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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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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夫妇也不知道上海的情况。

“奇怪,到现在还不见有信来。”张夫人道,“船都通了,难不成不带信?”

“有船了吗?”琵琶惊呼道。

“不多,而且挤得很。”

“买得到船票吗?”

“不犯着去跟人挤。你知道排着等票的人有多少?”

“至少把名字写上去等啊。”

“自然是可以。”张先生冷笑道,“黑市猖獗,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

“坐船也不安全。”他太太道。

“有轰炸?”

“还有水雷。”张先生道。

他太太的头动了动,像说的是隔室的人,“听说梅兰芳坐船到上海,船沉了。”

“梅兰芳死了?”他是京戏名伶,三十年来在舞台中扮演女人,在中国最遥远的角落仍是最娇美的女人,也是最漂亮的男人。

“是谣传。其实人在这里。”张夫人低声道,下巴勾了勾,微眨了下眼睛。

“原来他在香港。”琵琶道。

“他在这里隐居。”张先生道。

“现在给日本人抓了。”他太太道。

“怎么会?他又不是政治人物。”

“这种时候有名的人总是头一个倒霉。”张夫人道,“树大招风啊。”

“大家都知道他爱国。”张先生道,“他留起了胡子,表示不演戏了。”

“梅兰芳留胡子!—要等多久才能上船?”

“放心,困在这里的不止我们。”张夫人道。

“再等等还许船会更多。”张先生道。

他太太道:“还有一条路,走韶关。我们还拿不定主意。远多了。”

“是搭火车么?”

“是啊,到广东换车。”

“会不会比较贵?”

“倒差不了多少,就是不知道在广东得等多久。”

琵琶默然。比比的钱可能不够两个人的食宿费用等等,她又不愿问张氏夫妇借钱。

“我们还没决定怎么走。”张夫人道。

“等决定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那还用说。”

“你朋友呢?那个印度女孩子?”张先生道。

“是啊,她怎么样?我们很喜欢她,你没跟她说张先生的事吧?”

“没有。”回是这么回,琵琶并不明所以。

“我知道你不会说。”张夫人道,“只是随口问问。我们跟重庆没联络了,他在政府工作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人家还是知道他的名字,凡事小心点好。”

“我谁也没说。比比只知道我们是亲戚。”

“那就好,我也不会跟外人说。你知道我们认识的这个人怎么样吗?一个薛先生?”她放低了声音,俯身靠近,“他早就辞了重庆政府的工作了。日本人一进九龙就闯进他家里,枪毙了他,还有他老婆儿子,又强奸了他女儿跟媳妇,把她们关在车库里。姑嫂两个人逃了出来,什么也没有了。家里什么也没留下。”

她就事论事的声口,像在抱怨有个朋友给了她的仆人太多酒钱,也不定是在别的小处上不留心。洪钟似的嗓子同她圆墩墩的身材相辉映,不疾不徐,一句句道来,抛上天的球往下掉,砰砰砰往楼下滚。

“日本人是怎么找出他们的?”琵琶问道。

“准定是有人带路。那地方的流氓混混,就是这里说的黑衫,趁火打劫的同一伙人。就是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洗劫一空。铜锣湾这里也是。我们家的老妈子很可靠,幸好有她看房子。”

“那对姑嫂后来怎么了?”

“我不该说的,告诉你没关系。她们来借钱,想到重庆去。所以我们才知道的。”

故事说完了,她仍瞪着琵琶好半晌。张先生只是面色严峻。琵琶看得出他们必定也为自己的安危操心。她想,要不是为我母亲,他们也不会困在香港。本来他们就预备到重庆去的。

不能把薛先生一家的事告诉比比,她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校园里总有满脸无辜的日本兵一对一对地走来走去。闯入重庆官员家奸淫掳掠,杀人无算,在他们是封建武士劫掠城池吗?倒像他们还需要藉口似的。类似的事件必然还有几百件,只是她不知道。他们的狂欢已经结束了,摇身变为校园警察了。

她决定问莫医生有没有办法帮她们弄到船票。既然他主持救济学生,遣返不也是他的职责?他住在办公室,医院病房后面的套房。过道上第一扇敞开的门往里看,是个大房间,才下午就半明半暗。舒适破旧的大小沙发椅有种住家的气氛。咪咪·蔡在摆餐具,抬眼瞭了一眼,不在意,回头忙着自己的事。还是安洁琳·吴从暗处出来。

“嗨,琵琶。”她说,惊怕的样子。

琵琶荒谬地觉得她是从过去冒出来的鬼魂,来魔魇她。她在这里工作?

