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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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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源氏的水军正在接近。

平家在田浦港口集结五百艘军船,等待时机迎击。总指挥官是新中纳言知盛。

“只要有新中纳言在,就没问题了。”

平家将士仰望知盛,感动得含泪。在知盛的指挥下作战,只要军令是由知盛一手发出,平家就一定会胜利。如果不是这样,日本六十多州将没有平家可去之处。

知盛很忙碌。他必须跟各将领商议、听取情报、增派哨戒船,几乎没有吃饭的时间。

他的母亲二位之尼以前常常取笑他:

“在多才多艺的平家一族里,这真是个少见的人。”

诗歌管弦他没有一样会,可是他的容貌出类拔萃,长相清秀,肩膀厚实。

──新中纳言与红叶【注:枫叶】很相衬。

人们这么说。不知道在哪一年的秋天,在高雄设红叶宴时,知盛酩酊大醉,扛著红叶枝干离席,一个人走下坡道。在山崖上的酒宴中,往下俯瞰知盛身影的某个法亲王表示:

──即使在中国,也没有跟红叶这么相衬的人。

他并为知盛赋诗。知盛本身没有诗歌的才华,可是,他绝对是个可以入诗歌的人物。

知盛这几天沉默得格外引人注目,特别是当他获得情报,得知源氏有八百水军时。

(很难获胜。)

他想。

平家在田浦只有五百艘船。差了三百艘,就算用擅长的海战技术来弥补,也不知道是否有用。

(实在是……)

知盛悔恨著失去赞岐的屋岛。在那之前,平家拥有濑户内海的制海权,两岸的山阳道与四国的水军,几乎都以平家为盟主,接受平家指挥。可是,失去屋岛本营之后,他们抱持这样的看法:

──平家穷途末路了。

然后几乎都投入源氏的阵营。结果,源氏水军扩增为八百艘船。

败因无他,就因为平家一族的当家,即哥哥宗盛异乎寻常地胆小及无能,被只带著几百名士兵的九郎吓倒,遭到攻击就往海上逃,并抛弃屋岛,逃到遥远的濑户内海西端来。听到这场会战的经过,任何人都认为,在局部战斗上占优势的平家,根本没有逃跑的理由。

──神要放弃我们了。

宗盛后来向知盛辩解。他说,自己在船竿上绑了一面扇子,向平家守护神严岛明神祈愿,然后让源氏射那面扇子。源氏如果射不中,就表示神要加护平家,会在暗地里守护。可是,源氏军中有个叫那须与市的年轻人,纵马入海,放箭一射,就把扇子射落海面。宗盛就是以此为根据,放弃这场会战。

(笨蛋!)

知盛这么想,但却无法抗辩。毕竟,一族之长可询问氏族守护神的神谕,在这层意义上,他最接近神。因此宗盛把问题丢给神,实在令人无法责备。

源氏的水军正在航行。当知盛听到他们在周防大岛做最后一次停泊时,他已有心理准备:

──明天就要开战了吗?

照九郎的战法,也可能是后天。他下令全军作应战准备。

这一晚,知盛关在自己房内,推敲作战计划。

“尼御前要你去见她。”

使者来报。是母亲。母亲和妹妹建礼门院、哥哥宗盛等人聚在一起,谈论著会战的种种,渐感不安,最后受不了了,只好叫知盛来。

(我哪有空!)

知盛认为,自己不能通宵安慰这些女人。

“再过一刻钟(两小时)我就弄好了,到时候我再去参见。”他命使者回报。

“顺便叫能登守来。”他又下令。

接著,平家第一猛将能登守教经来了。对知盛而言,只有这个男人值得信赖。

“甚么事?”

教经问知盛是否已构想好作战计划。

知盛点头。

“我可以听看看吗?”

