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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古治醒过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他躺在床上,连五指伸出来都看不到,窗户和墙壁也都隐身在黑暗中难分彼此。他用貂一样锐利的双眼努力向四周观望,忽听到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他停止张望,注意倾听。

他没有想到,沉重的钟声响了七八下还没有停止,一直敲到十二响才结束。十二响!他是两点钟左右上床睡觉的。肯定有冰柱卡在钟里面了,不可能是十二响。十二响!

他将报时表的弹簧按下去,他需要确认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小指针滴滴答答地敲了十二下,之后寂然无声。

“这不可能!这是怎么了?”史古治喃喃自语,“我不可能整整睡了一天,又接着睡到次日晚上。难道是太阳坏了,事实上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他心中越来越乱,焦急而慌张地从床上爬下来,摸索到窗户边。他为了看清窗户外面的情形,先拿睡袍的袖口擦掉了玻璃窗上的霜,可还是很模糊。他可以看到的是,外面依旧有着浓重的雾气,冷气如刀,街上阒寂无声,更看不到一个人影。似乎没有什么可质疑的,这就是夜晚的样子,现在不是白天,的确是黑夜。若是如此,也有值得高兴的地方,因为要是日子消失了,如“款项需于见票三日后付清。艾比尼佐·史古治先生”等这类的玩意儿,就成了废纸,虽然它还挂着美国债券的名字。

回到床上之后,史古治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感觉想得越多就越是混乱;而他要是努力什么也不想呢,又有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

他的脑海里始终想着马立的鬼魂。每当他再三思考、再四论证,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一场梦时,他的理智就会像强力弹簧被拉紧后又松开一样,立即返回原点,他又得面对那个问题,询问自己:“这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

就这样,史古治一直躺了三刻钟,直到敲钟声响起,他才忽然想到,鬼魂昨晚曾跟他说过,有个精灵会在一点钟的时候来找他。他决定就这么躺在床上,等着精灵到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也是他所能作出的最明智的决定了,此时他要想睡着,真是比让他上天堂还难。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刻钟啊,史古治在恍惚中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刚才肯定不小心睡着了,整点的钟声已经被错过。仿佛很久之后,他专心倾听的耳朵终于听到了钟声。

“叮,咚!”

“十五分钟过去了。”史古治自言自语道。

“叮,咚!”

“半个小时过去了。”史古治道。

“叮,咚!”

“只剩下十五分钟了。”史古治说。

“叮,咚!”

“时间到了,”史古治有些得意地说,“都是鬼话,什么也没有嘛!”

话音刚落,就响起了整点的钟声。一点钟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显得忧郁、单调、空洞而低沉,刹那之间,床帏被掀开了,房间突然大亮。

是一只手掀开了他的床帏,这一点肯定没错。被掀开的是他面前的帘子,既不是脚边的也不是背后的床帏。床帏掀开,史古治半坐起来,看到动手拉开床帏的鬼魂界访客正在自己的前面站着——此时他们靠得非常近。

他的样子很是怪异——乍一看像小孩,又跟小孩不同,再看又像老头,他好像原本是个老头,不过身体缩小成了孩子的比例,反正鬼魂界什么事都会发生。他的头发花白,在颈后披着,一直垂到背上,可是他的皮肤好像年轻人一样红润健康,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他的手掌和手臂看上去非常有力,并且灵巧,好像能掌握任何东西。他的腿和脚跟上肢一样裸露着,显示出优美的形状。一件洁白的紧身短上衣穿在他身上,一条发光闪亮的皮带束在腰间,一段刚摘下来的绿色冬青树枝被他拿在手上。他的衣服上装饰着夏日的荷花,和此刻这严寒的冬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最为诡异的在于,一道明亮而清晰的光芒从他的头顶迸射而出,史古治之所以能看清他身上的一切,就是因为有了这道光。毋庸置疑,他要是不想用这道光,就会戴上那顶此刻在他腋下夹着的大帽子,以遮住这道光。