“嗨,安洁琳。莫医生在吗?”

安洁琳紧张地转头去问咪咪。琵琶知道咪咪,不看也知道她那张肉感的脸上只会有最不起眼的动作,传达出一个难以察觉的信息。安洁琳惘然绕了房里半圈方道:

“等一下,琵琶。”

她从另一扇门进去,随手带上了门。咪咪特意背对着入侵者,进了餐具室,抑或是衣柜里整理架子。琵琶趁这时候四下张望。有底座的餐桌铺了深绿色桌布,布边镶着绒球,桌上搁了一个蛋糕,摆在盘子里,底下的花边纸没拿掉,可见是店里买的。香港还有这些东西?也难怪大家看着这些人眼红,这些人也真像一帮土匪。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订的蛋糕。心里排练着要对莫医生说的话,做梦似的舞台恐惧,又让这块洛可可式糖衣蛋糕加深了不少。

那个给叫做中老婆的女生进来了,一看到琵琶,凹面锣似的脸哐的一声给惊愕敲了一下。琵琶听见她自言自语:她来做什么?是什么空钻进来的?中老婆环视空荡的房间找寻启示,似乎怅然若失,就跟童话里的熊回家来说:“谁把我的麦片粥吃了?”也不知是“谁坐了我的椅子?”然后她听见了餐具室里有人,赶紧进去了。琵琶不听见说话声。不一会她出来了,态度自信,不理睬琵琶,自管整理房间。

琵琶才想要坐,管他失礼不失礼,安洁琳就进来了。

“莫医生现在有空了,琵琶。”她道,带着怨苦的神色。

琵琶进了小办公室。桌上亮着台灯。

“有什么事?”莫医生抬起头。肤色白净,国字脸,金丝边眼镜,仪表堂堂。坐着看不出身量矮小。

他等着琵琶开口,一听完立时道:“抱歉,我帮不上忙。”

“请你试试,我们会很感激,只有我们两个人。”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他笑了两声,又嗫嚅着说完,“帮你们弄到船票。”

“我不该来麻烦你,只是救济工作是帮我们的—”

“能帮我当然帮,可是我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要是能回家,救济学生会不也有好处,少了几张嘴吃饭?”

他倒是听得仔细,像是要掩藏烦恶。没有下文了,他满意地再说一遍: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琵琶出去了。安洁琳躲了起来。咪咪与中老婆在房间忙着,背对着她,并未放下防卫。

她告诉了比比,比比道:“是我就不去找他。”

“为什么?”

“就是不找他。”

“他是讨厌,可是又没有另一个主持的人。”

“他又怎么能帮我们弄到船票?”

“他有关系。日本人认识他,他代表大学,再说他们不是要对学生好吗?”

“就算他有关系也不会用在这种事情上。”

“我跟他说弄走我们有好处,少几张嘴吃饭。”

“我们可没吃他的,是他靠我们吃饭,越多越好。”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你在那儿看见了谁?”

“咪咪·蔡同另一个女孩子,还有安洁琳。”

“安洁琳也在那儿?”

“嗳,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工作。”

“流言满天飞,你应该听过。”

“喔,小老婆说的是她?”

“他们就爱嚼这种舌根。还有什么‘莫医生的后宫’。”

“后宫里的安洁琳。”琵琶笑道,“我倒是能想像他怎么打扮她,她真是个木头美人。”

“你说她美?”比比诧异道。她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

“是啊,根据中国人当代的审美标准。”

“她倒是块木头,可是你看她会肯委屈自己跟着莫医生?”比比气吼吼地抛下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那么一本正经的。”

“还有维伦妮嘉。男生真坏,那样说她。”比比无奈地嗤笑道。

“你看维伦妮嘉跟查理·冯真有那回事吗?”

