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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散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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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个头矮小的男子坐在起居室中,隔在客厅和一间小商店之间的只有一个小隔板,很多小报的剪报贴满了墙壁。起居室中和他作伴的小孩有很多,叫出这些小孩的名字就会让你觉得愉快,他们的肢体动作虽然有限,然而表达出的效果却让人印象深刻。

在这群孩子里面,用哄骗和威压的方式,角落里已经睡着了两个小孩,他们睡得舒适温暖,正在纯真香甜的梦境中畅游。然而更多时候他们喜欢清醒的状态,在床上胡闹乱斗。

一个生蚝堆成的食物塔放在角落里,这些美味佳肴正在被两个孩子享用着。在这跟堡垒一样的房间中,他们总是相互打闹袭扰,就如同史考特人和皮克特人对年轻英国人的历史建筑加以围攻,攻击结束后再回到自己的领地。

他们的角色除了侵略行动中愤怒的反击者和疯狂的队员之外,还总是扑向床单,因为在床单里躲着那些扮演掠夺者的小孩。一个小男孩在另一张小床里,有他在,这个家族就永远不愁没事,他不但往水里面扔短筒靴,还在水里丢很多其他小物品,似乎一切硬东西都成了飞弹,在屋子里乱飞。小孩们这么做已经对他的睡眠构成了干扰,即便如此,他依旧表示了对他们的赞美,毕竟这些小孩们不会有人真正讨厌。

除了这个有丢东西癖好的男孩之外,还有一个名叫强尼·泰特比的年纪稍大的小大人,他把一个婴儿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到处乱走,因为膝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所以身体总是东倒西歪。他努力念一篇从家中学来的小故事哄婴儿入眠,可是太累人了!虽然因为宝宝的重量,他的肩膀已经没有知觉,虽然他总是凝视着宝宝的眼睛,想要让他快些入睡,然而宝宝依旧睁大着自己好奇的眼睛,所幸的是宝宝总算是不闹了。

这是摩洛克火神的婴儿,在那总也不能满足的祭坛之上,每天都要祭品,而这个小宝宝就是备用的祭品。摩洛克宝宝有着难以安静下来的性格,无论在什么地方,要想让他们五分钟之内不吵不闹都是很难的,而要想哄他们睡觉,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但在附近一带,“泰特比男孩”如同酒馆服务生或邮差一样尽人皆知。他把小婴儿抱在手上,总是徘徊于门阶之上,从周一清晨直至周六夜晚,他在小孩队伍后面缓步而行,跟着杂耍和翻筋斗的队伍,从来只走一边,然而因为动作缓慢了些,所以很多有趣的事都错过了。在小孩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强尼因为这个摩洛克火神宝宝的存在而无比苦恼疲倦,无论强尼待在哪儿,摩洛克宝宝永远是那么易怒,一刻也无法安静。然而当强尼外出的时候,摩洛克宝宝就会安静地睡着,只要强尼一回来,摩洛克宝宝就自然醒来,强尼就要去带他。大家都安慰强尼,这个宝宝完美无缺,可是在英格兰却一个同伴都没有。强尼喜欢从松垮垮的帽子下面或裙子后面满足而温驯地打量外面的世界,他歪歪扭扭地走路,看上去如同拿着大包裹的搬运工,当然他要想把手上的东西寄出去是不可能的,至于要送到哪儿就更是无法知道了。

一位矮小的男子坐在小起居室中,这个大家庭的家长就是他——阿达夫·泰特比爸爸,也是前面那家小商店的老板,“泰特比报社公司”的招牌挂在商店墙上。在小孩子们的吵闹中,这位父亲试图安静地读报,可是显然无法做到。认真地说来,唯一对这家公司有贡献的就是这位父亲,毕竟“公司”既没有具体的基础,也不是个人财产,仅仅是个诗意的抽象概念。

“泰特比”公司位于耶路撒冷大楼的转角处,很多文学作品展示在它的橱窗上,比如未经许可的广播节目和过期报纸的照片,而包括手杖和大理石雕刻品等在内的商品堆积在公司仓库里。一家轻松愉快的蛋糕烘焙坊曾是这家商店的前身,然而耶路撒冷大楼似乎容纳不了这种精致优雅的气氛。现在关于烘焙业的商业气息在橱窗中一点点都找不到,我们只看到如公牛眼睛一般的亮光从小小的玻璃灯笼里透出,现在烛火慢慢减弱,一点点在夏日里熔化,在寒冬中凝结,直至一切希望都已消失,只遗留下了灯笼的残骸。

“泰特比公司”曾经做过的生意有很多,它曾经在玩具业上冲动地投了一小笔钱,因为透过橱窗你能看到很多精致的石蜡娃娃,它们被混乱地堆到了一起,最混乱的情况在于它们的脚和脸摆在一起,而最底下则横躺着很多掉下的破长腿和手臂。女帽生意也曾是“泰特比公司”的业务,因为还能看到一些金属线制无边呢帽堆在橱窗角落里。对于烟草事业“泰特比公司”也曾有过幻想,并且为了便于在烟草产地驻扎,还在大英帝国三个地方找了原住民代表,可最后仅仅是做了市场调查。还有某种诗意的传奇掺杂在这桩生意中,并且在进口烟草的时候还流传下一个笑话,即你会看到嚼烟草的有一人,嗅烟草的有一人,抽烟草的还有一人,然而这个事业没有带来任何商机,唯一的收获就是一堆苍蝇。几年后,绝望中的“泰特比公司”在模仿珠宝的生意上进行投资,橱窗长格的玻璃中,有一张盖有廉价图章的卡片,一堆铅笔盒,还有个神秘的黑色护身符,一些无法理解的符号刻在上面,并有九便士一个的标签。然而不管他做什么,“泰特比公司”的生意从未从耶路撒冷大楼中获得支持,“泰特比公司”努力在这栋大楼之外找到出路,然而结果很不好。所以“公司”这个头衔就成了这家公司最好的资本,这是个无形资本,世俗的柴米油盐无法影响它,穷人汇率或财产征税额也不用支付,当然也不用承担什么家累。

就像我们此前所说,待在小起居室里的泰特比,对有关家庭的某事进行思考,想得越多心中越乱,还无法忘掉它,所以他就读报。然后他放下报纸,在起居室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如同一只失去了未来方向的传信鸽,徒劳无功地试图捕捉一两只落在它身后的小飞虫。家族中唯一不惹人生气的成员忽然引起了他的怒火,并一拳打到了摩洛克保姆身上。

“你这个小子坏透了!”泰特比先生骂道,“在艰难的严冬之中,你可怜的父亲打拼得这么辛苦、焦虑,难道你对此毫无感觉?每天早上五点开始他就要工作,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荒唐的把戏打扰他休息,从而使他心情焦躁,失去判断事物的能力?你们闹够了没有?在充满寒冷雾气的天气中,你哥哥阿达夫在辛勤工作,你却跟别的孩子一样悠悠然地玩耍,享用这一切东西。”泰特比先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对他的近况尤其加以强调,“可是你却非要让父母变成疯子,让家里变得荒芜杂乱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强尼?”每一回问话的时候,泰特比先生都假装狠狠掴他一巴掌,然而想想已经有所改善的状况,就又收回了手掌。

“啊!父亲!”强尼哽咽着说,“我确实没帮上什么忙,然而照料莎莉、哄她睡觉也算是为您分忧了吧,父亲大人?”

“我真想在家里看到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温和然而又有些懊丧地说,“我真想在家里看到我的小女人啊!跟他们打交道的事我真不擅长,我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我的潜能被激发了,嗯!你的母亲帮你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难道这还不够,强尼?”泰特比先生对着摩洛克宝宝指了一下,“在这个妹妹没出生的时候,家中只有七个男孩,为了让你们有个妹妹,你母亲所经历的痛苦,你可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顽皮,非要让我头疼呢?”

看着儿子伤心的样子,泰比特先生的声音柔和下来,态度也软化了,最后他拥抱了儿子,然后马上又把另一个有过失的孩子抱在怀里,如此理性的沟通方式是个好的开始,过了一会儿,泰比特先生就在床架上跟孩子们一起玩越野游戏,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一大堆椅子中间逮住被他惩罚的孩子,让他赶快去睡觉。对穿着短靴的男孩子来说,这个玩法的催眠魔力很是显著,所以他很快就睡得死死的,以前他曾经有一会儿睡着了,然而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建筑学生,很快独自地入睡于邻近的房间,而巢穴中已经躺倒了“拦截一号”的小组成员。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泰特比先生突然发现,世界恢复了平和与安宁。

“我妻子什么事都做得非常完美,”泰特比先生把他那兴奋的脸庞擦了擦,“要是她能一直都这么做就太好了。”

泰特比先生为了让孩子们体会这种感觉,寻找着合适的方式,所以他接着说:

“我们要承认,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位伟大的母亲,并且他们都很孝顺,在自己的下半生中把母亲看成最好的朋友。小伙子们!想一想你们那卓越的母亲吧!”泰特比先生激动地说道,“趁着她还能陪伴你们的时候,要对她的价值有充分的意识!”

