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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八 诗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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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八 诗话上

世所传千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余篇,吾舅周君徳卿尝辨之云,唯瞿塘懐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自余皆非本真。盖后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淂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东坡甞谓太白集中徃往杂入他人诗,盖其雄放不择故得容,伪于少陵则决不能,岂意小人无忌惮如此。其诗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训,盖学歩邯郸失其故态,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为少陵,真可悯笑。王直方诗话既有所取,而鲍文虎、杜时可间为注说,徐居仁复加编次,甚矣,世之识真者少也。其中一二虽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于逃难、觧忧、送崔都水、闻惠子过东溪、巴西观涨及呈窦使君等尤为无状,洎余篇大似出于一乎?其不可乱真也,如粪丸之在隋珠,不待选择而后知,然犹不能辨焉。世间似是而相夺者,又何可胜数哉?予所以发愤而极论者,不独为此诗也,吾舅自幼为诗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尝与予语及新添之诗,则频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公之持论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頋我軰未之见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逰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又曰:颈聨、颔聨,初无此说,特后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其论,笃实之论哉。(末一句不成文法)

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児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竒险,善为新様,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軰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觧此语为工,盖欲以竒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竒。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梅圣俞爱严维“栁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之句,以为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阳迟繋花而春水漫不繋栁。苕溪又曰:不繋花而繋坞。予谓不然。夕阳遅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诗言春日迟迟,舒长之貌耳。老杜云遅日江山丽,此复何所繋耶?彼自咏自然之景,如“棃花院落溶溶月,栁絮池塘淡淡风”,初无他意,而论者妄为云云,何也?裴光约诗云,“行人折栁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或曰:栁常有絮,泥或无花,苕溪以为得其膏肓,此亦过也。据一时所见,则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责之,则絮亦岂所常有哉。

栁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羙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或又谓五弦之熏,所以觧愠阜财,则是陈善闭邪责难之意,此亦强勉而无谓,以是为讽,其谁能悟?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羙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适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寛乃能有所禁,畧其细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烦碎廹切,毫髪不恕,使闻之者厌苦而不能堪,彼将以正人为仇矣,亦岂得为善諌耶。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呉虎臣漫録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髙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不知太白凡几醉,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后必于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其说甚当。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

近代诗话云,杜诗云“皁鵰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以为语病,其实非也。事之终始则音上声,有所宿留则音去声。予谓不然。古人淳致,初无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同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宻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是何其相反欤?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公言也。

退之雪诗有云,“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世皆以为工。予谓雪者,其先所有缟帯,银杯因车马而见耳,随逐二字甚不妥。欧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之句当胜此聨,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观之,二公之评论,寔当不必问退之意也。

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吉字不安,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旣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荅,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卯聨居诸“之句,何也?

退之诗云“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圣耳。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耶?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

孔毅父杂说讥退之“笑长安富儿,不觧文字饮”,而晚年有声伎;罪李于軰诸人服金石而自饵流黄。陈后山亦有此论。甚矣,其妄议人也。红裙之谓亦曰:惟知彼而不知此,盖词人一时之戏言,非遂以近妇人为讳也,且诗词岂当如是论,而遽以为口实邪?其罪李于軰特斥其烧炼丹砂,而祈长生耳,病而服药,岂所禁哉。乐天固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全,则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軰有所冀幸,以致毙也。抑前诗复有“盘馔罗膻軰”之句,以二子绳之,则又当不敢食肉矣。

崔获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祗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禹锡诗云,“雪里髙山头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髙门庆”,自注云,髙山本髙于门,使之髙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重迭)

宋之问诗有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问甥刘希夷句也,之问酷爱,知其未之传人,恳乞之,不与,之问怒乃以土袋压杀之。此殆妄耳,之问固小人,然亦不应有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等陋语,而以至杀其所亲乎?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嘉,而品题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诗初亦常语,而晁无咎附之楚辝,以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羣言之遗味,书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髙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寔事,用岂不误哉?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軰曽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栁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

皮日休咏房杜诗云,“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此言十古、万古春者,皆是无穷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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