即使是这样,史古治更仔细地观察他时,却发现他身上最怪异的地方还不在这里。他的腰带好像有无数光片在忽闪忽灭,一块光片亮过之后就会变暗,而这条光浪的变化好像还应和着精灵身体的改变。他有时只有一条腿,忽然又成了只有一只手,下一刻又长出了二十条腿,然后头又消失了,再下一刻身体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悬浮着的头颅——他身上那些消失的部分直接融入了深邃的黑暗中,什么轮廓都没留下。之后他又变成了起初的模样,这个过程神奇而诡异。

“请问,先生,有人告诉我说有位精灵会光临寒舍,那位精灵就是你吗?”史古治问道。

“不错!”他的声音虽然低沉、温和而轻柔,却好像又缥缈幽远,似乎是发自远方,而不是来自史古治对面的这个精灵。

“你是哪位?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史古治问。

“‘曾经的圣诞精灵’就是我。”

“很久以前你做过圣诞精灵吗?”史古治打量着他矮小的身躯问道。

“非也,这个曾经,指的是你的曾经。”

史古治突然有一股冲动,他也不知道这股奇怪的冲动是怎么来的,总之他想看看戴上帽子之后的精灵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就要求精灵把帽子戴上,将那道光遮起来。

“荒唐!”精灵叫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用你那世俗之手将我给你的光扑灭?这顶帽子是由你以及别的人的狂热所造的,我好几年来不得不将之压低到眉毛上始终戴着,你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很过分吗?”

史古治谦恭地说自己绝对无意冒犯,对于逼迫精灵“戴帽子”这件事,他也坚决地加以否认。然后,他就问精灵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语气中有些质问的意味。

“我是为你的幸福而来!”精灵道。

史古治虽然连连说感激不尽,可心里又想,要是能没有人打扰、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才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吧。他心里的话一定瞒不过精灵,他马上就接着说:

“或者说,我到这儿来是要帮助你改过自新的。要认真听着!”说着的时候,他还用那强壮的手把史古治的手臂轻轻抓住。“起床!我带你去个地方!”

即便史古治再如何请求,说当下的时间和天气都不适宜散步;说温度计的刻度已经降低到了零下,而床却如此温暖;说自己身上还患着感冒,只有拖鞋、睡帽和睡袍穿在身上,实在太单薄,都没有用。那条手臂抓着他好像树藤缠住了树,怎么也无法挣脱。他只能从床上起来了,然而他却发现精灵带着自己走向窗边,所以立即把精灵的袍子紧紧抓住哀求道:“我可不是精灵,从这儿掉下去非摔死不可。”

“记住,你也能够高高地在天上飞,”精灵把手放到他胸口,说道,“前提是你要抓着我的手。”

这句话刚说完,他们就一跃而出,已经在一条两边都是田野的开阔的乡间道路上站着了。这儿看不到一点城市的痕迹,显然已经离伦敦很远了。浓雾和黑暗也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处在一个寒冷而晴朗的冬日,皑皑的白雪铺满了大地。

“上帝啊!”史古治看了看周围的景物,紧握着双手喊道,“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啊!”

精灵看着他的目光很是和蔼。史古治虽然刚刚到这儿,然而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他感到好像有上千种香味飘浮在空气中,而每种气味都能将那被他遗忘了许久的千百种感情一一唤起。

“你的嘴唇在颤抖,”精灵道,“而且,那些挂在你脸上的东西是什么?”

史古治含糊地说那不过是脸上的疙瘩,此时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他此刻非常想去一个地方,于是便请求精灵能带自己去。

“你还知道怎么走吗?”精灵问道。

“知道!”史古治激动地喊叫道,“闭着眼我都不会走错。”

“真是奇怪啊,这么多年来你从来都没想起过它!”精灵感慨了一番后说,“那就走吧。”

他们一路前行,路上的每个门户、每棵树和每根柱子史古治都认得出来。走着走着,一个有着河流、教堂和小桥的镇子出现在远方。骑在毛茸茸的小马上的几个小男孩一边跟其他男孩打招呼——那些男孩坐在农夫驾驶的二轮马车和四轮货车里——一边向他们跑过来。男孩们叫着彼此的名字,个个活力十足,欢乐的声音充满了广阔的田野,年轻的笑声激荡在清朗的空气之中。

“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精灵说道,“这些仅仅是曾经的幻影而已。”

那些欢乐的骑士一路向他们奔来,一点点靠近了,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史古治都能够叫得出来。看到这些孩子,他为什么感觉无比欣喜呢?当他们奔驰而来时,他冷漠的眼神为何会闪耀光芒,他的心为何怦怦怦地剧烈跳动呢?看到孩子们在岔路口各自回家,听到他们互祝圣诞快乐,他的心里为何会充满喜悦呢?对于史古治而言,圣诞快乐是什么?圣诞一点都不快乐!它曾经把什么好处给了他吗?

