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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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Ⅺ 养女的故事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和我一起站在人类古老的行星上,凝望北方。循着北斗星的斗柄,在斗柄一半的位置向左看。看到了吗?感觉到了吗?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清冷和幽暗。这次把眼睛遮住,用内心之眼再感知一下,仔细倾听野鹅的啼声。这声音穿过无边的太空,又被宇宙间奇异的平衡所不容,因而反弹回来……

在那儿呢,发光的!让眼前的画面定格,驾驶你的飞船穿过扭曲的太空。轻点儿,再轻点儿,别把目标弄丢了。等待人类开发的处女行星,无数个新的开端……

伍德罗·史密斯扮过许多身份,有过许多别名,去过许多地方。现在,他带领一队人前往新起点星,一颗纯净明亮如黎明的行星。他告诉同船的伙伴们,此行已接近尾声。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未曾有人类踏足的大草原,有连绵不绝、未经砍伐的莽林,有蜿蜒的河流,高耸的群山,隐秘的宝藏与陷阱。这里有盎然生机,也有致命危险;在这里,你唯一能犯下的罪就是不去尝试。拿起你们的锄头和铲子,挖出厕所,搭起茅舍。明年我们的生活会更好,实力会更强,田地的垄沟也会更长。

学着去栽种庄稼,学着去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要只想着花钱买,要学着去创造!不去尝试怎么能了解?尝试,再尝试,不断去尝试……

欧内斯特㤴吉本斯,曾用名伍德罗㤴史密斯,有时候也叫拉撒路㤴朗等其他名字,是新起点商业银行的行长。眼下,他刚刚走出沃尔多夫餐厅,站在门廊上一边剔牙,一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他下方的街上拴着六头背上有鞍的骡子和一匹戴着口套的疾行兽;远处的街道右侧,一支骡车队正在多金贸易站(e. 吉本斯的资产)的码头边卸货;大街正中央,一条狗趴在扬起的灰尘中一动不动,拉车的牲口在它周围走来走去。街对面的左侧,有十几个孩子正在梅伯里夫人小学的操场上玩一种特别吵闹的游戏。

他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在街上数出三十七个人。十八年来,这里的变化真大啊!多金不再是这颗行星上唯一的聚居区,也不再是最大的了。新匹兹堡的规模更大(也更脏乱),另外离分区和汇合区的规模也不小,都可以被称为城镇了。这仅仅是来了两船的移民而已,而且大家差点就在这个殖民地的第一个冬天里饿死了。

他不喜欢回想那个冬天,因为只要他想起那一家人来心里就不是滋味。不过,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因为饥饿吃过人,而且他们已经都死了。

算了,别想了。在这里,弱小的人都死了,坏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杀掉了;活下来的牲畜总会变得更强壮、更聪明,也更像样子。新起点是颗值得骄傲的星球,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生活会越来越棒。

不过,近二十年的时间都待在一个地方实在是太久了,是时候再次登船启航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和安迪一起在群星间徜徉的日子都比现在更有趣。那时候他们俩到处开发房地产,评估好升值潜力之后就走人,从不多做停留。说到安迪,愿上天保佑他纯洁善良的灵魂。他心想,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撒刻能否按时把第三批有望在此扎根的移民带回来。

这样想着,他掀起苏格兰短裙,挠了挠右膝盖上方,顺便检查了一下他挂在腰带左侧的爆能枪,又看了看针击枪的情况。然后他抓抓后脖颈,确认第二把飞刀还好好放在原位。他做好了与人会面的准备,只是在想是该先去银行的办公室,还是去贸易站检查马上要来的那批货物。可是他对这两样工作都没有什么兴趣。

其中一头拴着的骡子向他点点头。吉本斯也向他看过去,说道:“嘿,巴克。你小子还好吧?你的老板呢?”

巴克紧闭双唇,然后突然蹦出一个词:“蝇行(银行)!”

这说明一个问题:如果克莱德攷利莫尔把坐骑拴在这儿而不是银行门口,那就表示克莱德想从边门进去,再找机会贷一笔款。那我们就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找到我吧。

他也不会去贸易站的。这不仅是因为克莱德下一步就是去那儿找他,还因为他不想让瑞克紧张。如果他提前露面,今天瑞克就没机会像往常一样偷点东西了。要是瑞克因此撂挑子不干了,他要上哪儿去找一个靠谱的仓库管理员呢?瑞克从来都是个实诚的家伙,每批货他只偷5%,不多也不少。

吉本斯摸了摸他的衬衫口袋,找出一颗糖来,然后把糖放在掌心里递给巴克吃。那骡子灵巧地把糖吃进嘴里,点头道谢。吉本斯想,除了利比驱动器,对殖民星球帮助最大的就要属这些变异骡子了,它们不仅有生育能力,而且的的确确特别能生。关键是冷冻睡眠状态对它们的影响特别小。要知道,若是运输过程中让猪进入了那种状态,等飞船着陆后再一看,有一半都会变成冻猪肉。变异骡子在方方面面都能照顾自己,而且强壮到足以踢死一头野生疾行兽。

他说:“再见了,巴克。转告你的老板,我要去散步了。”

“吼哒(好的)!”骡子表示知道了,“债见(再见)!”

吉本斯往左一转,向着城外走去。同时,他心里开始琢磨,要是克莱德攷利莫尔同意抵押巴克,他该同意批给他多少贷款。要知道,能得到一头温驯聪明的成年公骡简直是中了头彩,另外这应该是克莱德唯一还没有抵押出去的财产了。吉本斯非常确信,等抵押巴克贷到的款子到期之后,克莱德就得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了。他并不怜悯克莱德,因为他觉得没有能力在新起点上好好生活的人就是废物,所以也没有必要资助他。

不,一块钱也不能借给克莱德!直接开价买他的骡子,在合理价格的基础上再加10%。吃苦耐劳的家畜不该属于一个懒汉。吉本斯其实并不需要一头带鞍的骡子,不过要是每天能骑上一个小时左右也不错。成天在银行里坐着上班,人会变得无精打采的。

等再次结婚的时候,他可以把巴克当新婚礼物送给新娘。想得挺美,只不过这颗星球上除了他之外的霍华德家族成员只有一对夫妻,而且他们还没有能嫁人的女儿。另外,在这里,他们霍华德家族的人都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等星球上的人口多起来,家族能在这儿开诊所的时候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样更安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极力避免和霍华德家族的其他成员打交道,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装作不认识,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要是能再次走进婚姻也挺好的。马吉家族——其实他们是巴斯托家族——有两三个女孩,她们就快成年了。也许他应该找一天登门拜访。

他早上吃了一肚子炒鸡蛋,现在又满脑子都是邪恶的想法,所以他感到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心想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他一起找个僻静地方来一发。欧尼[1]倒是认识几个和他有一样“志趣”的女人,但是这个点儿她们都不方便出来滚床单。他现在想要的就是单纯地找点乐子。毕竟不管对方有多好,和短寿人约会真的对谁而言都得不偿失,对方要是真的特别好,那就更要命了。

就这样,银行家吉本斯走到了城区边缘。他正要往回走,突然注意到远处有一栋房子正在冒烟。是哈勃家。不对,以前是哈勃家,他在心中默默更正。自从他们去城内置业后就搬离了那里,现在住在那栋房子里的是……嗯,巴德·布兰登和他老婆玛姬,这小两口是第二批移民。他记得他们好像有一个孩子。

这么热的天儿还生火?也许是在烧垃圾吧。

糟了,那烟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吉本斯赶紧往那边跑去。

等到了曾经的哈勃家,他发现房子的整个屋顶都烧起来了。拉撒路慌忙停住脚步,想先判断一下局势。和大多数老房子一样,哈勃家的一楼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向外开的窄门。这种设计在疾行兽和龙遍地走的时候流行一时。

打开那扇门就相当于为炉子开了风门。

总之那扇门决不能开,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围着房子跑了一圈,瞧见二楼有几扇窗户,于是开始寻找能够到窗户的法子。如果有梯子什么的就好了。房子里有人吗?布兰登一家连用来逃出火场的打结绳子都没有吗?也许真没有。质量好的绳子都产自地球,零售的话能卖到九十美元一米,搬家时哈勃家不可能把那么贵的绳子落下。

一扇窗子的百叶窗开着,浓烟从里面滚滚而出。

他大喊:“嘿!里面有人吗?”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同时有一样东西朝他扔了下来。

那东西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就看清楚了,所以他自然稳稳地将其接在怀中,然后为了减少冲击力在地上打了个滚。他接住的是一个小孩儿。

他抬头望去,看见一条胳膊耷拉在窗沿上。接着房顶塌下来,那条胳膊也随之消失了。

吉本斯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不,是个小女孩,他又在心里默默纠正道。他匆匆退后,远离致命的火场。他觉得在这么猛烈的火势下不可能有人还活着,只希望房子里的人死得够快,这样才没有什么痛苦。他把孩子揽在臂弯里:“小宝贝,你还好吗?”

“应该还好,”她回答,然后严肃地补充了一句,“可是妈妈病得厉害。”

“亲爱的,你妈妈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柔声说,“你爸爸也一样。”

“你确定吗?”孩子在他臂弯中扭动着,她想起身看看那座燃烧的房子。

他耸起肩膀,挡住孩子的视线:“我确定。”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同时开始向远处走去。

回城的半路上,他们碰见了骑在巴克背上的克莱德昲利莫尔。克莱德勒了勒缰绳,让巴克停下来,说道:“原来你在这儿!银行家,我找你有事。”

“先别说了,克莱德。”

“啊?可你不明白,我必须凑点儿钱。这一整个季度我都特别倒霉,就好像我碰什么什么就——”

“克莱德,你给我闭嘴!”

“怎么了?”利莫尔似乎刚刚注意到银行家怀里抱着什么,“嘿!这不是布兰登家的孩子吗?”

“是的。”

“我猜也是。现在我们聊聊贷款吧——”

“我让你闭嘴。银行不会再借给你一分钱。”

“可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觉得社区应该帮助不走运的农民才对,要不是我们农民——”

“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劳动的时间和你花在说话上的时间一样多,你根本不用在这儿跟我讲什么‘不走运’。连你家的畜棚都脏兮兮的。嗯,不然这样吧,你骑的这头种骡多少钱?”

“巴克?你问这干什么?我又不卖巴克。不过,银行家,我有个主意。虽然你说话粗鲁,但是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我还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挨饿。巴克可是非常有价值的财产,我寻思着它应该可以抵押,大概——”

“克莱德,你要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想,最好赶紧割喉自杀,这样才方便别人收养他们。没有贷款给你,克莱德,一分一厘都不会贷给你。但是我本人会把巴克买下,现在就掏钱。你说个价吧。”

利莫尔惊得吸了口气,犹豫着说:“两万五。”

吉本斯听后立刻继续朝市内走去。利莫尔焦急地改口说:“两万。”吉本斯还是没搭理他。

利莫尔拉着缰绳让骡子转过身,挡在银行家前面,站定了:“银行家,算你狠,一万八你牵走吧。你这相当于把它偷走。”

“利莫尔,我不会从你这儿偷什么东西的。不如你拍卖它好了,我也许会参与竞价,也许不会。关键是你觉得它在拍卖会上能值多少钱?”

“嗯。一万五。”

“真的吗?我觉得卖不到这个价钱。我都不用看它的牙齿就知道它多大了,知道你下船之后买它花了多少钱,还知道这儿的人能付得起多少钱、会为它掏多少钱。不过,毕竟你是它的主人,你说了算。但是你记住,只要你拍卖它,最后不管卖没卖出去都得给拍卖商起始价的10%作为酬劳。不过,这也是你的生意,所以你做主,克莱德。现在从我面前闪开吧,我要带这孩子进城去,安顿好她。她刚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

“呃……那你说说你出多少钱嘛。”

“一万二。”

“什么?这简直是抢劫!”

“你觉得不合适就不必接受。假设拍卖会上能如你所愿,卖出一万五千美元,那到你手上的钱应该有一万三千美元,但是假设骡子只拍出了一万的价钱——我觉得这种事才更可能发生——那你到手的只有九千美元,再见了,克莱德,我还有事要忙。”

“那一万三行不行?”

“克莱德,我已经说了我的最高价。你以前常常和我打交道,应该知道我说是最高价就是最高价。不过,看在它带着鞍子和缰绳的分儿上,如果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你加五百美元。”

“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决定移民的?”

利莫尔似乎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讪讪地笑起来:“如果你想听真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当时疯了。”

“我们大家谁不是疯子?克莱德,你这跟没回答一样。”

“好吧。我家老爷子也是银行家,和你一样精明!本来我过得不错,有一份正经且受人尊敬的职业,在大学里教书。但是薪水不怎么样,每次我手头紧张的时候我家老爷子都会对我冷嘲热讽。他喜欢打探我的情况,知道之后又对我各种嫌弃。最后,我受够了,我问他是否愿意给我和伊冯在‘小安迪’号上买两张票,让我们移民算了,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摆脱我们两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了。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同意了。我也没退缩,因为我知道像我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到哪儿都能取得成功,再说我们又不是被抛到什么蛮荒星球上。你应该记得,我们是第二批来的。

“可是,没想到这确实是颗蛮荒星球,我不得不做那些绅士不该干的活儿。不过,银行家,你等着,这里的孩子在成长,总有一天他们需要高等教育,而不是梅伯里夫人在她那所同名小学里做的基础教育。到那时候,我就发达了,你得称呼我‘教授’,跟我说话也得毕恭毕敬的。等着瞧。”

“那就祝你好运了。所以你要接受我的报价吗?总共一万两千五百美元,这钱是把鞍子和缰绳算在内的。”

“呃……我刚才说接受了吧?”

“你没说,你还没点头同意呢。”

“我接受。”

从始至终,吉本斯怀里的小女孩都在安静地听他们的对话,一脸认真。吉本斯对她说:“亲爱的,你能自己站一会儿吗?”

“能。”

他把她放下。她有些颤抖,站不稳当,于是拽住了他的裙边。吉本斯在他的毛皮袋[2]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巴克宽大的屁股当桌子,写好了汇票和转让契据。他把这些递给利莫尔:“拿着这个去银行找希尔达。另外你得在转让契据上签名,然后把它给我。”

利莫尔一声不吭地签了名字,看了看汇票就把它装进兜里,然后将契据递给吉本斯:“谢谢你,银行家,你这个吉扒皮,你想让我把骡子送到哪儿去?”

“你已经送到了。下骡。”

“什么?那我怎么去银行啊?又怎么回家啊?”

“用腿走啊。”

“什么?你的手段真够阴险卑劣的!在银行给你吧,到了那儿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骡!”

“利莫尔,我为这头骡子付了我能付的最高价,那是因为我现在就需要它。但是我看出来了,咱们俩在这事上谈不拢。没问题,把我的汇票还给我,你签了名的契据我也还给你。”

利莫尔似乎受了惊吓:“不!你不能这么做!这笔买卖我们都谈好了。”

“那就立即从我的骡子上下来,”吉本斯说着便握住了万用刀的刀柄,这是此处人人随身携带的工具,“小跑着进城去,这样你还能在希尔达关门前赶到银行。快去啊。”他直视着利莫尔,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开个玩笑都不行?”利莫尔咕哝了一声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越走越快,加速向城内赶去。

“哦,克莱德!”

利莫尔停下脚步:“你现在又想干什么?”

“如果你看到志愿灭火队往这边赶,告诉他们已经太晚了。哈勃家那栋房子没救了。不过,你一定要告诉麦卡锡,就说是我说的,最好还是派几个人过去查看一下。”

“好的,好的!”

“还有,克莱德,你以前在大学里教什么?”

“教什么?我教‘创意写作’。我告诉过你,我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嗯对,你说得都对。行了,快去吧,希尔达马上就关门了,她还得去梅伯里夫人的小学接孩子呢。”

利莫尔又回答了些什么,但吉本斯没听,他抱起小女孩,说:“稳住,巴克,站稳了,老伙计。”然后他把孩子高高举起,让她轻轻跨坐在骡子背部最高处。“抓着它的鬃毛。”说着他将一只脚伸到左侧的马镫里,一跃而起,坐到了她身后。吉本斯坐在鞍子上往后挪了挪,又把小女孩举起来重新放下,让她的身体大部分坐在鞍桥后面那块儿鞍子上,但也多少压着一点他的大腿。“抓牢它的角,亲爱的。对,用双手,舒服吗?”

“真有趣!”

“是啊,小宝贝,有趣得很呢。巴克,能听见我说话吗?”

骡子点点头。

“走吧,回城。慢慢走,稳着点,一步一步来,明白吗?我就不用缰绳了。”

“蛮蛮——肘(慢慢走)!”

“没错,巴克。”吉本斯拉了一下缰绳,让绳子松松垮垮地搭在巴克脖子上,用双膝夹了一下骡子,巴克便听话地缓缓朝城里走去。

过了几分钟,小女孩儿认真地问道:“爸爸妈妈怎么办?”

“爸爸妈妈都没事,他们知道我会照顾好你的。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朵拉。”

“朵拉,这名字不错,很可爱。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个男人叫你‘银行家’。”

“朵拉,那可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有时候会做的工作。你可以叫我‘吉比叔叔’。会说吗?”

“‘吉比叔叔’,这个名字可真有趣。”

“是啊,朵拉。我们骑的骡子叫巴克,它是我的朋友,以后也是你的朋友。现在跟巴克打个招呼吧。”

“你好,巴克。”

“吼哇(好啊)……度拉(朵拉)!”

“它讲话比大多数骡子都清楚!是吧?”

“朵拉,巴克是新起点上最好的骡子,也是最聪明的。等我们把这缰绳解开——巴克根本不需要这玩意儿——它说话就更清楚了。到时候你可以教给它更多词汇。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啦!”朵拉又加了一句,“如果妈妈让我教它的话。”

“妈妈同意。朵拉,你喜欢唱歌吗?”

“哦,当然啦!我会唱一首拍手歌,但是我们现在不能拍手,是吧?”

“现在呀,我想我们还是抓紧了比较安全。”吉本斯飞快地在大脑中搜索欢乐的歌曲,同时暗暗淘汰了十几首不适合小女孩儿唱的,“这首怎么样?

“街角有家小当铺,

我的大衣常常往那儿送。

“朵拉,你能学会这首歌吗?”

“哦,这首歌挺简单的!”小女孩尖声唱了一遍,她的声音让吉本斯想起了金丝雀,“吉比叔叔,就这么两句吗?还有,‘当扑(当铺)’是什么?”

“那就是你用不着大衣的时候可以寄存它的地方。这歌后面还有好多词儿呢,成千上万句呢。”

“‘成千上万……’这是不是说明有一百首那么多啊?”

“差不多吧,朵拉。我再教你唱一段:

“当铺旁边有座贸易站,

我的姐姐在那儿卖糖果。

“朵拉,你喜欢糖果吗?”

“喜欢呀!可是妈妈说糖果太贵了。”

“没事,朵拉,明年就不贵了,到时候甜菜就丰收了。不过……‘张开嘴,闭上眼,我来给你个小惊喜!’”他在衬衫口袋里摸了摸,然后说,“哦,朵拉,对不起,小惊喜得等我到了贸易站才能给你了。我口袋里的最后一块糖喂巴克了。巴克也喜欢吃糖。”

“它也喜欢吃糖?”

“对啊,以后我会教你怎么喂它才不至于意外损失一根手指头。但是糖果对它的健康不太好,所以咱们只能偶尔作为奖励让它开心一下。好吗,巴克?”

“吼哒(好的)!脑板(老板)!”

吉本斯骑着巴克停在梅伯里夫人小学门口时正赶上放学。他把朵拉放到地上,她看起来非常疲惫,吉本斯只好又把她抱了起来:“等等,巴克。”大群学生后面落单的几个孩子盯着他们看,闪到了一边,让他们过去。

“下午好,梅伯里夫人。”吉本斯来到这里全凭本能。这位女校长是个头发花白的寡妇,五十岁上下,有过两任丈夫,都已经去世了。虽然机会渺茫,但她目前正在努力找第三任丈夫,因为她想组建自己的小家庭,而不是和她的女儿、继女或媳妇一起生活。她曾经和欧内斯特昲吉本斯共享鱼水之欢,但也和他一样在男女关系上十分谨慎。他觉得梅伯里夫人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要不是他们的寿命相差太远,她绝对是他首选的结婚对象。

不过,他并没有让她知道此事。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批来到这颗星球上的,但当时他没有公开自己是霍华德家族的一员;而且,他再次现身地球、组织移民之前,刚刚在塞古都斯上接受了回春术,所以他把自己的年龄定为三十五岁左右,以后每年都会细心地给自己增加一岁。海伦昲梅伯里以为他是她的同龄人,便和他建立了友谊,时不时共享欢愉,但从不尝试占有他。他也非常尊敬她。

“下午好,吉本斯先生。什么事?是朵拉!我们想死你了,亲爱的。发生了什么!还有——你身上这是一块瘀青吗?”她凑近看了看,但没有直接点明小女孩身上极其肮脏这一事实。

她挺了挺胸:“看来只是一块污渍。看到她我很高兴。今天早晨她和帕金森家的孩子没有来上课,我还有点担心呢。之前马乔里昲布兰登病得不轻,这事儿你知道吧?”

“大概知道一点。我能先把朵拉放在某个地方待一会儿吗?我要找你私下开个会。”

梅伯里夫人稍稍睁大了眼睛,但是她立刻回答道:“放沙发上——不,还是把她放在我床上吧。”她把他们带到她的床边,一句担心朵拉把她的白床罩弄脏的话都没讲。她向朵拉保证他们只离开一会儿,然后就和吉本斯一起回到了教室。

吉本斯讲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海伦,朵拉还不知道她父母死了,另外我觉得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梅伯里夫人考虑了一下:“欧内斯特,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要是巴德在他的地里干活儿,他一定能看见火灾,但是他有时候会去给帕金森先生干活儿。”

“海伦,我看见的可不是女人的手,除非玛姬昲布兰登手背上长着厚厚一层黑色汗毛。”

“不,不,那确实是巴德。”她叹了口气,“这下子她成了孤儿了。可怜的小朵拉!这孩子挺乖的,而且天性乐观。”

“海伦,你能照顾她几天吗?可以吗?”

“欧内斯特,你的措辞冒犯了我。在朵拉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照顾她的。”

“抱歉,我这么措辞不是有意的。我想时间应该不长,肯定有家庭会收养她的。你暂时收留她的这段时间里,记录一下开销,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算一下她的住宿和伙食花了多少钱。”

“欧内斯特,要我说她的花销只会为零,喂鸟的那点吃食就足够喂饱她了。我还是有能力为马乔里昲布兰登家的小女孩做这么点小事儿的。”

“那就这样?我去找领养她的家庭。也许可以找利莫尔一家,总之得找什么人。”

“欧内斯特!”

“消消气,海伦。那孩子是她父亲临死前托付给我的,我得为她谋划一番。另外,你别犯傻,你有多少储蓄我清清楚楚。你常常让他们用食物抵学费,而不收现金,这我也很清楚。现在这笔交易就用现金结算。利莫尔一家肯定巴不得马上领养她,别家也一样。我不用把朵拉留在你这儿。我不会那么做的,除非你讲道理,答应把钱收下。”

梅伯里夫人先是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然后突然露出了微笑,看起来比刚才年轻了好几岁:“欧内斯特,你这浑蛋,真是流氓做派。我现在想把以前只在床上骂过的话通通都拿出来骂你一遍。行吧,我收食宿费。”

“还有学费,外加各种特殊的开支,也许还有看医生的钱。”

“你真是浑蛋中的浑蛋。什么东西你都坚决不白拿,是吧?我早该知道你这个狗脾气的。”她瞟了一眼没关的窗子,“浑蛋,出去站在门厅里给我一个吻,咱们这事儿就算是敲定了。”

他们挪步出了教室。她走到一个从什么角度都没人能看见的位置,然后献上了一个热烈的吻——她的邻居们要是看到了会被吓到的那种吻。

“海伦……”

她用嘴唇蹭着他的唇:“答案是‘不行’,吉本斯先生,因为今晚我还要忙着抚慰一个小姑娘呢。”

“我想说的是,我知道你想给她洗个澡,但是你一定要等我带克劳斯梅尔医生来给她检查过身体之后再洗。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是也有可能断了肋骨或者有脑震荡。哦,现在你最多可以把她的衣服脱掉,用海绵蘸着水擦洗一下她身上最脏的地方。这样不会伤到她,也方便医生检查。”

“没问题,亲爱的。把你那双下流的手从我屁股上拿走,我得去工作了。你去找医生吧。”

“马上就去,梅伯里夫人。”

“回见,吉本斯先生,再见了。”

吉本斯让巴克等在原地,独自走去了沃尔多夫餐吧,(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发现克劳斯梅尔医生果然在餐吧里。他本来在埋头喝饮料,看到吉本斯走来,他抬起头说:“欧内斯特!怎么回事儿啊?我听说哈勃家原来住的房子出事了。”

“你都听说什么了?快放下杯子,拿上你的包。有人需要急诊。”

“现在就走?!我还没见过有什么急诊连喝杯酒的时间都不给我呢。克莱德昲利莫尔刚才来了,给我们付了酒钱,就是你劝我以后别喝的那种酒。他还告诉我们哈勃家的房子着火了,住在里面的布兰登一家都遭了殃。他说他本来想去救他们,可是太晚了。”

有那么一瞬间,吉本斯真想让克莱德昲利莫尔和克劳斯梅尔医生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也遭遇一场致命的意外。不过,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若是克莱德死了,不会有什么损失;可要是医生死了,吉本斯就得被迫挂招牌开诊所,他的营业执照上用的名字可不是“欧内斯特昲吉本斯”。另外,这个医生清醒的时候还是个好医生。还有,不管怎么样,老家伙,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叫你二十年前面试他的时候同意给他补贴呢?你当时只把他看作一个阳光积极的年轻实习生,却没发现他有变成酒鬼的苗头。

“医生,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也承认吧,其实我看见克莱德飞快地朝着哈勃家跑去了。如果他说他想救人,但是到了一看发现太晚了,我只能证明他所言非虚。但是,其实并非他们一家都葬身火海了,他们的小女孩朵拉获救了。”

“啊,是啊,克莱德也说这个了。他说他没机会救的是她的父母。”

“没错,我想让你去看看的就是这个小女孩。现在她身上有很多处擦伤和青肿,也许还有骨折、内伤,而且极可能有烟雾中毒的情况。当然了,精神上也受到了极大打击,恐怕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次打击非常严重。她就在街对面梅伯里夫人那儿。”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你最好快点儿,医生,真的。可以吗?”

