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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守实践了他的诺言。他说过要帮助章敬康,意思是以他的温暖的友谊来平衡章敬康情感上的缺憾。他经常在晚饭后到章家来坐一会儿,陪章敬康聊聊天。星期六夜里以及星期日白天,总是安排好了节目,邀章敬康去玩,看球、看电影、听音乐,虽是很经济的玩法,也花了不少钱。

章敬康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他知道,如果不愿接受秦有守的好意,对他们的友谊,可能反有损害。他知道,他唯一能使秦有守感到安慰的,就是高高兴兴的,表示他已完全忘掉了李幼文。

不但为了秦有守,为了他的家人,他也必须表现出生活得很有劲的样子。前一阵,他的情绪最低落的那个时期,陶清芬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将要奉命到日本考察的丈夫身上。等章敬业一走,家里越发显得平静,如果他在表面上显露出什么忧郁苦闷的神情,一定逃不过她的眼睛,并且会引起她的不安。

但是,李幼文的影子在他心上镂刻得太深了,已成为他的思维的一部分,永不可能把她抹掉。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她的影子会神奇地闪现在他眼前,是那样的清晰具体。他曾试着拿别人去比较,除了已去世的母亲以外,再没有什么人——包括父亲兄嫂在内,能给予他那样深刻的印象。

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她到底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中?

如果能再度相逢,她会有怎样的态度?

如果老老实实问她:“据说你在少年组有记录?”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些问题不知在他脑中盘旋过多少次,始终找不到肯定的答案。自然,他不会再跟秦有守去谈,唯一的希望是有机会能认识秦有守的亲戚赵警官,直接向他请教。

这个希望居然实现了,那是圣诞之前的一个星期日,他到秦有守家去玩,无意中遇到赵警官。

秦有守替他介绍时,只说:“我的表哥赵先生。”他没有说明他的身份,但章敬康从他的魁梧的身材,很快地便能断定他就是赵警官。

因为将来可能有求于人,所以章敬康尽量敷衍着他。赵警官也是个爽快而健谈的人,极容易成为朋友。

谈到中午时分,赵警官有应酬先走了。章敬康也准备告辞回家,秦有守挽留他说:“我爸爸跟妈妈到台中喝喜酒去了,家里没有人,你在这里陪陪我!”

“可以。”他忽然想起没有看到秦有仪,便问,“你妹妹呢?也跟伯母到台中去了?”

“不,在同学家。大概不会回来吃饭,我们用不着等她。如果你肚子饿了,我马上叫阿珠开饭。”

秦家的女佣阿珠会烧一手很好的广东菜,章敬康吃得非常起劲。等四菜一汤都碗底朝天,却出现了很尴尬的局面:秦有仪回家来了,而且还带了她的同学一起来——那就是蔡云珠。

由于太熟悉了的关系,秦有仪在章敬康面前已脱尽矜持,她伸过头来一看餐桌,便故意带些哭声地叫道:“哟,你们把菜都吃光了!”

章敬康因为有蔡云珠在旁边,觉得很不好意思。秦有守却泰然不以为意,笑着回答:“谁叫你这么晚回来?只好叫阿珠再想办法。其实你们自己也可以动手,如果你肯到厨房里去表演一下,我还可以吃三碗饭!”

“你真是饭桶!”

秦有仪的话还没有完,蔡云珠已抢着大声地说:“好,看我们来做。做好了,你可不能不吃!”她的话是对秦有守说的,眼睛却瞟着章敬康。

章敬康把视线躲开去。蔡云珠也拉着秦有仪往里走去。

“我们也到厨房里去看看!”秦有守说。

章敬康因为今天认识了赵警官,又吃了一顿很舒服的午餐,心情较好,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秦有守到厨房去看那两个念家政的女学生“表演”。

“不要来看,不要来看!”秦有仪一见他们,便大声表示不欢迎。

“看看怕什么!”蔡云珠说,又拿眼睛瞟了章敬康一下。

“对啊!”秦有守马上接着她的话说,“看看怕什么?我要亲眼看到,才敢断定你们没有欺骗的行为,确定有没有叫阿珠做好了,你们再来冒名顶替。”

“你看看!”秦有仪撇撇嘴,对蔡云珠说,“一副法官派头!”

