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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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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言

勇敢的母亲

命运的讽刺

那天早晨,随着指针指向八点,闹钟铃声响起,文明先生掀开被子缓慢坐起,他往右手边看了看,没看到自己的爱妻,又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挂历,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妻子到网球场去了。

他洗漱完毕换好衣服,接着按了一声铃。当他坐到妻子梳妆台前时,仆人端来了一个餐盘,上面有牛奶饼干、鲜奶油、咖啡、巧克力,这些都是上流知识分子的食物。梳完头,他匆忙吃过东西,接着开始化妆。他先修指甲,涂指甲,把十个手指涂红,然后开始往脸上涂面霜,抹粉,再用干毛巾擦去,之后又抹上一层薄薄的粉,看上去就像是心神不宁的人。他那黑黑的鬈发从头顶耷拉到后脑勺,长长的脖子上喉结突起,双眼外凸,脸上圆圈样的白色粉迹斑斑点点,俨然一副脂粉男人装扮。

几声嗒嗒的脚步声靠近门口,他仔细听着,门打开了,他因安南人这不会敲门的鲁莽行为和习惯而充满怒气,但是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开口咒骂,而是要挤出满脸的笑容,因为没敲门进来的人正是通判夫人——他的母亲,他一边将脸上时髦的脂粉抹去,一边笑着问:“母亲一大早来此有何事?”

他母亲背着双手看着他,又看了看整间屋子,没说话,嘴里斜叼着烟嘴。过了一会儿,她坐到床边问道:“她去哪儿了?”

“我老婆去打网球了。”

老太太显得不满意,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好像是早上7点钟走的。”

“哟!你们夫妻俩最近很是文明啊!”

他晓得母亲又要重提往日那因新老观念冲突而将家中分成两派的老话题,就反问道:“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老太太快气疯了,但还竭力忍着,责怪道:“你到现在都还没去店里,做生意这么懒惰,是想等着什么时候破产啊?你应该管好自家的人,老婆那么早就走了,而你居然还在睡觉,你不怕你的店员把钱都偷走吗?”

文明先生依然坐在原地继续涂抹脸上的粉,不紧不慢地说道:“禀告母亲大人,有wafn先生帮忙看管。”

虽然没听懂儿子在说什么,她也不再多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此刻想的是该如何打开与红毛春相关的话题。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那么阿春医生在哪儿?”

“啊,他是网球教授,现在应该在网球场。”

说这话的时候,文明先生怎么张口就是谎言,大概因为长期欺骗别人,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他一时无心把红毛春那个捡球的家伙说成了网球教授。他现在也只能继续这么说,就像之前把他说成是医学院学生,说成是受过良好教育、有新思想的人,所以,现在当然不能把他说成是给会员们捡球的人了。

老太太又问:“听说你想让阿雪也学打网球,是真的吗?”

文明先生愣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不知道她想不想学,想学的话我也很赞同,打网球强身健体,又没有什么坏处。”

“唉!阿春好像也还是一个品行端正、光明正大的人,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文明先生不知道这是母亲设下的陷阱,应答道:“当然啊!妈妈你看啊,如果没有他的医治,爷爷可能早就死了吧?还有啊,因为有他的帮忙,我们的服装店才会发展得像现在这么好呢,妈妈。”

“那照你看,红毛春不是一个品行端正、光明正大的人吗?”

“这就像2加2等于4,还有什么要考察的呀!”

老太太想了一会儿,轻声问道:

“唉!你觉得要是咱们把阿雪嫁给他可以吗?他会同意吗?”

听到这儿,文明先生皱起眉头,心中无比愤怒,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谁的想法啊?”

老太太咂了咂嘴说道:“女儿长大了当然要考虑择婿的事,父母的责任就是为儿子娶妻,为女儿择婿嘛,你干吗这么吃惊?”

文明先生摇了摇头:“这件事恐怕很难成……”

“糟糕!为什么?”

