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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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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老爷以往诸多照顾,今天是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返乡了……”

邻家马夫仓三前往大原草雪那儿辞行,一向好奇又闲来无事的草雪早已迫不及待迎接仓三的到来。

“住在如此寂寥的地方,好不容易能有个聊天的对象,别这么快走嘛!我早已请内人备妥酒菜要与你喝个痛快,别客气,进来吧!我已经吩咐内人向水野先生打过招呼了,别担心。哦?担心水野先生有什么微词?放心,我已经向他说今晚要留你在这儿,明早再出发。”

“没关系,小的两天前就已经开始休假,况且昨天就被解雇了,就算有什么微词也无所谓,反正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家伙口气如此狂妄是有原因的,虽然今天讲话如此不客气,不过仓三还是水野家的马夫时,口风可是紧得很,不会向人说长道短主人家的事。偏偏隔壁住了个无聊邻居,想灌醉仓三,想办法挖别人家的隐私。

邻居水野左近到维新前还是个拥有三千六百石身价的名武士,先祖代代都是聪颖且擅于交际之人,虽然现在并非位居要职,不过好歹也是次长部长之类的职等,一如祖传家训“深藏不露”,总之是个聪明世家。维新时左近适逢解职,只好低调走入民间。即使他一向隐身幕后,因为和小栗上野(译注:幕府末期的武士)等人交情匪浅,甚至有谣传他在幕府黑金事件中是个关键角色。

征讨高田马场的安兵卫一役结束后,穿越太田道灌的山吹之里山谷,登上目白高台一望,当时的武藏野(译注:今日本关东平原一部分)放眼望去还是一片森林与草原,田地屈指可数。

最早来此定居的是大原草雪,再来是水野左近在隔壁盖了间小屋,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翌年有位叫平贺房太郎的人,辞官来此隐居,就在左近家旁盖起房子。于是以左近家为中心,三幢房子自成一区,四周没有其他人家。

三幢房子的格局外观都十分低调,不但腹地小,屋子也小,其中又以左近家特别局促。原本就不大的宅地硬是挤了三间小屋,左近夫妇住在主屋,另一间稍微小一点的是仓三夫妇的住所,最小的那间是马房。

说到左近夫妇住的那间屋子,格局还真怪异,遍寻日本找不到像那样的屋子。房子没有玄关,只有一扇小小的厨房后门兼玄关出口,还有一扇小门,这是左近家起居室通往室外的出口,只有这扇门能使用。另外,这扇材质坚固的小门因为外侧没有门把,所以无法由外开启。除了这两个出口外,还有一扇两寸角格子窗,整间屋子宛如牢房。

左近自己占了两间房,妻子美音住一间,剩下的分别为厨房和洗手间,连浴室也没有,所以才不需要玄关。反正也没见过什么访客登门,这六年来只有隔壁人家曾有客人造访过三、四次而已。

左近将米、味噌和酱油之类的东西全放在自己的起居室。直到去年仓三的老婆阿清去世前,一直都是阿清负责照料左近生活大小事,妻子美音完全不管。譬如准备炊饭时,都是阿清到左近起居室,由左近量好米与味噌给她放入锅里煮,连配菜都是照左近指示买回来料理。煮好的饭菜经过左近检查后,分给妻子一些,所以美音从来没下厨过。这些食物实在不怎么可口,净是些沙丁鱼、青鱼和腌菜之类的东西。

“美食充其量只是愚者的梦想。”

左近曾这么说过。意思是说,美味是空腹时产生的一种幻觉,所以相信美食存在就像是愚者的梦想,或许有几分道理也说不定。他们的主君德川家康也是如此认为,看来左近如此简约的生活应该深受家康推崇才是。

仓三夫妇则是另行自炊,美音为了张罗自身吃穿,还得兼些副业来做。

去年阿清死后,左近就开始自己煮饭,连打扫和洗衣服都自己来,完全不许美音插手,甚至还断了美音的三餐供给。

仓三向草雪敬酒,抱怨说:“在我老婆过世之前,我们夫妇俩每月领有四十五钱薪俸,其实应该是五十钱,扣了五钱付房租。结果阿清死后,我的工资只剩二十钱。虽然老爷没明说是夫妇同额各半,却不是二十二钱五厘而是二十钱,我问老爷是不是男方比女方少二钱五厘?结果他说五十钱的一半是二十五钱,再扣掉五钱房租,所以是二十钱。照理说房租应该是五钱的一半,二钱五厘啊!那个人可真会算啊!”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对了,他们没有一子半女可以依靠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其实他们有三个小孩,聪明的夫人之所以一直忍耐,全是为了孩子,不用说八成是为了遗产一事,不过这实在是谜中之谜。可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哦!那个吝啬鬼根本不是人……唉唷!我在说什么啊!水野左近不是人,根本是鬼,而且明天……”

※※※

美音嫁给左近后生了三个小孩。随著幕府瓦解,左近也变了个人,不,其实没变,他本来就是个对钱斤斤计较、疑心病又重、对人十分冷淡的家伙。不过他虽然在家如此,在外头可是交际手腕一流,通晓人情世故。幕府时代就算对待亲族家人也要刻意摆高姿态,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随著幕府瓦解,左近也益发显露出本性。

“虽隶属德川武士,但随著主公家没落,身分可比乞丐还卑微,什么人情义理早就没了。现在的我穷得连孩子都养不起,还是别当水野家的小孩比较幸福,看来得早点安排他们的出路才行。”左近这么说。于是安排那时才十岁的长男正司,到一间名为“玉屋”的点心铺当小伙计。

