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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苦心支撑,力避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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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每当封建王朝末期,大厦将倾,总有那么几个人出来苦苦支撑着。苦就苦在不仅要挡明枪,而且要躲暗箭。

安史之乱,唐玄宗被赶出长安,拥军西逃,行至马嵬驿发生兵变,杨贵妃、杨国忠被杀,玄宗引咎让位于太子李亨,自己“入蜀”而去。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称肃宗。肃宗即位后,即派人“物色求访”(158)“潜遁名山”(159)的李泌,而李泌得知肃宗即位,不待“求访”,自己主动地前来归附。

李泌,“幼以才敏著闻”(160),玄宗尝召入宫,要张说“试其能”,张说说:“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李泌即回答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才,静若得意。”(161)玄宗赏识其才,使他与太子游。及长,玄宗“欲官之”,他不受,宁可“与太子为布衣交”,太子李亨仰慕他的才识,常称他为“先生”,李泌知识奇特,儒、佛、道无所不晓,“操尚不羁,耻随常格仕进”。(162)

肃宗重见李泌,“大喜”,像做太子时一样地对待他。“出则联峦,寝则对榻”,“事无大小皆咨之,言无不从”,甚至“进退将相”(163)都要与他商议。肃宗意欲任他为相,他“固辞”,故任他为广平王李俶(即继位的代宗)军司马,肃宗经常对李泌说,卿在老皇上天宝年间,“为朕师友”,现在又任广平王军司马,“朕父子三人”(164)都仰仗卿的智慧。他与广平王俶,双双出入禁军元帅府,“四方奏报”,悉送李泌“先开视”,“禁门钥契”(165),悉委李泌与广平王李俶一同掌握。实际上,后来德宗也重用过李泌,要说三代人应是肃宗、代宗、德宗,加上玄宗才是四代。在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李泌算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人。第一,他接连辅佐三代皇帝,信任不衰!第二,几度享有宰相之权,而不在宰相之位;第三,二度出任于危艰之时,多次隐退于危艰之后。

肃宗从他父亲那里接过来的是一副混乱不堪的烂摊子。长安与洛阳尚未恢复,龙庭总不能长期偏寓西北,成德、魏博、卢龙等河北诸镇还为安史余部所占据。肃宗任用迂阔不知兵的御史大夫房琯领兵,急于收复长安和洛阳两京。战争进行得很不顺利,肃宗问李泌:“今敌强如此,何时可定?”李泌主张,派兵直捣范阳,“覆其巢穴”,使得安史势力,“留则不获安”,“退则无所归”,“然后大军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166)这是战略性很高的主张,肃宗听了非常高兴,但是,一向对李泌言听计从的肃宗,这次并没有推行。

俟两京收复、肃室还都长安后,李泌对肃宗说,臣对君已报知遇之恩,“足矣”,再当“闲人”,何等快乐!肃宗说,朕与先生多年同“忧患”,“今方相同娱乐”,奈何突然“欲去”呢?李泌回答说,“臣有五不可留”,希望陛下“听臣去”,这等于是“免臣于死”。肃宗说:这是什么意思?李泌说:“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此其所以不可留也。”肃宗说,现在暂且睡觉,改日再议。李泌说,今天臣就榻于陛下犹不准臣请求,改日再上朝,更不能获准。“陛下不听臣去,是杀臣也”,说到这里,肃宗有点动火气地说:想不到卿不信任朕到了如此地步,朕怎么会“办杀卿”呢?这是将朕看作勾践了!李泌说,陛下没有“办杀臣”,所以臣得以“求归”,若是办杀了,臣还能在这里讲话?而且“杀臣者,非陛下也,乃‘五不可’也”。(167)

李泌为什么说肃宗不让他去就是杀他呢?这是因为肃宗身边有忌恨他的人,即李辅国和张良娣。李辅国以宦官“侍太子扈从”,得宠于肃宗,委以“专掌禁兵,赐内宅居止”,(168)他“外恭谨寡言而内狡险”。张良娣在逃出长安途中得幸于唐肃宗。因此,李辅国与张良娣“阴附会之,与相表里”(169)。广平王李俶的弟弟建宁王李倓,很注意处理好与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广平王李俶的关系。李泌与他们兄弟俩关系均好,注意协调他们兄弟父子的关系。李倓为人坦诚外露,他对李辅国与张良娣“阴附”忌恨李泌很是气愤,他曾对李泌说:“请为先生除害。”(170)被李泌劝阻。李倓又曾在肃宗面前“诋讦二人(即李辅国与张良娣)罪恶”。李辅国和张良娣对李倓实行报复,诬告他要“谋害广平王”。肃宗一怒之下赐死李倓。这件事使得李泌和李俶都很紧张。李俶想要除掉李辅国和张良娣,李泌说:“不可”,王不见建宁王李倓的祸灾吗?李泌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碍父皇肃宗在,不好办。李俶说:担忧先生的安全。李泌说,泌与主上早已有约,“俟平京师,则去还山,庶免于患”(171)。

