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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目的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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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社会里面,无论是中国或外国,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人与人之间,太缺少真挚的感情,到处都是欺骗诡诈,冷酷无情的现象,简直找不到可以互相信赖的坚实基础。甚至亲属朋友之间,彼此心里各怀鬼胎,不能推诚相见。一切人类社会的契约和道德规范,都祇流为纸上空谈,任意的可以被破坏或背叛。国际间签订的条约,尽管签订时认为神圣庄严,签字的金笔被保存起来作永久的纪念,但是签订以后,谁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被野心国家所撕毁,作为字纸篓里的废纸?在这里“尔虞我诈”,不讲信义的社会里,大家祇知互相利用,以人为工具,所以浑厚敦朴之风,早已荡然无存,甚至人人感觉到四周都是敌人,务须小心提防,真如芒刺在背,寝馈难安。这种现象,是何等惨酷,何等可怕!

这种惨痛可怕的现象,是如何产生的?他产生的主要原因,是在什么地方呢?

原因当然很多,但我以为最主要的却有两个。第一便是工具文明发达的影响。自从工业革命以后,人类的生活,全靠利用机器,以求满足;人们天天所接触的,差不多全是机器,全是可供利用的物。因此这种物的观念,遂不知不觉的浸淫于人类的脑海。物既可以利用,为什么人不可以利用?于是原来用以对付物的态度和方法,就渐渐拏来对付人,把人也当做工具或手段来利用了。不知机器是无生命的,而人却是有生命的──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理智、有感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现在自命为万物之灵的人,也成为刍狗了。拏人当做物看,本不自今日始。古时野蛮民族,就往往以人做祭神的牺牲品,所谓“衅鼓”“衅钟”,都是把人当做牛羊一般看待的事实。到了现在的文明社会,虽不再拏人去祭神,但因受了工具文明发达的影响,更进一步把人当做祭人,祭人的欲望的牺牲品了!

其次便是近代政治闘争中运用策略的结果。政治目的,本来在求公道。政治的天秤,就是人的平衡。政治是提高人性的,不是摧残人性的,更不是把人性变为兽性的。但是近代的政治,却大都成为钩心闘角、倾轧排挤、不择手段,甚至以人为工具的场合。在政治社会里面,有许多利用人的人,以能利用人为得意。他往往利用别人到某一阶段,等到被利用者在这阶段的功用过去以后,不但把他一脚踢开,弃如敝屣,甚至于还要屠杀浮尽,方才快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这几句话就是近代政治残酷性的写照。历史上“韩彭葅醢”的故事,到了近代,还要多,还要厉害。我不久以前,看到一份欧洲的报纸,上面画著一幅关于苏俄史达林的讽刺画;画他手里拏了一面镜子,一面照著自己的容颜,一面叹息道:“十月革命的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这是何等的悲哀!因此之故,所以在政治上活动的人物,往往只有二等以下的角色,才能勉强自存。无怪十九世纪英国政治思想家穆莱(john morley)说道:“政治场中,次好的每当首选。”更无怪有人说:“在政治上,一条直线是两点中最远的距离!”这又是何等深刻的讽刺!在外国选举的时候,于投票以前,竞选的人为了得票的关系,不惜在穷街陋巷之中,抱著流鼻涕的孩子香香面孔。以求取得他母亲的票。但等当选以后。谁还认识,谁还理会这讨厌的孩子?这种的表现,都是象征人性的堕落。政治策略!政治策略!你不知道戕害了多少生命,遗误了多少青年,降低了多少人性!

由于这两个重要原因,所以必然产生下面几种恶果:

第一是真挚天性的毁灭真挚的天性,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一件东西。人与人之间,要能以诚相见,以真挚相处,才能彼此信任,相安无事,而达到所谓“忘机”的境界。假如各人存著机心,则“尔虞我诈”,互相猜忌,必致大家互相提防,互相警备;甚至别人眉眼一动,就疑心他有害我的意思。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形之下,人生优美的灵性,便完全丧失!那里还会有什么人生的乐趣?