克劳斯梅尔医生闷闷不乐地看着他的杯中酒,然后挺了挺胸,说道:“老板,可以帮我把这个放到吧台后面吗?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拿起了他的包。

克劳斯梅尔医生给那孩子做完检查,发现她并无大碍,就只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吉本斯一直等到朵拉睡着了,才去给他的骡子安排好临时休息的地方和吃食。他去了琼斯兄弟牲口交易站(“优良品种牲口——骡子买卖、置换与拍卖——注册种骡交易”),因为他们以店铺为抵押在他的银行办了贷款。

密涅瓦,这不是我计划好的,而是一步步发展到了后来的样子。我预计朵拉过个几天,或者几个星期就会被收养。我们这些拓荒者对孩子的看法和衣食无忧的城里人的看法不同。如果他们不喜欢孩子,也不会有魄力出来拓荒。只要拓荒者的孩子度过了婴儿阶段,他们在孩子身上的投资就开始有回报了。孩子就是拓荒国度的一笔财富。

我当然不可能计划要养育一个短寿人,也没担心过会有非这样做不可的必要,因为确实没必要。我那时已经开始简化自己负责的事务,盼着早日离开,也盼着我的儿子撒刻能尽快到来。

撒刻当时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们之间在互信的基础上建立起了松散的合作关系。他很年轻,只有一百五十岁左右,但是性格沉稳,头脑聪慧,是我在上一段婚姻中和菲利斯·布里格斯-斯珀林所生。菲利斯是个优秀的女人,也是个优秀的数学家。我们在一起生了七个孩子,个个都比我聪明。她结了好几次婚,而我是她的第四任丈夫[3]。据我回忆,她是第一个赢得艾拉·霍华德纪念世纪勋章的女人,因为她为霍华德家族贡献了一百个登记在册的后代。取得这个成就只花了菲利斯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除了生孩子,菲利斯的爱好比较专一,她喜欢用纸笔写写算算,抽时间思考几何学问题。

我跑题了。要想让拓荒行动有利可图,我们就得准备一艘合适的飞船和两个搭档,二者都是船长,且他们必须都具备组织和领导移民的能力;不然你就等于是将船上那一个城市的人口都抛弃在荒野之中。这种事在大移居时代早期经常发生。

我和撒刻成功地组织、领导了移民。我们两个谁都能在太空中胜任船长,也能在陌生星球上担当领袖。我们轮流担当。飞船离开后,留在那颗星球上的人就要真正负担起拓荒的责任;这种工作让人无从伪装,他不能指望挥挥指挥棒就让大家行动起来。他也许不会当殖民地的政治领袖。我就不想当,因为在殖民地搞演讲纯属浪费时间。他得担当的是幸存者的角色,一个可以让整个星球为他供给资源的男人。他要以身作则,向其他人演示该怎么做,如果人们愿意尝试的话,他还要给出良策。

当第一批移民做到了收支平衡后,船长就可以卸货返航,去接更多移民。这时候的星球还无法承担出口贸易。这趟旅程的花销是用移民买船票的钱支付的。至于利润,如果说有的话,那也是由地面上的合作伙伴把船上带来的其他货物卖给拓荒者们得来的。这些货包括骡子、硬件、猪、肥料、鸡蛋等。最初他们都是赊账的。也就是说,地面上的合作伙伴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这些生活穷困的移民很容易被煽动,要是他们听人挑唆,认为卖货的这家伙是在牟取暴利,应该被处以私刑,那他就惨了。

密涅瓦,这种事我干过六次,我是说和殖民地迎来的第一批移民一起留下来这种事。我没有一次耕地的时候是不带武器的,而且我对自己的同类比对殖民星球上任何一种危险的动物都要警惕。

在新起点星上,我们平安度过了大多数这样的危机。第一批移民都成功在那儿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确实差点儿没熬过第一个冬天。海伦·梅伯里不是因为天气周期嫁给鳏夫的唯一寡妇。这种天气周期是我和安迪·利比都没有预料到的。新起点星所在星系中的恒星虽然也被称为“太阳”,但是你可从你的记忆库中查查它的属性,那是一颗体积和地球的太阳相仿的变星[4],它足以导致“不同寻常”的天气变化。我们抵达的时候就中了头彩,正好赶上坏天气。

但撑过冬天的人都是强者,他们能够面对任何状况。第二批移民的日子要比他们好过一些。

我把我的农场处置给了第二批移民,将主要精力放在商业贸易上,因为我要在撒刻载着第三批移民归来之前给“小安迪”号准备一船货,到时候我也要随船回去。这也就意味着我要去别的地方,具体安排要等到我与撒刻碰面之后再决定。

可眼下,我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准备结束我在这颗星球上的一切事务,结果意外接手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得承认,对此我挺开心的。朵拉是个小大人儿,虽然非常天真,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无知,但是智商很高,喜欢学习各种技能和知识。密涅瓦,她没有一点卑劣的品质,而且我觉得与她之间进行幼稚的交谈比和大多数成年人聊天更有意思。和成年人聊天常常话题琐碎,而且没什么新鲜的。

海伦䉇梅伯里对朵拉也有同样的兴趣,我们发现我们二人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养父母。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让这个小女孩出席下葬仪式了,毕竟埋的只有几块烧成焦炭的骨头而已,其中包括尚未出世的胎儿的骨头。我们也不会让她参加悼念仪式。几周后,我已抽时间给她的父母立了一块墓碑。朵拉似乎恢复得不错,于是我们把她带到墓地,让她看那块碑。她会识字,也认出了碑上刻了什么。那是她父母的名字和生卒年,还有那个胎儿遇难的日期。

她庄重肃穆地将碑上的字都看完了,然后说:“这意思是妈妈和爸爸永远都回不来了,是吗?”

“是的,朵拉。”

“学校里的小孩儿们都这么说的,我以前还不相信。”

“我知道,亲爱的,海伦阿姨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亲眼看一下。”

她又看了一遍墓碑,然后沉重地说:“我明白了,我想我懂了。谢谢你,吉比叔叔。”

她没有哭,所以我也找不到借口抱抱她、安慰她。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话就是:“亲爱的,现在你想走吗?”

“想。”

我们是骑着巴克来的,但是我把它留在了山脚下,因为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得将骡子或驯化的疾行兽带上山,以免践踏坟冢。我问她想不想让我抱她或者背她下山。她说不用,要自己走。

下到半山腰,她停下脚步:“吉比叔叔?”

“怎么了,朵拉?”

“我们还是别把这件事告诉巴克了。”

“好的,朵拉。”

“我怕它会哭。”

“那我们就不告诉它,朵拉。”

她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我们一路无言,回到了梅伯里夫人的学校。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她一直沉默寡言,但始终没有再跟我谈起过山上的事,我想她也没跟别人聊过。尽管我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经过那座山,常常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座墓园山,但她从未要我带她上山祭拜。

大约两个地球年后,“小安迪”号回来了,随船回来的还有撒刻船长——我和菲利斯的儿子。他驾着双轮马车来找我共同安顿第三批移民。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等下次他回来的时候再走,也解释了这其中的缘故。他瞪着我说:“拉撒路,我看你是疯了。”

我低声说:“别叫我‘拉撒路’,这名字太招眼了。”

他说:“好吧。不过眼下除了这儿的女主人——是梅伯里太太吧,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没有别人在,更何况她还在厨房忙活。听着,嗯,吉本斯,我想驾船跑几趟塞古都斯。那儿有钱赚,还有好多路子可以投资。眼下在塞古都斯投资比在地球投资安全,情况就是这样。”

我同意,他说得大体没错。

“没错,”他说,“但现在的重点是,如果我去了,那我得有——将近十个标准年才能回来,没准儿时间会更长。哦,如果你拒绝去,那就只能我去,毕竟你是大股东。可你这是在浪费你的钱,也是在浪费我的。听着,拉撒——欧内斯特,我觉得你没有义务照顾这孩子,可如果你非要这么干,那不如带上她和我一起登船。你可以把她放到地球上的学校里,只要你担保她以后一定会离开。或者你也可以把她安顿在塞古都斯星上,虽然我不知道现在那儿的移民法是怎么规定的,毕竟我离开那儿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摇摇头:“十年怎么了?我憋口气的时间都比那长。撒刻,我留下来是想亲眼见证这孩子的成长、独立,但愿她能结婚,能组建自己的家庭,不过那是她的事,我管不着。总之,我不会突然改变她的生活环境,她以前已经承受过一次变故了,而且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不该再承受第二次。”

“你说了算。你想让我十年后再回来?时间够长吗?”

“差不多吧。别着急,慢慢来,等确定有赚头再回来。如果等的时间长些,下次你就能带来更好的货,比食物和纺织品更好的货。”

撒刻说:“这年头,要是往地球贩货,没什么比食物有赚头。要不了多久,咱们就不能再去地球了,只能在其他殖民星球之间做贸易。”

“那儿的情况那么糟糕了?”

“相当糟糕。他们就是不长记性。你银行的麻烦解决了吗?需不需要趁着‘小安迪’号在,秀秀肌肉,吓唬吓唬对方?”

我摇摇头:“谢谢了,船长,但这不是我的行事作风,不然我就得跟你走了。解决重要的问题要先礼后兵;不能还没试过别的方法,就先动用武力,那样会落人口实。我的选择是让他们苟延残喘,静观其变。”

欧内斯特䉇吉本斯并不担心他的银行。事实上,他从来没有为生死之外的事担心过。任由大事小情纷至沓来,他只管见招拆招,顺便享受生活。

他尤其享受养育朵拉的过程。在他接手她和骡子巴克之后,或者说他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后,他扔掉了利莫尔曾经使用的那根野蛮的缰绳,让琼斯兄弟牲口交易站的马具师傅把辔头换成了无衔笼头。他还另外订做了一副鞍子。他把他想要的鞍子的模样画在纸上,交给师傅看,并且承诺如果对方能提早交货,他可以多给一笔钱。皮匠看了草图连连摇头,但最后还是把鞍子做出来了。

之后,吉本斯和小女孩就可以舒服地一起坐在巴克背上了,因为这是一副双人鞍:鞍子原本的位置上是供成年人坐的鞍座,其前方,也就是普通鞍子桩头的位置上,是一只带小马镫的小鞍座。小鞍座前方有一个拱形的木制把手,外面包着一层皮子,这就是给孩子抓的安全扶手。吉本斯还让师傅在这副加长鞍子下方多加了两条肚带,这样可以让骡子感觉更舒适,在陡坡上走的时候对骡子背上的人也更安全。

他们这样骑了好几个季节,通常是放学后骑上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途中他们三个会聊天或者唱歌。巴克唱歌的时候声音很大,还常常跑调,但拍子总是和它的蹄子落地的节奏相吻合。吉本斯领唱,朵拉应和。他们经常唱的是那首“当扑(当铺)”歌。朵拉把这首歌视为自己的原创作品,因为她接二连三在后面加了好几段词,包括“要问巴克住在哪儿,学校旁边小牧场”那句。

但是朵拉很快就长大了,她挺拔、苗条又高挑,前面的那个小鞍子她坐不下了。于是,吉本斯买了一头母骡子。在这头之前,吉本斯还买过两头,但都不合适。第一头是被巴克拒绝了,因为按照它的说法,这头母骡子“太宠(蠢)了”。第二头不珍惜无衔笼头带给它的舒适,竟然想跑,所以也不行。

挑第三头的时候,吉本斯让巴克自己做主,朵拉也可以提意见,但唯独吉本斯不参与决策。于是,巴克在它的小牧场里给自己挑了个伴儿,吉本斯也相应地扩建了畜棚。巴克还在兼职当种骡挣钱,但它似乎很喜欢在家有比乌拉陪着。不过,比乌拉并不想学着唱歌,也很少讲话。吉本斯怀疑它是不敢在巴克在场的时候开口,因为吉本斯独自骑它出行的时候,它很乐意说话,至少在吉本斯问话的时候它会回答。最后的结果出乎吉本斯的意料,比乌拉成了他的乘用骡,反倒是高大的公骡子成了朵拉的专属坐骑。为了适应朵拉的腿长,他不得不把镫子的距离缩短到滑稽可笑的程度。

随着朵拉逐渐长成一个年轻女子,镫子也逐渐放长。后来,比乌拉产下一头小母骡,吉本斯决定留下它,朵拉给它起名叫“贝蒂”,从它小时候就开始训练。起初,朵拉让它戴着空鞍子跟在她后面慢慢走,接着让它适应有人骑着它在围场里跑。再后来,每日的骑行由两人两骡变成了三人三骡,他们还常常这样出去野餐。梅伯里夫人骑着最稳当的巴克,体重最轻的朵拉骑在贝蒂背上,吉本斯则照常骑着比乌拉。在吉本斯的记忆中,那是他度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夏天。海伦和他骑在成年骡子上并肩而行,那头敢于冒险的小骡子载着朵拉,时不时超过他们,跑到前面,再跑回来,朵拉长长的褐色秀发在轻风中飞扬。

有一次,他问:“海伦,是不是已经有小伙子对朵拉动心思了?”

“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事儿吗?”

“行了,亲爱的,我问的就是正经事儿呀。”

“欧内斯特,小伙子们当然都格外关注她啦。她也常常打量小伙子呢。不过,你放心,该嘱咐的我都会嘱咐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挑得很,绝不会屈就。”

愉快的家庭野餐并没有延续到下一个夏天。梅伯里夫人开始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好使了,每次上下骡子都要有人搀扶才行。

人们对吉本斯在银行业中搞垄断这件事早就议论纷纷。所以其实在舆论造成不容忽视的影响之前,吉本斯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新起点商业银行是一家发行银行;他(或者撒刻)在他们开拓的每一颗殖民星球上都会建起这么一家银行。对于正在成长中的殖民地来说,金钱是必不可少的。以物易物这样的模式太笨了。在殖民地生活中,交易媒介甚至比政府还重要。

收到与城里行政委员议事的邀请他一点也不惊讶。这种事迟早要发生。那天晚上,他修剪了一下他那凡·戴克式的胡须[5],染灰了一些,同时也把头发染成花白,为了面对那些人的口诛笔伐做好了准备。他在头脑中回顾了一下他过去听到的那些提议,都是些让河水倒流,让太阳静止,把一个鸡蛋说成是两个的狗屁点子。不知道今晚这些人又要冒什么新傻气。他倒是希望这种蠢主意能推陈出新,虽然他并不想听人出什么蠢主意。

他从“不断后退”的发际线上又拔下来几根头发。妈的,每年都要拼命装年纪大,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面容和他公开的年龄完全相称,而且一年比一年难!然后,他穿上了战时苏格兰短裙。选择这身打扮不仅是为了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还方便他取放武器。他相当肯定,自己还没有让人恼火到要诉诸暴力的程度,但是,他曾因为太乐观吃了次苦头,所以此后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要做个悲观主义者。

接着,他把几样东西藏起来,把另外几样东西锁了起来,又将撒刻上次带回来的几个小玩意儿设置好。这些东西都没有放在多金贸易站出售。他打开门,又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穿过酒吧,走上街道,这样他就可以对酒吧老板说他出去“几分钟”。

三个小时后,吉本斯终于确认了一点:关于如何让货币贬值,没人能提出来什么新鲜的点子。他们说的都是他在至少五百年前,很可能是一千年前听过的法子,而且越到后面,大家提出来的法子就越过时。在这场会议一开始的时候,他让主持人吩咐书记员写下大家提出的每个问题。这样他就可以一次性回答完所有的问题;他就是这么我行我素,所以大家也只好允许他如此行事。

最后,会议主持人,即行政委员吉姆〸“公爵”〸沃里克说:“看来也就这样了。欧尼,我们提出动议,将新起点商业银行国有化。这个词儿应该没用错。虽然你不是行政委员,但我们都认为你是有特殊利益的一方,所以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对此提议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完全没有,吉姆。就按你说的来吧。”

“嗯?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我对银行国有化完全没意见。如果这就是这次会议的目的,那我们现在可以散会回家睡觉了。”

听众席上有个人大喊:“嘿,我问了关于新匹兹堡的钱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我问了关于利息的问题,快回答!收利息是错的。《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

“欧尼,要不你来解答一下?你之前说过你会回答大家的问题的。”

“我确实说了。可你也说了,要把银行国有化,那应该由国家财政部长来解答这些问题才更妥当,不是吗?不管你给这个职位起什么名字吧。顺便问一句,银行的新行长是谁啊?不该让他坐到席上吗?”

沃里克敲了一下小槌,说道:“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一步呢,欧尼。如果我们继续推行银行国有化,那么现在暂时由市政委员会来充当财政委员会。”

“哦,怎么都行,继续推行吧。我反正不管了。”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不干了。谁也不愿意让左邻右舍都看他不顺眼吧。多金贸易站不喜欢我做的事,要不然这场会议也不会开。所以我不干了。银行关张,明天不会开门了。以后都不会开了,起码我不当行长了。所以我问你国家财政部长是谁。我非常有兴趣知道从今以后谁来管我们怎么用钱、钱到底要值多少钱的事儿。”

会场里一片死寂。然后大家突然爆发了,一齐嚷嚷起来:“我买种子的贷款怎么办?”“你还欠我钱呢!”“汉克〸布洛夫斯基用他的个人支票跟我买了一头骡子,银行关门了我上哪儿兑钱啊?”“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了!”会议主持人不得不疯狂地敲他的小槌,警卫也忙得团团转。

吉本斯一声不吭地坐下,虽然面对这样的情景非常警惕,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沃里克终于让场面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欧尼,我觉得你该解答一下这些问题。”

“没问题,主持人先生。只要你们允许,清算业务就会有序进行。在银行有存款的会得到——相应面额的纸币,存多少就可以取多少。欠银行钱的嘛,我就不知道了;那得看委员会的政策。我想我是破产了。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的银行‘国有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了。

“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做:多金贸易站不会再支付纸币了,因为今后纸币可能就不值钱了。以后每笔交易都得以物易物。不过,我们还是会继续收纸币的。我今晚来这里之前就把货物的定价都取下来了,因为我现在的库存可能不会再多起来了,我要用这些货物兑换成纸币。所以我不得不抬高价格。这都得看你们说的‘国有化’是不是相当于‘充公’这个词儿。”

吉本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给沃里克解释银行业和货币的基本原理,全程耐心细致,轻松幽默。之所以给沃里克讲这些,而不是给其他委员讲,那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别的委员都在忙着打理他们的农庄或者其他生意,没时间理会这种事。国家银行行长或国家财政部长(这个头衔到底叫什么还没定)的人选有了,他不是行政委员会的成员,而是一个农民,叫利莫尔。只不过,这个头衔是他自封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他声称自己家世世代代都从事银行业,所以他有着丰富的行业经验,而且取得了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学历。

跟着吉本斯清点保险箱(这几乎是新起点星上唯一的保险箱,也是唯一的‘地球制造’)中的财物时,沃里克大吃一惊:“欧尼,钱呢?”

“公爵,什么钱?”

“‘什么钱?’你问我?账簿显示你这银行吸收的资金成千上万。你自己的贸易站的余额就有近一百万。我知道有三四十座农场正在向你按期偿还抵押贷款,一年多来他们却没从你这儿贷出什么钱来。大家闹意见主要也是因为这个,欧尼,为什么行政委员必须得采取行动?就是因为所有的钱都跑到银行里了,可银行没放出一分钱来。现在到处都缺钱。所以,钱呢?”

“我烧了。”吉本斯轻松地说。

“什么?”

“当然了。钱多得堆成了山,我又不敢把钱放在保险箱外面。尽管我们这儿没什么盗窃案,可万一有人把钱偷走了,那我就完蛋了。所以过去的三年里,只要钱进了我的银行,我就烧掉它。这样钱就安全了。”

“我的天哪!”

“怎么了,公爵?废纸而已。”

“‘废纸’?那是钱啊。”

“公爵,你说到底什么是‘钱’?你身上带了吗?十美元的纸币有吗?”沃里克虽然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他好歹找出一张票子来。“公爵,读读上面写的什么。”吉本斯催促道,“先别管这儿还没有先进的雕版技术和高级的印钞纸,就光念一下上面的字。”

“上面写着十美元。”

“没错。但重要的是,上面说了,要是有人把它给这家银行,用来偿还贷款时,银行会按照其面值接受这张纸币。”吉本斯说着从他的苏格兰毛皮袋中拿出一张一千美元面值的纸币,点燃了它;沃里克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一切。吉本斯搓搓手指头,将上面的灰烬弄掉。“公爵,只要它在我手里面,它就是废纸。但是如果我让它进入流通,它就变成了我要兑现的一张欠条。刚刚我把这张纸币的编号记下来了;我一直在记录我烧掉的纸币的编号,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知道还在流通的纸币有多少。很多,我能精确地告诉你有多少美元。如果银行国有化,你会偿付我的欠条吗?那些欠银行的钱怎么办?还回来的钱归谁?你?还是我?”

沃里克一脸迷茫:“欧尼,这些我也不清楚。哎呀,该死,其实我本职是机械师,可你也听见他们在会上说什么了。”

“是啊,我听见了。人们总是盼着有个能创造奇迹的政府,就连在其他方面脑子灵光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们还是把这劳什子锁起来,去沃尔多夫餐厅边喝啤酒边聊吧。

“……公爵,或者政府应该提供公共记账服务和信用体系,在这种体系中,货币、支票等交换媒介是稳定的。要是超出了这个界限,政府就是在拿人民的财富当儿戏,相当于抢了彼得的钱给保罗。

“公爵,我通过让关键商品,尤其是小麦的价格保持稳定来保持货币价值稳定,在这方面我已经尽力了。二十多年来,多金贸易站都会以同样的价格收购最好的小麦种子,然后再以同样的利润空间卖出。就算我有损失也会这么干,而且我有时候的确会有损失。小麦种子并不太适合做货币本位,因为它容易腐烂。可我们现在还没有金子或铀,而我们必须得有一样东西当货币本位。

“公爵,现在你听好了,国库也好,政府的中央银行也罢,不管你叫它什么,若是让它再次开张营业,你肯定会面临巨大的压力。因为你得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说降息、增加货币供应量,保证农民能以高价格卖出他们的产品,保证他们能以低价购买他们想要的东西。哥们儿,到时候不管你做什么,他们骂你肯定会比骂我的时候还起劲。”

“欧尼,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你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还是由你来担任我们的社区财政主管吧。”

吉本斯哈哈大笑起来:“不了,先生,小兄弟。我已经因为管钱头疼了二十多年,现在轮到你头疼了。既然你把大家的钱袋抢了过去,那你就继续拿着吧。要是我任凭你安排我回去继续当银行家,那他们准会把我们两个人都处死。”

发生了一些变化。海伦·梅伯里嫁给了鳏夫帕金森,现在她已经搬到一座小小的新房子里和他一起住了,这栋房子就坐落在帕金森两个儿子经营的农场上;朵拉·布兰登成了“梅伯里夫人小学”的校长,不过这座小学的名字并没有变;欧内斯特·吉本斯不当银行家了,他现在是瑞克综合商店的隐名合伙人[6],所拥有的仓库里塞满了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小安迪”号准备的货物。他希望这艘船赶快到来,因为新的库存税已经开始消耗他为做生意准备的现金了,而且通货膨胀也逐渐削弱了他所持现金的购买力。撒刻,你最好快点,不然我们就要被一点点吞掉了,就像被一群鸭子一口口啄死似的!

最后,飞船终于在新起点的上空出现了,撒刻·布里格斯船长带着第四批移民中的第一拨人走了出来,他们几乎所有人的年纪都有些大。吉本斯极度克制,直到他和他的搭档单独相处时才发表评论:

“撒刻,你上哪儿找的这些半截子入土的人?”

“欧内斯特,这叫慈善事业。这么说比真实情况听上去好多了。”

“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谢菲尔德船长,如果你还想让你的船返回地球,那我希望你自己把它开回去。我可不干,我不去地球了。那儿的人活到七十五岁就被正式定义为死亡了。他的后代将继承他的遗产,而他本人不能拥有任何财产,他的配给供应本会被注销,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就动手杀掉他。这些乘客不是我从地球上接来的;他们是逃到月亮城的难民,我尽可能多地让他们上了船。不过,我没让任何人住在食堂,而是告诉他们,上船只能接受冻眠旅行,要不就别上船。我坚持让他们用硬件和药品抵旅费,不过好在冻眠旅行方式让我得以压低了每个人的旅行成本。我觉得这一趟我们应该能达到收支平衡,如果没有,那我们还有在塞古都斯上的投资。总之,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让咱们亏钱。”

“撒刻,你不用太担心。挣钱还是亏钱,这种事儿谁会在意呢?只要你享受做事的过程就好了。告诉我,我们下一步去哪儿?我好准备货物。我备下的货物是我们能装上船的货物重量的两倍。你装船的时候,我就卖掉剩下的货,把收益都用来投资。总之就是把它都留给一个霍华德家族的人。”吉本斯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新情况大概意味着短时间内新起点星上开不起诊所了,对吗?”

“我想这是肯定的,欧内斯特。要是有最近需要回春的霍华德家族成员,他最好和我们一起走。不管我们去哪儿,我们迟早都得去一趟塞古都斯。所以你肯定是要和我一起走了?你在这儿要做的事都做完了?那个小女孩儿——那个短寿者怎么样了?”

吉本斯咧嘴笑了:“儿子,我可不想让你看见她。我太了解你了。”

吉本斯以前每天都和朵拉·布兰登一起骑行,但布里格斯船长的到来让他这项日常活动中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布里格斯得回到飞船上去待几天,于是吉本斯在放学的时候来到了学校:“今天有时间一起走走吗?”

她粲然一笑:“你知道我有时间。等我半分钟,我换件衣服。”

他们骑着骡子出了城。和平时一样,吉本斯骑的是比乌拉,朵拉骑的是贝蒂。(为了让它面子上好看)巴克背上也装了鞍子,但鞍子是空的。现在它只有在举行一些仪式的时候才会载人,因为按照骡子的年龄来算,它已经上了年纪。

在离城区很远的一处阳光灿烂的小山顶上,他们停下来。吉本斯说:“小朵拉,你为什么不说话?这一路上巴克说得都比你多。”

她坐在鞍子上转身面对他说:“我们还能一起散几次步?这是最后一次吗?”

“为什么这么问啊,朵拉?我们当然还可以散很多次步。”

“我在想,拉撒路,我……”

“你叫我什么?”

“我在叫你的名字,拉撒路。”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朵拉,你不该知道我的真名的。我只是你的‘吉比叔叔’。”

“‘吉比叔叔’已经不见了,‘小朵拉’也不见了。我现在差不多和你一般高了,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已经有两年了。我猜……你是玛士撒拉[7]的后人之一。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些,以后也不会。”

“朵拉,别做承诺,没必要。我只是从来都不想让你因为这件事背负压力。我是怎么露馅儿的呢?我还以为我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周到。”

“你确实很谨慎。但是我从记事起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因为一些小事起了疑心,这些小事是那些没能每天好好看着你的人注意不到的。”

“好吧,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没想瞒这么久。海伦知道吗?”

“我觉得她知道,我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聊过这事。不过我想她猜的和我一样。她可能已经想到了你是玛士撒拉人……”

“亲爱的,别那么叫我。那就像是叫一个犹太人‘犹太佬’一样。我是霍华德家族的成员,我是霍华德人。”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词是忌讳。”

“嗯。其实也没什么忌讳,只是那个词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段时期——受迫害的日子。抱歉,朵拉,你继续讲你是怎么发现我叫‘拉撒路’的吧。其实那只是我的诸多名字之一,和我叫‘欧内斯特挹吉本斯’一样真。”

“好的,吉比叔叔。我是在书里看到的。准确地说,是书里的一张照片让我知道了真相。那是一本缩微书,用市图书馆里的阅读器里才能看。那张照片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又翻回去找到它细细看了一遍。照片里的你没有留胡子,头发比现在更长些。我盯着那个人看,越看越觉得他像收养我的叔叔,但是我不确定,也不能问。”

“为什么不问我呢,朵拉?我会告诉你真相的。”

“如果你想让我知道,早就告诉我了。你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有背后的原因。我从小时候和你同骑一头骡子的时候就明白这点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一直忍到了……忍到了今天。今天说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走了。”

“我说过我要走吗?”

