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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经衷论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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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士张英撰

虞书

尧典凡十条

尧典言圣人德业政事,最为浑沦,字字有太和元气。首节言天德之纯,次节言治功之盛。「乃命羲和」六节,敬天以勤民之事也,圣人之政莫大于法天而顺时。「畴咨若时登庸」二节,知人以勤民之事也,圣人之政莫大于任贤而共理。末二节,一则求治水之人,一则求禅位之人。当时急务,莫大于此二者,故并列之。圣心所涵,上而天,下而地,中而人,近而在廷,远而继世,无不周详完备,而究不见其有经营之迹。此所以开万世之治统,冠三代之典谟,与天地并垂不朽也与?

史臣赞尧之德,首曰「钦」,如万派之有源,众目之有纲,列宿之有枢极也。以之事天,则曰「钦」。若以之治民,则曰「敬授命」治水之臣,则曰「往钦哉」。命观刑之女,亦曰「钦哉」。直以心源相示,更不别置一辞,可见此为内圣外王之要领也。

「分命羲仲」四节,主于四仲之二分二至以立言。东南西北,所以定方位也。春分之出日,夏至之敬致,秋分之纳日,所以考日行也。作讹成易,所以授民事也。日中宵中,日永、日短,所以定日晷也。星鸟星火,星虚星昴,所以验中星也。析因夷墺,所以觇民气也。孳尾希革,毛毨氄毛,所以觇物变也。只此数语,而详密尽矣。后世月令历数诸书,繁文伙说,有能出其范围者乎?于此可见古人立法之密,亦可见古人文字之简。

春秋举二分,中气也。冬夏举二至,至,极也。一则极短,为冬之至;一则极永,为夏之至。日永日短不言宵者,举日之永短,而宵可知也。日中宵中,互言也。古人作历,以日法为主,故三言日而一言宵也。历既作矣,又验之于地,验之于日,验之于星,验之于民物,皆所以考其历之疏密,而惟恐其不与天合也。古人之谨于承天如是哉!「作讹成易」四字,民事也,而天道四时之变化在其中,此所谓「参天地、赞化育」也。

闰法以归四时之有余,岁差又以补闰法之不及,故蔡氏注岁差于闰法之后,所谓「因天以求合,无百年不变之法」者,此也。

治历之法,只用「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一句,不待分晰,而朔虚气盈,皆含蕴于其中矣。故下直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更不费辞,细绎真化工之笔。舜所诛之四凶,在尧时遂有三人在朝,如共工,如伯鲧,如𬴐兜。当时在廷交赞,或荐之若采,或荐之治水,尧虽知其不可,而卒未尝驱而去之。意三臣之才,实高出于当日之廷臣,尧能驾驭而用之。今观「僝功」「试可」之言,亦可以知其才之不凡矣。不然,何以当日三举廷臣,而四凶遂居其二哉?观「庸违象恭」及「方命圮族」之言,则知尧之知之者审矣。大约非才之不足,特恃才妄作之人。当尧之时,其恶未形,圣人如天地之覆载万物,苟未至于倾覆,则亦姑待之耳,何尝有心于其间哉!

六经惟尚书最古,后世圣贤立论多夲之。言「心」,始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言「性」始于「若有恒性」;言「志」始于诗言「志」;言「学」,始于「学于古训乃有𫉬」,后人因而扩充之,以尽其蕴。如大学三纲领,「明德」则「克明峻德」之谓也;「新民」,则「平章百姓」之谓也。「止」字一见于益稷,一见于太甲。其曰「安汝止」者,为圣人言之也,自然之止也。其曰「钦厥止」者,为中材言之也,勉然之止也。「修齐治平」之说,𬄩括于「克明峻德」一节之内。皋陶谟所谓「慎厥身修思永,敦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修齐治平」之次第已尽矣。「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即所谓「天命之谓性」也。「若有恒性」,注:若,顺也。即所谓「率性之谓道」也。克绥厥猷惟后,即所谓修道之谓教也。

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即所谓戒惧慎独也。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即所谓天地位,万物育也。子思、曾子盖即古人之说而贯串整齐之,其义不能外也。故曰:六经者,四书之渊源;四书者,六经之门户。后人由门户以陟堂奥,一以贯之,亦庶乎其豁然矣。