从对话中,能更容易找出战略的不足或缺陷。

“问题是潮流。”知盛说。

知盛作战计划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源氏引到全日本海潮最激烈的坛浦,利用潮流取胜。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胜利的方法了。”

知盛从附近渔夫口中得知坛浦潮流的性格,熟悉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把平家的基地设在丰前(九州)附近的田浦,理由之一就是考虑到潮流。通过田浦旁边的海潮,是坛浦水域中最激烈的北水道。顺著北水道,把源氏水军往满珠、干珠两个小岛压制,平家就赢定了。

而且,田浦港前面的海潮,听说会有缓慢的大回旋,也就是南水道的激流会往东流,在田浦前旋转回流,而在田浦海岸与海湾呈反方向往文字关(门司)流去。知盛要利用这奇妙的水流,从三个方向包围源氏军,一举将他们击落海底。

“很好!”

知盛的战略十分高明,教经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定会赢的!”

“可是,”知盛说:“潮流整天都在变化。涨潮、退潮、高潮、低潮等,每个时刻都会改变。我们必须在退潮到涨潮之间决出胜负,拖久了就会输。”

“可以说详细点吗?”

“可以。”

知盛展开坛浦的地图,开始解释潮流的变化。

在知盛的计划中,开始战斗的时刻是退潮时,在早上八点半左右。届时退潮会往东慢慢流去,像大河般缓慢,这个速度,正适合拉开战争的序幕。然后顺著退潮,把源氏一直往东逼进,平家的船则自然前进。源氏的船不能反抗海潮,会自然后退,海潮会一分一秒加速。过了早上十一点,水流更加激烈,船会像在急湍中摆荡般,平家的船便随著这阵急流,一口气压制住源氏军,决出胜负。

“不决胜负就伤脑筋了。”知盛说。

因为下午三点后海潮会逆转,海面会像桶中的水一样回旋著,先前东流的海水会开始往西流,也就是说,会转变成源氏船追赶平家船的形势。过了下午五点四十分,西流的速度会更激烈,平家船会像风前树叶般被追杀。

“所以,必须在一开始的一、二刻钟打定战局。”

“方法呢?”

“这个!”

知盛抽出短刀,全力插进地板。

“杀死主将!战争一开始就杀死九郎的话,源氏就会像散掉的扇子,士气低落,指挥紊乱,最后只有惨败一途。”

“没错!”教经点头。

在之前的军事会议上,知盛已经告诉过他这个方针,还任命教经为深入敌方核心阵容的突击队队长。

“因此需要一个饵,引出九郎的饵,也就是御座船。”

知盛讲出刚才想到的计策:以御座船为饵。

御座船上有幼帝和三样神器,跟随者是幼帝的生母,也就是知盛的妹妹建礼门院,以及知盛的生母二位之尼。平家的长者内大臣平宗盛和众多女官,也一起搭乘这艘船。

这艘船可以越过东支那海,前往中国,由于仿唐船的制法,一看就知道是御座船。

“这太可怕了!”教经歪著头。

他是个勇者,但却欠缺智慧,不了解知盛的意思。知盛加以说明:

“不是的,御座船是空的。将幼帝等人全移到另一艘大船上,御座船上换成一些小兵。源氏主将九郎最爱逞勇,喜欢跑在各将士之前打前锋。他看到御座船在海上,当然会摇橹靠近。这时,你就突然袭击,射杀他或打倒他都随便你了!”

“我懂了!”

能登守教经用力点头,然后抬起头来,两颊发光。

“这是本朝历年来最棒的战略。”

他称赞知盛,不禁连声音都兴奋起来。

事实上,在只会简单、粗笨会战方法的日本战史中,知盛是第一个可以媲美义经,计划出精巧细致战略的人物。可是,他的战略却不像义经是直线形的,而是曲线性的,有数学的精巧度,这可说是他的缺点。

“我太惊讶了,用这个战略一定会赢的。”

“是吗?”

知盛还是一脸凝重,没有点头。就算作战计划再高明,知盛还是担心平家全族和武士的士气。就如以前平家的战争经验,只要有一点点不利的情势,他们就会军心动摇,逃跑瓦解,如此一来,战略再好,也不得不输。

知盛对这一点感到悲哀。

(真的能够提升士气吗?)

知盛走到走廊上,前往母亲传唤他的那个房间,一进去就看到哥哥宗盛、建礼门院和二位之尼。

“你好慢!”

