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骑(传讯兵)快奔进入镰仓府。
首先到达的传骑是义经派出的,紧接著前来传达这项事变者,是范赖的手下。
“甚么事啊?”镰仓骚动著。
传骑报告,法皇的法住寺御所被义仲烧毁了,数位皇族公卿被杀,法皇则被义仲囚禁。京都传言义仲很得意,还笑著说:
“我也可以当王了。”
不管怎么样,闯进御所这种事,可说是古今从未有过的粗暴行为。
“广元,海潮到了吧?”赖朝对京都的落魄文官大江广元说道。
广元因为家世低微,在京都很不得志,于是来到东国,在赖朝的关东政权下工作。赖朝大力借助他的政治能力,他自己也尽情发挥才能。
──海潮吗?
赖朝之意是:是追讨义仲的好时机了吗?该不该发动军队,必须配合潮起潮落,在涨潮时乘势而去,才能够获得人力以外的声势,如此一来,不管面对甚么敌人,都能一举击溃。这是大江广元的论调,赖朝也很赞成。
“果然已经潮起了!”
广元也用力点著头。全天下正以迎接救世主般的心情,期待著镰仓军出兵。
“这是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满潮。”
“说得好!”
赖朝听到广元愉快的祝贺之词,高兴得想拍腿叫好。他终于等到这个时机了。为了把京都的义仲逼到绝地,他不知忍耐了多久,运用了多少谋略与外交手段!
“立刻布阵!”
赖朝命令侍所别当,分别派兵增援范赖与义经,准备进攻京都。
※※※
义仲在京都忙碌著。
附带一提,义仲在寿永二年十一月下旬逮捕法皇,武装政变成功,一直到翌年正月二十日在濑多湖岸兵败而死为止,他只享受了六十多天的繁华岁月。这是多么快乐、难过又繁忙的一段日子!
“我也可以成为王。”
在法住寺之战结束后,他高兴地这么说。他说的是事实,神情也像孩童般天真无邪。他把木曾家的孩子及北陆道来的乡下武士,全都叫到身边来,大肆喧闹。
“你们有甚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想当大纳言的,就让你当大纳言;想当中纳言的,你现在就是中纳言。”
可是,他立刻受到军师大夫房觉明的责备:
──公卿是由藤原氏担任的,清和源氏不可以当公卿。
他这么告诫义仲,义仲搔著头说:
“是这样吗?”
于是他放弃乱封公卿的行为,可是却要胁法皇将自己升到从四位下的官品。就镰仓的赖朝也不过是从五位下兵卫佐这一点来看,义仲超越赖朝,在源氏家族中可就取得最高位了。
公卿虽然只能由藤原氏担任,义仲当不了王或公卿,然而,对喜欢的人,他就不断提拔到高位,讨厌的人则不让对方担任任何官职。义仲表示:
“我是事实上的王。”
他白天闯入公卿家,进入女孩的房间说:
“陪我睡觉!”
然后形同强奸似的,硬当了女孩的夫婿。在这方面,义仲控制著整个京都,他要哪家的女儿陪宿,都是他的自由。他借此来品味权力的乐趣,这个在大夫房觉明口中“无法成为公卿的清和源氏”,以这种行为来展示自己的喜悦。
这天,义仲从白天就一直窝在前关白松殿基房之女的房间里,并从部下处得知,叔父新宫十郎行家在播磨(兵库县)的室津大败。
“畜牲!”
义仲穿著睡衣跑到屋外回廊大叫。这是义仲的口头禅,是句不仅在木曾,在京都也通用的俗语。
行家叔父在义仲要进攻法住寺御所之前,就知道了这项计划,为了逃避,不想跟义仲一起政变,也不征求义仲的同意就远征西海,向平家大军挑战。
──叔父难道以为,人数那么少的军队可以打败平家?
义仲后来听到这件事情,嘲笑著行家低能的军事能力。但是,新宫十郎行家本人也预料到会战败。行家具有复杂的明哲保身直觉,他看出义仲势力将逐渐衰退的命运。
(不能跟他在一起。)
他这么想。镰仓军就快来了,到那时候,他绝对会跟义仲一起被放在锅中煮杀的。
而且,赖朝那么痛恨他,所以也不能向赖朝投降,赖朝不会饶了他的。赖朝跟义仲不和的导火线,就是行家。
“把行家送来我这里。”赖朝这么说。
可是义仲却反驳道:
“有血缘关系的叔父来投靠我,身为男人,怎么可以把他交出去呢?”