“别否认!在我小的时候,你曾经和我讲过,你在还是个小男孩时听到大雁在天上鸣叫,你长大后想知道它们飞去哪里了。因为我不知道大雁是什么,你不得不给我解释了一番。我知道你听到大雁的鸣叫,就会追随它们而去,其实这雁鸣已经在你心里回荡了三四年了。我知道,因为每当你听到雁鸣的时候,我也能听到。现在,飞船来了,你心中的雁鸣更加响亮了。所以我明白,你是要走的。”

“朵拉,朵拉!”

“你不用否认。我不是想留你,真的不是。但是在你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朵拉,什么请求?嗯,我本来不想现在告诉你,但还是说了吧,我通过约翰挹马赫给你留了一些财产,应该够——”

“拜托,我要的不是这个。我现在是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成年女性,我想要的东西与金钱无关。”她定定地直视着他,“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拉撒路。”

拉撒路挹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心跳:“朵拉,朵拉,亲爱的,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要孩子这种事对你来说太早了。你不会想嫁给我的……”

“我没有要求你娶我。”

“我想说的是,再过一两年,或者三四年,你就会想结婚。到时候你会庆幸自己没有我的孩子。”

“这么说你是拒绝我了?”

“我只是说你不能让分别的悲伤情绪占了上风,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

她在鞍子上坐得笔直,抬头挺胸地说:“这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先生。我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了,早在我猜出你是霍华德家族成员之前。我告诉了海伦阿姨,她说我是个傻姑娘,应该尽快忘掉这个想法,但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如果说我当时是个傻姑娘,现在我大多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拉撒路,我不求别的,甚至能接受在克劳斯梅尔医生的帮助下用注射器受孕,或者,”她又坦然地望了他一眼,“用传统的方式受孕也可以。”她垂下眼帘,随即又抬起头看他,浅浅地笑了一下,补充说:“不过,不管是哪种法子,最好快点儿。我不知道飞船什么时候走,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吉本斯花了半分钟的时间考虑了一遍某些因素:“朵拉。”

“怎么了,欧内斯特?”

“我不叫‘欧内斯特’,也不叫‘拉撒路’。我的原名是伍德罗挹威尔逊挹史密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吉比叔叔’了;‘吉比叔叔’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既然如此,你不如叫我‘伍德罗’。”

“好的,伍德罗。”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吗?”

“不想,伍德罗。”

“是吗?那你想知道我的真实年龄吗?”

“不想,伍德罗。”

“可你却想和我生个孩子?”

“是的,伍德罗。”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稍稍睁大了眼睛,但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不愿意,伍德罗。”

密涅瓦,当时我和朵拉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吵架。她以前是个可爱的乖孩子,现在长成了一个性情温和、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子。但是她和我一样倔强,只要做出决定,就会坚定地执行,别人没法和她争论,因为她压根不会和别人争。我相信她一定是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想清楚了,对此我表示尊重。而且,她的决定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就怀上我的孩子,但不想嫁给我,这尤其了不起。

至于我,虽然我的求婚听起来像是一时冲动,但其实不是。过饱和的溶液会立时结晶,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早在好几年前,那颗殖民星球再无法带给我新的挑战时,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我的心里很痒,只想做点其他的新鲜事儿。我头一个想法就是等待撒刻回来。“小安迪”号比预计的时间晚来了两年,当它终于出现在新起点星的轨道上时,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在等的都不是它。

朵拉提出那个绝妙的请求时,我才知道我在等的是什么。

当然了,我劝过她放弃这个想法,但我其实是在故意唱反调,事实上我已经满脑子在想如何实现这件事了。对于和一个短寿人结婚,我依然是反对的,但我更反对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抛下。那种做法我完全不能接受。

“为什么不呢,朵拉?”

“我说过,你要走了,我不会拖你后腿。”

“你不会拖我的后腿,也没人这么干过,朵拉。但是,不结婚的话,我就没法和你生孩子。”

她沉思片刻:“伍德罗,你坚持要办结婚典礼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可以随你的姓吗?我可不想等你飞走了守活寡。不过,如果必须付出这种代价的话,那我们赶快回城找个婚礼主持人吧。因为这事儿必须今天就办,如果书里写的计算日子的办法没错的话。”

“女人,你的话真多。”她没搭理这句话,于是他继续说,“我对婚礼完全无所谓,更不用说是一场要在多金贸易站举行的婚礼了。”

她愣了一下,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什么意思?”

“嗯?好吧,我给你解释,朵拉。只要一个孩子我是不会满足的。你得给我生五六个孩子,越多越好。应该会比这更多,也许十几个孩子。你有意见吗?”

“好,伍德罗。我是说,我没意见。行,我给你生十几个孩子,更多都行。”

“朵拉,生十几个孩子需要时间。我该多长时间回来一次呢?要不两年一次?”

“都听你的,伍德罗。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和你生孩子,但是我建议我们现在马上就要第一个。”

“你这个小傻瓜真是疯了。我相信要是这么安排的话,你真能做得出来。”

“不是‘能’,是‘会’。如果你同意的话。”

“不,我们不会那样做的。”他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朵拉,你愿意随我同行,与我共事,伴我生活吗?”

她似乎吃了一惊,但是马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伍德罗,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别在答案中加条件,只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

“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你愿意听我的指挥吗?你不会给我犟吧?”

“我会听你的,伍德罗。”

“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做我的妻子,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吗?”

“我愿意。”

“朵拉,我娶你为妻。只要我们两个人都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会爱你,保护你,珍惜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别哭鼻子!靠到我怀里来,吻我。我们是夫妻了。”

“我才没有要哭鼻子呢!我们真的是夫妻了吗?”

“是的。哦,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都行,过会儿我们再商量。现在你先闭嘴,吻我。”

她乖乖吻了他。

过了好一阵儿,他说:“嘿,别从鞍子上摔下来!稳住了,贝蒂!稳住了,比乌拉!可爱的小朵拉,谁教你这么接吻的?”

“我长大之后你就没这么叫过我了。好多年了。”

“你长大之后也没吻过我了,不过那倒是情有可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没承诺过要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不管是谁教我这么接吻的,那都是我成为已婚女人之前的事。”

“嗯,你说得有点儿道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律师团,让他们给你写封信。另外,接吻的技巧高超或许是因为天赋,而不是有什么人指导过。朵拉,我告诉你,我会忍住不问你那‘罪行累累’的过去,你也别问我的,怎么样?”

“成交。因为我确实有一段罪孽深重的过去。”

“胡说八道,亲爱的,你还没时间犯下什么罪呢。或许你偷吃过我给巴克的几颗糖果?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我可没做过那种事!我做的比你说的可严重多了。”

“哦,可不是嘛。再用你那有天赋的吻技吻我一次。”

不久,他说:“哎呀!不,第一次那么美妙绝非侥幸。朵拉,我想我娶你娶得正是时候。”

“我的丈夫,是你死乞白赖要娶我的。我可没有要求。”

“好吧,我承认。小甜心,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去哪儿都会带你一起了,你还着急要孩子吗?”

“不急了。或许可以用‘渴望’这个词儿。没错,是这个词儿,‘渴望’,而不是需要。”

“‘渴望’是个好词儿,我也一样渴望。我可能还想加上‘需要’这个词儿,谁知道呢?你可能还有其他天赋。”

她勉强笑了一下:“伍德罗,如果其他方面我没天赋,我相信你会教给我的。我愿意学习,渴望学习。”

“我们回城里吧。去我的公寓,还是去学校?”

“哪里都行,伍德罗。你看见那片林子了吗?那儿更近些。”

他们靠近城区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他们骑在骡子上慢悠悠地前进着。经过哈勃的旧宅,现在的马卡姆的房子时,伍德罗挹威尔逊挹史密斯说:“可爱的小朵拉……”

“怎么了,我的丈夫?”

“你想公开举办婚礼吗?”

“你想我就想,伍德罗。我觉得自己已经结婚了。我是已婚的女人了。”

“当然了。你不会跟比我年轻的小伙子私奔吧?”

“这是反问吗?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个年轻人也是移民,他会和最后一批或者倒数的某一批货物一同来到这个星球上。他和我身高差不多,但是长了一头黑发,肤色也比我的深。我猜不出他到底多大了,但是看上去他的年纪就只有我的一半。他胡须刮得精光。他的朋友都叫他‘比尔’或者‘伍迪’。布里格斯船长说比尔非常喜欢年轻的女教师,而且他非常渴望与你会面呢。”

她似乎真的开始考虑了:“如果我闭上眼睛吻他,你觉得我能认出他来吗?”

“有可能啊,小可爱,几乎可以肯定。但我觉得别人认不出来,我希望他们都认不出。”

“伍德罗,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但是,如果我能认出这个‘比尔’来,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我是另一个女教师呢?就是你时常唱的歌里的那个,可以吗?‘苗条的莉儿’?”

“我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亲爱的。好,‘吉比叔叔’暂时回来了。欧内斯特挹吉本斯会有三四天的时间来收尾他的分内事,然后他会跟大家道别,也会和他领养的侄女——老处女教师朵拉挹布兰登道别。两天后,比尔挹史密斯会带着最后一批或者是倒数的某一批货走下飞船。你最好提前收拾一下,做好离开的准备。因为下船第二天或第三天的黎明之前,比尔会开车经过你的学校,前往新匹兹堡。”

“新匹兹堡。我会收拾好的。”

“但是我们只会在那儿停留一两天。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经过离分区,再翻过地平线,设法通过‘无望关’。亲爱的,这场长途跋涉你觉得怎么样?”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你会觉得有意思吗?除非你成功生下一个娃娃,教他/她说话,否则这一路上能跟你说话的人只有我。你没有左邻右舍帮衬陪伴,身边只有疾行兽、龙和鬼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反正肯定没有邻居。”

“那我就负责做饭,帮你种地,我还要为你生孩子。等我有了三个孩子,我就开一所‘史密斯夫人小学’,或者我们也可以给学校起名叫‘苗条莉儿小学’。”

“那就叫‘苗条莉儿小学’吧,挺适合这些小浑蛋的。我的孩子个个都调皮捣蛋,朵拉,你教他们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拿着棍子。”

“伍德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干的。其实现在我的班上就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其中两个比我都重。遇上必要的时候,我就会敲打他们。”

“朵拉,我们也可以不用去闯‘无望关’,而是待在‘小安迪’号上,飞去塞古都斯。布里格斯告诉我,现在那儿的人口超过了两百万。你会有一栋宽敞舒适的大房子,带室内的排水管道和一座花园,用不着为了帮我料理农田累得腰酸背疼。等你生孩子的时候,那儿有好医院和专业的医生为你服务。又安全,又舒适。”

“‘塞古都斯’,那儿就是所有霍华德家族成员迁去的地方,是吗?”

“大约三分之二都在那里。我跟你说过,还有一些在这儿,但是我们对外不会承认的,因为霍华德家族的人若是在一个社会中占少数,那么公开身份不仅会有危险,而且还会感觉不舒服。朵拉,你不用在三四天之内做决定。只要我不发话,飞船就会一直停留在这颗星球的轨道上。我想让它留多久,它就会留多久,几周,几个月,都有可能。”

“天哪!单纯为了等我做决定,你竟然可以让布里格斯船长把一艘星舰停在轨道上?你承担得了由此产生的费用吗?”

“我不该催你的。朵拉,其实让船待在轨道上并不会产生多少开销,不过,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我能否承担费用。嗯……长久以来,我独自生活,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现在我结婚了,身边有了值得信赖、可以分享秘密的妻子,还有点不习惯。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朵拉,其实我拥有‘小安迪’号六成的股份。撒刻挹布里格斯是我的小搭档,我的儿子,也可以说是你的继子。”

她没有立即接话。于是他开口了:“怎么了,朵拉?这个消息吓到你了吗?”

“没有,伍德罗,我只是得花时间消化一下新信息。当然了,你结过婚,你是霍华德家族的成员。我没想过这些,如此而已。你有一个儿子——不,是很多儿子,肯定还有很多女儿。”

“是的,没错。可我的意思是,出于自私,我做了一些糟糕的计划。虽然没必要,但我还是催你了。如果我们留在新起点,我想让‘欧内斯特挹吉本斯’这个身份消失,让他随着‘小安迪’号离开。因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不能再伪装下去了。因此,年轻的‘比尔挹史密斯’和你的年纪更相仿,让比尔取代欧内斯特陪在你身边。这样看起来更般配,而且没人会疑心我是霍华德家族的人。

“这种金蝉脱壳的把戏我玩过很多次了,我知道该怎样让整件事立住脚。但是我一直想尽快摆脱‘欧内斯特挹吉本斯’这个身份,因为他是收养你的叔叔,年龄是你的三倍,这样的人不该想着拍你可爱的小屁股,你也不该鼓励他这样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朵拉,我就是想拍你可爱的小屁股。”

“我也想让你拍。”她让骡子停下来,此时他们已经接近房子连成片的住宅区了,“还有,伍德罗,你说我们不能马上生活在一起,因为你怕邻居们会有非议。可又是谁教我别在乎左邻右舍的想法?是你。”

“没错。可是有时候为了影响邻居们的言行,你必须设法让邻居们的想法符合你的意思;眼下便是这种时候。亲爱的,我还教过你要耐住性子。”

“伍德罗,你说什么我都会不折不扣地照做。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无法保持耐心,因为我想让我的丈夫睡在我的床上!”

“我也想。”

“就算我选择在床上和我的吉比叔叔道别,又或者是我立刻和一个新来的移民远走高飞,人们开始讲闲话,这有什么关系?伍德罗,虽然你现在对此绝口不提,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处女。难道你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也许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我从来都不在意人们的闲言碎语,现在又怎么会在乎他们怎么想?”

“朵拉。”

“伍德罗,你要说什么?”

“我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和你睡一张床。”

“谢谢你,伍德罗。”

“我还要谢你呢,女士。因为在这事儿上我至少能享受到一半的乐趣。你似乎也很享受性爱——”

“哦,没错!你肯定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我们来聊聊别的。话说回来,要是我发现你这个年纪还是处女,那我可能还会有点担心呢。我会以为海伦没有如我所料的那样,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对你起指引作用呢。现在看来她确实把你教得很好,谢天谢地!我之所以假装自己是永远不会碰小朵拉一根手指头的、亲切的老‘吉比叔叔’,都是为了你的面子。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也不必装了。我刚才想说的是,到底是留在这儿拓荒,还是去塞古都斯,你可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想多长时间都可以。朵拉,塞古都斯拥有的不只是室内排水管道系统那么简单,那儿有回春诊所。”

“哦!伍德罗,你需要在离诊所近的地方生活,是吗?”

“不,不!是为了你,亲爱的。”

她愣了一会儿才接话:“可是回春诊所不能把我变成霍华德人。”

“确实不能,但是会有一些效果。回春术也不能让霍华德家族的人永生不死,有的人疗效特别好,有的却没什么效果。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对这门技术了解得更多,但是现在,平均来说,回春术似乎只能让一个人的寿命达到他原本预期寿命的两倍,不管他是不是霍华德家族的。啊,你知道自己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活了多大岁数吗?”

“伍德罗,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甚至有时会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父母。至于祖父母、外祖父母,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们可以查一查,飞船上有曾经所有的乘客的档案,我会让撒刻——布里格斯船长查查你父母的档案。虽然追查线索需要时间,但迟早我们能追溯到你在地球上的祖先。然后——”

“不要,伍德罗。”

“为什么不,亲爱的?”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也不想知道。很久以前,至少在三四年前,我刚刚猜到你是霍华德人的时候,我还推测到霍华德人其实并不比我们普通人寿命长。”

“是吗?”

“是的。我们都有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只是回忆,我记不得人生开始那一刻,也不记得人生未开始的时候。你呢?”

“我也不能。”

“所以,在这方面咱们打了个平手。我想你的回忆一定比我的丰富,毕竟你比我年长。但那是过去。未来呢?未来还没发生,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或许你比我活得长,或许我比你活得长,或许我们二人会同时死于意外。对此我们无法知晓,我也不想知道。我们两个都拥有的是现在,而且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这让我喜不自禁。今夜,让我们把这几头骡子安顿好,然后好好享受现在吧。”

“同意。”他冲她笑着说,“先吃饭还是先做爱?”

“都要!”

“这才是我的朵拉!任何值得做的事都值得做个痛快。”

“还值得反复做。不过,亲爱的,你先等等。你告诉我布里格斯船长是你的儿子,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的继子。我想应该是这么个关系,但是我实在无法把他看成继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我们之前同意不盘问对方的过去……”

“想问就问,我想回答就会回答的。”

“好吧。我忍不住想了解一下布里格斯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前妻。”

“菲利斯?她的全名是菲利斯挹布里格斯-斯珀林。亲爱的,你想知道她的什么呢?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多余的我就不说了,省得引起不必要的攀比之心。”

“我想我大概是太爱打听了。”

“可能是有点儿,不过我不介意,你打听两句又不会伤害到菲利斯。亲爱的,我和她之间都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忘了吧。”

“哦,她死了?”

“据我所知,应该没死。要是她有事的话,撒刻应该知道,因为他最近去过塞古都斯。我想他知道了会告诉我的。不过,她跟我离婚之后,我就没和她再联系过了。”

“她提出要和你离婚的?这个女人的品位可真差!”

“朵拉,朵拉!菲利斯的品位可不差,她是个挺优秀的女孩。上次我在塞古都斯的时候,还和她与她的丈夫一起吃了晚餐呢。我是说,我和撒刻一起去的。她和她丈夫甚至不怕麻烦,把还在那颗星球上生活的我和她的孩子都聚到了一起,还邀请了我的几个亲戚,为我组织了一场家庭派对。她想得很周到。另外,她也是个老师。”

“是吗?”

“对。塞古都斯星新罗马市霍华德大学的利比数学教授。如果以后我们去那儿,可以和她见一面,到时候你亲自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朵拉没说话。她用膝盖碰了碰贝蒂,沿着街道走了。比乌拉没有收到指令,兀自跟上去,和贝蒂齐头并进。巴克说:“听下(停下),马的(妈的)!”语气相当强烈。说完它也追了上去。

“拉撒路……”

“亲爱的,叫这个名字可要小心。”

“没人能听见我的话。拉撒路,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的话,我要告诉你,我不想去塞古都斯生活。”

Ⅻ 养女的故事(接上篇)

离分区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三个星期以来,这支小车队一直在朝兰帕特山脉的方向缓缓前行。车队中有一前一后连在一起的两驾四轮骡车,由十二头骡子拉着,另外还有四头没有负重的骡子。他们上次经过人住的房屋已经是两个多星期以前的事了。他们现在已经爬上高海拔的大草原,再过几天,就能看见无望关的隘口了。

除了十六头骡子,小车队中还有一条母的德国牧羊犬、一条年龄小点儿的狗、两只母猫、奥金斯夫人培育的适应能力极强的两只公鸡和六只母鸡、一头刚刚怀孕的母猪,再就是朵拉和伍德罗挹史密斯了。

这头怀孕的母猪是在新匹兹堡买的,当时史密斯在掏钱之前给它做了检查,发现它怀孕了,而史密斯太太还在多金贸易站时也检查出怀孕了,史密斯于是批准“小安迪”号星舰离开轨道。他的安排是这样的(史密斯觉得没必要告诉妻子这个安排),朵拉一天没怀孕,他就让飞船在轨道上多等待一天;如果他们再次尝试之后,朵拉的检查结果仍是没怀孕,他就改变计划,带她去塞古都斯,在那儿找出朵拉无法怀孕的原因,如果可能,还要把不孕症治好。

史密斯是个专业的拓荒者,依他看,要是一对夫妻中妻子患有不孕症,或者两个人这方面都有问题——他默默纠正,因为他自己的生殖能力已经五十多年没经过最终考验了——总之,在这两种情况下,若是这对夫妻还执意去人烟稀少的地方拓荒,他们的行动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属于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蛮勇。因此,做决定前,他通过克劳斯梅尔医生保存得不甚妥帖的文件查到了朵拉父母的健康记录,发现没什么可担心的。之前他确实为此忧心了好久,就连猕猴因子导致的溶血病[8]这么简单的状况他都担心无法应对。

但是凭着星球殖民地和飞船有限的医疗条件,他发现怀孕的妻子各个方面都很健康,而且朵拉似乎在他们那场非正式的骡背婚礼之后大约二十分钟就怀上了孩子。

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也许朵拉在这之前就怀孕了。不过这只是个让他觉得有意思的闪念,并没有对他造成困扰。史密斯觉得,过去几个世纪里,他肯定不止一次当这样的“爸爸”;但是对并非亲生的孩子,他会尤其照顾,做个爱孩子的父亲,而且对真相闭口不言。他有个原则,女人在他面前可以尽情地撒谎,他永远不会因为这个惩罚她们。但是他也相信朵拉干不出这种事。如果朵拉和他在一起之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么她可能会要求与他有一夜之欢,然后在床上跟他道别。她肯定会这么做的,绝不会要求和他生个孩子。

没关系,就算亲爱的朵拉之前犯了个错误却不自知,他也觉得她肯定能生出一个优秀的宝宝。因为她自己就是个优秀的人。史密斯真希望自己能早点认识布兰登一家,他们肯定是一级棒的。海伦曾经说过,他们的女儿“挑得很”。就算是单纯为了找乐子,朵拉也绝不愿和一个傻子上床。史密斯很肯定,只有强奸才可能让朵拉怀上一个资质低劣的孩子,而强奸朵拉的那个人可能余生都要尖着嗓子唱歌了,因为她的吉比叔叔教过她一些阴招儿。

那头怀孕的母猪就是史密斯的“日历”。如果他们没办法赶在母猪产崽之前找到一个适合安家落户的地方,那他们在母猪产崽的当天就得往回走,不会犹豫,也不会遗憾,因为那时候朵拉的孕期刚刚过半,他们可以利用后半段的时间返回离分区,到有其他人在的地方寻求帮助。

那头母猪在第二辆骡车后面被一道悬带固定着,这样就不会摔下去了。几条狗中,有的在骡车下面跑,有的在骡车旁边跑,要是看到疾行兽或其他危险出现,它们就会狂吠,提醒他们注意;两只猫倒是和一般的猫无异,它们随心所欲,或是在地上走,或是在车上趴着。母山羊和公山羊始终挨着轮子走;两只小羊羔已经长大了一些,大多数时候都能跟着跑,但也拥有累了的时候上车歇着的特权。只要母羊发出响亮的咩咩声,史密斯就俯身将累了的羊羔递给车上的朵拉。鸡关在猪栏上方的双层笼子里,发出不满的咕咕声。没有负重的骡子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警惕可能出现的疾行兽,为大家放哨。至于巴克,它是骡队的大元帅,控制着整支队伍的速度,指挥其他骡子,还会执行史密斯的命令。闲着的骡子得轮换着拉车,只有巴克不用负重。贝蒂和比乌拉也不得不去拉车,它们对此颇有意见,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原本在骡子中是配鞍载人的贵族。可是巴克时常呵斥它们,还对它们又咬又踢,所以它们只好闭上嘴,开始拉车。

其实骡子们并不是真的在拉车,只有打头的那两头骡子需要做工。它们套着缰绳,而缰绳沿着它们的背脊穿过后面骡子的颈圈,末尾连到头一驾骡车的座位上。通常这两套缰绳不会勒得太紧,只是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尽管公骡子都是种骡,但它们还是非常听巴克的话。史密斯在离分区停留了一次,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才买到一头虽然年轻、体重较轻但肩膀结实的壮骡子,因为大点儿的骡子都不愿意听巴克的指挥。巴克准备通过打一架的方式来确认自己领头的位置,但是史密斯不想让这头老骡子冒险;他需要巴克的头脑和判断,所以不想让巴克因为输给一头年轻的骡子感到伤心,也不想让它因为输给年轻的骡子而受到精神上的严重打击。再说巴克还有可能会受伤。

真遇上麻烦时,再多缰绳也帮不上忙。要是骡子受惊狂奔——虽然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但也是有可能的——就算是两个人、四只手都握着缰绳也拉不住。史密斯准备好了随时射杀打头的两头骡子,只希望到时候不会有太多骡子被尸体绊倒、摔断腿,骡车也别翻了才好。

史密斯想一只不少地带领所有牲畜到达目的地,但其实只要有80%的牲畜活到终点,而且每种牲畜都有公母各一以供繁衍,他就非常知足了。不过,他们最后抵达时剩下的牲畜数量若是足够拉车(并且包括一对可繁衍的牲畜),此外还有一对山羊,他就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取得了成功,可以扎下根来,不管之后是生是死。

到底多少头骡子是“足够的”,这个标准不一而足。

接近旅程尾声时,他们可能会只剩下四头骡子,那就得在抵达终点后再返回去拉第二辆车。不过,如果在征服无望关之前骡子的数量就减少到十二头以下,那他们就只能回头了。

立即回头,抛下一辆骡车,或者干脆两辆都不要了,丢下他们带不上的,杀掉那些需要帮助才能完成旅程的动物,轻装上阵,带上剩下的、能跟上的骡子,它们不知道自己是行走的食品柜。

如果伍德罗䉇威尔逊䉇史密斯一瘸一拐地步行回到离分区,他的妻子坐在骡子背上,虽然流产了,但是还活着,这样也不能算失败。他还有双手,有头脑,有人类最强的动力:一个需要照顾和珍惜的妻子。再过几年,他们可能会再次尝试闯无望关,到时候一定不会再犯第一次的错误。

此时此刻,他非常幸福,因为他有一个男人渴望拥有的一切财富。

史密斯从骡车座位上探出身子:“嘿,巴克!该吃晚餐啦。”

“七晚掺(吃晚餐),”巴克学了一遍,然后大喊,“七晚掺(吃晚餐)!回成圈(围成圈)!回成圈(围成圈)!”领头的那对骡子闻声向左一拐,带着这支小队伍围成了一个圆圈。

朵拉说:“太阳还高着呢。”

“是啊,”她的丈夫表示同意,“所以我们才要停下来吃饭。大太阳底下热得很,骡子们都累惨了,流了好多汗不说,又渴又饿。我想放它们自己吃会儿草。明天,我们不到黎明就得起来,迎着第一缕晨光上路,趁气温升高到热得要命之前能走多少公里就走多少公里,然后再早早停下休息。”

“亲爱的,我不是质疑你的决定,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虽然我是个老师,可并不知道作为一个拓荒者的妻子应该知道的所有知识。”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才解释的。朵拉,只要我做了什么事儿你不明白,尽管问我。你确实得懂,因为要是我出了什么事,那凡事就得由你做主了。如果我当时在忙的话,你就等我忙完了再问。”

“我以后试试,伍德罗。其实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感觉又热又渴,那些可怜的牲畜也一定有同样糟糕的感觉。请允许我在你放开它们的缰绳之后给它们喝点水。”

“不行,朵拉。”

“可是——抱歉。”

“真是的,不是说了有不明白的要赶紧问我吗?算了,反正我正打算给你解释。我们先给它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自己吃草。尽管烈日当空,但这会让它们凉快一些;我知道它们渴了,所以放它们在干燥的高草下面寻找绿色短小的草叶吃,以便补充一些水分。我要借这个空儿去查看水桶里还剩多少水。虽然不知道确切的余量,但我清楚我们应该开始按照缺水情况处理,减少每个人和动物的用水配给量。原本应该从昨天开始就这么办的。小可爱,你能看见关隘后面那片深绿色吗?我想那儿应该有水,不过也可能是干的。我们只有拼命祈祷那儿有了,反正从这儿到那儿之间我想是没水的。我们到那儿之前可能会有一天左右的时间完全缺水。没了水,要不了多久骡子就会死,人也一样。”

“伍德罗,情况会糟糕到那种程度吗?”