再次回到火炉边,泰特比先生双腿交叉着坐下,把一份报纸放在腿上,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起床吧,小伙子们!无论是哪个,反正必须要有人起来,”泰特比先生温柔地对孩子们提出要求,“而对于你成熟的表现,你那些受尊重的同伴将会感到讶异。”

泰特比先生把合适的句子从本子中选出来对孩子们进行教导:“我的儿子强尼,对于唯一的妹妹莎莉你要悉心照料,她就如同你脸上最耀眼的那颗宝石。”

强尼坐到一张小凳子上,摩洛克宝宝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这个宝宝是最棒的礼物,强尼!”父亲道,“你应该怀着万分感激之情才对!很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强尼,然而上天赐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就是我们的摩洛克宝宝,因为通过缜密的计算,我们明白很多摩洛克宝宝寿命都不到两岁,也就是讲……”泰特比先生对儿子谆谆教诲。

“啊!不要再说了,父亲,请别再讲了!”强尼哭着叫道,“一想到莎莉,对这件事我就觉得无法承受。”

泰特比先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强尼则擦了擦眼泪,试着安抚小妹妹,此时他感到一种深沉的使命感激荡心头。

“今天你哥哥阿达夫也迟到了,强尼,”父亲一边拨弄炉子里的火堆一边说,“他要是回来得晚了,会冻成冰块的。你那可爱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母亲跟阿达夫都在这儿,父亲!”强尼喊道。

“你说得不错!”泰特比先生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一边说道,“不错,那脚步声属于我可爱的小女人。”

而泰特比先生为何会有妻子是个小女人的推论,是一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关于泰特比先生的故事有两种版本,他妻子能轻易地跟别人说,泰特比的妻子作为一位个体户,有着广为人知的强悍个性和强壮身体,可在泰特比先生看来,那体形却是最优美的。拥有娇小的体格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希望,然而他们的七个儿子没有一个称得上高大,可是泰特比夫人说莎莉妹妹绝不是这样的。就这件事来说,最有发言权的要数强尼这个最大的受害者,因为这个小宠儿他每天都要抱着,她的成长是他每一小时都能感受到的。

泰特比夫人刚刚购物回来,她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个篮子,把帽子和围巾扔到一边,就疲惫地坐下了,她命令强尼把可爱的莎莉带过来,她要好好亲亲。强尼把这项工作完成后,就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歇息。阿达夫·泰特比把身上的长版七彩毛织围巾脱下,围巾真的太长了,为了脱下它花了不少时间。阿达夫也对强尼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强尼又把工作顺利完成后,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歇息。这时,一道灵光从泰特比先生脑海中闪过,他以父亲的名义对强尼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让第三个人的愿望得到满足之后,强尼太累了,简直连呼吸都没有力气了,差一点无法坐回凳子上。

“强尼,无论你干什么,必须要把莎莉照料妥当,不然你见到母亲大人也会感觉羞愧。”泰特比先生摇摇头说。

“你见到哥哥也会感觉愧疚。”阿达夫说。

“当然你也会不好意思见到你的父亲。”泰特比先生又附和了一句。

对于这种要么做好工作否则脱离关系的话,强尼有着强烈的感受,他低头凝视摩洛克宝宝的眼睛,观察她睡得好不好,他努力温柔地拍打她的背部,还轻轻摇晃着。

“我的好儿子,阿达夫!你浑身都湿透了啊!”泰特比先生说,“赶紧到我的椅子上坐好,把身子擦干。”

“没有,父亲,我的身子没有湿透,”阿达夫简单地用手整理了一下仪容,之后坐了下来,“我身上还是挺干爽的呢,父亲!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脸有些油亮?”

“哦,还真是有上了一层蜡的感觉。”泰特比先生答道。

“都要怪这鬼天气,父亲,”阿达夫用自己已经磨坏的夹克袖子把脸颊擦亮,“我的脸上长了讨厌的疹子,看起来还有些油亮,都要怪那可恶的风雨雪雾,要是能舒缓一些就好了。”

阿达夫工作于一家报社,报社的生意比他父亲的公司好多了,他在火车站贩卖报纸,属于普通职员。他那肥胖矮小的身躯来回穿梭于火车站,看上去像个衣衫破烂的丘比特天使。阿达夫还不到十岁,整个火车站都能听到他尖锐的叫卖报纸的童声,其知名度跟喷气行进的嘶鸣的火车头的声音有得一拼。

对于商业活动来说,尤其是对于他所在的这种交通单位,阿达夫的童稚应该说是一项不小的缺陷,可是我们高兴地看到,他有着玩乐跟工作并行的好方法,在做好工作的基础上,漫长的一天被他分为很多不同时间段内的玩乐活动。他自己发明了设计巧妙的活动,其简单而有趣一如很多伟大的发明,在一天的不同时间里,他会把“报纸”这两个字的发音不断变化,用四声的变化来替代原本的发音。所以,阿达夫会在冬天太阳未出之时,戴着自己的大围巾、防水斗篷和防水帽,在浓雾中穿行,扯着嗓子叫卖:“早……报……”;在离中午还有一点钟的时候,他就会喊“凿……报……”;下午两点左右,声音又变成“造……报……”;两小时之后,他的叫卖就成了“早……包……”;而叫卖声在太阳下山之后会变成“晚……报……”,而这时,阿达夫也会有轻松而舒坦的心情。

阿达夫的母亲在椅子上坐着,围巾和帽子就搁在她身后,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结婚戒指,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她站起来把外出服脱下,把准备晚饭的服装换上。

“啊,亲爱的!亲爱的!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正是如此!亲爱的!”泰特比夫人说道。

“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什么啊,我亲爱的夫人?”泰特比先生朝四周看了看。

“哦,没什么。”泰特比夫人挥了挥手不在意地说。

泰特比先生眉毛挑起,把报纸翻到另一面,他的眼睛在报纸上到处奔走,这儿看一下那儿看一下,然而总是不仔细阅读。

泰特比夫人这时正在做晚饭,可是她的动作幅度实在太大,感觉不像是在做晚饭,而是在跟桌子打架。她用刀叉猛力敲打桌子,之后敲打工具换成了盐瓶和盘子,然后又在桌子上重重地放了一叠面包。

“啊,亲爱的!亲爱的!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正是如此!亲爱的!”泰特比夫人道。

“刚才你也这么说过,宝贝,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是什么请你告诉我吧。”泰特比先生东张西望地说道。

“哦,没什么。”泰特比夫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跟刚才一样。

“刚才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苏菲雅!”泰特比先生不干了。

“你要是非问不可,我也只能有这个答案,”泰特比夫人说,“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你要是还继续问我,我还是只能这么回答,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泰特比先生看着自己最爱的妻子,用有些惊讶但却依旧温和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亲爱的小女人?”

“你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泰特比夫人说,“请不要再问了。你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可从没有这样做。”

泰特比先生把读报这事儿放弃了,好像这件事让他觉得痛苦,他双手放到背后,肩膀一耸一耸,在房间里缓慢地踱着步子。他顺从的态度完全可以从他温和的步伐中看出来,他跟两个年龄最大的儿子说:

“阿达夫,再有一分钟你的晚饭就好了。你们的母亲顶着风雨从店里买来了这些东西,她真是太关心你们了。强尼!你要赶紧过来吃晚饭,你对宝贝妹妹这么体贴,你母亲为此非常高兴。”

泰特比夫人默默地做着晚饭,然而你能看到,在工作时她带有一种冷静的、敌意的态度。她把一块油纸包装的、黏稠结实的豌豆布丁和一碗装着酱汁的碟子从大篮子中拿了出来,一掀开酱汁的盖子,就闻到了阵阵香味,两张床上那三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盛宴。泰特比先生对于夫人眼里所暗示的晚餐邀请视而不见,站起来缓慢地重复道:“再有一分钟你们的晚饭就好了。你们的母亲顶着风雨从店里买来了这些东西,她真是太关心你们了。”

这时,泰特比夫人忽然心情激荡,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滚,她抱着丈夫的脖子哭了起来。“啊!阿达夫!”泰特比夫人哭着说道,“我怎么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看着泰特比夫人这么温柔,阿达夫和小强尼都感觉无比震撼,使得他们都不禁忧郁地哭了出来。而他们的哭声也产生了连锁的反应,使得其他床上的小泰特比们立刻安静了,似乎打了败仗般惶恐无助,他们蹑手蹑脚地从旁边的房间溜到餐厅,都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了。

“阿达夫,我现在在家里比任何一个小孩都要无知,我很确定这一点。”泰特比夫人哽咽着说。

这些话显然是泰特比先生不愿意听的,他看了一会儿道:“别这么说,亲爱的。”

“我的无知确实比一个婴儿还甚,”泰特比夫人道,“别光顾着看我,强尼!要小心你妹妹,她万一要是从你膝盖上摔下来,那可就危险了,然后剧烈的痛苦会折磨你的心,让你连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亲爱的,一回家我就害怕这件事,可是阿达夫,很多时候就是……”忽然泰特比夫人又沉默了,无意识地转动手上的结婚戒指,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知道!”泰特比先生道,“我知道艰苦的生活、恶劣的天气和辛苦的工作都折磨着我的小女人,她被人冷眼相待,这些我都明白,所以请上帝庇佑阿达夫,一定不能这么做!”

泰特比先生说话的时候,用叉子把碟子里的酱汁搅来拌去:“你的母亲在厨师的店里不仅买了豌豆,还买了这么多酱汁,以及整只鲜美的烤猪脚蹄膀,还有脆皮猪油渣覆盖在上面,这儿还有吃不完的芥末酱和作料酱汁,趁着猪脚还没冷,我的好儿子,赶紧过来吃吧!”