因为秦有守是念法律的,所以秦有仪才这样调侃他。蔡云珠抿着嘴笑了。

但她随即又把手放了下来,去切火腿丁,运刀如飞,似乎真是有意要“表演”一下似的。比起她来,秦有仪在家政学校的烹饪课的成绩显然不好,笨手笨脚地在挤虾仁,好半天才挤完,数一数只有二十颗。

“你这个炒虾仁,只好用酱油碟子来盛!”秦有守又在旁边笑她了。

“什么炒虾仁?我们做什锦炒饭!”

“要得!”秦有守高兴地叫道,“如果是什锦炒饭,我们真还可以来一点!”

掌勺的是蔡云珠。一大盘什锦炒饭做好了,火腿、青豆、鸡蛋、虾仁,红绿黄白,色彩非常鲜艳。连吃得太饱的章敬康都经不住色、香、味的诱惑,也添了一小碗,觉得蔡云珠的手艺确实很好。

吃完饭大家一齐转到客厅去看电视。章敬康喜欢热门音乐,对国语流行歌曲没有什么兴趣,听了一会儿,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才发现秦家兄妹都不在屋子里。

他没有去想他们为什么离开,也没有离开屋子去找他们。他随手翻弄着一本画报,心里在思索怎样去找赵警官进一步打听关于李幼文的一切。

忽然电视的声音没有了,他抬头一看,蔡云珠正把她的手从电视机按钮上移开。

“mr.章对这个节目不怎么欣赏,是不是?”蔡云珠问他。

“也无所谓。蔡小姐如果喜欢,为什么把它关了?”说着,他站起来准备重新把电视机打开。

“不!”蔡云珠摇摇手,“你请坐着!”

既然她也不爱看,章敬康自然不必再开,仍旧坐在原处,可是出于礼貌似乎不便再一个人去翻画报,心想稍微敷衍她几句就该回家了。

“mr.章,最近看了些什么书?”蔡云珠微笑着问。

“你是指哪一方面?”

“我是说文艺方面的。”

“噢,零零碎碎看了一点。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大部头的小说总是看不完。”

“有一部《望乡》,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章敬康听同学谈过这部小说,说是需要有点程度的读者才能欣赏。想不到蔡云珠居然特别提起,倒很难得。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昂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说:“蔡小姐指的是原田康子的《望乡》吧?我听说写得很好,还没有看过。”

“我那儿有一本,如果你喜欢,我拿来给你看。”

“好的。”他说,“只怕我没有工夫看。”

“那不要紧。”蔡云珠马上接着说,“摆在你那儿慢慢看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蔡云珠的谈锋却很健,好像有着永远不怕枯竭的话题。在谈话中她一直掌握着主动,章敬康欲罢不能地陪着她,幸好秦家兄妹总算回到了客厅,才打断了蔡云珠的谈兴。

“我该走了。”章敬康趁机站起来说。

“不要走!”秦有守顺手一推,把他推坐在原处,“难得在一起,好好玩一玩。”

“那么看电影去吧!”

“不行!”秦有仪说,“妈临走前叫我们看家,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

“来个小型的派对如何?”秦有守说。

“我不会跳舞。”章敬康摇摇头,其实他是不愿意跟蔡云珠跳。

“我们打桥牌吧!”蔡云珠提出新的建议。

“好!”秦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

这样,章敬康自然不便独持异议,只好不作声以示默认。他们摆好台子,牌也取出来了,但到组局时,又发生了争执。章敬康主张男子组跟女子组对抗,而秦有仪则表示非跟她哥哥搭档不可,否则她就打不好。

章敬康懂得她的意思,是故意要把他跟蔡云珠凑成一组。他十分不愿,却不便明言,只说:“我的技术也差得很,怕跟蔡小姐无法合作。”