讲到这里,我们就知道了李泌为什么要坚决引退还山,他为什么说,“杀臣者,非陛下也,乃‘五不可’也”。到那时,李泌把握不了肃宗,肃宗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而全为李辅国与张良娣所左右。李泌临走时对肃宗说,陛下往日待臣如此之厚,有些事臣不敢对陛下讲,肃宗想了好久问道:是不是指朕没有同意卿的主张进行北伐?李泌回答说,不是的,是建宁王被害的事。李泌向肃宗辩白说,建宁王要加害太子是“出谗人之口”。昔日陛下“欲用建宁为元帅,臣请用广平”。若建宁王有忌恨太子之心,“当深憾于臣”,相反,“以臣为忠,益相亲善”。(172)事情的经过李泌都清楚,但是李泌不能讲,也救不了受冤的建宁王。太子李俶曾对李泌说,“先生去”,我更危险。李泌说,王只要对皇上“尽人子之孝”,张良娣不过一“妇人”,“委曲顺之”,(173)好对付。李泌暗示李俶关键还在父皇身上。

李泌去后,肃宗立张良娣为皇后,更加倚重李辅国,“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封郕国公”,“拜兵部尚书”。以后,张良娣与李辅国因争权而矛盾激化,趁肃宗垂危之际,张良娣谋诛李辅国,因事不密,被李辅国联合另一宦官鱼朝恩先除。代宗即位,李辅国被“盗杀”(174)。因此,李泌应代宗召,还朝,“赐光福里第,疆诏食肉”(175),娶亲。鱼朝恩继李辅国之后以宦官身份“专典神策军,出入禁中”(176)。元载因与李辅国善,肃宗、代宗相继任为宰相。李辅国死,元载与鱼朝恩不协。鱼朝恩被除后,代宗对元载“宠任益厚”,元载则“志气骄溢”。(177)因为代宗与李泌关系亲密,元载为了专权,对代宗告讦说,李泌与鱼朝恩“亲善”,应知鱼朝恩的阴谋。代宗为李泌辩解说,过去“军谋大事”李泌“皆预决”,禁军“将校皆其故吏”,所以,“朕使之就见亲故”,“卿勿以为疑”。诛杀鱼朝恩,李泌不是参与“预谋”(178)了吗?但是元载及党羽攻讦不已,代宗只得调李泌离京师,赴江西任判官。元载势力被代宗除,李泌又被召还。代宗对李泌说,“与卿别八年”,不诛元载,不然,朕“几不见卿”。(179)元载死后,翰林学士常衮为相,“复为常衮所忌”(180),李泌又出为地方官。

自安史之乱后,在安史余部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藩镇势力不仅没有削弱,而且日益加强,从边镇发展到内地,逼迫着唐王朝日益缩小管辖的地区。如横行同、华地区的小藩镇势力周智光曾狂言道:“此去长安百八十里,智光夜眠不敢舒足,恐踏破长安城,至于挟天子令诸侯,惟周智光能之。”(181)

德宗为了恢复唐王朝的势力和威严,推行了强硬的削藩政策,招来了冀王朱滔、魏王田悦、赵王王武俊、齐王李纳和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的联合抵抗。唐王朝一无经济力量,二无军队打仗,只得请泾原兵去抵挡靠近长安的淮西势力。泾原五千兵,到达襄阳,必经长安。正是十月寒天,士兵衣着单薄,吃得又差,士兵希望得到朝廷厚赐的愿望落空了。士兵们抱怨说:“吾辈将死于敌,而食且不饱。”(182)于是,发生了兵变,抢琼林、大盈二库财物,推朱滔的兄弟朱泚为主,朱泚拥兵称帝。德宗“召禁兵以御贼,竟无一人至者”(183),只得仓皇逃往奉天,朱泚带兵攻奉天,将德宗包围几个月,兵断粮绝。德宗本来寄希望于有军事实力的李怀光,而李怀光却反复狐疑,终于联合朱泚反对朝廷,前后折腾了三年,德宗最后逃到梁州,依靠李晟才收复京师。