“谁知道。”比比没好气地说。

前天傍晚她们才在维伦妮嘉房里聊天。维伦妮嘉同查理背对着墙,依偎着坐着,四条腿收起来搁在床上,维伦妮嘉脱掉了鞋。琵琶想起了小山似的冬衣顶上两张宁静年青的脸,只露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像是通往深山核心的小径,而他的手握着那只脚。琵琶当时颇震动,也有点局促不安,寒冷中感觉到肢体接触的暖暖的轻颤。谁说话她就直钉着谁的脸看,小心翼翼从这张脸换到那张脸,避开那只手与那只脚。

“我就是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傻。”比比说。

“谁你也不信。”琵琶说,“将来你丈夫会发现骗你很容易。”

“不见得。”比比说,不觉得好笑,“我要是看见你跟我先生在一张床上,我也会疑心。”

“我倒有个结论,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

“那你自己心里头有这些事吗?”

“没有。我疑心也是因为从来不惯怀疑人家,而且每次都是我自己弄错。就算现在你问我,我也觉得末后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安洁琳大概也是一样,她太需要有个人了,年纪大一点的。她哥哥的原故。他们也接纳她,当她是一家人。”

“奇怪的是咪咪·蔡不像吃醋的样子。”

“她就跟真正旧社会的姨太太一样,帮他找别的女人。”

“另一个女孩子,也是姨太太?”

“她倒像汤盘跨在两只玻璃杯上。”

“我要把这句话写下来。”

“你什么都记。”比比快乐地说。

“说不定我还想画她。”

“你真是来者不拒,跟个痰盂一样。”

“我的练习簿呢?”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

“嗳呀,我忘了。你怎么说的?”

“我哪想得起来?我们是在说什么?”

“说安洁琳跟维伦妮嘉。”

“嗳,我说了什么来着?一定是很精彩的话。”比比说。

“看吧,不记下来马上就忘了。”

墨黑的健忘一直等在那里,等着什么掉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就差那么一点就抓着的东西立刻滚落了边缘。身边有这么一个虚无的深渊,随时捕捉住一生中可能浪费遗失的点点滴滴,委实恐怖。她必得回上海,太迟了只怕后悔。她在这里虽然努力习画,还是知道不行。但即使担心感觉也不算坏,她这一生总觉得得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起来,那种模糊的压力感更坏。她母亲与姑姑说过在中国学画没有前途。她并不以为上海会像巴黎。还是要回去,看该做什么。画传统仕女图,一根一根头发细描。什么都好,只要能开始。也不知道能怎么开始,不愿摸索太久自信里那块变硬的微小核心,那核心隐遁在心里多年,唯恐毁了它。

莫医生带日本官员走过校园,是来巡视医院的。一群四人,包括莫医生个子都矮,清一色的黑大衣,步履轻捷,挨得很近。她在远处看了一会,然后硬起头皮上前去。

“打扰了,可以说几句话吗?”她以国语向最近的日本人道。

“什么事?”他以英语回答,她也改用英语。

“我是上海来的学生。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回家,现在很难买船票。”

“哈哈,”他道,态度庄重,“你是上海人。”

他还是喜欢讲国语,琵琶也就再以国语说一次。他一停步其他人也停了下来。莫医生并没有认出她的表情,一径摆出笑脸来,但她看得出他费力地想着可能不会说的方言。日本人终于点头,一手探入大衣,取出一张名片,给了她,微一鞠躬。

“请到办公室来找我。”

他们走开了。琵琶看着名片,沮丧地发现地址是日军总部,还以为是使馆或外交的分处。

“你要去吗?”比比问道。

“总要试一试,不然绝买不到票。”

“你要去我不会拦你,要我就不去。”

琵琶默然片刻,衡量着风险。“我觉得不会有事。”她道,“总部是官方的机构,得顾脸面,不像乱军中撞上日本兵。”

“问题是不幸撞上了日本兵,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怪你。这可两样。别人会说话。”