“不要紧!”秦有仪说,“你的partner(搭档——编者注)打得好,正好帮你的忙。”

蔡云珠不响,谦虚地微笑着,但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着秦家兄妹相向而坐,留下唯一的一个空位子给章敬康,他无法不坐下来跟蔡云珠合作。

就桥牌的合作来说是愉快的,蔡云珠的确如秦有仪所说的,打得很好,对于章敬康的任何“表示”,都能够了解,并且保持良好的合作,使得他对玩桥牌的兴趣,急剧地增加了。

第一局是他们这一组赢。第二局开始,蔡云珠开叫两个方块,章敬康手里的牌也不坏,答叫两个黑桃,最后叫成小满贯。蔡云珠把他所叫的六个方块改为六个黑桃,由他主打。

等她把牌摊开来,章敬康一看,她的三门牌都没有失张,黑桃也很好,应该可以做成七个方块的小满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上去。

“太可惜了!”他说,“是个大满贯,蔡小姐没有叫足!”

蔡云珠笑笑不响。

“傻瓜!”秦有仪却叫了起来,“她是让你打呀!”

这一说,蔡云珠和章敬康两个人都有些窘。秦有守瞪了他妹妹一眼。章敬康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刚才他们兄妹俩忽然不见影踪,也无非有意要让蔡云珠跟他单独相处而已。

因为有了这样的了解,他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有几副牌他做庄家,摊开了牌就没有他的事了,正好利用他们在聚精会神出牌的机会,对蔡云珠观察一番。

她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方形的脸,属于端庄的一类。皮肤很好,穿着一件剪裁得很合身的旗袍,全高跟的黑麂皮鞋,十足的少妇派头。

他看到她的姿态和动作,想到她所念的学校,忽然产生这样一个感觉:蔡云珠无一处不表现出她的全部理想,在于找寻一个出色的丈夫并准备做一个出色的妻子。

“多庸俗!”接着他在心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然而他也充分领略到她的属于庸俗的好的一面,她不像有些骄纵的女孩子,眼高于顶,把男性看作天生的女性的奴才;她也不像有些丝毫不懂世故的女孩子,说出一句话,或者做出一个动作,莫名其妙地叫人哭笑不得。她温柔、大方,懂得男人的心理,说起来实在已很够一个好妻子的条件。

于是,这一场桥牌打下来,他对她的观感多少有些改变了——说得明白些,不像从前那样丝毫不肯假以辞色了。

因此在晚饭以后,秦家兄妹托词要守候父母回来,委托章敬康将蔡云珠送回家时,他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蔡云珠辞谢了一下,但她并非表示没有送她的必要,只说太麻烦章敬康了,心中不安。

这话从另一角度看,也不妨说她很重视,或者很高兴他送她回家。

他们使用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车。一路上蔡云珠表现出一种尊重的亲热,不时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以及有限度地依偎着他。遇到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了,他请她坐下,她却尽量挤向一边,再腾出一些空隙来让他也坐。那样子就像蜜月期中的新娘似的。

章敬康对她所给他的“优遇”,觉得很有些窘,然而也不能说没受感动。

到站下了车,蔡云珠在前带路,往一条很干净的巷子中走去。到一所西班牙式的洋房门前停了下来,蔡云珠说:“请进去坐一会儿,我把那本《望乡》拿给你。”

章敬康不便表示不愿到她家去,只说:“不忙,不忙。改天你记起时,就带到秦家好了。再会!”说着,他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蔡云珠稍微迟疑了一下,大声地说:“那么你请等一下,我马上进去拿书给你。要不了两分钟就行了。”

她这样迁就,他自然不能不停下来。果然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她就把书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

“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说,“记得我的地址吗?”她把她家所在的路名、巷子,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章敬康自然知道,这是表示欢迎他访问或者通信的意思,便把她所说的详细地址复述了一遍,一字不错。蔡云珠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会!”

