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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湾巴士在一条干净的碎石路前把她放下,马路两侧绿意盎然,密丛丛的蕨类植物。空气停滞不动,蝉噪声盈耳。马路尽头是一幢长长的淡黄屋子,进了门去,里头又暗又宽,没有电梯。

“真漂亮。”她说,四下打量了饭店房间,亮蓝色的海景占了四分之三的窗子。

“我喜欢。”露说,“本来是要住告士打饭店的,可是这里好多了,还有漂亮的沙滩。”

她跟谁一块来的?琵琶没问。也没问候姑姑。她母亲可能不高兴,虽然按理说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朋友。

露又回浴室照镜子,琵琶占了她刚才倚着的门框边位置。明亮的午后阳光照在白磁砖上,她母亲的肩胛骨在橙色的透明睡袍下突了出来,看得她一惊。她不能穿这种衣服,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性感,反倒俗气。太不像她了,她从来没有穿着打扮不得体,总像时装模特儿无可挑剔。

“嗳,我看见那个印度小女孩了,她叫什么来着?”

“比比。”

“她打电话来,我就约她过来吃茶。很聪明的女孩子。”

“是啊,我很喜欢她。”

“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

“不会的。”琵琶笑道。

注视着两潭镜子似的眼睛,往脸上擦乳液,露讲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撇下学校功课不提,琵琶的成绩很好。生平第一次她乐于给母亲写信,报告她的大小考试成绩。

“有别的朋友吗?除了比比?”

“没有。”

“同学呢?”

“都回家过暑假了。”

“你不给他们写信?”微微的犹豫,她指的是男孩子。

“不写。”

“我跟你张叔叔张婶婶来的,缇娜阿姨跟吴医生也在这里。”

“喔!都来了?”

“他们要到重庆去。”喃喃一句就煞住不提了。

琵琶没问她母亲又要到哪里去。当然不是重庆。

“我听说你爸爸日子过得很艰难,房子不要了,搬进了两房的屋子,后来又换了一间房的屋子。他们说何必付房租?你后母就去了大爷家,要他们把阁楼让出来给他们住。”

“什么?”琵琶惊呼,半是笑着。

“就搬进去了。”

“骏哥哥没说话?现在是他当家了吧?大妈也过世了么?”

“是啊,是你骏哥哥和骏嫂嫂当家。”

“他就让他们住?”琵琶注意到骏哥哥才十几岁,做人就又圆融又油滑,等她大了,才知道骏哥哥特别提防穷亲戚。

“不答应也不行吧。要不是你爸爸倒了自己亲妹妹的戈,你大爷的官司也赢不了,你骏哥哥也得不到那么多家产。嗳呀,你们沈家啊!”

琵琶想像得到后母跑那一趟,黑色旧旗袍显得单薄利落,头发溜光的全往后梳,在扁平的后脑勺上挽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很苍白,长方眼,大大的,带着笑意。要求的是份内该她的,搬出一套大道理,像什么国难当头一家人理当守在一起,生死与共。提也不提官司的事。

“你爸爸跟你姑姑翻脸,庭外和解也没捞着什么好处。都怪他那个能干的老婆,都是她教唆的。现在起码帮他弄到了阁楼养老。嗳呀,真是的,现世报啊!”

琵琶倒觉得骏哥哥是宁可给房子也不敢借钱,那可是无底洞。

“我真不明白,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汽车没了,房子也没了,又没孩子,就只他们两口子。两个连大烟也戒了。鸦片越来越贵了。他的土地偏偏位置又不好,先是日本人占了,现在又换上共产党。可是其他东西呢?我早就说过:遗产不可靠,教育才可靠。我没有钱留给你,只能给你受教育,让你能自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琵琶心里震了震,最后的庇护所也没有了。虽然也不可能再回去投奔她父亲,但父亲家总给她一份归属感,不像她母亲摆明了说不欠她和她弟弟的,姐弟俩打小时候就知道了。

“你后母可真精明。”露在说,“机关算尽,末了又怎么样?嗳呀,看她是怎么对你弟弟的。故意把肺结核过给他,又不给他请好医生。那时他从家里逃出来,我逼他回去,想想真后悔。我也是不得已。”她的声音沙哑了,“已经有你了,我实在养不起了。”

琵琶总是为弟弟的事怪自己。打从后母一进门,就当他是眼中钉。琵琶也不知道能怎么帮他,如果真有心,就会知道要怎么帮。她只是想要是有钱就好了,有钱就能把他拉出来,好好栽培。全都怪在缺钱上,她那年纪的人也是正常的心态。

