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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权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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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来到了江户。

他心中当然会这么想:

──学武之人的名声,光在京都是不够的。今后得在江户扬名立万。

大坂丰臣家已不再是天下武门的中心,关之原战役之后其地位已沦落为七十万石的地方大名。右大臣丰臣秀赖也变成文官出仕到京都的朝廷。

德川家康在江户担任幕府将军,统领了丰臣家以外所有的诸侯。诸侯们都在江户建造宅邸而居。

“江户可真是不得了呀。”

江户郊外的农民都这么说。还不到二十年前,也就是家康没有进驻关东时,江户只是个无人知晓的小渔村。地势太低,海水经常会漫过低地,沼泽也长满了芦苇。没有做大规模的填海工作是无法盖出一座城池的。这样的江户在关之原战役后的几年间却成了凌驾大坂的繁华之地,随著各大名的常驻吸引了工商者流的汇入,也因此住户日益增加。

(今后可要在江户闯出名号了。)

武藏心想。

而且武藏认为对学武之人来说,德川家要比丰臣家好得太多。

丰臣秀吉等人(包含其故主织田信长在内)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武术不过是足轻学的把戏。

甚至还说:

“不值得武士阶级学习”。

事实上,像信长、秀吉等平定日本全国之乱、在马背上打出天下、身经百战者,压根儿都没想过武术这种新兴技术在战场上能发挥甚么作用!

武术──包含武士刀、长枪、棍棒等武艺,虽然自古有之,但都被局限成技艺看待,真正开始流行是在战国中期以后。虽然信长、秀吉也都是同一时代的人,但他们对这门艺术(他们对武术的称呼)却丝毫没有兴趣,也从不因为武术而采用习武之人。信长和秀吉的底下甚至连类似剑术指导的职位都没设,也没有举办过武艺竞赛等活动。

织田、丰臣等同一时期的其他大名也和信长、秀吉一样抱持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些大名都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英豪,根据过去的实战经验,自然会主观地轻蔑认为:

“近来流行的甚么武术,在战场上根本派不上用场。”

因为能够左右战局的端赖指挥者的作战能力,拥有这种将才的人会受到重用。即便出身牢人,日后成为年俸千石、万石之大名的大有人在。然而擅长耍刀的技术者能干甚么?

战场上挥刀徒步前进的不是徒士(译注:下级武士)就是足轻。刀术或者算是这种阶级该有的技艺吧,但实际上有没有必要却又另当别论。因为战场上,敌人都会穿上胄甲。攻打全副武装的人,只需要单纯的动作就足够。只要钻胄甲的空隙突刺就行了。只为了做到这一点,还是否有必要专程让足轻学习武艺呢?想来信长和秀吉的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家康的意见多少有些不同。

他个人从小就喜欢学习。有得学的就去学。不仅求学问,也学习军事。他和前面两位不同,家康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他是透过学习来让自己成长。甚至连步兵的技艺──枪炮他也学,而且还拥有相当不错的射击眼力。因为好学的习惯,自然也学习新兴的武术,年轻时还取得了奥山流的教练资格。

所以家康对武术多少有些理解和关心。至少全日本的学武之人认为:

──德川大人认同我们。

于是都希望为德川麾下的诸将领所用而聚集江户。

武藏也是其中一人。

※※※

武藏的名声多少也传至江户了。至少喜好此道的旗本(译注:将军家直属、俸禄未满千石的武士)们有所听闻,武藏便靠著这些机缘暂住在旗本家。

“阁下可以一直停留在此。”

该旗本对武藏说。虽然习武之人的地位不高,但任何时代的日本人对学有专精的大师总是尊敬的。旗本对这位出身低下的牢人,因为爱才,不但给他一间屋子住,还派遣下人服侍。

其实旗本也曾问过武藏:

──愿不愿意跟随我?

但武藏拒绝了。作为旗本身边的下级武士,年俸只有五石或十石,未免也太小看他的志向了。

“还想继续钻研道业”。

武藏以此理由拒绝了这些邀请。不断拒绝的同时,想来武藏应该也觉得有些悲哀吧?

