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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四 时光清浅,岁月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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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于其家乡往往有所偏爱,觉得家乡一切都比外乡的好。

童年生活

我的童年生活,只模糊地记得一些事。

北平有一童谣:

小小儿,

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地想媳妇儿。

娶了媳妇儿干什么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梳小辫儿是一天中第一件大事。我是在民国元年才把小辫儿剪了去的。那时候我的辫子已有一尺多长,睡一夜觉,辫子往往就松散了,辫子不梳好是不准出屋门的。所以早起急于梳辫子,而母亲忙,匆匆地给我梳,揪得头皮疼。我非常厌恶这根猪尾巴。父亲读《扬州十日记》《大义觉迷录》之类的书,常把满军入关之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对于辫子益发没有好感。革命后把辫子一刀两断,十分快意。那时候北平的新式理发馆只有东总布胡同西口路北一处,座椅两张。我第一次到那里剪发,连揪带剪,相当痛,而且头发楂顺着脖子掉下去。

民国以前,我的家是纯粹旧式的。孩子不是一家之主,是受气包儿。家规很严。门房、下房,根本不许孩子涉足其间。爷爷奶奶住的上房,无事也不准进去,父亲的书房也是禁地,佛堂更不用说。所以孩子们活动的空间有限。室内游戏以在炕上攀登被窝垛为主,再不就是用窗帘布挂在几张桌前做成小屋状,钻进去坐着,彼此做客互访为乐。玩具是有的,不外乎“打糖锣儿的”担子上买来的泥巴制的小蜡签儿之类,从隆福寺买来的小“空竹”算是上品了。

我记得儿时的服装,最简单不过。夏天似乎永远是一身竹布裤褂,白布是禁忌。冬天自然是大棉袄小棉袄,穿得滚圆臃肿。鞋子袜子都是自家做的,自古以来不就是以“青鞋布袜”作为高人雅士的标识吗?我们在童年时就有了那样的打扮。进了清华之后,才斗胆自主写信到天津邮购了一双白帆布鞋,才买了洋袜子穿。暑假把一双手工做的布袜子原样带回家,被母亲发现,才停止了布袜的供应。布鞋、毛窝,一直在脚上穿着,皮鞋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小孩子哪有不馋的?早晨烧饼油条或是三角馒头,然后一顿面一顿饭,三餐无缺,要想吃零食不大容易。门口零食小贩是不许照顾的,有时候偷着吃“果子干”“玻璃粉”或是买串糖葫芦,被发现便不免要挨骂。所以我出去到大鹁鸽市进陶氏学堂的时候,看见卖浆米藕的小贩,驻足而观,几乎馋死,豁出两天不吃烧饼油条积了两个铜板才得买了一小碟吃。我的一个弟弟想吃肉,有一天情不自已地问出一句使母亲心酸的话:“妈,小炸丸子卖多少钱一碟?”

革命以后,情况不同了。我的家庭也起了革命。我们可以穿白布衫裤,可以随时在院子里拍皮球、放风筝、耍金箍棒,可以逛隆福寺吃“驴打滚儿”“艾窝窝”。父亲也带我们挤厂甸。念字号儿,描红模子,读商务出版的“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一套启蒙教育,都是在炕桌上,在母亲的笤帚疙瘩的威吓下,顺利进行的。我们没受过体罚。我比较顽皮淘气,可是也没挨过打。我爱发问,我读过“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之后,曾经发问:“为什么买鱼两尾就不许他回家?”

父亲给我们订了一份商务的《儿童画报》,卷末有一栏绘一空白轮廓,要小读者运用想象力在其中填画一件彩色的实物。寄了去,如果中选则有奖。我得了好几次奖,大概我是属于“小时了了”那一类型。上房后炕的炕案上有一箱装订成册的《吴友如画宝》,虽然说明文字未必能看得懂,画中大意往往能体会到一大部分,帮助我了解社会人生不浅。性的知识,我便是在八九岁时从吴友如的几期画报中领悟到的。

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大概。

南游杂感

我由北京动身的那天正是清明节,天空并没有落雨,只是阴云密布,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神情,然而行人已经觉得欲断魂了。我在未走之前,恨不得插翅南翔,到江南调换调换空气;但是在火车蠕动的时候,我心里又忽自嗫嚅不安起来,觉得那座辉煌庞大的前门城楼似乎很令人惜别的样子。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过北京城了,嫌它灰尘大。在灰尘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却在暂离北京的时候感到恋恋不舍的情意!我想跳下车来,还是吃一个星期的灰尘吧,还是和同在灰尘中过活的伴侣们优游吧……但是火车风驰电掣地去了。这一来不大打紧,路上可真断魂了。

断了一次魂以后,我向窗外一望,尽是些垒垒的土馒头似的荒冢;当然,我们这些条活尸,早晚也是馒头馅!我想我们将来每人头上顶着一个土馒头,天长日久,中国的土地怕要完全是一堆一堆的只许长草不许种粮的坟头了。经济问题倒还在其次,太不美观实在是令人看了难受。我们应该以后宣传,大家“曲辫子”以后不要在田地里筑起土馒头。

和我同一间车房的四位旅客,个性都很发达。a是一个小官僚,上了车就买了一份老《申报》和一份《顺天时报》。b、c、d三位似乎都是一间门面的杂货店的伙计。b大概有柜台先生的资格,因为车开以后他从一个手巾包里抽出一本《小仓山房尺牍》来看。c有一种不大好的习惯,他喜欢脱了鞋抱膝而坐。d是宰予之流,车开不久他就张着嘴睡着了;睡醒以后,从裤带上摘下一个琵琶形的烟口袋,一根尺余长的旱烟杆。这三位都不知道地板上是不该吐痰的,同时又不“强不知以为知”的,于是开始大吐其痰。我从他们的吐痰中,发现了一个中国人特备的国粹,“调和性”。一旦痰公然落到地板上以后,痰的主人似乎直觉地感到一些不得劲儿,于是把鞋底子放在痰上擦了几下。鞋底擦痰的结果,便是地板上发现一块平匀的湿痕(痰是看不见了,反对地板上吐痰的人也无话可说了,此之谓调和)。

从北京到济南,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我知道这叫作“民众化”!

车过了济南,酣睡了一夜。火车的单调的声音,使人不能不睡。我想诗的音节的功效也是一样的,例如spencerian stanza,前八节是一样的长短节奏,足以使人入神,若再这样单调下去,读者就要睡了,于是从第×行便改了节奏,增加一个音。火车是永远的单调,并且是不合音乐的单调。但是未来派的音乐家都是极端赞美一切机轮轧轧的声音呢。

一觉醒来,大概是安徽地界了吧,但见一片绿色,耀人眼帘,比起山东地界内的一片荒漠、寸草不生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了。我前年过此地的时候,正在闹水灾,现在水干了,全是良田。北方农人真是寒苦,不要说他们的收获不及南方农家的丰富,即是荒凉的环境,也够人难受了。但是由宁至沪一带,又比江北好多了,尽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阳光照上去,像黄琉璃似的,水牛也在稻田里面工作着,山清水秀,有说不出的一股畅和的神情。似泰山一带的山陵,雄险峻危,在江南是看不到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想近水的人真是智,不说别的,单说在上海从四马路到马霍路黄包车夫就敲我二角钱!

我在上海会到的朋友,有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除了达夫以外,都是没会过面的文字交,其实看过《女神》《三叶集》的人不能说是不认识沫若了。沫若和仿吾住在一处,我和达夫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饭后我们便纵谈一切,最初谈的是国内翻译界的情形。仿吾正在做一篇论文,校正张东荪译的《物质与记忆》。我从没有想到张东荪的译本居然会有令人惊异的大错……

上海西方化的程度,在国内要首屈一指了。就我的观察所及,洋服可以说是遍处皆是,并且穿得都很修洁可观。真糟,什么阿猫阿狗都穿起洋装来了!我希望我们中国也产出几个甘地,实行提倡国粹,别令侵入的文化把我们固有的民族性打得片甲不留。我在上海大概可以算是乡下人了,只看我在跨过马路时左右张望的神气就可以证实,我很心危,在上海充乡下人还不要紧,在纽约芝加哥被视为老憨,岂不失了国家体面?不过我终究还是甘心做一个上海的乡下人、纽约的老憨。

除了洋装以外,在上海最普遍的是几句半通的英语。我很怀疑,我们的国语是否真那样不敷用,非得引用英语不可?在清华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时常中英合璧地说话是不大好的,哪里晓得,清华学生在北京固是洋气很足,到了上海和上海的学生比比,那一股洋气冲天的神情,简直不是我们所能望其项背了。

嘉善是沪杭间的一个小城。我到站后就乘小轿车进城,因为轿子是我的舅父雇好了的。我坐在轿子上倒也觉得新奇有趣。轿夫哼哈相应,汗流浃背,我当然觉得这是很不公道的举动,为什么我坐在轿上享福呢?但是我偶然左右一望,看着黄金色的油菜花,早把轿夫忘了。达夫曾说:“我们只能做bourgeoisie的文学,‘人力车夫式’的血泪文学是做不来的。”我正有同感。

嘉善最令我不能忘的两件事:便桶溺缸狼藉满街,刷马桶、淘米、洗菜在同一条小河里举行。这倒真是丝毫未受西方化影响的特征。两条街道,虽然窄小简陋,但是我走到街上心里却很泰然自若,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没有汽车、电车等杀人的利器追逐我。小小的商店,疏疏的住房,虽然是很像中古时期的遗型,在现代未免是太无进步,而我的确看到,住在这里的人,精神上很舒服,“乐在其中矣”。