宗盛用毫无怜悯的声调斥责他。

“有甚么事?”

“新中纳言,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情,只有一件事!”宗盛说:“会战是明天还是后天?其实哪一天都好,我只问你,我们会赢吗?”

“如果不能赢呢?”

──那就逃!

宗盛没有明说,只说了类似的话:

“必须带幼帝逃,我去陪他,门院当然也会去,母亲也一起。不过,人数过多会引人注意,所以我们只带著少数人逃。”

“哥哥……”知盛瞠目结舌。

他暗想,内大臣宗盛不是平家的总大将吗?

知盛已抱定决一死战的决心,他打算来说服他们,如果平家一族都有死在海底的觉悟,那么拼命一搏,可能还有死中求生的机会。因此,若宗盛、母亲、建礼门院等人没有赴死之心,就无法振奋全军将士。可是,一开始他就感到挫折了。

“你一直说要逃,要逃到哪里呢?日本六十几州中,有平家的地盘吗?”

他甚至这样说。这时,知盛的话语突然转为呜咽,一时之间,满涨的情绪使他讲不出话来,他只喊著:

“连一寸土地都没有……”

他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背后的九州,有源氏本军范赖的军队占领各要冲,要逃过去很困难;在田浦东南的四国,也被义经的势力控制住了。而田浦对岸的山阳道,在屋岛会战之前,就已经落入源氏手中。

“新中纳言,你别哭得那么大声,幼帝好不容易才睡著,可别又把他吵醒了。”

宗盛无视于弟弟的激动,继续说道:

“我想过很多逃走的方法,就乔装成平民好了。幼帝也打扮成渔夫的儿子,就不会引人注意了。”

“太悲惨了!”知盛叫著。

这几个字蕴藏著万般感触。宗盛竟然要乔装成贱民的样子求生存,知盛无法了解宗盛的想法。把幼帝打扮成渔夫的儿子,那么,顶天立地的君主尊严在哪里呢?而且,平家首领这样做的话,会使全族荣光扫地,竟然因为贪生怕死,而想要逃离战场……。

(哥哥毕竟是制伞人的孩子。)

他差点就这样叫出来,可是身为贵族的谨慎,使他忍了下来。

“这次的会战,如果我们运气不佳被击溃,无法胜利,就表示大势已去,平家全族只好手牵手死在西海了。哥哥,你要爱惜武家的名声。”知盛说。

武家爱惜名声,这是当时武士的节义,也是武士唯一的道德。可是宗盛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是内大臣,你是中纳言。我们已经是公卿了,平家不是武士。”

“哥哥,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知盛不知道还能说甚么。平家已经列为朝臣,几乎全部都是公卿,可是以前却是在伊势发祥的武门之家,现在也还是武家。宗盛贪生怕死,竟说出这样的话。公卿的传统是爱惜生命,自杀之类的事绝对不做。

“母亲!”

知盛朝二位之尼和妹妹建礼门院恭敬点头。门院的娘家虽然是平家,可是她已经是王室的人了。

知盛想知道她们的意见。

“怎么样?”

他一问,母亲闭上眼睛,无言的合掌,意思是:

──赴死吧!

“门院呢?”

他一问,她也无言的抬起头,可是不看宗盛,只看著知盛,然后微微点头。

──这才是平家人。

知盛想出声鼓励她们,可是,对身为国母的妹妹必须谨慎小心,不可说出轻慢的话语。

“我很高兴。”知盛说:“不只母亲,连门院都这样。看到你们这么珍惜名声,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挂,可以专心作战了!”

当晚,知盛将两位女人的决心传告各将领。

2

义经人在海上。

二十二日早上,他离开最后的停泊地周防大岛。

──前往坛浦。

他已经对麾下八百艘军船下达目标指令,全军飘扬著白旗,在海上往西前进。这一天因为昨晚的雨,海上波浪有点大,不过却是顺风。船头表示:

──一年里没几天这种日子。

船速很快,当天就到达下关海峡的东口。

长门(山口县)海岸有个栉崎港,义经以之为海战的本营,然而港口狭窄,不能容纳所有的船,无法进港的船便停在海湾附近。海湾上有两个称为满珠岛、干珠岛的礁石,中间绑著绳索,作为泊船之用,成排的帆柱、白旗像彩霞般飘扬,这光景只可用壮观来形容。

从这片海岸到平家的田浦之间,只有五公里左右。坛浦的海流在其间发出声响,义经第一次看到这片海流,惊讶得屏气凝神。

(有这样的水流吗?)