武藏在江户停留了三年。这之间和江户的知名人士交往。

闲暇之馀便作画和雕刻。

有时也会敲敲打打制作刀剑护手和弓。看来他的手艺不错,制作的护手和弓颇受到珍重。

“也请那个牢人帮我做吧。”

常有旗本托人来订做。武藏不会完全拒绝,只要看得顺眼便帮对方制作。所得报酬丰富了武藏的日常开支。

此人拥有一生福力

金银不虞匮乏

晚年有人如此说他。的确武藏终生不愁吃穿,虽非商贾却有金银。晚年需用之际,甚至还能交代门徒:

──取第几号的钱袋出来。

可见得他十分富裕。而这些应该是拜他手中的另一项技艺所赐吧。

在江户的某一天,武藏正在削制杨弓。

所谓杨弓,其实是一种游戏用的小弓。照理说杨者,杨柳也,却不知为甚么没有使用柳树,而是以紫檀、樱树等硬木为材料,削整之后拼接而成。弓弦长二尺八寸,十分小巧。室町时代起朝廷便以这种弓进行射击游戏,颇受到贵族公侯的喜爱,后来足利幕府的武家贵族之间也蔚为流行。这项游戏继续流传至江户旗本家的少年们。武藏正是受江户所认识的大身旗本(译注:拥有俸禄三千石以上之旗本)之托制作杨弓。

坐在廊前削整木材时,听见围篱外有人声:

“请问有人在吗?”

因为武藏的住处既没有大门也没有玄关,来访者必须隔著围篱探问。

“好像有客人上门,你去招呼一下。”

武藏交代下人。下人走到柴门边一窥究竟。

“敝人乃梦想权之助,烦请通知宫本先生一声。”

“请问有何贵干?”

“凡请告知先生,敝人特来讨教一番的。”

原来是来挑战的。

来访者的模样和说话声,从武藏所坐的廊前完全可以看见听见。

(好夸张的装扮呀。)

武藏先是对来访者的服装表现出轻微的惊讶与明显的不屑。

身上穿著白色的无袖外套,质地是贵重的羽二重(译注:顶级的丝织品,轻柔有光泽),肩膀处染著一颗巨大的红太阳。在他的胸前,也就是领口两侧,则是用金泥大喇喇地写著:

武术者天下一 日下开山

梦想权之助

──真是个怪人。

武藏却不这么想。因为在那个时代,和武藏一样修习武术的人,多半都是这种类型。

没有学识、自我表现欲异常强烈、为了凸显个人名号和存在,任何手段都不排斥。甚至也有人穿女装上街,只因为惹人注目。还有人穿著大红色的修行僧袍,身上贴满鸟羽,趿单齿木屐,摇著羽扇,装扮成传说中的天狗仙周游诸国。学武之人多半是牢人,总是希望创造出口耳相传的效果。

“梦想”这个姓,也是因此而来。实际上日本并没有这个姓氏,应该是权之助自创的。

(但应该不是这个男人才对……)

武藏感到怀疑。因为这个名字早在武藏之前就有,武藏也有所听闻。

他是名门正派出身的武术家。关东香取人,开创“天真正传神道流”的饭篠长威斋被视为是武术的始祖,其武功传至第二代松本备前守政信才算集大成。梦想权之助是长威斋数来第七代的传人,可说是“道统式微”。早期该派的武术并非只有刀术,而是包含所有的拳脚功夫。之后该派的棒术最具特色。梦想权之助想靠此棒术扬名立万,乃发扬光大自号为:

“神道梦想流杖术鼻祖”。

但凡自我表现欲强烈的人都会疯狂的作为,但梦想权之助并非狂人。

从他日后在筑前福冈的黑田家服务时便恢复朴素的装扮可知,他也是凡夫俗子。每当有人问起他周游诸国时的奇装异服,他总是辩解说:

──不,那是学武之人(武术家)常有的举动。不那么做就无法为人所知。

他也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事。就这点来看,比起那些穿女装或打扮成天狗仙的男人们,感觉他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吧。

武藏要下人传达说:

“且将比试之事抛却一旁,若是一同晒晒太阳闲话家常,敝人愿意奉陪。”

梦想走了进来。他之前就已经看见武藏坐在廊前。

梦想站在庭院前自我介绍。武藏也放下工作刀报上名号,但始终坐著没动。梦想诉说了自己比试的经历。既然自称是“武术者天下一 日下开山”,似乎也没有吃败仗的经验。

(不过应该还是比我弱吧。)

武藏暗自评估,根据直觉就能知道。尤其是这种喜欢虚晃恫吓的人,有一共通点就是不懂得自我抑制。

(那就跟他比试一番吧!)

