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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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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它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理智和感情123

1 劝告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忧,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去

在那永恒的巨流。

2 答复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1976年3月

城市的街心

大街伸延着像乐曲的五线谱,

人的符号,车的符号,房子的符号

密密排列着在我的心上流过去,

起伏的欲望呵,唱一串什么曲调?——

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欢乐,

也不管谁明天再也不会走来了,

它只唱着超时间的冷漠的歌,

从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

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过客

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

只除了有时候,在雷电的闪射下

我见它对我发出抗议的大笑。

1976年4月

演出124

慷慨陈词,愤怒,赞美和欢笑

是暗处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这出戏的人物表,

演员如何配制精彩的情感。

终至台上下已习惯这种伪装,

而对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么会有了不和谐的音响?

快把这削平,掩饰,造作,修改。

为反常的效果而费尽心机,

每一个形式都要求光洁,完美;

“这就是生活”,但违背自然的规律,

尽管演员已狡狯得毫不狡狯,

却不知背弃了多少黄金的心

而到处只看见赝币在流通,

它买到的不是珍贵的共鸣

而是热烈鼓掌下的无动于衷。

1976年4月

歌手125

我的嗓子可能太高,也太宏亮,

有时不能把细腻的歌曲演唱,

甚至当我学一学孩童的啼哭,

也要把天上的星月震动一场。

稚气的儿童几乎家家都有,

看二三岁的女儿正俯在爱人膝头,

女儿玩着一条碎毛线接的绳子,

说:“妈妈,讲个故事,里面要有小猴。”

我望着女儿,好像心中略有所感,

于是走出屋子、站在杂乱的小院,

回味了一下女儿的音容,又唱起

我的声音刚飞出,星星又在打颤。

我改唱一首描写天空的颂歌,

声音晴朗、想感动洁白的云朵。

组成图案的白云闻声散开,

我恍惚自问:“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

诗126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理想127

1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

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

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

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

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无主人,它紧紧闭着门窗,

生活的四壁堆积着灰尘,

外面在叩门,里面寂无音响。

那么打开吧,生命在呼喊:

让一个精灵从邪恶的远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够,

因为他在地面看到了天堂。

2

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

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丰满的心倾家荡产。

“我是一个最合理的设想,

我立足在坚实的土壤上,”

但现实是一片阴险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脚才能通过它。

“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雾,”

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

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

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

1976年4月

听说我老了128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着,“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1976年4月

冥想129

1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永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儿小小的演员。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春130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了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友谊131

1

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

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

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

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屡次发掘,越久远越觉得可贵,

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

又富于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

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

而且像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2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温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

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

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写出了我的苦恼的旅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这我们从报纸上已经阅知)

只不过要证明自己的热炽。

冷静的冬天是个批评家,

把作品的许多话一笔抹杀,

却仍然给了它肯定的评价。

据说,作品一章章有其连贯,

从中可以看到构思的谨严,

因此还要拿给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有别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

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

像蜘蛛结网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丝相交。

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

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

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苍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学愈来愈冷峭。

可是你的来去像春风

吹开了我的窗口的视野,

一场远方的缥缈的梦

使我看到花开和花谢,

一幕春的喜悦和刺疼

消融了我内心的冰雪。

如今我漫步巡游这个城,

再也追寻不到你的踪迹,

可是凝视着它的烟雾腾腾,

我顿感到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自己132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做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在迷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出的传记:

不知我是否失去了我自己。

1976年7月

秋133

1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清,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3

经过了融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秋(断章)134

2

才买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闻到苹果浅红的面颊,

多汁的梨,吃来甘美清凉,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长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

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

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

可是我紧闭的斗室

有时也溜进山野的来客:

当洁白的月光悄悄移动,

窗外就飘来秋虫的歌;

暂时放下自己的忧思,

我愿意倾听这凄凉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

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

3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动工,

到秋天为美修建了住宅,

锄头在檐下静静靠着,

看白云悄悄地把她载来。

可是收割机以更快的步伐

轧轧轧轧地在田野收割,

刮来阵阵冷风,接着又下雨,

风风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她歇息的青纱帐被掀倒了,

又穿过树林,把叶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吓得苍白,

水边的蛙尽力向土里隐蔽;

“变!”在追击,像溃败的大军,

美从自然,又从心里逃出,

呵,永远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雾!

沉没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职位、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蜡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流的泪挂在两旁:

这时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好梦135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挥彩笔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我”的形成136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于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老年的梦呓137

1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2

生命短促得像朝露:

你的笑脸,他的愤怒,

还有她那少女的妩媚,

转眼竟被阳光燃成灰!

不,它们还活在我的心上,

等着我的心慢慢遗忘埋葬。

3

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

4

过去的生命已经丢失了,

你何必还要把它找回来?

打一个电话就能把她约到,

可是面对面再也没有华彩;

那年轻的太阳,年轻的草地,

灿烂的希望和无垠的天空

都已变成今天冷淡的言语,

使回忆的画面也遭霜冻。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

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

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

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间空屋,

因为它铭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当时写的什么我尚无所知,

现在才读出一篇委婉的哀诗。

6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这一叠是亲友的来信,

来往琐事拼写着感情。

这是一些暗黄的戏单,

她度过的激动的夜晚。

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记载一次旅途之乐。

还有旧扇,破表,收据……

如今都失去了谜底,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1976年

问138

我冲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长廊,

而不知长廊的尽头仍是黑暗;

我曾诅咒黑暗,歌颂它的一线光,

但现在,黑暗却受到光明的礼赞: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欢欣,

因为他们播种于黑暗而看不见。

不幸的是:我们活到了睁开眼睛,

却看见收获的希望竟如此卑贱:

心呵,你可要唾弃地狱?

我曾经为唾弃地狱而赢得光荣,

而今挣脱天堂却要受到诅咒;

我是否害怕诅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为天堂的绝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迹何方?

爱情139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佣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住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的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的变形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行;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力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原来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退稿信140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

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

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

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

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

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

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

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

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

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稔。

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

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

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黑笔杆颂141

——赠别“大批判组”

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

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

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

你把按劳付酬叫作“物质刺激”,

一切奖罚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学外国先进技术是“洋奴哲学”,

但谁钻研业务,又是“只专不红”;

办学不准考试,造成一批次品,

你说那是质量高,大大地称颂。

连对外贸易,买进外国的机器,

你都喊“投降卖国”,不“自力更生”;

不从实际出发,你只乱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

到处唉声叹气,你说“莺歌燕舞”,

把失败叫胜利,把骗子叫英雄,

每天领着二元五角伙食津贴,

却要以最纯的马列主义自封;

吃得脑满肠肥,再革别人的命,

反正舆论都垄断在你的手中。

人民厌恶的,都得到你的欢呼,

只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龙;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彻底完蛋,

你做出了贡献,确应记你一功。

冬142

1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2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3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肃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4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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