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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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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装不下那顶大斗笠,她得戴着,可是斗笠四周披着蓝布,会阻挡视线。末了她把色彩俗丽的圆顶车轮挂在背上,空出手来提行李。同行的俄国男生帮每个人叫了黄包车,她坐在座位上,行李摆在脚下,双手抱着。极大的喜悦四平八稳坐在她心里,满涨到她的眉毛上。带着上班的人视而不见的眼睛,她看着香港在明亮炎热的早晨匆匆掠过。大学的长围墙爬满了九重葛。乳黄色灰泥石阶墙上又加了一排排绿釉小柱,约摸一尺高。十字路口的一棵大树垂着粉红色花朵,蝴蝶般轻盈。碎石路在山与海之间往下流动,海那一边下沉的屋顶竖满了洗衣柱,一头栖在街道上。她不觉得这是最后一眼。小时候离开天津也只觉是到别的地方去,而不是离开一个地方。

码头不许挑夫做生意。她加了衬垫的胸部与小腹将棉旗袍撑了起来,下摆拉到膝盖上,像观光客误打误撞闯进了战争中。到了设路障的码头,八个人取出文件给哨兵检查,鱼贯而入。码头上只有他们八个人。唯有一艘船,昂着头,靠码头很近,既小又旧,漆着日本名。

“等一下来找你。”比比说,同宝拉与叶先生、俄国男生拖着行李与帆布袋走上短短的舷梯,进了船下方的舱门。

日本兵伸手要琵琶的船票,看了一眼,挥手要她走另一头。她拖着行李,颠簸着上船。看守另一个舱口的日本兵拿来福枪指着行李,她蹲下来,打开让他看,随后拖着行李上了宽舷梯,梯子斜角搭着船,有整艘船那么高。不见别人上来。她一个人奋力拖着行李往上走,脚下的环链舷梯好软,世界仿佛滑开去,像山崩了,干燥的淡褐色大地松脱侵蚀了去。她不敢朝下看船只与码头间的深谷。失足了,日本兵绝不会跳下水去救她。

顶层一个人也没有。她从一扇窗望进去,是食堂。长桌中央摆了玻璃花瓶,桌子铺着白色桌巾,西式的。一定是头等舱。她不能拖着行李找二等舱。总该有个茶房吧?

她正徘徊不决,一群人绕了过来。一看就知是日本人在巡视,队形紧密,深色西装,高矮划一,比到医院巡视的人数多,神情不那么严肃,但同样地生气勃勃。通道变窄了,他们改成纵队,让一个有金色穗带的船长越众而出引路。船长背后竟是张夫人,印花丝旗袍,白色蕾丝手套,高跟鞋,张先生在她后面,夏季西装,墨镜,拿着手杖。两人同时看见琵琶。

“嗳。”张夫人笑着哼了一声。

“嗳,你好啊。”张先生道,“真想不到。”

“我真高兴。”琵琶道。

“想不到会同船。”张夫人道。

“票很难买。”他道。

“是啊,我费了好大的工夫。”琵琶道。

“你怎么买到的?”他问道。

她迟疑片刻,太得意不愿一语带过,当着这么多日本人却又连提都不能提。“是主持我们那地方的人帮忙买的。”末了,她含糊漫应道。

“运气真好。”张夫人道。

琵琶后退压着阑干让另一个中国女人过去,她也同张夫人一样盛装打扮,年轻些,个头大,倒也漂亮,看得并不真切。可是女人后面的中国男人却让她仔细地看了一眼。他高个子,灰色西装纤尘不染,不知怎地却像是借来的。脸上没有血色,白净的方脸,一对杏眼,八字胡不齐整,谦让似的侧身而行,仿佛生怕被人碰到。还有三个日本人随行,顶巴结的模样。

他走过之后,张夫人悄声对琵琶说:“那是梅兰芳。”

“真的?”