总之,行家无法像近畿的其他源氏一样,抛弃义仲去投靠赖朝。
行家已无容身之处,在京都待不下去,只好去攻打敌人平家,结果大败。
平家势力庞大,几乎可称之为西海王国。行家只带著一小队兵马去挑战,就像对著大石头丢鸡蛋一般。
行家惨败,一个人逃走,他雇了艘渔船,由北而南渡过大坂湾,于和泉国深日(大阪府泉南郡)的港口登陆,在原野上奔走,最后投靠河内国长野的石川源氏。
“他会死!”
义仲站在屋边回廊,眺望著遥远的河内天空,这么说道。那个像狐狸般的策士,只会在暗地里耍谋略,可是战斗力之弱,简直无人可出其右。
“去死!去死!”
他叫著,并回到原来的屏风后面。女子惊讶著。
“你在叫谁死?”
“我的叔父。”
义仲再度抱紧女子纤细的身躯。这位前关白松殿的千金,名叫小子。人如其名,她的眼鼻手脚都很小,然而,京都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的美。她是松殿的掌上明珠,本来想让她成为皇后,可是义仲闯了进来,使她成为一个小小的情妇。
义仲离开松殿府邸,回到自己家中。更详细的情报在等著他。
听说行家召集了河内及大和的士兵约七十人,揭起了叛变之旗。
──讨伐义仲。
“为甚么叔父要讨伐我呢?”
到了这个时候,义仲仍搞不懂其中微妙之处。他大概天生就欠缺政治感吧!
“我对他施恩不少,不是吗?我和赖朝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讲起来不都是因为我袒护行家叔父的缘故吗?”
“一切都是为了明哲保身。”大夫房觉明说:“人都是为自己著想的,除此之外,不会为其他人著想。”
“我被出卖了!”
“别叹气,你信任这种人,是你的错。”
根据觉明的解释,行家是为了博得赖朝的好感,才会以仅有的七十名士兵,举起反义仲的旗帜。行家的旗帜不是要给义仲看的,而是向遥远的镰仓全力抛媚眼。
“那只狐狸!我绝对不让他活下去。”
只要新宫十郎行家继续活著,就会不断计算这种蝇头小利,阴谋陷害别人。觉明对这一点也没有异议。
“派刺客去吧!”
“甚么?”
义仲一刹那间停止了呼吸。听懂了觉明的意思后,他大声怒骂:
“我是源家的首领,怎么可以派出鼠辈去杀人呢?”
必须堂堂正正一决胜负才行!我可是威名远播的武家首领,不比以往的首领差──义仲这么认为。他不顾大家的反对,派了樋口次郎兼光麾下的主力部队前去讨伐行家,京都的木曾军队因而越来越少。
2
这段期间,义仲并不是甚么事都没做,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女人房中超过一刻钟以上。他总是匆忙从女人房间出来,来到法皇的住所,顺便参见幼帝、拜会摄政,并派间谍去近国。而在自己府邸时,则大多在开军事会议,甚至有一天连开七次会的纪录。
最后,他终于决定要跟平家结盟。
“只有这条路了!”觉明建议。
对义仲来讲,在感情上,实在无法联想到要跟宿敌平家结盟,可是,想跟镰仓的赖朝作战,只有这个办法最好。把他逼到这步田地的是赖朝。由于义仲手上握有法皇,所以赖朝将义仲视为比平家更大的敌人。
“那个男人根本不顾骨肉亲情。”
这一点,使天真的义仲也下定决心,必须与平家联手,打败共同的敌人赖朝。
他立刻派使者去西部。
这时,平家以室津为最前线的本营。他们立刻召开全族会议,可是,好议论的平知盛(清盛的四男)反对。
“即使已经到了末世,也不能因木曾这种人一句话就回去京都。”
知盛认为,平家应该回答:
──你们快脱下盔甲,放下弓箭,向我们投降!
大家都赞成知盛的说法,便这么回答木曾的使者。平家的实力已经重生,强大到可以傲语示人了。而且,义仲和行家在西国对平家之战都大败。
使者回到京都后,义仲以最严厉的咒骂高声责备自己。一想到几个月前自己还是全胜将军,现在却这么落魄,真是情何以堪!
“觉明,你去!”