无需父亲第二次呼唤,阿达夫立刻就端着盘子过来了,他早就已经饿得眼泪汪汪的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坐好,马上大口吃了起来。小强尼当然也没被父亲忘记,泰特比先生把一些淋上了酱汁的面包给了他,小女孩身上还不小心被滴了些酱汁。而出于某些因素,强尼必须把布丁先放到口袋里面。

躺在床上的小泰特比们显然无法抗拒晚餐的香味,他们虽然已经答应要好好睡觉,可是在爸妈没注意时还是爬了出来,试图用手足之情打动哥哥们,能让他们也尝尝这些美食。哥哥们心里一软,就把少量食物给了他们,所以晚餐的时候总能看到小泰特比们穿着睡帽在客厅里乱跑、上演食物争夺大战的戏码,泰特比先生为此非常困扰。有几回,他必须站起来斥责孩子们,让这些跟猴子一样不安分的小泰特比们回到床上,把这场混乱的胡闹给结束掉。

而显得心事重重的泰特比夫人,则根本无心吃饭,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然而下一刻突然又同时又哭又笑,根本搞不清是怎么了。泰特比先生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果你的世界是这样运行的,我亲爱的小女人,那么我不得不说,这种方式定然就是错误的,因为你被它压得连喘气都困难了。”泰特比先生说道。

“请给我倒杯水,然后让我自己待会儿,别理我说什么、做什么,总之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泰特比夫人说。

泰特比先生递给妻子一杯水,忽然转身看着倒霉的强尼,同情之心充溢着他的眼睛,之后就质问他怎么还在玩乐中沉迷,这么闲散安逸、好吃懒做。泰特比夫人看到莎莉的眼睛,又督促强尼悉心照料好她。强尼马上走到宝宝身边,然而她的重量几乎是他无法承受的,这时泰特比夫人马上帮了他一把,她说莎莉可不能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她命令强尼不得再靠近莎莉,他只能再度坐回自己的小凳子上休息,因为亲人怨恨他的那种痛苦他可不想承受。

过了一段时间,泰特比夫人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就愉快地笑了。

“你确定已经没事了,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有些不相信地问道,“或者你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苏菲雅?”

“不用,阿达夫,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还好。”泰特比夫人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说道,而且还用手掌在眼睛上按压了一下,抿嘴一笑。

“我刚才竟然往坏处想,真是良心不安哪,”泰特比夫人道,“阿达夫,你过来,让我的心情放松一下!我会把我的想法跟你说的,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泰特比先生把椅子挪近了一些。泰特比夫人笑着跟丈夫拥抱了一下,然后把眼泪擦干。

“我还没嫁给你的时候,亲爱的阿达夫,有着爱交朋友的性格,那时我还自由,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回,同时追求我的有四个人,其中包括马尔斯家族的两个儿子。”

“我们都是马尔斯的儿子,亲爱的,”泰特比先生说道,“跟父系家族关系甚深。”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泰特比夫人说,“他有陆军中士的官衔,我是想说这个。”

“哦!”想了一会儿,泰特比先生回应了这么一句。

“嗯,阿达夫,对于他们追求我的事,我现在的确是毫无心思挂念,当初拒绝他们,我也毫不后悔,现在我有个好丈夫,我也会尽力证明我对他的爱,就好像……”

“就好像世界上别的那些小女人一样,”泰特比先生说道,“很好,很好。”

泰特比先生之所以能接受泰特比夫人精灵般的身材,就是因为他的身高不足十英尺;同样他的妻子之所以觉得他配得上自己,也是因为泰特比先生那特别矮的身材。

“现在是圣诞节,阿达夫,每个人都在休息,许多人都很富有,想要花钱购物,我也同样如此。所以我在街上买回了一些东西,街上有各种各样的商品售卖,有无数赏心悦目的物品、美味可口的食物以及值得购买的礼品,所以在决定把这六便士花掉之前,我就要不断地计算数字。我有个很大的篮子,能盛下很多东西,然而我没有太多存款,不敢花太多钱。你很不喜欢我乱花钱,是吗,阿达夫?”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表现过这种心思。”泰特比先生说道。

“嗯,所有的情况我都跟你说,”泰特比夫人忏悔道,“当我在凄风冷雨中跋涉时,我心中有所触动,而那么多提着篮子辛苦叫卖的商贩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想:从前我要是从未享受过人生的乐趣,现在能否让自己放肆一回呢?我必须要善待自己才对。”泰特比夫人转动着手上的戒指,摇了摇头,看上去很沮丧的样子。

“我明白了,”泰特比先生平和地说,“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嫁给其他人,或者还没有结婚!”

“不错,”泰特比夫人哭着说,“这些想法的确在我心中盘旋,阿达夫,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没有!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讨厌你。”泰特比先生说道。

泰特比夫人体贴地吻了丈夫一下,接着说道:“虽然最糟糕的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但是,阿达夫,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讨厌我,那会让我无法承受的。我是不是病了、发疯了?我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一点都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我们连结在一起的东西,或是能让我甘于命运的安排,曾经我拥有很多幸福和快乐,如今只有贫瘠与困苦,于是我心中就感到伤痛。这种负面情绪我无法克服,心中就想着那几个月哪儿都不去,就待在这里,所以我现在心里只有可怜,此外的感觉一无所有。”

“啊,亲爱的,这些都是现实情况啊!我们确实很穷,有好几个月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家里。”泰特比先生摇摇手说道。

“啊!阿达夫,我亲爱的、耐心的、温柔的丈夫,我的阿达夫,我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就发现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阿达夫啊,真是不一样了!我发现心中突然涌出无数关于过去的记忆,我的心被软化了,只能看着心里再也容不下这些记忆,然后崩溃。所有为了生存而打拼的磨难,所有婚姻的关怀和希望,所有的病痛和折磨,我们都共同经历过。我们每时每秒都关注着彼此和孩子们,好像有个声音在跟我说,我们俩心连心,而且我大概、可能、绝对绝对不会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像个妻子和母亲。我残忍地糟蹋了以前轻易就能拥有的幸福。亲爱的,现在我就分外珍惜无价的快乐,我对待他们的方式让我无法承受,对自己的行为,我无数次地忏悔,而且告诉自己:‘我以前为什么那么狠心地待你啊,我的阿达夫?’”

很显然,这位好女人柔软而真诚的心此时非常激动,又羞又悔地坦白自己的心情,整颗心都在哀悼悲叹。她放声痛哭起来,然后把泰特比先生紧紧抱住,她那凄厉的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们,他们都在母亲身旁依偎着。这时,她指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刚刚进门的苍白男子,再也无法强装镇定,惊恐地叫了起来。

“你看那儿!看那个男人!他究竟要干什么?”

“亲爱的,你要是能放开你的手,我就去问问他来我们这里干什么,”泰特比先生答道,“你为什么会发抖?你怎么了?”

“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就在街上看到了他,他一点点靠近我,我感觉无比恐惧。”

“害怕他?为什么要怕他?”

“我也搞不清楚。停下来,不要过去!”泰特比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因为这时候他丈夫正在走向陌生男子。

泰特比夫人一手握着胸口,一手摸着额头,浑身战栗,眼神一片涣散,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丢失了。

“你病了吗,亲爱的?”

“他想拿走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泰特比夫人喃喃自语道,“他现在究竟想拿走我的什么东西?”

“生病?没有!我身体健康!”泰特比夫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就一脸茫然地看着地板。

起初,泰特比夫人的恐惧没有干扰到泰特比先生,因此看着妻子现在强自镇定的怪异态度,他并没有就此放下心来。他向那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色斗篷的访客走去,陌生男子就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一点,一动不动。

“请问您光临敝处有何贵干?”泰特比先生问道。

“似乎我的到来有些冒昧,出乎你们的意料之外,使得你们都被吓坏了。因为你们刚才一直在聊天,所以没看到我已经进来了。”拜访者答道。

“我那可爱的女人说的话大概你刚才也听到了,今天晚上她不仅仅是被你吓了一下。”泰特比先生道。

“对此我深感歉意,我记得曾经在街上对你的妻子看过几眼,然而绝无恶意,只是想不到吓到了她。”

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恰好跟泰特比夫人看过来的眼神相遇。泰特比先生现在可以确定,对这位陌生男子,自己的夫人打心眼里感到害怕。

“我名叫雷德罗,”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说道,“我是从附近的古老学院过来的,我有一个学生是位年轻男子,现在他临时住宿于你们这里。”

“你说的是丹翰先生吗?”泰特比先生问道。

“不错。”

准备说话的时候,这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矮小男子把手压到额头上,快速将房间看了一遍,他好像已经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很是自然,很难被发现。这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化学家把那张恐怖的脸转向泰特比先生,那神情跟他此前看着泰特比夫人的样子一模一样,之后这位化学家退后了几步,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楼上的那个房间就住着那位年轻人,那个入口虽然便利却很不好找,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儿,若是不介意多走几步阶梯,就不用在外面吹冷风了。你要是想看他,请到上面去吧。”泰特比先生指着一个跟起居室连在一起的通道入口,跟陌生男子说。

“不错,我想见见他,”化学家说道,“不知能否借用一盏烛火?”

黑斗篷男子的脸憔悴枯槁,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的不信任感,因而看起来警惕性十足,也显得他阴郁沉闷。泰特比先生因此非常疑惑,他盯着雷德罗先生,大约有一分钟之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似乎被施了魔法般昏昏沉沉。

“请您跟我来,我帮您拿着蜡烛。”泰特比先生终于回过了神。

“不!我想你还是不要跟我上去,也不要跟他说我要上去,他并不知道我会过来。我想单独上去,若是方便,请借一盏烛火给我用,我自己能找到上去的路。”

黑斗篷男子把自己的要求快速地说完,然后把蜡烛从泰特比先生手中拿过来,不知是否有意,他的手在泰特比先生的胸口碰了一下,之后马上就收了回来,好像绝对不想对他造成伤害似的,因为对于自己的新力量属于身体的哪个部分、力量如何传送,他都还没搞清楚,而这种力量会对不同的人造成什么影响,他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雷德罗先生上楼去了。

他爬到楼顶时停了下来,向楼下看了看。泰特比夫人依旧站在原地把手指上的戒指转来转去;泰特比先生似乎在阴郁地思考着什么,低垂着脑袋;泰特比的孩子们则在母亲身边聚集着,对陌生的拜访者投以羞怯胆小的眼神,男子朝下看时,孩子们马上挤得更紧了。

“都回去!”父亲粗鲁地喊道,“看够了没有,都给我回去睡觉!”