他想。

水流远比想像中还要激烈。

“真的能在这样的水流中划船吗?”他甚至怀疑。

其实,义经看到的正是高潮的情况,接下来就没有那么惊人了。

“就只是这样!”船所正利说。

正利的祖先代代都担任周防的海上官,所以对这海峡的潮流很熟悉,他总是在义经身边担任引水人【注:引导航行者】。对义经而言,他的海事知识非常有用,这是义经的幸运。

他马上在栉崎的渔家召开军事会议。

“明天开战!”军监梶原景时说。

可是,义经歪著头沉默著。

“怎么了?我不懂你为甚么沉默!”

(不能讲!)

其实,亲眼看到真正的潮流后,义经心里盘据著不安与惊讶。若在海浪上进行战斗的话会怎么样呢?先不管是否会胜利,搞不好船会先被海浪冲走!他实在无法轻松决定明天决战。

(我想先看一天这里的海潮。)

他这么想著。如果不仔细看清潮流整天的变化,不就输给知盛了?

(知盛很了解这海潮,当然会利用它。)

可能的话,他希望想出战胜潮流的方法再出航。

“御曹司!”

“太大声了!”义经不快的说:“我有耳朵,我听得到。开战的事情吗?你们等我下令再准备吧!至于是今晚、明天或后天,我现在不能说。”

“你真悠哉!”

梶原嘲讽他,可是义经不说话。

必须谨慎才行!这一战要把平家逼死,如果失败了,那么,自越前俱利伽罗谷快取木曾义仲以来的源氏连胜,就会如水泡般消失无踪,关东的武府也会瓦解吧?而且,对战场不熟,没有海战经验,一切都对源氏不利。

(先缓一天吧!)

平常喜欢快速进攻的义经这么想。

这一晚,他下令下锚露宿。船团为了警戒晚上的偷袭,在船上燃著营火,把整片夜色笼罩的海染成火红,水中的夜色晃动著,好像连天空都著了火一般。在斜对岸的田浦,平家船团也是如此,双方战士的心都在这可怕的光景中战栗到天明。

天亮前,义经乘坐八挺橹的快船去看潮流。

他想多了解潮流。

“往那边划一点!”

他这样要求,可是船所正利严厉的拒绝他。要是大意闯入潮流中,会被冲往敌方,就算八挺橹也摇不回来。

义经每个时段都发船出去,整天观潮。高潮──退潮──低潮──涨潮──高潮──退潮──低潮……日夜重复,它的变化有多可怕呢?

“请继续解释潮汐的事。”

船所正利表示,潮汐十分微妙,要是讲得太详细,义经反而会产生混乱,越来越不懂。

(我要知道的是,一天中哪个潮能使我取胜?)

义经重新用单纯的方式来思考。

他认为,是午后三点开始的潮水。在这个时刻,潮水会突然停止,速度变成零。过了这个状态后,潮流会产生变化,原本东流的潮水会开始西流,源氏船会被潮流推著前进,平家船会被潮流冲走。

西流速度最激烈的时刻,是下午五点四十分,源氏船可以迅速前进。

(必须在那个时间决出胜负。)

义经想。

可是,作战还要看对方,无法要对方选择适合我方的时间。知盛当然会选择对平家有利的东流时间(上午八点到下午三点左右)。

(知盛一定会在那个时间来。)

那么,开战将会在早上八点半左右,义经当然必须迎战。

那会是场苦战,将长达六个多小时,源氏八百水军即使拼命划橹,也会不断被冲走,而平家五百船却会毫不费力不断前进。

(如果可以撑过的话……)

能撑过六个小时的苦战,就不至于战败,下午三点以后,战况会逆转。

“重点在此!”