“我们怎么好意思差使少爷当伙计,承受不起啊!”玉屋老板很客气地婉拒。

“什么显赫名声早已是过往云烟,说得难听点,失了主子就像迷途羔羊,只能捡拾掉落路旁的芋皮果腹罢了。再怎么样家丑也不能外扬,至少得让孩子习得一技之长求个温饱,麻烦了。”

正司就这样成了点心铺小伙计。八岁女儿阿律则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寺庙住持当养女。十分悲痛的美音觉得若要过继给别人当养子养女,好夕也得托付给同样是武士的人家,但左近勃然大怒地斥责:

“那些人现在跟我们还不是半斤八两,都是没人要的野狗,过继给和尚或点心铺,至少还有白米和羊羹可吃,如果你也想吃白米饭,就别给我待在这儿!”

因为自己的兄长月村信祐膝下无子,于是美音拼死恳求左近将次男幸平过继给兄长。没想到左近竟当著月村的面语带讽刺地说:

“反正迟早也会变得跟我一样落魄,不过就算落魄到啃芋皮维生,野狗可是六亲不认的,还是找别的人家投靠吧!”

只见月村脸色骤变,“两只野狗在路上相遇打招呼的确奇怪,那就互相啃咬一番吧!”

忿忿地丢下这句话后月村即扬长而去。左近辞去家中其他帮佣,只留下仓三夫妇和他们的独子常友。

虽然常友是阿清所生,但生父并非仓三。前妻死后,左近才娶美音。前妻留下一男一女,长男和阿清发生关系,生下常友。左近得知后,便撮和阿清和马夫仓三在一起,与长男断绝关系,并将其流放大阪。左近时任管理船务运输的职务,碰巧大阪那边的船主发生事故,由他负责调查。左近答应不追究那名船主的刑责,条件是要带他那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前往大阪,教养他成为一名商人。左近和儿子说得很明白,既然断绝关系,就得自食其力,今后不相往来。于是长男离家到大阪,直到幕府瓦解这十年间,仗著父亲名声成天流连花街柳巷,倒也习得一身技艺,维新后回到东京当起太鼓师傅,还取了艺名“志道轩丛云”。

常友的生父就是丛云,所以其实他是左近之孙,但户籍上还是仓三和阿清的小孩。维新时,左近将孩子们安排至各处,也命仓三和阿清让常友学习独立,出去见见世面,于是常友到餐馆从小伙计干起。

左近今年七十五岁,美音五十岁,前妻之子丛云和美音一样也是五十岁,美音所生的长男正司今年三十岁,次男月村幸平二十五岁,常友三十岁。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玉屋没落,正司少爷顿失人生目标,那时玉屋老板还带著正司少爷来向老爷赔罪,说什么没尽好照顾少爷的责任,搞到收店这等惨况。不过少爷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点心师傅,习得一身到哪儿都不怕的好手艺。本来打算将祖传招牌传承给他,无奈已经走投无路,所以想问老爷是否能帮忙少爷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玉屋老板如此恳托,结果老爷竟然……”

三杯黄汤下肚的仓三抚著脸颊,笑得有些诡异。长期随侍在水野左近身旁的他从没享受过什么美食,趁此机会正好大快朵颐,将草雪准备的料理一扫而光。

那时左近对玉屋老板这么说:“铺子没落,正司前途堪忧也是理所当然。主子家如此,伙计也没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旁的美音也泪流满面地恳求著,不过左近可不会轻易动情,只见他拿起平常用来清烟斗用的纸,随手捏了两条纸捻,“主公家道中落,我也失了前途,你有一技之长,未来还是充满希望,像我就没这等能耐了。没什么可以给你,只能给你这纸捻,别小看这东西,很少有东西像纸捻这般好用呢!不但能穿成木屐带子,还可以当短外褂的系绳,只要穿过鱼鳃就能同一时串起好几条鱼,不需要用什么包巾,用纸或包巾包鱼,鱼腥味反而渗得到处都是,用纸捻串鱼多方便呀!这东西给你,好好利用吧!”

他将两条纸捻分别放在两人膝上,“已近中午时分了,避免打扰别人用餐是基本礼貌,若是不知礼数,前途可就坎坷了。”

眼看儿子前途茫茫,也不愿意拉一把。

“每间点心铺子都去拜托一下,总有店家会雇用,千万别以为来我这里就能解决一切。就算主子家业没落,自己也有钱吃个三、四餐吧!”

完全不理会一旁美音流泪满面地恳求。

但左近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正司照他所言,每间点心铺都去打个照面,加上玉屋主人的推荐,果然找到落脚处。不过因为没有店家肯收包吃住的学徒,生活方面又不是很顺遂,只好一间换过一间,已经三十而立的正司到现在还是个寄人篱下的点心师傅,连娶妻的能力都没有。

过继给美音兄长月村信祐当养子的幸平,因为多念了点书,目前在银行上班。他所服务的银行是间资本额三十万日圆左右的小型国立银行。有件事连他自己也大感意外,那就是生父左近居然在他任职的银行存有一笔一万七千多圆的存款。就当时而言,算是笔大数目。

其实左近在其他银行也有存款,每逢月末就会骑马去银行领钱,不过去的不是幸平服务的那间银行。极度吝啬的他,只有骑马这项兴趣还一直持续著,肯定是因为骑马还算实用。对年老体衰的老人家而言,骑马是最省钱的代步工具。左近通常不假手马夫拉绳,一个人骑著马到处跑,有可能是去散步,也有可能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去银行办事。他会算好一个月的生活费,然后换成零钱交给佣人采买东西,这样的他一次也没去过幸平服务的银行。

