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友“黑妞”
阳光从叶隙间洒落在山径上,暑热被浓荫过滤得降了几度。走惯了的这条步道,我知道再走段斜坡过了那几棵油桐树,你就会听到我的脚步声,而我会听见你高昂的吠叫声,转个弯就见你摇着尾巴站在阶梯上,隔一段距离望着我。等我走过你身边,进了凉亭将饭肉骨头放进碗底,你会慢慢走过来埋头吃光所有的食物。然后,我们一如以往相伴上山去。
可是,今天的山里只有一片蝉声唧唧,凉亭里不见了你的碗盆。
我们认得彼此应该早在两、三年前,在郊山岩稜陡峭的西峯登山步道上。当时的我刚接下新职位,周末常约了朋友们在苍郁山林之间行走挥汗,纾解周间因着纷杂人事而抑郁难平的心绪。那时候幼年的你和父母同伴们成群在山径里奔跑嬉闹,我伫足看着你们欢欣跳跃的背影,想到家里的狗女儿好寂寞啊。走过山腰间的凉亭,瞥见两三个碗盆散放一隅,剩饭残羹上爬着蚂蚁、苍蝇飞绕着,尽管你们在山林里活得自在逍遥,而日子过得终究不容易。
去年底退休后开始一个人行走郊山的日常,每两三天来到你住的这座山林。我们再相遇时成犬的你是孤单的,你我常在山径上错身而过,就像那些素昧平生的山友们,瞬间的交会便走向各自的路途。偶尔回过头看你踽踽而走,只身的背影在大片山林间显得格外沧凉。谁知就在那个冬日的早晨,你默默来到我的身后,陪着我一路上了稜线,又一路随着我走回山腰的凉亭,然后坐在凉亭外的阶梯上目送我下山。
忽而一念,决定开始为你准备食物。晚餐桌上全家人多了有关“狗勾”的话题:狗勾喜欢昨天的排骨肉吧?狗勾不喜欢我们狗女儿的进口狗食呢,上山时喂牠不吃,下山时见碗底空了,应该还是饿了……你就此成了我与其他山友们共同“收养”的一只狗女儿。不知何时你会辨识我的脚步声,远远地犹未见人便听你高声吠叫,拐过弯已见你摇着尾巴迎面而来。看着你全然信任地在我的脚边自在啃嚼食物,心里满是被依靠的愉悦。
你是我退休日子里唯一的忠诚的“山友”。待你填饱了肚子便快步追上我,保持着一段距离,静静走在我身后;我停下休息的时候,你就趴在步道旁或是跑进树丛里到处嗅闻,见我起身便再回到山径上,我们一起走过冷冽萧瑟的冬日和野花缤纷、粉蝶飞舞的春夏。并不确定是你陪伴我,或是我陪着你,只知道在宁静的行走间,我们有了连结,而这原是我喂养你之先、心念踌躇的所在。这些年来愈是明白世间缘起缘灭,愈是不愿承受起灭之间无可避免的伤心。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比预期的早了许多。凉亭的石椅上一块石头压着张纸条,简单写着:“感谢善心人士,黑妞已经离开人世也埋了,以后没有狗了。”原来你曾是别人的“黑妞”,也是我的“狗勾”,而无论叫你什么名字,你奔跑在山径上的声影都深深镶嵌进了山友们的记忆里。
下了山,走在绿意葱葱却暑热依旧的步道上,想你应该和父母同伴又成群欢乐相聚在某个时空里,不再有飢寒惧怕,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了吧。有你相伴同行的这段时日,是我行走郊山最美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