义经召集诸将领。

“就算被追杀得快要失败了,也没有关系。父亲死了,儿子继续往前走;主人就算死了,部下继续走,要忍耐再忍耐。太阳一偏西,潮流就会改变。”

他要诸将领有这样的理解和觉悟。在那个时代,武士为了获胜会变得很勇敢,可是若慌了手脚,爱惜血肉之躯,就会抢先逃跑,一哄而散,没有向心力。要到中世末期以后,向心力才成为日本战士的德目。这个缺点,不论源氏或平家都有,义经怕的就是这一点。只要源氏武者对这一点有觉悟,源氏就会获胜,重要的是要耐得过这六小时。

(要是我能确定……)

义经认为,自己的统率力是这个问题的唯一关键,可是,战术的考量也是必要的。要怎么撑过这六小时呢?

他决定在陆地上安置骑射队,慎选可以射远箭之人,排列在海岸上,从侧面不断对前进的平家船团放箭。虽然无法期待有太大效果,多少可以牵制平家的进攻。他选择和田义盛担任骑射队的队长。义盛虽然跟从范赖,可是一听说要打海战,马上就跑来栉崎。

──还有……

有件事对义经很重要:射箭战的方法。要是在战斗刚开始时,集中全力往敌方船头或尾舵放箭,杀死船夫呢?船夫如果被杀,敌船就无法顺利行进,便可以慢慢射击他们的将领,这样会很卑鄙吗?

“怎么样?”

义经问水军通船所正利。正利很惊讶。

“这不是水军的作法。”

他激烈地摇头。

即使在陆地的骑射战,射击敌人的马也被视为卑鄙。同理,水军作战时有个不成文规定:不可以射杀敌船驾船者。驾船者大都是被硬拉来的水手或渔夫,不是战斗者。如果射杀敌人的驾船者,敌人也会射击己方的驾船者。当时一般人对会战的观念,是战士互相较量武勇,以武力争胜负,射杀船头、尾舵或划船者的作法,不是会战。

“这种事我会考虑。”义经说。

义经希望超脱这种美学的拘束。对他来讲,现在的会战不过是个人武勇的算术性总合,胜败全靠个人。因为有这种原则,所以必须将个人的武勇提升到美的境界,因此禁忌很多。

可是,他之前所进行的会战,就是他作战概念的最佳诠释,他总是跟过去的原则不同。对他来讲,军队不是个人的集合,是个集团,必须以集团来考虑。例如,他不以个别的格斗力来看坂东骑马武者的战力,而是将之当骑兵集团使用,造成一之谷大胜和屋岛奇胜。义经的用兵概念很奇特,当然战争的道德、禁忌等也不得不随之改变。

“你认为很下流吗?”

义经本来就虚荣得有点病态,所以很难下决心,因为他的作战思想与古老的美学意识互相冲突。

“这是为了战胜!向全军下令用这种作战方式。”

义经决定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海陆上各将领,他派参谋伊势三郎义盛去下达命令。这个善于言词的男子说:

“这是水军的常规战法。”

他用这种说辞欺骗坂东人。

如果坂东人知道这是卑鄙的做法,他们会喧哗著:

──要珍惜名声。

绝对不能做这种卑鄙的事情,写有姓名的箭是要射入敌方名人身上,不是要射在敌方船头、尾舵、摇橹者身上。

可是,众人都被伊势义盛所骗,他们点点头:

──原来水军是这样作战的。

3

──为甚么九郎二十三日没有进攻?

知盛对这一点感到可疑。二十二日晚上,源氏已经在满珠、干珠两岛附近集结完毕,应该可以在第二天来攻。可是义经却没有行动。

(不像平常的义经。)

喜欢奇袭与突击的义经,这次是怎么了?知盛拼命推敲却不得其解。义经一整天都在研究海流,这种事情太无聊了,知盛连想都没想过。如果他知道,恐怕二十三日就会主动出兵了。

知盛把攻击日定在二十四日,早上一过八点,全船团就限时出发,顺著一早开始直到下午三点为止的东流,前进攻击源氏。

那一晚,知盛睡得很不安稳。

二十四日天色未明时,知盛就来到海边,把盾牌铺在砂上,躺著睡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起来看著海湾。源氏的船没有移动的迹象。

“拿盔甲来!”