丹朱曰「启明」,是何等才辩,岂若后世庸愚之流,而尧却从才辩中见其嚚颂。共工曰「方鸠僝工」,是何等干理,岂若后世偷惰之徒,而尧却从干理中识其静言庸违。虞舜一侧陋之夫,尧独从其家庭蒸乂,而识其可以与天下。可见用人之道,宁德胜才,无才胜德。盖辨之于夲末、诚伪、纯驳之间,而后不为其所欺。只此数条,遂可为千古用人之法。舜典凡二十条。

舜典首节统论其德,「慎徽」以下,言历试之事。「正月上日」以下言摄位之事。「月正元日」以下言在位之事。「舜生」一节,总言帝之始终。摄位之事如观天。祭祀、朝觐巡狩、赏功罚罪,次第举行,声明文物,视尧典时又不侔矣。在位之事,询岳咨牧,行政之大者也。「咨四岳」以下,用人之大者也。百揆以纲之,纳言以维之,教养兵刑,工虞礼乐,灿然有章,秩然有序,慎简于其始,考绩于其终,一堂交让,君明臣良,其言古穆冲和,所谓大含元气,细入无间者也。

圣人之德,非明无以临下。惚穆既远,人情诈伪日滋,况居天位之尊,驭万方之众,非至明之极,何以烛其幽隐,决其壅蔽?故赞尧首曰「钦明」,赞舜首曰「濬哲」,明乎其所重也。圣人之德,无加于恭,故尧曰「允恭」,舜亦曰「温恭」。赞两圣人之德,词虽异而旨则一也。推之千百世圣人,亦无不一也。

尧舜之时,中天之时也。从前浑浑噩噩,熙熙攘攘,制作文章之事,待圣人而后兴。天时人事,俱不能安于简朴,故尧曰「文思」,舜曰「文明」,禹曰「文命」,三圣人不能违时而行,邃古之事亦可知矣,岂至周而始尚文哉?

顽嚚蒸乂,二女观刑,试之于家也。慎徽五典,命之为司徒之官,纳于百揆,命之以百揆之长,宾于四门,兼之以四岳之任,试之于国也。尧之三载,试舜者如此。舜以匹夫登庸,视天下事砉然而解,无足为我难者。盛德大业,不异光被之体,所谓重华协于帝也。孟子曰:「饭糗茹草,若将终身。袗衣鼓琴,若固有之。」盖亦神游于其气象,而不能名言其德也。夫

古人观人,未有不观其实事,而仅听其空言者。如尧之观舜曰:「乃言底可绩。」舜之观禹亦曰:「成允成功,惟汝贤。」皋陶之论亦曰:「载采采。」故「静言庸违」为圣人之大戒。后世观人之识,万不及古人,乃徒以一时之言语取之,其何以收人才之用哉?

唐虞之圣人为治,皆取法于天,故尧典首言「钦若昊天」。舜摄位之初,首齐七政,经星之丽于天者,终古不易。历法之参差,仪器之转运,惟在日月五星耳,故七政齐而经星不必言也。

类帝禋宗,辑瑞颁瑞,示与天下更始,为神人之主也。律度量衡,五玉三帛,煌煌典礼,焕然一新,此之谓文明。「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恐只是告庙摄位之礼,而非致祭于群庙也。类上帝之后,礼宜禋祀祖考矣。舜自摄位以来,礼仪备举,文物焕然,未有独略于庙祀者,恐六宗正所谓三昭三穆也。蔡氏释宗为尊,其祀有六:曰时、曰寒暑、曰日、曰月、曰星、曰水旱。夫日月星宜从祀于类帝之时,余亦当在群神之列,不应特举而言之。胡五峰取张髦之说,恐未可尽非也。

「象以典刑」一句,五刑之正者也。「流宥五刑」一句,五刑之疑者也。鞭作官刑一句,五刑之外,又有此轻刑也。「金作赎刑」一句,轻刑之中,又有其当轻者也。「眚灾肆赦」二句,又原其情之故误,而权衡轻重于其间也。「钦哉」二句,总言慎刑之心,有加无已也。文止三十七字,而仁至义尽,曲折周详,不复不漏。后世刑书繁重,不能出其范围,洵化工之笔也。

询岳辟门,明目达聪,摄位三十年,何尝一日不如此,岂至即位后始然耶?治功盛矣,治化洽矣,犹恐幽隐未达,察之益加其详,访之益致其周也。「食哉惟时」,养也;「柔远能迩」,教也;「惇德允元」,赏善也;「而难任人」,惩恶也。尧、舜虽圣,岂能舍此而为治哉?