琵琶真不敢相信竟然与梅兰芳博士同船,他可是有口皆碑,当代最漂亮的中国人,到美国巡回演出京剧之后,加州大学还赠他荣誉学位。反串旦角的名伶与外交家都被日本人押送回上海,他们在上海的名气可以让日本人好好利用。同梅兰芳一起的女人是他的姨太太,满洲人,结婚前也是京戏演员。

“我认不出来。”她低声道,“留着胡子。”

“嗳。”张夫人忙笑道。

看来胡子这事是不能提的。琵琶想起来了,他蓄须明志,退出菊坛。从还留着胡子来看,他还没投降。日本人对张先生似乎也还客气。他们实在不该站在这说话,虽然那些日本人还在后头,并未露出不耐的神色,只是靠着阑干,望着海轻声交谈。

“你的房间在哪?”张先生委婉地说,省得提到三等舱。

“不知道,是二等舱。”

“二等舱?”张先生太惊讶,忘了该婉转,“二等舱的船票买不到。”

琵琶笑笑,“我知道。”

他犀利地瞧了她一眼,将她的大海滩帽,紧绷的衣服,突起的胸腹尽收眼底。琵琶注意到了,突然明白张夫人怎么会望着她的脸眼睛却不对焦,就跟她尽量不去看莲叶的大肚子一样。她跟他们一样地震恐,同时又想笑。

张先生微一鞠躬告退,登时生分起来,脸上因恐惧而僵硬。不管她的日本朋友是高阶低阶,伟大渺小,蜜蜂一螫都是有毒的。

“上海见。”琵琶说。到了上海他们就会知道她是怎么拿到船票的。亲戚总会知道。

“再见了。”张夫人气恼地说,走在先生前面。

他露出一抹温和圆滑的笑,点了点头,搭拉着眼皮看着地下,顿时像极了一般的中国老人,而不是自美归国的留学生,有三十年的外交经历。他跟着太太进了舷门。后面的日本人聚拢来,挡住了视线。

二等舱整个是个大房间,部份高起,铺着塌塌米。坐在塌塌米上的人是上海人,听见謍謍的谈话声就像已经回到了家。不习惯抬着腿坐,每个都是袜底朝着人。最近的两个女人像富家太太,比做先生的更公然打量她,判不出她的斤两。是她那顶诡诞的帽子。她把帽子摘了。上海口音与绝对会有的野餐篮网袋装着热水瓶,使她大大地放下了心。就缺瓜子了,整个就会像是坐火车到杭州旅游。脚下的塌塌米震了震。一波喜悦与松懈的浪潮冲刷过舱房。上路了。

琵琶正纳罕该不该到上层去找他们,能不能上得去,比比找来了。

“这里真热。”比比道,四下环顾。

“下面怎么样?”

“恐怖嚜,出去吧。”

“我的东西留在里头好么?”

“不要紧。你的头发不热?我要扎辫子。”

她把自己的头发扎成辫子,还有琵琶的。两人上甲板闲步乱走。南中国海与当初两人一同来香港时一样湛蓝。归程的海让琵琶更觉得小而温暖。两人轮流坐在金属桩上歇脚,看着来来去去的乘客。不看见一个头等舱与二等舱的客人。塌塌米上的妇女也不看见。忙着看顾自己的东西,或许是在躲日本人?船上有日军,琵琶看不出是不是同一个人特为摇摇摆摆地走动,反正都穿着宽松的卡其袴与马靴。中国人放弃新鲜空气也不觉可惜,留在舱里看守女人行李。有点像是上了贼船。

“比比!吃饭了!”塔玛拉从舱门口朝下喊。

琵琶也进去吃饭。八个人的中式午餐在塌塌米上零星散开,她也因陋就简,别扭地拉拢开衩旗袍,安置膝盖。菜色表现出日本人的节俭,只有咸菜与清清如水的汤,饭倒是多,煮得很硬。不听见有人抱怨,人人都预备着吃苦。那两对夫妻熟了起来。翁先生翁太太年纪较大,也较富有。翁先生一张黄褐色大脸,要人似的屈着身,同有钱人一样一举一动小心谨慎,不出风头。翁太太细瘦,长发挽个髻。年青的余太太透着男孩子的漂亮,一双圆圆的黑眼像小鸟。饭后不久她回舱房来同先生道:

“有炒年糕。”

“在哪儿?”他问道,灯笼下巴松软软地垂着。

“船尾。”

“多少?”他低声道,一半胳膊探进长袍口袋。

她拿着钱出去了,回来端了一大碗的切片年糕,与碎肉菜豆同炒。还另拿了双筷子。她先生吃了几块,余下的她吃了。翁太太顶感兴趣地看着小山堆似的碗,问道:

“多少钱?”