幸平养父母已过世,留他孤零零一人,从十七岁当上银行员,一晃眼过了二十年,自以为通晓一切经济暗盘的他,投资股市却失利,幸好没将养父母留给他的财产全赔掉,不过有些人就是赌性坚强、偏不认输,结果落得全盘皆空。那时一筹莫展的他得知生父有笔存款,便向美音坦白一切,请求代为情商借款。

左近完全不关心孩子们在哪里做什么,所以这才知道幸平任职于银行。当他听到幸平想向他借户头里的一万七千圆时,一向冷静的他连眉毛也没挑一下。

过了快三个月还是没有任何回复,直到某天他唤美音过去,

“你叫幸平领出那一万七千圆,星期六下午来这儿一趟。早点来,别迟到。”语毕将印鉴交给她。

美音兴奋地告诉幸平这消息,走投无路的幸平自然感激不已,于是兴奋地领出一万七千圆前往拜访生父。

一到左近家,才发现已有两位客人在场。其中一个就是常友,虽然原本在餐馆当小伙计的常友已成了厨子,但比起店里其他年轻厨子,常友显得既笨拙又迟钝,虽说个性正直,但论功力和灵活度实在比不上其他人。而且他居然爱上吉原的某位娼妓,甚至论及婚嫁,可惜付不出高额赎身费。当时生母阿清还在,可是老母亲就算工作几十年也存不到三百圆这么一大笔数目,但为了帮助爱子成家,阿清也管不了那么多,硬著头皮向左近求助。

左近一听到这笔款项是要帮吉原的娼妓赎身,似乎颇感兴趣。于是骑著马,由仓三拉缰绳,常友负责带路,前往吉原。

左近从没去过花街柳巷,也没接触过娼妓,对于“相爱”这难以解释的字眼是否存在很感兴趣,才会亲自跑一趟以辨真伪。你一定会说,搞什么啊!参观吉原也称得上是种兴趣吗?什么赎身费还真老套。

左近步入娼妓房间,仔细观察每处地方,只见他猛点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频频凑近娼妓瞧个仔细,看来左近似乎对这种地方挺感兴趣,反正又不用付什么参观费,就算有也是常友出钱。

此行目的是要和常友的女人碰面。一看,对方是个既大方又有教养的女子。没想到选择和常友这种迟钝男人共度一生的女人,居然如此聪明又坚强,而且身材苗条、随和、人缘又好。左近一副自己要迎娶似的,笑容满面地频频点头。若真的借给常友三百圆赎身费,以他那份微薄薪水,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左近一想到此当然有些犹豫。

吉原一间颇具规模的妓院老板,打算最近收山回乡,整间妓院连同娼妓想以八千日圆顶让出去。若顶下来经营,预计花个五年连同本息应该能够还清。常友虽然有自信经营,不过想到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啊啊、真想要笔钱啊……

这番话虽然传进左近耳里,却佯装不知。总之先大方地借他三百圆,让他们成婚。不知是否还会借他们八千圆顶下妓院,来个好事成双呢?于是他每个月固定过去拿利息,闲适地坐在房间和娼妓们聊天,碰碰她们的小手和膝盖,体会以往不曾尝过的各种乐趣。左近沉浸在这种欢愉里,每天过著乐不思蜀的日子。

当然他不可能想过要借八千日圆给常友。这时,已断绝父子关系,二十五年来毫无音讯的志道轩丛云刚好带著妻儿来向老父赔罪。志道轩的妻子今年三十岁,叫作春江,原本是名艺妓,还有个十岁独子久吉,一家人带著昂贵礼物来访。志道轩是个太鼓师傅,妻子在居酒屋帮忙,生活还过得去。多年来满心歉意的他恨不得飞奔回来拜见多年不见的父亲,向老人家忏悔。长期从工作中训练出来那满溢情感的口才,听进左近耳里倒也顺耳。

“你可真是会说话啊!凭那三寸不烂之舌真的能赚钱吗?真是恶心。就像那种仗势欺人的家伙居然会想出家一样,根本是别有用心。”

“儿子不敢。”

“是来要钱的吧?”

“谁不爱钱,毕竟日子得过下去。”

“你要多少就直说吧!”

父亲的冷笑让丛云不禁打颤,那冷笑就像是种重病,如此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水野左近不是在笑,而像是一抹冷笑附在脸上,像患了什么怪病似的,搞不好左近的脸已经失去原有机能。仔细看那冷笑神情,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也许死神就是长这副德性。那冷笑就像黏在脸上,烙成一抹阴影,十分深刻。虽然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患病,但那冷笑已经沁透他全身,浑身散发迫人的冷漠感。

志道轩觉得此刻自己像是坐在暮霭笼罩的坟场,两人的膝下似乎已杂草丛生。他到底想说什么?又该如何面对他?志道轩觉得那冷笑仿佛紧紧勒住自己脖子,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它,转移注意力。

“我没什么多大欲望,只要有个一万日圆就能上高级酒馆,享受一流美食,还能做些能赚钱的生意,不过天下应该没那么好的事吧!”