在这危难的时刻,德宗想到他儿时老师李泌,“急诏征”(184)。此后,德宗事事顾问李泌,李泌事事为之尽心谋划。他是兴元元年(784)到贞元五年(789)时期德宗统治集团的主要谋划者,协调了统治集团内部关系,挽救颓势,也保全了自己。

韩滉曾任苏州刺史、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使等职。在泾原兵变后,“关中多难”,韩滉在所管辖的地方“闭关梁,筑石头五城”,“造楼船战舰三十余艘,以舟师五千人”(185)扬威武。人多以为韩滉趁德宗在难中“聚兵修石头城,阴蓄异志”。德宗就此问李泌,李泌回答说,韩滉“公忠清俭”,自陛下从京师出走,他“贡献不绝”。之所以有“修石头城”的事,是因为他看到“中原板荡”,准备迎銮驾渡江,“此乃人臣忠笃之虑,奈何更以为罪乎!”外面“谤毁”那么多,也是因为韩滉“性刚严,不附权贵”的缘故,希望陛下明察,“臣敢保其无他”。德宗说,“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没有听到吗?李泌说,臣是听到了,韩滉的儿子韩臬就是因为这个缘由而不敢回南方省亲。德宗说,韩滉儿子尚且如此畏惧,“卿奈何保之”?李泌说:韩滉的用心,“臣知之至熟”。臣愿“上章”证明韩滉“无他”,使朝廷百官都知道。德宗说,朕刚刚起用卿,人不是那么容易保的,“慎勿违众”,恐怕会因此连累了卿。后李泌果然“上章”,以自己身家性命保韩滉。德宗看了奏章后对李泌说,卿的奏章朕已留下未发,朕知卿与韩滉有旧交情,但是不能不爱护自己的身家性命。李泌说,“臣岂肯私于亲旧以负陛下”,而是因为韩滉“实无异心”,臣“上章”是为了朝廷,顾不得自身。德宗问,怎么是为了朝廷呢?李泌说:今天下遭旱、蝗灾,“关中米斗千钱,仓廪耗竭”,而江东丰收。希望陛下早点公开宣布臣章,“以解朝众之惑”,亲自召见韩皋命他回去省亲,令韩滉“感激无自疑之心,速运粮储”,这不是“为朝廷”(186)吗?当时京师饥荒异常严重,朝廷连军粮都发不出,“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曰:‘拘吾于军而不给粮,吾罪人也!’”(187)德宗为此非常担忧发生兵变。在这种情况下,李泌这一番话打动了德宗,同意按李泌意见行。韩滉见儿子归来,“感悦流涕,即日,自临水滨发米百万斛”。由于韩滉的带动,其他诸道也“争入贡”(188)。当韩滉的米运到关中,德宗得知,马上赶到东宫对太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神策之军得知,“皆呼万岁”,宫中人沽酒“为乐”。(189)

李泌力排众议,坚持自己的符合实际而有策略的主张。所谓众议是属捕风捉影的流言,德宗可以根据流言判韩滉谋叛罪,这就叫流言杀人。当时,德宗要杀韩滉不是那么顺手,即使杀不着韩滉,若是韩滉与朝廷弄翻,会比杀韩滉个人带来更大祸害,北方已经紊乱不堪,南方又闹开了,断绝了朝廷的财源,使得朝廷的日子更加难熬。根据捕风捉影的流言判处一个人的死罪,是独裁皇帝的权力,也是专制统治下经常发生的,李泌知人善断,凭着个人与德宗的关系,以身家性命担保,说服了德宗,真是费尽苦心。

在德宗正式任李泌为宰相时,李泌当着朝臣的面对德宗说,臣今日愿与陛下“为约”,不杀功臣李晟、马燧。现在有谗言者,陛下虽然不听,当着李晟、马燧面说清楚,“欲不自疑耳”。万一陛下杀害了他们,朝廷的“宿卫”,地方的“方镇”,“无不愤惋而反仄”,那又要大乱了,人主爱护臣下不在于给他多大的官位,而在于“坦然待之”。过去臣在灵武,未有正式官职,而将相皆受臣指画;“陛下以李怀光为太尉而怀光愈惧,遂至于叛。”这都是陛下亲眼所见的例子。“臣愿陛下勿以二臣功大而忌之,二臣勿以位高而自疑,则天下永无事矣。”(190)