武藏心想。比试只能跟实力评估低于自己的对手行之。武藏当时所有的牢人武术家都是这么做的。比武的第一步就是评估对手,如果评估之后还落败,就代表自己的判断力不足。武藏晚年写到:“余生平比试六十多次,未尝稍败”,其实他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这直觉的判断力。

“看来阁下很会耍棒子。”

武藏低声说。野兽真正拥有自信时也会压低声音。

“没错。”

梦想点头。

“据说世人称呼阁下的棒术叫做棒手?”

武藏问。一般以棒手来称呼棒术(杖术)。

“不,是杖术才对。”

这是梦想自创的新名词。武藏看著梦想带来的木棒。长八尺,削成八角形。要是遭此棒一击,就算是戴著头盔,也难保不头颅碎裂。

梦想用的木棒,前后(棒本来是不分前后的)各包著两尺长的薄铁。薄铁上敲出突起颗粒,当敌手挥刀过来时可以发挥承接的作用。

大概没有比棒更有趣的兵器了。挥舞出招可当武士刀用,整个棒身都是刀刃。向前突刺就成了长枪,加上前后设有矛头,可以刺向四面八方。

“所谓棒手,就是……”

武藏故意用惯用的称呼,想要激怒梦想。梦想上当了。

“这叫杖术,不是棒手。”

“杖是甚么?”

梦想用棒头在地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杖”字,然后立刻抬起头说:

“你与其口头问我字面的意义,不如起身来吧!我耍给你看应该就明白了。”

说完便冲了上来。

武藏拍去腿上的木屑,悠然地站了起来。手上拿著方形的木头。那是做杨弓的材料。

木头很短,这一点激怒了梦想。他大叫:“武藏武藏,你要用那东西吗?”

“这就够了。”

武藏点头,走进了院子里。梦想当然认为自己被愚弄了。

“武藏你也太狂妄了吧!”

“怎么说?”

武藏不这样问,而是拿著木头站在院子里。他是真心要用木头当武器。在奈良和宝藏院长枪(编注:“宝藏院长枪”为人名,因为善使长枪而得此名号)进行不同武器的比试时,就曾用过长度类似短剑的小木刀。这是当时他所悟道的:和枪──棒也属于枪的一种──对峙时,只有冲近对手的身边才行。要想近对手之身,自己的武器必须发挥推开长枪的作用,因此武器越短越好。而且在突击对手时,比起长刀,短一点的武器有迅捷便利之效。

可惜梦想是不懂这道理的。他和武藏始终保持了二十步的距离,或许是耍惯了,手上的棒子舞出各种招数。一下子像水车般旋转,忽而又往左右突刺。眼见彼此的距离缩短为一尺,棒子一出又拉长为十尺,接著往前后左右到处乱刺,然后倏地拉近距离再拉近时,

“果然只是个棒手嘛。”

武藏嘲笑对方。梦想没有答腔,但愤怒已写在脸上。

──等著瞧吧!

就在梦想开始下一个动作时,武藏使出了他日后自成一派的重要招数:

“待机抢先”。

武藏(不只是武藏,所有的武街都讲究这一点)必须判断出敌手的下一步走向。知先并且还要制先。读出敌人的下一步,并先想好解决其下一步的招数。一刀流中称之为取下先先之先。

根据武藏的用词,这时的他“待机抢先”。待者,等待敌人的出手,在对方出手的当下,因为充满愤怒使得饱满的气魄在瞬间有了破绽。或者可以说是敌手的气魄稍微倾斜,也使得身体的守势在几分之一秒的刹那间瓦解了。武藏算准了那几分之一秒的刹那,目不转睛地靠近对方身边。梦想权之助还来不及发觉,武藏的脸已贴近自己的鼻尖。

──钉!

武藏出招,目标是梦想的前额。从旁来看,武藏的木头似乎只是轻轻地敲了梦想的额头一记。

可是梦想却跌的很惨。一时之间无法起身,大字状地仰倒在地,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

武藏看著梦想的样子。梦想的呼吸并不急促,细微而规律。梦想权之助固然倒地,但求胜的意志未尝稍减,而且有别的意识帮他调整呼吸,好应付武藏接下来的攻击。梦想身经百战的武术感觉如本能般支持著他,让武藏十分感佩。

“梦想先生,结束了。起来吧。”武藏说。

之后由于彼此都住在九州,武藏和这个男人维持了终生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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