她站在她家门口,扬着手。他走出去将近十步,偶尔回头,还看见她在目送他离去。

对于她这一往情深的神态,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也不能了解,何以她对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也许这就是所谓“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话的由来。在秦有守看来,他那样子为仅见了一两次面的李幼文倾倒,又何尝不是叫人弄不明白的一回事?

一想到李幼文,他就把蔡云珠忘掉了。他决心要把李幼文的谜解开,但经过那些波折、疑难,他比较能够冷静了,准备好好再去研究一下,谋定而后动。

从那天离开秦家以后,章敬康隔了三天才又见到秦有守。那时候是下午三点钟,他的课完了,准备回去,在图书馆门口遇见秦有守,问他到哪里去。

“回家。”他答。

“我想跟你谈谈。”

“那么,走!你说到哪里?可是我还有一门选课。”秦有守踌躇着。

“没有关系,我等你。”

“用不着。这堂课不去也不碍事。我们一起走。”

他们没有搭车,离了学校,沿着幽静的新生南路漫步着,所谈的又是蔡云珠。

“那天很够味吧?”秦有守笑着说,神色之间有些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对朋友大有好处的事。

章敬康不肯做违心之论,但也并无热烈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而已。

“那天你有一个长时间的观察,可以发表一点评论吧?”

“看上去像个——少奶奶。”

秦有守大笑:“一点不错,我也老有这种感觉,可是说不上来。现在让你一语道破,完全对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她是怎么样一种人,是一回事;你对她的印象,又是一回事——这一点,你还没有表示意见。”

“可以这样说,”章敬康的措辞很谨慎,“不好也不坏。”

“可见你对她的印象已经改变了。从前,你一直说她不好。”

“我几时说她不好?”章敬康不愿他的话被误会,立刻提出反诘。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我不喜欢跟她往来。”

“不喜欢跟她往来,当然是因为她不好。”

“好家伙!”章敬康半真半假地责备,“你这学法律的人,怎么可以用这样的逻辑来歪曲事实。你的‘自由心证’太危险了!”

秦有守笑笑,显得很沉着:“过去的不必说了,我们谈未来的。现在,你的想法是不是也修正了呢?”

“什么想法?”

“我指的是,你喜欢跟蔡云珠往来这个问题。”

章敬康想了一会儿,缓慢地问答说:“那也无所谓。她是有仪的好朋友,有机会在一起玩玩,我自然不能扫大家的兴。”他这样说的意思是,含蓄地表示他不愿跟蔡云珠有什么单独的约会。他想,秦有守应该了解这话中的含义。

果然,秦有守沉默了下来。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细细体味着章敬康的话。

但他也没有沉默太久。“敬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平静地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你谈谈。”

“为什么?”章敬康深感诧异。

“我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蔡先生是银行家,自然懂经济,而且有这方面的著作,那么想找一个学经济的人谈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的话才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的学经济的学生,他为什么单单找我?”章敬康很快地回答说,“而且,一个银行家要谈经济问题,还怕没有经济学专家的朋友,要来找一个学生?”

这真可以说是振振有词,秦有守似乎被驳倒了,一声不响。

可是章敬康不知怎么有这样一个感觉:秦有守还有话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只是既然迟迟不肯直说,必然连秦有守自己也知道,要说的话是不中听的。因此他也不说破,只沉着地准备着,以宽恕的心情准备着,即使秦有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也决定不怪他。

正在他这样默默地打算着时,忽然两声汽车喇叭在他们身后响了,同时有匆遽地刹车的声音,他本能地将秦有守往旁边一拉,以为差点叫汽车撞上,微微感到恐慌。

“嗨!哪里去?”他们没有想到竟是柯惠南——他从车窗中伸出头来大声地说,“上来,上来!”说着,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他们都上了车。车厢很宽大,三个人并排坐在前座。秦有守跟柯惠南不太熟,章敬康替他们又做了一次介绍。

那辆蓝色的buck(别克——编者注)有自动变速的设备,柯惠南揿下一个按钮,踩着油门,车子慢慢往前移动,一面又问:“你们预备到哪里去?”