“学校里还有个人,”精灵道,“有个孩子很孤单,还一个人留在那儿,没有孩子愿意理他。”

史古治啜泣了起来,喃喃得说:“我知道。”

他们从大马路上离开,走上一条史古治无数次穿行的小径,很快一栋暗红色的砖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有一只小小的风向铁鸡安放在屋顶的圆塔上,塔里还有一只钟悬挂着。这是一栋破旧不堪的大房子,办公室很大,然而罕有人迹,潮湿的墙壁上满是青苔,门已经腐朽,有好几个窗户都破了。马厩里有几只昂首阔步来回走动的鸡,它们还在咯咯地叫着,杂草丛生于马车房以及旁边的小屋。主屋里也不见了昔日的光彩。他们站在破败的大厅中,透过敞开的门往房间里看,那里空旷冷清,简陋破旧。泥土味充斥在空气中,在这个冷僻荒凉的地方,曾经那些拿着蜡烛起床却依旧找不到食物的日子,就自然地被联想起来。

史古治和精灵从大厅穿过,走到屋子后面的一扇门前。打开门,里面是一间空旷、阴森而狭长的房间,几排简陋的书桌和长板凳摆在里面,反而使它显得更加空洞。在其中一组桌椅前,坐着那个孤单的男孩,他正借助微弱的炉火读书。史古治坐到长凳上,看着以前那个总是一个人读书、现在已被他忘记的可怜的自己,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史古治坐在那儿,听到老鼠在墙壁嵌板里的叫声和打斗声,在屋子里潜伏着的回音,屋后阴郁的院子中沮丧的白杨树对着光秃秃的枝丫发出的叹息声,已经被冻住了一半的排水管的滴水声,空空的仓库的房门乏味的转动声,以及火炉中柴火的噼啪爆裂声,史古治的心被这些琐碎的声音软化了,更使他的眼泪流个不停。

精灵对着他的手臂敲了敲,示意他看小时候认真读书的自己。忽然窗外出现一个身穿异国服饰的男子,史古治看得清清楚楚,他正牵着一匹背着木柴的驴子,腰间插着一把斧头。

“阿里巴巴,啊,就是他!”史古治兴奋地难以抑制,“我正直亲爱的老阿里巴巴!不错,我记得。有一次过圣诞节,那个孤独的孩子又一个人在这儿,阿里巴巴竟然真的来过,他首次出现就是那时,跟现在一模一样。可怜的孩子啊。还有那个瓦伦汀以及他野蛮的弟弟欧尔森,他们从别的地方走过去了!还有那个孩子,他还在熟睡中的时候就被丢到了大马士革门口,那会儿他只穿了件内裤,他叫啥来着?你没有看到他?还有那个苏丹新郎,被妖怪吊了起来,你看,他现在还在那儿挂着呢!哈,活该!看到他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太高兴啦!他还能娶公主,凭什么啊?”

他那些伦敦商场的朋友要是在这儿,看到史古治现在这样兴奋而激动的神情,或者听到他竟然热烈地谈论这种话题,而且用那种似哭似笑的怪异声调,大概会以为是在做梦吧!

“我看到那只鹦鹉了!”史古治再次叫起来,“黄尾巴、绿身体,一撮莴笋样的东西戴在头顶,它就在那儿!‘可怜的鲁宾逊·克鲁索’,他用一周时间围着荒岛航行了一圈,重新回到家中时,鹦鹉就是这样跟他打招呼的。‘可怜的鲁宾逊·克鲁索,你去哪儿了?鲁宾逊·克鲁索。’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根本不是做梦。的确是那只鹦鹉在说话,你肯定清楚。还有星期五,他拼命向着那个小海湾跑!嗨!喂!呦!”