这里有一个医院、一个小学校、一个电灯厂,还有一营的军队。鸦片烟几乎是家常便饭,吸者不知凡几。生活程度很低,十几间房子租起来不过五块钱。我想大城市生活真是非人的生活,除了用尽心力去应付经济压迫以外,我们就没有工夫做别的事了。并且在大城市里,物质供给太便利,精神上感到不安宁的苦痛。所以我在嘉善只住了一天,虽然感受了一天物质供给不便利的情形,但是我在精神上比在上海时满意多了。

我到南京,会到胡梦华和一位玫瑰社的张女士,前者是我的文字交,后者是同学某君介绍的,他们都是在东南大学。我到南京的时候是下午,那天天气还好,略微有些云雾的样子。梦华领我出了寄宿舍,和一个车夫说:“鸡鸣寺!怎么?你去不去?”车夫迟疑了一下,笑着说:“去!”我心里兀自奇怪,我想:车夫为什么笑呢?原来鸡鸣寺近在咫尺,我们坐上车两三分钟就到了,这不怪车夫笑我们,我们下了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梦华说:“我恐怕你疲倦了……”

鸡鸣寺里有一间豁蒙楼,设有茶座,我们沿着窗边坐下了。这里有许多东大的学生,一面品茶,一面看书,似乎是非常潇洒快意。据说这个地方是东大学生俱乐部的所在。推窗北眺,只见后湖的一片晶波闪烁,草木葱茂。石城古迹,就在寺东。

北极阁在寺西,雨渍尘封,斑驳不堪了,登阁远瞩,全城在望。

南京的名胜真多,可惜我的时间太短促了。第二天上午我们游秦淮河,下午我便北返了。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说是如雷贯耳,至少看过《儒林外史》的人应该知道。我想象中的秦淮河实在要比事实的还要好几倍,不过到了秦淮河以后,却也心满意足了。秦淮河也不过是和西直门高梁桥的河水差不多,但是神气不同。秦淮河里的船也不过是和万牲园松风水月处的船差不多,但是风味大异。我不禁想起从前鼓乐喧天灯火达旦的景象,多少的王孙公子在这里沉沦迷荡!其实这里风景并不见佳,不过在城里有这样一条河,月下荡舟却也是乐事。我在北京只在马路上吃灰尘,突然到河里荡漾起来,自然觉得格外有趣。

东南大学确是有声有色的学校,当然他的设备是远不及清华,他的图书馆还不及我们的旧礼堂;但是这里的学生没有上海学生的浮华气,没有北京学生的官僚气,很似清华学生之活泼朴质。清华同学在这里充教职的共十七人,所以前些天我们前校长周寄梅到这里演说,郭校长说出这样一句介绍词:“周先生是我们东南大学的太老师。”实在,东大和清华真是可以立在兄弟行的。这里的教授很能得学生的敬仰,这是胜过清华的地方。我会到的教授,只是清华老同学吴宓。我到吴先生班上听了一小时,他在讲法国文学,滔滔不断,娓娓动听,声如走珠,如数家珍。我想一个学校若不罗致几个人才做教授,结果必是一个大失败。我觉得清华应该特别注意此点。梦华告诉我,他们正在要求学校把张鑫海也请去,但因经济关系不知能成功否。下午梦华送我渡江,我便一直地北上了。我很感激梦华和张女士,蒙他们殷勤的招待,并且令梦华睡了一夜的地板。

我南下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有几分高兴,归途可就真无聊了。南游虽未尽兴,到了现在总算到了期限,不能不北返了。在这百无聊赖的火车生活里怎么消遣?打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可怕的寂寥啊!没有法子,我只有去光顾饭车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真是可怕。我想利用这些时间去沉思吧,但是辘辘的车声吵得令人焦急。在这无聊的时候,我也只有做无聊的事了。我把衣袋里的小本子拿出来,用笔写着:——“我是北京清华学校的某某,家住北京……胡同,电话……号,in case of accident,please notify my family!”事后看起来,颇可笑。

车到泊头,我便朗吟着:

——列车抖得寂然,到哪一站了?

我起来看看。

路灯上写着“泊头”,

我知道到的是泊头。

无聊的诗在无聊的时候吟,更是无聊至极了。唉,不要再吟了,又要想起那“账簿式”的诗集了!

我在德州买了一筐梨,但是带到北京,一半烂了。

我很想在车上作几首诗,在诗尾注上“作于津浦道上”,但是我只好让人独步,我实在办不了。同车房里有一位镇江的妇人,随身带了十几瓶醋,那股气味真不得了,恐怕作出诗也要带点秀才气味呢。

在夜里十点半钟,我平安地到了北京,行李衣服、四肢头颅完好如初,毫无损坏。

哀枫树

我每至西雅图,下榻士耀、文蔷家。我六楼上的寝室有两个窗子,从南窗远眺,晴朗时可以看到高一万四千余英尺的瑞尼尔山峰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天空中,山巅终年积雪,那样子很像日本的富士山,而其悬在半空的样子又有一点像是由我们的岳阳楼之遥望君山。西窗外,则有两棵大树骈立,一棵是杉,一棵是枫,根干相距约有十英尺,枝叶则纠结交叉,相依相偎如为一体。两棵树都高约五丈,虽非参天古木,亦甚庄严壮观。尤其是那株枫树,正矗立在我窗前,夕阳西下,几缕阳光从树叶隙处横射过来,把斑斓的叶影筛到窗幕上面。窗外的树,窗内的人,朝夕相对,默然无语。

枫树的种类很多,据说有一百五十种以上。我们这棵枫树是最普通的一种,自阿拉斯加至南加州一带无处无之,是属于大叶枫的一类。叶厚而大,风过飒飒作响,所以此树从木从风。能制枫糖的是属于另外一种。“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则又是一种。我们中国诗人所常吟咏的是丹枫,又名霜枫,亦谓江枫。张继的《枫桥夜泊》中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以及刘季游的《登天柱冈诗》中的“我行谁与报江枫,旋摆旌旗一路红”,都是有名的诗句。其实,红叶不限于枫,凡是树根吸取土中糖分过多,骤遏霜寒即起化学作用而呈红色,既非红颜娇艳取悦于人,亦非以憔悴之容惹人怜惜。

落叶乔木,到了季节,叶子总要变色脱落的。西雅图植物园里枫树很多,入秋红叶缤纷,有人认为景色甚美,我驱车往观,只是有一股萧瑟肃杀之气使人不快。我们这棵枫树,叶子不变红,变黄,一夜北风寒,黄叶纷纷落。我曾有好几个秋季给它扫除落叶。接连十天八天,叶子扫不尽。一早起来,就发现很厚的一层黄叶遮盖了一大块草地。我用大竹篾做的耙子,用力地耙拢成堆。从土壤里来的东西还让它回到土里去。扫叶工作相当累人,使人遍体生温,和龚半千扫叶楼的情景不大相同。扫叶楼是南京名胜之一,是我于一九二六年最喜欢盘桓的一个地方。那里庭院不大,树也不大,想半千居士所扫的落叶也不过是一种情趣的象征而已。我扫枫叶乃纯粹的劳动,整理庭除,兼为运动。

枫树不仅落叶烦人,春天开的小花,谢后散落如雨,而且所结的果实有翅,乘风滴溜溜地到处飞扬,落到草地上、石缝里、道路边,随地萌芽生长,若不勤加拔除,不久就会成为一片枫林。《易经》说:“天地变化,草木蕃。”枫树之雄厚的蕃息力量,正是自然之道。不过由萌芽而滋长,逃过多少灾难,然后才能成为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枫树在我们需要阴凉的时候,它给我们遮阳,到了冬天我们需要温暖的时候它又迅速地脱卸那一身的浓密大叶,只剩下干枝光杆在半空寒风中张牙舞爪。它好知趣,好可人!

但树也有旦夕祸福。我这次回到西雅图来,隔窗一望那棵枫树不见了!再探头望下来,一块块的大木橛子、大木墩子,横七竖八地陈列在木栅边。一棵树活生生地被锯成了几十段!那棵杉,孤零零地立着,它失掉了贴身的伴侣,比我更难过。

原来是今年春天,树该发芽的时候,这棵枫树突然没有发出芽来,有气无力地在顶端冒出几片小叶。请了三位树医,各有不同的诊断。一位说是当年造房子打地基伤了树根,一位说是草地施肥杀莠使它中了毒,一位说是感染了无名的疾病。有一点三位完全同意:树已害了不治之症。善后是必须立即办理,否则恐难久立,在风雪怒号之中它会訇然仆地。邻居测量形势,所受威胁最大。于是三家比价,以二百五十元成交,立即伐木丁丁了。言明在先,只管锯成短橛,不管运走。木橛的最大圆周是八英尺有余,直径约二英尺半。唯一用途是当柴烧,分期予以火化。可是斧劈成柴,那工程不小,怕只好出资请人把它一块块地运走了。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东西遮望眼,一片空虚。十年树木,只能略具规模,像这棵枫树之枝叶扶疏,如张巨盖,至少是百年以上的。然而大千世界,一切皆是无常,一棵树又岂是例外?“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最初的一幕

记忆的泉

涌出痛苦的水,

结成热泪的晶!

回想我二十岁那年,竟做了我一生的关键,竟做了这篇小说的开场!