“好啊!就借你一万日圆吧!”左近冷笑地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仿佛也像得了病似地,一种足以致命的病。

“要是你五年后能还就借你。”

“一定奉还。”

志道轩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住,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只见他仓皇失措地看向春江,露出求援的眼神。令人惊讶的是,只见春江垂著眼面对那冷笑端坐著,三指贴地,不发一语。春江看起来也像坐在草丛上,而且似乎也病了。春江!他忍不住轻唤。

只见春江平静地说:“若能够借到一万日圆,往后子孙便能安稳度日,相信外子也不用那么操劳,烦心后半辈子。虽然现在生活不算宽裕,但是靠自己力量胼手胝足,开拓客源,赢得他人的信任,慢慢建立人脉,未来还是大有可为。要是能做个小本生意,相信一定能成功。五年后归还本息并非难事,无论如何请您助一臂之力。”

这番话让志道轩感到被某种东西牵引住,简直像是坐在坟场上的一番对话。坐在对面的那人脸上浮现一抹冷笑,藏在五官下的是张死神之脸。

就这样,相隔二十五年造访老父的感人温情,不知为何成了借钱一事。

志道轩依父亲指示,周末下午带著借据前来。已经有个人比他先到,就是他初次见面的儿子常友。不知是否承袭了阿清的气质,还是生长环境的关系,志道轩完全感觉不出他是自己的孩子,令他有些伤神,不知如何对应。左近则完全不在乎这种世俗小事,那股冷漠让习惯人情义理的志道轩体内五脏六腑几乎快被冻伤。

接著幸平匆忙赶来,连汗都忘了擦。这家父子不但毫无交集,而且这群兄弟还都是初次见面。左近沉默不语,一旁的美音禁不住主动向幸平介绍志道轩和常友。虽说是异母哥哥和侄子,异母哥哥看起来却比父亲还苍老,是个秃子。侄子看上去也比自己年长,还是个目不识丁的年轻人,这叫幸平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不过幸平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也没心思和他们打招呼。

他赶紧打开手边包袱,拿出存折、印鉴和一万七千日圆。

“照您吩附领出这笔钱,请查收。”

左近依旧沉默不语,连头也没点一下,只是冷笑地默默接过幸平手上的东西。左近先将存折塞进怀中,再将印鉴牢实地塞进腰带,顺手拍了拍内侧三、四下,手里握著那叠钞票,从那叠一万日圆中抽出千圆,连同七千圆递出。

“这八千圆借给常友,另外九千圆借给太鼓师傅。太鼓师傅这一份已经先扣除一千圆。不必利息,比放高利贷的仁慈多了,五年后还款一万圆,这样了解吗?”

志道轩、常友点点头,接过借据。

“没事的话,就走吧!”左近脸上依然浮著冷笑。

虽然拿到梦寐以求的钜款,志道轩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感觉手中捧了个恐怖东西。迟钝的常友毫未察觉,但对习惯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志道轩而言,从来没遇过这么恐怖的事,也是头一遭看到一个人悲惨至极的神情。

当左近将钞票分成两叠分别递给常友和志道轩时,幸平隐藏在脸皮下的无数恶鬼瞬间苏醒,经由毛细孔钻出,只见他张大著嘴,不停摇头。幸平的眼睛、嘴巴和鼻子像被人插了根棒子,不停在其中翻搅,只见那棒子突然抽出,跃出无数小鬼。那张嘴大得快裂开,眼珠也快掉出来一般。

满怀希望来此的幸平,连向初次见面的亲人打声招呼都没有,便急忙打开手上包袱,志道轩见此终于明了一切。那男的以为这笔钱是要借给他的,所以雀跃万分地带著钱过来,没想到左近一声不吭地接下后,竟当著他的面分给别人。

相较于幸平的悲惨神情,左近那抹简直不像人该有的冷笑表情,连鬼也输他三分。

隔了二十五年才重逢的老父,突然要借给自己一万圆,那宛如绝症的冷笑隐藏著阴谋,简直像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死神之脸。

志道轩不只注意到幸平的神情,也留意到幸平生母美音的反应。那是受到强烈冲击、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所浮现出来既悲哀又骇人的神情。

左近之所以抛出那一万七千圆,就是想看看他们这些人的表情,那种愤怒与憎恶齐涌的表情。因为家人对他而言是个麻烦,和他们之间根本是段孽缘。看看这些冤家如何发泄人类心中的憎恨与愤怒,才是他想亲眼目睹的东西吧!难道他的冷血打从一开始就已沉醉其中了吗?莫非这人体内流的不是鲜红热血,而是混有蓝血和黑血的泥水?无法想像他是个人,而且还是自己的父亲。

“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仓三冗长的叙述告一段落,舔了舔冰冷的杯子。

他的脸异样扭曲著,突然露出极度嫌恶的神情,让草雪瞬间背脊发凉。仓三又恢复平静。“总之五年前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你猜五年后又如何呢?其实明天就是五年期限到来的日子。不,应该是说为了启动五年前所设的命运之轮所定下的日子。就在我遭解雇的三天前,老爷叫我通知他的儿子和孙子们,明天一早到他那里集合,至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水野左近那家伙早在五年前就筹谋好一切,这么说够骇人吧!”