“会的,亲爱的,所以我才研究那些照片地图。那是我和安迪很久之前调查勘测这颗行星时制作的清晰地图,不过只是早春时节这半球的照片。撒刻为我拍的照片不多,‘小安迪’号也不是一艘专门做勘测的飞船。我挑这条路线是因为它看起来能让我们快点儿赶到目的地,但是过去十天里穿过的每一段河床都干得很彻底。这是我的错,也许是我在这世上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伍德罗!别那么说!”

“抱歉,亲爱的。但是人总有一死,死前总会犯下最后一个错误。我会尽全力一搏,不让这成为我的最后一个错误,因为我绝不允许这种不幸降临在你头上。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牢记,千万得省着点儿用水。”

“我牢记在心了。我清洗的时候一定会非常节约用水的。”

“我一定是还没说清楚。以后别再清洗了,别洗脸,也别洗手,要是需要清洁盘子之类的东西,你就用泥土和草解决,然后把那些东西放到阳光下消毒。水只能用来喝。骡子们的用水配给量要立即减半。按说人每天需要一升半的水,但是你我之后每天只能喝半升。嗯,‘胡子太太’用水配给量照旧,毕竟它得给小羊羔喂奶呢。要是水实在不够用了,我们就把小羊羔宰了,把母羊的奶全挤出来。”

“哦,亲爱的!”

“我们也可能到不了这地步。不过,朵拉,我们还没到最后的极限。如果真的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就杀一头骡子喝它的血。”

“什么!为什么?它们可是我们的朋友啊!”

“朵拉,听你男人的话。我保证永远不杀巴克、比乌拉或贝蒂。如果我必须杀一头骡子,那也是我在新匹兹堡买的那一头。但是如果我们这三个老朋友中有谁死了,我们可以把它吃了。”

“我觉得我肯定下不去口。”

“等你饿极了就下得去口了。如果你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就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还会感谢你那死去的朋友为你保住自己的孩子做贡献。危急时刻不会有什么你干不出来的事情,到时候你什么都能干。海伦没给你讲过移民是怎么在这儿度过第一个冬天的?”

“没有,她说我不需要知道那些。”

“看来她犯了个错误。我来给你讲一件不那么可怕的事吧。我们——我安排了几个人无间隙轮班看守粮食种子,下令如遇偷盗种子者,可以当场射杀。一个卫兵真的这么干了。后来军事法庭宣布这名卫兵无罪。很明显,他杀的那个人当时是在偷种子。检查尸体时,我们发现那人嘴里还有嚼了一半的粮食。顺便说一句,那不是海伦的丈夫。海伦的丈夫是体体面面地死去的,死于营养不良和原因不明的发热。”

史密斯接着说:“巴克已经让大家围成一圈了,咱们也忙活起来吧。”他跳下骡子,伸手扶着她也下到地上,“笑一笑,宝贝儿,微笑!咱们的一举一动正往地球传输呢,让那些挤在一起的可怜虫们瞧瞧,在一颗新的行星上重起炉灶、生活下去有多容易。感谢杜巴莉香体剂赞助。说到这个,我现在需要好多瓶香体剂。”

她微笑道:“亲爱的,我身上比你还难闻呢。”

“亲爱的,现在好多了,我们会成功的。万事开头难。哦,对了,做饭不能生火。”

“‘不能生……’好的。”

“得等出了这片干旱之地才能生火。无论如何都不能弄出亮光来,就算你把红宝石弄丢了想去找也不行。”

“‘红宝石……’伍德罗,你送我那些红宝石真是太好了。可是眼下我宁愿把它们都献出去,只希望能换回一桶水来。”

“不,那可不行,亲爱的,因为红宝石没多少重量,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桶装上尽可能多的红宝石,直到我们的骡子无法承担。撒刻带来了这些红宝石,我很高兴,因为我能把它们送给你。每一个新娘都值得被宠爱。我们来一起照顾这些累坏了的骡子吧。”

他们把骡子的缰绳解开之后,朵拉开始想她该怎么在不使用火的前提下给她丈夫做饭。此时,史密斯正在忙着立防御栅栏。他们只有两辆车,不足以围成有效的防御圈。他们充其量只能让第二辆骡车的前轴转到最大角度,然后用两米长的、削尖了的木桩子组成的栅栏围住缺口。这些木桩子之间的间隙均匀,是用他从新匹兹堡买来的所谓的绳子连起来的。最后,他立起了一道高大且相当难通过的尖桩篱栅,篱栅两端各连着一辆骡车。这三边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而篱栅正是那道斜边,牢牢地钉在地里。这样的防御措施无法让袭来的龙减速,不过这里也不是有龙出没的地方。疾行兽不会喜欢这东西的。

其实史密斯也不太喜欢。但是,这道篱栅用的都是新起点星当地的材料,只要人手巧,这篱栅坏了还能修好,而且并不重,就算扔掉也算不得什么大损失;另外,其中不含金属。在新匹兹堡,史密斯的钱原本不够买这两辆结实的船形宽轮篷车;于是,他用原本用于另外两辆车的金属零件补齐了差价,这些零件都是“小安迪”号从数光年之外运过来的。新匹兹堡果然比“匹兹堡”新得多,虽然这里有铁矿和煤矿,但是金属工业还非常原始。

对于野疾行兽来说,鸡、猪、山羊,甚至连人都是美味。不过,到了晚上,史密斯把山羊和小羊羔都轰进畜栏,留两条狗放哨,十六头骡子在附近吃草,他感觉可以安全过夜了。没错,一头疾行兽或许会干掉一头骡子,但其实骡子占上风的机会更大,尤其是附近有其他骡子的情况下,它们可以一拥而上,让那头食肉凶兽死在它们的蹄子下面。这些骡子若是看见一头疾行兽,它们不会逃跑,而是会冲上去发起攻击。史密斯想,假以时日,骡子干掉的疾行兽一定会比人类干掉的还多。到时候,这类野兽就会和他小时候见过的山地狮子一样稀有了。

被骡子踩死的疾行兽可以做成疾行兽排、疾行兽炖肉、疾行兽肉干,还能做成猫粮和狗粮,内脏还能给猪吃,这样就不用杀骡子了。史密斯其实对疾行兽的肉不感兴趣,因为不管用何种方式烹饪而成,那种肉对他来说味道都太重了。不过,有肉吃总比没有强,还可以让他们少吃带来的食物。朵拉倒是和她的丈夫不同,她对疾行兽的肉并不反感,因为她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就是吃那种肉长大的,所以对她来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食物了。

疾行兽天然的猎物中有一种食草动物,史密斯挺想抽出时间来猎一头的。这种动物和疾行兽一样长着六条腿,但两者间也只有这个共同点,总体来看酷似畸形的霍加皮[9],它们的肉比疾行兽的肉嫩多了。人们管这种动物叫“草原山羊”,但其实它们并不是。只是新起点星上还没有展开系统的动植物分类学研究,眼下人们也没有时间从事这种考验智力的奢侈研究活动。一周前,史密斯坐在骡车上打死过一头草原山羊(现在那可口的肉味和嫩嫩的口感只剩下让人喜忧参半的回忆了)。史密斯觉得他应该在征服无望关之后再拿出一天的时间来打猎,但他忍不住盼着再有让他坐在骡车上打中草原山羊的机会出现。

也许现在就是那个机会。“弗里茨!麦克白夫人!到这儿来!”两条狗小跑着溜达过来,在附近待命。“登高警戒。疾行兽!草原山羊!上去!”两条狗立即跳了两下,再一蹬,蹿到了打头的骡车顶上。而后,它们迈了一步,蹲坐下来,把车顶都压弯了。它们俩共同承担警戒任务,一个望着左边,一个望着右边,只要史密斯不发话,它们就会一直在上面待着不下来。史密斯为这两条狗花了大价钱。他知道它们都是一流的狗,因为它们的祖先就是史密斯从地球上挑选好,然后随着第一批移民一起带过来的。史密斯不是那种爱狗成痴的男人,他只是相信,人类与狗的伙伴关系在地球上持续了那么长时间,想必也能在陌生的星球上延续下去。

朵拉听了她丈夫刚才的那些话,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但是,她干起活儿来之后便重新振作了。为了在不能生火的情况下,用有限的食材做成一顿饭,她冥思苦想,但不久便想到了另一件烦心事儿。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因为这可以让她暂时不去想之前的烦恼。此外,她其实打心眼里不相信有她丈夫做不成的事。

她绕到第二辆骡车的后面,翻过畜栏,她丈夫正在那儿检查围栏是否牢固:“哦,真是只讨厌的小公鸡!”

伍德罗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亲爱的,你只戴一顶太阳帽的样子真是楚楚动人。”

“我不只戴了太阳帽,还穿了一双靴子呢。你难道不想听听那只讨厌的小公鸡做了什么吗?”

“我更喜欢聊你的穿着打扮。小可爱,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打扮。”

“什么?可是,亲爱的,这儿太热了。我又不能洗澡,所以我觉得风浴可以让我身上的气味好闻些。”

“我觉得你挺好闻的。风浴也是个好主意,那我也把衣服都脱了吧。亲爱的,你的枪,你那条挂着匕首和枪的腰带放哪儿了?”他开始脱那身工作服。

“你想让我现在还系着带枪的腰带吗?在围栏里也要这样?毕竟这里有你保护我呢。”

“我的小亲亲,你得自律啊,再说这是标准的预防措施。”他脱下工装后就把带枪和匕首的腰带系到了身上,然后把靴子和衬衫都脱掉,除了腰带和他穿着衣服时看不到的三样其他武器,他一丝不挂。“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除非把自己锁在什么安全的地方,否则我任何时候都会随身携带武器。我希望你也培养成这个习惯。别只是有时候带武器,而是要始终带着。”

“好的,我把腰带落在座位上了,我这就去拿。可是,伍德罗,我就算拼尽全力也变不成格斗专家。”

“五十米距离内,你用那把针击枪射击还是很准的。你以后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在射击方面就会越有长进。不只是用针击枪射击,用别的枪也一样,还有如何砍杀、放火,甚至如何揍得对方浑身瘀青。总之,从赤手空拳到使用爆能枪,这些事我都会教给你。小可爱,看到那边了吗?”他指指空无一物的平原,“短短七秒之内,一群毛发蓬乱的野蛮人就会涌过高坡,向我们袭来。我大腿中了长枪,倒地不起,这时候你必须为了保护我们两个而奋起反击。你的枪却落在远处骡车的座位上,这时候你要怎么做呢,你这个可怜的小丫头?”

“那又如何?”她分开双脚,将两只手扣在后脑勺上,扭了两下身子,就像是伊甸园里创造出的动作一样,“我可以这样对付他们!”

“好,亲爱的,”拉撒路想了一下,表示肯定,“如果他们是人类的话,这应该管用。可他们不是。他们对褐色眼睛的高挑美女感兴趣只是因为她能吃而已,到时候你连骨头都剩不下。他们傻得很,可他们就是这样的!”

“好吧,亲爱的。”她温顺地说,“我去系上我的带枪腰带,然后杀掉那个用长枪伤了你的人,再看看在我被吃掉之前能放倒几个。”

“这就对了,我百折不挠的小可爱。永远要有荣誉感,死也要死在战斗中。你的荣誉感有多强,你在地狱中的地位就有多高。”

“明白了,亲爱的。只要有你相伴,在地狱里我也会很快活。”说完她转身去拿她的武器了。

“哦,我到时候肯定也在地狱里,他们不会把死后的我带到别处去的,朵拉!等你把挂着枪的腰带系上,就把太阳帽摘了,把靴子也脱掉,然后戴上你的红宝石首饰,全都戴上。”

她的一只脚刚踏上骡车,听了这话停下来:“亲爱的,你是说我的红宝石首饰?在大草原上戴?”

“苗条的莉儿,我买那些红宝石首饰就是给你戴的,为了让我好好欣赏在红宝石的映衬下光彩夺目的你。”

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而后她就转过头去,用他通常挂着的那副严肃表情迎向阳光;她猛地一蹬地,上了骡车,消失在史密斯的视野里。很快,她就回来了,腰上系着挂有武器的腰带,戴着全套红宝石首饰,显然还花了几秒的时间梳了梳头,栗色长发光泽动人。她其实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洗过澡了,但这丝毫不损她的青春靓丽。她停在梯阶上向他微笑。

“别动!”他说,“太美了!朵拉,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又冲他微微一笑:“我的先生,你这话我才不信呢。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常常说这样的话。”

“女士,我不会撒谎。我这么说完全是因为这就是真相。话说回来,你刚才跟我说那只小公鸡怎么了?”

“哦!那个可恶的小浑蛋!我跟你说,它一直在故意破坏鸡蛋!这次它被我抓了个现行。我亲眼看见它在啄鸡蛋,那可是母鸡刚刚下的两个蛋啊!”

“亲爱的,它那是为了保障自己在鸡群中的帝王地位。它怕那些蛋会孵出一只公鸡。”

“我真想拧断它的脖子!要是我们可以用明火烧烤,我现在就这么做。亲爱的,我在想怎么才能在不用打开新罐头、不用火烹制的情况下吃上饭,然后我想起来,把咸饼干捏碎撒在生鸡蛋中应该可以凑合算一餐。今天母鸡只下了三个鸡蛋,可公鸡竟然把它笼子里的两个蛋都啄碎了。我在两个笼子里都放上了足够多的草,另一边笼子里的那颗鸡蛋连一个缝儿都没有。它真是可恶。伍德罗,我们为什么必须有两只公鸡?”

“这和我随身带两把飞刀的原因一样。小甜心,等我们到了目的地,孵出我们的第一批小鸡仔,等它们都长大了,肯定能多出一只公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用现在这只捣蛋鬼包饺子了。这之前还不能杀。”

“但是我们不能再让它糟蹋鸡蛋了。今天晚上的晚餐主要是奶酪和硬饼干,如果你不希望我打开新罐头的话。”

“不用着急,弗里茨和麦克白夫人正在狩猎呢,希望它们就算不弄回来一头疾行兽,也至少能猎到一头草原山羊。”

“可我不能做肉。你说的。你确实这么说过。”

“亲爱的,生着吃。草原山羊腰部的肉细细切了,铺在硬饼干上,那就相当于新起点星球上的鞑靼牛排,几乎和姑娘一样美味。”他说着咂巴了几下嘴。

“嗯……如果你能吃,我就能吃。可是,伍德罗,我已经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小可爱,在食物和女人这两件事上我从不开玩笑,这些话题都是神圣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说到女人,女人,用红宝石来衬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一只手镯戴在脚踝上?”

“因为你给了我三件手镯啊,先生,还有几枚戒指和一个吊坠,而且你叫我把它们全都戴上。”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这个从哪儿来的?”

“嘿!这不是红宝石,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看起来跟红宝石似的,这边还有另一颗也像红宝石的东西。”

“哎呀!我看我还是把红宝石首饰先收起来吧?弄丢了可不好。要不先给骡子喂水?”

“你是想说我们可以在吃饭之前做点什么?”

“啊,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意思,互相逗弄一番。”

“小朵拉,你说话不太明白啊,告诉吉比叔叔你想要干什么?”

“人家才不是什么‘小朵拉’,人家是苗条的莉儿,离分区以南性欲最强的姑娘。是你这么说的。我会咬牙切齿地说着污言秽语,做你拉撒路䉇朗的情人。你是群星间的超级种马,比六个男人加到一起都强。我想要什么你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再捏我,我就把你放倒,要了你。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先给骡子喂水。”

密涅瓦,有朵拉在身旁,我总是感觉特别好。这并不是因为她外形靓丽。按照通常标准来衡量,她的外表其实并不那么出众,不过在我看来她确实非常迷人。也不是因为她对“欲爱”的狂热兴趣,尽管她确实对此事非常痴狂,随时都准备行动,而且总是急性子。另外,她越来越精于此道。性是一门通过不断学习才能长进的艺术,与滑冰、走钢索或花式跳水一样;性不能靠直觉。哦,两个动物交配靠的是直觉,但要投入智力、耐心、甘于奉献的精神才能将单纯的交配升华为一种生机勃勃的高级艺术。朵拉在这方面很擅长,而且越来越有技巧。她总是愿意学习,既没有怪异的癖好,也没有愚蠢的偏见,而是耐心地愿意练习她学到或得到传授的任何技巧。她在性爱中注入的精神力量将这种令人汗津津的活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圣礼。

但是,密涅瓦,爱是在你并不饥渴时依然存在的东西。

朵拉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好伴侣,而且生活越是艰难,她作为伴侣就做得越是到位。哦,她对破鸡蛋的事儿焦虑是因为养鸡是她的责任,并非因为口渴借机抱怨。她没有唠叨我,让我去管管那只公鸡,而是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采取了行动。她把所有的母鸡都塞进了另一只公鸡的笼子里,然后把这个破坏鸡蛋的家伙的双爪捆起来,撂到一边,再把两个笼子之间的隔板挪到位,让较小的那只公鸡处在一个完全独立的环境下,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损失鸡蛋了。

但是真正艰难的部分还在前头。面对困难,她没有焦虑退缩,我没时间跟她解释的时候,她也没有任性犯倔。密涅瓦,这条路上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像是在缓缓赴死,还有的路段会突然出现危险,导致我们随时都可能丧命。在“缓缓赴死”的路上,她总是耐心无限,在可能“突然丧命”的情况下,她永远保持冷静,提供帮助。亲爱的,你是个博学多才的城市女孩儿,而且一直生活在文明的星球上,所以我想我应该再详细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

也许你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这趟旅行有必要吗?”如果有必要的话,又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难呢?

“有必要……”我做了一件霍华德家族成员永远不该做的事,那就是和一个短寿人结婚。当时的我有三个选择:

第一,带她去其他霍华德家族的人生活的地方过日子。朵拉拒绝了。不过就算是她答应了,我也会努力劝说她放弃这个想法。若是长寿人的群体中只有她一个短寿人生活,她一定会陷入抑郁,最后发展出自杀倾向。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还是在我的好友斯莱顿䉇福特身上,后来类似的事我又见了好几次。我不想让朵拉重蹈覆辙。不管她能活十年还是一千年,我都希望她在这些岁月里过得开心。

第二个选择是待在多金贸易站,或者——这个也一样——在当时那颗星球上已经建起的殖民地中选一个小村庄住下。我差点就选择了这条路,因为换成“比尔䉇史密斯”的身份重新开始一定可以成功,起码暂时不会有人看穿。

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新起点星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霍华德家族成员——我记得是马赫一家和另外三家——都是以假身份来到这里的。用霍华德家族的话来说,这叫“参加化装舞会”。通过不断变换身份,他们可以蒙混过关,不会授人以柄。马赫奶奶可以“去世”,然后以“黛博拉䉇辛普森”的身份出现在另一处霍华德家族的庄园中。这颗星球上的人越多,这样的法子越容易奏效,尤其是在第四批移民到来之后,他们所有人都是在船上的冷冻睡眠舱中度过整个旅程的,因此彼此之间并不认识。

可是,“比尔䉇史密斯”和短寿人结婚了。如果我留在现有殖民地上,我就得格外小心,隔三岔五地染染毛发,不仅要染头发,还有身体各处的毛发,以免因为什么意外事故暴露了身份。我还要认真地和我妻子以一样的速度“变老”。更麻烦的是,我得尽力避免和那些认识“欧内斯特戴吉本斯”的人,也就是多金贸易站的大多数人见面,不然,看过我档案、听过我声音的人会起疑,因为我在那儿没机会做整形手术或者接受其他改变外形的服务。到时候,若是我需要改名换姓,再次变换身份,我就得再换个地方住,这是保证真实身份不被人看穿的一个笨办法,同时也是很有效的办法。就算是做了整形手术,我也无法长期伪装下去。我的恢复能力很强。有一次,我把鼻子削短了(当时的另一个方案是把我的脖子缩短,但我没选),十年后,我的鼻子就恢复成了现在的样子,又丑又长。

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自己是霍华德家族成员的事实被爆出来,只是,如果我决意要“参加化装舞会”,那么我越是小心使用这些化装把戏,人们因为我看上去和朵拉的差距大而对她指指点点的可能性就越小。要是我不注意,老妻少夫的外形差距就会显露出来,实在令人伤心。

密涅瓦,在我看来,我要给我美丽的新婚妻子最公平的生活环境,只能带她远走高飞,远离其他长寿人和短寿人。这样一来,我不用再化装,我们也可以对彼此之间的外形差距视而不见,只做一对幸福快乐的有情人。于是,我决定带她远离人群。在我娶她那天,我便在回城之前做好了这个决定。

对这个难题来说,这应该是唯一也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了,而且这个选择并非像跳伞一样,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要是她感到孤独了,或者逐渐讨厌看到我这张丑脸,我可以带她回到聚居区,她还年轻,可以钓到下一任丈夫。密涅瓦,我一直有这样的担忧,因为我之前的妻子中有些人会很快厌倦我。我和撒刻戴布里格斯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同时也和撒刻的代理人约翰戴马赫商量好了。我让撒刻问约翰,“比尔戴史密斯”和那个学校女教师之间是怎么回事?因为有一天我可能会需要离开这颗星球一下,再以那个身份回来。

可是为什么我不干脆让撒刻把我们放在我从地图上选的那个定居点呢?那里有开垦土地需要的所有东西,方便我们直接在那儿展开新生活,不用经历这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不必担心缺水带来健康风险、疾行兽的威胁或者在山间迷路。

密涅瓦,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我只能用当时当地的技术条件来解释。“小安迪”号无法着陆。它每次大修都是在塞古都斯或者其他先进星球的轨道上进行。它的货船倒是能在面积较大的平坦地面上降落,但是至少需要角形雷达反射器的引导才能降落成功,然后又需要很多吨水才能再次起飞。“小安迪”号上唯一能够停在任何地方、无须协助就能再次起飞的就是船长的飞行舱了,但是那需要驾驶员技术非常纯熟才行。而且凭飞行舱的载货能力,里面大约只能装两张邮票,而我需要数头骡子、犁和一大堆其他东西。

此外,我需要走进群山,才能学会如何走出群山。在有相当的把握把朵拉带出去之前,我不能轻易地带朵拉进山。那不公平!当不了拓荒先驱不是罪过,可要是一对夫妻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就是一场悲剧了。

所以我们并非故意选了一条难走的路,而是选择了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唯一的法子。我从来没在太空飞船升空时的质量计算上浪费精力,而是把精力投入到了衡量踏上这段艰辛旅程之前要带什么、不带什么这类工作上。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基础参数:整条车队中要有多少辆骡车?我非常想带上三辆骡车。第三辆是为了给朵拉带上更多的奢侈品,还可以为我带上更多工具,为我们俩带上更多书之类的东西,(最棒的是)那里等于是一间屋子,可以让我怀了孕的新娘免受摇摆不定的极端天气之苦。

但是三驾骡车意味着要用十八头骡子拉,还要另外再带上几头候补拉车的骡子。凭经验,我觉得应该再加六头骡子。这意味着我们要多花一半的时间给骡子上挽具、脱挽具、给动物们喂水,还要照料它们。只要加的骡车和骡子够多,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一天的行程甚至可能为零,而且这不是一个男人能搞定的活儿。更糟糕的是,走到山里的某些地方,我不得不把骡车卸下,一次只把一辆骡车赶到更开阔的地方停下,然后再回去,将剩下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开阔地赶。这样一来,比起只有两驾骡车时,指挥三驾骡车的车队所花的时间要多出一倍,而且这样的地方会经常碰到。以这样的速度前进,我们恐怕在路上就会生下三个孩子了,压根别想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就到达目的地。

结果新匹兹堡只有两辆可以用于长途运输的骡车,我自然也就得以避免做出前面说的那种蠢事。我觉得无论如何我总能顶住带三辆骡车的诱惑的,可是我们从多金贸易站带出来的那辆轻便骡车上其实有足够三辆车用的硬件,后来我把多余的那些硬件用在别的地方,跟造骡车的人换了别的东西。因为我没办法再等他造出第三辆骡车了;当时的季节和朵拉的肚子都让我不得不加快速度,势必要赶在这两件事给我的最后期限之前到达目的地。

其实要是只带一辆骡车上路,从方方面面来讲也说得过去,毕竟这是一个家庭走陆路长途跋涉、进行移民时的标准配置,几个世纪以来,在很多星球上都是如此。不过,前提是这个家庭得和其他家庭搭伴儿前行。我带过这样的队伍。

但是只有一辆骡车的话,一旦发生意外,那就可能是一场灾难。

要是有两辆骡车,其起到的作用就会是一辆骡车的两倍有余,更不用说途中对大家生命安全的保障了。就算失去一辆骡车,你也可以重整队伍,继续前进。

所以我计划只带两辆骡车,密涅瓦,不过我还是向撒刻借了一笔款子,买了三套骡车的五金器具,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把多余的第三套卖出去。

要想在艰难旅途中活下来,你要这样装填一辆骡车:

首先,你得列出你认为需要和想带的一切:

骡车、备用轮子、备用车轴;

骡子、骡具、备用五金器具、骡具用的皮子、鞍座;

水;

食物;

衣物;

毯子;

武器、药、外科手术工具、绷带;

书;

犁;

耙子;

平整土地用的犁耙;

铲子、手耙、锄头、播种机,三齿、五齿和七齿叉;

收割机;

铁匠工具;

木匠工具;

铁炉子;

油灯;

风车和水泵;

风动锯木机;

皮革制品制作工具和骡具修理工具;

床、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烹饪和吃饭用的工具;

双筒望远镜、显微镜、水质测试工具;

磨刀石;

手推独轮车;

搅拌机;

水桶、筛子、各种小零件;

奶牛和种公牛;

鸡;

牲口和人用的盐巴;

封装好的酵母、酵母菌;

各种谷物种子;

磨全谷物面粉用的研磨机、绞肉机……

这还没完,要想周全。不要去担心你需要的东西已经超载,即使用更长的骡车也装下。尽可能发挥你的想象力,看看“小安迪”号带来了什么货,把整条船搜个遍,看看瑞克的综合商店里有什么货,再和约翰㡥马赫聊聊,看看他的房子、农场和外围建筑。要是你现在忘了什么东西,到时候是不可能回来拿的。

乐器、文具、日记、日历;

婴儿服、初生婴儿的全套用品;

纺车、织布机、缝衣服的材料——绵羊!

单宁酸、皮革加工材料和工具;

闹钟和手表;

根茎植物、已经生根的果树苗、其他树种;

等等……

现在开始缩减,开始找可以替换的东西,开始计算重量。

把公牛、母牛和绵羊剔除出去,换成毛发长到值得一剪的山羊。嘿,你把剪羊毛的大剪刀落了!

铁匠用具留下,但是也要缩减,只剩下铁砧和必要的工具即可。风箱必须带。整体而言,清单上的所有木制品都可以划掉了。不过得带上一小批熟铁,尽管很沉,还是要带着上路;到时候你会用这坨铁打造所需之物,甚至是些你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会做的东西。

收割机可以换成带支架的长柄大镰刀,外加三片刀刃。平整土地用的犁耙划掉。

风车留下,锯木机也留下(惊喜吧!),但是只留下必备的零件,因为这两样东西我并不会立即用到。

至于书,朵拉,这些书中哪些是你可以不带的?