墙上挂着的日历,被我一张一张地撕下去五分之一了;和暖的春风把柳丝也吹绿了;池水油似的碧着;啾啾的雀儿,在庭前跳跃,代替了呱呱叫着的老鸦。明媚的春光啊!我的学校远在城外,没有半点的尘嚣;伴着我的只是远远的一带蜿蜒不断的青山,和一泓清澈的池水,此外便要算土山上的松与石了!陪着我玩的是几个比我年纪轻的小同学。

在我生辰的那天——三月八日——弟妹们凑出他们从糖果里撙节的钱,预备了酒筵,给我祝寿。

我很惭愧地陪着他们饮那瓶案下存了三年的红葡萄酒,因为这是犯学校规则的呀。父亲拈着胡须品酒,母亲笑嘻嘻地凝视我,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最后说:“你毕竟长成人了!你的长衫比你哥哥的要长五分!”小兄弟、小妹妹只是拉拉扯扯地猜哑拳。

是啊!我自己也觉得不是小孩子了!小妹妹要我陪她踢毽子,我嗔着骂她淘气;她恼了,质问我:“你去年为什么踢呢?——对了!踢碎了厅前的玻璃窗还要踢?”我皱一皱眉,没得分辩。我只觉得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学校的球场上,渐渐地看不到我的影子;喧笑的人堆里,渐渐地听不到我的声音。在留恋的夕阳、皎洁的月色里,我常独做荷花池畔的顾客,水木清华的主人。小同学们也着实奇怪,遇见我便神头鬼脸地议论,最熟悉的一个有时候皱着眉问我:“你被书本埋起来了?”别的便附和着:“人家快要养胡须了,还能同我们玩吗?”我只向他们点头、微笑,没有半句好话说。我只觉得一步跨出了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的境界。

玫瑰花蕾已经像枣核儿般大了。花丛里偶尔也看见几对粉蝶。无名的野草,发出很清逸的幽香,随风荡漾。自然界的事物,无时不在拨弄我的心弦;我又无时不在妄想那宇宙的大谜。

哦!我竟像大海里的孤舟,没有方向地漂泊了;又像风里的柳絮,失了魂魄似的飞了。我的生活的基础在哪里?一生的终结怎么样?快乐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全做了我脑海里的不速之客,比我所素来最怕的代数题还难解答。

我对课本厌倦了!我的心志再也不遵守上下课铃声的吩咐,校役摇铃,我们又何苦做校役的奴禁呢?教员点名,我还他一个“到”!教员又何尝问我答“到”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这全是我受良心责难时,自己撰出来的辩白。

想家的情绪渐渐地淡泊,也是出我意外的。我没有像从前思家的那样焦急,星期六早晨我不在铃声以前醒了;漱盥后,竟有慢慢用早餐的勇气——这固然省得到家烦母亲下厨房煮面,但是头几次竟急煞校门外以我为老主顾的洋车夫!

素嫌冗腻的《红楼梦》不知怎么也会变了味儿,合我的脾胃了;见了就头痛的《西厢记》竟做了我枕畔的嘉宾。泰戈尔的《园丁集》、但丁的《神曲》都比较容易透进我的脑海了。

若不是案头长期地摆着一架镜子,我不免要疑心我自己已然换了一个人;然而我很晓得,心灵上的变化,正似撼动天地的朔风、奔涛澎湃的春潮一般的剧烈。

粘在天空的白云,怎样瞬息间变化呢?

那天——四月里的一天——风和日煦,好鸟鸣春,我在夕阳挂在树巅的时候,独步踱到校门外边,沿着汩汩的小溪走去。春风吹在脸上,我竟像醉人一般,觉得浑身不可名状的舒泰。岸旁的小草,绿茸茸地媚人——绿进我的眼帘,绿进我的心田。我呆呆地望着流水,只汩汩地响着过去,遇着突起的几块石头,便哗啦哗啦地激起许多碎细的水点儿。我真是痴了!年年如此的小溪,有什么好看的呢?竟使我入了催眠的状态!

我只是无精打采地走去,数着岸旁的杨柳,一株,两株,三株……九株,十株……呀!忘了!唉!不数了也罢!

走过麦垄,步到一座倾圮的石桥,长板的石条横三竖四地堆着,有的一半没在水里,一半伸在水面,像座孤岛似的。这座桥已然失了它的效用:我是不想渡河的,看着它坍废的样子,倒也错综有致呢!

我往常走在这里,也就随步地过去了;这次竟停住了足,不忍离开。在对面的河岸,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淡红衫子的村女踞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浣衣。夕阳射在她的脸上——没有脂粉的脸——显出娇漫的天真。她举着那洗衣的木杵七上八下地打衣服,在我的耳朵听来,有音乐的节奏似的;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地从她踞着的地方漾到河的这边坡岸。我只记得我从前对于女子并不怎样注意,这天却有些反常。我看着她慢慢地洗衣,心里觉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虽然不交一语,未报一睐。

夕阳终于下山了,遗下半天的彩霞;她也终于带着衣服,沿着麦垄里的陌路,盈盈地去了,交付了我一幅黯淡的黄昏的图画。

我真是妇女的崇拜者啊!宇宙间的美哪一件不是粹在妇女的身上呢?假如亚当是美了,那么上帝何必再做夏娃呢?“女人的身是水做的;男人的身是泥做的。”是啊!尼采说:“妇女比男子野蛮些。”我真要打他一个嘴巴子了!

“我看你终要拜倒石榴裙下!”一位同学这样不客气地预测我。我又何必不承认呢?

那群男同学们,整天的叫嚣,粗野的举动,凌乱的服饰,处处都使我厌弃他们了!然而怎样过我的孤寂的单调的生活呢?

满腔是怨,怨些什么?我问青山,青山凝妆不语;我问流水,流水呜咽不答。

……

我鄙夷那些在图书馆埋头的同学们,他们不懂什么叫作快乐。我更痛恨那些斗方的道学家,他们不晓得他们自己也是人。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还不知道不是小孩子的悲哀。我步步地走进生命之网。这只是最初的一幕啊!

故都乡情

北平城,历元、明、清以至民初,都是首都所在地。辇下人文荟萃,其间风土人情可记之处自不在少。明刘侗、于奕正合撰《帝京景物略》,清乾隆敕撰《日下旧闻考》都是翔实的记载;晚清的《燕京岁时记》以及抗战前北平研究院编《北平风俗类征》更是取材广博,巨细靡遗。寓居台湾人士每多故乡之思,而怀念北平者尤多,实因北平风物多彩多姿,令人低回留恋而不能自已。在这方面杰出的著作,我有缘拜读过的有陈鸿年的《故都风物》,郭立诚的《故都忆往》,唐鲁孙的《故园情》《中国吃》《南北看》《天下味》,皆笔触细腻,亲切动人。而最新出版的要数喜乐先生、小民女士贤伉俪所作之《故都乡情》,搜集北平的技艺、小贩、劳工、小吃,形形色色,一一加以介绍。其中资料全是作者亲身经验,以清末民初的北平社会实况为蓝本。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喜乐、小民对北平各阶层有深入的了解,有许多情形不是一般北平土著能洞晓的。而喜乐先生雅擅绘笔,力求传真不遗细节,小民的文笔活泼文雅,图文并茂,相得益彰。

我有一点感想。大概人都爱他的故乡,离乡背井一向被认为是一件苦事。英国浪漫诗人拜伦因为行为不检不容于清议,愤而去国,客死海外。其实一个人远离家乡,无论是由于任何缘故,日久必有一股乡愁。我是北平人,我生长在北平,祖宗坟墓在北平,然而一去三十余年,“春秋迭年,必有去故之悲”。如今读到这部大著,乃有重涉故园之感。

人于其家乡往往有所偏爱,觉得家乡一切都比外乡的好。曾见有人怀念故乡之文,始终不说明其家乡之所在,动辄曰“我家乡的桃是如何肥美”或“我家乡的梨是如何嫩甜”,一似他的家乡所产的水果可以独步天下。其实肥城桃莱阳梨才是真正的美味,无与伦比,其他各地所产相形之下直培娄耳。我们并不讥评他的见识不广,我们宁愿欣赏他的爱乡之殷。我也曾见人为文,夸赏他的家乡的时候,引用杜工部的诗句“月是故乡明”以表达他的情思。“外国的月亮圆”,固然是语无伦次,若说故乡之月较他处为明,岂不同样可嗤。按:九家注杜诗,师民瞻注云:“江淹《别赋》‘隔千里兮共明月’。子美工于用字,析而倒言之,故其语势尤健。”是工部乃在说故乡之月此时亦正明也,何尝有比较之意?妄引杜诗,也是由于爱乡情切,不无可原。喜乐、小民之书没有这种偏颇的毛病,北方风物之简陋处于有意无意之间毫无隐讳。

时代转移,北平也跟着变化。辛亥革命是一变,首都南迁是一变,日寇入侵是一变,而最近三十余年又是彻底翻腾的一大变。北平的社会面貌有了变化,北平的风土人情也跟着有了变化。三十多年前,乃至五六十年前北平风物的老样子,现在已经不可复睹了。喜乐、小民这部书是当年北平风物的实录,令人读后无限神往。我相信,有不少读者,会像我一样,觉得时光倒流,又复置身于那个既古老又有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喝豆汁、吃灌肠、放风筝、逛厂甸的北平城。