“这儿太狭窄了,待这么多人不方便,”母亲也说,“赶紧睡觉去吧,别在这里待着了!”

孩子们蹑手蹑脚地走着,看上去又伤心又害怕,如同一窝刚孵出的雏鸡,小强尼带着莎莉宝宝走在最后。泰特比夫人对这间暗淡悲惨的房间投以轻蔑的一瞥,扔掉剩下的晚餐,开始对桌面进行清理。可是忽然,她停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想着什么,看上去灰心又沮丧。泰特比先生向烟囱转角处走了过去,烦躁地将里面的火种耙松,把火堆堆叠到自己这边,好像这样就能让温暖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一样。他们都沉默着。

黑斗篷化学家如小偷般悄悄走到楼上,脸色较之平时更为苍白,他看着下面因自己而变化的气氛,心里在想着是返回楼下还是接着上楼。

“他们怎么这么害怕?我做了什么事了吗?”他不解地道,“我又干吗要上楼来呢?”

“去当个帮助他人的善心人吧!”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内心这样回答。

他环顾四周,什么东西都没看到,眼前似乎只有一个通道,它隔开了起居室。他看着眼前的这条路,接着往前走。

“自打昨天晚上开始,原有的世界就把我抛弃了,一切事物都无比陌生,甚至我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好像一场梦。我在这里出现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呢?谁能给我答案?我茫然无措啊。”黑斗篷男子阴郁地低声嘟囔道。

一扇门出现在他面前,他敲门,里头有人请他进去,男子就打开门进去了。

“是那位好心的护士吗?”里面有个声音说道,“呵呵,这儿不可能有其他人会过来的,肯定就是你了。”

他的声音虽然软弱无力,然而听上去还是愉快的。黑斗篷男子在这个声音的吸引下,向沙发看去,一个年轻男子躺在上面,旁边就是壁炉架,门在其背面。火炉粗糙简陋,看上去跟生病男子凹陷消瘦的脸颊很像,砖块塞满了火炉中央,暖炉没有加入过多的火种,显得愈加寒冷。男子看着炉火,这个火炉因为离出风口太近,所以不能散发一点温暖,火焰吱吱地叫着,地面上不时散落燃烧的灰烬。

“在很多灰烬突然冒出来的时候,火炉的裂缝就会被塞满,”年轻的学生笑着说道,“要是那些传言是真的,灰烬象征着财富的话,那么我如今应该是家财万贯了,并且能多活一阵子,以便怀念那颗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心,并好好去爱梅莉。”

他试着把手伸出来,希望护士能够将它握住,然而由于太过虚弱,他还是躺在那儿无法动弹,他并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将脸埋向了另一个手掌。

化学家打量了一下房间,看着角落里的书桌上堆着一叠报告,以及很多书籍,上面还放着一盏阅读灯,他现在的世界里没有它们驻足的余地,只能被储藏着。他生病之前认真研究的岁月,从灯具和这些书籍中就能窥见,或许他的疾病,就是因为太过刻苦。墙上挂着他的外出服,好像在诉说他现在残破的身体,使他对曾经自由的生活更加怀念。接着,能够证明年轻男子并不是那么孤独的东西被化学家看到,那是些挂在炉架上的微型画、描绘家中摆设的画像以及一些纪念品,还有一些年轻人参加竞赛的象征物,一幅装帧起来的个人版画,画中的影像看上去如局外人一般,另外还有些他个人的纪念品。已经很多年了,然而似乎又是昨天刚发生一样,这些跟年轻人相关联的事物已经渐渐被雷德罗遗忘了,当然很多远亲的样子他也无法记起了。如今对他而言,这些事都是缥缈的回忆,他的脑中要是曾经有灵光乍现的一点点记忆,想来也很是模糊,不能将他对过去的想象完全照亮。他看着这个房间,神情中有着某种模糊不清的困惑。

这个学生想到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很久,却迟迟未收到回应,所以从沙发起身,将头转了过来。

雷德罗先生将手伸了出去。

“别过来!我就在这儿坐着,你也就在原来的地方待着吧!”

雷德罗坐到了门边的椅子上,看了看在沙发上斜靠着的年轻男子,然后低下头说:

“我在无意中听说班上有位学生生病了,寂寞而孤独,当然我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不需追究。我只知道他在这条街上住着,此外我一无所知,然而我在询问了这条街的第一间屋子的时候,就把他找到了。”

“我生病已经很久了,”学生小心犹豫并且带着敬畏地回答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原来发烧烧得我都想死了,现在没那么难过了。生病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孤独,在我难过的时候,有一双手给予了我宝贵的援助,我永远都会记得。”

“是管理员的太太照料你的吗?”雷德罗先生问道。

“不错。”学生低着头回答道,好像在用这种沉默表达对恩人的敬意。

在昨天晚饭时知道了这位学生的情况后,化学家就有了前来表示慰问的决定,然而他的脸庞冷淡单调,毫无感情的波动,其冰冷让人想到墓碑上的大理石雕刻,从他身上甚至找不出半点血肉丰满的正常人的迹象。看了一眼在沙发上躺着的年轻人,化学家的眼神又飘到了地板上,最后在空气中停留,好像在试图为自己迷茫的心找一个驻足点。

“你的名字我还记得,”化学家道,“他们在楼下说到的时候,你的名字我就想起来了,还能想起你的样貌,不过我们俩平时没什么交流。”

“确实没有一点交流。”

“较之于其他学生,你好像不愿意跟我亲近,故意疏远我。”

对于他的说法,年轻人深表赞同。

“为什么这样呢?”化学家问道,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好奇和抑郁不乐的调子,“你为什么拒绝靠近我?并且在这个寒冷的日子,别的学生都回家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待着呢?所以听到你生病的事我很惊讶,我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雷德蒙的询问,年轻人显得情绪激动,他将原本低垂的头抬起看着化学家,十指扣着掌心,颤动的嘴唇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喊:“你终究是找到我了!雷德罗先生!我的秘密你还是知道了!”

“你说秘密?”化学家的声音严厉刺耳,同时也带着困惑,“我知道了?”

“不错!因为你不再有以前那种受人喜爱的态度,你的同情和关心都没有了,并且你说话的方式很不自然,语调也迥然不同,还有你的表情也不对劲,”年轻人接着说,“这些不同寻常的迹象都在告诉我——我的秘密你已经掌握了。哪怕是现在,你极力隐瞒的态度让我更加坚信,我的秘密确实被你知道了。老天作证,你的善意我懂,可是那无法消除的隔阂隔开了我们两人。”

化学家的回答是一阵藐视一切的空虚的笑声。

“不过,雷德罗先生,”学生接着说,“作为一位公正善良的男子,请您想一想,虽然我有着看似复杂的家族血统和名字,然而我是那么单纯天真,竟然在你强加给我的冤屈和悲伤之中深陷而无法超拔。”

“冤屈?悲伤?对我而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雷德罗先生冷笑道。

“求求你了!”学生畏怯地乞求道,“先生,让我从你对我之前的印象中消失吧,别让我们之间短暂的交谈改变你的初衷!请让我回到曾经那偏僻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您指导我去的。请不要叫我隆弗得先生,请按照我所说的那个名字来了解我。”

“隆弗得先生!”雷德罗先生叫道。

雷德罗先生双手将头紧紧抱住,他把那张聪明严肃的脸转向学生,一丝亮光突然从那张原本如乌云遮蔽的脸上闪过,如同日光在刹那间乍现。

“雷德罗先生,这个姓氏是我母亲的,”年轻男子颤抖着说道,“她或许为自己的姓氏感觉无比光荣。”

年轻人停顿了一下说:“那些家族历史,只要我曾经了解过,我就相信我的判断,若是详细情形我无法完全了解,大致的来龙去脉我也能猜到,而且不会跟事实出入太多。我的出生来自于一桩不幸的婚姻,那是桩彻底失败的婚姻。从小就经常有人在我耳边用荣耀、敬畏、尊敬的语气说起您,语气里充满了温和、坚韧而忠诚的感情,所有对您不利的传言,他们都不相信。因为您的故事我母亲经常说给我听,在我幼年的想象中,就有神圣的光辉笼罩着您的名字。然而谁曾料最后我却成了您可怜的学生,似乎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

雷德罗面看着他,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一点表情,很难猜测他现在怎么想,只见他眉头紧皱,眼神中透露着不悦。

“从哪儿开始说起呢,”年轻人接着说道,“关于他对我影响之深远,我不想再过多强调。因为他,我曾努力寻找以前的美好时光,为了赢得跟雷德罗这个大名相联系的信赖感和感激之情,每个谦卑的学生都为之努力。先生啊!我们习惯了在远处望着您,我们之间的地位和辈分相差太大,每当我对此事稍有触及,傲慢的心态就会让我迷失其中。然而每个跟我母亲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对这些流言飞语当然都津津乐道。虽然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对他的那种隐晦情感,然而诸如此类都已经成为过往了,即便从他的一句话中我就能得到力量,我还是不愿痛苦地对他的鼓励表示冷漠的忽视。我应该接着去上课,积极地跟他相处,这一点我深有察觉,然而我自身的神秘感我又不能放弃。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雷德罗先生,我身体的力量对我来说诡异极了,对于我在这场骗局中所做的那些卑鄙拙劣之事,我请求您的原谅,请您原谅我把,即便是为了他人!”

雷德罗还是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头,显示着他的不满,直到学生走到他的身边,好像要碰到他的手的时候,雷德罗先生突然往后退,跟学生喊道:“不要靠近我!”