「食哉惟时,柔远能迩」,安民也;「敦德允元,而难任人」,知人也。古帝之用心,不越此二者而已。

舜之言曰:「熙帝之载,时亮天工。」盖舜之有天下,上承之于天,前绍之于尧,故止曰天之事、尧之事而已,所谓「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者也。

观禹之让百揆,则在于稷、契、皋陶,其后受帝巽位之命,亦惟让于皋陶,则三臣之德之盛可知矣。舜之受禅也,在廷诸臣无有如舜之德之盛者。禹之受禅也,在廷诸臣如稷、契、皋陶,德皆足以相嫓,而无有如禹之功之盛者。故曰:舜之受禅也以德,禹之受禅也以功。是以匹夫履天位,而与者不疑,受者不愧,旁观者不忌,易姓改物,而天下安之。后世之禅代,以权谋诡谲,夺玺绶于妇人之手,出诏书于谋臣之笔,其何以厌服天下后世哉?虞廷命官,兵统于刑,故曰:「蛮夷猾夏。」又曰:「寇贼奸宄。」禹曰:「苗顽弗即工。」帝亦曰:「皋陶方施象刑,惟明。」盖古者寓兵于农,兵特刑之大者耳,不专设官也。有事则命在廷诸臣领之,故禹以百揆之任,受命而征有苖。夏之甘誓亦召六卿,谓六乡之卿也。至周始设司马,统六师,平邦国,盖前此尚未有专官也。

古之教人,强其志气,束其筋骨,莫大于礼;涵养其德器,充悦其性情,莫大于乐。礼乐并重,而乐之入人更微,故虞廷教胄子,专掌之典乐之官。周礼教人之官亦曰大司成、大乐正,学校曰瞽宗,成童之事,亦曰舞象、舞勺,盖以此为教人之大务。自朝廷以至里社,自少以至老,无日不沐浴沦洽于其中。后世以礼教者鲜矣,况以乐教者乎?所由雅乐亡而教化熄,两弊之道也。天之生材,亦未有无一善者,所谓直宽、刚简是也。直则不能温,宽则不能栗,刚则恒至于虐,简则恒至于傲。无教化以矫枉维持之,则日流于过而为不善矣。故曰:治性者,必审已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教人者以此为准,庶几无弃材也欤?

古人之诗,无不可被之金石。诗经三百篇,皆古乐章也。故命夔言乐始于诗。又曰「抟拊琴瑟以咏」,所咏者,即诗也。「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所纳所飏者,即诗也。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在治忽,以出纳五言者,皆诗也。惟其言志,故可以考人心之邪正,察风俗之贞淫,观国家之治乱。传所谓命师陈诗,以观国风者,此也。既有诗矣,又别其音调之长短高下,则为歌。然后和之以五声,吹之以十二管,播之以八音,此非因乐而有诗,实因诗而有乐,则诗乃乐之源也。后世雅乐失传,一代制作但求于管律之长短,钟磬之厚薄轻重,是古人作乐以人声为主,而后世以器为主,宜乎其纷纭聚讼,古乐之不复也欤。

十有二牧,亲民型方之官也,故教之以教养劝惩之事。百揆庶官之长,纲纪于上,故曰「奋庸熙载,亮采惠畴」。盖奋勉而熙广,亮明而惠顺,而百度之纲维举矣。养民曰时,因乎天也。教民曰敬曰宽,因乎人也。制刑曰「明」曰「允」,信乎法也。工虞曰「若」,所以顺万物之性也。典礼曰「寅」曰「清」,所以为事神祗之夲也。典乐曰「永」曰「依」曰「和」曰「谐」曰「伦」,乐书精语莫逾于此。出纳之司曰惟允,而总之曰「钦」。圣人于庶官之事,皆各得其精微简易之理而直示之,词约义该,为后世官箴诰令之祖。所谓「舜明于庶物」者,此也。

「陟方」但言升遐耳。禹此时摄位已久,舜所谓「耄期倦于勤」,岂更有巡方至苍梧之事?后世所谓湘君尧女,皆好事者为之耳。大禹谟凡十八条,

典、谟为唐、虞、夏三代圣人之书,而实皆虞廷之书也。尧典成于虞史,禹谟陈于虞廷,故皆统之于虞书。二典记尧舜为君之事,故称之为典。禹谟记大禹为人臣时之言,故称之为谟。而别禹贡为夏书,以明夏有天下之由也。