“回家。”章敬康说,“柯惠南,你不是来读书,是来做大少爷的嘛!居然又买了车子。”

“这车子不是我的。”

“谁的?”

“我表哥的。他常回菲律宾,买了部车子放在这里,等他一走就交给我用。还有一所住宅,暂时也归我接收。新年我想举行个舞会,你们一定得来!”

“ok!”

“今天到我那里,先认认地方。”柯惠南又说。

“非常抱歉。”秦有守不肯去,推辞着说,“今天我正好有事,改天吧!”

“那么,章敬康去玩玩。”柯惠南转过脸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把秦有守送回家,柯惠南转向中山北路。他住的地方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院子特别大。他先把汽车在院子里停好,然后带章敬康到楼上,在宽敞的走廊里休息,一面用酒精烧煮马来西亚咖啡,一面把他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你最近常跟李小姐在一起吗?”

章敬康没有想到他要谈的是李幼文,意识到他特意把他带回家来问话,一定有些缘故在内,便老实回答说:“不大在一起。”

“怎么?看你们好像交情很不错似的。”

这下,章敬康可不愿透露太多的真相。“嗯。”他含含糊糊应着。

“前不久,我遇见过她一次。”

“噢!”章敬康倾注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你们怎么遇见的?”

柯惠南告诉他,大约十天以前,他应朋友的邀约到三重镇一家地下舞厅去玩,在那里遇见了李幼文。她跟三四个朋友在一起,有男有女,但看样子都像是不良少年。

这消息应该不算意外,而章敬康仍不免感受到刺激。他讪讪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有人说他妹妹是太妹那样觉得难堪。

“这是一种不好的倾向,如果你们交情很不错,你应该用你的影响力去纠正她。否则,一个好好的女孩就会毁了!”柯惠南说,“我来这儿虽然只有三年,类似的情形却看到过好些次。”

章敬康直觉地表示了谢意,同时得到了一个启示——这启示坚定了他的决心,一定得把李幼文找到,想办法帮助她走上正途。

爱情找到了新的、积极的意义,也为他自己找到了不得不然的借口,因而消除了他由于瞒着家人和好友去追求这种渺茫的爱情而产生的愧怍。这是件值得兴奋的事。

圣诞节后一天,章敬康去拜访赵警官。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办公室里相当忙碌,赵警官先招呼他在旁边坐下,仔细地看完几件红卷宗装的公文,又接了两个电话,大概过了一刻钟,才有时间跟他谈话。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赵警官说着,递过一支烟来。

“谢谢你,我不会抽烟。”他说,“我有点事想请教赵先生,但是……”他抬眼看了看,一个小姑娘又把一沓卷宗夹送到赵警官的办公桌上来了。

“你有话尽管说!”

“我怕你工作太忙,好像不能为个人的事打扰你。”

“没有关系,如果你有困难,需要我帮忙,那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赵警官非常友好地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公众服务。”

“那么我说简单一点吧!上次有守请你打听一个叫李幼文的女孩子,”他微红着脸说,“事实上就是我托他的。”

“噢。有守只说有个同学托他打听,没有说是你。”赵警官喷了一口烟,又说,“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那个地方……”他吃力地说,“不知道对不对?”

“怎么,你去过了,一问不是?”

“倒不是这样,我没有找到那个门牌。”

“那你为什么不问附近的人呢?”