衣服减半,鞋加倍,再添加多双靴子,别忘了带小孩儿的鞋。没错,我知道怎么制作莫卡辛软皮鞋、高筒兽皮靴之类的鞋。还得加上蜡线。没错,我们必须带上滑轮和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玻璃塑料绳,不然我们肯定过不了无望关。在未来的旅途中,钱什么都不是,行李重量和体积才是我们该注意的。我们所有的财物就是骡子能拉过那座峡谷的东西。

密涅瓦,我是幸运的,朵拉也是。因为这是我第六次踏上拓荒冒险之路,早在我往一辆有篷骡车上装行李之前,我就已经计划过如何给飞船装货了。原则都是一样的。星际飞船其实就是行驶在银河系中的有篷骡车。首先要把重量压缩在骡子拉得动的水平,然后不管多么舍不得,都把这些行李砍掉10%。要是你不换折了的车轴,那迟早会有人因此摔断脖子。

然后带上水,让整体重量达到骡车最大负荷的95%。水占的分量每天都会下降。

毛衣针!朵拉会织毛衣吗?如果不会,就得教她。在太空中,我不知道靠织毛衣和织袜子度过了多少孤独时刻。纺线呢?要过好长时间朵拉才有把剪下的羊毛纺成像样的毛线的可能。不过,她可以在途中给婴儿织衣服当作练手,这样也能让她开心。纺出的毛线并没有多重。木制毛衣针届时可以现做,就连弧形的金属针都可以用废铜烂铁做出来。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从瑞克的商店里把这两种针买了吧。

哦,天哪,我差点忘了带上一把斧子。

几个斧头、一个斧柄、一把镰刀,还有一把鹤嘴锄。密涅瓦,我在新匹兹堡做了一些增减,并且称了每件东西的重量,可是当我们离开新匹兹堡,往离分区的方向走了不到三公里之后,我就发现我们超负荷了。那一晚,我们在一个开荒者的小窝棚里借宿,我用崭新的三十公斤铁砧从他手里换了一件十五公斤的,这种不公平的交易让我感觉好似心口被剜了一块肉去。虽然有些沉重的物件会在将来的路途中发挥作用,但我还是拿它们换了熏火腿、培根肉和喂骡子的玉米饲料。紧急情况下,这也能当人的口粮。

我们到达离分区的时候再次减轻了装备。我又买下一只水桶,将它装满了水,因为现在我可以腾出空间来多放一桶水了。而且我知道,就算我们带的水太沉,路上也会被我们渐渐消耗掉。

我想,就是这多带的一桶水救了我们的命。

拉撒路-伍德罗之前指的那片靠近无望关关隘的深绿色地区原来比他预想的还远。他们挣扎着往那儿走的最后一天,人和骡子自前一天黎明时分就一直没喝过水。史密斯觉得有点头重脚轻,骡子也几乎无法拖着重物继续走了,每一头都耷拉着脑袋。

朵拉看丈夫已经不再喝水了,她也想滴水不进。可是,他跟她说:“听我说,你这个小傻瓜,你现在怀着身孕呢。你懂我的意思吗?你非要我好好教训你一顿才肯听话?我们给骡子喂水的时候,我留下了四升水,你看见的。”

“伍德罗,我不需要四升水。”

“闭嘴。那是留给你的,也是留给母山羊和那几只鸡的。还有猫,不过猫喝不了多少。小可爱,这点水要是分给十六头骡子喝对它们来说什么都不算,但是足够你肚子里的小东西撑很长时间。”

“是,先生,可是波奇女士怎么办?”

“哦,还有那头该死的母猪!啊……我们今晚扎营的时候我分给它半升好了,我会亲自给它喂水。它现在脾气暴躁,要是你去喂,它八成会把水桶踢翻了,再把你的大拇指咬下来。之后我还要给你喂水,计算好分量之后亲自盯着你把水喝下去。”

度过了漫长的白天和辗转难眠的夜晚,又度过了一个无尽的白天,他们终于走进了第一片树林。他们身边一下子凉快了许多,史密斯感觉他都能闻见水的气味儿了。水源就在附近某处,可他看不见。“巴克!哦,巴克!围成圈!”

管事儿的骡子没回应。它一天都没说过话了,不过它还是听话地带着队伍回过头来,让两辆骡车停放的位置形成夹角,然后把打头的那对骡子赶到夹角内,让它们等着卸骡具。

史密斯把狗招呼过来,让它们去找水,然后开始给几头骡子卸挽具,他的妻子一言不发地帮着他干活儿。二人各站在骡队的一边,史密斯给每一对骡子中左边的那头卸挽具,朵拉负责右边那头。他喜欢她的安静。他觉得朵拉和他心有灵犀,能够感知他的情绪。

现在如果我是这附近的水,我该在哪儿呢?我该设法找到它呢,还是先搜寻一下地面?他感觉这片树林中应该没有溪流流过,但如果不沿着山坡找一找,他也不能确定。骑上比乌拉去?哎呀,不行,比乌拉的状态比他还糟糕。他沿第二辆骡车的两侧分别展开成卷的尖桩栅栏,把这栅栏竖了起来。他已经三天没见过一头疾行兽了,这对他来说意味着距离下次碰上这些凶兽的时间又缩短了三天。“朵拉,如果你愿意,可以帮我一把。”

以前她的丈夫从来不让她帮忙竖栅栏,但她没说过什么。她只是看到他这么憔悴疲惫,非常担心,想着她偷偷藏起来的四分之一升水,不知该如何劝他喝下。

就在他们刚刚完成这项工作时,弗里茨在远方发出了兴奋的狂吠。

密涅瓦,它发现了一个小池塘。一股细细的水流沿着石头淌下来,流了几米,然后积成了一个封闭的小水洼。只能说在那个时节池塘是封闭的,但是我能看出来,要是到了洪水季节,池塘会打开一个缺口,水一定会溢出去。我还在附近发现了许多动物来过的踪迹,有疾行兽和草原山羊的脚印,还有很多我辨别不出来的动物的痕迹。我有种感觉,现在正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盯着我,我真希望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泉眼附近的光线昏暗,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木都长得比别处茂盛,而且当时太阳就要下山了。

我进退两难。我不知道为什么先找到水源的是狗,而不是卸下挽具的骡子。毕竟骡子是能闻到水源的。不过,那些骡子肯定也快到了,可我不想让它们喝得太快。尽管骡子都很懂事,但它们非常渴的时候会飞快地喝水,而且会喝得很多。当时我的骡子就已经到了口渴难忍的状态。我想亲自盯着每一头骡子喝水,不想它们有任何闪失。

另外,我也不想让它们走到池塘里。那池塘的水挺清澈的,水质应该不错。

狗喝完了水。我看着弗里茨,真希望它也能像骡子一样说话。我带什么能写字的东西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要是我命令它去把朵拉叫过来,弗里茨肯定会努力完成这个任务,但是她会来吗?我已经叮嘱过她了,让她待在栅栏里等我回去。密涅瓦,我当时没想清楚,高温和缺水让我头脑发昏。我应该告诉朵拉随机应变的,因为如果我离开太长时间,天色又越来越晚,她一定会来寻找我的踪迹。

该死,我竟然连个水桶都没带!

不过,我至少还保持了一份理智,我像基甸[10]一样,用双手捧起水来,接连喝了好几口。这几口水让我清醒了许多。

我把工装的背带褪下,脱掉衬衫,将它浸在水中,然后把它拿出来递给弗里茨。“去找朵拉!把这个交给朵拉!快!”我觉得它一定是以为我疯了,但它还是听话地叼着我的湿衬衫跑去了。

接着,第一头骡子出现了。赞美神明,来的是老巴克!

之后我就毁了一顶帽子。

那顶帽子是撒刻送给我的礼物,说是什么天气状况下都适合戴,布料透气又防水,即使在瓢泼大雨中,它也能让你的头保持干爽。真相是,这帽子确实算是透气,但我一直没机会测试它是否防水。

巴克喷着鼻息,准备走进齐膝深的水塘。我叫住它,把盛满水的帽子递到它面前。然后,我又递给它第二次,第三次。

“差不多了,巴克。集合,叫别的骡子来喝水。”

巴克喝够了水,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它发出一声像喇叭似的呼唤,那是骡子之间的语言,不是英语。我就不学了,总之它的意思是“排队喝水”,如此而已。表达“集合,等着戴挽具”时又是另外一种声音。

然后,我开始努力对付这十几头渴疯了的骡子。好在我有巴克和巴克的助手比乌拉,以及巴克的另一个助手麦克白夫人的帮助,再加上那顶其实不太防水的帽子,我们终于把这事做成了。我一直不知道骡群中的等级制度是怎样建立的,但是似乎其他骡子都清楚该听谁的。巴克只要下令让它们排队喝水,它们就会老老实实地按照一贯的先后顺序排成队。要是有年轻的骡子想往前挤,那么它得到的最轻惩罚就是被咬耳朵。

等到最后一头骡子喝完水之后,我的帽子已经彻底没形了。不过,这会儿朵拉带着弗里茨赶来了,她右手握着针击枪,真是太好了!她左手里拎着两个水桶。“排队喝水!”我向我的军士长下令,“巴克,你再让它们排好队。”

有了两个水桶,再加上我们现在是两个人忙活,我们很快就给每头骡子都喂了一桶水。然后,我从弗里茨那儿把衬衫拿了回来,用它擦洗了一下水桶,然后就用它们盛满了水。于是,我第三次叫骡子们排队喝水,这次我让巴克组织它们去池塘边喝了。

它照做了,但依然是按着它的原则来做的。离开时,我和朵拉都是一手提水桶,一手握枪。与此同时,巴克在组织其余的骡子喝水,每次只准一头上前,而且必须按照原先的顺序来。

日落时分,我和朵拉,还有两条狗已经回到了骡车旁。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给山羊、母猪、猫和鸡都喂过水了。然后我们庆祝了一番。密涅瓦,我郑重发誓,喝了我们留给自己的半桶水之后,我和朵拉酩酊大醉。

尽管按照我们当初的计划,在抵达无望关之前不应停留,但我们还是在那儿扎营待了三天。这三天非常有用。骡子悠闲地吃草,因为那儿水草丰美,吃喝无忧,它们每一头都添了膘。我在水塘旁边打到了一头草原山羊。我们吃剩下的肉被朵拉切成片,晒干了以后当肉干存了起来。我把所有的水桶都盛满了水。实际做起来可没听上去那么简单,我和巴克为此不得不在营地和水塘之间开出一条路来,我还将不少挡路的植物砍掉了。这样一来,我才能每次赶过来一辆骡车。做这些事花了我一天半的时间。

我们还煮了新鲜的肉吃,可以说是吃了我们能吃的一切。最棒的是我们洗了热水澡!能用上肥皂的那种洗澡!我还刮了胡子。我把朵拉的铁壶拿到水塘边,她拎过来一只水桶。我升起篝火。然后我们就按照一人洗澡一人放哨的方式,轮流洗去身上的臭味儿。

第四天早晨,我们继续向无望关方向前进。这时候我们不仅精神饱满,体力充沛,我和朵拉身上还添了香气,一路上不住地夸对方好香。

那之后我们再没有缺过水。我们前方的某个地方一定有雪,我能从微风中感觉到,有时候还能瞥到山间的白色。我们越往高处走,就越经常见到小溪。这时节太干燥,溪流是断断不会流到山下的草原上的。一路上我们身边的树木也郁郁葱葱,十分繁茂。

我们在靠近关隘的一处小山坡上停下了来,我把骡车和骡子都交给朵拉,和往常一样嘱咐她如果我没有回来该怎么办:“我应该天黑前会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只能在这里等一个星期,不能更长,明白吗?”

“明白。”

“好,一周后,你得减轻第一辆骡车上的负荷,把你觉得路上用不到的东西都抛下。把吃的都放到那辆骡车上,再把第二辆骡车上的水桶都倒空了,放到第一辆上。把母猪和鸡放生,然后转头往回走。到我们今天早些时候路过的那条溪流时,把所有的水桶都装满。之后无论如何也别停下,每天都从清晨赶路到日暮。你必须只用我们来时一半的时间回到离分区。怎么样?”

“不行,先生。”

密涅瓦,几个世纪以前,我遇上这样顶嘴的人一定会火冒三丈。但是我成熟了,大概只过了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我就意识到我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如果我没了,她恐怕很难坚守这个在我的强迫下发下的誓言。“好吧,朵拉,告诉我为什么不行,还有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我觉得你的解决方案不好,那我们也许应该现在就返回离分区。”

“伍德罗,虽然你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你要求我做的是我变成寡妇之后该做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要是我真成了寡妇,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我点点头:“好,那就对了。我最最亲爱的人,如果我一周后还没有返回,那你就是寡妇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明白这点,我还明白你为什么要把骡车都留在这儿,因为你不确定你能不能在更高的地方让车掉头。”

“是的,也许这就是前人的遭遇——到了一个地方,不能前进,也不能掉头,然后尝试各种方案,一遍又一遍地试。”

“是啊。可是,我的丈夫,你说的是只离开一天,半天去,半天回。伍德罗,我不会认为你一周不回来就等于死了,我做不出那种事!”她死死盯着我,眼中噙满了泪水,但她没有哭出来,“我必须见到亲爱的你的尸体才行,我必须确认了。如果100%确定你死了,我会尽快并且尽可能安全地返回离分区。然后我会按照你说的去找马赫,把你的孩子生下来,养大,尽全力让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人。但我必须确定你死了才行。”

“朵拉,朵拉!我要是一个星期不回来,你应该能明白我肯定是死了,没必要去找我的尸骸。”

“先生,容我说完。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回来,一切就只能靠我自己了。我会第二天一早就骑着贝蒂出发,再带上另外一头配鞍具的骡子。中午我就返回。

“也许我无法找到你,那我就在上面找一个足以停下一辆骡车并供其掉头的地方。如果我找到了这样的地方,就赶着一辆骡车上去,停在那儿当大本营,然后我会去更远的地方找你。我第一次找不到你可能是因为没看到你留下的痕迹,或许我跟着骡子的蹄印寻去,找到了你的骡子,可你并没有骑在骡子上。不管怎样,我都会一次次寻找,直到彻底丧失希望!然后我才会骑上骡子,尽快返回离分区。

“但是,亲爱的,如果你还活着,就算断了一条腿,但只要你身上带着一把匕首,赤手空拳也一样,总之,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疾行兽或其他野兽伤害到你的性命。如果你还活着,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的!”

于是我妥协了,和她对了一下表,商量好了几点返回。然后我骑着比乌拉,带着巴克动身去前面侦察情况了。

密涅瓦,我们之前至少有四支拓荒队挑战过无望关,但无一返还。我非常确定,他们所有人都是败在了太心急、不够耐心上,面对极大的风险他们也不愿回头。

耐心,这是我习得的一项品质。几个世纪的时间可能无法让一个人增长智慧,但一定会让他增长耐性,不然他是熬不过那么长的岁月的。第一天早晨,我们找到了一个很小的泊车点。哦,有人把那里炸了,也许炸过之后他们才成功掉了头。可那里太狭窄,不安全。于是,我又炸掉一些山石。要是有人赶车上山不带炸药之类的东西,那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你要是想着用牙签或者鹤嘴锄一点点地把坚固的岩石凿碎,那极有可能等到大雪封山时你还被困在那儿。

我没有用炸药。任何懂一点化学知识的人都能制作出炸药和黑火药,我也计划着要制作这两样东西,只不过要晚点儿再说。我随身携带着更有效、更易改变形状的爆破凝胶,这种东西更禁得住震动,放在骡车和鞍囊中跟着晃荡十分安全。

我立即把第一块凝胶放到了我认为会让它发挥最大效用的岩缝中,接上引线,但是没有点火,而是把两头骡子都带回到转弯处,用尽我的表演天赋向巴克和比乌拉解释一会儿会有一声巨响,砰的一声,但是它们不会因此受伤,所以不用担心。然后我就过去点燃引线,再匆忙回到它们身边,时间正好还够我的两只手搂住一头骡子的脖子。我看着手表,喊道:“爆炸!”山体就发出轰的巨响。

比乌拉虽然浑身哆嗦,但是整体情绪还算稳定。巴克探寻地问:“砰?”

我说是,它点点头,回去继续吃它的树叶。

之后我们三个上前去看。现在那片地方干净、宽敞多了,但是还不够平整。于是我又制造了三次小型爆破,解决了这个问题:“你觉得怎么样,巴克?”

它抬头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前面的路:“娘酿(两辆)车?”

“一辆车。”

“口以(可以)。”

我们又炸掉一些前面的山岩,计划好第二天的工作,然后我如约返回,提早到家。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开拓了几公里长的路,通过这条路,我们可以安全地走到另一座小山上,抵达一小片草木丛生的空地,一次足以供一辆骡车掉头。然后,我们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挨个儿将两辆骡车赶到了下一个大本营。有人到达过这么远的地方,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坏掉的车轮子,我还将铁轮胎和轮毂从上面卸了下来,这两样以后还能再用。我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工作,以令人疲乏的速度慢慢腾腾地往前挪,最后终于穿过了那道狭窄的山口,往山下走去,大部分是下坡路。

但情况没有好起来,反而变得更糟了。我之前看那些从太空上拍的照片地图时,确信我们前方应该有一条河流,可实际情况是,那条河在我们下方很远的位置。我们要想走到河边,还得再一直向下,向下,再向下。然后,我们再沿着河流走很长时间,才能走出逼仄的峡谷,达到适宜安家的、地势平缓的谷底。于是,我们又多次进行了爆破,砍掉了许多灌木,有时候我甚至不得不把树木都炸倒。我不担心走陡峭的上坡路(这样的路段我们依然会不时遇到),十二头骡子组成的队伍可以把一辆车拽上任何陡坡,因为凭着骡子特殊的蹄子,它们能在任何陡坡上站稳,可是下坡路……

我的骡车当然都有闸,但是如果坡度太陡,骡车的轮子会打滑,然后就会连骡子带车一起翻下山崖。

我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一次都不能,甚至不能冒一丁点这样的险。我们就算失去一辆骡车和六头骡子,还是会继续前进,这没有问题,但是我不能出事故。(朵拉一定不会在骡车里。)如果骡车失控,我临危跳出骡车的机会并不大。

如果坡度陡到让我担心自己无法刹住车,哪怕只有一丝担心,我们也会采用比较费事的办法,用那段价格昂贵的进口绳子将车送下斜坡。我先拉出一大截绳子,将固定端在一棵粗壮的树上绕三圈,让它牢牢固定在树上,再把另一端绑在后车轮轴上。然后,我们的四头步伐最稳健的骡子——肯、黛西、博、贝莱将拉着骡车,跟在巴克身后缓缓向下走去(不设赶车人),我则紧紧抓着绳子,非常慢地往外放。

如果地势条件允许,朵拉会骑着贝蒂往下走一点,把我的命令传达给巴克。但是我不允许她待在那条路上。如果那条绳子突然绷断,它就会化成一支鞭子,危及所及之处人类的生命。或许在一半的时间里,巴克和我都得独立做事,非常慢地完成这个工作,这就需要靠它自己的判断。

如果路上没有可以固定绳索的粗壮树干——在我看来,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如果发生了,我们就得等到想出别的办法后再前进。办法多种多样,比如说在两棵树之间搭起吊索,然后在第三棵树上钻出导索孔,让吊索穿过这个孔;或者把钢锥凿进岩石中做固定点。我讨厌这些做法,因为不得不转到车后面去看后轮轴。要是我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绊一跤栽下山去,那就等于老天爷帮我省事儿了。关键是一切完成之后,我还得花时间把钢锥取出来。岩石越硬,这个固定点就越牢靠,可是把钢锥取出的难度也就越大,可我不得不把钢锥取出,因为我以后还要用呢。

有时候,我们既碰不到树木,也遇不上岩石。有一次,我们只能让十二头骡子背对着我们前进的方向,以此来固定车子。朵拉安抚它们,我检查后车轴,然后巴克掌控车子往下走的速度。

在草原上,我们常常日行三十公里。一旦通过了无望关,准备沿着峡谷继续往下走,我们可能会许多天不挪窝,因为我要先去前面开路。再然后,如果没遇上无法通行的大陡坡,就不需要用绳索吊着车往下放,我们应该可以日行十公里。途中我遵守着一条牢不可破的原则:赶着骡车动身之前,我必须确保当时所在的地方到下一个车能掉头的地方之间的路能走得通。

密涅瓦,我们的速度太慢了,完全赶不上计划。母猪都下崽儿了,我们还没有走出深山。

后来我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我不记得有什么决定比那次更难了。朵拉的身体状况不错,但是她的孕期已经过半。掉头返回(我向自己发过誓,遇上这种情况要回头,但是没有告诉过她)还是继续向前,寄希望于能在她生产之前到达海拔较低、地势较平坦的地方?哪一种选择对她来说更容易呢?

我要跟她商量,但做决定的人还得是我。这种责任无法由我俩来分担。我不用问她就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继续向前。

但是,这种选择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大胆和勇敢。我俩之间,只有我有荒野跋涉的经验,还要面对照顾好即将临盆的妻子的安全问题。

我再次研究了一下那些照片地图,但没有什么新发现。峡谷前方地势越来越开阔,逐渐过渡为一座宽阔的河谷。可是得走多远呢?我不知道,因为我都不知道我们当时在哪儿。我们动身时,我在打头的骡车右后轮上安了一个里程表,在关口我已经把表归零了,可里程表只工作了一两天就不管用了,不知是石头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进入了表内。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过了无望关之后在海拔上下降了多少米,还要下降多少米才能到达地面。

牲畜和装备的损失情况不相上下。我们失去了两头骡子。一天晚上,“漂亮姑娘”在山崖边游逛,摔断了一条腿。我能为它做的只有快速结束它的痛苦。我杀掉它之后并没有吃它的肉,因为我们有新鲜的肉吃,而且我无法下手,毕竟有其他骡子看着。约翰ㄸ大麦粒则是在有天晚上突然离开队伍,然后死掉了,或许是死于疾行兽之口,因为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尸体已经被啃掉了一半。

三只母鸡死了,还有两只小猪崽没撑过来,但是那头母猪似乎依然很愿意给其他猪崽喂奶。

我只剩下两个备用车轮了。要是再失去两个车轮,下一个坏掉的轮子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抛下一辆骡车。

是轮子让我下了决心。

(此处省略约7000字,内容反复讲述了沿着峡谷向下走的艰险旅程。)

终于走出峡谷,来到高原上时,我们眼前出现一片平缓开阔的谷地。

密涅瓦,那是一座美丽的山谷,宽阔、可爱、绿油油的山谷,在我眼中就是成千上万公顷良田。峡谷的激流到了这片地方变得和缓了,慵懒地在低矮的两岸间蜿蜒向前。我们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座戴着雪冠的高峰。我根据雪线猜测它的高度,应该在六千米左右。我们当时已经来到了亚热带,只有非常高的山才能在漫长而炎热的夏季储存这么多雪。

美丽的高山,郁郁葱葱的谷地,这场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然后我就想起来了。我在地球的出生地有一座胡德山,眼前的风景就和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见到的胡德山一样。不过,这座山谷,这座白雪皑皑的山峰还从未有任何人亲眼见过。

我朝巴克喊了一声,让它命令队伍停下。“小可爱,我们到家了。就在眼前了,前方山谷中选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家’,”她重复了一遍,“哦,我亲爱的!”

“别哭鼻子。”

“我才没有要哭鼻子呢!”她边吸鼻子边说,“等我有闲工夫了,一定要大哭一场,现在的眼泪我都攒着呢。”

“好吧,亲爱的,”我顺着她说,“等你有时间再说吧。咱们可以把那座山命名为‘朵拉山’。”

她沉吟片刻:“不,这山可不叫那个名字。那是希望山,山下是欢乐谷。”

“小朵拉啊,你真是多愁善感得不可救药。”

“你说得没错!”她拍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那儿叫‘欢乐谷’是因为我将把肚子里这头饿坏了的小野兽生在那儿,那儿叫‘希望山’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巴克回到第一辆骡车旁边,等着找到我们停下脚步的原因。“巴克,”我叫了它一声,然后指着远方说,“看,那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成功了,要有家了,天哪,要建起农场了。”

巴克往山谷方向望去:“吼(好)。”

……它在睡梦中去了,密涅瓦。肯定不是疾行兽干的,因为巴克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我想应该是冠心病导致的,不过我没有解剖尸体一探究竟。巴克太老了,一路上也累坏了。动身之前,我本来想把它托付给约翰ㄸ马赫,让它在牧场上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但是巴克不愿意。朵拉、比乌拉和我,我们早已成了它的家人,而且它非常愿意跟我们一起上路。于是我让它领导别的骡子,从不使唤它。我是说我从来不骑在它背上,也不给它戴挽具。但它也没闲着。作为头骡,它用它的耐心和良好的判断力助我们成功抵达了欢乐谷。要是没有它,我们一定到不了那儿。

要是它留在牧场上,也许会比现在多活几年。或许我们走后,它会因为孤独而迅速变得憔悴消瘦。谁知道呢?

我压根没想过要把它肢解、吃掉。我想,如果我有这个想法,朵拉一定会情绪激动到流产的。可是在当时,把一头骡子埋了无异于是件蠢事,因为疾行兽和恶劣的天气会很快让它的尸体消失,所以我把它埋葬了。

要埋一头骡子需要挖一个大到可怕的坑。要不是那地方曾经是河底,土壤比较柔软,我现在还在那儿挖呢。

不过,我得首先处理一些“人事”问题。现在,肯在喝水的队伍中仅排在比乌拉后面,它是一头性情稳定、体格强壮的骡子,也非常善于说人类的语言。从另一方面说,这一路上比乌拉都相当于是巴克的“二当家”,但我想不起有哪支骡队是由母骡子担当头领的。

密涅瓦,要是这事发生在人类的队伍中,让女性担任领导完全没问题,至少在今时今日的塞古都斯星上没问题。可是,在有些动物族群中,这确实是个问题。象群中头象是母象;鸡群中头鸡一定是公鸡,不是母鸡;狗群里的头狗既可以是公的,也可以是母的。总之,对有些动物来说,族群领导者的性别就是十分重要,人最好不要干预,让它们自行决定谁来担当头领。

我决定看看比乌拉是否能成功继任,于是我让它组织其他骡子排队戴挽具。这是个考验,同时也是因为我不想让其他骡子看到我埋葬巴克的场面。它们当时非常焦躁不安,所以我得让它们到一边儿去才行。我不知道骡子对死亡有什么感受,但它们肯定不是无动于衷的。

比乌拉立即忙碌起来。我也留意着肯的反应。它接受了这个变化,站在了通常黛西所在的位置上。有一次我让它们自由进餐,比乌拉是唯一一头独自吃草的骡子。现在已经死了三头骡子了。

我告诉朵拉,我希望它们到几百米之外去。她能接受让比乌拉带领整个车队吗?还是我来亲自领队她才觉得安心?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朵拉在我埋葬巴克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她不只有这个要求:“伍德罗,我能帮忙挖坟,巴克也是我的朋友,这一点你清楚。”

我说:“朵拉,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怀孕的女人做任何可能伤到她自己的事。”

“但是,亲爱的,我觉得我的体力还行。我只是为巴克感到特别难过,所以想在这件事上搭把手。”

“我也觉得你体力充沛,而且希望你始终保持这种状态。可是你待在车上就算帮我大忙了。朵拉,我无法照顾一个早产儿,我也不想像埋葬巴克一样再埋葬一个婴儿。”

她瞪大了眼睛:“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小甜心,我不确定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有的女人会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诞下婴儿,我也见过有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的规矩只有一条,那就是绝不冒不必要的风险。眼下这个风险就是咱们没必要承担的。”

于是,为了让我们俩都满意,我们重新做了计划,尽管这个过程耽误了一个小时。我把第二辆骡车解开,再次竖起了栅栏,让四头山羊进到栅栏里面,留朵拉一个人坐在车上。然后我把第一辆骡车赶到三四百米远的地方,解下骡子的挽具,吩咐比乌拉要让它们始终在一起,并且让肯帮它,还把弗里茨留给了比乌拉帮忙。我把麦克白夫人带在身边,让它帮我放哨,看到疾行兽或别的什么靠近就告诉我。那里的可见度非常好,没有灌木或高草遮挡视野,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有人打理的公园。我要站在坑里继续挖,所以不想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从上面偷袭我或者偷偷钻进骡车里。于是我下令:“麦克白夫人,去车顶上给我放哨!”