禹谟首节,史臣统言承谟之始。二节以下,承「克艰」之谟,帝不敢任,而归之于尧,益因帝言而又赞尧也。四节以下,禹承惠迪之谟,而益申言惠迪之条目也。于「帝念哉」之下,禹承善政养民之谟,而帝复归功于禹也。「格汝禹」以下,帝欲逊位于禹,而禹让于皋陶,帝因赞陶之功,皋陶不敢当,而归功于帝,帝复申赞之也。来禹以下,帝逊位于禹,而告以修身治民之要也。「枚卜」以下,禹辞而帝固命之也。「正月朔旦」以下,记禹摄位以及伐有苗之事也。前段记承谟之言,后段记巽位之事,当非一时之言,而史臣撮而书之耳。

承谟之首在「克艰」。天位之难履,谁不知之?而克之者几人朝乾夕惕,兢兢业业,无一念之敢弛,无一民之敢忽,而后谓之「克艰」。盖始勤而终怠,非克也;外严而内疏,非克也;敬于大而忽于小,非克也;谨凛于危乱而纵逸于治安,非克也;制之不得其方,操之不得其要,非克也。故舜且不敢居,而归之于尧,曰:「惟帝时克。」克艰且难,而况于易视之者乎?易曰:「履虎尾,不咥人,亨。」夫子释之,以履帝位而不疚。噫!非帝位其孰如虎尾之危乎?

惠迪之谟,修身之事也,故兼言吉凶。善政之谟,治人之事也,故兼言政教。圣人之政,始于农桑,而终于礼乐,故六府养民,而终之以九歌也。

儆戒无虞是纲,下八条是目。曰「罔」者五,曰「勿」者三,皆直切禁止之辞。任贤而贰,与勿任同。去邪而疑,则必终为其所惑。违道干誉,致与咈民从欲等。此所谓「王道荡荡」也。孟子论王道、霸道之界限甚严,全从此处分别耳。尝言六经皆治世之书,独诗以吟咏性情,美刺贞慝,似于治道为泛。观教胄子而始之以典乐,曰「诗言志」;观养民而终之以九歌,曰「俾勿壤」。然后知诗之为教极深远也。天地以雨露濡泽万物,日月照临万物,而非得风以动之,则万物不生。圣人之教,兴于诗,成于乐,所以使人鼓舞涵濡而不自知者,诗之为教也。故周至成康之时,而后雅颂兴,王泽既湮,颂声不作,诗岂易言者哉?必至于兔罝、芣苡,而后可以言风俗,必至于鹿鸣、天保,而后可以言君臣。皇华、采薇,君父代言其情;鱼丽、甘瓠,臣子亦且为客。蓼萧、湛露,联九土之势于一堂樽酒之上,盖至此而扞格束湿之风尽去矣。故曰言治至于诗,教始成矣。秦汉以来,维持上下于法制禁令之中,仅仅无失耳。乖心戾气隐伏于人心,而不能上通天地之和,时时溢为灾沴水旱,背畔盗贼,而无复太和元气者,职是故欤?

古所谓「诗言志」,及所谓九歌,皆必实有其文,惜后世之不传。卿云、喜起之歌,殆即其遗响欤?厥后见于经者,惟五子之歌与皇极之敷言,是皆先三百篇而有者也。克艰之善归之于帝,九功之叙归之于禹,风动之化归之于皋陶。上则以让善于君,下则以让善于臣,此圣人之虚衷无我,所以称温恭也欤?

「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圣人之善善长而恶恶短也。「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圣人之所以断疑狱也。天地以生物为德,圣人体天心而有好生之德,故于刑为慎。后世处疑狱不能决者,曷不以此四语为断,亦岂有滥刑乎?尧之言曰:「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舜之言曰:「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此所谓日昃之离,前明将尽,后明将来之时,求人以继其事,正所谓「鼓缶而歌,不为大耋之嗟」者也。尧舜忧天下之心,至深至切,脱使神仙可学,尧舜必将为天下久存于世,而不必如是之亟亟矣。六经中原有了生死之理,人自未察耳。惟危者,如覂驾之马,放溜之舟,此心一纵,顷刻千里。惟微者,如水中之星,风中之烛,旋明旋灭,不可捉摩。惟精者,审择之明,知也;惟一者,坚固之守,勇也。先言惟精,次言惟一,便是自明诚之学。

