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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永浬去的小火车,本是个货车,乘客便胡乱坐在地下。可是有一个军官非常的会享福,带了只摇椅到火车上来,他躺在上面,拥着簇新的一条棉被,湖绿绉纱被面,粉红柳条绒布里子。火车摇得他不大对劲的时候,更有贴身伏侍的一个年青女人在旁推送。她显然是挑选得很好的一个女人,白油油的滚圆的腮颊,孩子气的侧影,凹鼻梁,翘起的长睫毛,眼睛水汪汪地。头发也像一般的镇上的女子,前面的鬅发做得高高的,却又垂下丝丝缕缕的前溜海,显得叠床架屋。她在青布袍上罩着件时式的黑大衣,两手插在袋里,端着肩膀,马上就是个现代化的轮廓。脚上却还是穿了布鞋,家里做的圆口灰布鞋,泥土气很重。她就连在嘘寒问暖的时候,虽然在火车轰隆轰隆的喧声里,仍旧显得喉咙太大了,是在田野里喊惯了的喉咙。那军官睁开一双黄黄的大眼睛,向她看了一眼。被窝严严地盖在嘴上,也许他曾经嗡隆了一声作为答覆,也许并没有。随即又阖上眼皮,瘦骨脸上现出厌世的微笑,飘然入睡了。一颗头渐渐坠在椅背上,一颠一颠。女人便道:“可要把你的斗蓬垫在后面枕着呢?”他又张开眼,一瞥,不作声,也没有表情。她可又忙起来,忙了一会,重新回到她的椅子上,那椅子很高,她坐在上面必须把两只脚踮着点。她膝前有个仆人坐在地下,一个小尖脸的少年人,含着笑,很伶俐的样子,并不是勤务兵的打扮。天冷,他把鞋脱了,孜孜的把脚贴在个开了盖的脚炉上烤。他身后另搁着一双草鞋。旁边堆着他们的行李,包裹堆里有两只鸡,咯咯的在蒲包里叫着。

车上的小生意人,乡农和学生一致注目看着那军人,看着他在摇椅上入睡,看着他的女人与仆人,他的财产与鸡只。很奇异地,在他们的眼光里没有一点点批评的神气,却是最单纯的兴趣。看了一会,有个学生弯腰系鞋带,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脸来细看他的皮鞋的构造。随后又有人摸出打火机来点香烟,这一次,观众却是以十倍浓厚的兴趣来瞪视那打火机了。然而,仍旧没有批评,没有惊叹,只是看着,看着,直到他收了起来为止。

在火车的轰轰之上,更响的轰隆一声,车那头的一个兵,猛力拉开了一扇窗户。尘灰蒙蒙的三道太阳光射了进来,在钢灰的车厢里,白烟似的三道,该是一种科学上的光线,x光,紫外光,或是死光。两个小兵穿着鼓鼓揣揣的灰色棉袄,立在光的过道里。

有个女人在和一个兵攀谈。那女人年纪不过三十开外,团团的脸,搽得“胭脂花粉”的。肿眼泡,乌黑的眼珠子,又有酒窝又有金牙齿,只是身材过于粗壮些。她披着一头鬈发,两手插在藏青绒线衫袋里,活泼能干到极点,对于各方面的情形都非常熟悉,无论人家说什么她都插得上嘴去。那兵是个矮矮的身材非常厚实的中年人,橙红色的脸,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一手叉着腰,很谨慎地微笑对答着,承认这边的冬天是冷的,可是“我们北方还要冷。”

那妇人立意要做这辆车上的交际花,遂又走过这边来,在军官的摇椅跟前坐下了,拖过她的脚炉,脱掉她的白帆布绊带鞋,一双充毛短袜也脱了去,只穿着肉红线袜。她坐在那里烤脚,揸开两腿,露出一大片白色棉毛袴的袴裆,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剥干净的猪只的下部。

军官的姨太太问军官:“现在不知道有几点钟?”她便插嘴道:“总有十点多了。”军官的姨太太只当不听见。至于军官,他是连他的姨太太都不理睬的。姨太太间或与仆人交谈,膝下的这个女人总也参加意见。到了一个站头上,姨太太有一点犹疑地向仆人打听这里可有地方大解,又说:“不晓得可来得及。”那妇人忙怂恿道:“来得及!来得及!”说过之后,没有反响,她自己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但依旧粉香脂艳地仰面笑着,盯眼看着这个那个,谛听他们自己堆里说话。

姨太太毕竟没有下去解手,忍了过去了。仆人给她买了一串滚烫的豆付干来。她挺着腰板坐在那不舒服的高椅上,吃掉了它。

那妇人终于走开了,挤在一群生意人队里,含着笑,眼睁睁地听他们说话,仿佛每一句话都恰恰打到她心坎里去。然后她觉得无聊起来。她怕风,取出一块方格子大手帕来,当作围巾兜在颔下。她在人丛里找了块地方,靠着个行李卷睡觉了。她仰着头,合着眼,朱唇微微张着,好像等着个吻。人们将两肘支在行李卷上站着,就在她头上说说笑笑,完全无动于中。

车厢的活络门没关严,砑开两尺宽的空隙,有人吊在门口往外看。外面是绝对没有什么十景八景,永远是那一堂布景——黄的坟山,黄绿的田野,望不见天,只看见那遥远的明亮的地面,矗立着。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单调;随着火车的进行,它剧烈地抽搐着,收缩,收缩, 收缩,但还是绵延不绝。

寒风飕飕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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