北平的街道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像这样的地方,还值得去想念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忆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够好,大风一起,迎面而来,又黑又黄的尘土兜头撒下,顺着脖梗子往下灌,牙缝里会积存沙土,咯吱咯吱地响,有时候还夹杂着小碎石子,打在脸上挺痛,眯眼睛更是常事,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时候,大街上有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墙,还要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我小时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深以为苦,长辈告诫我说,不可抱怨,从前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甬路高与檐齐,上面是深刻的车辙,那才令人视为畏途。这样退一步想,当然痛快一些。事实上,我也赶上了一部分当年交通困难的盛况。我小时候坐轿车出前门是一桩盛事,走到棋盘街,照例是“插车”,壅塞难行,前呼后骂,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时以上才有松动的现象。最难堪的是这一带路上铺厚石板,年久磨损露出很宽很深的缝隙,真是豁牙露齿,骡车马车行走其间,车轮陷入缝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这一步一倒之际脑袋上会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个。这种情形后来改良了,前门城洞由一个变四个,路也拓宽,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做一大发明,“靠左边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缺了两个角之外没有什么不规则形状,因此街道也就显着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四个牌楼把据四个中心点,巷弄栉比鳞次,历历可数。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从前皇城未拆,从东城到西城需要绕过后门,现在打通了一条大路,经北海团城而金鳌玉蛛,雕栏玉砌,风景如画,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驱车过桥,左右目不暇给。城外还有一条极有风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门通到海淀的那条马路,夹路是高可数丈的垂杨,一棵挨着一棵,夏秋之季,蝉鸣不已,柳丝飘拂,夕阳西下,景色幽绝。我幼时在清华园读书,每星期往返这条道上,前后八年,有时骑驴,有时乘车,这条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

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民初警察厅有一位刘勃安先生,写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笔。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北平,不比十里洋场,人民的心理比较保守,沾染的洋习较少较慢。东交民巷是特殊区域,里面的马路特别平,里面的路灯特别亮,里面的楼房特别高,里面打扫得特别干净,但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北平人却能视若无睹,见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对这一块自感优越的地方投以艳羡眼光,只有二毛子准洋鬼子才直眉瞪眼地往里面钻。地道的北平人,提着笼子架着鸟,宁可到城根儿去溜达,也不肯轻易踱进那一块瞧着令人生气的地方。

北平没有逛街之一说。一般说来,街上没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铺子没有窗橱,因为殷实的商家都讲究“良贾深藏若虚”,好东西不能摆在外面,而且买东西都讲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着在街上浪荡。要散步嘛,到公园北海太庙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闲逛,当心车撞,当心泥塘,当心踩一脚屎!要消磨时间嘛,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处,在街上遛瘦腿最不是办法。当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悠闲也蛮有趣。有购书癖的人,到了琉璃厂,从厂东门到厂西门可以消磨整个半天,单是那些匾额招牌就够欣赏许久,一家书铺挨着一家书铺,掌柜的肃客进入后柜,翻看各种图书版本,那真是一种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进步,也在退步。进步的是物质建设,诸如马路行人道的拓宽与铺平,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调与气氛逐渐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北平岂能例外?

清华的环境

一、清华园的邻里

我们由北京西直门乘车向西北走,沿着广植官柳的马路,穿过海淀的市街,或是穿行乡间的小径,经由清华园车站,有十里多路的光景,便到了清华园了。

清华的校门是灰砖砌的,涂着洁白的油质,一片缟素的颜色反映着两扇虽设而常开的铁制黑栅栏门。门前站立着一名守卫的警察。门的弯弧上面镶嵌着一块大理石,石上镌着清那桐写的“清华园”三个擘窠大字。

一条小河绕着园墙的东南两面,正对着校门就是一座宽可十步的石桥,跨在这条汩汩不息的小河上面。桥头是停放车辆的地方,平常有二三十辆人力车排齐了放着,间或也有几匹蹇驴拴在木桩上。校门是南向的。我们逆溯着小河西行,便是一条坦直的小马路,路的两旁栽着槐柳,一棵槐间着一棵柳。这些棵树,因为人工修削的缘故,长得异常的圆整高大,树枝子全都交接起来,在夏天的时候,马路上洒满了棋盘块似的树荫。路的左面是小河,右面便是清华的园墙。墙不是砖砌的,却是用石块堆成的,一片灿烂黑黄的颜色就像一张斑斓虎皮一般。枝蔓的“爬山虎”时常从墙里面爬过了墙头,垂在墙外。我们走尽了路头,正是到了园墙的西南角。再走过几步,便到了那断垣摧井瓦砾盈场的圆明园的大门了。这个寂静的颓废的圆明园,便是清华园最密切的西边的近邻。

清华的东北两面,全是农田了——麦田最多,高粱、玉蜀黍、荞麦次之。间或我们也可以看见几块稻田,具体而微地生长着,时常滋生满了三角叶片的粗豪的慈姑。麦田有时又种着瘫睡不起的白薯——哦!一片一片的尽是白薯。在这种田家风景当中,除了农人的泥舍和收获以外,最触人眼帘的要算是那叠叠的茔冢和郁郁的墓林了。

清华的四邻,不过如此:南面是一条小河,西面是圆明园遗址,东北两面是一片茫茫的农田。而清华的比较远些的邻里也颇有几处名胜的地方。过圆明园迤西,飞阁栋宇宏伟瑰丽的颐和园巍然雄立;再往西走,我们可以看见“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高塔建瓴,插入云霄;再西去,则是翠微矫险的西山了。由清华至西山,有十余里。由清华南行,直趋车站,再南行数里可抵大钟寺,内有巨钟,列世界巨钟第四。由清华乘火车北行,三小时的工夫可以到八达岭,岭上有万里长城,蜿蜒不断。

清华园是在这样的邻里中间卜居。

二、入校门的第一瞥

我们跨进校门的头一步,举目一望,但见:一条马路,两旁树着葱碧的矮松;马路歧处,一片平坦的草地,在冬天像一块骆驼绒,在夏天像一块绿茵褥,草地尽处便是庞然隆大圆顶红砖的大礼堂。我们且把直射的视线收回,向上面看:离校门十步的所在,立着两棵细高直挺的灌木,好像是守门的两尊铜像;校门西面又是两棵硕大的白杨。且说这两棵白杨,有六丈多高,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的粗;在夏秋之交,树叶簌簌的声音像奔涛,像瀑布,像急雨,像万千士卒之鼓噪——我们校内的诗人曾这样唱道:

有风白杨萧萧着,

没风白杨也萧萧着——

萧萧外园里更没有些个什么。

实在,我们才跨进校门,假如鸦雀不作响,除了白杨萧萧以外,我们简直听不见什么样的声音了。园里的空气是这般寂静,这般清幽!

紧把着校门,一边是守卫处,一边是稽查处和邮政局。守卫处里面有二十几名保安警察,我们从这里经过,时常可以听见警笛的声音吹得呜呜地响,接着便可以看见许多警察鱼贯而出,手里持着短小的黑漆木棒,到晚上就肩着枪,带着灯了,他们的白布裹腿和他们的黑色制服反映着显得格外白净。邮政局外面挂着一个四方的绿漆信箱,门旁钉着“邮政储金处”“代收电报”“代售印花税票”的招牌。我们时常可以看见穿着绿衣服的邮差乘着绿色的自行车,带着绿油布的信口袋,驼着背掮着无数的包裹邮件,走进邮局。我们隔着窗子可以看见稽查室里面的样子,桌上放着签名簿、假条等,墙上有置放假牌的木板一块;有时还可以看见一位岸然老者在里面坐着吸水烟。

才跨进校门的人,陡然看见绿葱葱的松,浅茸茸的草,和隆然高起的红砖建筑,不能不有身入世外桃源的感觉。再听听里面阒无声响的寂静,足以令人疑非凡境了。

三、大学和高等科

我们沿着矮松做篱的小马路北行,东折,途经庚申级建的石座银盘的日晷,便可看见一座红顶灰砖白面的楼,上面横嵌着“清华学堂”四个大字的一块大理石。我们推开大门,便看见挂着一个电表,大如面盆。在楼梯底下立着一个玻璃柜,柜里面放着无数的灿烂琳琅的银杯——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圆的、方的,各式各样的银杯,银杯的光芒直射得令人眼花缭乱。这全是清华运动健儿历年来在运动场上一滴一滴的血汗换来的战利品!

且说这一座楼是凵形的,大门就在左面的角上。这座楼的西边一半是大学和高等科的教室,东边一半是大学学生和高三级学生的寝室。楼有上下两层,但是东边一半又有一个地窖。

我们先看看教室。教室全是至少有两边的窗户,所以光线是异常的充足,空气也极其新鲜。教室大者可容五六十人,小者可容二三十人。这楼上楼下的教室一共有十三间,全是社会科学和文科各部的教室;所以屋里面布置很简单,除了一些排齐的桌椅、讲台、讲桌、绿漆的黑板、字纸篓以外,别无长物了。但是历史学的教室却又不然,各种的模型、画片、图像点缀得令人目不暇给——我们可以看见罗马建筑和万里长城的模型、武士戕杀白开特主教和凯撒被害的图像、圣罗马和维也纳会议后之欧洲的地图。总之,历史学教室简直是一个“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的世界的缩本。教室里的桌椅并不一律:有的是一桌一椅作为一个座位;有的是只有一个椅子,但在右手扶手的地方安着一块琵琶形的木板,这块木板的职务便是代替桌子,据说这样的座位是为防学生曲背的危险。教室墙上大概是涂着蓝色的粉,因为这种颜色是合于目光的。汽炉、电灯、窗帘等一应俱全。

在教室外甬路的两旁墙壁上,悬挂着无数的画片:一半是珂罗版印的中国艺术画,如山水羽毛之类,附以说明标注;一半是西洋古今大建筑之相片,如各著名之礼拜堂及罗马之半圆剧场之类。紧对着楼梯,悬着大总统题颁的“见义勇为”的匾额。楼梯下悬着校长处及各部的通告板。

在这些教室中间夹杂着的楼上有学生会会所,楼下有童子军事务所。学生会会所很宽敞,中间一间会客厅,两边两间小屋供干事部办事之用。童子军事务所里点缀得很热闹,各种小玩意儿大概是应有尽有了。