他派唯一的谋臣为使者,再度前去,条件让步到令人感到屈辱的程度。
我们会欢喜迎接平家前来京都,也会将法皇献给平家。
义仲连手上最重要的王牌“法皇”都让给平家了。而且,为了怕对方毁约,还写了文契。
依照惯例,文契写在熊野誓纸上就可以了。可是,已经走到绝境的义仲,竟把约定刻在铁片上,铸成铁镜,镜面刻著熊野权现的神像,背面用平假名写著内容。
觉明西下,将这面镜子献给平家总大将宗盛,作为讲和的象征。平家终于说道:
“好吧!”
这时是寿永三年正月初。觉明松了口气。
“那么,你们甚么时候来京都?”
“早一点的话,义仲也会比较高兴吧?”
“当然!你们来了之后,凭义仲的勇猛,也可以成为你们手下的一员大将。”
要是义仲听到觉明这么说,恐怕会生气吧!可是,面对这么困难的和议,也只好低声下气。
“那义仲算是投降吗?”
宗盛讶异于觉明的低姿态,不禁脱口而出。觉明的小脸微微摇动。
“这一切都只能藏在心里!”
他只这么说。其中微妙之处在于为了尊重义仲的自尊心,所以不能公开明示。
觉明慌忙回到京都,向义仲报告和议成功。义仲非常高兴。
“赖朝已经不足惧了。”他说。
可是,才过了十天,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事情发生在丹波(京都府下)。和议的条件中,有一条是“开放丹波给平家”。所谓开放,不是征收租税,而是募兵,把丹波视为木曾与平家的共同募兵地。
对平家来讲,这就是和议的妙处。他们立刻从西海派募兵官进入丹波,不料却被当地的木曾兵赶了出去,甚至有十三个人被杀。当他们的人头被当成战利品送回京都时,义仲却迟钝得出人意料之外,而负责外交的大夫房觉明,则脸色苍白地想:
(这下子木曾穷途末路了。)
平家会以此为题发怒吧?他们会怀疑义仲的诚意,一定不会派兵来京都。
“去向平家道歉吧!”
他问义仲。可是义仲有自己的道理。
“不必!”
他认为,不就是打架而已吗?打输的人是可耻的,打赢的人赢得名声,胜者不必向败者道歉,这是木曾谷憨直的道理。可是,用这种道理是无法统治天下的。
(该是逃亡的时候了。)
觉明这么想。平家如果不来,木曾义仲的没落是显而易见的。觉明并非他的族人,若跟他到最后还丢了性命,可就太无趣了。
那一晚,觉明逃亡了。
“那个和尚逃了吗?”
义仲吃早餐时点著头问道,筷子还是继续搅动碗中的饭。对义仲来讲,这个男子并不算甚么。觉明以为自己是参谋,义仲可不觉得他有那么重要。因为,不管有多少个会讲道理的和尚,都无法在晚上偷袭或早上进攻时派上用场。
可是,义仲对平家不来这件事也闭口不言。平家大军团如果不来,不仅无法防卫京都,连进攻追讨镰仓军都没办法。
“为甚么?怎么回事呢?”
他不断派人去调查。平家似乎因为丹波事件而僵持不动。
“是吗?”义仲直率地说。他本来就是个不太会执著的男子。
“平家多年待在京都,也感染到公家的性格,气量真小。我不应该去求他们这种人。”
他爽快的决定放弃,已经毫无办法了,他得抛弃京都,逃往北陆。
可是……好可惜!
即使他对事物不太执著,然而,要放弃如宝石般的京都,还是十分舍不得。想到法皇和天子都在自己手上,日本的朝廷就像家中的鸡笼,是自己的所有物;而就私人情感来讲,每晚枕边不断更换的情人,不全都在京都的大小路上吗?
(怎么能抛弃他们,回到杂草丛生的乡下呢?)
义仲一时想不开,仍每天游乐度日。
“干脆把法皇带走吧?”他每天会有好几次这么说。
他并没有甚么恶意,他不像赖朝有读书或知性冥想的习惯,所以无法将言语放在脑中,他必须把想法讲出来才能思考,这实在是很不好的习惯。
义仲身边有好几个人跟法皇秘密保持联系,他们将义仲的思考过程,毫不保留的向法皇报告。
──义仲要带我去北陆吗?有可能!
法皇在被拘禁的五条东洞院里大声鼓噪著。这次的谈话内容马上就传了出去,京都市井小民也跟法皇一样感到惊讶。
※※※
(要怎么安抚那个男人?)