之后,他忽然又想到了自己,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可怜了。他说:“那个孩子太可怜啦!”说着说着再次痛哭起来。

“我真想……”史古治用袖口将眼泪擦干之后,手插在口袋里,看了看周围,自言自语道,“然而现在已经晚了。”

“怎么回事?”精灵问道。

“没什么,”史古治说,“我一时感慨。我不过是想到了有个孩子昨天晚上在我门口唱圣诞颂歌。我觉得应该拿些赏钱给他才对,只是已经晚了。”

精灵挥了挥手,好像想到了什么,说:“我们去另一个圣诞节看看吧!”

话音刚落,房间变得暗了一些,也更脏了,而那个史古治比之前也大了些。此时,窗户已经裂了,天花板上的灰泥斑驳不堪,木板条一根根地裸露在外,墙壁也小了不少。为什么会有这番景象?事实上大概史古治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所知道的就是,自己曾经的经历现在又在眼前重演,一切都准确无误。别的孩子都快乐地回家过节的时候,少年时代的史古治依旧留在这儿,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一次他并未在读书,而是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史古治看了看精灵,随后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忧伤,然后又着急地看着门外。

门开了,一个比那时的史古治小很多的女孩飞一般地跑过来,一下抱住男孩的脖子,连连亲了他好多下,欢快地叫道:“亲爱的哥哥,我的哥哥。”

“亲爱的哥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小女孩快乐地笑着,一边拍手一边说,“回家,回家,哥哥要回家喽!”

“小芬,你是说回家?”男孩问道。

“是啊!”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说,“这次回家就永远都住在家里,再也不分开了。现在家里跟天堂一样,爸爸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了!有一天晚上,我要去睡觉的时候,他温柔地跟我说话,那真是个可爱的夜晚,所以我就鼓起勇气再次问他你能不能回家。他说你当然能回去,他让我接你回去,还派了辆马车呢。你要成为大人了!”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继续说道,“这个地方我们永远都不用再回来了。而且,我们马上要享受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要共同度过这个圣诞节!”

“小芬,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男孩道。

她快乐地笑了起来,想摸摸他的脑袋,然而因为个子太矮没法摸,就踮起脚尖拥抱他,开怀大笑。之后她着急地拉着男孩往外走,他也心甘情愿地跟在后面,而她那犹带稚气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一阵可怕的声音从大厅传来:“那个谁!装好史古治少爷的东西!”校长本人在大厅里出现,他瞪着史古治少爷的样子既高傲又凶恶,史古治跟他握手时被吓得半死。之后,史古治和他妹妹在校长的带领下,进入了一间冷到让人发抖的、又老又破的高级会客室,窗户边的几个星象仪和地球仪,以及墙上挂着的地图,此时都被冰霜覆盖着。校长将一瓶淡得跟水一样的葡萄酒和一块硬蛋糕拿出来,将之分给他们二人,并且还让一个瘦弱的仆人询问车夫是否要“喝一杯”。车夫说对于绅士的关切很是感激,然而这种酒他要是以前曾喝过,就肯定不会喝。此时,史古治少爷的行李全都在马车上安置好了,两个孩子高兴地跟校长道别,随后上了马车。驾着马车,车夫高兴地从花园的弯道上驶过,车轮快速转动,如同浪花一般,常青树深色树叶上的雪花和白霜都被溅了起来。

“她从来都是这么弱不禁风而又柔弱,”精灵道,“然而她的胸怀却无比宽广!”

“不错,”史古治说,“你说得很对。精灵先生,我不会反驳这一点,上帝也不会允许我反驳的!”

“她是在成人之后才死的,”精灵道,“并且,我想她大概还留有孩子。”

“她的确有个孩子。”史古治的语调很平淡。

“是的,”精灵道,“就是你外甥啊!”