「可爱非君」,又曰:「慎乃有位。」圣人何尝不思永保天位为可乐哉?至桀纣而始不知君之可爱,位之当慎矣。敬修其可愿,即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也;至桀纣而始不知人之所愿,而咈民以从欲矣。性曰恒性,心曰人心、道心。盖性无善恶,所以为善为恶者,皆心为之也。故大学之教在正心,孟子之学在辨性。地平天成,禹之功也。有大功于天地,而能不矜不伐,禹之德之盛也。故曰:「予懋乃德,

朕志先定,询谋佥同。」此乃古人卜筮之法。盖卜筮止藉以证己之所见耳。志不先定,而惟鬼神之是从,人不协谋,而惟卜筮之是信,其何以断大事乎?

三代誓师之词,始见于禹之征有苗,反道败德,天降之咎,正所谓「从逆凶」也。奉辞伐罪者,以此誓众之词,止于「一乃心力,其克有勋」而已。其与后世赏祖戮社,孥戮罔赦之辞,遂有今古之升降矣。

「诞敷文德,两阶舞羽」,此圣人之以文德怀天下也。七旬苗格,适当其时耳。岂因格苖而始敷文德乎?置梗化之人于度外,而不与之校,盛德之至也。如斗杓东指,天下皆春,苗民阻化之心,冻融冰解,且不自知,圣人宁有心乎?人世之最难格者,莫如家庭,尤莫如家庭之顽嚣。以其顽嚣也,则不可以理喻情感。以其家庭也,则不可以权格势禁。昵而亲之,不可也,推而远之,亦不可也。圣人处此,几于无术,惟有号泣而已矣,惟有至试而已矣,惟有负罪引慝而已矣。至于「蒸乂格奸」,则圣人之心已通幽隐,贯金石。舜之所以升闻者以此,舜之所以感神者亦以此。至禹伐有苖弗服,益犹举此以赞禹,洵乎圣人之绝德,而为古今之所不可及也哉!皋陶谟凡五条。

皋陶首陈迪德之谟,以起帝之问,而复详言之。「身修思永」,即修身正心之事也。「敦叙九族,庶明励翼」,即齐家治国之事也。「迩可远在兹」,即天下平之事也。大学八条,已具于此数句之内,后人特推衍而畅发之耳。

次陈知人安民之谟,而禹赞美之,下复详言其事也。知人安民,帝尧且难,况后世之君若臣乎?天下未有知其不肖而登用之者,所谓「亡国之君,莫不自贤其臣」者是也。小人之蔽君也有二:一则明知其非,而乐其从谀,可以恣已之欲,所谓姑将以为亲者是也;一则智术深而机变巧,使人主入其中而不觉,前后左右,援结深固,皆其延誉之人。人主一𫫾一笑,又代为伺察,故其所谋画,无不曲当人主之意。其或有忠鲠不阿者,则阴使之日远日疏。如唐德宗终身不知卢把之奸,明英宗终身不知王振之恶,虽身经祸败,犹不自觉。寇莱公不知丁谓,而反引荐之者,何可胜数?使当时之论人,皆如千载后之读史,黑白分明,贤奸朗然,则人亦何难知之有?天下亦岂有覆亡之事?不知身当其时者,如重云叠雾,前蔽后掩,至死不悟者,往往而是。小人有不虞之誉,君子当不韪之名,此古今之所深叹,惟帝其难,岂不然哉!皋陶谟中言治理极切实,只两端而已,曰知人安民。究之两端中,亦只是知人一事最难。不能知人而言安民,譬如婴儿赤子付之于狠妇悍婢之手,而望其饥饱时寝处安,长养成就,亦已难矣。人君者,天下之父母也。百姓之愚贱微弱,甚于赤子婴儿;长吏之酷虐贪残,倍于狠妇悍婢,无怪乎疵疠夭札,不得其所者众也。

不曰万事,而曰万几,盖朝堂之上,一念之动,而四方治乱捷于影响。其发也至微至隐,其应也至大至速,故曰几。易曰:「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人主诚见于此,敢以慢心处之哉?