我们离开教室,向东走,就到了寝室了,楼上是大一级学生寝室,楼下是高三级一部分学生寝室。寝室的门上,有学生的名牌,写着一个或二、三、四、五、六、八个学生的名字,因为寝室有大小的不同。我们试推开寝室的门,可以看见:几张铺着雪白的被单的铁床,一个衣服架子,几把椅子,几张带着三个抽屉的桌子,一个痰盂,一个字纸篓和一些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书架子,几盏五十烛的电灯,几幅白布的窗帘,几个“云片糕”似的汽炉。大概寝室墙上很少是一片空白的,差不多总有些点缀,例如清华校旗、会旗、西洋画、中国名人的字迹、电影片中的明星照片,等等。电灯上若不覆以中国式之绣幂,大约总用蓝绸围起来。墙是白色的,但是下半截敷以白油漆。楼上楼下的寝室大致相同。

紧对着楼梯悬着直隶省长题赠的“惠泽旁敷”的匾额,和教室那面的匾额遥遥相对。楼上墙上绘着箭形,指着那从未尝用过的太平梯。楼上楼下都有盥室厕所。紧挨着楼梯,楼上有大一级会所,楼下有高三级会所和周刊编辑部经理部。

寝室楼下还有一层地窖。里面的光线和空气,若说不适于人类生活,未免骇人听闻,因为里面除了照相暗室、汽炉蒸锅室以外,还有很多的会所,如孔教会等。

我们现在离开这座楼了。我们已经说过,这座楼是三面的,这三面中间环抱着的是一片草地,草地中间有几块方圆的花圃,沿边植着几株梨树和几株柳槐。草地上除了插着“勿走草地”的木牌以外,还在重要的地方围起带刺的铁丝来。在此处一边就是手工教室、斋务处办公事、信柜室、旧礼堂,自东而西的一排,紧紧地把三面的大楼衔接起来,做成一个四方形,把草地圈在中间。

手工教室只有木工的设备,有十几份木工的器械,锯木机等各一。介乎手工教室与斋务处之间有戏剧社、美术社、军乐队的会所。信柜室和斋务处通着,内有几百个小信箱,信箱的玻璃门上贴着学生的名号。旧礼堂是可容三百余人的一间屋子,讲台在西首,列着十几排的黄色椅子,墙上悬着几幅图片。

我们再往北走,便看见高等科各级的寝室,寝室一共四排,中间一条走廊,所以每排又分东西两段。向北数第一排是大寝室,可容十余人,第二、三、四排是小寝室,可容四人。青年会和青年报社的会所也都在第一排。寝室里面的样子和适才说过的楼上寝室略有不同,这里没有汽炉,这里没有钢丝的铁床,这里的桌子没有三个抽屉,这里的房门镶玻璃,如是而已。

在各排寝室中间,栽着高大的杨柳或洋槐,在夏天的时候,从浓绿的树荫里发出咝咝的蝉声。各排寝室的前檐底下种着一排芍药,花开的时候恰似一队脂粉妖娆的女郎;后檐下种着一排玉簪花,落雨的时候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仲春时候,柳絮漫舞,侵入寝室的纱窗。

走廊的北头尽处便是高等科食堂。食堂门前,有七八块木质的布告板。食堂里面分两大部分,中间一大部分是普通学生会餐的地方;西边一部分是运动队员会餐的地方,名曰“训练桌”。食堂里摆着红漆八仙桌子,每个桌子贴着八个学生的名条。中间有一个颇易令人误会的柜台,这是庶务处特派员办公的所在。厨房在东面,紧接着食堂。

在寝室的东边,还有一排房间,就是役室、厕所、行李室、理发室、学生盥室。理发室里面有四个座位,所有理发设备,除了香料化妆品以外,一应俱全。

小寝室里面,有些个是会所,如书报社、文学社等。斋务主任办公室和斋务员宿舍也在里面。走廊的北首,悬着斋务主任特办的“暮鼓晨钟”的格言板。

四、图书馆

我们离了大学和高等科,走过一座灰色的洋灰桥,劈头便是一座壬戌级建的喷水池。这喷水池是铜质的,虽然没有任何的雕刻,但是喷起水来好像三炷香似的喷着,汩汩不绝的水声,却也淙然可听。图书馆的两扇铜门便正对着这喷水池。

图书馆的建筑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样式。门前站立着两个铁质的灯台,上面顶着梅花式的电灯。我们拉开铜门进去,便是一个石刻的楼梯。拾级而上,但见四壁辉煌,完全镶着云纹式的大理石。中间是借书柜,前面列着两个玻璃柜保存着美术画片;南面是西文阅书室,四壁布满各种字典、百科全书及各种类书杂志;北面是中文阅书室,四壁也是满布类书及杂志。阅书室里摆着长可一丈宽可三尺的楠木桌子,配着有靠背的楠木椅子,每个桌子可坐六个人,两个阅书室共可容两百人。桌上放着硬纸的牌示,上面印着“你知道否在图书馆里说话要低声的规矩?”“你若找不到你要看的书,图书管理可以帮助你”等字样。地板完全是用棕色的软木——就是用来做酒瓶塞的软木——铺着。三面全有很大的罗马式的窗子,挂着蓝绒的窗帘。

我们下楼,转到楼梯底下,中间有一个饮水池,只要扳动机关,一突清泉便汩汩地涌上来,其味清冽无比。两边是男女厕所各一。对面,一间是装订室,一间是阅报室。装订室里面放着装订的书籍,堆着无数的待订的书籍、报纸。阅报室放着两张大桌子,四个报纸架子,有中文报二十几份,英、法文报十几份。就在饮水池的地方,南北向有一条甬道,甬道的两旁全是各部教授的公事房,房门玻璃上写着“方言研究室”“数学研究室”等字样,共有二十几间。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书库,书库紧贴着借书楼后面,我们一上楼梯就可看见。书库联起两间阅书室来恰成一个丁字形。书库共有三层,中、西文书籍各半,中文书籍在北边一半,西文书籍在南边一半。最底下一层是装订成册的杂志、报纸,中间一层是通常用的各种参考书,上面一层是新到的西文书籍,西文小说,德、法文书籍及中文图书集成一部。书架子完全是铁质,地板完全是厚玻璃砖做成的。书架前置有电灯,白昼可用。安排书籍悉照杜威氏之十大分类法。

五、中等科

我们出了图书馆,向北望,但见一片木制的房舍,在密杂的树草中间掩映着,这便是美国教员住所(内中却有一个是中国人);向西望,便是中等科的房舍。

中等科的正门是南向的,正对着东流的小河,一条马路直通到校门。我们进了中等科的正门,便看见校长处通告板,接着是东西向一排校舍,共有教室十二间。教室里的情形和大学高等科的差不多,只是桌子上涂的墨迹刻的刀痕比较多些罢了。离开这一排教室,北行,便是一个庭院。两旁有两行迤逦的走廊,中间一条人行路。院里满种着花草树木,有两个芍药的花圃,几株桃、杏、丁香、海棠、紫荆之类,花开的时节简直是和遍缀锦绣一般。路的尽处又是一排房舍,当中一间是会客厅,西边两间是教室,东边三间是庶务斋务办公室和信柜室,沿着两边的走廊再往北走,便是三排寝室。头排寝室大些,可容八人一间;后两排则可容四人。但是现在前排没有人住,后两排只是两人一间。寝室门镶着玻璃,屋里布置得都很整齐——或者比高等科的还要齐整。墙上点缀品很多,总不出字画相片之类,间或也有悬着关帝像的。屋中间两套自修的桌椅,临窗又有一张桌子,贴墙两床。很多桌上放着从大钟寺买来的金鱼。

在第三排寝室中间,便是食堂,门前也有木质的布告板,屋里也有庶务先生特制的一座柜台,八仙桌子只有十几张;所谓“训练桌”者不在食堂里面,在第二排寝室的西头。

寝室的西边还有一排南北向的房舍,就是厕所、役室和消防队办公室。消防队办公室里面,放着灯笼、水枪、水龙、皮带之类;我们时常在下午看见校内警察率领着校役整队地从这里出入。

在第二、第三排寝室中间是学生盥室。在第一排寝室中间有饮茶处。第二排东首有学生储蓄银行,规模和营业的银行相仿,只是具体而微罢了。

六、体育馆

我们出了中等科,往西去,便是运动场。运动场的东边有四个网球场,两个手球场,一个箭术场。南边临河有两个篮球场,浪木,秋千。中间是一块空地,在冬天用作足球场,在夏天用作棍球场和田径赛场。西边便是一座庞大的体育馆。

体育馆的前面有用十几根云母石柱建的一座阳台,台上可容百余人站立,上边伸着四根长长的旗杆。在云母石上刻着“纪念罗斯福体育馆”几个金字。阳台底下,中间是正门,两边是上阳台的楼梯。门的一边悬着罗斯福半面像的铜牌;一边悬着清华历来各项运动成绩优者的名牌。阳台的两边,各有一个旁门。我们先从南面的一个旁门进去,迎面便是楼梯,梯旁通着更衣室,里面有几百个铁柜子,为大学和高等科学生更衣之处。从北边的旁门进去,也是有楼梯和更衣室,为中等科学生用的。铁柜子是每人一个,各有钥匙,柜门凿孔,以流空气。两排铁柜中间,有一条宽六英寸的条凳。更衣室各有饮水池,味较图书馆者尤美。由更衣室可通健身房、浴室、泅水池、厕所。

健身房的位置在体育馆的中央。四面有门,南北门通更衣室,东门即体育馆正门,西门通泅水池。地板是木质的。房的大小恰好可做一个篮球场,哑铃、木棒、木马、跳板、平行架、水平棒等运动器械都在四壁放着;爬绳、飞环、铁杠等等,则在房顶上悬着。屋角有两个螺旋楼梯,上面便是跑轨。

