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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贤治:鲁迅的文章 好在哪里?

作者: 未知 时间: 2024-04-28 阅读: 51 次

鲁迅在景云里寓所。1928年3月16日

鲁迅的散文

鲁迅散文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自我经验的表现。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现在鲁迅散文中有三种不同的方式:一是个人回忆录,收入《朝花夕拾》里的文字,基本是按照个人生命史的线索,有组织地进行叙述的。这类文字,使用的是直叙和白描手法,形象的再现非常生动。

然而,

在由个人贯穿起来的若干个小小的镜面里,我们仍然可以从中窥见民间的形相,迅速而又迟缓地变动着的时代的面影。像《无常》中的迎神赛会,《二十四孝图》和《五猖会》中的旧式儿童教育,《琐记》中的《天演论》出版前后的知识社会氛围,《范爱农》中的革命的降临与终结,都因为个人的介入而表现得特别真切。

第二类是纪念和悼亡的文字。比较《朝花夕拾》,这类文字的重心明显地从自我转向他人——久居于作者心中的敬爱者与挚爱者。《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忆韦素园君》《忆刘半农君》《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是其中的名篇。鲁迅对人物的评价,并不限于道德文章本身;

他总是不忘把他们置放到历史的大背景下,从改革和进步的视角切入,来看待各自的缺失或贡献,憎爱分明,且极有分寸感。

这里仅以《忆刘半农君》的结尾为例,他写道:“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明澈,婉转,博大,深沉。这部分文字,最充分地体现了作为战士者鲁迅的健全的理性和丰富的情感,是他的散文中以大提琴演奏的最具抒情的华章。

第三类既非个人回忆,也非回忆他人,但又与此种种相关,还夹杂了许多别样的材料,而统一于作者即时的感悟。作者题为“夜记”者,盖属于这个部分。所谓“夜记”,鲁迅在一篇文章的附记里说是“将偶然的感想在灯下记出”的那种“随随便便,看起来不大头痛的文章”。

《为了忘却的纪念》手稿

大约“夜记”是介于散文与杂感之间的一种特殊品类,不同于正宗的散文,是由于它的杂;而不同于一般的杂感,则又因为它多少与自我的经历相关。《怎么写》如此,《在钟楼上》如此,《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也如此,连后来的《阿金》《我要骗人》《“这也是生活”……》《女吊》《死》也无不如此。这里有纪实,有时评;有生活,有哲学;有激愤,有幽默;有生之热情,又有对死的讥嘲。恰如一面大海,波谲云诡,吐纳万物而变幻莫测。这就是一个天才作家的创造力。

鲁迅写作散文,大抵处在激战或大病过后,或者经过一场劫难之后的精神休整时期。因此,相对获得一种“痛定”的闲静,有了抒情的余裕。他的散文是特别富于抒情气质的。这种情感,比较杂文的战斗豪情,偏于绵长、凝重和深沉,显示了精神渊深的方面。

在大体上完成小说创作之后,他的寂寞感,内心深处的某种倾诉的欲望,多借了散文和通信的形式流露出来。扩大一点说,其实通信也是散文。唯是在他作着平静的叙述时,却因时时翻动的记忆而恩仇交迸,于是在柔肠中乃见侠骨的突暴的锋棱。

鲁迅的小说

说到鲁迅小说的艺术,可以说,他没有太多的花样,相反是突出的简洁。不同于思想道德方面的叛逆,在审美方面,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多少还表现出一种亲密感。他的叙述语言,总是文白夹杂,坚持不肯彻底白话化,或者欧化,像瞿秋白、茅盾、徐志摩等人那样。由于白话尚未发展成熟,他宁可求助于传统,以保留丰富的表现力。首先是语调,其次是文字的节省问题。

他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1933) 一文中说:“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在答《北斗》杂志社问时还谈道:

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做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决不将sketch 材料拉成小说。

鲁迅设计的《呐喊》封面

关于人物,他并没有太多地在性格刻画方面用力;也许,这同中国人的个性缺乏有关,但是首先跟他的关切点有关。这是一个有着十分明确的“问题意识”的作家。由于他重视的是人的精神状态,因此,他根本不像一般作家那样斤斤于性格描写的技巧,甚至可以说,他的小说人物多是“类型化”的。在现实主义理论中,“类型”比起“典型”明显属于较低层次,但是在鲁迅的意识中,

首先需要彰显的是思想革命——所谓“遵命文学”之“命”——的意义,社会学的意义,其次才是美学的意义。由于这类型别具象征的意味,形而上的意味,因此不是现实主义理论可以规范的。这些类型化人物,游移于故事与寓言、写实与抽象之间,在现实主义文学画廊中明显地属于异类。是他戛戛独造的富于思想文化内涵的系列形象:“精神形象”。

1935年鲁迅摄于大陆新村寓所附近

他特别重视人物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往往从人物的位置和关系的变化中展示命运的残酷性。其中,他说最俭省的方法是画眼睛。在《祝福》里,是直接画祥林嫂的眼睛。在《阿q 正传》里,安排阿q 画圆圈,其实也是画眼睛。《白光》的结尾写科举失败后投水的陈士成“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同样是点睛之笔。在鲁迅小说中存在着许多这类形象鲜明、内涵丰富的细节。