她其实可以对他多点女性的柔情,而不是像男人对男人一样同他说话。他对女孩子感情脆弱。他还能是正常的男孩,想想也真伤惨。年纪还小他仿佛就掂量过自己和这个世界,决定了呆坐着等钱比较上算。结果他错估了人世的变动。他没能活着看见这一切,但是十五岁那年他看见父亲把一封通知书原封不动收了起来,末了,抵押过了期,产业也没了。被恐惧瘫痪了。小时候她就知道父亲的恐怖。他看着变动来临,加快速度。他有先见之明,而他的恐怖让他的先见之明跑得更快更远。

“我叫他去照个x光,都安排好了。”她母亲在说,“他去了吗?反倒从此远着我,小鬼怕见阎王爷似的。我老跟你们讲健康,讲得我嘴皮子都干了,讲得你们的耳朵都长老茧了,可是有人留意了吗?这下子知道厉害了吧。”

有人敲外头的门,仆欧进来了。

“茶点来了。”露道,躲了进去,还撮着嘴唇让嘴看着小一点,琵琶觉得诧异。“他走了吗?”露低声问道,探头来确认过后才穿着橙色尼龙睡袍出来。

她倒茶,要琵琶从加盖的银盘上拿黄油吐司吃。张夫人来了。

“有客啊?”

“没有,琵琶来了。”

“咦,琵琶,你好么?”

她拿了块刚买的衣料给露看。“午饭后看见缇娜了没有?”她问道。

“没有。”

“我才跟张先生说:别又打麻将了。吵成那样,多难为情。这个怪那一个打错牌,那个又怪这一个打错了牌。”

“是啊,这习惯真不好。什么都能吵。”

“旁边的人看着可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缇娜还每次都哭着来找我呢。”

“吴医生看起来像好好先生,脾气还真大。”

“还是为他离婚的事情在烦心。他父母说:我们只认这一个媳妇。你出洋去,都亏她服侍我们两个老的,为你尽孝道。谁敢赶她走?”

“老是这样子。”

“现在这年头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她都安排好了。一到重庆,她就是抗战夫人了。现在抗战夫人大家都承认了。”

“我也是这么劝她的。我说他要是想丢下你,又何必带着你呢?”

“她说吴先生想丢下她?”

“她自己疑心病,还连我也妒忌起来了。”

两人低声咭咭呱呱说笑。

“他要看见你跟她站到一块,选了你,我也不怪他。看她那个贱样。我就看不惯她拿他盘子里的东西吃。”

“你也注意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还帮他扶领带呢。”

“偏拣他跟你说话的当口。”

“也怪里奥纳,他是故意的。”

“何必呢?找架吵啊?”

“是啊,故意找架吵。所以我才劝她太常吵架不好,会吵成习惯。”

“今晚不会又要打麻将了吧?”

“谁晓得。听见说要上船餐厅去。”

“等会儿酒排见就是了。”

张夫人走后,露问道:“宿舍里晚上几点吃饭?”

“会帮我留到八点。”

“有热水洗澡么?”

“没有,暑假只有冷水。”

“那就在这儿洗了吧。毛巾天天换,一定有一条是我没用过的。”

琵琶洗完澡后,露道:“还有时间到外头走走。这儿花园非常好。等我换个衣服,我带你去看。”

她们走过了深色镶板的过道,步下铺了酒椰纤维地毯的楼梯,每一楼都有洋台,搭着紫藤花架。她们顺着条石子路往前走,两边灌木丛夹径,夕阳下山了,树丛吐出凉风。花园倒是没看见多少,琵琶只觉得非常异样,跟她母亲并排走着,一派的闲适。

“别把缇娜的事说出去,背后道人长短不好。张婶婶是例外,一道旅行,也瞒不了她。”

“我不会说的。”

“我老是说:跟男人好归好,不能发生关系。看看缇娜,精明得很,别低估了她,还是落到这个下场。我跟你讲,好让你学个教训。”

“张婶婶不喜欢她吗?”

“嗳唷,别提了。两个人都来找我抱怨,早知道不跟他们一道走了。还不是为了方便。张先生有办法。吴医生他们又想跟人家一样跑单帮。他是医生,容易买到盘尼西林什么的,内地很缺货。他们河内昆明两头飞。我要先到加尔各答,可是有他们在也可以有个照应。我也没做过生意。为了你的原故,我也得想着赚点钱了。”

琵琶听过跑单帮,生意人穿越封锁线进入中国内地,是新兴行业,男女贫富都可以做的一行。最下级的一等是些贩子,硬挤进三等火车厢,一路靠贿赂闯过大小车站与日本人的检查哨,挨耳光,踢屁股,女人也少不了挨打,有时还需要陪宪兵或检查员睡觉。有些老妈子也进了这一行。高级的跑单帮搭的是飞机,进出未沦陷的中国省份。走私禁运品的女士都是老手,夹带通过海关,不申报。琵琶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一听见就害怕,知道外行人要插手是有风险的。

“我一直非常难受,花了妈这么多钱。”她带笑说,“我不该带累了妈。不用在意我,葬送了这么多年,不值得。”