后白河法皇拼命想著。法皇已经可以不顾死活了,义仲想必也是如此吧!
(让义仲产生甜蜜的幻觉。)
对法皇而言,再过没几天,镰仓军就会把自己拯救出来,这段期间如走在白刃上一般,绝不可以让义仲产生绝望感。义仲若绝望了,就会自暴自弃,到时候会带自己去北陆吧?搞不好还会杀了自己!
“必须给那只木曾猴子一点希望。”
法皇低声与近臣筹划。太大声的话,会让院子前的木曾兵听到。
“这里有三个计策……”
法皇是个能力很强的企划家,近臣不过是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而已。
他马上把义仲召来。当义仲跪行到法皇御帘前时,近臣说:
“院宣。”
义仲恭敬接旨。
近臣表示,为了巩固与平家的同盟关系,法皇已派使者会见平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义仲,把义仲视为最重要的人物。
“顺便……”近臣在旁边搧风点火,继续说道:“还对奥州平原的藤原秀衡也下了院宣,要求奥州十七万骑来京都援助。”
──原来如此。
义仲歪著头。他这十几天正需要兵力援助,现在派院使去奥州的话,最快也要三月或四月才会到达京都吧?在这段期间,义仲的命运一定早就改变了。
“还有……”院的近臣说。
最后一项院宣对义仲而言──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更是无上的喜悦。
“啊!”义仲俯伏于地。
义仲曾经听过这个制度,也期望能被任命,可是,院以从未给源氏这个头衔为由,一直拒绝著。所谓征夷大将军,第一个接受任命的是平安初期的坂上田村麿,接著在天庆三年,藤原忠文也受封此头衔。之后的两百四十五年,就再也没有人获任担当这个职位了。
这次院宣下旨,封义仲为征夷大将军,使他成为源氏第一位征夷大将军。后来,这职位一直被源氏霸占,源赖朝、足利尊氏、德川家康都承继这个职位。
“过去源氏没有担任这职位的前例,你开创了新例。”奏者转达法皇的话。
“我很高兴!”义仲高喊出声。
有了这个官职,在名义上具有动员全国武士的权力,虽然在现实上,根本没有人会接受动员而来。
义仲也知道这只是形式。若没有实力,还是不会有人来依附自己。义仲的京都军已剩下不到二、三百名了。
可是,义仲成了征夷大将军,这将会成为他一生的回忆,名垂后世吧?义仲已经觉悟到自己即将灭亡,因此想趁活著的时候,为自己的武士名声造势。
“你就改名叫旭将军吧!”
御帘后传出后白河法皇的声音,向义仲宣示著。法皇是当代最熟悉今样(流行歌谣)的权威,也是个文字学家。他取的这个名字多好!具有旭日东升的命运象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太感激了!”义仲喉咙深处抖动著。
任何人都看得出,义仲的命运只有没落一途,法皇却反而帮他想了个好名字。
义仲感激退出。
法皇从御帘后出来,命人拿来火盆,准备玩升官图。
“这样行了吧!”
“是的。看他那么高兴,应该不会乱来了。”
“还流泪了呢!”
法皇也很满足。
这是他的绝招。朝廷若要让在时势下造就出来的权势人物失去骨气,就尽量让他们的地位越来越高。在官吏之间,暗称这种绝招叫“位打”,义仲就是遇到了法皇的位打。
义仲退出后,在临时御所门前,召集自己的家丁子弟,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并命令道:
“去将这消息传遍京都。”
马上回家太可惜了!他坐著牛车在大街小巷中绕,并一家家到女人们家中通知。按照道路的顺序,最后一个被通知的是松殿的女儿。
“我听说了。”女子点头。
虽然这个人硬当上她的丈夫,可是对她来讲,这男子已是她正式的男人了,她自然会很注意他的事情。她的侍女每天都会来报告宫廷或大街小巷的流言。
一切都对义仲不利,他的没落已经指日可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可别太过分了。”
侍女们一天到晚这么说。要是不小心,搞不好撤退离开京都的木曾军会把她们带走。
“说不定我们都会有危险。”侍女们说。
可是,在这个时期很难判断情况,因此她每天派侍女出去打听。
“你已经知道了?”义仲天真地开心笑著,用粗大的声音说:“小姐……”
“甚么事?”
“到我家来吧!”
“咦?”