仓三突然满脸怒气,不发一语。

五年前,就连一向默默承受的美音也神情大变。就算自己能承受,母爱却让她怎样也忍受不了加诸爱子身上的屈辱。

无论如何,那种态度实在太残忍,那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平时总是忍气吞声的美音像发疯似地狂吼、哭喊,只见左近露出惯有的冷笑说:

“的确好像不太公平。好吧!五年后再好好补偿你儿子吧!反正五年时间转眼即逝。”

明天就是第五年。

三天前开始休假的仓三在最后一天被左近唤去,“今天是你在这工作的最后一天,从解雇日算起你只能再多留三天,给你时间打包行李走人。这三天当然不需要上工,不过最后有件事要请你跑一趟。”

于是仓三分别前往志道轩、正司、幸平和常友那里,告知他们至左近家集合。待仓三离开后,下午晚一点左近要进行分配财产一事。志道轩和常友也托仓三带口信回去,说他们会依五年前之约,备妥本息带去。这五年来志道轩和常友都没有换工作,生活尚称顺利。

仓三回去后,立刻向左近报告大家都会依约前来。只见左近露出卑鄙的笑容,像小偷似地蹑手蹑脚往自己房间走去,还频频招手叫仓三也过去。仓三无奈地跟著走进房间,只见左近将身子贴在最里面那片墙上,用手抵著唇,示意他别出声,然后双膝并拢跪坐著向仓三靠近,拉长身体像要攀上仓三的上半身似地,将脸凑近仓三耳边,手遮著嘴说:“因为那天早上你就已经离开,所以看不到,我先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好玩事吧!虽说是要分财产,其实我一毛也不会给,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看看他们互相憎恶的样子。”

说完后,左近忍俊不住地窃笑。

幸平五年前偷偷挪用公款买股票,结果赔钱,原以为能从左近那里得到一笔救急钱,没想到却硬生生地进了别人荷包,不久挪用公款一事东窗事发,不得已只好卖掉亡父遗产还债,但还差了好几千日圆,美音代儿子向银行恳求过无数次,母爱终于发挥作用,银行决定不公开此事,条件是五年后须以生父那里分得的财产支付馀款及利息,事情才稍微摆平。后来遭银行开除的幸平落魄到面店送外卖,过著勉强糊口的苦日子。

哥哥正司也已三十而立,娶妻成家。虽然一直都想开店,无奈先是寄养店家关门大吉,后来辗转换了好几处地方工作,也不是很顺利,所以混到现在还是个受雇于人的小师傅,连租个店面营生的本钱都没有,更甭说开店了。性格本就阴郁的他愈来愈消沉,那些二十二、三岁,领高薪过著快活日子的女侍和小伙子,甚至给他取了个“鲶鱼”的绰号,他虽然气得要死,也只能干瞪眼。毕竟要是惹出什么事端被店家开除那就惨了,只好忍气吞声。之所以被取“鲶鱼”,是因为老板每次叫他别留胡子,老大不高兴的他就会用手捻须像是陷入沉思,但这动作只会惹得老板更生气。

左近并未将常友归还的八千圆给幸平还那笔公款,而是打算给哥哥正司,不过必须立誓约书。也就是说,弟弟向哥哥商量以二十或三十年为期,按月归还一定借款,若无法遵守约定,正司便无法成为这八千圆的所有人。

至于幸平所欠款项,经过五年已连本带利增为七千八百五十圆。正司借给弟弟后,自己只剩一百五十圆。好不容易得到一笔八千圆的横财,却只能拿到一百五十圆,其他就像丢了似的。已届三十的他不但无法立业,还成天被那些毛头小子和女侍嘲弄为“鲶鱼”,可想而知,正司心里的怨气已到顶点。

话说这笔借款一旦债权人变成兄长正司后,幸平每月至少得还款十圆,共计六十五年才能还清。可是送面的工资,加上每月食宿三圆五十钱,一个月最多也只有五十钱收入,连一块日圆都还不起,算一算实际得花上六百五十年才能还清。

幸平若不归还这七千八百五十圆,就得吃官司坐牢,一生都不见天日,过著灰暗的悲惨人生,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打这笔钱的歪脑筋。

根本没有血肉亲情的兄弟究竟会如何面对这难题?这是左近最感兴趣的地方。

另一方面,志道轩也拼命四处筹措,好不容易凑到一万日圆,赶紧放入包袱带著儿子久吉赴约。因为听闻左近今晚要分财产,所以他特地带儿子久吉前往,虽说他和父亲已断绝关系,不过好歹也是亲生儿子,即使自己过去没尽什么孝道,但不可否认,儿子久吉可是水野家的嫡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志道轩在心里盘算,今天若还了这一万圆,就能赚进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财富,如此满怀期待前往左近家。

左近收下志道轩的一万圆,返还借据,然后一边摸著久吉的头,一边向志道轩说:“虽然你是水野家的长男,不过已经断了关系,当然没有继承权。可是你儿子是水野家的嫡孙,也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我决定以这小孩名义借给常友一万圆,这是我全部财产。”

语毕他将一万日圆递给常友,立刻补上附加条件。

“虽然常友户籍上不是水野家的人,但我很清楚他是水野家的嫡孙,因此直到你户籍改正为止,这一万圆暂时寄放在你弟弟久吉名下。万一你还来不及更改户籍就发生什么意外,便由久吉继承水野家。总之在你完成认祖归宗的手续前,这一万圆先寄放久吉那里,身为当家的我会代久吉好好看管这笔钱。以上便是关于继承问题与财产分配一事,今天对历代当家而言是决定继承人的重要之日,对我而言,也是可喜可贺之日,因此特别准备了些酒菜,今晚大家就喝个痛快,留在这儿睡一晚吧!”