第二是社会团结的脆弱社会的团结,应以个人的团结为基础。个人与个人团结不坚,则社会的团结便无从说起。“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假如在自己的夫妇兄弟之间,尚且不能互相信赖,何况对于大的社会?清算自己的骨肉,以表现忠实于团体,是绝对不近人情的事,他决不能忠实于他献媚的团体。这与吴起杀妻求将,是同样卑劣的心理。听说八九年前某省的军人请客,客人虽少,但设筵的房间不能不预备一个最大的,因为每个客人的后面,都要站著一排各自带来的盒子炮兵。这眷是古代“鸿门宴”的格调!我想在座的人,纵有八珍在前,难道可以吃得甘味吗?我们要知道社会的团结,在于互信。假如人人各怀鬼胎,存心计算,都一定会弄到“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的现象。这种社会一定是不稳固的。假设有几个人聚在一起,便要商量如何对付另外几个人,他们对付另外几个人的手段是有效了,然而又安知施之于他人者不会施之于自己?恐怕“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既有曹操之篡汉,安得不得有司马之篡曹?司马之篡曹,可说是当然的事。这种风气,实在是长不得的!

第三是发生人格上不可补救的缺陷人格是整个的、继续的,是不容玷污的。人格一有缺陷,即不易恢复完整,悔也是来不及的。因为许多人的坏行为,往往都是由于坏习惯所养成。习惯的力量大极了。心理学家哲姆士论习惯,引一个老虎进笼的故事为证:一个马戏班子的老虎不幸出笼了,大家都起恐慌,无法降服;后来班主心生一计,把笼子抬在老虎面前,那老虎就俯首帖耳地走进去了。这就是所谓习惯成自然。大凡人类的行为,祇要多做几次,也会像水一样,形成一种惯流之道(channel),以后就会不知不觉的照著做去的。说谎的人,一次说谎,二次随之,以后脱口而出的无一非谎。等到说谎话成为习惯,即促明知说谎是坏事,也不容易改正。习于任何诈欺虚伪的人,莫不如此。这种在人格上的损失,是不可估计的。

第四是人生乐趣的减少以至于消灭人生的目的,不祇在求物质的享受,而且在求精神的安慰。假如四周都是敌人,处处都是荆棘,时时要小心提防,那就痛苦不堪了。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而且自己要做坏事的人,因为自己要用许多心计,痛苦也随之增加。譬如说谎的人,必须要想出一大套,以自圆其说,这已经够苦了;一旦被人拆穿,便觉得从此不能做人,或被人看不起,其痛苦更甚。西洋人有句俗语说:“诚实是最好的政策”(〝honesty is the best polity。)。其实诚实并不是“政策”:如果说他是政策,或是最好的政策,那倒不如说他是最简单的政策(honesty is the simplest policy)。他虽然是简单,他却是最能颠扑不破。他不但比任何巧妙的谎还要圆满,他更能奉行他的人心安梦宁。他是天下之至拙,也是天下之至巧!

以上所说的这些错误和痛苦,有没有方法可以挽回呢?我以为还是有的,但是要从根本上对人生的意义和宇宙进化的原则,有一番新的认识和审定。

首先我们应了解人不是机械。机械是无理智、无感情的,而人却不然──不但有理智,而且有感情。这种感情弥漫充塞于整个的宇宙,人生须靠他才能调整、才能谐和。我们知道在化学方面,有所谓“亲和力”(affinity),在物理学方面,也有所谓“引力”(gravitation),而在人类方面,和这些相当的,便是感情。男女之间要讲恋爱,乃是这种感情自然流露的一端。其实何祇男女,无论任何人,相处谁不需要感情?在现代往往有一女子爱上一男子,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多得一笔财产或遗产的事实。在国际上,还有刺探他国政治军事秘密的男女间谍,不惜牺牲个人的色相或身体,以求情报的取得,等到取得以后,不但把对方抛弃,甚至加以杀害。这是近来不为稀有的现象。可见感情中如果带有手段,则衽席之间就是戈矛。不过,这些特殊的事实,终当看作例外。这是人性的堕落和变态,而不是人性的本质和正常。我相信人类终究是富有感情的。惟有富有感情,所以人才不是机械,不能当作工具利用;也惟其富有感情,所以人生才能发展、调整、谐和,以达于美满的理想境地。