文明先生对母亲的失望感到很奇怪,就用了一种很老套的观念来搪塞:“门不当户不对嘛!而且阿春不一定看得上阿雪……”

“就怕人家不愿意而我们说要嫁,那多尴尬,门当户对,现在不是问题,你不就总是提倡平民运动嘛。”

文明先生皱紧眉头大声问道:“可是妈妈为什么这么希望他们俩结婚?”

“因为阿春品行端正、光明正大。”

“那还不够!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老太太站起来走近他,指着他的脸骂道:“因为阿春已经和你妹睡过了,知道了吗?混账东西!”

骂完,老太太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摇摇晃晃扶着墙,像是担心头晕摔倒。文明先生也站起来,身心瘫软。

老太太又哭着说道:“你引狼入室、乱挑事端,害了你妹妹一辈子,全家的名声都让你搞坏了!还有你那位老婆!不知道多少荒淫的事情被人家议论纷纷!”

母亲的话像某种巨大的力量,把文明先生的思想从激进派拉回保守派,听母亲提及自己的妻子,他心中顿时燃起醋意。他最怕的就是长角。他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尽管长角是一件看起来是激进派的丑事,而非保守派的丑事。要想让新潮妇女保持品行端正是不可能的了。新潮妇女多情,这一点只是对那些把妇女视作玩物的男人有利;但是如果这个玩物就是自己的妹妹或者妻子,那绝对不行!不能这样!

不过,文明先生还又问了问母亲:“您确定是这样的吗?谁看见了?”

“她姐姐看到他俩在蓬莱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一起午休,这还不确定吗?”

“哦!奇怪了!她为什么不阻止妹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看到她这个样子,她深感羞愧,还能再说什么呀?”

“这种羞愧实在是无理啊!”

“她说了她怕小雪恨她,怕在姐妹们中间引起冲突。你也别让小雪知道是她姐姐说的啊。”

文明先生站着思虑良久之后才对他母亲说:“先让我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再看看怎么办,妈妈您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慌乱也不是好办法。”

说完,文明先生往头上喷了点香水,伸手拿着绒帽,走下楼去。他是要去找红毛春。

这时,在网球场上除了文明太太和红毛春一起在打球,没有其他人。副关长夫人的女儿珍妮特也从学校回来陪她母亲了。因为正好是周四,是练习网球的时间。她坐在椅子上,一本书翻开放在膝盖上。她一会儿抬起头看打网球,一会儿又低下头看书上的图画。两个约十到十二岁、衣着破旧的小孩正在给红毛春他们捡球。而此时红毛春穿着西式短裤、短袖衬衫和白球鞋,站在那里当教练。

副关长夫人在楼上的家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短裤来和他们一起练球,她的体育事业被另外一份神圣的职责所影响了,这份职责就是做良母。不知道什么原因,阿福最近两天吃饭比以前少吃一碗。他老是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对墙坐着沉思,又喜欢去纠缠把玩奶妈的胸,就连“不行,不要嘛”也不说了。不知道这个老天赐给的孩子,佛主赐给的孩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前一天下午,阿福打了三个喷嚏。到晚上,喝完水之后,他又打嗝。夜里他只尿了一次床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尿两次。今天早晨,他咳了三声。这真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副关长夫人心里很清楚,尽管她嘴里没说。她非常担忧,在这种境况下每个贤良的母亲都会感到担忧。

难道是阿福将要被召“回去”?

又或许是香寺的佛爷疼惜自己的后代,谁知道佛爷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许佛爷渴望把他的孩子从尘世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算命先生说阿福的寿命很长,难道是算错了吗?

这些问题让副关长夫人感到头昏脑涨,感到痛苦和忧虑。养儿方知父母心,而养育这种求子得来的孩子体会更深。像副关长夫人这样养育孩子,说来也是够周全了。她小心翼翼,在饮食上格外有所禁忌,也避免参加所有被认为会带来厄运的活动,同时尽量避免表扬儿子,以免引起邪灵的注意。她为儿子去寺庙做了“寄养”“尊香本命”“祭拜”“奏文”等各类仪式。她自认为没有做过任何犯忌的事情,可是如今“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当她绝望地盯着坐在房间中间一张桌子边的阿福时,她在考虑是去拜访著名的增福法师,还是去请直言医生。

当她看到窗户下面的球场上的情形时,特别生气。她觉得自己对那群打球的人是那么好,可是他们却丝毫不知道她的忧虑,那真是一群没有礼貌的人。但是她的愤怒很快烟消云散了,因为她并没有告诉过他们任何事情……就连她的家人都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害怕告诉别人之后又会带来厄运,那样就麻烦了!