所以,

美国学者威廉 · 莱尔总结说,鲁迅在语言使用方面有着“斯巴达的倾向”

鲁迅小说在情节结构和人物设置方面,对比是明显的。夏济安指出,他的修辞力量大多来自强烈的对比:光明与黑暗,沉睡与觉醒,吃人者与被吃者,人和鬼,先觉者和庸众,战士和周围的敌对势力,站在叛逆者一边的和压迫毁灭他的人。这种对比结构,在鲁迅那里,是真实存在着的社会历史结构。他的对立思维或逆向思维,其实缘此现实政治而来。

在小说中,

他通过反语技巧的使用,天才地表现了对立方面固有的和潜隐的冲突

这里有情境性反语,也有描述性反语,尤其前者,在传统小说中是极少见的。周作人认为,鲁迅的反语技巧是接受了果戈理、显克维支、夏目漱石等人影响的结果;实际上,个人创造是主要的,这在《故事新编》中有着特别富于个人风格的表现。反史诗,反神话,反“绝对的过去”,如此集中的解构的主题固然前所未有,而其中的互文性、隐喻、幽默、反讽等技法的娴熟,同样无人可以追随。反语在鲁迅小说中是一个大系统,夏济安称为“ 伟大的‘熔合体’”,充满内在张力。在这中间,不但有着光明和黑暗的轮廓分明的对峙,而且满布着不断游移变化着的灰色的影子群。

诗意的创造,也是鲁迅小说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狂人日记》《明天》《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都是极富诗意的。他利用诗意的情感性、氛围性、象征性和多义性,创造他的小说美学。比较一般的作家,他多出一个潜意识世界,梦的世界。他耽于其中,因此,他的作品既有官能的纯粹性,被折磨的肉体气息,又有玄学的神秘幽深;内面世界与外部表现之差,在这里被诗意给消融了。

从美学风格来说,本土遗产中只有李贺的病态的想象约略相似,明显地,他是从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阿尔志跋绥夫、安特莱夫以及迦尔洵那里获取了更多的资源。伍尔芙在比较俄英两国文学时指出,俄国人对灵魂和内心有着深刻的理解,说:“我们从所有俄国大作家身上都可以看到圣洁品质的特征。正是他们这种圣洁的品德,使我们为自己的没有灵魂的天真品质而感到羞愧,并且使我们如此赫赫闻名的小说家们变得虚饰和欺骗。”同时又指出:

深深的忧伤,是俄国人的典型特征,正是这个特征创造了他们的文学。

鲁迅的小说是有灵魂的小说,他的忧愤极为深广。因此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那类因果报应,道德说教,道教的出世哲学,儒教的英雄主义,还有名士气和市民气的混合物,“大团圆”等,完全与这个异类作家无缘。若论知识谱系,他是与俄国作家更亲近的。

鲁迅的杂感

中国现代杂文史是同鲁迅的名字连在一起的。许许多多用于批评的、驳难的、讽刺的文字,常常被称为“鲁迅风”。

事实上,鲁迅的杂文是无法仿制的,他明显地带有个人天才创造的特征。不问而知,鲁迅杂文的首要特点是它的批判性、思想主动性、直接性。他对杂文的要求是“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这种对社会上日常事变的敏感,来自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这一根本立场不可能属于单一组织或团体的,而是人类的、社会的、民间的,但又是全然立足于个人的。

惟其是个人的批判立场,才能始终保持一种独立性,并藉此与强权者相对抗。瞿秋白说鲁迅的杂感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但是必须看到,

鲁迅的战斗是个人性的,他的杂文不仅仅表现为观念和理论上的斗争,而且有着灵魂的搏战,因此获得一种自觉的“荒凉和粗糙”,那为他所不惧惮也不想遮盖的“风沙中的瘢痕”

鲁迅50岁生辰纪念,史沫特莱摄

其次是互文性。鲁迅杂文的材料来源十分丰富,从神话传说、文史知识、社会新闻、个人琐事,直至身体语言,由“面子”、头发、胡须、牙齿而腰臀、膝盖、小脚,简直无所不包。我们说鲁迅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作家,却并非是那类罗列知识的博学家;所有这些知识材料,在他那里都因战斗的调遣而作着十分机敏的处理。文本性、副文本性、超文本性,材料的交互作用,在鲁迅杂文中蔚为奇观,形成一个庞大而幻变的互动系统。我们注意到,鲁迅视“正史”为伪史而常常使用野史、笔记的材料;还应当看到,他充分利用了现代传媒相对发达的条件,即利用新闻和杂闻的材料进行写作。

1936年鲁迅与内山完造、山本实彦摄于上海新月亭

尤其杂闻,那种无法分类、不合规则、没有条理、荒诞离奇竟或平淡无奇的事件,是鲁迅所重视的。

当他一旦从某个边缘地带和反常状态中发现了它们,便迅即发掘那里的触及人类深层状态的隐匿的潜力,揭示控制人类生存的公开或神秘的法则,总之力求突出其否定的本质。

同野史、笔记的“反历史”(contre-histoire)的使用一样,鲁迅对于新闻和杂闻的使用,将驳杂的材料在秩序的颠覆与重建中交织到一起,目的则在于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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