松殿的千金慌了。义仲可能想带她到北陆吧?她立刻用衵扇遮住自己的脸,不让义仲看到苍白慌张的表情。京都人的智慧就是将一切都放在心里。
“怎么样?”
义仲解开女子的领口,把手伸进去。
“我真的很高兴。”
“真的?”
“我没骗你!”
女子将身体偎在义仲的膝盖上。
“可是……”女子说:“我有外病。”
“甚么外病?”
“这……”
她向义仲表示,她只要在外面睡觉,就一定会生病,曾经有一次在伯母家得了失心症,甚至还暂停呼吸一段时间,而住在二条内亲王乡下御所时,也发生过相同的事情。
“如果没有这种病,我是很高兴去你家的。”她含泪说著。
义仲慌了。
“这可糟糕!”
他似乎觉得,自己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实在太差劲了!他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水,当场就收回了刚才的要求。
※※※
义仲回到府邸,又有新的情报在等著他。
在尾张、美浓附近屯集的镰仓军,开始往近江前进,人数也比以前增加了许多。
而伊贺附近的义经军队,似乎也增加了数倍,可能已获得镰仓的增援吧!
“目标是哪里?”
“我知道,”紧急来报的人说:“是京都。”
3
镰仓军的战略是视京都为一个广大的城域,以北方的入口近江濑多为正门,以宇治为后门。进攻正门的,是从美浓往近江急行军的范赖部队,也就是本队。
义经负责后门,转往伊势、伊贺,走捷径到宇治。
进攻的总兵力不多,范赖军不过八千名,义经也只有一千名士兵。
义经部队走过的区域,当时几乎都尚未开发出道路,也就是后人所谓的:
──伊贺路。
爬上伊贺顶,马蹄踏在樵夫的林木道上,众人来到了木津川的断崖,此地被称为笠置。
坂东武者虽然是天生的骑兵,可是他们的故乡是日本最大的原野,所以很不会走山路。有人在岩石间滑了马蹄,马儿疲倦不已,很多人不得不换马。
“御曹司,休息一下吧!”赖朝派来的军监(参谋兼监视)梶原景时说。
可是义经不说话。
“速度”正是他的战术要件之一,是他领先世界战史的骑兵作战关键。
“快点!”
他在马上扬著鞭,毫不容情地催促坂东武者。
行军速度若快的话,沿路遇到的平民百姓,就无法一个接一个将他们的位置往京都传,自然就不会让敌人得到情报,可以攻敌于不意。
──速度就是胜利。
这是义经的原则,对他来讲甚至类似信仰,是他在奥州山野纵马奔驰时自然学会的。
这也是义经第一次作战。
“九郎对战事不会很熟悉吧?”
镰仓的赖朝理所当然这样想,因此派老奸巨猾的梶原景时跟著他,并叮咛著:
“你要听他的话。”
可是,义经根本不听这名军监的意见,反而自己扬鞭通令全军。
而且,他虽然身为大将,却不留在军队中,竟然跑去当先锋。
“各位,请像我这样做!”
他如一阵风般说著。
──他连作战方法都不知道。
景时大声说他的坏话,不少将士也有同感。
不过,他的骑术如何呢?
“听说他是在京都长大的,真意外。”
对义经有好感的畠山重忠说。
义经驾驭马匹,不只是操纵缰绳的熟悉度,还有一种仿佛让马奔驰在云端,尽量不让马疲倦的妙法。他会这种技巧,是因为在马匹产地奥州长大成人的关系吧!
他的马是一匹命名为“大夫黑”的骏马,而可供他换乘的马有四匹。顺便一提,赖朝的马共有十四匹,而义经麾下那些畠山、河越、儿玉、猪俣、丹、平山、熊谷附近的知名人士,都从自己的牧场选了五、六匹马来,所以四匹马绝对不算多。
不久,树梢间已经看得到平等院的屋瓦,宇治到了。
宇治川的水向前流著,这湍急流可说是保护京都盆地的天然壕沟吧!义经一秒钟也不松懈地策马立在南岸。
架在河流上的宇治大桥,已经被木曾的手下拆掉了,只剩下桥的骨架立在两岸之间,与对岸的敌人相对。
“你看,这条河水流湍急。”挤在岸边的坂东武士们高声说。
在坂东的概念里,所谓河川,就是缓慢流动的水。
像宇治川这样水流相冲、溅起白色浪花的河流,只有在很高的山上才看得到,而且还是雪融后形成的,冰冷得可以割裂皮肤。
对岸架设著木曾军的弓箭,建有围墙掩护体,飘扬著白旗;河中有阻挡马匹行走的木桩或木头,上面钉著大小钉子。看来无法直接渡河。
“岸边的敌人是谁?”