她没去,留着名片。

俗话说归心似箭,流矢一样直溜溜往前飞,绝不左顾右盼。上海就是她的家,因为她没有家。对那些无依无靠的人,祖国的意义更深重。

白天在医院没有意义。黎明即起,接替夜班,头昏眼花跟着比比给每一张病床的病人量体温,比比量,她记录。回到护士的房间在台灯下伏案做画表,之字形线条与曲线,与算术课的鸡蛋价格一样地纯属假设性。

医生来巡房。这些天总不见莫医生,他交给了从玛丽皇后医院来的年青医生。她们推着工具车跟着他。另一个女孩,高年级的医科学生,传递器材。杂工从没有一次挑对时间,偏偏在医生巡房时送早餐。两双筷子、两碗饭浇上黄豆牛肉酱搁在病床间的小柜上。病人绝不肯耽误了吃饭,不想让饭凉了。有个病人把碗举到嘴边,动着筷子,一头让医生换他臂上的绷带。比比同另一个女孩挤过去看。琵琶没有她们的临床兴趣,也挤上去。那人转过来转过去,微笑看着自己的伤势,得意而又温柔,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晨光触着他背后漆着绯红油漆的多节疤的柱子,也触着他剪短的头发下坚强的长脸。而他忙着把饭扒进嘴里,圣母似的笑脸始终不变。饭煮得过硬,挜得像小山一样高,掺着稗子与嗑牙的沙石,扎实的安慰吞下肚,混合了红溴汞擦在新生的鲜肉上的灼痛,裸裎的背与肩膀上顶着的清晨寒冷,松脱的绷带像蛾拍打着翅膀,他看着伤口的怜爱目光,在在使她五味杂陈,喉头像硬块堵住了。

从四月开始,护士除了食宿之外还给付了大米与炼乳。

“可以拿去卖,你知道。”比比说。

“好啊,我们需要钱。”

“我去打听到哪里卖。”

“你看,”琵琶迟疑地说,“有没有办法攒够钱买黑市的船票?”

“我不买黑市的船票,疯了。”

“其实我也一样。”

“到底要多少钱?”

“不知道。”

“在这里做上十年也赚不到。”

她们两人一月的薪水是一袋十斤白米与一大盒炼乳。比比打听之后回来说:

“总共二十五块钱,我们得自己送去。”

“送到哪?”

“湾仔。”

“那不是很远?”

“大概吧,没去过。”

“我们得自己送?”

“抱得动吗?试试看。”

“行,抱得动。”

“我们可以跑两趟,轮流抱。—嗳,要卖吗?”

“要。”

第二天两人一道出门。琵琶抱着米袋,拿旧外套包住。

“听人家说什么战争小孩,这样子可真像是把婴儿走私出去。”比比说。

走到半路上的路障,琵琶想起挑着蔬菜到城里贩卖的老农夫挨打的事。这可是黑市米。万一盘问,就说是送去给朋友,两人得先套好,免得出纰漏。她看见哨兵钉着她的包袱。她们鞠躬通过了。哨兵也没叫她们回去。

“我来抱吧。”

“没关系。我累了会说。”

比比提供了头脑与关系,她想要公平,而不仅是付出劳力。米袋刚抱觉得重,也不至于支撑不了。甩在肩上扛着更好。换个姿势都是至福。可是调整姿势很难,每次琵琶调整,比比至多口头上说接手。兴许琵琶放下米袋,比比绝对会抱起来。她搂着米,腰往后挺,脚步踉跄,街道模糊了。她的脸往下拉搭,脚也没感觉。

“我们迷路了。”比比紧张地轻笑道,“可别走错了地方。”

“千万不要,再抱回去就糟了。”

农人就是这么逐渐地安分守己的吗?做最粗重的活,仍感觉卑微,负债累累?末后她还是得让比比抱着走几条街,幸喜是最后一段路了。

店铺很小,漆黑的内部空洞洞的,现在的店都一样,很难说卖什么,这地方倒散发出谷子的气味。有个人拿秤杆秤过米,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付了比比十块钱,立刻便把她们赶出店去,怕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交易。

湾仔这地方是贫民区,提到时总少不了意有所指的嗤笑。琵琶向周围张张望望,太累了,也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样子。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像在失重状态中飘浮,有只小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似地不舒服。快到城里她倒也复原了。她们就像矿工从矿坑里出来,呼吸了新鲜空气。两人闲步到拱廊下的时髦商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可看,两件便宜洋装陈列在灰濛濛又没灯光的橱窗里,她们两个还是看了许久。要卖给谁?日本兵的女人?这一向也只有她们会买洋装。特为依照日本风格做的俗气洋装?也不知是存货里的俗气剩货?