他一下让赵警官问住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赵警官很深沉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现在就说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有个很不礼貌的请求。”他定了定神说,“我想请你再核对一下关于李幼文的资料,是不是有发生错误的可能?特别是那个地址。”

“这容易,请你稍微坐一下,我马上替你办。”

赵警官去打了电话,没有多少时间就有了答复——答复是肯定的,李幼文的家是在那个地方,绝不会有错。

“谢谢你。”他站起来告辞,仍有着或多或少的困惑。

“老弟!”赵警官叫住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迟疑了半天,却只说了句,“你是大学生,我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懂得他的意思,一切劝告“尽在不言中”了。那么,他的劝告是什么呢?无非因为李幼文是个太妹,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可是,“你是大学生”这句话,对他却另有启示:一个大学生在各方面都近乎成熟了,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识去面对现实,如果一个大学生连一个太妹都应付不了,这个大学生对社会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个想法使他产生一股冲动,离开警察局后便搭上了零南路的公共汽车……

“小弟!”在那条陋巷中,章敬康拦住一个十二三岁、穿了学生制服但赤着脚的男孩问,“请问你,六十三号之五在哪里?”

“六十三号之五?”男孩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地问,“是不是姓李?”

“对了,对了!”他欣然回答。

“我带你去!”

男孩转身就走,领着他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窄弄,眼前现出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东南两面都在起造楼房,西面一排简陋的房屋,是从窄弄这面的违章建筑延伸过去的。

“那面,”男孩站住脚,遥指着说,“有个女人在洗衣服的,就是六十三号之五。”

他再次向男孩道了谢,慢慢地走过去。“地方是没错了!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走近了他才看见,洗衣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花白蓬乱的头发,还保留着烫过的痕迹,身上是一件很旧的织锦缎薄棉袄,身体看上去很瘦弱。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铝盆,盛着一大堆衬衣、短裤、卡其长裤之类的脏衣服。一块洗衣板斜搁在盆沿上,她正伛偻着身子在洗衣板上吃力地搓洗衣服。

“老太太!”章敬康叫了一声,接下去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姓李?”

“找谁?”她头也没抬,冷漠地问。

“我想请问李小姐李幼文,是不是住在这里?”

她没立刻回答,慢慢伸直了身子,擦一擦湿淋淋的手,掠一掠头发,然后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瘦削的脸,其实是很清秀的,而且依稀残留着高贵的气质,一见就能令人兴起这样一种感觉——她不宜于来做这累人的洗衣服的工作。

“你找李幼文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仍是冷冷的。

“我——”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来看看她。”

“她不在家。”

说完这一句,那位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包双喜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两口。透过青色的烟雾,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荒地,那神态,就像根本忘了她旁边还有个人似的。

这使得章敬康非常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似乎连两只手都没有个放处。

终于,他想出了一句话来问:“老太太,请问你是不是李小姐的母亲?”

她微微点一点头,眼睛仍旧茫然地望着前面。这一次他看出点情形来了,她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累了,需要抽支烟休息休息。

他不愿打扰她,而且所见的情况,几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也需要好好去想一想,便准备告辞。

但在这时候,这位一点儿劲都没有的李太太,像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似的,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啊,下雨了!”说着,很快地奔进屋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使章敬康一怔,接着他看到李太太拿出一个很大的箩筐,往荒场上急急走去——那里用竹竿支成两个架子,中间系着一条绳,绳上用小夹子夹着十几件衣服。

章敬康这一看完全明白了,本能地赶了过去帮忙。十几件衣服很快地被扯了下来,丢进箩筐,然后李太太抱着箩筐飞快地奔回屋里,这时雨已下大了。

“多谢,多谢!”李太太喘着气说,声音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漠了。

“绳子和竹竿要收进来吗?”他问。

“不用,不用!”李太太说,“你请坐嘛!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头发。”

“不需要,不需要。”他掏出手帕胡乱地擦着头脸。

然而李太太还是走进去了。利用这短暂的片刻,他约略地观察了一下这座屋子,就像常见的简陋的违章建筑一样,用些粗糙的材料、旧木板、洋铁皮,拼拼凑凑,搭的三个房间,中间算是客厅,杂木方桌,配上不同式样的三张旧凳子,还有一套破得能看见弹簧的沙发,再有一个竹子书架,几本初中教科书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另有几本电影杂志和流行歌曲选集,却还很新。

右面是厨房。左面房间门上垂着一幅质料很好,但已十分陈旧的布帘,看不见里面的布置,想来必是卧室——李太太从里面拿出一条半新的干毛巾来递给他,却是骆驼牌的美国货。

这一切都显得相当不协调,章敬康有些困惑。

“你贵姓啊?”李太太在破沙发上坐了下来,亲切地问。

“我姓章,立早章。”

“噢,章先生!你跟我们幼文在哪里认识的?”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能说自己在公共汽车上认识了别人的女儿,便一直追到她家里来,因而撒了个谎:“朋友介绍的。”

“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幼文是怎么个情形?”

