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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仅印成为北京大学讲义时,已承受了许多的批评与赞同。其中有批评与赞同并行者,应推周作人先生为代表。

周先生在《晨报副刊》八月二十七号内标题为《沟沿通信之二》中说及:

前几天从友人处借来一册张竞生教授著《美的人生观》,下半卷讲深微的学理,我们门外汉不很懂得,上半卷具体的叙说美的生活,看了却觉得很有趣味。张先生的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胆,在中国这病理的道学社会里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娱乐的旗帜,大声叱咤,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是有些地方未免太玄学的,如“内食法”已有李溶君批评过,可以不说,我所觉得古怪的是“美的性育”项下的“神交法”。张先生说,“性育的真义不在其泄精而在其发泄人身内无穷的情愫”。这是他所以提倡神交的理由,其实这种思想“古已有之”。《素女经》述彭祖之言曰:“夫精出则身体怠倦,耳苦嘈嘈,目苦欲眠,喉咽干枯,骨节解堕,虽复暂快,终于不乐也。”《楼炭经》云“夜摩天上,喜相抱持,或但执手,而为究竟”,进至他化自在天则“但闻语声,或闻香气,即为究竟”。把这两段话连起来,就可以作张先生的主张的注解。神交法中的“意通”是他化天的办法,“情玩”是夜摩天的,即使降而为形交也当为忉利天的,再其次才是人的。这是张先生所定的两性关系的等级,在我看来那“天”的办法总是太玄虚一点了。“意通”倒还有实行的可能,但也要以“人”的关系为基本,而多求精神上的愉快,“忉利天”法可以制育助成之,唯独“情玩”一种,终不免是悠谬的方法。张先生的意思是要使男女不及于乱而能得到性欲的满足。这或者有两种好处:在执持“奴要嫁”的贞操观的顽愚的社会,只以为“乱”才是性行为的社会看去,这倒是一个保存“清白身”的妙法,大可采用;在如张先生明白亲吻抱腰也是性行为的表现的人们,则可借此以得满足,而免于“耳苦嘈嘈”之无聊。然而其实也有坏处,决不可以轻易看过。这种“情玩”,在性的病理学上称为“触觉色情”(tactile eroticism),与异性狎戏,使性的器官长久兴奋而不能得究竟的满足,其结果养成种种疾病,据医学博士达耳美著《恋爱》(b. s. talmey,love,1916)中病理篇第十六章“无感觉”所说,有许多炎症悉自此起,而性神经衰弱尤为主要的结果。美的生活当然又应当是健全的,所以关于这种“神交法”觉得大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比“内食法”虽未必更玄学的,却也是同样的非科学的了。

张先生主张制育专用douche,也不很妥当。斯妥布斯女士在《贤明的父母》(marie stopes,wise parenthood,1918)中竭力反对这个方法,以为不但于生理上有害,于美感上尤有损害(详见四八至四九页),这也是讲美的生活的人所不可轻忽的。我不想在这里来讨论制育当用什么方法,只因见得张先生所主张的方法与他的尚美精神相反,顺便说及罢了。

总之张先生这部书很值得一读,里边含有不少很好的意思,文章上又时时看出著者的诗人的天分,使我们读了觉得痛快,但因此也不免生出小毛病来,如上面所说的那几点大约就因此而起……

由上文看来,周先生对我书赞同处多于批评,不才如余,应当如何“受宠若惊”,安敢再来吮笔弄舌。不过既承了周先生的盛意指导,我又不敢自安于缄默了。周先生引《素女经》云云为我神交法的注解,我实在不敢当。我所主张的性欲不是“天”也不是“人”,乃是在“天人”之间!我于一切美的观念都是看灵肉并重的,凡偏重灵或肉一端的,就不免与我意见上有些差参。例如重视肉一方面的人,遇了与异性狎戏时,难免如周先生所说的犯起“触觉色情”的毛病。但能由肉中领略灵的滋味,当然不至于如此狼狈。好比人们日常玩赏了一幅美丽裸体画,断不会因此而起性官的兴奋。若由此而得色狂病者大都误看做“春宫图”的缘故。我所谓“情玩法”者乃望与异性狎戏时有如鉴赏美图画一样,这才是由肉得灵的妙法。若见了异性而起“触觉色情”的毛病,乃是由肉得肉的笨伯,当然不是我所主张的“神交法”了。