义经问身边的平山武者季重。平山略往远处张望。
“那是住在常陆志田的三郎义广。”平山说。
“叔父吗?”
“现在却是我们的敌人。”
(可是确实是叔父!)
义经这么想。
志田义广是义经亡父义朝的第一个弟弟,当然是赖朝、义经的叔父。
赖朝在关东举旗出兵成功时,义广以为赖朝会给予自己应有的待遇,然而,当他前来祝贺赖朝时,赖朝的态度却意外的冷淡。
“别开玩笑了!我虽然是你的侄子,可是,别忘了我是源家的首领。”
他受到如家臣般的待遇。
志田、新宫因此都与赖朝对立,成为赖朝追讨的敌人,纷纷跑去投靠义仲。重骨肉亲情的义仲非常欢迎他们,以对待叔父的态度礼遇之。
志田义广此时正担负守备宇治川的任务,白旗飘扬。这里将是义仲殉身之处。
(人手那么少!)
义经觉得他很可怜。他们的兵力大约只有一百五十人。
这期间,义经派几个熟悉水性的人去查探河底的深浅。
不久,士兵们爆发一阵欢呼声。
只见佐佐木高纲和梶原源太景季(景时的儿子),正从宇治南岸的小岛崎(平等院境内)声势壮大地策马下水。
“继续!”
义经扬起鞭,自己也下到河边平原。那里比桥面略低一点,在当地称为“橘小岛”,附近水流也很急。可是,根据探查者回来报告,此处河底比较浅。
“勇敢的人啊!爬到桥上,开始射箭作战。”
义经下了掩护射击的命令。善于弓箭的平山季重以及麾下士兵,利落的爬上桥墩,走到一半便开始不断射箭。这可说是对木曾战的第一箭。
其他人则组成马筏过河。凡事谨慎的畠山重忠一边过河,一边对左右士兵大声吆喝,提醒他们小心──
健康的马要拉到上游,虚弱的马则安排在下游。在马脚踩下以前,要拉著缰绳让马游泳。马脚如果踩空了,就放松左手的缰绳,缩短右手的缰绳,使马保持平衡游过去。不可拉紧缰绳让马牵著走,犯下错误。若水淹到嘴巴与尾巴,就靠近前蹄,不要让马撞到石头。要配合内侧马镫。渡河时,敌人一定会射箭攻击,千万别反击,只要小心别让箭射到护颈和头部。朝敌人的那只手要护住身体,不要在盔甲上露出破绽……。
他虽然这样叫喊著,可是在现实上,穿载著沉重盔甲的武士马匹,是无法游过深河的。没穿盔甲的骑马者,才有可能让马游过河。结果,众人只好尽量选择河底可供马脚落足的地方,小心前进,水流也因为马筏而变得较为缓慢。最后,众人终于士气高昂地上岸了。
从水里一上来,他们的气势就压倒了志田的军队,一击便击溃对方。义经还是跑在最前面。
“停!”
武者们本来要快速追赶,然而,义经突然命令全军停下来。
──怎么回事?
对坂东武者来讲,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不快。在这个时代,作战就是要以气势进攻,没有所谓的战术,一切都看个人的武勇,战事不过是靠大家杀死的人数总合来看结果罢了。可是,义经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却使用战术。
“时间会浪费掉的!”
武者们焦躁的让马刨著地。义经毫不通融地依照自己的方式,把军队分成四队。
他打算从四面冲入京都市街,扰乱敌人,使敌人难以防卫,疲于奔命。
“这又怎么样呢?”
以梶原为首的重要小名们,用分成四队会使各队兵力稀薄的理由反对,可是义经面无表情地坚持:
“照我说的去做!”