“两块五。”她嗫嚅道,有些不好意思。

“港币?”

“是啊。也有炒饭。”她主动道。

下午晚一点,琵琶回来找手帕又看见她在吃一大碗炒饭。肚子里长蛔虫?还是有喜了?黑旗袍衬得她既瘦又小。她不爱丈夫,拿吃来弥补。不,还许是打仗的原故。战争之后总是饥荒四起,单是成天想着吃的就让你老觉得饿。又加上海风。琵琶跟比比随处乱走,一接近卡其油布顶下卖炒饭和炒年糕的,总自觉地背转身去。

亮灯之前,茶房把窗都关上了,拉上了黑窗帘。众人一片哗然。

“会热死人的!”

“这么热晚上怎么睡?会闷死。”

“其实不犯着开灯。”余先生道,话一说完一阵静默。人人都怕财物被偷,漆黑中谁也不信任谁。

“船上的规矩就是整夜开着灯。”翁先生道,分寸拿捏得刚好。

“这么热晚上怎么过?”余太太将手绢绉成一团,挜进领子里,隔开衣领和颈背。

“他们怕让飞机看见。”余先生同她解释道。

“嗳哟,别说了,可别遇上了轰炸。”她道。

“是啊,那可就砸了鸡蛋了。”翁先生草草地道。

默然了一会,琵琶察觉到共同的希望冉冉升起,像蒸气,像燃香,像祷告,而她有一部份也跟着飘升。想起了谣传梅兰芳死于被轰炸的船只。往往有过这种说法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与这样的名人同船真是好事。彩票末了连几个整数绝不会中奖,他坐的船也不会偏巧就被炸。别人似乎都不知道梅兰芳在船上,不然消息立刻会传遍,他们也会叽叽喳喳谈个不休。

她刚才直纳罕坐都不能坐,腿都伸不直,要怎么躺下。还是腾挪出位子了,也没有谁发号施令,凭着中国人的守礼本能,各安其所,琵琶夹在余太太与翁太太中间,两人的先生各睡在太太旁边,两个男人旁边又各睡一个男的。琵琶尽量不占空间,抱着新长出来的曲线缩着身体,她知道中国女孩罕有这么玲珑的,势必引人侧目。看得出是假的么?猜得出藏了什么?她得格外小心,钱可不是她的。习惯了就不觉得特别热,有如发烧出汗。没有翻身的空间,可是塌塌米上总有不断刮擦的声响,像热锅里有活螃蟹窸窸窣窣地动。

茶房来开窗,她醒了。人人都坐起来迎接黎明的微风。翁太太拍拍发髻,头发一点都不毛。她瘦削结实,伶伶俐俐的,一双小眼,同琵琶的一个表姑很像,是秋鹤的姐姐。她显然也觉得琵琶眼熟。茶房送来一盆盆温水。等着洗脸,她笑道:

“你睡觉真规矩,看得出来你的家教很好。”

“哪里。”琵琶忙笑着咕哝了声。她的老阿妈对睡觉的姿势特别讲究,又是跟贞洁有关。睡觉像弓,千万别仰着睡。可怜的老阿妈没能将她调教成淑女。淑女不是一个阿妈造成的。她还健在吗?她又能帮得了什么?三年后回来了,还是没有钱能寄给她。可是听见彼此还活着似乎就够了。她也渴望见到姑姑,也不介意空着手跟父亲后母面对面碰上。她在战争中学到许多,也遗忘了许多。

第三晚船停了。

“到厦门了。”话传开来。

“怎么着?”余先生松垮垮的下巴动了动,“走了这么久,才到厦门?”