他命令童子。知盛虽然不是好男色的人,可是他喜欢美少年,总会让四、五个少年照顾身边琐事。他们帮他穿上盔甲。

时间越来越接近,港内的平家军船已经有人上了船,正等待知盛指挥。知盛下到水滨,有艘轻舟在等著。

他上了轻舟,转上自己的指挥船。幼帝、门院、宗盛、二位之尼以及神器的供奉者也上船了。知盛看毕一切,转身上了船顶,站在上面大声说道:

“各位听著!”

他的声音传遍停泊在海边的平家军船,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屏息听著他的叫喊:

“平家至今有很多失误,现在就看今日这一战了,不要想著还有明天。不用说本朝,连天竺【注:印度】、震旦(中国)都没有的名将勇士,也无用了。我们就将胜败寄与天吧!珍惜自己的名声,抛弃自己的性命吧!”

他的声音顺著海边的风到处飘送,震撼著平家武者的心魂与胆魄。知盛喊完话,站到侍大将飞驒三郎左卫门尉景经旁边,拉著弓杖,再喊了一声:

“各位武士,愿意吗?”

同样是侍大将的上总介恶七兵卫尉站出来道:

“坂东武者在马上可以讲大话,可是他们不熟悉船战,我们要一个个把他们生擒,拖到海边来!”

接著,越中次郎兵卫尉喊著:

“要对打就找大将军九郎,那个皮肤白皙、身材短小的小冠者,就是九郎。”

平家迅速排好阵形,全军分成三队,先头部队是北九州的水军山鹿秀远,第二阵是肥前松浦的松浦党,第三军则是平家全族组成的本军。

“进攻!”

知盛一下令,全军立刻从海边出发,进入激流,全力东进。潮流目前还很缓慢。

源氏在满珠、干珠两岛水域等待,一看到平家开始行动,也同时解开船缆开船,可是却无法随心所欲前进。

这时,平家军蜂拥而来,他们的气势使得源氏阵形四分五裂,无法统一指挥。然而义经不急。

──各自作战。

他这么想。即使阵形四分五裂,只要能撑过这六小时就好。

在渐渐后退的源氏船团中,只有义经自己率领的栉崎船使力摇橹,能够抵抗激流前进,自然成为全军的先锋。

──那是义经的船。

平家有人喊著。他们不断划船前进,射箭进攻,因此船侧或盾牌上插著许多箭,连义经的盔甲上也有好几支。

(敌不过!)

义经只好挥手下令后退。这时,突然有船只越过义经身边。

──我不退!

那是梶原景时的船团,以景时为首,长男源太景季、次男平次景高、三男三郎景家等人分乘十艘船,非常勇猛地前进。

(那男人要去哪里?)

义经困惑著。

现在如果到前方去,只会被射杀而已,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的战斗方法。

可是,梶原是取巧高手,他不去敌人的正面,只往岸边靠近。岸边的水流没那么急速,操纵船只也轻松,比较不会被冲走。景时把那里当成争取战功的地方,平家的船团在海流中央行走,偶尔有些船不小心脱队,梶原便下令:

──去攻打。

然后带著耙子把船拉近,上船把平家人砍尽。

(梶原就是这么狡猾!)

义经看到他的举动,目瞪口呆。

在岸边等待机会,就好像蜘蛛张著网等待小虫,其他源氏将领也模仿梶原的作法。

──那样往岸边划,靠岸边。

大家开始往两岸靠,这自然出现的战法,使平家不知如何是好。平家的基本战法是利用中央的急流追杀源氏,现在分成左右两侧,就无能为力了。

平家船团也自然的将船首朝向两侧,将想窝在岸上的源氏一个个击溃。

很高兴看到平家船团这种举动的,是义经下令在陆地上等待时机的和田义盛及骑射队。

“平家往岸上靠近了!”