典、礼、命、讨四者,国家之大务,而一归之于天。天视、天听二者,人主之所凛,而一符之于民。彼愚贱其民者,其亦未之思乎?益稷凡十条

益稷一篇,皆禹之言,而篇末终之以皋、夔。其以益稷名篇者,因篇中有「暨益暨稷」之语,所以别于大禹谟也。首承孜孜之谟,言治水粒食之艰,而皋赞之。继承安止弼直之谟,帝因其言,念臣邻之重,而申警之。禹又因帝之言,进以德化之盛,欲其任德而不任刑也。治定功成而乐作焉,府事修和而咏歌兴焉。观明良喜起之歌,元首股肱之颂,一则曰「慎」,再则曰「钦」,可见唐虞之世,大化翔洽,百昌茂遂,而君臣交警,无怠无荒之心,始终贯注,万川同源,总不外于帝尧钦明之德而已。呜呼盛哉!

「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浍距川」四语,是禹贡一篇大规模。所谓治水先下流,使水有所归,然后导其支流,使水有所泄也。「奏庶艰食」,即三壤成赋之义也。「懋迁有无」,即九土贡物之义也。禹贡中「导岍及岐」以下十余条,即所谓「决九川,距四海」也。其详于各州者,即所谓「濬畎浍距川」也。此言其用功之次第,故先大而后小。禹贡言其成功之次第,故先小而后大,其实一也。

圣人最重者几,故曰「一日二日万几」,曰「惟几惟康」,曰「维时维几」。天下治乱安危之关,人材邪正进退之介,在人主庙堂之上,不过几微念虑之间耳。失此不谨,遂至横决而不可收。故曰「知几者其神乎?」圣人举事,未有不顺乎人情者。虽不肯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然舜之言曰:「敬修其可愿。」禹之言曰:「丕应傒志。」盖圣人最谨于承天,天不可见,见之于民。逆乎人即逆乎天矣,岂圣人之所敢哉?

唐虞之治,至于海隅光天,可谓盛矣。而当日始终强梗弗化者,莫过于有苗。观舜典之言曰:「分北三苖。」禹谟之言曰:「三旬,苗民逆命。」皋陶谟之言曰:「何迁乎有苖。」益稷之言曰:「苗顽弗即工。」禹贡之言曰:「三苖丕叙。」可见终尧、舜、禹三圣人之时,苖顽时叛时服。故当日庙堂之上,君臣之间,日以此相警戒于光天旭日之下,而犹有蠢顽不灵,自外于圣人之化者,虽尧舜亦无如之何矣。然则外患内忧,虽圣人亦不能无也,况后世之天下乎?丹朱之不肖,非无才之谓也,有才而不胜其德之谓也。故放齐称之曰「启明」,而尧曰「嚚讼」。禹之举丹朱以为戒也,曰「傲」、曰「虐」,曰「罔水行舟」,曰「朋淫于家」。由今思之,大约其人恃才妄作,而不安于义理之恒者,故尧知其不可以君天下。如鲧,如共工,如𬴐兜,皆当世所称有才人也。而天位之让,终归之斋栗之舜,平成之功,终归之勤俭之禹。自圣人如尧舜,尚不敢用有才之小人,而曰畏乎巧言令色如此,况后世之天下乎?

虞廷之臣皆皋夔也,岂有面从后言之失?虞廷之君则大舜也,岂有丹朱傲虐之忧?而当日君臣之警戒若此。「丛脞隳惰」,尧舜之所不讳,而不累其为圣。「予雄予智」,桀纣之所日闻,而不掩其为愚。然则直言果奚损,谀言果奚益哉?

「安止几康」,圣人之心法。止,即知止之谓也;几,即能虑之谓也;康,即能得之谓也。几者,意之诚;康者,心之正,身之修。特典谟之言浑融,未易寻其畦径次第。大学分而析之以示人,究其精义则一也。

上衣下裳之制,始于黄帝,想其时便有九章之饰,故曰予欲观古人之象,盖非始于舜也。五采,当是染五色之物,有此五种,故曰「以五采彰施于五色」。

玉磬琴瑟,人声列于堂上,管鼓笙镛列于堂下,乐中贵贱之等也。感神、感人、感物,皆乐和之所致。而神人属之堂上之乐,鸟兽属之堂下之乐,所以尊祖敬宾而分言之也。「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韶乐既成,曾有凤仪之瑞,故特举而言之也。乐中惟磬最难调,故夔两言之。诗云:「既和且平,依我磬声。」盖以磬为准则也。

书经衷论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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