翁先生摇头,“照这种走法,哪天才到上海。”

舱房里哀叹连连。又得挪出空间来给厦门上船的客人。有些刚上船的人在窗外露宿。隔天琵琶经过,只见是年青人头发长到眼睛上,有的坐着包袱,有的倚着铺盖卷。他们留长发,学台湾人,台湾人是从日本人那儿学的拖把头。福建人曾迁居台湾,两个地方的人很难分辨,不过这些一定是矮小的福建商人跑单帮的。台湾人被视为二等日本人,不会在通道上露宿。

到上海正常航程是四天。第五天甲板上有吵嚷声。琵琶听见比比喊她,奔出去同她一块站在阑干边。

“看,看。”

她什么也不看见,眼前只有蛋壳青的海洋皱着鱼鳞似的波浪。今天没有太阳。

“看上面!”比比喊道。

她紧贴着阑干,探出头。高高的天上悬着两座遥远的山峰,翠绿的山蒙着轻纱,一刀刀削下来,形状清峭,只在中国山水画里看得到,半山腰上云雾缭绕。是东海上三座蓬莱仙岛?浮在白茫茫的天上,不可思议。人人都瞪着看,唯恐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是台湾。”她听见有人说道。

“台湾的山有这么高么?”

“南部有。”

“南部哪儿?台南么?不会在那儿停船吧?”

众人直着眼,直看到山峰越来越高,消失在眼前。

“是不是很像中国画?”比比同琵琶道。

“是啊,我不知道真有这样的山。”

“你现在知道我说中国画更美的意思了吧。”

“嗳。”

晚餐时余先生垮着下巴质问道:“怎么会跑到台湾来了?越走越远了。”

“委实是兜了一大圈。”翁先生道。

谁也不说是躲避飞机与潜艇的原故,说了出来触霉头。谁也不去想这个如影随形的危险,船上的生活像活在玻璃箱里,有种虚构的性质,近乎奢侈,仿佛在海上扮家家酒,也不知是在水族箱前吃饭,里头的巨大八爪鱼吸住玻璃,很难找到的眼睛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它。

台湾海岸出现了,长长的斜坡切过淡蓝色的海水,隐约像长江以南。黄昏时船只停泊在基隆外。加燃料还是添补给品?看不见港口,准是在外海下了锚。琵琶没看见蒸汽船或舢舨靠过来。船只静静伫立在白雾中。靠着阑干,她听见有闽南话的吆喝,像是下方传来的,却什么也不看见。隐隐绰绰看出两艘渔船,稍有一段距离之外,各挂着盏红灯笼,上下晃动。渔船在自己的阴影里载浮载沉,水线一抹浓灰,笔酣墨饱,傍晚的淡灰虚空里唯一流动的东西。她看着它在船下大蛇似的动作,伸展收缩,伸展收缩。这阵雾连声音也窒滞了,只偶然有拍水声。

也真怪,她竟来到祖父战败的地方。基隆古名鸡笼,后来才改成了较好听的同音字,所以原本关鸡的笼子变为基业昌隆。她相信在祖父那时代还是旧名。当年对他阳奉阴违的福建人也在这艘船上,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水手。只可惜她不了解航海史,不然就能拟构出古老的战船,与补充的帆船蚁聚。水兵身上的制服绣着一个大圆,圈里写着“勇”字,一个在前胸,一个在后背。水手的衣服也同样色彩鲜艳。战吼震天,大炮在雨中吐出火舌。这片海岸应该不是下雨就是起雾。努力从时间的帘幕中看清楚,只觉帘幕轻轻吹在她脸上。

“你在看什么?”

她转身看见旁边站了个日本兵。咦,她竟然听得懂他讲的日语。她忍不住回答,课本里有句话很像。

“红灯笼很漂亮。”

“嗳,很美。”他说。

两人站在那儿看着渔船。他快三十的年纪,可能更年青些,略矮,侧影苍白齐整,厚重的制服与宽松的长袴散发出汗臭味。一时间她只觉他是个普通男人,活得很辛苦。

“你喜欢不喜欢日本人?”他问道。

她表情茫然,他再问一次,同样严肃的声气,速度放慢:“你、喜、欢、不、喜、欢、日、本、人。”

“我朋友在叫我。”给她思忖的时间过了。

“哈。”他微点了个头。

她逃进下层甲板。

熄灯后舷窗又都关上。窗子开着都热得受不了,因为船不动,也没有风。琵琶晚上出汗出得厉害,不免担心身上的钞票会像忘在衣服里的钞票经水之后一样湿透,成了废纸。好容易睡着了,塌塌米一震,四周响起松了口气的叹息,又吵醒了她。黎明了,船又出发了。