露似乎吃了一惊,但是脚下不停,也没别过脸来看她。片刻后方才开口,眼睛钉着风景,像对镜说话。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好像我是另一等人,更有权利活着。我这辈子是完了。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的,现在才明白女人靠自己太难了。年纪越来越大,没有人对你真心实意。”

琵琶听得一惊。再独立再不显老的女人最后都不例外,被人性击败了。

“我有个朋友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着想了。’我就是不听他的。这如今我终于决定要让别人照应了。也是为了你的原故。”

琵琶缓缓吸收这消息,融解不愉快的包装。原来她是要到加尔各答去找爱了她许久的男人。她虽然没爱过他,还是温柔多情的。琵琶不介意这事也同走私跑单帮怪到她头上,却一时对答不上来,就许接上了话也都听着不体贴。他是谁?准定是个好人,愿意等这么久,也不变心。要是说她很高兴,又像是证实了人家的假设,巴望有个继父来供养她。他是个外国人吧?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一个高高的男人,没见过的长相,大衣上露出一截红颈子,立在穿衣镜前,不知在哪处的幽暗的穿堂里。再多臆测就成了刺探。突然间,她母亲像是已走了。虽然仍并排着走,却变得很珍贵,颜色越来越淡,像一抹渐渐散去的香水,越是这样琵琶越是不敢转头看她。

“我以前看不起钱,不管为了钱怎样受彆。不是没有人要给我钱。就拿你舅舅来说吧,只要我愿意拿,可以拿走他所有的钱。你可不准跟别人说去。你舅舅其实是抱来的。”

亲戚间的事琵琶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倒是从没听说过。舅舅是抱来的!

“可别说出去。”

“我不会说出去。”

“他的爸妈是逃荒的,一路行乞,孩子才生下几天,胡嫂就去买了来。”

舅舅家里那一帮半退休的老妈子里,琵琶隐约记得有个老妈子十分齐整,白净的圆脸,大家都尊她一声胡嫂。琵琶刚到上海的时候她还在,后来就告老回乡了。

“她把你舅舅带进来,吓都吓死了。族里人日日夜夜监视着屋子,监视了好两个月。他们一开始就说肚子是假的,进出的人都要搜检。胡嫂把孩子放在篮子里,上头摆了几层糕,盖了块布。一个把布翻过来看了看。我完了,她心里直犯嘀咕。人人都抓着棍子石头,预备把门打破,杀了寡妇和姨太太们,恨她们夺了家产。男女老少都赶出去,分了家产。”

“如果真生了儿子呢?会怎么对付他?”琵琶问道,这会儿才想到真相。刚出生的女儿留下了,再添上一个儿子,算是双胞胎。故世的人必得留下个遗腹子来。

“会留下来,可能找个老妈子收养,不会把他淹死在水桶里。可是要知道他是抱来的,决不容他活下去。幸好他一点声音也没出。胡嫂进了前院就疑心孩子死了。可是不敢看,墙上树上到处是族人。她以为孩子准定是闷死了,后来一看,他睡得很香。所以她老说他有福气,注定要当小少爷的。”

“舅舅自己知道么?”

“不知道,始终瞒着他。胡嫂的后半辈子当然是不愁了。你外婆一定是厚厚赏了她,临终前还交代要对胡嫂另眼看待。”

“真像京戏狸猫换太子呢。”

“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露说,后悔说出了秘密。

“我怎么会?”琵琶震惊地说。又与她有什么相干了?母亲的东西又不是她的。连她母亲这话也说得荒唐。过都过了半辈子了,舅舅挥霍无度,又养那么一大家子,只凭老妈子一句话就打官司,而且老妈子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很看重钱。”

“是要赚钱,不是跟自己人拿。”

“你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了。”

“他还是我舅舅。”

“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声,你们沈家!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你父亲和姑姑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那是两样,他们是要报复大爷。”

“我不过这么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哪一天真给钱逼急了。”

“我再穷也不想拿舅舅的东西。”琵琶仍是努力笑着。

“我也只是说说。”

两人默默走着。琵琶清楚记得第一回听这个族人包围的故事,那年她九岁,她母亲刚从英国回来。午餐后的闲谈是一天中最愉快的半小时。餐桌都收拾干净了。暗红磁碗里搁着水果,一束阳光斜射在上头。茶还太烫。盘子里的果皮渐渐发出了腐坏的气味,还是没有人想动。围困寡妇的故事就像是家里的壁毯,很美,却难以置信,她母亲与舅舅居然是传奇故事里走出来的,掀起萧墙之祸的一对双胞胎。说来也心酸,十年后别的都隳败了,故事却又润色了。而在新的转折中又添上了附录,她也在里头,竟和族人一样坏!

“回去吧,赶不上晚饭了。”露说,两人在饭店入口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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