浴室内分两部:汽浴和淋浴。汽浴室是一间小屋,四周有大理石的条凳,凳下有热气管。淋浴室各有喷水龙头八个。泅水池紧挨着浴室,推开浴室门便是泅水池。池长六十英尺,宽二十英尺。一边水深两三英尺,一边深十几英尺。池的壁底全是大理石,一片白色,注满了水的时候,和海水一般的蓝,但是清可见底。池旁有跳板、跳台。

体育馆的北边楼上有拳术室,里面有刀、枪、剑、戟以及中国几百年前用的各种武术器械,一应俱全。南边楼上有一间房子,大约是供铜乐队练习——练习音乐——用的。楼上还有一个楼梯,直达一个窗口的地方,从此可以俯览健身房里的动作,了如指掌。

体育馆的西邻便是荒芜不治、大小与清华园相埒的近春园,内有一个足球场、几个篮球和网球场,紧靠近体育馆。且说这个近春园,面积甚大,预备将来大学建筑之用,所以用围墙圈入了清华园。北部有土山隆起,登高一望,清华园全部尽在眼前,树木葱蕤,郁郁勃勃;西望则西山蜿蜒起伏,一带是青碧,一带是沉紫,颐和园的楼阁,玉泉山的尖塔,宛然如画;北望则圆明园的遗迹,焦士摧墙,杂然乱列;南望则只是近春园的一片芦草荆棘。南部辟作花窖,培养校内使用的花卉树木。园墙上栽着爬山虎,长得异常茂盛,沿墙又种针松,隔十几步一株。现在这园里还有一些从前学生发园艺狂牧畜狂的遗迹。从前搭起茅屋,种起白菜,养起蜜蜂鸡鸭,现在只看见几堆倾斜的破屋和土上开辟过的痕迹而已。从前学生在土山上挖的地洞,曾在里面做令人猜疑的举动,现在也倾圮了。

七、医院

出体育馆南行,我们要首先看到一座喷水池,池作五角形,灰色的坚石做的,中间矗立石柱,顶上有灯,灯下有孔,水向下喷,池的角上有饮水的水管。这个喷水池是己未级建的。过了喷水池,便到了入天堂必经之路的医院。

医院门东向。里面中间是医药房,房里不消说是小瓶小罐应有尽有。附带着有手术室。在这房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位忠厚长者美国医生和两位笑容可掬的男看护。斜对门,是眼口鼻耳科的诊疗室。在这房里,有一位短小和蔼的中国医生在小刀小剪中间周旋。

病人的卧室在两旁,分普通病室与传染病室两种,共有十几间。传染病室大概是每人一间,普通病室大概数人一间。房里除床桌以外,别无长物。靠近每个床,墙上置有电铃。传染病室门上时常发现“禁止探视”的条子;在普通病室里桌子上,时常可以看见象棋子、围棋子之类的玩意儿。牛奶、豆浆的瓶子,大概哪一个病室里都有。在病床栏上挂着一张诊视单子。

病室里死过人的几间,总多少带几分鬼气,当然这是主观的现象,但是多少人却都是这样地感觉着。

医院南边临河的地方,辟有一块草地,有几个包树皮的椅子,略微种些花草,这大概是预备病人散坐的意思了,但是闻无人迹的时候为多。

八、大礼堂

出医院门是一条笔直的马路,我们沿着路东走到了中等科正门的时候,向南折,便看见一座洋灰桥。桥上有四个壮丽美观的铁灯,这是癸亥级建的。我们过了桥,便到了大礼堂。

礼堂是面向南的,我们初进校门便首先望到了。是罗马式与希腊式的混合建筑。礼堂的正面(facade)是四根汉白玉制的石柱,粗可二人合抱,高两三丈。四根柱子中间,是三个闪亮的铜门。门前左右两个灯台,两根高六七丈的旗杆在两边立着。建筑的上面是一个铜质的圆顶。这个礼堂外面并没有任何的装饰,如雕刻石像花纹等,但是却也有一种雄伟的气象。

我们进了门,左右两边有售票的窗口,还有上楼的楼梯。前面是三个皮门,我们进了这二重门便到了礼堂的内部了。一间广大的会场!楼下可容千余人,楼上亦可容千人。地板是软木做的,后面高,前面低,呈倾斜形。硬木的椅子摆成整齐的行列,椅子底下安着热气管。

讲台正对着大门,宽四五丈,深一丈。台上悬着二十几匹褐色纺绸缀成的幕帘。台的里面全是赭色木雕的板墙。讲台后面,左右各有空屋几间,可做演戏化妆室用。在对面楼上,有电影机室,光线直射到台幕上。

在礼堂里,我们看不见柱子,只见四个大弯弧架着上面覆盖的圆顶。圆顶里面作蓝色,在四个角上安置着千余盏的反射电灯。夜晚时候,灯光齐射到圆顶上去,再反照下来,全场明亮。

在台幕上边的墙上,雕着一个圆形的图像,里面写着几个隶书大字,这便是清华的校训:“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九、科学馆

我们出了礼堂,在东边看见高等科,在西边就看见科学馆了。且说科学馆因为太科学的缘故,所以便不怎样美观,远远望过去,只像是一个养鸽子的巢房——一个一个的小窗洞。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红砖上略微有些绿“爬山虎”的叶子,倒还可以减少一点单调。屋顶是石板做的,在阳光底下照得很亮。门是铜质的,上面门框上刻着“科学”二字,门旁墙上有两盏铜灯。一进门墙上有气象报告的牌子,前边便是楼梯,旋绕着可以直上第三层楼。不远,我们可以看见升降机所在的地方,但是只有一个空隙,机器还不知在哪里哩。

最底下一层的房间,和科学不发生密切的关系,因为只是校长室、文案处、庶务处、中西文主任处、文具室、注册部、会计处等办公的所在。紧挨着校长室,是一间会客厅,里面陈设很整齐,一盆文竹几盆花卉点缀在桌上,墙上悬着校内风景片。会计处俨然有银行的神气,柜台上立起铜栏,“付款处”“交款处”……小牌子挂在上边。在房门上都各标明了其办公处的字样。打字机的声音大概在那一个门外都可听见。在甬路中间,立着校长特置的学生建议箱,听说箱里面发现东西的时候很少。

第二层楼是一间讲演室,一间绘图室,两个物理实验室。讲演室是物理学与普通科学用的。绘图室里中间一个大桌子,周围有些个小圆凳子,这是供用器画和几何画用的。物理实验室一个是初级的,一个是高级的。里面摆满了各种声光电学的试验器械。还有一间测量学教室。

第三层楼上是两间讲演室,一个生物学实验室,两个化学实验室。讲演室一为化学用,一为生物学用。生物学实验室免不了二十几个显微镜和一些酒精浸着的标本。化学实验室,一是初级的,一是高级的。我们只消在门外经过一回,嗅着各种不妙的气味,就要掩鼻而走,想来屋里面也不外乎一些玻璃瓶、玻璃管、玻璃灯、玻璃片、玻璃盆之类罢了。

科学馆楼下有风扇室,里面的风扇活动起来,全科学馆的空气都可以流通,可以彻底地把各个屋里的空气淘换干净。

十、工字厅与古月堂

科学馆的西边,隔着一条小河,便是工字厅,工字厅的西边便是古月堂。工字厅是西文部教授住的地方,古月堂是国文部教授住的地方。

工字厅的大门面向南,完全是中国旧式的建筑。门上悬着清咸丰御笔“清华园”三字的匾额,金字朱印,辉煌可观。门前两尊石狮,狞目张口,栩栩欲活。门旁一边张挂着布告板,一边钉着“纪念校长唐国安君”的铜牌。我们踱进门去,只听得啾啾的山雀在参天的古柏上叫着,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西行便到了校内电话司机处。左右有厢房,有跨院,都是教员住的地方。我们照直北进,穿过穿堂门,便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庭院。院里有一座玲珑的假山石,上面覆满了密丛丛的“爬山虎”。假山石前栽着两池硕大的牡丹,肥壮无比。院子东西两旁全是曲折的回廊。我们穿过这个院子北走,就真到了名实相符的工字厅了。几间殿宇式的房间,两排平行,中间用一段走廊连起来,恰好成为“工”字,故名。前工字厅东边一半是音乐教室,里面有一个钢琴,许多椅子,一张五线的黑板。西边一半是教员的阅报室。我们穿过走廊北去,便是后工字厅,这是学校各机关团体俱乐部,里面有西式的讲究的布置。推开后工字厅的窗子北望便是荷花池了。

后工字厅的西边有西工字厅,这是来宾暂住的地方,从前梁任公担任讲师时即住于此。屋前有两棵紫藤树,爬满了阖院子大的架子。此外还有些个小跨院,全是教员住所了。

古月堂比工字厅小。门旁有几棵马尾松长得非常地葱笼。门前有一个篮球场,里面是中间一个大院,左右各有小院。油印讲义的地方就附属在这里的役室里。古月堂的后边有两个网球场。

工字厅前面,是一条小河,过了石桥便是一条马路,马路的两旁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林里的草长得可以到一人多高。马路尽处,西折,便是校长住宅、从前的副校长住宅和工程师住宅。

十一、电灯厂与商店

电灯厂在清华园的东南角上,我们在园外就可以望到那耸入天际的烟囱了。这个烟囱是砖制的,高有五六十尺;傍晚的时候我们可以听见汽机突突的声音从这个角上发出来,烟囱顶上开出一朵一朵的黑牡丹。厂里面有发电机四部,计开14k.v.a.一部、70k.v.a.二部、140k.v.a一部,可供六千盏电灯之用。现在校内共有大小电灯四千三百八十四盏,每天约用煤五吨。