史古治好像感到心中有些不安,只是点了点头说:“不错。”

他们虽说离开学校还没多少时间,但已置身于城市热闹繁华的大街上了。路上那些抢道的马车和货车纷纷疾驰而过,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行人模糊的身影,这儿的纷扰喧闹一如真实的城市。这里也在迎接圣诞节的到来,这一点从路边商店的布置上就能看出。此时已是夜晚,路灯在散发着光亮。

精灵止步于一间店门口,问史古治对这里是否还有印象。

“我还记得!”史古治道,“我以前就在这家店当学徒。”

他们走进店铺,看见在一张很高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头戴威尔斯假发的老人。他若是再高上两寸,他在屋里就始终要低着头才行了。一看到他,史古治就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老费兹维克,不可能啊!他的心脏一直不好,上帝保佑,他竟然复活了!”

老费兹维克把笔放下,抬头看了看时钟,此时是七点钟。他搓了搓手,将宽大的背心整理了一下,开心地笑了,和蔼可亲的模样让人看见他就高兴。他喊道:“哎呀!艾比尼佐!狄克!都过来!”他的声音圆润而响亮,让人听着感觉到既愉悦又舒服。

年少时的史古治迈着轻快的脚步跑了过来,他的学徒同伴跟在后面。

“狄克·威金斯,就是他,准没错!”史古治叫道,“老天,确实是他,一点没错。我们那时是铁哥们。可怜的狄克,就是他!啊,我亲爱的狄克啊!”

“嗨,小伙子们!”费兹维克道,“今晚可是圣诞夜呢,工作都放下吧。狄克,咱好好过一过圣诞节啦,艾比尼佐!你去关上门板,”费兹维克高兴地拍着手掌,“动作利落些啊!”

听了这番话后,两个小伙子的动作有多利落,大概你绝对想象不到!他们抬着门板一下子就到了街上——一!二!三!——定好了门板的位置——四!五!六!——门闩上好了,锁扣上了——七!八!九!——哦,后面没有了,他们已经把事情搞定又回到了费兹维克面前,气喘吁吁地如同刚跑完比赛的赛马。

“哎呀!”老费兹维克用灵活而优美的动作从高办公桌上一跃而下,喊道,“小伙子们,干得好,搬开那些东西,我们需要一大块空间!狄克,哎呀!艾比尼佐,快些干哪!”

搬开那些东西!反正边上有老费兹维克在监督,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搬走了所有的东西。一分钟之内,这件事也搞定了。小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被放到了边上,好像人们在生活中将再也看不到它们了一样。地板先扫了一遍,又刷了一遍,修剪好所有灯的灯芯,将燃料堆满火炉。现在,这儿就是个温暖、干爽、明亮而舒适的舞厅,是寒冷的冬夜中每个人都想进去的地方,哪儿还是什么商店啊!

然后进来了一个小提琴手,他手中还拿着乐谱,在高耸的办公桌上站好,将之作为自己的演奏席,开始调音,然而那声音就如同五十个患胃病的人一起发出的呻吟。然后费兹维克太太进来了,一边走一边散发着朗朗的笑声。然后进来的是费兹维克家的三位小姐,她们长得很漂亮,一脸笑容,所以有六个年轻的追求者跟在后面也就不奇怪了,他们的心都牵挂在她们的身上。然后进来的是店里的年轻雇员们,甚至还有家中的女佣以及她做面包师傅的表哥。女厨师哥哥的好友——一个送牛奶的年轻人也被她带来了。然后还有在对面住着的男孩,大家都在想,也许他没有从自己的老板那儿得到足够吃的食物,他想在住在隔壁第二个房间的女孩后面躲一下,那个小女孩总是被女主人揪耳朵。一个又一个,他们全都来了。他们中有的大方,有的害羞,有的姿态笨拙、有的举止优雅,还有的人走路都拖泥带水;不管怎么样,他们全都来了。

他们被分成了二十对,舞会开始了:他们手拉手围着场地绕半圈,然后再回来,身子半蹲之后再站起,乐此不疲地将各种热情的团体舞蹈演绎了个遍。领舞的人技术很差,领头的就成了另一对舞者,重新开始,最后所有人都当了一遍领舞者,之后就没人了!这种情况出现后,老费兹维克拍手示意停下舞蹈,喊道:“跳得好啊!”随后小提琴手将一罐黑啤酒狂饮进肚子里,这罐黑啤酒就是为他预备的。然而,他好像觉得停下来有损自己的威望,就抬了抬头,虽然下面没有人在跳舞,依旧径自演奏起来。好像之前那个小提琴手已经累趴下,被人送回家去了,而他是刚来的乐手,决心要比上个表演者更优秀,否则宁愿去死。