雷德罗先生的举动及其严厉的态度吓到了年轻人,他把手放到额头上,好像想到了什么。

“记忆如同动物一样慢慢死亡,它留下什么痕迹又有谁会在意?”化学家道,“过去的就让它成为过去吧!记忆一直在咆哮呼喊,试图给我们以误导,你那不安躁动的梦境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是要钱,我可以给你,我之所以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给你钱。”

这时,雷德罗先生双手抱头低声嘟囔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雷德罗先生把钱包扔到桌子上,感觉脑袋一片混乱。学生站起来,把钱包还给了他。

“请拿回您的钱,”学生的语气很骄傲,但是没有发火,“请拿回您的钱,对于您刚才那番话以及您慷慨的援助,我表示感谢。”

“果然如此?”一丝亮光从雷德罗先生的眼睛中闪过,他问道,“你真的表示感谢?”

“不错,请您接受我的感激。”

自从进到房间以后,化学家首次向年轻人走去,他把钱包拿起来,扳过年轻人的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

“悲伤和忧虑总是会侵扰生病中的人,是吗?”雷德罗先生面带微笑地问道。

“不错。”学生答道,可他的表情却显得很困惑。

“很多心理和生理的不安会随着疾病而来,因此很容易在悲惨痛苦中深陷,总是在担心忧惧,”雷德罗先生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最好能把这些不幸统统忘掉,是吗?”

学生只是伸出手困惑地支着额头,却没有回答。雷德罗还是把学生的袖子抓在手中,这时,他听到外面响起了梅莉的声音。

“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梅莉道,“谢谢你,阿达夫。别哭,亲爱的。明天我们家就会非常舒服,爸爸妈妈也会很舒服的,你瞧,在那里陪他的是一位绅士呢。”

雷德罗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将原本握着年轻人的手松开了。

“跟她见面让我很害怕,一开始就是这样,她总是那么善良,我却很容易就把人们心中纯洁善良的感情给扼杀掉,所以我不想让她受到连累。”

梅莉在敲门。

“我要不要打发掉心里面那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他不安地看着地板,小声嘟囔着。

梅莉又敲了敲门。

“我必须要马上躲起来,我绝对不能跟她照面。”雷德罗看着年轻人说道,声音粗重嘶哑。

学生把墙上一扇看上去很脆弱的门打开,那儿有一个向地板方向倾斜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小房间。雷德罗赶紧闪进那个房间,关上了门。

学生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就好像没人来过一般,然后请梅莉进门。

“他们告诉我有位绅士前来拜访你,亲爱的艾德蒙先生。”梅莉环顾四周。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绅士。”

“那是否有人刚才来过呢?”

“不错,刚才确实有人来过。”

梅莉把篮子在桌子上放好,在沙发后面站定,好像是想要把学生伸出的手握住。然而学生却躲开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从梅莉脸上掠过,她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学生的消瘦的面庞,温柔地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的头没有下午那么冰冷了。今晚你感觉好些了没?”

“嗯!嗯!”学生有些烦躁地说,“我感觉很好。”

梅莉回到桌子的另一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缝纫工具,她感觉非常惊讶,以至于连斥责和生气都忘记了。然而她想了下,又放下了工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嚷嚷,她以最有条理的方式放好每样东西,沙发上的靠垫也被她整理地妥妥当当,她拍打靠垫的动作很轻,因此对于梅莉的动作,一直在凝视着火炉的年轻人一点都没察觉。她在把炉床打扫好之后,才又重新坐好,戴着漂亮的小帽子做自己的针线活。

“这块棉布窗帘是全新的,艾德蒙先生,”梅莉在做针线活的时候说道,“虽说这布料很便宜,但是它的细致和干净却没话说,在灯光下看效果非常好。威廉先生跟我说,你的身体快要恢复的时候,房间里最好不要有太强的灯光,因为光线太强的话会对你的神经有不好的影响。”

他一言不发,然而他烦恼焦躁的心情从其改变姿势的动作上就清晰地显露了出来。梅莉停下了娴熟的编织动作,忧虑地望着年轻人。

“好像这枕头不舒服吧,”梅莉把手头的工作放下,站起身来说道,“我马上就把你的枕头放好。”

“枕头一点问题都没有,躺着很舒服,”年轻人说,“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我请求你就不要再管枕头什么的了。”

男子抬起了头,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却是冷漠的,然后他又在沙发里躺好。梅莉怯怯地把这场谈话中断了,也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重新拿起针线活,很快就跟以前一样忙活起来,脸上看不到一丝针对这个年轻人的抱怨之色。

“我总是觉得,艾德蒙先生,我要是总这么坐在你身边的话,好像你的脑筋都不如以前灵活了,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句成语来着: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因为有了这场大病,你就会越发感觉到健康的珍贵。几年以后,那时你已经恢复了健康,自己孤独一人承受疾病折磨的日子就会被你回想起来,于是你就会加倍地珍惜你的家庭和生活,这么说来,我们也能从不幸中获得好的东西呢,不是吗?”

梅莉跟年轻男子说话时态度认真,在做针线活时也非常专注,她心绪平稳,不放过年轻男子可能作出的任何回应。实际上,年轻人冷漠的眼神毫无杀伤力,梅莉并未因此感觉有丝毫的难过。

“哦,我跟你可就大不相同了,艾德蒙先生,书我没有念过多少,也不晓得怎样才能正确地想问题。你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应该更深切地体验到了一切有关病痛的事。我明白,对于楼下这些关心照顾你的人,你非常感动,你的脸上时时表露这种情绪。即便是病痛也能换来一些好东西,然而生命中的某些困境和悲伤,所能带来的就只有痛苦。”梅莉在说话时,眼睛盯着忙碌的手指头,看着自己漂亮的手怎样上下翻飞。

若非从沙发上起身的年轻男子把梅莉的话打断了,她大概会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

“对于生病的好处,威廉太太,我们没有夸大的必要吧!”男子轻轻地说道,“他们在将一些额外服务提供给我之后,我肯定他们会有更大的收获和回报,大概他们也是这么想着的。对于你,威廉太太,我无比感激。”

梅莉抬头看着男子,手上的活计自然停了下来。

“你对我的健康这么关心,我无比感激,”男子说道,“你对我很是感兴趣,我察觉到了,我得到了你很多的关爱,我还是只能说非常感激。”

梅莉把缝纫的家伙什放到膝盖上,眼神跟着那个来回走动、偶尔站立不动的男子,某种难以忍受的气氛充斥着房间。

“我不得不再次表示对你的感激,你理应接受我的感激,完全不必这么低调!我明白,灾难、折磨、悲伤和困苦充斥着我病痛的身躯!肯定有人觉得我已经死了。”

“你相不相信,艾德蒙先生,在我说到房子中的那些可怜人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其中?你觉得是这样的吗?”梅莉一边走向男子一边说道。她的手放在胸口上,脸上带着纯洁而天真的笑容,同时还有一丝惊讶。

“哦,我一点都不觉得,我亲爱的梅莉,”男子说道,“我虽然总是身体抱病,然而你的孤独我还是有所察觉的。在我看来,孤独给你带来了更多的悲伤而不是快乐,可是现在都不一样了,毕竟我们不会永远沉浸在痛苦之中。”

男子神情淡然地把一本书拿在手里,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梅莉好一阵子凝视着男子,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她再次在餐桌上的篮子旁边坐下,温柔地说道:

“你是不是更想一个人独处,艾德蒙先生?”

“我现在还想不到继续让你留在这儿的理由。”男子答道。

“要不然……”梅莉拿着她的缝纫作品,吞吞吐吐地说。

“哦!这是窗帘,”男子轻蔑而高傲地笑道,“窗帘大概构不成留下来的理由。”

梅莉把小包裹整理好,将之放到篮子里。她在男子面前站着,好像是想恳求他。男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她对视,梅莉继续道:

“你若是想再次看到我,我会感觉无比高兴,虽然没有一点附加价值在其中,我依旧会乐意这么做。我想你大概感觉有些害怕,因为你的身体既然快要恢复了,我的频繁出现就成了你的负担,可是请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你在这间幽暗的房间中独自忍受病痛的时候,频繁打扰你确实不应该。你不欠我丝毫的恩情,可是你必须要给我以尊重,必须要对待我如同对待淑女一样。你要是觉得我在你生病时所付出的关爱被我夸大了,那你就错得离谱了,我之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就是因为这个,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梅莉沉着而不愤慨,淡然而不热情,脸上带着毫无怨尤的温和表情,语调清澈低沉,一点也不高亢,所以当她从孤独的年轻人身边离开时,他也许就会感觉无限怅然。

梅莉离开了,年轻人还是沉闷地看着她最后站立的地方。这时,雷德罗先生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往门口走去。

“在你忍受疾病的折磨时,要是希望尽快结束这苦难,那就选择死亡吧!那就马上腐烂吧!”雷德罗突然回头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你到底干了什么?”年轻学生想要把雷德蒙的斗篷抓在手里,大声质问,“你到底把什么痛苦加在了我身上?你对我下了什么咒术?我要做回从前的自己!”

“‘我要做回从前的自己!’这简直就是胡扯!”雷德罗如疯子一般喊叫道,“我被感染了,我的心灵和身体都染上了疾病,毒药在腐蚀我的心,毒药在腐蚀所有人的心!我有一颗石头一样的心,一切同情、怜悯和爱好我都无法感知,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枯萎,我的心灵一点点被忘恩负义的自私的情感盘踞,只有在那些我所制造出来的可怜人面前,卑微的我才能感觉一点点高尚,所以他们在变身的时候,我就有痛恨他们的权利。”

雷德罗在疯子般地胡言乱语时,学生还是死死抓着他的斗篷,雷德罗慌乱地推开学生,匆忙地跑到了外面。这时,夜晚的风在号叫,天上降下纷纷的大雪,高塔一样的云朵在天幕之上赛跑,月影朦胧。随着风的呼号、雪的飘落、云朵的流浪和月影的朦胧,黑暗中又传来那幻影的话语:“你要把我赋予你的天才给予他人,到你应去之处吧!”