他们高兴的迅速策马到浅水滩,浸泡在海浪中射箭。其中,主将和田义盛对自己的箭术很自豪。

(有没有好一点的大将?)

他放眼望去,发现一艘附有顶篷的船,那正巧是知盛搭乘的船,可是义盛看不太清楚。

──看!

他安上箭,箭头朝天,“咻”地射出。箭穿过海风飞了三町【注:一町等于一○九公尺】,然而,很不幸的,因为劲道太强,飞过了知盛的船顶篷,落入另一边的海中飘荡著。虽然没有命中,可是这一箭射得真远,令人惊讶。

和田义盛感到很满足。他本来就是个对自己的武勇很自豪的男子,他自负的对著知盛的船叫喊著:

“把那支箭从海里捡起来!有没有人能把那支箭射回来?”

和田义盛认为,平家没有人有这么强的射击能力。

“蠢男人!”知盛喃喃说著。

可是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他派人捡来那支箭,命令身边住在伊予(爱媛县)的仁井纪四郎亲清:

“你把它射回去。”

仁井捧起箭细看,是支保留竹子原色十分纯朴的箭,缀有鹤毛和鹄毛,长约十三束二伏,箭头附近写著“和田小太郎义盛”。

(这个男人似乎自豪于可以射三町远的箭。)

仁井纪四郎想著。他可以射四町远。

他站在船边,背往后倾,用力拉弓,瞄准岸边的和田义盛放箭。箭在源、平武者的眼中快速飞越,到达岸边,越过和田义盛头上,射入他背后三浦族党石田左近太郎的左手。

──哇!

平家船团响起一片欢呼。源氏军队太没面子了!

再度陷入混战。

知盛四处寻找义经搭乘的船,可是却找不到。

──难道是那艘?

仁井纪四郎指著自己发现的一艘船。

“射那艘船!”知盛下令。

看来距离超过四町以上,仁井准备著。他选择一支十四束三伏长的箭,比自豪于射击力的和田义盛的箭,还多了一束长(约一握)。

仁井把箭挂在背上,站在船尾,全力张弓射箭。箭射到义经的船上,插在义经脚前抖动著。羽毛是赤铜色,闪著光泽,好像是山鸟的尾巴。

(没看过这样的箭!)

义经很惊讶,看来弓箭不见得是源氏武者的绝技。

平家的船团有声音传来:

“把那支箭还来。”

喊叫的是正中央军船船尾的一名武者。那就是射出这支箭的仁井纪四郎吧?

“谁可以射这支箭?”

义经问站在旁边的后藤实基。实基跟随义朝参加过保元之乱,是京都出生的古豪【注:经验丰富的老手】,对武者的事情很熟悉。

“甲斐源氏的阿佐利余一可以办到。”他当场回答。

不久,阿佐利余一来到义经船上,蹲在义经面前。他很年轻,可是光看外表就令人感到值得信赖。他从义经手上接下仁井的箭,毫不惊讶。

“这种篦(箭身)很弱,要射回去的话,用我的箭吧!”

他说著从箭筒中拔出箭,比仁井的箭还长,约十五束。阿佐利余一站起来,向前走到船尾,把箭搭在弓上,立刻张弓。虽然他用腰测了一下船的摇晃,不过紧接著“咻”地便放箭出去。箭飞了四町多,直接射往知盛的船,射穿了站在船尾的仁井纪四郎胸部,把他射入海中。

“太好了,奖赏他!”义经下令。

源氏军队欢声雷动。

混战持续进行,源氏还是被追赶,终于被逼到满珠、干珠附近。

──我们赢了!

平家每个人都这么想。知盛命人把进攻太鼓打得都快破了,继续下令急攻。

“进攻!进攻!”知盛不断叫著。

事实上,平家像喷火般进攻,可是,其中有一团人连射箭战都没有进行,船速缓慢,没有引人注目的行动。

那就是阿波(德岛县)的豪族田内成良的船团。成良的儿子教良,在义经闯入屋岛时投降,因此在这个战场上,父子分立敌阵。

──成良会不会也背叛了?