离电灯厂不远,西去几十码的地方便有一所房子,里面有售品公社、京华教育用品公司、鞋铺、成衣铺、木厂。售品公社是学生教职员集股办的,里面大概分四部分:食品部、用品部、文具部、兑换部。食品部贩卖点心、水果、饮料之类,用品部有日用之牙粉、手巾等。京华公司由北京分来,承办各种课本书籍,附售文具。鞋铺专做皮鞋、帆布鞋和体育馆用的鞋。成衣铺则以竹布衫、白帽子为营业大宗。木厂则似乎集中精力于制造桌椅。

在中等科厨房后面,还有一个木厂和成衣铺,在营业上无形中有了竞争。

十二、荷花池

工字厅的背后就是荷花池,这里是清华园里最幽绝的地方。

池宽东西有两百尺,南北有一百尺。工字厅后面展现出一座石台,做了池的南岸,北岸西岸是一带土山,东岸是一座凉亭。池的四围全栽着摇曳的杨柳,拂着水面。荷花池的景象,四时不同,各臻其妙。在冬天,池水凝冰,光滑如镜,滑冰的人像燕子似的在上面飞攫,土山上的树全秃了,松柏也带了一层暗淡的颜色。在春天,坚冰初融,红甲纱裙的金鱼偶尔地浮到水面,池水碧绿得和油一般,岸上的丁香放了蓓蕾,杨柳扯了绿线。在夏天,满池荷花,荷叶大得像车轮似的,岸上草茵茸茸,蝉在树上不住地叫,一阵一阵的蒸风吹送着沁人的荷香。在秋天,残荷萧瑟,南岸上的两株枫树,叶红如荼,金风吹过池面,荷叶沙沙作响。四时的景象真是变化不绝。

四角的凉亭,周围全是堆砌的山石,几株丁香、凤尾草环绕着。亭里面有木座,我们在月明风清之夕,或是夕阳回射的时候,独在这里徜徉徘徊运思游意,当得到无穷尽的灵感与慰藉。对岸伞形的孤松,耸入云际,倒影悬在水里,有风的时节,像蚯蚓一般地动摆起来。翘首西望,一带青山在树丛顶线上面横着。翻跃的鲤鱼在池心不时地跳动。这是何等清幽的所在哟!

亭子的东边是一条小河,河的对岸土丘上便是钟阁。里面悬着一口径有四尺余的巨钟,钟上生满了一层绿色,古色斑斓。这是清华园报时辰的钟,每半小时敲一次,钟声远及海淀。钟上刻着这几个字:

大明嘉靖甲午年五月□日阜成门外三里河池水村御马监太监麦监造。

我们离开凉亭,踱过小板桥,登土山。土山上生满高可参天的常青树,径上落了无数的柏实松针之类。假山石在土山上错落地堆着,供行人息足之用。西行尽处,一根独木桥横跨在小河上。过了独木桥,仍是土山,从这里向东望,只见绿荫的树影里藏着一座玲珑剔透的冷亭,映着礼堂的红墙铜顶。

我们若要描述这荷花池的景象,只消默记工字厅后廊上悬着的一个匾额,上面是四个大字:

水木清华

后廊柱上悬着的一副楹联,这样的两句: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化,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市容

在我居住的巷口外大街上,在朝阳的那一面,通常总是麇聚着一堆摊贩,全是贩卖食物的小摊,其中种类甚多,据我所记得的有——豆汁儿、馄饨、烧饼、油条、切糕、炸糕、面茶、杏仁茶、老豆腐、猪头肉、馅饼、烫面饺、豆腐脑、贴饼子、锅盔等。有斜支着四方形的布伞的,有搁着条凳的,有停着推把车的,有放着挑子的,形形色色,杂然并陈。热锅里冒着一阵阵的热气。围着就食的有背书包戴口罩的小学生,有佩戴徽章缩头缩脑的小公务员,有穿短棉袄的工人,有披蓝号码背心的车夫,乱哄哄的一团。我每天早晨从这里经过,心里总充满了一种喜悦。我觉得这里面有生活。

我愿意看人吃东西,尤其这样多的人在这样的露天食堂里挤着吃东西。我们中国人素来就是“民以食为天”。见面打问讯时也是“您吃了吗”挂在口边。吃东西是一天中最大的一件事。谁吃饱了,谁便是解决了这一天的基本问题。所以我见了这样一大堆人围着摊贩吃东西,缩着脖子吃点热东西,我就觉得打心里高兴。小贩有气力来摆摊子,有东西可卖,有人来吃,而且吃完了付得起钱,这都是好事。我相信这一群人都能于吃完东西之后好好地活着——至少这一半天。我愿意看一个吃饱了的人的面孔,不管他吃的是什么。当然,这些小吃摊上的东西也许是太少了一些维他命,太多了一些灰尘霉菌,我承认。立在马路边捧着碗,坐在板凳上举着饼,那样子不大雅观,没有餐台上放块白布然后花瓶里插一束花来得体面,这我也承认。但是我们于看完马路边上倒毙的饿殍之后,再看看这生气勃勃的市景,我们便不由得满意了。

但是,有一天,我又从这里经过,所有的摊贩全没有了。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墙边上还遗留着几堆热炉火的砖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我好生纳闷儿。那些小贩到什么地方去做生意了呢?那些就食的主顾们到哪里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呢?

有人告诉我,为了整顿“市容”,这些摊贩被取缔了。又有人更确切地告诉我,因为听说某某人要驾临这个城市,所以一夜之间,把这些有碍观瞻的东西都驱逐净尽了。“市容”二字,是我早已遗忘了的,经这一提醒,我才恍然。现在大街上确是整洁多了,“整洁为强身之本”。我想来到这市上巡礼的那个人,于风驰电掣地在街上兜通圈子之后,一定要盛赞市政大有进步。没见一个人在街边蹲着喝豆汁,大概是全都在家里喝牛奶了。整洁的市街,像是新刮过的脸,看着就舒服。把褴褛破碎的东西都赶走,掖藏起来,至少别在大街上摆着,然后大人先生们才不至于恶心,然后他们才能感觉到与天下之人同乐的那种意味。把摊贩赶走,并不是把他们送到集中营里去的意思,只是从大街两旁赶走,他们本是游牧的性质,此地不让摆,他们还可以寻到另外僻静些的所在。大街上看不见摊贩就行,“眼不见为净”。

可是没有几天的工夫,那些摊贩又慢慢地一个个溜回来了,马路边上又兴隆起来了。负责整顿市容的老爷们摇摇头,叹口气。

市容乃中外观瞻所系,好家伙,这问题还牵涉着外国人!有些来观光的旅行者,确是古怪,带着照相机到处乱跑,并不遵照旅行指南所规划的路线走。我们有的是可以夸耀的景物,金鳌玉 、天坛、三大殿、陵园、兆丰公园,但是他们也许是看腻了,他们采作摄影对象的偏是捡煤核儿的垃圾山、稻草棚子。我们也有的是现代化的装备,美龄号机、流线型的小汽车,但是他们视若无睹,他们感兴趣的是骡车、骆驼队、三轮和洋车。这些尴尬的照片常常在外国的杂志上登出来,有些人心里老大不高兴,认为这是“有辱国体”。本来是,看戏要到前台去看,谁叫你跑到后台去?所谓市容,大概是仅指前台而言。前台总要打扫干净,所以市容不可不整顿一下。后台则一时顾不了。

华莱士到重庆的时候,他到附近的一个乡村小市去游历,我恰好住在那市上。一位朋友住在临街的一间房里,他养着一群鸭子,都是花毛的,好美,白天就在马路上散逛,在水坑里游泳,到晚上收进屋里去。华莱士要来,惊动了地方人士,便有官人出动,“这是谁的一群鸭子?你的?好,收起来,放在马路上不像样子。”“我没有地方收,我只有一间屋子。并且,这是乡下,本来可以放鸭子的。”“你老好不明白,平常放放鸭子也没有关系,今天不是华莱士要来么,上面有令,也就是今天下午这么一会儿,你等汽车过去之后,再把鸭子放出来好了。”这话说得委婉尽情,我的朋友屈服了,为了市容起见,委屈鸭子在屋里闷了半天。洋人观光,殃及禽兽!