义经脑中似乎以为,不必信任大家的智慧,只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要统率军队,只有靠将领的独断与强力意志。若对照他在奥州读过的中国兵书,他的态度是正确的。
可是,从关东武士团的习惯来看,这是很怪异的。
关东武士团本来就是有血缘关系的团体,由各族族长率领部下来参战,因为他们的聚集,才组成了一支军队。因此,军团要采取统一行动时,都必须取得族长们的认可。连赖朝都要这样做,可是义经却毫不理会。
可以说从一开始,便是由一个具有完全不同思想的异质人类,担任这一军的指挥官。
众人一表现出不同意的脸色,义经就以权威压制大家:
“我是镰仓的御代官。”
众人对这一点也很不满。
──那个御曹司以为自己跟镰仓大人同级。
梶原等人都暗地偷笑。他们是赖朝的近臣,十分清楚赖朝并没有将义经摆在特殊的位置上,只把他当家臣看待。
可是,面对敌人,众人却不得不顺从他。
总之,到达宇治川北岸的义经军,分成四个方向,飞尘四起开始奔驰。第一队走小野经劝修寺到七条。第二队从小幡经过深草。第三队走伏见、尾山、月见冈、法性寺去京都。第四队走小幡、大道、醍醐,越过阿弥陀峰东麓,前往一路市街。义经直接指挥走最短路线的第四队,担任先锋部队。
义经的部下武藏房弁庆、佐藤继信、忠信兄弟、伊势三郎义盛、江田源三、熊井太郎、大内太郎等人,跑到义经的马旁边。
“不要输喔!不要输喔!”伊势义盛不断喊著。
言下之意是:我们这些以前的浪人,可不想输给坂东的正规武士。爬著醍醐的坡道,每个人都没有时间爱护自己的马,只是不断扬鞭抽打。
“就算一战而死也无所谓。”江田源三说。
赶走京都的敌人,占领京都!
能参与这么辉煌的战斗,是多么幸运啊!
4
义仲落败了!
镰仓军的出现实在太快了。实际上,义仲想著:
──会战可能在明天或后天吧!
因为在京都的北门、近江濑多川对岸,这一、两天才开始看到范赖军队的踪影。范赖军纪松弛,与族长们杂乱的由近江路南下,似乎要前往濑多川的预定路线上。
(没甚么大不了的!)
义仲会这么想,是因为范赖军毫无管制,使身为军人的义仲感到很安心。
而且,范赖军的先发部队大概是在等后面的主力,似乎不打算先渡过濑多川。
这一天早上,是义仲命中注定的一个早晨──元历元年(寿永三年)正月二十日。天尚未明,他增强濑多的守备,任木曾军的第一将领今井四郎兼平为指挥官,给他三百名士兵,并派大约相同人数的士兵给叔父志田义广防守宇治川。
(要是樋口在就好了!)
义仲后悔著。他派樋口次郎兼光去河内攻打新宫行家。如果他那三百名士兵在的话,现在将会是防卫京都多强的强心剂啊!
──畜牲!畜牲!
义仲从早上就一直骂著。由于将士兵分散给部属,因此他手边只剩下三十名士兵。
(三十名吗?)
连他自己都对这种狼狈状感到惊讶。可是,义仲将现有的士兵从郊外撤回,聚集在自己身边,并不是要他们保护自己。这是他的优点,他看重的不是胜败,而是会战的轰轰烈烈。
男人必须轰轰烈烈才行,义仲这么相信著。这也是这时代男人们的精神。
可是,义仲听到宇治川的防守已经被义经一举击破时,他也无可奈何。
“九郎已经出现了吗?”
报告者染满血迹的束腹布就是证明。一问之下,才知道宇治川的守将,亦即叔父志田义广也逃往伊势了。
“没志气!”
对义仲而言,这是第二次的战败。
这时,与义仲从小一起长大,住在信浓国的根井小弥太,穿著卯花护胸大盔甲以及星白头盔,靠近义仲说:
“快点觉悟,带院(法皇)去北陆吧!”
他不断催促义仲逃离京都。北陆有很多义仲的拥护者,带法皇去的话,可以到处下院宣,召募士兵。
可是义仲犹豫了。
“我要死在京都。”
他认为,既然时势已经离自己远去,剩下的一条路,就是让自己死得轰轰烈烈。
“我们不会一直这么倒楣。北陆现在正在下雪,藏在下雪的山野中,各街道都被截断,等待时机,好运很快就会轮到我们的。”
“是吗?”
义仲也开始想逃了。
既然如此,最重要的就是逮捕法皇。
“去院!”
义仲骑上马奔驰而去。他背后有三十名士兵,马蹄声大作。
院的临时御所大门沉重的关著。
“快开门!”
他们喊叫著。可是里面没有回答,一片静寂。
门内,院的近臣厨房长官(大膳大夫)藤原成忠,正蹑手蹑脚到处奔跑,指挥佣人。
“别开门!别开门!”