于是下人端出准备好的酒菜宴请众人。其中最感意外的人当属志道轩丛云吧!常友是他年少轻狂犯下的错误,所以根本不觉得常友是自己的骨肉。再者,常友打从出生就是仓三的儿子,是在仓三家的榻榻米上出生的,家族里知道常友是我儿子的只有四、五个人,即使亲戚也不见得知道秘密,这对久吉可是相当不利。唉!要怪就怪“丛云”(译注:日文谚语中有一句“丛云蔽月风催花”,意为“好景不常”)这名字!不过要是在他还未认祖归宗前有个什么万一,身为嫡孙的久吉便能顺理成章继承水野家。只要毁了他,水野家财产就全归久吉所有,也等于是我的。虽然那只狡猾的老狐狸口口声声说全部财产只有这一万圆,但我早就将他摸得一清二楚,应该还有更庞大的家产,那个吝啬鬼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财富短少,反正只要那老狐狸一死就什么都解决了,总之在常友那小子回归水野家前,制造个万一就行了。拜托!别说什么虎毒不食子,我可不记得生过这个笨儿子!我完全不承认他是我儿子,要是这个自称我儿子的怪物有个万一可就痛快啦!

志道轩心里这么想。醉意愈浓,让他兴起杀意。

左近带著一万圆和久吉回房,留下四男一女醉倒一室。若非此机会,这群亲兄弟、父子们就不会同睡一室,也不可能同桌共酒十来分钟。

左近忘我地踮起脚,更凑近仓三耳边,还用手紧紧遮著嘴,“那个鲶鱼和送外卖的为了那八千圆,是不可能醉倒的,虽然那八千圆放在鲶鱼的包袱里,但明早就得借给送外卖的七千八百五十圆。送外卖的要是没那笔钱,后半辈子就得在牢里度过,所以那可是他的救命钱呢!对美音而言,为了两个儿子著想,我想她会下手偷那笔钱,然后投井自尽吧!要是杀了太鼓师傅和那个娶妓女的男人,也许对她那两个儿子十分有利,但还得想办法解决待在另一间房的久吉和我,也挺伤脑筋的。至于那个太鼓师傅则是盘算如果自己的私生子有个万一,眼前一切都将属于自己,一想到此他就气血攻心,心脏像敲了警钟似地怦怦跳个不停,到那时……”

左近又忍不住窃笑。仓三见此,全身恐惧得像木乃伊一动也不动。

左近居然设计让自己最亲的五个人自相残杀,而且还在一旁看热闹等待结果。这样的他既不是人,连鬼魅也自叹不如。他要最亲的亲人以血洗血、为欲发狂、互相憎恨残杀,莫非他已对人生不抱任何希望了?

左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到那时我就趁机从中作梗,哈哈!”

他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了憋住笑意渗出的泪水甚至淌落至下巴。一副不需多加说明、对方就该明了的模样,只见他不住地点头。

“很有趣吧!可别跟任何人说哦!如果你也想看,晚上可以从窗外偷窥,就算只听得到声音也很有意思呢!”

左近在仓三耳边如此窃窃私语,并示意他别出声,挥挥手叫他离去。

这就是明晚水野家即将上演的悲剧。

仓三语毕,醉意全消,只觉整个人筋疲力尽。

“因为太害怕,实在没勇气对任何人说。还没向你吐露之前,我只能在梦里自言自语。我实在没胆从窗外偷窥。太原老爷,总之明晚的事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草雪听了仓三所言,一时之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叹一口气。对于这番从未听闻的骇人陈述,根本无言以对。

“你应该会投靠常友先生吧!”

“没这回事。从那孩子还小时,阿清就不让我和他太亲密。”仓三说完,像想起什么似地搔搔头,“其实当我听到那小子娶妓女为妻时,就已经向老爷请求和他彻底断绝关系。虽然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儿子。”

不知为何,仓三最后的笑容有种依恋不舍的感觉。

※※※

翌晨,仓三出发回乡。

就算是好奇心重的草雪,也不可能有耐心一整天紧盯隔壁动静,所以他并未看见到底是哪些人来访。

一到晚上,隔壁开始传来吵杂人声,似乎在开酒宴。吝啬成性的左近平时连个油灯和蜡烛都舍不得用,到现在还是使用纸灯笼。

热闹的酒宴持续进行,不断传来说话声,但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究竟是宴席间的高谈阔论,还是争执,抑或欢愉声,完全分辨不出来。也没听到什么酒醉哼唱的声音,毕竟有要事商谈,没兴致唱歌也是理所当然吧!虽然志道轩丛云是吵热气氛的专家,不过应该不至于冷酷到面对父亲死期还能若无其事哼歌吧!

而这段期间完全没听到左近的声音,不过他声音本来就低沉,当然不太听到。

看来隔壁人家没什么异状,一向早睡的草雪于是上床休息,不知不觉睡著了,直到翌晨太阳高挂才醒来。

稍晚用过了早餐,正悠闲地喝茶时,穿著和服便装的平贺房太郎从窗外探头招呼,“你还是依旧早睡晚起嘛!隔壁昨晚难得来了很多访客,还闹到很晚呢!不过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草雪愣了一下,“不太对劲?什么事啊?”