之后他们又接着跳舞,中间做了几个小游戏,然后又是跳舞。那儿摆着很多蛋糕、一大块已经冷了的烤牛肉、一大块水煮牛肉、甜馅饼,以及尼加斯酒和一大堆的啤酒等等。可是在吃完烤牛肉和水煮牛肉之后,圣诞夜的气氛才开始火热起来。小提琴手(要注意!这小伙子可精明着呢!不用我多说,他这种人做事最是机灵!)演奏起了“克维里的罗杰爵士”,老费兹维克先生挽着费兹维克太太站起来共舞。这首曲子很适合他们,在他们的带领下,那不愿被轻视的二十三四对舞者也跳了起来。他们可不是来散步的,他们要跳舞!

可是,哪怕有比现在多两倍——哪怕是四倍的人来到这儿,老费兹维克照样应付自如,当然费兹维克太太也不会逊色。说起费兹维克太太,无论在哪个方面,她都是老费兹维克的绝佳拍档。你要是觉得这句话不足以赞美她,那就把你认为好的句子跟我说,我马上就用。此时好像有一道耀眼的光芒从老费兹维克的小腿上放射而出,两条舞动的腿轻快灵活,每个舞步都让人赏心悦目。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们下一步要跳什么谁都猜不到。老费兹维克夫妇将这支舞跳完之后,一者前进、一者后退,互相牵着手,一者鞠躬、一者屈膝,一者站立如山,一者如流水旋转,然后又回到原位。最后老费兹维克耸身而起,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空中转圈,双腿飞快舞动,之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落地之后纹丝不动。

晚上十一点过后,室内舞会就到了散场的时候了。费兹维克夫妇在门两边分别站立,和每个客人一一握手,并致以节日的祝福。最后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两个学徒还在屋里,他们同样跟两个年轻人握手,把圣诞的祝福送给他们。如此这般,欢乐的声音渐渐消失,只留下两个学徒——因为店后工作坊的柜台底下就放着他们的床。

这段时间中,史古治好像掉了魂一样,刚刚过去的场景吸引了他全部的心思,仿佛和从前的自己合体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回忆中被一一咀嚼、重新享受,他感觉无比激动。直到看见两个年轻人都转身离开,史古治才想到身边还站着精灵,发现精灵头顶上的光芒异常明亮,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这么点小事,”精灵道,“这些傻瓜就会这么感动。”

“小事!”史古治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

精灵让他对两个学徒的话仔细倾听,他们正在对费兹维克热情地加以赞颂。等史古治听完了,精灵道:“你觉得,不是这样吗?他的花费也不多,顶多也就是三四镑吧。仅仅这么一点钱,你们就这么赞颂他吗?”

“你不能这么讲!”精灵的话激怒了史古治,他现在又用年轻时候的语气而不是后来的语气说话了,他说道,“精灵,你不能这么讲。他有让我们快乐或不快乐的权力,我们干轻松或繁重的差事、获得折磨或乐趣,都取决于他。哪怕他只能在语言和神态中,或者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体现这种权力,那又怎样?他把快乐带给我们,跟把一大笔财富给我们没有什么两样。”

注意到精灵正在凝视自己,史古治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精灵问道。

“不想说。”史古治答道。

“大概,你是有所触动吧?”精灵追问道。

“这个,”史古治道,“可以这么说吧。我仅仅是想跟我的雇员说几句话。如此而已。”

当他将这个希望坦白地说出来后,年轻的他也将灯吹熄了。史古治和精灵再次在窗外并肩而立。

“快点,”精灵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不是对史古治或任何他看得到的人说这句话的,然而效果立马就出来了。因为年轻的史古治又再次出现。这一回他又大了些,已然是个青年了,几年后才会出现的深刻而粗糙的皱纹还没出现在他脸上,然而贪婪和斤斤计较的神情已现端倪。贪婪和永不满足的欲望之火在他的眼睛里燃烧,说明他的心中已经扎下狂热的根,预示了未来他的良知会被这棵正在茁壮成长中的大树所蒙蔽。