朵拉按照我们商量好的那样待在车里。

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处理好我们老朋友的后事,中间我为了吃午餐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一次,还短暂歇了几次,有时是为了喝水,有时是为了在骡车底下的阴凉处喘口气。我每次休息都会叫上麦克白夫人一起,让它从车顶上跳下来歇会儿。中途还有一次中断的情况。

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我的挖掘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了。这时,麦克白夫人冲我狂吠。我飞快地跳出坟坑,手里握着爆能枪,以为是疾行兽来了。

结果只是一头龙。

我并不觉得特别吃惊,密涅瓦。这里的草皮分外整齐,就好像是庭院中的草坪,一看就是龙而不是草原山羊出没的地方。那种龙其实对人类并不危险,除非它们落在人身上。这里的龙动作迟缓,头脑蠢笨,长得像六条腿的三角恐龙,仅此而已。疾行兽从来不打它们的主意,因为牙齿咬上去只能碰到硬邦邦的盔甲,啃不下肉来。

我上车和朵拉坐在一起:“亲爱的,以前没见过吧?”

“没这么近地见过。天哪。龙真够大的。”

“这确实是一头巨龙,不过它大概会转身走掉。不是必要的话,我不会在它身上浪费能量。”

但是这该死的家伙没有走。密涅瓦,我想它可能是太蠢了,把我们的骡车当成了母龙,或许是公龙。反正公龙和母龙总是难以区分的。但它们肯定是双性恋。两条龙搞到一起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它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时候,我跳出栅栏,带上麦克白夫人,它激动得有些发抖。我猜这可能是它第一次见到龙。它生下来之前,多金贸易站附近的龙早就被斩尽杀绝了。于是我用针击枪戳了戳龙面部本来应该是嘴唇的地方,引起它的注意。果然,它停下了脚步,我想它应该是吃了一惊,所以大张着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为我不想让爆能枪的能量在它那身厚厚的皮甲上浪费太多。于是我把爆能枪调到最小挡,往它嘴里开了一枪:一头龙死了。

它先是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倒在地上。我招呼一声麦克白夫人,和它一起回到了栅栏里。朵拉正等着我们呢:“我能过去看看它吗?”

我瞟了一眼太阳:“宝贝儿,我必须在天黑前让巴克下葬,然后把其他骡子叫回来,继续走一段路,除非你愿意挨着坟墓和一头龙的尸体露营。”

她没有再坚持,我便回去继续挖坑了。一个小时后,坑的深度够了,我便取出六饼起重滑轮组,固定在骡车后轮轴上,然后我用绳索将巴克的后蹄捆起来,将绳结挂在吊钩上,收紧绳索。

朵拉下车,向我走来。“亲爱的,等一下。”她停下脚步,拍了拍巴克的脖子,然后俯过身去吻了一下它的前额,“好了,伍德罗,现在你可以继续了。”

我开始用力拉绳子。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反倒是拉着闸的骡车要被拖动了。然后巴克开始向前滑行,掉进了坟坑中。我把吊钩摘下来,然后迅速回填,结果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把我几乎挖了一天的坑填上了。朵拉在一旁等着。

我做完这些,说道:“小可爱,快上车去。我们该走了。”

“拉撒路,我真希望我知道该说些什么。你知道吗?”

我想了想。我听过一千次殡葬服务中的悼词,大多数我都不喜欢。所以我编了一套说法:“不管上帝在哪儿,都请善待这头凡事都尽全力的好骡子。阿门。”

(略)

……就连最初几年我们的生活都谈不上艰苦,因为欢乐谷种什么活什么,能达到一年两到三熟。只是,我们本该给它起名叫“龙谷”的。疾行兽就够糟糕的了,我们在兰姆巴特山的一侧发现了一小群结伴狩猎的疾行兽,但是那些该死的龙就更讨厌了!它们几乎要把我的脑壳儿烦炸了。要是你的一片土豆田被糟蹋了四次,你肯定也会失去耐性。

我可以给疾行兽下药,也确实这么干了。我还可以设陷阱,只要每次的陷阱都不一样就好。我也可以在晚上放出诱饵,静静坐在一边,等着这群疾行兽上钩,悄无声息地用针击枪搞定其中的大多数。我想出了很多法子,也用了很多法子,骡子也都学会了该怎么对付它们,夜里靠拢在一起睡觉,而且永远要留一头骡子放哨,就像鹌鹑或狒狒一样。只要听到那种代表“疾行兽来了!”的吼叫声,我就会迅速醒来,赶过去加入这场有趣的游戏。可是,骡子通常不会留给我什么乐子,它们会早早地将疾行兽踩在脚下跺死,或是跑到它们前面,把个别或者一整群想突围的疾行兽团团围住。因为疾行兽的袭击,我们损失了三头骡子、六头山羊,不过疾行兽也得了教训,之后就和我们保持安全距离了。

可那些龙真够呛!它们体形太大,难以捕捉,也难以被药迷倒。它们只吃各种植物,但是一头龙一晚上对玉米田做的事,就连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都不该承受。对付它们,弓箭毫无用处,针击枪对它们来说无异于搔痒。要是用爆能枪,我倒是能杀掉一头龙,开到最大功率绝对能射穿它的皮甲,要是我能让龙张开嘴,也可以像第一次一样将爆能枪开到最小挡射杀它们。可是与疾行兽不同的是,龙实在是太蠢了,不敌对手的时候也不知道退让。

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我为了救我的庄稼,弄死了一百多头龙。这对我来说其实是很失败的结果,赢的是龙。这么说不仅是因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面对那么大的尸体你能怎么办呢?),还因为我枪里的能量耗光了,可龙并没有减少的迹象。

没有动力。即使我拆掉一辆骡车,用它的零件在我们定居的地方建起一座水车,巴克之河的落差也还是不足以推动它。事实证明我带来的风车一点用没有,那不过是一些齿轮和其他硬件的组合罢了。我还是要亲自动手建一座磨坊,从风车的翼板到塔楼都得自己造。总之,在有动力之前,我是没办法给枪充能的。

朵拉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们还生活在首次圈起的那块地方,周围并无其他,只有一圈高高的土坯墙,把我们的骡车都圈在里面。到了晚上,我们会把山羊赶进来,然后在第一辆骡车里与还是小宝宝的扎克一起睡觉。另外,我们用来烧饭的是一种荷兰土灶。总之,我们就生活在炊烟、山羊、鸡群和小婴儿散发出的酸臭味儿之中,更别提也必须建在墙内的茅坑了。和那儿的气味相比,龙的尸体的那股臭味就不算什么了。

有一天,我们在吃晚饭。像往常这个时候一样,朵拉戴着她的红宝石首饰。快吃完的时候,她抬头看着天上渐渐清晰的几轮月亮和点点繁星。这从来都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可是我没有心思欣赏我们正在吸奶的头生子或是美丽的夜空,我正为动力的事发牢骚,也为了不知道该拿那些讨厌的龙怎么办而感到烦心。

我列出了几种制造动力的简单方法,只可惜这些方法只有在文明的星球上,或者像新匹兹堡那样有煤和原始冶金工业的地方才能实现。是啊,我用了冶金工业这个早已过时的概念。我没有用千瓦或每秒兆达厘米之类的单位,只是说哪怕有能提供十马力的法子我也愿意试试。

朵拉从来没见过马,但她知道马是干什么的。她说:“亲爱的,十头骡子不行吗?”

(略)

第一辆骡车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山谷中生活了七年。小扎克快七岁了,开始能给我帮忙了,或者说他觉得他能帮上我了,我也鼓励他这样做。安迪五岁了,海伦还不到四岁。我们失去了珀尔塞福涅,朵拉又怀孕了,这也是她坚持立即再怀一个孩子,一天都不愿意等的原因。事实证明她这么做没错。我们知道她又怀上了之后,一夜之间士气高涨。我们怀念珀尔塞福涅。她是个惹人疼爱的小宝贝,但是我们选择不再为她悲戚,而是向前看。我希望能再有个女孩,但其实无论生下来是男是女我们都会欣然接受。当时当地,我们无法控制婴儿的性别。

总之,我们生活得不错,农场欣欣向荣,家庭和和美美,家畜数量充足。我们在挨着后墙的地方又圈起来一块儿地,还在那儿盖了一栋房子。我们还有一架风车,它可以为锯木头、磨谷子提供动力,还能给我的爆能枪充能。

瞧见那辆新来的骡车时,我第一个想法是真不错,以后有邻居了。我的第二个想法是,我会很骄傲,非常骄傲地带这些新来的人参观我们舒适惬意的小家和我们的农场。

朵拉爬上屋顶,和我一起看着骡车。它离我们还有至少十五公里的距离,晚上之前恐怕是到不了了。我伸出一只胳膊揽着朵拉:“亲爱的,你激动吗?”

“当然激动,尽管我从未有过孤独的感觉,因为你从来都不给我机会。你觉得我该准备多少人的晚餐?”

“嗯……只有一辆骡车,一个家庭。我猜来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可能一个孩子都没有,也可能只有一两个孩子。应该不会比这更多了,否则我就准备不过来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亲爱的。不过咱们的食物不少,肯定够吃。”

“趁他们还没到,给咱们的孩子穿上点衣服吧,可别让他们以为咱们养的是一群小野孩,你说对吧?”

她故作严肃地说:“我是不是也要穿上衣服呢?”

“别装模作样的!苗条的莉儿,要怎样做全凭你自己决定,可是上个月是谁说她还从来没穿过她的宴会礼服来着?”

“拉撒路,你要穿苏格兰短裙吗?”

“可能吧,我可能还会洗个澡。我需要洗澡,因为我要把这天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清理山羊的羊圈和其他许许多多东西,尽可能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干净整洁。不过,亲爱的,你还是别叫我‘拉撒路’这个名字了;从现在开始,我又是比尔扤史密斯了。”

“我会记得的,比尔。我也要在他们到来之前洗个澡,因为我接下来得忙得团团转。我要做饭、打扫房子、给咱们的孩子们洗澡,教给他们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做自我介绍。他们自打生下来还没见过生人。我想他们也许以为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呢。”

“他们会乖的。”我确定他们会好好表现。朵拉和我在养育孩子方面的理念一致:称赞他们,永远不大声斥责他们。有必要的话,我们会在孩子犯错误的时候当场进行惩罚,一刻都不拖延,惩罚过后就此翻篇儿,以后不再翻旧账。每次打了孩子的屁股之后,我们会继续全心全意地爱他们,甚至会比以往还要更爱一点。有时候我们没别的法子,只能用打屁股的方法教训孩子(朵拉通常会用细树枝抽),因为按照过去几个世纪的经验,我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调皮捣蛋的高手,要是平常采用和风细雨式的教育方法,他们肯定会钻空子。我的几任妻子几乎无法接受和我生下来的这些小捣蛋鬼,但是朵拉从一开始就和我站在一边,对他们像小野兽一样的粗野举动持同样的态度。因此,她养的孩子是我所有后代中最文明的。

那辆骡车距离我们还有一公里左右的时候,我骑着骡子去迎接他们,然后发现了一个让我同时感到惊讶和失望的事情——来的虽说确实是一家人,但没有女人,也没有小孩,只有一个男人和他的两个成年的儿子。我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决定来拓荒的。

其中小儿子还在发育,他的胡须有些稀疏,参差不齐。虽然他的身高和体重都胜我一筹,但其实是三个来客中身形最小的。他的父亲和哥哥都骑在骡子上,而他是赶车人。真的是由他亲自来赶车。他们没有用头骡。除了骡子之外,我没看见他们带别的牲口,不过,我没查看他们的车厢里有没有别的动物。

我不喜欢他们的样子,刚才关于做邻居的美好想法也烟消云散了。我希望他们会经过我们,沿着山谷一直往前走,至少去五十公里之外的地方扎营。

那两个骑在骡子上的人腰上别着枪。在这个有疾行兽出没的地方,这说得过去。我眼前也有一把针击枪,腰上别着一把刀,或许身上别的地方还藏着武器。我觉得与陌生人初次见面时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太多武器装备不妥。

我走上前去,他们也让胯下的骡子停下脚步。我让比乌拉站在离打头的那两位客人约十步开外的地方。“你们好啊,”我说,“欢迎来到欢乐谷。我是比尔䉇史密斯。”

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个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虽然很难看清楚这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但据我有限的观察,他应该是面无表情,或许有些谨慎。我的脸上干干净净,为了迎接客人刚刚刮过,而且我还换上了一身整洁的工装。我一直让脸上保持光洁顺滑,那是因为朵拉喜欢我这样,也是因为这样可以让我显得年轻些,与朵拉更相配。我尽可能摆出一副友好的面孔,但其实心中暗自说道:“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向我问好并说出你们的身份,不然你就别想尝到新起点星上最棒的厨艺。”

他刚好在我给他的时限之内答了话。我默数到七的时候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突然绽放出笑容:“年轻人,你还真是热情呢。”

“我叫比尔䉇史密斯,”我重复了一遍,“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也许是因为我还没告诉你吧。”他回答,“我叫蒙哥马利。我的朋友们都叫我‘蒙蒂’,而且我没有敌人,有也是暂时的。对吧,达尔比?”

“没错,老爸。”骑在骡子上的另一个人说道。

“他是我儿子达尔比,赶车的是丹。孩子们,快跟人家打招呼。”

“你好。”他们齐齐地说。

“你好,达尔比。你好,丹。蒙蒂,蒙哥马利夫人是否与你同行呢?”我朝骡车扬扬下巴,但是并没有试图窥探。人的车厢就和他的房子一样,都属于私人空间。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呢?”

“因为,”我回答的时候依然挂着那副老实人的友好神情,“知道了我好跑回家去,告诉史密斯太太今天晚上吃晚饭的会有几个人。”

“不错!孩子们,听见了吗?有人邀请我们共进晚餐呢。这个举动也很友好,是吧,丹?”

“没错,老爸。”

“我们也友好地接受这个邀请,怎么样,达尔比?”

“没错,老爸。”

我对这机械的回答感到厌烦,但还是保持着友好的表情:“蒙蒂,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有几个人呢?”

“哦,只有我们三个。不过,我们能吃六个人的饭。”他拍了一下大腿,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对吧,丹?”

“没错,老爸。”

“那你让这些蠢骡子快点走,丹;我们现在可有动力抓紧时间赶路了。”

我打断他们父子的一问一答,插话道:“等等,蒙蒂,没必要让你的骡子费力气。”

“什么?它们可是我的骡子,年轻人。”

“没错,它们是你的,你想让它们做什么它们都得听话,只不过我得先回去告诉史密斯太太一声,预先给她时间准备饭菜。我看到你戴了一块表。”我瞟了眼我自己的表,“这样吧,女主人会在一个小时后为你们准备好晚餐。你需要更久才能赶到那儿吗?或者需要卸下骡子的挽具,先让它们喝点水吗?如果需要,我就让她再晚点开饭。”

“那些笨骡子没事,等我们吃完晚饭再管它们。要是到得早了,我们就先歇一会儿。”

“不行。”我坚定地拒绝了他,“就一个小时,别早到。你应该知道,要是客人在女主人准备好饭菜之前赶到,她会心里不好受的。要是让她觉得着急,那你们的晚餐恐怕就要做砸了。总之,你们要怎么对待骡子都无所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附近有个方便让它们饮水的地方,那是一小片河滩,流经的小河离房子最近了。那里非常适合你们休整一番,收拾利索了再去接受一位女士的宴请。但是请务必一个小时之后再登门。”

“听上去你的老婆要求挺多的,在这荒野之中还这么挑剔。”

“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说,“回家,比乌拉。”

我骑着比乌拉一溜小跑,往家赶去,直到我确定自己已经出了他们的射击范围,两块肩胛骨之间那种不安才得以缓解。世上只有一种真正危险的动物,可有时候你得假装他无辜可爱得跟眼镜蛇一样。

我从比乌拉背上下来,顾不上给她解鞍子就急匆匆地进去找朵拉。朵拉正在我们的营地入口处,她听见了我沉重的脚步声,问道:“怎么了,亲爱的,遇上麻烦了?”

“有可能是个大麻烦。来的是三个男人。我不喜欢他们,可是我已经邀请他们来吃晚饭了。孩子们吃了吗?我们能不能把他们赶到床上去睡觉?然后我们吓唬他们说,要是他们敢偷看大人吃晚饭,我就活剥了他们的皮,怎么样?我没跟他们提到孩子们,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咱们也别提。我要赶紧检查一下,把可能会让他们猜到这里有小孩的东西都藏起来。”

“我尽量吧。还有,我已经照顾他们吃过饭了。”

就在整整一个小时之后,拉撒路䉇朗在营地门口接待了客人。他们是从他之前指给他们的那片河滩的方向来的,因此他推测他们已经让骡子喝过水了。但他注意到,他们没有卸下骡子的挽具,这一点让他心里不太舒服,因为晚餐时间肯定短不了,而这些骡子就得戴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干等。但也有让他感觉稍稍心安的地方——蒙哥马利家的三个男人或多或少都梳洗了一番,这让他觉得他们也许不会在餐桌上挑事。也许是因为在这蛮荒之地生活太久,他对于麻烦的第六感变得太敏感了。

拉撒路穿上了他最体面的衣服——全套的苏格兰短裙。只是,他上身穿的是从新匹兹堡买的一件工作衫,已经褪色了,这让他的整体打扮效果大打折扣。但他确实尽力了。这身衣服只有在他给孩子们过生日的时候才穿。其他日子里,他不是穿工装就是裸着,具体选择完全看他当天要干的活儿和天气状况。

蒙哥马利下了骡子,站在原地看着招待他的主人:“天哪,你对我们可真是热情周到啊!”

“各位先生,托你们的福。这身衣服就是我为特殊场合准备的。”

“雷德,你真是太体贴了,搞得这么隆重。你说是吧,丹?”

“没错,老爸。”

“我叫比尔,不叫什么‘雷德’。你们可以把枪留在你们的车上。”

“看啊!现在的要求可就不那么友好了。我们从来都是枪不离身的。我说得对吧,达尔比?”

“没错,老爸。如果老爸说你叫‘雷德’,那你的名字就得叫雷德。”

“好了,好了,达尔比。我可没说过那种话。如果雷德想让别人叫自己汤姆、迪克或者哈里,那是他的自由。可我们不想把枪放下,这都是大实话,嗯,比尔。我就连睡觉都会把枪带上床,在眼下这种荒凉地方就更不能没有枪了。”

拉撒路就站在营地敞开的门内。他并没有站到一边,请客人进去:“如果是在路上的话,这是一个合理的预防措施,可是,先生们,现在是要和一位女士同桌进餐,还是不要带武器为好。把枪留在门口吧,或者放进你们的车里也行。”

拉撒路能感觉到气氛紧张了起来,也瞧见那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正望着他们的父亲,等待他开口说话。拉撒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面对蒙哥马利的脸上依然挂着轻松的笑容。他勉强让自己的肌肉保持松弛的状态,像棉花一样。现在就动手?这个没教养的人会让步吗?还是会把他的话当成一种挑衅?

蒙哥马利突然咧嘴笑了,似乎故意笑得特别夸张:“好吧,邻居。如果你非这么要求的话,我要不要把裤子也脱了啊?”

“只把枪放下就好,先生。”(他是个右利手。如果我是右利手,穿的和他一样,那我第二把枪会放在哪儿呢?我想应该是那里,但是就算那儿有枪,也一定是一把小枪,不是针击枪就是一把刺客用的老式短管转轮枪。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右利手吗?)

蒙哥马利一家把他们的背枪带都放到了骡车的座位上,然后才折回来。拉撒路站到一边,将他们迎入营地,然后把门关起,用门闩把门插上了。朵拉正穿着她的“宴会礼服”在家里等着。草原上酷热的那天过去之后,她还是头一回在晚餐时没戴红宝石首饰。

“亲爱的,这是蒙哥马利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达尔比和丹。这是我的妻子,史密斯太太。”

朵拉行了个屈膝礼:“蒙哥马利先生、达尔比、丹,欢迎你们的到来。”

“就叫我‘蒙蒂’吧,史密斯太太。你叫什么名字?对于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说,你们在这儿住得真不错。”

“各位先生,失陪一下,我还得再忙活一会儿晚餐才能上桌。”她飞快地转身,急匆匆地回厨房去了。

拉撒路接着招呼客人:“蒙蒂,我很高兴你们能喜欢这儿。我们目前只建起了这样一片家园,不久我们还要建一座农场。”靠着营地的后墙盖有四间屋子,分别是储藏室、厨房、卧室和育儿室,而且都有朝院子里开的门,不过当时只有厨房的门开着。这些房间内部也是相通的。

厨房门外有一个荷兰土灶。厨房里是一个壁炉,用来做其他菜肴。下雨的时候,所有饭菜都要用这个壁炉做。壁炉和一只水桶就是朵拉主要的厨房用具。不过,她的丈夫跟她承诺过:“我的小可爱,在你当奶奶或者外婆之前,我一定会让你在这儿用上自来水。”她从来没催过他。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们的房子越扩越大,房子里的设施也越来越完备。

在荷兰土灶另一边,和卧室平行的是一条长桌和相配的餐凳。挨着储藏室的另一堵墙其实是厕所的墙。这间浴室兼厕所的隔间里暂时只有一个水桶和由水桶切成两半而成的两个木盆。厕所外有一堆土,土堆中插着一把铲子,正是一个慢慢被填上的粪坑。

“你们干得不错嘛。”蒙哥马利表示认可,“但是你不应该把厕所建在院子里面,你难道不知道这点?”

“外面也有厕所。”拉撒路愰朗告诉他,“我们都尽可能少用这个厕所,我也在努力避免它散发出太多臭味儿。可是,天黑之后,女人最好还是不要到外面去,起码在这个疾行兽遍地走的地方不要。”

“这儿有很多疾行兽出没?”

“过去有很多。你们来到这片山谷的路上看到龙了吗?”

“我们看见很多骨头,看起来就像这一带的龙遭了什么瘟疫一样。”

“差不多吧。”拉撒路表示同意,“麦克白夫人!坐下!”他加了一句,“蒙蒂,告诉达尔比,踢那条狗可是不安全的行为,它会跳起来攻击你的。它是看家护院的狗,知道自己的责任。”

“达尔比,你听见人家说什么了吧?快别逗狗了。”

“那它最好也别绕着我闻来闻去的!我不喜欢狗。它老是冲我叫。”

拉撒路直接对蒙哥马利家的大儿子说:“它叫是因为它靠过来闻你身上的味儿,你却踢了它一脚。这是它的职责。要不是我在这儿,它肯定早把你的脖子咬断了。你不招惹它,它自然也不会搭理你。”

蒙哥马利说:“咱们吃饭的时候,你最好把这狗放到栅栏外面去。”他的措辞像是在提建议,但口吻听起来像是命令。

“不了。”

“先生们,晚餐好了。”

“这就来,亲爱的。麦克白夫人,登高警戒。”母狗瞟了达尔比一眼便飞快地蹿上梯子,灵活地沿着一级级横档爬上了房顶。它在上面认真地环视了一周,这才坐下来。从它所坐的位置上既能看到营地外面,又能看到下面的晚餐情况。

这次晚餐的饭菜很成功,主客之间的交流却差劲得很。大多数时候,进餐时的聊天仅仅局限在两个成年男人之间,而且还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对话。达尔比和丹只顾着吃,没怎么参与进来。朵拉对蒙哥马利说的俏皮话都做了简短的回应,但对于她觉得太私人的问题一律装聋作哑。蒙哥马利的两个儿子应该是没想到他们面前不仅有盘子,还摆着配套的刀叉、钳式筷子和勺子,有些惊讶,但开餐之后主要还是靠刀和手指头吃饭。二人的爸爸倒是为了用上每一样餐具费了些力气,结果让他那络腮胡子沾上了不少食物。

朵拉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的,上面有刚炸出来的热乎乎的鸡肉、切片火腿、土豆泥、鸡肉汤、热腾腾的玉米饼、浇上烤肉汁的全麦面包、每人一杯的山羊奶、番茄莴苣沙拉,上面撒着山羊奶做的奶酪和洋葱的碎屑、煮甜菜、新鲜的水萝卜和山羊奶浇鲜草莓。恰如他说的,蒙哥马利一家三口的饭量顶得上六个人。朵拉看到自己做的饭菜够吃,感到十分欣慰。

最后,蒙哥马利挺起胸,往后坐了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天哪,太满足了。史密斯太太,你可以经常给我们大家伙儿做饭。是吧,丹?”

“没错,老爸!”

“先生们,我非常高兴你们喜欢我做的饭菜。”她站起身来,开始擦桌子。拉撒路也站起来帮她收拾。

蒙哥马利说:“哦,比尔,快坐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想问什么就问吧。”拉撒路边说边摞空盘子。

“你说山谷里没别人了?”

“对啊。”

“那我决定我们就在这儿住下了,都是因为史密斯太太的厨艺太好了。”

“欢迎你们在这里过夜。明天你们就可以启程去河下游寻找肥沃的土地种庄稼了。我跟你说过,这里都是我开垦建设的。”

“我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事。一个人霸占着所有良田,这不太好吧?”

“这不是唯一的良田,蒙蒂。这里还有同样肥沃的土地,多达数千公顷。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是我精心开垦和耕作过的。”

“这一点我们承认,可是我们人数比你多。四个人投票,其中三个都意见一致。对吧,达尔比?”

“没错,老爸。”

“蒙蒂,这件事不需要投票决定。”

“行了,多数人的意见就是真理。不过我们还是不和你争论了,毕竟你们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现在该娱乐一下了,你喜欢摔跤吗?”

“不怎么喜欢。”

“别扫兴。丹,你觉得你能给他来个过肩摔吗?”

“当然能了,老爸。”

“很好。比尔,你先跟丹摔跤,就在中间那儿摔,我来当裁判,保证一切公平。”

“蒙蒂,我不想摔跤。”

“什么不想啊,你一定得摔跤。史密斯太太!你最好出来看看,下面的节目你要是错过了会后悔的。”

“我正忙着呢,”朵拉喊道,“一会儿就出去看。”

“最好快点儿。然后你和达尔比摔,比尔,最后和我摔。”

“蒙蒂,我不摔跤。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上马车继续赶路了。”

“可是,年轻人,我说你想摔跤你就得想。我还没告诉你赢了的奖赏是什么呢。获胜者可以和史密斯太太睡觉。”他边说边掏出了藏在身上的第二把枪,“看,我骗了你,不是吗?”