“没有。”他忽然发觉这是个机会,接着便问,“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太太的眸子中忽然现出了无限感伤的神情。“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个倦极了的夜行者,需要透口气一样。

章敬康自然明白,这是她对女儿伤透了心的表示,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苦于无话可说。

“章先生!”李太太抬眼看着他,“我看你是个规规矩矩念书的人,还是不要跟我们幼文在一起的好!”

一个做母亲的做这种表示,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是非常不平凡的。但是章敬康虽然被她的善意深深感动,却不能立即接受她的忠告。

“李伯母!”他说,“你不要那样说,李小姐是个智慧很高的人……”他不知道怎样说下去了。

“智慧很高?”李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她很聪明?”

“对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这是……”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使劲地摇摇头说,“不要谈了。章先生,你听我劝,不要再来看幼文了!就是来了,也不容易看到,她经常好几天不回家。”说着,她站了起来,是准备送客的姿态。

章敬康无法再逗留了。为了尊重她的意思,他不得不告辞,但并没有表示他接受了她一再提出的忠告。

这一次访问,给章敬康带来了浓重的抑郁。李太太眼中所流露的如荒山暮色那样凄凉寂寞的神情,一直使他忘不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人生黯淡的一面。显然,她经历过繁华,享受过生活中的乐趣,但到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甚至她对她女儿都已不存任何希望。他此刻才懂得“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的意义。

他曾一再地试着去忘掉那些令人黯然神伤的回忆,却一再地遭遇失败。最后,他终于发现他必须做些可以安慰李太太的事才好——也许他是为了安慰自己。非常奇怪的是,他仿佛已跟李太太共有了那一份凄凉寂寞,就像一个做儿子的对于母亲那样。

于是,他以新年需要用钱的理由,向嫂子预支了一个月的零用钱,买了一条双喜烟,这天一清早又跑去看李幼文的母亲。

李太太仍旧在洗衣服,看见他来,准备招待他进屋子里去坐。他坚持不肯,另外拿了张小竹凳坐在她旁边,然后把包在那一条烟外面的报纸打开,不好意思地说:“李伯母,我还在念书,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条烟给你抽。”

“啊——”李太太怔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站起来把烟送到屋里,出来仍旧坐在原处,看到李太太的脸色很奇怪,是一种伤心的凝重表情。

“章先生!”她缓慢地说,“我仍旧只有一句话劝你,不要来看我们幼文。”

“我不是来看李小姐的。”他很快地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困惑而感兴趣地问,“看我?为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强笑着,“我只想看看你,替你做点什么事,心里才舒服!”

李太太的困惑更深了。然而她眼中的神情在变化,由困惑变为若有所悟,然后现出了喜悦,喜悦又变为感伤。一丝泪光闪过,她以微带颤抖的声音说:“你真好!只有你对我好!”

章敬康心里也很难过,但在难过之中,似乎另外夹杂了些耐人寻味的东西在内。

“章先生!你老太太好吧?”

“我母亲去世好几年了。”

“噢!”李太太深深点了点头,仿佛有所悟,“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于是,他说了些家里的情形。李太太一面洗衣服,一面不断地发问。这性别、年龄、智识程度距离极大,而且还只是第二次见面的一老一少,竟谈得非常投机。

到九点钟左右,李太太的衣服完全洗好,章敬康帮她晾在绳子上,然后辞别了她到学校去上课。

偶尔想一想他自己的行为,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确实实地感到,有了这样的行为以后,他心里已舒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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