此时,青年史古治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黑色的丧服,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在光芒的照耀下,她的眼睛闪烁着熠熠生辉的光芒。

“就这样吧,”她温柔地说,“在你看来,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爱慕对象代替了,从今往后,它要是能努力取悦你、安慰你,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也就没有什么理由难过了。”

“代替你的是什么爱慕对象?”他问道。

“金钱。”

“这个世界公平的地方就在于此啊!”他说道,“贫穷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然而人们又用最严厉的态度谴责对财富的追求!”

“你对这个世界太不信任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你就是为了免受贫穷而带来的羞辱,所以才竭尽全力地追求财富。我看着你丢失了一个又一个崇高的理想,直到你被追求利益这一最狂热的欲望所攫取。是不是这样?”

“是又如何?”青年史古治反驳道,“就算我现在醒悟了金钱的重要,那又如何?我还是那么爱你啊。”

她只是摇头。

“难道你觉得我变心了?”

“很久之前我们就订下了婚约。那时我们都还是穷人,然而我们还有耐心和勤奋,我们有信心过上好日子,当然也不鄙弃贫穷。可是,你现在不同了,跟我订下婚约的那个你已经不在了。”

“只能说明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他有些不耐烦了。

“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这一点你也能感觉到,”她继续说道,“然而我依旧没有变。从前,我们有着相同的心思的时候,向往着未来的幸福,可我们现在想不到一起去,每天都感到折磨和痛苦。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异常难受。我想,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放手让你走自己的路吧。”

“你觉得我想要离开你?”

“这一点,你从未在言语上明说过。”

“那你又怎么说?”

“可是你的本性、心灵和人生态度都已经不同了,你的希望和理想也大大不同了,以前所有的事物加起来都比不上我的爱,这一点也不同了。我们之间要是没有订下婚约,”女孩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说,“你跟我说,现在的你会想到要赢取我的心、想让我嫁给你吗?不,你是不会的!”

对于女孩合理的推论,史古治好像已经默认了,可是他仍然在挣扎,自己也有些心虚地说:“你觉得我不会?”

“要是还有其他答案,我会非常高兴,”她说道,“谁知道呢!当这些好像真理一样的事实被我知道之后,它的巨大和无法抗拒我就感受到了。然而如果现在、将来或以前的你没有婚约在身,你觉得你会选择一个什么嫁妆都没有的女孩——即便你很爱她吗?我无法相信这一点。你做每件事的出发点只有‘利益’。也许,你要是一时糊涂背离了自己的这个原则,选择了她,那遗憾和后悔不久就会占据你的内心!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将自由还给你。对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你,我想给予全部的祝福。”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扭头不再看他,又接着说:

“因为我们曾有过美好的过去,所以我想你或许会为此觉得伤心。可是不久之后你就会忘了这一切,并为这遗忘而庆幸,就如同从一场没有赚头的梦里醒过来一样。你走上自己的路后,我希望你能快乐!”

他们就此分别,一段爱情就此终结。

“够了!”史古治说道,“精灵!停下吧!别让这些再出现了!”

然而他的双手被精灵无情地抓着,他不得不接着看下一幕。

他们又置身另一场景:这是一间虽然不漂亮也不大,然而让人感觉舒服的房间。在冬天的火炉旁,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的样子和刚才那位女孩很像,乍一看去好像是一个人,这时他发现,原来的女孩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这里声音嘈杂,简直要将屋顶掀翻,因为还有更多的小孩在房间里,情绪激动的史古治此时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某首诗里说到的著名羊群完全不是他们的样子:这是每个小孩都好像四十个小孩一样吵闹的场景,而不是四十个小孩都循规蹈矩、好像只有一个小孩的场景。情景之嘈杂混乱就可以想象了。可是母亲和女儿不但没有为此恼怒,好像还很享受这种氛围,开心地大笑着。那群小土匪的行列中很快又加入了女儿的身影,纷纷攘攘好像最热闹的集市。