德宗的统治是异常脆弱的,经不起任何风浪,皇帝与功臣之间最易引起风浪,李泌就这样做堵塞和预防工作。还有皇位继承人问题也最容易生是非,李泌对此特别敏感,曾有人向德宗密告李升私自出入郜国大长公主第事,李泌即指出:“此必有欲动摇东宫者。”(191)事情刚刚萌芽,他就指出,并加以妥善处理,避免祸患。后来,德宗确实想废太子,李泌对德宗说:“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覆家者。”过去建宁王被杀,臣“竟不敢言建宁之冤”,深以为憾,因此,臣“固辞官爵,誓不近天子左右”,今日为陛下相,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臣老矣,余年不足惜”,“不敢不尽言”。(192)在李泌的苦谏之下,德宗才放弃了废太子的打算。

李泌回到家中,对子弟说:“吾本不乐富贵,而命与愿违,今累汝曹矣。”(193)李泌“本不乐富贵”,这是真的,在肃宗的儿孙危难之际,帮他们一把,是为了报知遇之恩。谁知李泌陷得太深,最后走不开了,这姑且叫命运的驱使吧!晚年以死谏德宗,李泌以为自己难于幸免。对子弟这番话表达了他心底的凄凉,结果,李泌善终了。这也不是偶然的。

德宗曾将他的几位宰相做比较说,朕好与宰相们争长较短:崔祐甫性褊躁,朕一追问,就应对失错,朕常知其能力低而又爱护短。杨炎论事有不少可取的地方,但“气色粗傲”,向其提出不同的看法,就“辄勃然怒”,有失“君臣之礼”,所以每每见面,“令人忿发”,除朕外,其他的人“则不敢复言”。卢杞小心谨慎,凡朕所言无所不从,但无学识,不能与朕往复议论,故经常不能使朕言而尽意,惟卿与“彼三人”不同,朕说得妥当,“卿有喜色”;说得不妥当,“常有忧色”。卿虽有时讲“逆耳”的话,也是尽力讲明道理,如何才“理安”?如何才“危乱”?言辞“深切”,“气色和顺”,没有杨炎的“陵傲”。朕反复“问难”,卿既不像卢杞那样“理屈”无辞,又不像杨炎那样逞强“好胜”,而是尽释朕心中疑难,“不能不从”,这就是“朕所以私喜于得卿”(194)的原因。从而这也就是李泌能善保其身的原因。

《新唐书》评价李泌说:“泌之为人也,异哉!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卒而建上宰,近立功立名者。”(195)可以说李泌是“苦心支撑,力避嫌猜”的典型,他“力避嫌猜”的办法是使皇帝感到他是尊重皇帝的威严的;使皇帝感到他的存在对皇帝有益而没有任何威胁。假如这两点达不到,他就坚决引退。李泌向“以王佐自负”,确实有王佐之才,这不仅表现在他善于判断谋划,而且还表现在他善于避嫌猜。在他所处的政治环境中,力避猜嫌占用了他多少精力,无从统计,估计不会少于50%吧!让人的精力无谓地耗费,这是专制统治不可避免的。为了“立功立名”必须付出这份代价。

与李泌同时的还有武将郭子仪,他“以身为天下安危者二十年”,又“富贵寿考,哀荣终始”。(196)他与李泌同属一个类型,他的典型性不亚于李泌,一文一武辅佐皇帝挽救危局,因为篇幅关系,仅附录《新唐书》卷一三七《郭子仪传》关于郭子仪的评论,以飨读者:

子仪事上诚,御下恕,赏罚必信。遭幸臣程元振、鱼朝恩短毁,方时多虞,握兵处外,然诏至,即日就道,无纤介愿望,故谗间不行。破吐蕃灵州,而朝恩使人发其父墓,盗未得,子仪自泾阳来朝,中外惧有变,及入见,帝喭(同唁)之,即号泣曰:“臣久主兵,不能禁士残人之墓,人今发先臣墓,此天谴,非人患也。”朝恩又尝约子仪修具(197),元载使人告以军容(指鱼朝恩)将不利公。其下衷甲(198)愿从,子仪不听,但以家僮十数往,朝恩曰:“何车骑之寡?”告以所闻。朝恩泣曰:“非公长者,得无致疑乎?”田承嗣傲很不轨,子仪尝遣使至魏,承嗣西望拜,指其膝谓使者曰:“兹膝不屈于人久矣,今为公拜。”李灵耀据汴州,公私财赋一皆遏绝,子仪封币道其境,莫敢留,令持兵卫送。麾下宿将数十,皆王侯贵重,子仪颐指进退,若部曲然。幕府六十余人,后皆为将相显官,其取士得才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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