店里的女人见她们两个贪心地瞪着看,便走到门口,用广东话说:

“买什么?”

“随便看看。”比比说。

“进来嘛,里面还有。”

“不用了。”

她上下端相她们。最近女孩子都尽量深居简出,除非是赚日本兵钱的,轻易不会到城里。

“进来嘛。你们这样的年青女孩应该穿漂亮衣服,哪能穿这个。”她两根指头捏起琵琶肩上的衣服。

琵琶只是笑。

“她喜欢中国旗袍。”比比说。

“她穿洋装会很漂亮。”

“大概吧,这些可不行。”

两人走了。

“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比比说。

“上海就不这样。”

她忽有所悟,香港人在各方面都粗鲁得多。同许多华侨一样他们也是沿岸的南方人,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要诚实,却更不讨人喜欢。香港人被迫臣服于英国人,他们也将被迫的神气摆在表面上。现在只是再适应一个新的主人。上海人就讲究手腕多了,也不那么讨厌。上海是比较古老的民族,也是比较古老的邪恶。

“要不要去逛小摊子?”比比说。

“好。”

“反正都出来了。”

中环街市外的小巷里是个集市。买东西的人在一个个小摊子上穿梭,盒子堆得很高,各种衣料齐全。巷子是往下的斜坡,陡然落到海里,裂出一道深蓝的缝隙。丁字形的蓝海横陈在城市上方,与湛蓝的天空接成一线。绫罗绸缎衬得更鲜艳,人群更大更快乐。

“怎么这么多人?”琵琶道。

“店里却没生意。”

“大家一定都在省俭。”

“这里是便宜,不小心也会吃亏上当。”

比比停下来看一块钴蓝丝料,像是渲染的,“给你做衣裳一定好看。”

“颜色很漂亮。”

“不知道掉不掉色。甩唔甩色啊?”她问摊贩。

“唔甩色。”他头一歪,草草地说。

比比还是疑心,在手里团绉了。琵琶也摸了摸,也觉得像是渲染的。

“黏手。”

“应该没关系。我也不晓得。”比比说。

“要是能有杯水就好了。”

“他们才不会给你。”

“买不买啊,大姑?”摊贩问道。

“我怕掉色。”比比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

“唔甩色。”他说。

“不知道。”她同琵琶说。

她又前前后后看了看,末了沾唾沫抹在布上,猛揉了一阵。琵琶像给针戳了一下,偷偷看了摊贩一眼,他倒没作声。比比检查手指,他脸上也毫无表情。

“应该是可以。”她说。

琵琶买的布够做一件洋装。到另一个摊子两人看中了同样的花色,玫瑰红地子上,密点渲染出淡粉红花朵小绿叶。

“好漂亮。”比比说。

“我没见过这种布。”

“看,还有一种。”

同样的花色,只是紫地子。另一匹是绿地子。琵琶绕了摊子一圈,找到了黑地的。全都是密密地画上花草。是谁做的?为谁做的?听说乡下人不再制作中国人自己瞧不起的土布。琵琶原以为只有蓝白两色。会不会是日本人学了去,仿作的?密点图案可能会褪色,料子却很厚,穿上一辈子也穿不破,夏天穿又太热。这块布有点朴拙,不像是日本货。

“掉色不掉色?”

“不掉。看背面。”比比说。

“我喜欢紫色的。”

“绿的也好看。”

“嗳,我也喜欢绿的。”

“我们看的第一块呢?”

“粉红的。我还是最喜欢那个。”

“黑的也很耐看。”

“我不能每样都买。”

“每个的花色都不一样。”

“我在想这跟随身带着画走最接近了。”

“你需要颜色。”

“你不要?”