自己要到哪里去?雷德罗现在是毫不在意也毫不知晓,因此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因为他的身心的变化,整条街道都成了荒芜的所在,如同一片堆叠着沙粒的废墟。他如同木乃伊般枯竭了,有一大群人在他身边围绕,他们忍受着无尽的苦难,风从街道上穿过,从一大片颓败的沙堆上穿过,从一片荒野般的混乱中穿过。他的心中还遗留着幻影说的那些话,或许它“很快就会消失”,然而直至现在,它却还“没有消失”。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是谁,明白了自己是怎样受到别人的影响,明白了他对于独处的渴望是多么强烈。

他行走于街道上的时候,这些事就在他心中翻腾着,忽然他想到之前跑到房间里来的那个小家伙,自从幻影消失后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在他回忆中一一浮现,而那尚未被同化的纯真,还残留在小家伙的身上。

因为所有的一切是那么令人作呕、心生恐惧,他决定要尽快查明真相,证明所有的一切都已成定数。他决定要这么干。

此时所遭遇的困境被他反复思量着,之后他转身回到了古老学院,孤身一人走到了大厅门廊那儿,因为太多的学生来来去去,门廊的地面已经有了磨损残破的痕迹。

铁栏杆里头就是管理员的房间,那个建筑物呈四边形,一家小修道院就在外面。在这个隐蔽的院落中,透过窗户我们能看到里面的房间,也能看到里面的人。铁栏杆上了锁,然而对于这紧闭的栏杆他早就非常熟悉了,他将栏杆握住,用力将之拉开,就轻松地穿了过去,再回身把栅栏关上。他踮着脚尖向窗户走去,薄薄的雪壳上留下了他的脚印。

玻璃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那是昨晚他看见的小家伙点着的蜡烛,他的双眼本能地从烛火上避开,绕着火花向窗户里面窥探。起初他以为里头没有一个人,想象着天花板和灰暗的墙面在火焰的闪烁中变得暗红。可是当他更仔细地观察一番,发现地面上就躺着自己寻找的对象,小家伙在温暖的火光前面睡着了。他马上绕到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

火堆前面正躺着这个让人怜爱的家伙,他的头顶被火焰烤干了。化学家这时蹲了下来,想要唤醒他。化学家刚一碰到他的身体,还在迷糊着的小家伙马上把破烂衣衫抓在手里,条件反射般闪开,半跑半滚地向房间中遥远的角落奔去,在地上跟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双脚还保持着随时攻击的姿态,以便保护自己。

“起来吧!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化学家说道。

“这是那个女人的房间,不是你的!”小家伙答道,“请你离开这儿!”

化学家沉着脸把小家伙控制住了,小家伙不得不屈从着把脚抬起来,警惕地看着化学家。

“谁帮你洗澡了,还给你的伤口绑上了绷带?”指着他的伤口,化学家问道。

“就是那个女人啊。”

借由询问这些问题,雷德罗把小家伙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虽然不想碰到他,还是把他的下巴抓住,把他的头发甩到了后面。小家伙跟雷德罗对视着,眼神锐利,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他好像不清楚接下来自己需要做什么,可是雷德罗很明白,小家伙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雷德罗问道。

“那个女人出去了。”

“这个我清楚,我是问那个白头发的老人和他的儿子呢。”

“你说的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不错,他们去哪儿了?”

“都出去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急匆匆地走了,只跟我说先在这里待着。”

“跟我走,我会拿些钱给你。”化学家说道。

“到哪里去?要给我多少钱?”

“我给你的钱绝对会超出你的想象,之后我会尽快把你带回来,你知道怎么回到这儿吗?”

“你放开我!”小家伙猛烈地挣扎着,想要从雷德罗手中脱身,一边说道,“我干吗要带你到那里去,放开我,要不然我就烧你了。”

小家伙跑到火堆前面,把一个燃烧的火球拿在他的小手中。

化学家对自己魔力所发挥的影响仔细观察着,通过咒语,他经常能把接触者的心偷偷地夺过来。然而此时,当他看到小家伙对自己的法力进行轻蔑的对抗时,不由感到毛骨悚然,血液刹那间凝固,惶恐地看着那个虽然已经不动但却不可征服的小东西,他就如同小孩一般,虽然多了那邪恶锐利的眼神,他那婴儿一样的手已经准备好了把栏杆握在手中。

“小家伙,听好了!你应该给我带路,把我带到人们过着悲惨生活的邪恶之地,我不会伤害他们,我会把他们拯救出来。我会给你一笔钱,说到做到,然后把你带回来。站起来!立即就过来!”雷德罗害怕梅莉突然回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门口走去。

“你能不能做到别扶我、也别碰我,让我独自行走?”小家伙慢慢收回原本准备随时战斗的姿势,站起身来询问道。

“可以!”

“那不管我怎么走路,你都不能管我!”

“没问题。”

“那在我带你去之前,请先给我一部分钱。”

化学家在小家伙的手里放了一个又一个先令,然而怎样数这些钱小家伙却不知道,他只是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个”“一个”,看着雷德罗和手里的钱币,两眼放光。他只知道用手来拿钱,此外不知道应该把钱搁在哪儿,所以只能放到嘴巴里。

之后雷德罗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东西,小家伙就在他身边站着,写好之后他签上名字,把纸放到了桌子上。小家伙还是把他的破布紧紧抓着,如以前一样,只是看上去温驯了许多,他没戴帽子,赤着脚就走向冬夜的街道。

对于任何跟梅莉碰到的可能,雷德罗都极力避免,因而不想从进来的那道铁栏杆出去。雷德罗在前面走着,小家伙跟在他后面,从他曾经迷失的走道穿过,到了自己居住的大楼,然后打开一扇门,走到了街道上。这时小家伙马上从他身旁跳开,雷德罗就停了下来,问小家伙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小家伙用警惕的眼神四下张望一番,最后冲着一个方向点了点头,雷德罗立马向那儿走了过去,小家伙紧随其后。小家伙将钱从嘴巴里吐出来放到手上,随后又放到嘴巴里,他在走路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用身上的破布猛擦那些先令。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三次是并肩而行的,他们连续三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同样是并排而立。化学家有三次低头看小家伙,小家伙在他的目光之中每次都瑟瑟发抖。

首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正从一个旧教堂穿过,在坟墓堆里雷德罗停下了脚步,对于彼此之间应该怎样温和地进行沟通,他们都全然不知。

第二次停下来的时候,半空中正悬挂着一弯月亮,他顺着皎洁的月光凝视明晃晃的月亮,看到有很多小星星围绕在月亮周围。对于这些星星,他可谓如数家珍,他就好像是本活生生的星相学宝典,然而在这个晚上,月光明亮,天空却好像有些诡异,平常所见到的形象在他的视觉中全都不见了。

第三次停下来的时候,他想要对一阵突然传来的哀愁的乐音仔细加以聆听,然而最后只有单调乐器弹奏的音符在他耳边回响,他内心的神秘感得不到呼应,也不能引起未来或过去的某种共鸣,似乎就和昨日已然消散的劲风和流水一般无力。

他们接着往前走,尽量从拥挤的人群旁边避开,不过雷德罗还是不怎么放心,总担心小家伙会迷路,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当然,他总能看到小家伙就在自己的后面紧紧地跟着。此时万籁俱寂,空洞的夜里只有小家伙赤脚踩在路上的快速而短促的脚步声。最后小家伙碰了碰雷德罗,示意他停下来,此时,雷德罗看到了一间破败颓旧的房子。

“就在这儿!”小家伙指了一下这所房子。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窗户中透出,一盏灯笼挂在门口,照亮了“旅馆”这两个大字。

雷德罗先是打量了一下房子,之后又看到这儿是一大片荒地。房子里面没有供水、灯源,外面看不到篱笆,排水不良的沟渠围绕在四周,有一座高架桥架在倾斜的拱门和沟渠之间,桥面向着他们越来越窄,最后只有一个仅容小狗通行的狗舍,还有一堆由朽坏的砖块堆起来的小山丘。小家伙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浑身发抖,这使雷德罗无比惊讶又好奇。

“就在那儿!”指着这所房子,小家伙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好了。”

“他们会不会不让我进去呢?”雷德罗道。

“他们有很多人都生了病,”小家伙点头说道,“你说自己是个医生就行了。”

雷德罗在看着房子大门的时候,小家伙一步步挪动着从满是灰尘的地面走过,如同一只在最小拱门的屋檐下蠕动的老鼠。对这个小家伙,他感觉不到丝毫同情,却有一丝恐惧,小家伙缩着身子在那儿看他的时候,他赶紧快步走到了房子里。

“别让这个地方被错误、困境和悲伤的氛围所笼罩,”痛苦的回忆从化学家脑海中一一闪过,他说道,“他会将救赎带给我,我能从他那里得到抚慰。”

在说话的时候,雷德罗把似乎马上就要垮掉的房门推开。他走进了房间。

一个看上去麻木、凄凉而毫无精神的女人在房间的阶梯上坐着,她抱膝屈身,整个头都埋在了手里。雷德罗要想不踩到她就走过去几乎不可能,而她好像对什么事物都毫无感觉,雷德罗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把头抬了起来,这张脸庞看起来很年轻,然而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光明和希望的表情,就好像春天的生命力在寂寥的冬日已经损耗一空。

对于雷德罗的动作,女人没有一点表示,仅仅是往墙边挪了一下,把一条较宽的通道让了出来。

“你是哪位?”雷德罗扶着破损的阶梯扶手,突然停下来问道。

“你认为我是哪位?”女人再次抬头看着他说道。

一尊损坏的神像吸引了雷德罗的目光,这尊神像并不古旧,然而损毁严重。一种跟同情很是相似然而又不是同情的感情从他心中涌起——好像他已经能够麻木地对待人世间的各种悲惨不幸——在那时,一种温柔的触动从他那逐渐黑暗阴郁的心中升起,他就说道:“我是为了减轻别人的痛苦才到这里来的,但愿我能做到,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吗?”