知盛看到成良的举动,心中怀疑。

昨天晚上,他还被哥哥宗盛逼迫著:

“杀了田内,给军神血祭吧!”

可是,怎么可以毫无证据就杀人呢?他不准!然而,现在看到海上的战况,只有田内成良的船团好像旁观者,动作缓慢。

(早该杀他的!)

到了这种紧张时刻,他再度这么想。现在是重要关头,平家船团如果抱著必死的决心突击,应该可以把源氏打败,而一部份人士气低落,就会使全体进攻受挫。

(田内果然通敌。)

他只能这么想。

被平家追逐的源氏船,总是躲在田内成良的船团边。但田内军队却只对空放箭,根本不想射中他们,而且,田内船团还阻碍平家,使平家无法准确射击。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知盛开始紧张。时间毫不宽容地在知盛头上飞过,知盛虽然占优势,却始终无法给敌人决定性的痛击。

(九郎了解潮流吗?)

太阳偏西后,他开始这么想。不管平家多猛烈进攻,义经的船团都将进攻软化,不以势均力敌的态度应战。很明显的,义经在拖时间。知盛开始感觉到自己会打败仗。

太阳终于在三点西斜,潮流停止了。对知盛来讲,太阳和海潮都变成了敌人,平家的船眼看都迟钝起来,情势已经逆转了。潮水由东往西,开始激烈逆流。

※※※

知盛往后退。是潮流让他后退,而源氏船团前进著。

义经命人激烈的打著进攻太鼓,下令全军突击。

随著潮流的变化,田内成良先反叛了平家。他的船团全部拿下红旗丢入海里,往源氏方向划去。面对他们的叛变,最感到惊讶的还是义经自己。

“我不见他!”他甚至这么说。

亡父义朝与其说是被敌人打败,还不如说是被自己人叛变打败的,最后还被部下杀死,他对这种人的怨恨,可能比对平家还强。可是,身边的后藤实基劝诫道:

“这就是所谓的气势。”

这个老人认为,一军的胜败关键,与其说是因为勇敢或胆怯,还不如说是在于时势。敌人是顺应时势,脱掉盔甲来投降。田内成良的叛变,不应该以节义来论断,只能证明源氏处于时势的伟大光芒中,应该以上天派遣来的人之心态,好意接见对方才是。

义经不得已,只好叫田内成良上船,跟他短暂会面。可是,这短暂的交会却带给义经很大的好处。

“平家的贵人们没有搭乘唐船或大船。”田内成良说。

他们全都分批搭乘中等的船只,唐船上则载著小兵或小武士。源氏专心瞄准唐船或装饰华丽的船,结果都白费力气。

田内把贵人搭乘的船一一指给义经看。

义经高兴得雀跃不已,马上要麾下各将领派出小船,去把贵人乘坐的船形告知大家。

接著,源氏军队的行动几乎可说像猎犬。八百艘船顺著潮流不断摇橹,毫不间断地放箭,笔直往目标射去。

平家想挡住这些箭,结果每艘船的船头、舵尾、摇橹者都被射杀,船只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在波浪上漂浮。

海潮越来越快速。

过了下午五点,潮水快得发出像互相搓揉的声音,海上的景况完全改变了。无数艘无主的平家船只在海上飘荡著,源氏船则到处走动,只剩下知盛的本军支撑大局。知盛觉悟了。

还不如说,他必须采敢让全族觉悟的行动了!他往后划向幼帝的御座船,上船后便拿起扫把快速打扫,不只清除垃圾,连御用物品也全收拾完毕。他的样子就像疯子般。知盛想用这种举动,让哥哥宗盛等人下定自杀的决心。

一名女官惊讶的询问:

“新中纳言殿下,战况如何呢?”

知盛边扫地边转头对她说:

“请看看东国武者威武的样子吧!”

他干笑著。这是知盛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十分讽刺。女官们生气了,纷纷说道:

“为甚么戏弄我们?”

可是,他的母亲二位之尼已经从知盛的表情得知战争的结果,她迅速开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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