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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正月底方才上路。闵先生的太太带着两个孩子也一同去,她娘家就在×城,她自从嫁到闵家庄来就没有回去过。临走那一天早上,我有两双袜子洗了搭在椅背上,也忘了带走。闵老太太特地来提醒我,并道:“出门人手脚要快,心要细。一样东西丢了,要用起来就没有了,是不是?”闵老太太这是第一次这样地教训我,大概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我听了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许多年来一直没有人肯这样地说我了。我陪着笑连声答应着,然而闵老太太向来不等人回答,自管自笑吟吟咭唎嗗㖨说上一泡,抽身便走,虽然年纪大,脚又小,却能够眼睛一霎便走得无影无踪。我想,这也是她的一种遁世的方法。

一大早上路,天气好到极点,蓝天上浮着一层肥皂沫似的白云。沿路一个小山冈子背后也露出一块蓝天,蓝得那么肯定,如果探手在那土冈子背后一掏,一定可以掏出一些什么东西。……山洼子里望下去,是田地,斜条的一道一道,红色的松土,绿的麦秧,四面围着山,中间红红绿绿的这一块,简直是个小花园。

我们坐的轿子是个腰圆形的朱漆木盆,吊在一根扁担上,两个人挑着。闵太太自己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倒像是母子同睡一个摇篮。一个大些的孩子,叫他和我坐在一起。他无法拒绝,我也无法拒绝。轿夫把他放在我膝下坐着,我还得用腿夹着他,怕他跌下来。他叫宝桢,生得很清秀,可是给他父亲惯的不成样子,动不动就竖起两道淡淡的长眉,发脾气摔东西。我顶不喜欢惯坏的小孩子,他自然也有理由不喜欢我。他平常咭咭呱呱话最多的,现在一连走了十里廿里路,都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只偶然探头向他母亲的轿子里张张,叫一声“姆妈!”作为无言的抗议。得不到反应,他就又默然低下头去,玩弄我的毡鞋上的兔子毛,偷偷地扯掉两撮子。我只看见他脑后青青的头发根上,凹进去两道沟,两边两只耳朵。他在棉袍上面罩着件赭色碎花布袍,领口里面露出的颈项显得很脆弱。我在我两只膝盖之间可以觉得他的小小的身体,松笼笼地包在棉袍里。我总觉得他是个猫或兔子,然而他是比猫或兔子都聪明的一个人。在这一刹那间,我可以想像母爱这样东西是怎么样的。

闵太太的轿子走在前面,她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孩子兜头盖着一条大红绸镶苹果绿荷叶边的小斗篷,闵太太穿着件翠蓝竹布罩袍,她低着头,一缕长头发披在腮上,侧影像个苍白的小姑娘。她坐在木盆里,头上的扁担两头挂满了轿夫脱下的棉衣,以及他们的小包袱,旱烟袋,成串的粽子。有一件雪青的棉袄搭在扁担上,远看十分触目。整个的轿子摇摇摆摆像一只花船。有时候轿夫把一只竹杖向地下一撑,就站住了稍微休息一下。从那边山头上望过来,简直不晓得他们花红柳绿抬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个装嫁妆的抬盒,不过在那荒山野地里,是更像《水浒传》里州官献与太师的“生辰纲。”

那件雪青棉袄,我知道它的主人一定会引以为羞的,因为那颜色男人穿着很特别。果然,后来在一个路亭里歇脚,一个轿夫将笠帽除下来挂在扁担后梢,顺便就向那件棉袄遗憾地瞥了一眼,向同伴们微笑着说道:“这件衣裳难看煞的!我讲穿不出去的,二嫂偏说好穿,说已经替我裁好了……”二嫂也许就是他老婆。他的同伴们只是微笑着不作声,他讪讪的就也住口不说了。

闵先生乘黄包车在后面赶上来,把宝桢抱过去跟他坐,同时把一条湿漉漉的粉红色毛巾递给我,说:“这条毛巾是不是你的?我母亲叫我带来给你。”我真觉得难为情,看闵先生的神气也很尴尬,想必闵老太太总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了。我的行李另有一个挑夫挑着,不在我身边,一条毛巾无处可放,一路握在手里,冰凉的,就等于小孩子溺湿了袴裆,老是不干老有那么一块冰凉的贴在身上,有那样的一种犯罪的感觉。

路上我们遇见迎神赛会。一小队人,最前面的几个手执铜锣,“嘡!嘡!”一声一声缓缓敲着,黄铜锣正中绘着一个大黑点,那简单的图案不知为什么看着使人心悸。后面有人擎着大旗,神像有四五个,都骑在马上——不过就是乡下小孩子过年玩的竹马,白纸糊的。每一匹马由两个人扛着。神像的构造更妈糊了,只露出一张泥塑的大白脸或朱红脸,头上兜一幅老蓝布作为风帽,身上兜一幅青花土布作为披风,看上去就像是双手挽着马缰,倒是非常生动。内中有一个算是女的,没有三绺长须,白胖的长长的脸,宽厚可亲,头戴青布风帽,身上披着一幅半旧的花洋布褥单,白布上面印着褪色的枣紫小花。人比马要大得多,她的披风一直罩到马腿上。她对于这世界像是对于分了家住出去的儿子媳妇似的,也不去干涉他们,难得出来看看,只是微微笑着,反而倒使人感到一阵心酸。中国的神道就是这样。

再过去,迎面又来了另一个村子里的一列尊神,却是比较富丽的。粉红绸镶边的苹果绿缎子三角旗掩映之下,神像也是遍体绫罗,有的头插雉尾,如同周瑜,太像戏子了,我觉得倒还是这边的印象派的大布娃娃更有人情味。两边的神像会串起来,竟在道旁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大跑圆场,“哐哐哐哐”打着锣,零零落落地也聚上一些人在旁边看。神像里也有浓抹胭脂的白袍小将,也有皂隶模样的,穿着件对襟密钮紫凤团花紧身黑袄,一手叉腰,一手抡开五指伸出去,好似一班教头在校场上演武,一个个尽态极妍地展览着自己,每一个都是一朵花,生在那黄尘滚滚的中原上。大约自古以来这中国也就是这样的荒凉,总有几个花团锦簇的人物在那里往来驰骋,总有一班人围上个圈子看着——也总是这样的茫然,这样的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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