“因为他们家的马夫仓三在三天前就离职了,早起的水野老人只好自己喂马、打扫马厩,可是今天好像没看到他呢!所以肚子饿扁的马儿一直踢著壁板抗议。一向早起、做事一丝不苟的水野老人到底怎么啦?虽然昨晚水野家来了很多客人,不过好像还没有人起来的样子。”

直到下午还是没人起来。两个老邻居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报警。警官一行人抵达现场时,发现后门和起居室的小门全被反锁,还上了门栓,从外头根本打不开。勘查一下窗户,钉著牢固木条的窗户和遮雨板也都紧闭著,连一点隙缝都没有。费了一番工夫撬开后门,进去一看,眼前景象十分凄惨。

从喉间流出汩汩鲜血的美音,倒卧在已成一片血海的厨房隔壁房间,双膝还用绳子紧紧捆著,看来以自杀结束此生的她死意相当坚决。

紧邻一旁的是左近的两间专用室,仅以一个宽三尺、高六尺的厚门板区隔成房门。除了这扇厚门板外,四周皆是厚墙。房门内侧有个门栓,但没有上栓。

左近的尸体呈诡异扭曲状,倒卧于房门附近,背后靠中央处插著一把短刀,深度直达剑柄根部,从肝脏下方穿出,露出约一尺长的刀刃。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左近的尸体附近发现八把刀鞘和七把刀,每把刀子都被抽出、散落一地,之所以多一把刀鞘,是因为其中一把就插在左近背上。

最里面那间房铺著两床被子。

美音陈尸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不出多人留宿过的痕迹。左近最里面的房间只铺著两床被,各一个枕头,看得出有人睡过的样子。

“虽然昨晚直到很晚还是人声吵杂,不过那时候会回家的人只限住附近的人而已。”

“看不出有多位客人造访的迹象啊!还真奇怪。”

对于昨晚那群意外访客特别有印象的两位邻居,纳闷地穿过厨房时,突然看到盆里杂乱地堆著许多碗盘,里面还有这户人家平常根本不会碰的酒壶,厨房一隅还摆著三大壶一公升的酒壶。

因为离命案现场很近,结城新十郎立刻随古田巡警出发。

令新十郎惊讶的是,左近尸体附近散落许多把抽出的刀,而且每把刀身都没沾上血迹。新十郎仔细勘查左近房间与隔壁美音陈尸处之间唯一的通路,也就是那片厚门板,发现门板左右各有约三尺高的门栓,也注意到左近尸体附近墙壁上方的拉窗,是扇二寸角大小的牢固木条窗。用手摇摇那木条,果然十分坚实,并没有任何被取下过的痕迹。

此时,大原草雪悄悄地探出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想对您说。”

向新十郎打了声招呼后,草雪将他从仓三口中得知,关于左近那匪夷所思的实验计画,一五一十地托出。于是警方紧急传唤当天与会者,志道轩、常友、正司、幸平以及久吉等人,分别留置各室。当然也没忘记叫人已在小田原老家的仓三速速返回。仓三在案发当天傍晚就已动身返乡,也有明确不在场证明,不过因为他的证词十分重要,警方为求慎重还是将他留置侦讯。

依仓三证词,针对当天至水野家聚会的每个人进行个别调查,大家都很干脆地承认当天有出席宴会,而且众人还饮酒直到夜深,然后左近带著久吉回房间,那时还清楚听到左近关上厚门板、从里面上栓的声音,留下来的四个男人分别帮忙美音收拾房间,收拾完后美音还打扫了一下,然后铺好五床被褥。担任餐馆师傅的常友还热心地帮忙美音洗碗盘,美音频频称谢。一旁送外卖的幸平不但没有帮忙,还摆出一副本来就该晚辈做事的不屑模样。

“所以我说你啊……”美音略有微词。

幸平不等母亲说完,突然拿起手边盘子往厨房砸去。盘子正中厨房墙壁,摔个粉碎,和幸平一样没有出手帮忙的正司,突然起身走向厨房,完全不理睬正在洗碗盘的常友和帮忙整理的志道轩,迳自往摆放酒壶的角落走去,双手捧起酒壶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左近按照预定将常友带来的八千圆和志道轩带来的一万圆做了分配,身为水野家继承人的常友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不过在完成认祖归宗的手续前,那一万圆须暂时寄放久吉名下,由左近代为保管,总之一切都按照左近的计画顺利进行。

收拾完后众人便就寝。美音睡的位置尤其值得注意,她睡在正司与幸平中间,显然她想睡在自己亲生儿子身边,志道轩睡在三人脚边,常友则睡在三人头侧。最接近左近起居室门板的是正司和常友,美音也不远就是,最远的是志道轩和幸平。而常友隔著拉窗恰巧和左近尸体分置墙壁两侧。

不知什么东西从夜深人静的天花板落下,众人全都惊醒站了起来,引起一阵骚动。黑暗中根本搞不清楚是谁引起骚动,直到发现落下的东西原来是刀时,紧张的氛围更是一触即发,众人本能地拿起棉被当盾牌,惊惧地紧贴著墙壁,步步为营、小心移动脚步。彼此一碰触到身体,便有如惊弓之鸟般吓得弹起,跌坐在地以棉被紧紧盖著身体。

这种情况下都快吓死了,哪还有心思点上纸灯笼看个究竟,众人只是拼命护著身子。没人知道大概持续了多久时间,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也许历时一小时以上也说不定。

屋内五个人全都保持一定姿势,没人敢乱动。除了美音之外,志道轩、正司、幸平和常友全都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棉被抵御。

诡异的是,通往左近房间的门板洞开,四个男人感到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只见他们羞愧地放下刀子和棉被,往左近房间冲去。

遭人从背后深刺一刀的左近趴在地上断了气,问题是没人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只见久吉从被褥中探头,双眼惊惧地望著大家,从他睡的位置看不到左近陈尸处。

众人商谈之后,决定趁黎明前各自鸟兽散,所以慌张离去的他们并不知道后来美音自杀一事,离去时根本顾不得收拾被褥和刀子:因此整理好床铺,将刀子丢弃在左近身边的人应该是美音。