朵拉见状在厨房里开了一枪,将蒙哥马利手中的枪打掉了。与此同时,丹的脖子上插进了一把刀。拉撒路很小心,他在蒙哥马利的腿上打了一枪,而后又更加小心地给了达尔比一枪,因为麦克白夫人已经咬住了达尔比的喉咙,这场搏斗只持续了两秒就结束了。

“夫人,你可真够狠的。小可爱,你的枪法也不错。”他拍拍麦克白夫人,“真棒。”

“谢谢夸奖,亲爱的。我要不要把蒙蒂了结了?”

“等等,”拉撒路走过去,俯瞰着那个受伤的男人,“你还有什么说的吗,蒙哥马利?”

“你们两个王八羔子!别他妈让我有翻身的机会。”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朵拉,你想亲自动手吗?你有处决他的优先权。”

“我还是算了。”

“好吧。”拉撒路捡起蒙哥马利的枪,发现那是一把可以进博物馆的老物件,不过看起来十分完好,尚能使用。于是,他便用这把枪解决了枪的主人。

朵拉开始脱裙子:“再等一下,亲爱的,我马上就把这玩意儿脱掉了。我不想让它溅上血。”裙子脱掉之后已经可以看出她小腹微微隆起,怀有身孕,还能看到她随身携带的其他武器以及屁股下面系着的枪带。

拉撒路也脱下了他的苏格兰短裙和其他衣物:“小甜心,你不用帮忙。你已经忙活一整天了,每样工作都完成得很出色!你只要把那身最破的工作服扔给我就行了。”

“可我想帮忙。这些人要怎么处理?”

“把他们放到他们的骡车上,然后把车远远赶到河流下游,把尸体撂下再赶车回来。那儿出没的疾行兽自会处置这些尸体。”他看了太阳一眼,“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就黑了,时间应该足够。”

“拉撒路,我不想让你离开我!现在不行。”

“刚才的事儿让你慌神了,亲爱的?”

“有点。也没有那么慌。嗯……我不太好意思说,但其实我是因为这事儿起了做爱的兴致。是不是有点变态?”

“苗条的莉儿,什么事儿都会挑起你做爱的兴致。是的,这确实有点变态,但其实这是一个人初次见证死亡时的正常反应。只要你不被这种欲望牵着鼻子走,就没什么可羞耻的。那不过是本能反应罢了。我现在又不想穿那身工作服了,去除皮肤上的血迹要比洗掉布料上的血迹容易。”他走到门口,把门闩拿掉,打开了大门。

“我亲眼见过死亡。海伦阿姨死的时候我心情更低落,完全没有性兴奋。”

“我应该说是惨死会激起人的性欲。亲爱的,我想趁着还没有更多的血渗到土里,赶紧把这些尸体搬到墙外去。关于这个话题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

“你还是需要有人搭把手,才能把尸体装上车。我不想待在离你远的地方,真的不想。”

拉撒路停下脚步,看着她:“看来你的沮丧大于性欲。遇事果断,事后再做出情绪上的反应,这也很普遍。那就让这情绪过去吧。我不想把孩子们单独留下太长时间,也不想让他们和载着这些坏人尸体的骡车同行。不如今晚我只把尸体搬到不远处,比如说三百米外?你等我的间隙可以烧壶水,怎么样?就算我干这活儿的时候没让一滴血弄到身上,还是想回来后好好洗个澡。”

“好的,先生。”

“朵拉,你听起来不太开心啊。”

“我会按你说的做。我也可以叫醒扎克,让他照看弟弟妹妹。他已经习惯了。”

“很好,亲爱的,但是首先我们得把他们装上车。你可以帮我抬他们的腿,我来拖。如果你吐了,那你就回去看孩子,在家等我。”

“我不会吐的,我吃得很少。”

“我也吃得不多。”他们二人开始干这个可怕的活儿,拉撒路继续说,“朵拉,你刚才真是干得漂亮。”

“我收到你的信号了。你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就在我给你发信号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他会得寸进尺,逼我摊牌。”

“真的吗,亲爱的?可我在他们坐下之前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杀掉你,强奸我。你没感觉到吗?所以我才给他们上了那么多食物,鼓励他们多吃,好让他们的行动变迟钝。”

“朵拉,你感知人心的本事确实高超。”

“当心他的头,亲爱的。看到他们个个身强体壮,我就多留了点心。但是,我不清楚你会怎么做。所以,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你要等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机会才动手,我也做好了配合你被他们强奸一整晚的准备。”

她的丈夫严肃地对她说:“朵拉,我绝不允许你遭到强奸,除非那是救你性命的唯一出路。今晚的情况就没必要。真是万幸!但是蒙哥马利在大门口的时候就引起了我的担忧。他们三个的枪放在随时可以摸到的地方,而我的枪还藏在苏格兰短裙下面,这可能会是个麻烦。如果他早就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制伏我,应该在门口就动手的。小可爱,四分之三的战斗都是因为胜利方在关键时刻没有犹豫、果断下手才取得胜利的,所以我才这么为你骄傲。”

“但这事归根到底是你策划的。你给我发了个信号,让我准备就绪。而且,在他叫你坐下的时候你始终站着,然后你绕到桌子的另一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同时又没有遮挡我瞄准的视线。谢谢你。当时我只需要在他掏枪的时候射击就行了。”

“我当然不会遮挡你的视线,亲爱的。我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了。但是,确实是你的一枪命中为我争取了时间,让我有机会用刀结果了丹,而不需要先去制伏他爸。然后麦克白夫人也同样帮了我的忙,咬住了达尔比的喉咙。就是因为有了你们两个,我才不用分身同时对付三个人。那太难了。”

“因为你训练过我们俩。”

“嗯,是啊。即便如此,我对你的欣赏还是没有减少半分,因为在他撕破脸的时候你立即开了枪,没有浪费哪怕一秒钟就把他拿下了。你的身手就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一样,谁会相信你一点战斗经验都没有呢?现在,我想你可以绕到车前面去,安抚一下骡子,我来把车的后挡板放下来。”

“好的,亲爱的。”

她走到打头的那对骡子身边,轻声安抚它们。这时,拉撒路大喊:“朵拉!过来一下。”

她回到他身边。他说:“看。”

那是他刚刚从骡车后面拿下来的一块扁平的砂岩,现在正摆在几具尸体旁边的地上。砂岩上刻的是:

巴克

来自地球

公元3031年卒于此处

新起点37年

无论做什么,它总是全力以赴。

她说:“拉撒路,我不明白。他们想强奸我,那是因为我可能是他们许多个星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这我能明白。我甚至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掉你或者做其他的坏事,那是为了得到我。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偷巴克的墓碑。”

“亲爱的,这事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尊重别人私有财产的人做得出任何事,他们会偷走任何能轻易拿走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对他们毫无用处。”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早知道他们偷了这个,绝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看见这样的人就应该立即消灭,关键是得认出他们的真面目。”

密涅瓦,朵拉是我唯一毫无保留地爱过的女人。我不知道是否能说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我跟她结婚的时候对她的爱还没有这么深。当时,她还没有机会教给我爱一个人可以爱到这种程度。可我的确又是爱她的,那份爱就像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溺爱,又像主人对宠物的宠爱。

我娶她并非出于对她的深爱,而仅仅是因为这个可爱的孩子给了我许多欢乐时光,现在她非常想要一样东西——我的孩子。和她结婚是把这样东西给她的同时,也不会破坏我的原则的不二选择。于是,我几乎不带感情地计算了一下这么做的成本,发现这成本够低,足以让我下定决心满足她的心愿。这段婚姻不会占用我太长时间,因为她是个短寿人,也就能活五十年、六十年或七十年,顶多八十年,然后她就会死去。所以我当然可以付出对我微不足道的这段时间,让我养女那短暂得可怜的一生过得快乐,这就是我的想法。代价不高,我可以承受,所以我就答应了。

接下来我做的事都是为了让这个决定不半途而废。只要一件事符合我的主要目的,那我就做。我告诉过你当时摆在我面前的其他选择。我可能没提过,我曾经考虑重新做回“小安迪”号的船长,让朵拉和我在船上度过一生,让从船长的位置撤下来的撒刻愰布里格斯接替我的地面工作。若是他觉得适应不了新工作,我就给他一笔钱。在星际飞船上度过八十多年难不倒我,可那是朵拉的一辈子,这种生活也许不适合她。另外,飞船上可不适合养育孩子。他们长大了之后怎么办呢?把只熟悉船上生活的他们放在一颗完全陌生的星球上?那可不行。

我决定,既然做了短寿人的丈夫,那我就要尽可能地也像个短寿人一样生活。就是因为这个决定,我们两个来到了欢乐谷。

欢乐谷,我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都在那里度过。和朵拉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我就越爱她。她通过爱我来教我如何去爱,我学得虽然慢,但最后学会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因为我自有一套做人做事的法则,缺少她出于自然的天赋。但是我确实学会了,明白了只有你想让另一个人过得安全、温暖和开心,并为之付出努力,你才能得到终极的幸福。

这也是最让人伤心的一点。在与朵拉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我对这个道理的领悟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开心。与此同时,想到这段欢乐的时光不久就会结束,我心底某个角落就越是隐隐作痛。于是,她去世之后,我几乎有一百年都没再结婚。但再后来我还是结婚了,因为朵拉也教过我如何面对死亡。和我一样,她很清楚自己会死,也明白她的生命短暂,但是她教给我要活在当下,不要辜负“今天”,所以最后我终于摆脱了作为一个长寿者独活的悲哀。

我们度过了一段无比幸福的岁月!我们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累得要死,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享受。无论如何,永远不要忙碌到没有心情享受生活。有时候,我急匆匆地穿过厨房时会顺手拍拍她的屁股,或者捏捏她的乳房,她则飞快地向我抛来一个笑容,表示明白我的心。有时候,我们两个坐在房顶上偷懒,一起看日落,看月升,看漫天繁星,甚至会情不自禁地享受起“欲爱”的无尽甜蜜。

回想一下,可以说我们那些年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性生活了(因为朵拉七十岁和她十七岁的时候一样对性爱充满了热情,只不过身体的柔韧性差了些,我们在一起时始终是有性生活的)。虽然我做了一副国际象棋,但是干完一天的活之后,我常常会累得没心思好好下盘棋。我们没有其他游戏可玩,就算有,我们可能也根本玩不了,因为真的太忙了。对了,我们也确实做过其他事情,通常是一个人在织毛衣、做饭或者干别的,另一个人则在一边大声读书。我们还会在播种或施肥的时候一起唱歌,伴着歌曲的节奏干活。

我们从来都是尽可能一起干活,只有在受到自然条件的限制时才会进行劳动分工,各干各的。我不能生孩子,也不能给孩子喂奶,但我能为孩子做这两样事情之外的任何事。有些事只能我做,朵拉做不了,那是因为那些活对她来说太重了。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更是不能干重活。在做菜方面,她比我有天赋(虽然我比她多活了几个世纪,但这方面完全不及她),她可以一边做饭,一边照顾小婴儿和其他因为太小而无法帮忙的孩子。不过我也会下厨,尤其是早上她忙着照顾孩子们的时候。她也会干农活,尤其是菜园子的那摊事儿。她本来对种菜一窍不通,都是后来学的。

她原先也不懂建筑,也是后来学的。我揽了大部分需要爬高的事情,而盖房需要的土坯砖块大多都是她造的,里面加的稻草比例总是恰到好处。其实土坯砖不太适合那里多雨的气候,很有可能在你还没来得及把墙体罩起来时,一场雨就浇下来了,然后你就只能看着墙在雨中化为一坨烂泥。

可你只能利用手头的资源。后来,我把骡车的顶棚卸下来,用它遮住大部分暴露在外的墙顶,直到我想出了给土坯墙防水的法子才把它撤下来。我没有考虑过造一间小木屋,因为好木材离我们太远了。我带着几头骡子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带回来两段木头,所以对于造房子来说,用木材成本太高了。不过,我用了巴克之河两岸生长的小树当建筑材料,拖回来的大段树干只在做梁的时候用。

此外,我还想造一座尽可能防火的房子。朵拉小宝贝儿以前就差点葬身火海,我不能让朵拉和她的孩子们再冒这样的风险。

但是要怎么才能造一栋既能防水又能防火的房子呢?这个问题难倒了我。

其实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里,我已经路过了千百遍却不自知。风沙、雨水、腐烂、疾行兽和各种昆虫对死去的龙的尸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坏,而残骸几乎坚不可摧。有一次,我想把我们营地附近一具令人厌恶的龙尸残骸烧掉,方才有了这个发现,但我从未发现这背后的原因。也许之后会有人着手研究这些龙的生物化学结构和特性,但我当时为了我家庭的生计疲于奔命,既没有设备,也没有时间或兴趣琢磨这个。不过,要是事实真的证明龙在这方面有特殊之处,那我会很开心。于是,我把龙腹部的皮割下来,做成了防火防水的罩子。龙的背部和身侧的皮恰好可以铺在屋顶上。后来,我又发现了龙骨的许多用处。

我们两个共同负责教育,室内和户外教育兼顾。也许我们的孩子接受的教育有点古怪,但是按照新起点星的标准,若是一个女孩能凭着有限的材料做出外形亮眼、使用舒适的鞍子,凭心算解出二次方程式,用枪或箭命中目标,做出色浅但味香的煎蛋卷,滔滔不绝地背出一页又一页的莎士比亚戏剧台词,又会杀猪又会腌猪肉,我们肯定不能说她蠢。我们的女儿和儿子们会做所有这些事情,而且不仅如此。我得承认,他们个个讲英语时都很有派头,他们盖起了新环球剧场[11],把莎翁所有的戏剧都演了一遍,此后他们说英语的方式就更加拿腔拿调了。无疑,这些活动让他们对于旧地球的文化和历史有了一些认知,我觉得这对他们没有坏处。我们只有几本精装书,大多数都是学习的参考书,“课外书”仅有十几本,都快被翻烂了。

我们的孩子是通过《皆大欢喜》来学习阅读的,这没什么奇怪的。没人告诉他们,这本书对他们来说太难了,所以他们不知不觉就把这部作品吃透了,发现“可以听树木的谈话,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件事物中间,都可以找到些益处来”。

不过,听见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按照韵律抑扬顿挫地读出这些字句,听那些复杂的多音节词优雅地从她孩童的嘴唇中吐出来,你还是会感到有些奇怪。我更喜欢小孩子读“小狗快跑,快快跑”之类的现代儿歌,而不是听他们读莎翁戏剧。

每当朵拉肚子大起来,全家受欢迎程度仅次于莎翁著作的书就成了我的那些医学书,尤其是讲解剖学、产科学和妇科学的书。新生命的诞生是件大事,不管诞生的是小猫、小猪、小骡驹、小狗还是小孩。当然了,朵拉生孩子是大事中的大事。遇到这样的超级大事,那本标准妇产科医生图例上肯定要多一些拇指印,讲女人临盆那部分的书页侧面更是如此,最后,我终于把那一章和后面的几章从书上拆了下来,将这些记录着自然分娩过程的图贴到了墙上,以便减少我的书受到的磨损,然后宣布大家可以随意浏览这些图片,但要是有人敢碰,那就等着挨揍吧。后来,为了让大家都守规矩,我不得不把犯规的伊索德[12]揍了一顿。我轻轻打下去,她却哇哇大哭,高声哀号,算是给足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面子;虽然我知道她不疼,但打在她身,终究是疼在我心。

我的医学书对孩子们产生了独特的影响。他们从婴儿时期就知道人体解剖和器官功能方面所有正确的英语单音节词。海伦·梅伯里跟朵拉小宝贝讲这些时就从来没用过俚语,所以朵拉在她的孩子面前也都用术语。可是,他们读了我的书,立刻爱上了书中的多音节拉丁词,有了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如果我(同以往一样)用英语说了“子宫”,一个六岁的孩子就会相当认真地纠正我,说书上用的词是“uterus”。有一次,温蒂妮[13]冲进来告诉大家大比利·胡子正在和丝儿琦“交配”,然后其他孩子就都冲到羊圈那儿去看热闹。十五六岁的时候,孩子们往往会从这种咬文嚼字的病中康复过来,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好好说英语,所以我想暂时这样也无妨。

尽管动物们交配的场面成了孩子们的观赏项目,但我始终没有将自己的性生活暴露在他们面前。我想这背后只有一个原因——我自己毫无理由但是长期养成的隐私习惯。我觉得这不会让朵拉感到困扰,因为每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她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们对隐私的需求越来越无法得到满足,直到进入山谷生活了十二年还是十三年后,我盖起了我们的大房子,这种情况才得到了改善。我之所以无法说出确切的时间,是因为那么多年里,只要我能抽出时间,就在忙活这事儿。后来,房子尚未盖好我们就搬了进去,因为我们都要把第一栋房子的墙挤破了,而且朵拉又怀上了一胎(金妮)。

朵拉对缺少私密空间这件事并不在意,因为她对性的痴迷其实很单纯,我的性欲则受到了我成长的文化背景——在这类事上格外扭曲的文化的不良影响。朵拉为了消除这类不良影响做了很多努力,但是我始终没能获得她那种天使般的纯真。

我说的并非孩童出于无知的纯真,而是一位具有智慧与知识的成年女性的纯真,这样的人心中没有邪念。朵拉的坚强和她的纯真一样突出,她始终清楚她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她还清楚“凡事有得必有失。想要孩子,就得忍受大肚子,想绞死一个人就得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可算不上仁慈”。即便是很难下的决定,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定主意,就算她的判断失误,她也可以勇敢面对其决定带来的后果。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对一个孩子或者一头骡子道歉。不过我们很少遇到有这个必要的情况。她忠实于自我的行动原则很少会让她做出错误的决定。

即便做错了,她也不会过分责难自己。她会尽全力弥补过失,从中学习,而不会因为错误辗转难眠。

说起这一点,除了朵拉的祖先遗传给她的性格潜质,她成为现在的样子也肯定是受到了海伦搹梅伯里的熏陶。海伦搹梅伯里是个情感丰富且通情达理的女人。想想看,这可是两种互补的特性。感情丰富但不通情达理,这样的人做事不可靠。至于通情达理却没有丰富感情的人,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也许世上压根不会存在这种人。

海伦戴梅伯里出生于地球,但是移民时已经彻底摆脱了成长环境带给她的那些特质。她没有把那濒死的文化中病态的标准传递给婴幼儿和青年时期的朵拉。关于这些,我从海伦本人身上了解到一部分,但更多是从成长为女人的朵拉身上看到的。在对我娶的这个陌生人逐渐了解的漫长过程中(不管两个人结婚前认识多长时间,结为夫妻之后,他们都得从陌生人开始发展),我意识到朵拉清清楚楚地知道海伦戴梅伯里与我之间曾经的关系,包括我们的经济往来、社会关系与肉体关系。

但是朵拉并没有因此吃海伦“阿姨”的醋:“吃醋”对朵拉来说不过是一个词,它对于朵拉的意义和日落对于蚯蚓的意义一样,毫无意义。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掌握“吃醋”的能力。她把我和海伦之间的关系视为自然、合理且恰当的安排。朵拉选择我当她的伴侣,我确信这背后的决定性因素是海伦——海伦给她起了示范作用——绝不是因为我的相貌和魅力,这两项因素可以忽略不计。海伦没有教导朵拉,性是神圣的,而是通过言传身教告诉她,性是人们在一起开心快乐的一种方式。

就拿我们杀掉的这三个害虫说吧,假设他们并非恶人,而是体面的好人——对了,就像艾拉和加拉哈德一样,在同样的情况下,即这里有四个男人,但女人只有一个,我想朵拉一定会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一妻多夫制的生活,而且她还会说服我,这是唯一一个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

即便多了几个丈夫,朵拉也不会违背她的结婚誓言,因为朵拉压根没有发誓只跟我一个人好,我也不会让一个女人发这种誓言,因为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她无法遵守这种誓言。

朵拉有能力让四个正派而体面的男人过上快乐的生活。朵拉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所以只要是爱上她的男人,一定会对她爱得越来越深,这都是海伦的功劳。另外,希腊人说过,一个人无法熄灭维苏威火山的火。等等,是希腊人还是罗马人说的来着?算了,这不重要,总之这句话道出了真相。要是在一妻多夫的婚姻中,朵拉应该会更幸福。尽管我无法想象我还能比当时更幸福,但我想,如果她的生活更幸福了,那我一定会像夜晚追随白昼一样紧随其后,同样感到更加幸福。另外,我老是有干不完的活儿,要是有几个壮汉能给我搭把手,我就轻松多了。多几个伙伴——我想象中朵拉可以接受的那种男人,应该也挺让人开心的。至于朵拉,她完全有本事让我和十几个孩子都沐浴在她的爱中,所以,就算再多三个丈夫,她的爱心也用不完。她就像一眼永不枯竭的甘泉。

但这些都是假设。蒙哥马利家的那三个男人与加拉哈德和艾拉一点都不像,我很难想象差距这么大的两方同属一个物种。那三人绝对是该消灭的害虫,我也正是这么做的。密涅瓦,他们不是拓荒者,他们的车上连开垦一片农田最基本的工具都没有。他们没有一把犁,也没有一袋种子,带来的八头骡子全是阉了的。我不知道他们清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好玩而已?难道他们是想来荒野中探险,等厌倦了就回归“文明”?还是说他们指望碰见通过无望关的其他拓荒队,然后吓唬他们一番,让他们屈服?我不知道,以后也无从得知了。我从来都搞不明白强盗的逻辑,只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他们这回挑错了对象,竟然欺负到温柔可爱的朵拉头上。她不仅适时地扣动了扳机,还一枪打在了他的枪上,而不是打在比较容易瞄准的部位,比如说腹部或胸部。这很重要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当时他的枪瞄准的是我。要是朵拉那枪打在他身上,而不是枪上,就算那是致命的一枪,他最后的本能反应也可能——我想几乎一定会——导致他的手指紧紧回扣,也就是说他会打中我。以此为基础进行推断,你可以想出五六种结果,哪一种都是悲剧。

这是我撞大运了吗?不尽然,朵拉早在黑乎乎的厨房里暗暗瞄准了他。就在他掏出枪的时候,她立即转而瞄准了那把枪。那是她第一次进行枪战,也是最后一次。那丫头可是个真正的枪战高手!我们花过很长时间训练她的射击技巧,现在看来非常值得。但比技巧娴熟更难得的是她冷静的判断。她就是依靠这份冷静决定瞄准更难的目标。这种特质可并非我能训练出来的。的确如此,你可以回想一下,她的亲生父亲正是在死前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又过了七年多,另一支车队才出现在欢乐谷中。来的是三驾结伴同行的骡车,上面坐的是三个带孩子的家庭,都是真正的拓荒者。看到他们,我们很开心。见到他们的孩子,我尤其开心。因为我在玩抛接鸡蛋的把戏,不过这里的“鸡蛋”其实指的是卵子,人类的卵子。

我快没时间了。我们的几个大孩子一天比一天成熟。

密涅瓦,你知道人类在基因学方面掌握的一切知识。你知道,霍华德家族从来都是在一个较小的基因池里进行交配,这个过程逐渐将不良基因逐出了基因池。不过,你也清楚,我们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生出不少有缺陷的孩子。我应该再加上一句,直到现在仍是如此。哪里有霍华德家族的人,哪里就有收容残障孩子的福利院。这样的家族命运没有终点。总有令人不快的新变异出现,初时不被人察觉,后来得到强化,我们就看出要为进化付出怎样的代价了。也许有一天这代价可以不必如此惨痛,可是一千两百年前的新起点星上,没有一例这样的情况。

年轻的扎克已经长成一个声音沙哑的小伙子了,他的嗓音是标准的男中音。他的弟弟安迪在我们的家庭合唱团中也不再是那个男童高音了,不过他的声音依然嘶哑。海伦宝贝儿已经不是小宝贝了,虽然她的初潮还没来,但也不远了,可能随时会来。

我说这么多,意思只有一个,我和朵拉必须考虑下一步了。我们面对着艰难的抉择,该不该把七个孩子都赶上车,翻过兰帕特山脉往回走呢?如果我们成功回去了,是否要把四个最大的孩子交给马赫一家还是谁家,然后带着三个小的回家呢?我们自己回来,还是对欢乐谷的美丽富饶大夸特夸,领着一队拓荒者翻山越岭往家走呢?毕竟这么做可以避免未来发生这样的危机。

我曾经乐观地幻想,既然我已经在身后留下了一条可供骡车通过的道路,只要过上一两年、两三年,其他人就会追随我们而来。现实告诉我,是我太乐观了。不过,我不是那种因为马被盗了就对着洒了的牛奶生闷气的人。过去怎么样都过去了,没什么意思,眼下的问题是我们该拿这些一天天长大、开始产生性欲的孩子怎么办。

就算我能假模假式地跟他们说“性欲”是一种罪,那也是徒劳的,更何况我不是那样的人,对孩子尤其无法撒谎。这种说法由我嘴里说出来也站不住脚。要是朵拉听了,她一定会感到震惊和受伤。她没有像说真话一样撒谎的本事,我也不想给我们的孩子灌输这种荒唐道理。他们的母亲本人就是整个欢乐谷里最开心的“好色之徒”,随时准备过性生活,甚至比我和山羊的性欲都强烈,她也从来没有假装成别的样子过。

我们该放轻松,顺其自然吗?坦然接受我们的女儿不久(也太快了!)就会和我们的儿子交媾,然后做好付出惨痛代价的准备?明知道我们的孙辈至少会有十分之一的概率会有缺陷,却还是要眼看着这种事发生?因为我们不知道朵拉祖先的情况,我对自己祖先的情况只知道一点,所以没有数据支持我获得比这更精确的预测结果。我靠的只是古老而简单的经验法则。

于是我们停下了。

我们遵循的是另一条古老的经验法则:如果明天成功的概率会高一些,那么能推到明天做的一定不要今天做。

于是我们在新房子还没落成的时候就搬了进去,因为完成的部分已经可以提供一间女孩宿舍、一间男孩宿舍、我和朵拉的一间卧室还有毗邻的育婴室。

但是我们没有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相反,我们把这个难题公开了,让三个年纪最长的孩子知道我们面对着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有哪些风险,为什么等一等是明智之选。做这样的教育时我们也没有把小点的孩子排除在外。只是他们年纪还小,对这些知识不感兴趣,听技术细节的时候会很快感到无聊。这时候,我们不会强求他们旁听。

朵拉有了一个主意,海伦ㄴ梅伯里二十多年前就是对她这么做的。她宣布等小海伦月经初潮时,我们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一个节日,然后举行一场派对,让海伦当嘉宾。以后每年的那一天就是“海伦日”了。伊索德和温蒂尼也是如此,每个女孩以后都会有她们一年一度的专属节日。

海伦对自己从孩童迈入少女阶段充满了期待。几个月后,她终于等到了初潮,得意极了,把我们全都吵了起来:“妈妈!爸爸!看,来了!扎克!安迪!醒醒!都来看啊!”