女人先是眉头皱了一下,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最后那笑声又成了一种颤抖着的奇怪音调。她再次把头低下来,用手指焦躁不安地挠着头皮。

“你觉得有哪里不对?”雷德罗又问道。

“我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沉思。”女人呆滞地看着雷德罗说。

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也是个病人,当雷德罗看到她疲软地倒在他脚边的时候,他明白了,她跟他此前见到过的数千个例子没有两样。

“你的父母在哪儿?”雷德罗问道。

“曾经我有过幸福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父亲是个园丁。”

“他过世了?”

“在我心里他是死了,实际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活着的,作为命运和教养都非常好的绅士,你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她抬了抬头,给了他一个笑容。

“你这个女孩!”雷德罗庄重地说道,“一个人在其生命之中,总是要经历某种遗憾,不是吗?难道你的记忆之中没有一点邪恶,无论怎样也无法将之清除?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总是不得不遭遇某种悲惨和不幸,不是吗?”

仅仅看她的外表,一点女人的气息都看不出来,因此看到她突然哭泣,雷德罗非常吃惊,不过更让他觉得惊讶并焦躁的在于,当生命中的不完美在这个女人的头脑中闪现,人性化的表情终于在她脸上浮现,绷紧的脸庞逐渐软化。

雷德罗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这时他看到,女人的脸上有刀伤,胸部有大片伤痕,而手臂整个都是黑色的。

“是谁这么冷酷而残忍地殴打了你?”雷德罗问道。

“是我自己,这些都是我自残弄的!”女人马上就说道。

“不可能吧?”

“我发誓他没有碰过我,这都是我自己弄的,我疯狂地自残,之后跑来了这里。他从来都不会用手碰我,甚至从来都不靠近我。”

苍白的坚定表情浮现在她脸上,然而其中虚假的意味却被雷德罗所瞥见,他看到她曾经那善良的心灵已经扭曲堕落,在她不幸的心中苟延残喘地勉强存在着。雷德罗向这个女人走近了几步,明白她正在痛苦的自责中不能自拔。

“错误、困境和悲伤啊!”雷德罗把他担惊受怕的眼神挪开,低声说道,“她如今在人生的纷扰中受苦,人类的错误、困境和悲伤就是这些苦痛的来源啊!上帝啊,请发发慈悲,放我进去吧!”

雷德罗害怕自己将她与慈悲的上帝之间的联结割断,恐惧触碰她,恐惧注视她。他将身上的斗篷整理了一下,快速地默默地走上阶梯。

上楼以后,一个平台展现在雷德罗眼前,有一扇半开的门在他的对面。他在向上走的时候,看到一个男子拿着蜡烛从里面走出来并顺手关上了门,然而这个男子看到雷德罗的时候,脸上透露出复杂的情绪,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忽然大声喊道:“雷德罗!雷德罗!”

对于能在这儿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雷德罗非常惊讶,因此他停了下来,努力回想这张受到惊吓的病态脸孔到底属于谁。在无比的惊讶之中,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房间里就已经走出了老菲利浦,他把雷德罗的手紧紧抓住。

“果然是您,雷德罗先生!”老人说道,“先生,果然是您!这件事被你听说了,您就赶紧过来帮助我们,只是……已经晚了!什么都完了!”

雷德罗跟着他走进房间,脸上的表情显示着他内心的困惑,他看到一个男人躺在装有脚轮的矮床上,床的旁边站着威廉·史威哲先生。

“已经晚了!”男子忧郁地看着化学家,泪水爬满了脸颊,低声说道。

“我也这么想,父亲,”他的儿子低声说,“就是这样,他在打盹儿时,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保持安静,你说的不错,父亲。”

雷德罗看着这张床以及在床垫上横躺着的人影,那人本来应该精力充沛,然而如今看来,却似乎他此生此世再也看不到太阳的升起,他的脸上刻画着四五十年的职业生涯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无比苍老。相比而言,时间之手却没有如此残忍而冷酷地对待他自己。

“他是哪位?”化学家环顾四周后说道。

“他是我的儿子乔治,雷德罗先生,”老人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说道,“这就是我的长子乔治,我的妻子从来都把他看成是最大的骄傲。”

老人躺到床上的时候,雷德罗没有再看这位头发灰白的老人,转而凝视那个认出他来的男子,他此时在房间遥远的角落里站着,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相貌跟他的年龄是相符的,虽然他看上去似乎对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并不熟悉,然而他在背对着他走向门外时,却又似乎有某种含义隐藏在他的背影之中。雷德罗因此困惑地摸了摸额头。

“那个男子是哪位,威廉?”他语调低沉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先生?我是想说,一个男子为什么会在赌博中这么沉溺,把自己一点点拖进堕落的深渊。”威廉先生答道。

“他果真是如此做的?”雷德罗在说话时还跟以前一样,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对方。

“就是这样,一点都没错!我听人说,他对药学好像有些了解,曾跟我那位不快乐的兄长一起到伦敦旅行,躺在床上的那位就是我可怜的哥哥,”用外套擦了擦眼睛,威廉先生说道,“以前他还在晚上住过这里,我是想说,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些奇怪的同伴,他会进去照看病人,之后把他的需求告诉我们。这幅景象真是凄惨啊,先生,不过事情就是如此,我父亲为此都快要死了。”

听着这些话,雷德罗将头抬起,试图回想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是谁跟自己在一起,当然身上那一阵阵的疾病他并未忘记。这种痛苦后来马上又消失了,雷德罗逐渐收起了惊吓的表情,他的内心在剧烈挣扎,不知道现在是该留下来还是要离开。

经过一番顽强而乖戾的挣扎,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决定现在不走。

“是不是只有昨天是这样?这个老人的回忆充满了困境和悲伤,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们难道就不能把这些记忆全部清除掉?老人难道这么珍视这些回忆,使得我不得不带着敬畏感来面对他?不!我要待在这里,我不能恐惧。”

刚刚那些话让他浑身颤抖,他还是处于恐惧之中,黑色的斗篷遮盖着他的脸,他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他在远离床边的地方站着,默默地听别人谈话,似乎他自己就是个魔鬼。

“父亲!”病中的男子试图从昏睡之中振作起来。

“乔治啊,我的儿子,我的孩子啊!”老菲利浦喊道。

“你说在很久之前母亲就最疼爱我,如今想来,简直太可怕了!”

“不要这么想!不!”老人说道,“我的孩子,这件事一点都不可怕!在我看来,那丝毫没有可怕之处。”

“父亲,我说到了你的痛处。”他的儿子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说道。

“你说的不错,确实如此!然而现在在我看来,那件事很好,”菲利浦道,“以前回想起往事,的确觉得悲惨,然而现在,我的乔治,在我看来却成了好事。你要是仔细回想,就会发现自己的心越来越柔软,我的儿子威廉呢?我儿威廉啊!他母亲对他的爱可真是无比深情啊,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说:‘我原谅他了,跟他说!我为他祈祷,我祝福他。’如今我已经有八十七岁了,然而你母亲对我说的这些话我未曾或忘。”

“我明白我快死了,父亲,我很快就要离开人世,我心中即便有再多感触,也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还有哪怕一点点的人生希望存在于这张病床之外吗?”男子躺在床上说。

“一个人只要还能虔诚地忏悔,就还存有希望,你不能绝望,”老人双手紧握,抬起头惊恐地喊道,“就是在昨天,我心中还满怀感激,因为我那位不快乐的儿子小时候纯真的模样还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这件事真是让我无比欣慰,我知道,他没有被上帝遗忘。”

雷德罗就跟谋杀犯一样,用手挡着脸庞,畏缩地站在一边。

“啊,”男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喊着,“很久以来,我的生命就已经荒芜,完全荒芜了!”

“以前他还是个孩童,”老人说道,“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嬉戏,天黑了就回到家里,在舒畅纯洁的酣眠中做着美妙的梦。我经常能够看到,在那可怜的母亲的膝盖旁,他跪着祈祷,我看到,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温柔地亲吻他。当他开始堕落时,我跟他母亲当真是万分悲痛,我们对他的一切计划和期待都成了幻梦,不过他依旧依赖着我们,谁也无法夺走他。上帝啊,你是人类之父,有那么多孩子被错误和诱惑所困扰,请把正确的方向指给他们吧!请让他向您忏悔,请让他如我们一样哭泣,请让他跟原来一模一样。”

老人在将他颤抖的双手举起时,还在不停地祈祷着儿子能够康复。乔治把头向老人靠近,如孩子一般寻求慰藉和支持。

当一位男子浑身颤抖一如雷德罗时,接下来的就是诡异的沉默,他明白事情已经无法避免了,而且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我就要死了,”病中的男子一边说着,同时一只手在半空中挥舞,“对于现在出现在此处的男子,我有一些疑问,我一定要问一问。威廉,还有父亲,你们的确见过黑色人影吗?”

“不错,的确如此。”他的老父亲说道。

“是不是一个男子?”

“据我所知,乔治,那便是雷德罗先生。”他的兄弟温和地倾着身子对他说道。

“看到他站在这里,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看上去苍白更甚于濒死男子的化学家在他眼前出现了,化学家恭顺地坐在病中男子的旁边,听从了他双手的召唤。

“今晚真是痛苦而忙碌的一夜啊,先生,”病中的男子用手捂着胸口,眼神中透露着某种恳求,似乎在倾诉死前的苦痛,他说道,“当可怜的老父亲出现在我面前,想到自己周围萦绕的错误和悲伤,想到我曾经的种种不端行为……”

他马上就要死了,这究竟是一种彻底的毁灭,还是一次新生的开始?