看样子案发当时同在一室的四个男人事先并未串供,全都口径一致。四人都以为对方会袭击自己,所以没人注意到睡在隔壁房间的左近遇害,也没人疑心会发生这种事。当时他们脑子一片混乱,一心只想著如何保命。

只有一个人和他们的回答不一样,那就是和左近睡在同一间房的久吉。

不过久吉的回答十分简单,他说自己一睁开眼就看到大人们蜂拥冲进房间,因为那时他被吓醒,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但紧蒙著棉被也听不清楚,至于那声音并非濒死的左近发出,而是许多人的声音。久吉自言自语地说著,一副摸不著头绪的样子。

警方明快断定是美音杀了丈夫,而后畏罪自杀。美音当时是唯一冷静找到纸灯笼的人,因此大有可能从容犯下罪行。虽然她杀死了丈夫,但她的境遇也颇令人同情。平常家里除了左近之外就只有美音,不上门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此案断定为美音杀死丈夫后畏罪自杀,不知结城先生有何看法?”

被署长这么一问,新十郎只是点了点头,“我没意见,世人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吧!如果凶手一定得杀了某人,或许我也可能被杀。与其胡乱地猜测武田信玄是老死、他杀还是自杀,不如找出凶手吧!”新十郎眉头深锁地回答。

※※※

难得新十郎、花迺屋与虎之介等人一同来到海舟住所。

海舟仔细听完事情始末,一如往常反手拿刀放脏血。虽然海舟不曾和水野左近来往,不过水野好歹也是旗本出身,不可能没听过这名字。虎之介则和志道轩丛云是少年时一起拜师学习剑术的同门师兄弟,年纪也相仿。况且志道轩二十岁那年还和父亲断绝关系,虎之介不可能不记得他。

海舟边放脏血边对新十郎说:“门板上的门栓是否被人从外侧动了手脚?”

“完全没有。门板穿过柱子牢实地卡住,从外侧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所以如果不是屋内的人,是不可能放开门栓啰?”

“是的。”

“有没有可能是左近忘了上门栓,或自己放开门栓?”

“何以见得?”

海舟凝视著新十郎清澄双眼,呵呵笑著,“你不觉得有可能是那家伙事先准备好八把刀丢向隔壁房间,等到骚动渐起,再悄悄打开门吗?”

“哈哈哈!天之石穴(译注:日本神话中因素盏鸣神暴行连连,而被天照大神关入天之石穴)吗?还真是卑鄙的神明啊!那么,那个力大无穷的素盏鸣神是谁呢?”花迺屋毫不客气地打岔,这是他最拿手的。

只见新十郎羞赧地说:“先生的推理不无道理,不过那时房内一片漆黑,就算是左近也不可能看得清楚吧!况且左近陈尸位置极有可能遭隔壁房间丢来的刀子刺中,就位于拉窗下方,也是最能清楚听到隔壁房间有何动静的位置。”

花迺屋闻之一惊,拍了一下膝头,“我知道了!凶手是久吉!”

新十郎显得有些困惑,“刺杀左近的人不太可能是小孩或女人,应该是具有腕力之人。正司和常友一个是点心师傅,一个是餐馆厨师,腕力应该也不差,幸平则是个和武术无缘的文弱男子。能够在一片昏暗混乱中一刀刺中左近,而且深及刀柄护手,可见凶手应该有相当腕力,看来只有和泉山先生师出同门的志道轩才有此能耐。”新十郎面带微笑地开始推理。

“只要知道从内侧放开门栓的人不是左近,便能解开此谜。能够松开门栓的,除了久吉外没有别人。若能察觉久吉否认放掉门栓一事纯属谎言,此案谜点便能昭然若揭。除非父亲志道轩命令他这么做,否则久吉应该是不可能说谎的,志道轩之所以叫久吉说谎,是因为他要利用此方法狙杀左近。”

但新十郎似乎不甚满意自己的推理,于是继续说:

“依仓三所言,左近设计骨肉相残一事,确实很疯狂。最可怕的是他提出立常友为继承人,但在他尚未完成户籍更改手续前,若有什么万一,久吉便是继承人。就仓三所言,左近企图要让志道轩趁常友未更改好户籍前杀死他,因为常友和志道轩日后不太可能有机会碰面,因此对志道轩而言,那晚是杀死常友的绝佳机会,没想到这却是左近最致命的失策。”新十郎神色愉悦地笑道。

“因为正司和幸平没有杀害常友的动机,因此若常友被杀,那么志道轩肯定是头号嫌犯。其实破坏常友成为继承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趁那晚解决掉左近就可以了。况且那晚已经决定在常友入籍水野家前,以久吉为代理继承人。相较于常友遇害,若死者换成左近的话,那么在场的美音、幸平和正司等人,也都有充分的杀人动机,不是更有利吗?左近一心一意想制造骨肉相残悲剧,却完全忘了自己具有成为刀下冤魂的绝佳条件,况且确定为第二顺位继承人的久吉和那一万圆都在左近房里,反正酒宴时间长得很,志道轩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命令久吉放开门栓。对志道轩而言,左近抛出多把刀子是他求之不得的,再加上只有他晓得门栓没栓,于是杀意坚决的他偷偷潜入左近房间,将其刺杀。至于美音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她怀疑凶手就是自己两个儿子中的其中一个,所以决定背黑锅自我了断。幸平与正司酒宴后的粗鲁举动,确实让母亲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们。”

新十郎语毕,只见海舟颔首,“原来如此,左近可真是自食恶果。人一旦变成恶魔,可比成了呆子惨上几十倍,这事还真令人咋舌不已啊!”

一旁的虎之介不禁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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