我不知道她疼不疼,因为她没说起过。也许她一点都不痛经,她妈妈朵拉就没这毛病,我们也没有告诉女孩儿们有痛经这回事。有理论说痛经其实是一种条件反射,鉴于我自己是个带把儿的,所以不想妄加评论这个理论。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在这方面给出意见,你可以去问伊师塔。

这也导致我受到了扎克和安迪组成的两人代表团的拜访。扎克是代表,他说:“听着,爸爸,在海伦的节日中,大家用欢声笑语和宴会来庆祝我们的姐妹获得她应有的女性特质,我们觉得这样做很棒,也非常合适。不过,事实上,陛下,我认为——”

“有屁快放。”

“那我们男孩儿怎么办?”

天哪,我重建了骑士制度!

这并非我突如其来的想法。扎克问了我一个难题,我必须好好考虑一下才能拿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当然了,女性有庆祝人生成长阶段的仪式,男性也有,每个文化中都有,只不过有的文化并不自知。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次穿上西装和长裤就是一种仪式。其他仪式包括青春期时的割礼,经受疼痛的考验,杀死某种可怕的野兽等,不一而足。

只是,这些“仪式”都不适合我们的儿子。有的仪式我不赞成,有的则不可能实施,比如说割包皮。我拥有一种不值一提的变异基因,所以天生没有包皮。不过这是一种y染色体才携带的显性基因,我把这个特征传给了我的所有男性后裔。虽然儿子们都知道这点,我还是停下来又提了一次,将它和为庆祝男孩成年的种种法子联系起来讨论了一番,与此同时,我拼命想着该如何回答他们的主要问题。

最后,我说:“孩子们,听着,你们已经掌握了我教给你们的关于繁殖和遗传学的所有知识。你们都知道‘海伦日’的意义,对吧,安迪?”

安迪没说话,倒是他的哥哥开口了:“他当然知道,爸爸。那意味着海伦现在可以生孩子了,就像妈妈一样。你知道的吧,安迪?”安迪点点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爸爸,我们都知道,就算是小孩子都知道。不过伊瓦尔那么小,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反正伊索德和温蒂尼都是知道的。海伦跟她们说,她要赶上妈妈,立刻怀上她的第一个孩子。”

我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马上控制住了情绪。简单说吧,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个坏主意,而是花了很长时间引导他们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只不过还没有设身处地地为海伦想过。我给他们解释,要是他们中谁都没有把精子放进海伦体内,海伦就生不出孩子。尽管“海伦日”标志着她能生孩子了,但是她还小,生孩子容易损坏她的身体。就算是几年后,海伦长大了,若生出的是她兄弟的孩子,那也可能是一场悲剧,不会像她妈妈那样每次生出来的都是健康的宝宝。安迪瞪着眼睛听我讲话。整个过程中,我只是负责提出引导性问题,由他们两个自己给出答案。

一头叫“跳舞女孩”的小母骡帮了我的忙。我觉得它的身体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生小骡子,但是它已经迎来了第一个发情期。于是我让扎克和安迪用栅栏把它围起来,可是它把栅栏踢了个窟窿,如愿以偿让巴卡罗骑到了它身上。当然了,最后生产的时候,因为小骡子对它来说太大了,我不得不把手伸进它体内,把那未出生的小骡子切成几块儿拿了出来。对兽医来说,紧急情况下这只能算常规操作,但对两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来说,这个场面可谓是血腥骇人,更何况他们在父亲这样做的时候负责帮他控制住母骡子,近距离看到了这一幕。

不,他们坚决不想这种事发生在海伦身上,一点都不想。不,先生!

密涅瓦,其实我隐瞒了部分真相。我没有告诉他们,在海伦的家庭医生,也就是我看来,海伦骨盆的形状和尺寸都支持她在比朵拉生扎克的年纪更年轻时生头胎,说她是座天然的婴儿生育工厂都不为过。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兄妹或姐弟生下健康宝宝要比生下有缺陷的宝宝的概率高。这些话我当然不能跟他们讲!

相反,我遣词造句,夸赞女孩是多么了不起的造物,她们竟然能生出孩子,简直是奇迹,感慨她们是多么珍贵的存在。我还说,一个男人若是能有机会去爱、去珍惜和保护一个女孩不受伤害,他该感到多么骄傲。这种呵护甚至包括保护她不被她自身的愚蠢所累,因为海伦可能也会像“跳舞女孩”一样犯傻,一样耐不住性子。所以,千万别受到她的诱惑,孩子们,如果有需求就自慰,就像你们平时做的一样。他们向我保证会这样做,说话的时候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没有要求他们做出保证,但是这让我产生了一个主意:让海伦“公主”封他们为骑士。

孩子们接受了这个主意,开始照做;他们读了朵拉带来的《亚瑟王廷的故事》,那是海伦·梅伯里送给她的。于是,我们封扎克为“强壮爵士撒刻[14]”,封安迪为“勇敢爵士安德鲁[15]”,还让两个年纪大点的女孩做了宫廷侍女,虽然她们其实已经迫不及待了。伊索德和温蒂尼知道,她们也会在月经初潮时成为“公主”。伊瓦尔做了两位骑士的侍从,他在变声之后也会成为骑士。只有埃尔夫太小了,还无法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

这个权宜之计管用了。我想海伦“公主”一定有点烦这样过于贴心的保护。不过,虽然她无法引诱这两位忠诚的骑士和她去玉米田里做羞羞的事情,但是他们可以在开饭的时候为她在餐桌旁摆好凳子,还会常常向她鞠躬行礼,常常称呼她为“美丽的公主殿下”,反正比我这样叫我妹妹的次数多得多。

“海伦日”一周年还没到,新来的三家拓荒者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危机解除。率先分开海伦“公主”大腿的不是她的哥哥或弟弟,而是塞米·罗伯茨。这点我可以确定,因为这事发生后,她就立即告诉了她妈妈(这也是受到了海伦·梅伯里的影响)。然后朵拉吻了她一下,说她是个乖女孩,让她去找爸爸做检查。我给她做了检查,她没受伤。于是,朵拉借机掌控了局势,跟海伦讲了许多道理。很早之前她告诉过我,在她像海伦当时那个年纪时,海伦·梅伯里也曾这样引导过她。最后,我们最大的女儿怀孕的时候,年纪和朵拉与我结婚时差不多,而且她还比她妈妈圆润一些。娶她的是奥利·汉森。于是,作为这两个年轻人的长辈,斯文·汉森、我、朵拉和英格丽德,我们四个帮助他们建起了自己的家园。海伦觉得孩子是奥利的,据我所知,她的感觉应该没错。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扎克和希尔达·汉森结婚时也一样。在欢乐谷,怀孕就相当于订婚了,我不记得有哪个女孩结婚时不是大着肚子的,反正我们的女儿没有一个不是这样。

有邻居真是太好了。

(略)

……不仅带着他的小提琴翻过了兰帕特山,还会组织大家跳舞。指挥跳舞我也会一点。虽然我已经有五十年左右没碰过小提琴了,但我发现拿起乐器之后并不陌生。于是我们轮流指挥大家跳起舞来,就像这样:

“大家排成方队!”

“向女士们致意!对面的女士!角落的女士!右手边的女士!向你心仪的女士打招呼,然后挽住她们站起来,小心别让她摔倒;带着女士们转圈吧!”

“多年以前摩西尚在。

国王说好,他说不!——拉起手来,向右转圈。

国王的名字叫法老;

让他们一生活在羞耻中!——用阿勒曼德舞的步伐向右!——然后返回原地,继续摇摆!

“……说好,然后海浪退到两边。穿过红海的第一对!现在,角落里的女士和右手边的男士!角落里的男孩和右手边的女孩!转啊,转啊,向右再向左!

“海岸对面有一支快乐的小队,

大家都行动起来,再摇摆一次!

国王在埃及的海岸上哭泣;

上帝的选民不再为奴!

“亲吻你的女士,在她耳畔低语;

请她坐下,再递给她一杯啤酒。中场休息!”

哦,我们玩得可开心了!朵拉刚当上外婆的时候学会了跳舞,她一直跳到了当高曾外祖母。起初,派对经常在我们家举办,因为我们的房子和院落是这里最大的,足够举办人数众多的派对。我们会从下午晚些时候就开始跳舞,跳到找不见舞伴为止;然后是晚餐,桌上的饭菜是每人带一道凑起来的,大家开始在月光与烛光中愉快地进餐;再然后,我们唱一会儿歌,就回到放在各处的床铺上睡觉了。不仅各个房间里摆着床,屋顶上有睡觉的地方,院子里也有临时床铺,有的人睡在骡车里。我从没听说过有谁是单独睡的。至于男女间发生点什么事情,那都很正常,不值一提。

第二天早晨,“美人鱼酒馆的小伙伴们”剧团一般会表演两场剧,一场喜剧,一场悲剧。演出结束后,住得远的人家会把他们的孩子招呼到一起,赶着他们的骡子往家走;住得近的人就帮忙收拾,收拾完之后也会带着孩子,赶着骡车回家。

对了,我记得那时候还出了件麻烦事:一个男人因为一点小事把他老婆打了个乌眼青。于是,离他最近的六个男人把他扔出大门外,然后把门关上,插上了门闩。那男人气哼哼地赶着骡车离开,翻过大峡谷,往无望关去了。后来,人们过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他老婆带着孩子去和她妹妹、妹夫以及他们的孩子一起住了,从此组建了一夫多妻的家庭。不过,这并不是唯一这样生活的家庭。这里关于婚姻或性事没什么法律规定,很多年都没有任何方面的法律,但是那些招致邻居不满的行为一定会得到惩罚,比如说打老婆。如果你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以后没人搭理你了。在这没有死刑的地方,没人搭理是对一个拓荒者最大的惩罚了。

移民们一般对性事满怀兴致且十分宽容。一个人若是有出众的智商,往往也有着超强的性欲。欢乐谷中定居的拓荒者们都经过了双重筛选,首先他们决定离开地球来到新起点星,然后他们决定挑战无望关。所以说,我们的欢乐谷里都是真正的幸存者,他们聪明、有合作精神、吃苦耐劳,必要情况下不惜一战,但从不会为了小事大打出手。性不是小事,可为了做爱争个你死我活太傻了。只有担心自己会显得没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才会为这个打架,而欢乐谷的男人都是真汉子,他们个个都自信,不需要证明什么。这里没有懦夫,也没有毛贼,没有孱弱之人,也没有蛮霸之人。极少数的例外在这里都待不长,所以也不作数。他们要么就像一开始那三个人一样死了,要么就像那个打老婆的白痴一样离开了。

这些罕见的人渣净化行动往往是迅速且非正式的。在欢乐谷定居的多年中,这是我们奉为金科玉律的唯一法则,虽然是不成文的规定,但人人都会严格遵守。

在这样的社区中,关于性的禁忌若是没什么实际好处,便不会长期存在。原本那样的禁忌都不是为了谷中人准备的。对了,近亲结合这种事大家都不以为意。这些拓荒者并非对遗传学一无所知,也并非不懂避孕,只是他们对事的态度非常实用主义。我应该没有听谁说起过反对目的是一时之欢而非绵延子嗣的乱伦行为。不过,我记得有个女孩公开嫁给了她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还给他生了几个孩子。我假设这些孩子都是他的。这事引起了一些议论,但是人们并没有排斥他们。在这里,任何婚姻形式都被视为婚姻两方自己的私事,并不需要整个社区的许可。我记得有两对夫妻决定将他们的农场并到一起,然后对他们俩的房子中较大的那一栋进行扩建,将另一栋改造成谷仓。谁也没打听过他们四个是谁跟谁睡在一起,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一桩四角婚姻,而且无疑早在他们扩建房子、合并财产之前就是这样了。这不关别人的事,是他们自己的私事。

这类人的配偶不止一个,所以说起来我们通常用“配偶们”这种表达。拓荒者组成的社区处处都不宽裕,所以往往会自己想娱乐消遣的法子——最常见的就是性了。我们没有专业的娱乐演艺人员,没有剧院(除非你把我们的孩子们组建的业余剧团算作正规剧团),没有带歌舞表演的餐厅,没有依靠复杂的电子设施进行的娱乐活动,没有期刊杂志,书籍只有几本而已。当然了,天黑到跳不成舞的时候,欢乐谷舞蹈俱乐部的人们就会转而不慌不忙地释放心底的欲望,缠绵在一起;年轻人则相拥而眠,一起过夜。不然能干什么呢?不过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没有被强迫的情况出现。小情侣们大可以回到他们的骡车里睡觉,不必理会外面的喧哗吵闹。其实他们都不用参加舞会,可以直奔主题。

不过,只要能赶得上,欢乐谷的男男女女是不会错过每周一次的舞会的。这对年轻人尤其重要,因为这是他们交际和求爱的好场合。也许这里的姑娘们头胎大多都是在我们的舞会上怀上的;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从另一方面说,若是一个女孩觉得不合适,她也不必刚刚结束派对就和男人发生关系。但是,女孩十五六岁的时候大多已经结婚了。她们的新郎也比她们大不了多少——推迟第一次结婚的年龄是大城市的风俗,但在拓荒者的文化中没有这么回事。

朵拉和我?可是,亲爱的密涅瓦,我前面不是告诉过你吗?

(略)

……在吉比出生那年,也就是扎克——嗯,我想应该是十八岁的时候吧。我老得把新起点星的纪年换算成标准纪年,我们制定了对外货运的时间表。总之,扎克要比我高,将近两米,体重大概有八十公斤。还有安迪,他差不多也和扎克一样高大强壮。我知道扎克可能随时要结婚,我又没法只和安迪两个人把马车赶到关隘外面去,所以我压力很大。伊瓦尔那时才九岁,虽然在农场上是个好帮手,但还不足以胜任这种差事。

可是,我也只能在自己家庭内部选择带车队的帮手。山谷中大约只有十二家人,他们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像我一样对购置新家当有迫切的需求。

我想要三辆新骡车,不仅是因为原来的那三辆已经快报废,也是因为扎克要是结婚会需要一辆新的。安迪也会需要的。我可能还要另外准备一辆给海伦当陪嫁。他们不仅需要骡车,还会需要犁和其他几样干农活的金属工具。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宽裕,但是没有冶金工业,欢乐谷是无法完全自给自足的。应该说是在很多年内都无法做到完全自给自足。

我把要买的东西都列到了清单里,那是好长好长的一份清单……

(略)

……在季度时间表上。因为其他农民不需要承担用骡队运输农产品翻过兰帕特山、穿过大草原的成本,所以我们的产品在价格上无法与他们竞争,我们五十多座农场运出去的食物换不来太多东西。我还在通过签汇票给约翰·马赫,再由我在“小安迪”号上的股份兑现汇票的方式与文明世界保持联系,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把那些通过别的渠道得不到的物件带到谷里。有些东西我自己留下了。我们的两个儿子跑的第一趟生意让朵拉拥有了室内自来水,这是我以前向她承诺过的,这下刚好兑现了。回来之后,扎克就让希尔达怀了孕,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叫英格丽德·朵拉。同时,拜这趟生意所赐,朵拉的浴室也完工了。带回来的其他东西我都卖给了其他农民,换来的是他们的劳动力。后来,巴克一族的骡子帮助我们追平了贸易差额,因为它们个个强壮聪明,而且全都可以通过学习说一口人话。大草原上打了两口井之后,我就能赶着一个骡队成功往返于山谷和离分区的中心地带,无须承担损失一半骡子的代价。这意味着我们能把药品、书籍和很多其他物品带回谷中。

(略)

拉撒路·朗不想吓到他的妻子,但他们俩不管是谁进卧室都不会敲门。所以,当他发现房门关着时,便猜测她有可能在打盹儿,于是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结果,他发现她站在窗边,用镜子对着光,正在认真地拔一根灰色长发。

他惊慌地望着她,神情中闪过一丝沮丧。然后他定了定神,说道:“小可爱……”

“啊!”她转身,“你吓了我一跳。亲爱的,我都没听见你进来。”

“抱歉,能把那个给我吗?”

“你要什么,伍德罗?”

他走到她身边,俯身拔下那根银丝:“我要的是这个,我的爱人,你的每一根头发对我来说都是珍宝。我可以把它留下吗?”

她没说话。他看见她的眼中噙着泪水,这泪水马上就要决堤了。“朵拉,朵拉,”他急切地反复叫她的名字,“我的心上人,你为什么要哭呢?”

“对不起,拉撒路,我本不想让你看到我在做这个。”

“小可爱,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白头发比你的还多呢。”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回答了他未问出的那个问题:“我最最亲爱的人,因为你从未骗过我,所以当我听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谎言,都会忍不住要戳破。”

“小可爱,我扯什么谎了?我的头发确实是白了啊。”

“是的,先生。你没想惊扰我,这我知道。我收拾你的书房时也并非有意窥探。可我看见了你的化妆箱,拉撒路。一年前就看见了。这就是在扯谎,不是吗?你故意把自己鲜亮的红头发染成了灰白色。我想你干的和我干的应该是一码事,我是故意把白了的头发拔掉。”

“自从你知道我在化衰老妆之后就开始拔白头发了?哦,天哪!”

“不,不,拉撒路!我很久以前就开始这么干了。比你说的还要久。天哪,亲爱的,我都是当了曾祖母的人了,看看哪。你如此细心地扮老,又如此善良地顾及我的感受,所以对于你所做的事,我非常感激!可你怎么化妆看起来都没我老,你的那头花白头发只能让你看上去像个早衰的年轻人。”

“可能吧。可我理应有花白的头发。小可爱,在你出生很多年以前,我的头发是雪白的。我重新变年轻靠的是比化妆品、拔白头发更激烈的手段。不过我总觉得没必要提这些。”

他又向她走了一步,伸出一条胳膊,环住她的腰,拿起镜子,把它扔到床上,然后让她转过去对着窗户:“朵拉,你经历的岁月是你的成就,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看看外面,一座座农舍一直盖到山上,更不用说那些在这儿看不见的成果了。我们的欢乐谷中有多少人可以追溯到你苗条的身子?”

“我没数过。”

“我数了。有一半都是你的后代。我为你感到骄傲。小可爱,你的乳房被婴儿吮吸过,你的肚子上是一道道妊娠纹,这是荣耀的装点,也是勇敢的象征。它们让你更加美丽。所以,亲爱的,你大可以挺胸抬头,忘掉那些银丝。做自己,活出自己的风采!”

“是啊,拉撒路,我自己其实并不介意这些。我这么做是为了取悦你。”

“小可爱,你的存在就是对我的取悦,不用特别为之做什么。你想让我的头发恢复原本的样子吗?现在我身边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暴露自己是霍华德家族成员的身份也没有危险。”

“亲爱的,我无所谓,你怎样都可以,不要因为我才这么做。如果因为你是第一个定居者之类的原因,所以看起来年长一些会方便你树立威信,那就按你之前的做。”

“这对我和其他人打交道确实提供了方便。而且化妆并不麻烦,套路我都熟悉,就算闭着眼也能完成。可是,朵拉,听我说,亲爱的,十年后扎克䉇布里格斯会拜访多金贸易站。你见过约翰的信。现在回塞古都斯还不算晚。如果你想的话,他们可以让你再次回到少女的样子,当然还能让你多活好些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

她的回应有些缓慢:“拉撒路,你是在催促我这么做吗?”

“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但你的身体还是你说了算,亲爱的。毕竟这是你的人生。”

她凝望窗外:“你说这里有一半多人都是我的后代。”

“比例还在增长,我们的孩子繁衍的速度跟猫一样。孩子的孩子也一样。”

“拉撒路,其实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就在这个问题上做了决定。现在我更坚决了。我不想离开我们的山谷,不想探访外界;我不想离开我们的孩子,不想离开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我也绝对不想以少女的形象重新回到这里,看我们的来孙[16]出生。你说得对,我的白头发是我辛苦挣来的,我就让它们在头上长着,不拔!”

“这才是我娶的女人!这才是我霸气的朵拉!”他的手向上挪动,扣在她一边的乳房上,逗弄着。她躲了一下,随后便放松下来,享受爱抚,“我知道你的答案,但我必须问。亲爱的,年龄不会令你委顿,社会的条条框框也约束不了古灵精怪的你。即便其他女人都满足了,你却总是饥渴!”

她微笑着说:“我可不是埃及艳后,伍德罗。”

“小妞儿,也只有你这么想。我要是不同意呢?苗条的莉儿,我见过的女人成千上万,比你见的多得多。可要我说,和你一比,埃及艳后不过是庸脂俗粉。”

“油嘴滑舌,”她柔声说,“我相信没有哪个女人拒绝过你。”

“这倒是真的,只不过那完全是因为我从来不顶着被拒绝的风险硬来。我都是等着对方先开口,一向如此。”

“这么说你是在等我开口喽?好吧,我说,是我想要。完事儿以后我得赶快做晚餐。”

“别着急,莉儿。首先,我要把你扔到床上,然后我要把你的短裙掀起来,再然后,我得好好看看下面有没有白毛。如果有,我就帮你把它们全拔掉。”

“禽兽。无赖。好色的老流氓。”她甜甜地笑了,“你不是说我不用再费心拔白毛了吗?”

“我说的是你头上的毛,孩子们的曾祖母。可下面和以前一样年轻,甚至比以往都要棒,所以我们要加倍小心地从你那褐色的小卷毛里把白的拔下来。”

“你这老流氓还挺贴心。只要你能找到一根白毛,我就让你拔。不过我告诉你,我对下面的毛可比对我脑袋上的毛更认真。我赶紧把这件裙子脱了吧。”

“哎哟!等等!这才是苗条的莉儿,欢乐谷里欲望最强的妞儿,总是这么急吼吼的。要是你想的话,就把你的裙子脱了吧,不过我得先去找勒顿,让他给‘棒小伙’装上鞍子,骑着它去他姐姐玛让和莱尔那儿蹭饭蹭住处。然后我再回来帮你拔那可恶的白色小卷毛。恐怕咱们得晚点儿吃晚餐了。”

“我的爱,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

“这才是我的莉儿。亲爱的,只要你稍稍示意,这谷里没有哪个男人不会想把你抓住,从你身上找到另一个幽谷,其中包括你自己的儿子和女婿。谷里每个十四岁以上的男人都会这么干的。”

“你得了吧!又开始拍马屁了。”

“想打赌吗?我改主意了,咱们别浪费时间拔白毛了,不管是头上的还是下面的,都别管了。我去告诉我们最小的儿子今天晚上别回家,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看见你浑身上下只戴着红宝石首饰,脸上挂着微笑迎接我。过会儿你也别去做晚餐了,咱们随便找点食物,拿着毯子铺在房顶上吃凉的,一边野餐一边欣赏日落。”

“是,长官。哦,亲爱的,我爱你!先吃饭还是先做爱?”

“这个问题就交给苗条的莉儿决定好了。”

(此处省略约39000字)

拉撒路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向里张望,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的女儿埃尔夫——一个令人惊艳的中年女子,长着一头火红的卷发,其中夹杂着些许白发。她说:“进来吧,爸爸,妈妈醒着呢。”

她起身离开,把送晚饭的餐盘带走了。

他瞟了一眼餐盘。自看到这餐盘从厨房端出去时起,他就一直惦记着朵拉吃饭的问题,现在他看到盘子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完了,心中稍宽,终于可以不再记挂此事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床边,微笑着看他的妻子。朵拉也微笑着看向他。他俯身吻了她一下,然后坐在埃尔夫刚才坐的位置上:“我的小亲亲怎么样啦?”

“还好,伍德罗。金妮——不,是埃尔夫。埃尔夫给我端来了非常可口的晚餐。我很爱吃。我还让她在喂我吃饭之前帮我戴上了红宝石首饰,你注意到了吗?”

“当然注意到了,美人儿。苗条的莉儿吃晚餐时怎么会不戴她的红宝石首饰呢?”

她没答话,闭起了眼睛。拉撒路也一语不发,望着正在默然呼吸的她,利用观察她脖子上的脉搏来数她的心跳。

“拉撒路,你能听见吗?”她再次睁开双眼。

“听见什么,小可爱?”

“大雁。它们一定就在咱们房子上空呢。”

“是啊,当然听到了。”

“大雁今年来得有点早啊。”说话似乎让她有些疲惫,于是她又闭上了眼睛。他等候着。

“甜心?你可以给我唱《巴克之歌》吗?”

“没问题,可爱的小朵拉。”拉撒路清清喉咙,唱了起来——

“当铺旁边有座学校,

朵拉就在那里上课。

“学校旁边有片牧场,

朵拉的朋友巴克就在那里生活。”

她再次合上了双眼,于是他用更轻的声音唱接下来的段落。但是当他唱完时,她又微笑着睁开眼看他:“谢谢你,亲爱的。真好,有你唱歌给我听真好,但是我有点累了。如果我睡过去,你可以陪在我身边吗?”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亲爱的。你睡吧。”

她又微笑起来,同时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慢。

最后,她的呼吸停止了。

等了很长时间,拉撒路才将金妮和埃尔夫叫进屋。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1]欧尼:欧内斯特的昵称。——译注

[2]毛皮袋:苏格兰男子民族服装的一部分,系在褶裥短裙前。——译注

[3]应为第五任。詹姆斯·马修·利比是她的第四任丈夫。

[4]变星:亮度与电磁辐射不稳定,经常变化,并且伴随着其他物理变化的恒星。——译注

[5]凡·戴克式的胡须:上唇须和下巴须平衡对称,相当于八字胡和浅山羊胡的结合。——译注

[6]隐名合伙人:指当事人的一方对另一方的生产、经营出资,不参加实际的经济活动,而分享营业利益,并仅以出资额为限承担亏损责任的合伙人。——译注

[7]玛士撒拉:《圣经挹创世记》中的希伯来人,据传享年九百六十九岁。——译注

[8]猕猴因子又称rh因子,当母体血型为rh阴性血型(不含有rh因子),而胎儿血型为rh阳性血型时,胎儿体内的rh阳性红细胞可能会进入母体,在母体中产生抗体。如果母体中的抗体通过胎盘进入胎儿,便会破坏胎儿的红细胞,最终导致新生儿溶血病。——编注

[9]霍加皮:哺乳类偶蹄目长颈鹿科,产于刚果。——译注

[10]基甸:以色列的著名英雄和士师,人物出自《圣经剷旧约》。基甸率领以色列人与米甸人对阵,面对着十三万五千米甸人,当基甸的战士只剩下一万的时候,耶和华对基甸说:“人还是过多,你要带他们下到水旁,我好在那里为你试试他们。”基甸就带他们下到水旁,用手捧着舔水的有三百人。其余的都跪下喝水。耶和华对基甸说:“我要用这舔水的三百人拯救你们,将米甸人交在你手中,其余的人都可以各归各处去。”第二次精选只留下了三百人(士7:4-8)。两军作战大敌当前之际,跪下喝水的人虽喝得畅快,但必然丧失警觉。而双手捧水的人饮用虽多不便,却可同时察看敌方动向,防备突然的攻击。真是“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太20:16,古卷小字)。——译注

[11]环球剧场:大部分莎翁戏剧都是在伦敦环球剧场上演的。——译注

[12]伊索德:名字源于亚瑟王传说中的一位爱尔兰公主,她嫁给了康沃尔国王,却和他的骑士特里斯坦发生了恋情。——译注

[13]温蒂妮:名字源于欧洲古代传说中掌管四大元素的“四精灵”之一水精灵。——译注

[14]撒刻:扎克为撒刻的昵称。——编注

[15]安德鲁:安迪为安德鲁的昵称。——编注

[16]来孙:孙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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