佣人们也害怕得脸上失去血色,各自把门闩得紧紧的。
“我是旭将军义仲!”
门前的义仲焦躁的骑马绕圈子,对门内报上姓名,可是却没有人回答。
“旭将军”是五天前门内的法皇下旨赐给他的官名。法皇应该有听到义仲的叫声,但却完全没有回应,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是义仲!”
义仲抡起拳头,重重拍打著门。门还是不开。
义仲绝望了。每次拍打著门,他内心似乎就有甚么东西脱落著,最后,他的膝盖开始无力,盔甲突然变得很重。
(运势已终。)
义仲停止拍打。
这时,东方的加茂河原传来马蹄声。
“甚么事?”
他一回头,看到六、七名骑兵杂乱的奔来。是没见过的武者,不是木曾兵。
“难道……”
义仲十分惊讶,是击溃宇治川防卫部队的义经军先锋部队吧?竟然只有六、七名士兵就敢闯进来,如此勇猛,应该不是京都或近畿附近的武者。
“射箭!”
义仲回到马上,从背后抽出箭,边跑边射。可是,他立刻后退了。六、七骑的另一边,有十骑、二十骑冲下河原而来。
“去濑多!”
义仲采取了跟早上的方针完全不同的行动。他要去濑多与守备队长今井兼平会合,若要死,就跟兼平死在一起。兼平是义仲乳母的儿子,与他从小像兄弟般长大。
可是,义仲跑著跑著,却有点胆怯。他还有个牵挂:松殿的女儿。他跑过高仓,进了万里小路,到达三条。
“你们在这里等我!”
义仲下了马,进入屋里。部下们哑然失声。其中,从义仲少年时代就跟著他的鬼头次,甚至拉住他的盔甲下摆。
“大人,你为甚么来这里?”
鬼头次跑到院子里连声喊叫:
“大人,大人!”
可是义仲视若无睹,一直没有出来。
他戴著护腕的手突然把女子抱紧,女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会把我带去北陆。)
这样的恐惧使她全身无法动弹。她手脚关节不听使唤,在义仲的怀里全身软绵绵的。
可是,从义仲断断续续的木曾腔中,她才知道义仲不是要来带自己走,也不会逃去北陆。
义仲对她说要死在濑多,作为他一生的结束。他从盔甲里拿出一个小指大小的念持佛,放在女子小小的手掌上,要她紧握著。
“这是甚么?”
“是我的灵魂。”义仲说。
事实上,那应该是比灵魂还重要的东西。身为源氏一派之长的义仲,将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萨的神像放在盔甲的八幡座,作为自己的武运守护神。他将这神像当成遗物留给她,代表著将血统的荣耀留给她之意。
“是神降罚吗?”
好可怕!女子表示,把神像送给外族人,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武运。
义仲沉默著,然后用非常开朗的声音说:
“我早就放弃了!”
接著,他把手伸进女子的裙摆里,碰触她的si处。义仲的手指上套著皮革,因此女子痛得几乎想跳起来,可是她拼命忍耐著。对她来讲,若忍过去的话,这场风暴似的命运,就会像完全没发生过一般。
(就是这个……)
义仲这么想。他这个举动不是为了女子,也不是因为好色,而是想确定这份实际的感受。义仲觉得,这位公卿小姐的si处,正是他在木曾时对京都的憧憬象征。
(这就是京都。)
他想著自己短暂的繁华。从北陆进入京都后,算来也不过只有一年半。
鬼头次在院子里叫喊著。义仲受不了他的吵闹,便走出屋边回廊。
鬼头次死了!他拿掉束腹布,露出肚子刺了三次,最后一刀刺进喉咙而死。
(他在鼓励我吗?)
义仲在他的尸体旁蹲下,割下他的头发放在怀里,没有回头看女子就出了门。
后来,他来到三条河原,要前往粟田口,可是却遇到义经军,被打得溃不成军。他过了神乐冈,离开京都,经过四宫、神无之森、关之清水、关之明神,来到关寺之前,到了琵琶湖畔的粟津滨,在那里的松林里遇到今井兼平,与追击而来的义经军奋战,最后两人决定自杀。在寻找地点的时候,太阳西斜,于暮色深沉的松林间奔驰时,马脚在深田受伤,无法行动。刹那间,他又被相模的三浦党石田次郎为久的部下射了一箭,他用剑挡开不成,被深深的射进头盔内,气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