“很多记忆在我脑海中闪过,很多心事被我埋在心底,所以,任何正确的事我都乐意去做。在这儿还有另一位男子,你们有没有看到他?”

雷德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他看到行将死去的手从额头上拂过时,他明白那意味着死亡已经不可避免,所以只能试图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确实见过那个男子,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被饥饿摧残着,他连一点生命的动力都没了,已经彻底垮掉了,你看他,他确实是没有浪费一点点时间,我明白,他被内心的那道难关绊住了。”

这番话好像起了作用,他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变化,虽然依旧那么阴郁而僵硬,可是悲伤的感觉却逐渐退去。

“你不认识他吗?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皱起了眉头。

有好一会儿他都把脸别过去,他的手又从额头拂过,随后失礼地在雷德罗身上停了下来,有些冷酷无情,又有些流氓一样的无赖感。

“你简直太可恶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看看你做的那些好事吧!活着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怕,死了之后还会这样,尤其是在你这种恶魔面前,我就更加英勇。”

然后他又在床上躺好,把手放到耳朵和头上,好像下了拒绝一切援助、冷漠地死去的决定。

雷德罗就在床边站着,感到好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全身一阵痉挛。那位老人刚才从床边走开,一直在倾听他们之间的对话,此时又在椅子上坐好,他避免跟人影有任何交集,嫌恶感充斥在他的内心。

“我的儿子威廉呢?”老人焦躁地问道,“我们离开这儿吧,威廉,咱们回家!”

“父亲你说什么?回家?”威廉惊讶地说道,“你难道想把另一个儿子撇开不管?”

“哪里有我的儿子?”老人反问道。

“哪里?哦!就在那里啊!”

“那不是我儿子,”菲利浦的话中带着火气,“我的儿子看上去都无比愉悦,他们都把酒肉准备好了等我享用,我已经有八十七岁了,我值得他们如此善待。可是,可是他却这么威胁我!”

“你已经是那么大年纪了,”威廉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想看见老人,低声嘟囔道,“要是没有你,我们大概会过得更快乐,你好像从来没对我们做过好事。”

“你看看我的这个儿子,雷德罗先生!”老人愤怒地说道,“跟我说话的这个人就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我真想问问他,他曾经做过哪怕一件让我感到骄傲的事吗?”

“你曾经做过什么让我感到荣耀的事吗?我也一件都不记得!”威廉也生气了。

“你让我想想!”老人说道,“这么多年来的每一个圣诞节,我都在自己那温暖的地方待着,从不会走到外面的寒夜之中,从不被任何悲惨、不安的景象干扰,总是尽情地享用丰盛的菜肴。”

“威廉,这样足足有二十年了吧!”

“好像差不多有四十年了,”他低声嘟囔道,“先生,当我看着父亲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我就是想报复他,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只看到他老是在吃喝玩乐,放荡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从来都是如此。”他对雷德罗说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和恼怒的感觉。

“我都八十七岁了,”老人用那虚弱的声音絮叨着,语气就跟一个孩子一样,“我这辈子就没感觉有什么事物困扰着我,哪怕现在我有这么个儿子,也没有感觉什么困扰,他根本就不是我儿子。曾经有太多快乐的时光在我的生命中流过,一度它们都在我的记忆中复活,然而如今也都消失了。以前我有自己的好朋友,我喜欢斗蛐蛐儿,可是现在都没有了,甚至连朋友长什么样子我都忘了。大概我还是喜欢他的吧。他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呢?或者他已经死了?这事儿真没法搞清,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人疲惫地摇了摇头,把手插在背心的口袋里,咯咯笑了起来。有一些冬青植物还放在他的其中一个口袋里,那也许是昨天晚上留下来的,他将之拿出来看了一番。

“咿,莓果?”老人说道,“唉,可惜的就是它们没法吃。我想起大概这么高的时候,那时还是个孩子嘛,经常跟着别人到外面散步,那人是谁啊?究竟是和谁一起散步呢?我真是记不清跟谁一起散步了,什么印象都没有了,不过没关系。嗯,这的确是莓果!要是菜肴中有莓果出现,那顿饭就绝对好吃,我真想痛快地吃一顿哪,那该有多舒适、多温暖!八十七岁了,唉,我八十七岁了,我已经是个可怜的老男人了,因为我已经八十七岁了。”

老人可怜地、不断地重复这些话,含着口水咬着叶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吐出这些食物。他的小儿子还是那样,看着父亲的眼神无情而冷漠,他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罪恶中沉溺,态度固执又坚决,雷德罗的言论被他刻意忽略了。雷德罗就费力挪动双脚从这间房子离开,此前他有好一阵子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那个小家伙从藏身的地方慢慢爬了出来,雷德罗还没有到拱门的时候,小家伙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们要顺原路返回吗?”小家伙问道。

“是的!现在就走!”雷德雷答道,“我们要尽快回去。”

他们于是就开始往回走,较之于来时的步履迟缓,他们现在则显得行色匆匆。为了赶上化学家急匆匆的步伐,赤着脚的小家伙不得不飞快地迈动他的小脚。雷德罗试图避开每一个经过的人,在黑色斗篷里躲着,他紧紧把衣服拉住,就好像衣服如果飘动就会带来什么严重灾难一般。他们就这样快速地走着,很快就回到了出发时的那扇门,化学家带着小家伙,用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疾步从走廊穿过,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雷德蒙把门紧紧关上,然后四处张望,当小家伙看到他正看着自己时,立刻缩到了桌子的后面。

“请不要碰我,拜托了!你把我带到这儿,不会是想拿回那些钱吧!”小家伙说道。

雷德罗把一些钱丢到地上,小家伙马上就扑了上去,为了防止雷德蒙重新收回这些钱,就试图藏起这些钱。然后雷德罗就看到,小家伙蹑手蹑脚地在油灯旁边坐下,全身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钱捡起来。他在做这些的时候,身体也一点点向火炉靠近,在前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把一些零碎的食物从胸前取出,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他的眼神一开始盯望着炉里的火光,最后眼神就在手里的那把先令上挪不开了。

“我在人世间唯一的伴侣居然就是他啊!”雷德罗凝视着这个小家伙,内心的恐惧和厌恶感越来越浓。

雷德罗好一阵子就这么盯着小家伙,不知道过了半个小时还是半个晚上,然后才回过神来,他现在对这个小生物充满了恐惧。小家伙的耳朵时刻都在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他突然站起来跑向门边,房间里那沉闷的宁静气氛终于被打破了。

“那个女人回来了。”他大声喊叫道。

女人在敲门的时候,小家伙就要去开门,刚走几步就被化学家拦了下来。

“我现在很想去找她,可以吗?”小家伙说道。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不行,”化学家答道,“现在没有人能进出这个房间,包括你在内。外面的是哪位?”

“是我,先生,”梅莉大声说道,“求求你了先生,让我进去吧!”

“不行,我不会让你进来。”雷德罗说道。

“雷德罗先生!求求你让我进去吧,雷德罗先生!”

“你过来究竟有什么事?”雷德罗把蠢蠢欲动的小家伙控制在手里。

“你看见的那位悲惨男子,他的情况更加糟糕了,无论我怎么说,都无法改变他固执的念头;威廉的父亲就跟孩子一样耍脾气,威廉自己也有很大的变化,对他来说这个冲击真是太大了,他不再跟以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求求你,雷德罗,教教我应该怎么办吧,我请求您帮帮我。”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雷德罗冷酷地答道。

“乔治在半睡半醒的时候,亲爱的雷德罗先生,还在不断嘟囔着他见到的男子,他有可能会自杀,我想想就害怕啊。”

“他要是这么做就好了,那就更亲近于我了。”

“在他脑子不是很清醒的时候,曾经说自己认识你,说多年以前你们是朋友,他是一个堕落的父亲,他的儿子就是那个生病的学生。应该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又是不安又是恐惧。我们要怎样照顾他?又应该怎样拯救他呢?求求你,雷德罗先生!给我一点意见吧,求求你了!您就帮帮我吧!”

此时小家伙为了想去开门,陷入了半疯狂的挣扎,可是他挣脱不开雷德罗的双手。

“对那些不虔诚的亵渎思想施加惩罚吧,幽灵!”雷德罗向四周张望,痛苦地喊道,“你看看我!请把那些痛苦不堪的感情从我黑暗的内心中释放出来,请把我的悔恨和苦难彰显出来。在这个冷冰冰的现实世界中,没有任何生命会失去足迹,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宽恕,伟大的宇宙中连一点点空白都不会留下,我知道人类永恒的记忆就是这样,快乐和悲伤、善良和邪恶的二元对立定律就是其本质。请给我以同情!请让我得救!”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的呼喊,耳边只传来梅莉的呼喊:“救救我!让我进去!救救我!”小家伙在旁边则努力挣扎着想要去开门。

“那是我生命中幽暗的灵魂吗?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吗?”雷德罗疯子般喊叫着,“时时刻刻纠缠我吧!就在我的身边待着!可是请把这项天赋带走!不要让它还在我身上停留,让别人去拥有我这种让人敬畏的力量,把我曾经的所作所为全部抹杀,让我在黑暗中安息,让那些被诅咒的日子在我身上永恒吧!就如同一开始我就原谅了这个女人,并且此后再未做过坏事,我将在这里死去,没有能扶我一把的手,听吧!请把那位反抗我的人拯救出来吧!”

可是雷德罗还是没有获到一点回应,那个挣扎着想要去开门的小家伙还被他牢牢抓着,梅莉越来越大声地呼喊:“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了!以前你们是朋友,如今应该怎样照顾他?怎样把他拯救出来?每个人都变了,谁也无法来帮助我,求求你,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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