其次,我们还应明了宇宙进化的真义。宇宙是不断进化的。但这种进化,有没有最后的止境呢?我说是没有的。这不是我说的话,是近代科学说的话。若是有止境,才有最后的目的,才有一劳永逸的境界,才可以说到“为目的不择手段”(end justifies means)这句话。但是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合宇宙进化真义的。进化是无穷尽、无止境的;若是能达到最后的目的,宇宙人生的进化就停止了。停止的状态,无论假想到如何完善,却是如何的沉闷,如何的刻板,如何的无意义!我们应该知道目的祇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理想。无论世界上那位伟大的哲学家,能画得出、写得尽一个最后理想的境界来吗?理想不过是在某一阶段中自己悬著的一个目标,好像是夜间长路上的灯笼,自己点的;前进一段,更照见一段的前程。更好像探照灯一样,射穿一道云层,还有一道云层,云层之上,还有太空。时间的书中,页子是翻不完的。经过一个阶段,又有新的理想产生。人生作不断理想的追求,才有兴会、才有乐趣。这不是徒劳无功,这是人生在宇宙进化程度中的适应,也是他实现自我价值以求满足与进步的惟一方式。宇宙无终了,人生无终了,历史也无终了。每个阶段都是真实的,所以每个阶级都不容忽视,不能看作无关轻重,无本身价值的手段。进化也不是无中生有的,不是能抹煞一切的。进化就是变,不断的变,所谓革命不过是进化途中的一个大踏步──有意义的大踏步,而并非最后的阶段。一切革命的年代,如所谓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一八四八年的欧洲革命,一九一七年的俄国等等,也不过是历史学家为研究便利起见,用来表示这大踏步的符号。并不是说这个年代一过,什么都改变了。具体一点来说,难道巴斯梯监狱一陷落,法兰西人民全都变过了吗?不!不,历史告诉我们许多事实不是这样的。既然不是这样的,则为革命可以不择手段的话,自然不攻自破了。

从整个进化的系统来看,目的与手段是不可分的。因为在每个阶段、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他本身的价值。从进步的眼光来看──进步是依著人类所悬的理想而前进之谓──则每个人同时是目的也是手段。因此我们人生有两种价值:一种是工具的价值(instrumental),一种是本身的价值(intrinsic value)。工具的价值是我们对他人对后来说的。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事业,必须好好的过去,好好的成就,以为来日人家继续踏步前进,发扬光大的基础。假使我们倒在半路死了,我们的白骨,也为后来者在前进的路上,当一块踏脚的石板。本身的价值是我们对自己的认定。就是我们把自己当作前进途中的一块石板,这块石板也要完整、坚实、美丽,完成他石板的本性。假如我们是演戏,那我们演的便是义务戏;不问卖的要多少,自己有无收入,我们总得卖尽气力去演。惟有在这演戏的艺术里,我们可以表现自己的天才,寻著自己的乐趣。工具的价值是我们对于人类贡献时的服务态度,本身的价值是自己的自尊和对于他人的尊重。两种价值的估计,缺一不可。自己把自己当作单纯的工具,未免把自己的人生看得太轻了。自己把人家看作工具,那好像三国演义上酒醉后的典韦,一手抓一个小兵,飞舞似的来当武器,岂不是太残酷吗?

所以我们最不能、也不应,把人当工具、当手段。不把人当工具,所以才有教育,才有教育的可能。不然,拏人当机械──机械是最完整的工具──看待,世界上那有教机器的教育?教育要注重引导被教育者自己去发挥本身的优点。此正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的意思。在德文里面,教育称为〝erzierhung〞,也带著“引出”或“拉出”的意义。这便是承认被教育的人是有本身的价值的;否则教育就不会有意义、有效果。教育的对象就是生命,教育的目的就在发展人类的生力、智慧与人格,以引发他生命内潜的价值,使其同时在整个宇宙之中,与他部份相和谐、谋共进。所以教育不是准备生命的,教育本身也是生命。康德说,“我们要以人为目的,不以为手段。”这固然是教育里颠扑不破的格言,同时也是现在机诈残酷的政治社会中所一刻不能忘记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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