要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宁愿抛弃一切!可是他们太粗野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如此。我不会那样拉扯她的辫子,让她披头散发,哪怕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我;我也不会将她那双可爱的小鞋子硬从她的脚上拔下。啊,上帝啊!我的灵魂需要您的拯救!那群放肆的小鬼头,竟然把量她的腰围当游戏,我不会这么干;我可以发誓,否则上帝可以惩罚我,把我的手臂永远变成环腰的样子,再也不能伸直。然而,我承认,我真想跟她说几句话,温柔地亲吻她的樱桃小嘴;我想把她波浪般的柔发亲手放下,我珍爱她的每寸发丝;我想坦然地、放肆地盯着她那低垂双眼上的睫毛。啊,我要是既能轻佻、放肆如孩子,又能成熟、大度、温柔如男子汉那样地对她,该有多好。

此时敲门声传来,屋里瞬间一阵骚动,这群兴奋地红了脸的、唧唧喳喳个不停的孩子们,簇拥着衣衫凌乱、满脸笑容的小女孩来到门前,迎接自己的父亲,一个提着一大堆圣诞玩具和礼物的送货员就跟在他的身边。送货员在毫无准备之下,瞬间就被孩子们的争夺和尖叫所击倒了。他们站到椅子上,对他的口袋进行“大清洗”,抓住他的领结、缠住他的脖子、捶打他的背部、热情地踢着他的腿,当然也不会忘了把他手上的棕色纸盒抢走。礼物的小主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喜的欢呼。忽然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有人看到玩具煎锅被小婴儿放到了嘴里,他们还怀疑他已经吞下了一只在木头盘子上粘着的假火鸡!幸好最终不过是虚惊一场,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欢乐、狂喜和感激交织激荡在他们的内心。最后,孩子们纷纷拿着自己的礼物、收拾自己的激动,按照顺序依次从客厅离开、爬上楼梯,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床上睡觉,于是,喧闹的房屋又安静了下来。

史古治此时以前所未有的专注仔细观察眼前的景象:男主人在火炉边他常坐的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旁边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女儿饱含深情地在他身上依偎着——史古治不由得想到,本来这样一个优雅、乖巧而热情的女儿,自己也可能有一个,她会亲切地喊自己“爸爸”,在人生的寒冬之中,这声呼唤会是他最为珍贵的温暖、明媚的阳光。想到这儿,他的视线模糊了。

“贝儿,”面带微笑的丈夫对妻子说,“今天下午,我跟你的一个老朋友碰面了。”

“谁啊?”

“你猜猜!”

“这让我怎么猜嘛!哎呀,我想到了,”她笑着补充了一句说,“应该是史古治先生吧。”

“不错,就是他。我经过他公司的窗前,那时他们的店还在开着。他坐在里面,只点了一根蜡烛,我往里头看,差一点没发现他。他单独一人坐在那儿,我听说他的合伙人快要病死了。我想,他的日子肯定很孤独。”

“精灵,”史古治有些抽搐地说,“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幻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精灵道,“我也没办法控制,它们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带我走!”史古治几乎要咆哮起来了,“我没办法忍受了!”

他转身去看精灵,发现有个奇怪的现象出现在精灵的脸上——刚才他所看到的一切人物的脸,在精灵的脸上都能找到。他忍不住要跟他厮打起来。

“带我回去,别缠着我!放我走!”

一番争斗之后——也许根本称不上争斗——始终看不到精灵有一点抵抗的动作,无论史古治怎样拳打脚踢,他都巍然不动。在此过程中,史古治注意到精灵头顶上的光芒更加明亮耀眼了,他隐约感觉到精灵在他身上的作用跟这道光有关。于是他一下子将那顶灭光帽抓起来,将之快速戴到了精灵头上。

帽子戴上去后,精灵逐渐缩小,灭光帽包裹了他的全身。然而史古治无论怎么用力向下压那顶帽子,也总是不能将所有的光都盖住。帽子边缘溢出的光芒,如落在地面上的一摊无法散开的水。

史古治觉得太累了,快速袭来的睡意瞬间就征服了他,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卧室里了。他又用力压了压帽子,才最后放手,之后就踉踉跄跄来到床边,身子一歪,就此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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