走了八天,终于听见上海话“到啦!到啦!”舷梯斜伸在一道矮墙上,一群挑夫等在那儿,两手乱划。码头没有管制。到底是上海。挑夫全都穿着红色无袖大外套,上头有编号,倒像是三明治广告人。都笑喊着别扭的上海话,长江以北来的。他们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全然没有理由。是的,是同一批人,还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无论人有多好,不会像在上海一样笑。长江下游的这些圆墩墩的脸孔就是比较容易绽开笑颜,像盒子一样敞了开来。琵琶发觉自己也在笑,虽然手忙脚乱想抓住行李箱,以免从斜坡滚下去,再奋力抬过矮墙,让挑夫争抢,大奖似的,微微觉得像古时候的女孩子抛彩球招亲。可惜没有更多行李让其他挑夫扛,多到丢了一件也不在乎。

她在码头外等比比。

“到我家来。”比比道。

“我还是先去姑姑家。”

“可以到我家打电话,看你姑姑在家不在家。”

两人各坐一辆黄包车。她并不担心珊瑚,她绝对可以依靠。一个钟头之内她就会在电话中听见姑姑的声音,惊讶含笑,并不过于愕然。

栈房与棚屋从宽敞的马路向后退,很奇怪,这个毫无特色的区域你绝不看见,除非是来来去去,总是情绪起伏的旅程。上海似乎特意隐藏起来,不愿送别,也不愿迓客。她记得上次她来才八岁,得仰着头透过长长的溜海往上看,看得吃力,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记得自己的新衣新袴上全飞着大蝴蝶,乡下孩子坐着古老的马车。为什么每次回上海总觉得像是衣锦还乡?

“你在上海了。”比比转过头来,放声喊道。

琵琶一笑。

古人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她并不是既富且贵了。只是年纪更长,更有自信,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里什么都行,因为这里是家。她极爱活着这样平平淡淡的事,还有这片土地,给岁月滋养得肥沃,她自己的人生与她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人生。这里人们的起起落落、爱恨轇轕是最浓烈的,给了人生与他处不一样的感觉。

更近城里,街衢仍没有面貌,碎石路面闪着灰色的强光。房舍简直无法形容,只是一群群灰砖与卡其色混凝土,老旧的商业大楼与摩尔人式圆拱,衖堂的排门与古老的中国角楼。事实是即便上海的市中心都无从捉摸,不见特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洋梧桐或悬铃木,说是像法国,多用途的公寓大楼说是像北欧。还有新的盒子似的西班牙式衖堂。加油站红金双色的亭子。广大的老银器店,书法写的大招牌,招牌顶上还有金银细丝工,像新娘的头饰,夹在新店铺间。新店铺都是玻璃橱窗,单有一件连衣裙与时髦的照明灯。处处可见各种不同时代的外国建筑。红的黑的治花柳病的海报张贴得到处都是,倒使肮脏晦暗的建筑亮了起来。不像香港,上海不是个让人看的地方,而是个让人活的世界。对琵琶而言,打从小时候开始,上海就给了她一切的承诺。而且都是她的,因为她拼了命回来,为了它冒着生命危险,尽管香港发生的事已没有了实体,而是故事,她会和姑姑一笑置之的故事。上海与她自己的希望混融,分不清楚,不知名的语言轰然地合唱,可是在她总是最无言的感情唱得最嘹亮。

黄包车颠簸着前进,车夫金黄色的肩膀在蓝色的破衣下左高右低、右高左低。他们转入了南京路。前方三家百货公司矗立,灰色的堡垒,瞭望塔彼此面对。然后是翠绿的跑马地马场与草坪上的维多利亚罗马式钟塔。景物越来越熟悉,心里微微有阵不宁,仿佛方才是在天堂,刚刚清醒。

“一点也没变,是不是?”比比喊道。

“嗳。”

那年夏天她从天津到上海,这首歌全城传唱: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

照耀过金姐的脸

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也是夏天,也是早晨,上一次她坐在敞篷马车里,老阿妈陪在身边。太阳暖烘烘照着车篷没拉起来的黄包车,照着她的胳膊腿,像两根滚烫的铁条。我回来了,她道。太阳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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