其次,周先生引斯妥布斯反对douche(即射精后用水洗膣法)。谓这个方法“不但于生理上有害,于美感上尤有损害”。这个方法好或坏应由医学及经验上去解决,原不能依我和斯女士个人的意见为标准。就我所知的掺用药料的douche若常用之固有妨碍。但我所说的是仅用温水的douche,医者告我是极好不过的。若就经验方面论,法国女子大多数用这方法,其结果尚未见得生理及美感有损害的地方。以我国今日女子终身未尝用douche说,若肯采用此法,必使性官倍加灵动与多得美感。(或说用海绵阻蔽子宫口,于射精后尽可听其存在,俟明晨起身时才洗净,比射精后即用水较免费神。但此法常使精虫有侵入子宫的危险。)

以上二端的申明,非敢有意来强辩。我自知我的科学观常不是与世俗所说的相同。但我极喜欢说科学。凡我所说的科学苟无特别的解释时,当然与世俗所说的同具一样的意义。但当我用了特别见解时,如“内食法”的举例,我既然声明“这个固然不是普通所谓的食”,那么这个“食”的定义,当然不是与世人所说的从口内送食物到胃中的食法一样了。我所主张的内食法乃是根据人们假使“一息尚存”,则其身中总要些许热力的消费,这个身中热力的消费,即我所谓的“内食”,譬如蛤蟆及许多动物于冬天藏穴时的消费其身中脂肪质一样,这岂有丝毫的神秘?说至此,我不能不带说及李溶君对我的批评完全误会了(见《晨报副刊》七月五号,题目是《批评张竞生先生〈美的人生观〉》)。

李君说因“注意集中”而忘食,这不是内食,我则说因“注意集中”而忘食的为世俗的食法,但其身中种种热力的消费,不是因注意集中而失其作用,这正证明这个内食法确有根据了。他如“吸味与吸气法”与“极端的情感”等说,都当照我特别的解释上去讨论,不能以通俗的科学观念为标准;更不可任意就我文中断章取义以相难,须要从我整个意思上去着眼才对,故最好莫如请读者细看我的原文。

我由此不免再来说几句话了。我自知我所提倡的不是纯粹的科学方法,也不是纯粹的哲学方法,乃是科学方法与哲学方法组合而成的“艺术方法”。凡不以艺术方法的眼光看我书者,自然于许多地方难免误会我所用的方法为“非科学”与“非哲学”的了。这个误会的发生,其咎当然全在我:一因我的才力不及,以致所谈的艺术方法,有时不免变成为“非科非哲”的方法了;一因我在书中并无特别声明我所用的为艺术方法。现为补救这些缺憾起见,在此版上重新加入“美的思想”一节,其中专门讨论艺术方法是什么,并使人知我此书上所用的科学方法与哲学方法乃是艺术方法化的科学观与哲学观。我现极明了人们如单独采用纯粹的科学方法或纯粹的哲学方法断不能得到高深美满的学问,必须要艺术方法化的科学观与哲学观,然后科学方法才不流于呆板,而哲学方法才不流于虚渺。这个艺术方法当然比科学方法或哲学方法更艰难。现在国人对于科学观念与哲学观念已极浅尝,仅仅是提倡科学方法者已足使人惊为新奇而得享大名了。至于哲学方法的提倡可惜举国中尚未见有专家。今我一跳而来提倡艺术方法,自知结果必定是“曲高和寡”。但我为提高我人思想的程度起见,不能因寡和而遂不敢唱高调!

末了,我极感谢周作人先生公正的批评。希望他人也如周先生的公平态度来批评批评,以便此书再版时的讨论与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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