就在这个时候,文明先生推门进了球场,看到珍妮特摘下帽子和他打招呼,他与她握手闲聊了几句。他转过身看到他妻子的短裤很短,把一切暴露在红毛春这种非常具有可疑性的人面前,那暴露的短裤和雪白的肌肤让他对社会改革事业感到灰心,不想再激进了,他希望她老婆的短裤长一些,显得保守一点才好。不过,当看到红毛春只关心球,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喂!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他走近他老婆说道:“唉!亲爱的!过来跟你说个事。”

他老婆把网球往地上拍了三下,意思是暂停,之后走向他。为了显示礼貌,他又对着红毛春说:“抱歉了!”

红毛春边喘气边答道:“好的,自便吧,这没有什么坏处。”

夫妻俩慢慢朝大门的方向走,因为那边没有人。文明先生问道:“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妻子睁大眼睛,惶恐地问道:“什么呀?发生什么了呀?”

丈夫失望地摇摇头长叹道:“咱们家不能再容下阿春这家伙了,多一分钟都不行!混账东西!”

“怎么会这样?店铺正生意兴隆,顾客都是他的。还有,要是惹他不高兴了,那谁会来陪我练球?等皇帝来的时候怎么办?你这是因为什么呀?”

“他和我们家小雪好像有暧昧关系。”

“是吗?嗯,也许是,有时我也这么怀疑!”

“据我刚得到的消息,好像他俩一块儿睡过了。”

“天呐!是那样的吗?确定吗?”

“我,我现在只想立马进去撕碎他那张狗脸!他害咱们妹妹不正经,咱们都要背恶名。咱妈一直认为那是因为我们的进步、欧化才导致小雪这么不听话,你说这是不是冤枉?”

“已经传到妈妈的耳朵里了吗?那她怎么说?”

“更为耻辱的是妈妈还想把小雪嫁给那个混账东西!”

“啊!太急了!要知道实情才行啊。”

“要怎么知道?难不成让妹妹去找医生检查?这么问她,她当然不敢说实话,就算敢说她也不会说。”

“嗯,这倒是真的!这说明他俩已经迷恋对方了,想结婚了。不过,如果他们只是想让父母同意他们结婚,那么也有可能其实并没有睡在一起,他们却故意说已经在一起睡过。”

“但也有可能是为了想让家人同意他们结婚,两人急急忙忙就睡一块儿了。”

妻子立马责备丈夫:“若是这样你还要剁碎阿春的脸吗?”

“我也是太生气了,所以没想那么多!现在还有一个方法:在确认阿春那家伙是否毁了小雪清白之身之前,我们想办法阻止他俩相见,就这样!等调查清楚了我们再做打算,或把小雪嫁给他,或把小雪拉回来,如果她还没失身。”

“那就只有把阿春这家伙赶走,从此不让他再与我们的店铺有任何往来。只能牺牲一个得力的助手了。”

“这也意味着我们为了社会改革,为了腐旧的家庭的利益,得作出牺牲。”

“不是吗!不过,文明的牺牲是值得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跟副关长夫人说让阿春留在网球场就可以了。”

“啊!这个主意好!只要我们注意言辞就行。”

夫妻俩愉快地转身走进球场去,却看到副关长夫人满脸惆怅地把头探出窗外大声地挥手呼救。

他们五个人一起慌忙地跑上去,想着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到了才知道原来是阿福接连打了四个喷嚏!

用荒唐的生理学知识安慰了副关长夫人之后,文明先生开始坐下沉思该如何赶走阿春,了结那件事情。

就这样,红毛春败坏纯洁少女阿雪一生名节的事情以圆满的结局结束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个沉重的责任是:败坏一位已经为两任丈夫守节的寡妇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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