“你比较合适。”

“真后悔买了那块蓝布。”

挑拣了半天取决不下,好容易割舍了黑地的,其他全买了。

“我就说我们疯了。”比比说。

第二天又回来买黑色的。第一次买东西的喜悦钻进了琵琶的脑子里,像是从没有过东西。在家里样样都是买来给她,要不就是家里有了。那样子就像是男人家里帮他讨了媳妇,他倒也是欢喜,可是跟自己讨的就是两样。可是从她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却使她郁郁不乐,如有重担。离开上海前夕,是她母亲给她理行李,告诉她什么东西搁在哪,说了一遍又一遍。等琵琶最后一次在家洗澡,她自己往脸上擦乳液,又再三说:

“都在这了。掉了什么,就再没有了。”

琵琶躺在温热的水里,迷濛地漂浮在自己眼前。她很愿意只身走了,不要那冷冷无欢的嫁妆。她想出来,可是站在垫子上擦干身体,手肘可能会戳到她母亲。耳朵里已经听见忿忿的小小喊声。

“满意了吧?”比比问道,看着黑布包好,交到琵琶手里。

“满意了。”

“除非等衣服全做好,不然你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我要等回上海了再做。”

“你需要衣服。”

“在这里不需要。我们出门都得换上最旧的衣服。”

在小摊间穿梭,竟看见了陈莲叶。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一定是童先生。单看见他是认不出来的。她们招呼了一声。

“嗳。”莲叶还是梳着两条黄沙莽莽的辫子,苍黄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你好吗?”比比说。

“很好,你们呢?”

莲叶向来穿的蓝布外套被她的肚子一分为二。琵琶只觉得要诧笑,强忍了下来,竭力把眼睛钉在莲叶的脸上,连比比说话也不敢看,唯恐迎上比比的目光会煞不住要笑出声来。可是她的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

“去过宿舍吗?”比比说。

“去了,拿我的东西。你的东西拿回来了?”

“嗳,幸好没丢。”

童先生靠后站着,没开口,一半留神她们谈话,一半注意四周。莲叶并没同她们介绍,在中国的礼节也属寻常。说了两句就点头作别,比比与琵琶朝相反方向走了。比比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到了街尾,方激动地说:

“你看见了?”

“怎么能不看见!”

“我们才说什么战争小孩呢。”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跟他的父母住在一块?”

“我问都不敢问。”

“他的父母说不定很高兴呢,尤其是快抱孙子了。”

“他们不会反对?”

“要反对也是莲叶家里反对。”

“她不成了他的小妾?”

“现在不叫妾了。”

他们俩就像一般的夫妻,比比与琵琶就一点也不疑心两人的结合只是权宜之计。眼前不再有长长的肚子从外套上往外探,两人也能为饱经苦难的爱情表示同情了。

“他反正不能离婚。”比比说,“他太太在哪?”

“山西。”

“音讯断绝了。”

“他们怎么没到重庆去,到那就是抗战夫人了。”

“肚子这么大,走不了。”

“说不定还为了钱,安置老人家也是个问题。”

“就算要走也不会告诉我们。”

两人经过了戏院。一群人往里流动。

“看过粤剧没有?”比比问道。

“没看过。”

“嗳,我以前天天晚上去看戏,我的广东阿妈带我去的。”

“好看么?”

“我喜欢看。要不要看?”

“都可以。”

“那就进去吧。”

“好。”

“我们两个花钱就跟喝醉了的水兵一样。”

“那钱还够不够买船票?”

“反正买不到。”

“有一天买得到了,我们却没钱,这玩笑就太残忍了。”

“我们的钱够。”比比喃喃说,神色高深莫测。

粤剧并不精彩。与京剧相比粗糙浮华了,琵琶没看懂,也听不懂其中的笑话。可是她仍极享受,尽情掬饮剧院里的各种嘈杂,观众嗑瓜子,咳嗽,吐痰,舒舒服服地回到正常的时光与古老的地点。这是她头一次以观光客的外人眼光来看中国,从比比那学的,她一辈子都是以外国人的身分住在中国。也是头一次她爱自己的国家,超然物外,只有纯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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