裴斐教授游北平,据他自己说,第一桩事便是跑到太和殿,呆呆地在那里站半个钟头,他说:“这就是北平的文化,看了这个之后还有什么可看的呢?”他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是他从前曾住过六七年的南小街子。他说:“我大失所望,亲切的南小街子没有了,变成柏油路了,和我厮熟的那个烧饼铺也没有了,那地方改建成了一所洋楼,那和善的伙计哪里去了?”他言下不胜感叹。

像裴斐这样的人太少,他懂得什么才是市容。他爱前台,他也爱后台。

《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注:“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做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两忘,“嗒然若丧其偶”才行,偶然接连若干天都是一夜无梦,浑浑噩噩地睡到大天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长久地不做梦,谁也办不到。有时候想梦见一个人,或是想梦做一件事,或是想梦到一个地方,拼命地想,热烈地想,刻骨镂心地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梦来。有时候没有想过的,根本不曾起过念头的,而且是荒谬绝伦的事情,竟会窜入梦中,突如其来,挥之不去,好惊、好怕、好窘、好羞!至于我们所企求的梦,或是值得一做的梦,那是很难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梦,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断,矍然而觉。大致讲来,好梦难成,而噩梦连连。

我小时候常做的一种梦是下大雪。北国冬寒,雪虐风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灵中,对于雪没有太大的震撼,顶多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经常梦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梦一次。对于我,雪不是“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承吉句),我没有那种狂想,也没有白居易“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那样的雅兴,更没有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那份幽独的感受。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声似无声地、没头没脑地从天空筛将下来。如果这一场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匀称地遮覆起来,大地成为白茫茫的一片,像韩昌黎所谓“凹中初盖底,凸处遂成堆”,或是相传某公所谓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我一觉醒来便觉得心旷神怡,整天高兴。若是一场风雪有气无力,只下了薄薄一层,地面上的枯枝败叶依然暴露,房顶上的瓦垄也遮盖不住,我登时就会觉得哽结,醒后头痛欲裂,终朝寡欢。这样的梦我一直做到十四五岁才告停止。

紧接着常做的是另一种梦,梦到飞。不是像一朵孤云似的飞,也不是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飞》一文中所说的“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我没有这样规模的豪想。我梦飞,是脚踏实地两腿一弯,向上一纵,就离了地面,起先是一尺来高,渐渐上升一丈开外,两脚轻轻摆动,就毫不费力地越过了影壁,从一个小院蹿到另一个小院,左旋右转,夷犹如意。这样的梦,我经常做,像彼得·潘“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说飞就飞,来去自如。醒来之后,就觉得浑身通泰。若是在梦里两腿一踹,竟飞不起来,身像铅一般的重,那么醒来就非常沮丧,一天不痛快。这样的梦做到十八九岁就不再有了。大概是彼得·潘已经长大,而我像是雪莱《西风颂》所说的:“落在人生的荆棘上了!”

成年以后,我过的是梦想颠倒的生活,白天梦做不少,夜梦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江淹少时梦人授以五色笔,由是文藻日新。王珣梦大笔如椽,果然成大手笔。李白少时笔头生花,自是天才瞻逸,这都是奇迹。说来惭愧,我有过一支小小的可以旋转笔芯的四色铅笔,我也有过一幅朋友画赠的“梦笔生花图”,但是都无补于我的文思。

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送给我的各式各样的大小粗细的笔,不计其数,就是没有梦见过五色笔,也没有梦见过笔头生花。至于黄帝之梦游华胥、孔子之梦见周公、庄子之梦为蝴蝶、陶侃之梦见天门,不消说,对我更是无缘了。我常有噩梦,不是出门迷失,找不着归途,到处“鬼打墙”,就是内急找不到方便之处,即使找到了地方也难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恶人打斗而四肢无力,结果大概都是大叫一声而觉。像黄粱梦、南柯一梦……那样的丰富经验,纵然是梦不也是很快意吗?

梦本是幻觉,迷离惝恍,与过去的意识或者有关,与未来的现实应是无涉,但是自古以来就把梦当兆头。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说:黄帝做了两个大梦,一个是“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一个是“人执千钧之弩驱羊万群”,于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占梦,依前梦“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依后梦“得力牧于大泽,进以为将”。据说黄帝还著了《占梦经》十一卷。假定黄帝轩辕氏是于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么工具著书,其书如何得传,这且不必追问。《周礼·春官》证实当时有官专司占梦之事:“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后世没有占梦的官,可是梦为吉凶之兆,这种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梦棺材,以为是升官发财之兆;梦粪便,以为黄金万两之征。何况自古就有传说,梦熊为男子之祥,梦兰为妇人有身,甚至梦见自己的肚皮生出一棵大松树,谓为将见人君,真是痴人说梦。

“风来喽,雨来喽,和尚背着鼓来喽。”这是在我们家乡常听到的一个童谣,平常是在风雨欲来的时候唱的。那个“鼓”就是雷的意思吧。我小的时候就很怕雷,对于这个童谣也就觉得颇有一点恐惧的意味。雨是我所欢迎的,我喜欢那狂暴的骤雨,雨后院里的积水,雨后吹胰子泡,雨后吃咸豌豆,但是雷就令我困扰。隐隐的远雷还无伤大雅,怕的是那霹雷,咔嚓一声,不由得不心跳。

我小时候怕雷的缘故有二。一个是老早就灌输进来的迷信思想。有人告诉我说,雷有两种,看那雷声之前的电闪就可以知道,如是红的,那便是殛妖精的,如是白的,那便是殛人的。因此,每逢看见电火是白色的时候,心里就害怕。殛妖精与我无关,我知道我不是妖精,但是殛人则我亦可能有份。而且据说有许多项罪过都是要天打雷劈的,不孝父母固不必说,琐细的事如遗落米粒在地上也可能难逃天诛的。被雷打的人,据说是被雷公(尖嘴猴腮的模样)一把揪到庭院里,双膝跪落,背上还要烧出一行黑字,写明罪状。我吃饭时有无米粒落地,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所以每逢电火在头上盘旋,心里就打鼓,极力反省吾身,希望未曾有干天怒。第二个怕雷的缘故是由于一点粗浅的科学常识。从小学课本里知道雷与电闪是一件东西,是阴阳电在天空中两朵云里吸引而中和,如果笔直地从天空戳到地面便要打死触着它的人或畜。不要立在大树下。这比迷信的说法还可怕。因为雷公究竟不是瞎眼的,而电火则并无选择,谁碰上谁倒霉。因此一遇雷雨,便觉得坐立不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后院就有一棵大榆树,说不定我就许受连累。我头痒都不敢抓,怕摩擦生电而与雷电接连!年事稍长,对于雷电也就司空见惯,而且心想这么多次打雷都没有打死我,以后也许不会打死我了。所以胆就渐壮起来,听到霹雳,顶多打个冷战,看见电闪来得急猛,顶多用手掌按住耳朵,为保护耳膜起见张开大嘴而已。像小时候想在脑袋顶上装置避雷针的幼稚念头,是不再有的了。

可是我到了四川,可真开了眼,才见到大规模的雷电。这地方的雷比别处的响,也许是山谷回音的缘故,也许是住的地方太高太旷的缘故,打起雷来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地围着你的房子转,窗户玻璃(假如有的话)都震得响颤,再加上风狂雨骤,雷闪一阵阵地照如白昼,令人无法安心睡觉。有一位胆小的太太,吓得穿上了她丈夫的两只胶鞋,立在屋中央,据说是因为胶鞋不传电。上床的时候,她给四只床腿穿上了四只胶鞋,两只手还要牵着两个女用人,这才稍觉安心。我虽觉得她太胆小了一点,但是我很同情她,因为我自己也是很被那些响雷所困扰的。我现在想起四川的雷,还心有余悸。

我读到《读者文摘》上一篇专谈雷的文章,恐怖的心情为之减却不少。他说:“你不用怕,一个人被雷打死的机会是极少的,比中头彩还难,那机会大概是一百万分之一都还不到。”我觉得有理。我彩票买过多少回,从没有中过头彩,对于倒霉的事焉见得就那么好运气呢?他还有一个更有力的安慰,他说:“雷和电闪既是一件东西,那么在你看见电火一闪的时候,问题便已经完全解决,该中和的早已中和了,该劈的早也就劈了,剩下来的雷声随后被你听见,并不能为害。如果你中头彩,雷电直落在你的脑瓜顶上,你根本就来不及看见那电闪,更来不及听那一声雷响,所以,你怕什么?”这话说得很有理。电光一闪,一切完事,那声音响就让它响去好了。如果电闪和雷声之间的距离有一两秒钟,那足可证明危险地区离你还有百八十里地,大可安心。万一,万一,一个雷霆正好打在头上,那也只好由它了。

话虽如此,有两点我仍未能释然。第一,那咔嚓的一声我还是怵。过年的时候顽皮的小孩子燃起一个小爆仗往我脚下一丢,我也要吓一跳。我自己放烟火,“太平花”还可以放着玩玩,“大麻雷子”我可不敢点,那一声响我受不了。我是觉得,凡是大声音都可怕,如果来得急猛则更可怕。原始的民族看见雷电总以为是天神发怒,虽说是迷信,其实那心情不难了解。猛不丁地天地间发生那样的巨响,如何能不惊怪?第二,被雷殛是最倒霉的死法。有一次报上登着,夫妻睡在床上,双双被雷劈了。于是人们纷纷议论,都说这两个人没干好事。假使一个人走在街上被汽车撞死,一般人总会寄予同情,认为这是意外横祸,对于死者之所以致死必不再多作捉摸,唯独对于一个被雷殛的人,大家总怀疑他生前的行为必定有点暧昧,死是小事,身死而为天下笑,这未免太冤了。

苦雨凄风

那是初秋的一天。一阵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发出深山里落叶似的沙沙的声音;又夹着几阵清凉的秋风,把雨丝吹得斜射在百叶窗上。弟弟正在廊上吹胰子泡,偶尔锐声地喊着。屋里非常的黑暗,像是到了黄昏;我独自卧在大椅上,无聊地燃起一支香烟。这时候我的情思活跃起来,像是一只大鹏,飞腾于八极之表;我的悲哀也骤然狂炽,似乎有一缕一缕的愁丝将要把我像蛹一般地层层缚起。啊!我的心灵也是被凄风苦雨袭着!

在这愁困的围雾里,我忽地觉得飘飘摇摇,好像是已然浮游在无边的大海里了,一轮明月照着万顷晶波……一阵海风过处,又听得似乎是从故乡吹过来的母亲的呼唤和爱人的啜泣。我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却是帘栊里透进一阵凉风,把我从迷惘中间吹醒。原来我还是在椅上呆坐,一根香烟已燃得只剩三分长了。外面的秋雨兀自落个不住。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母亲慢慢地走了进来,眼睛有些红了,却还直直地凝视着我的脸。我看看她默默无语。她也默默地坐在我对面,隔了一会儿,缓声地说:“行李都预备好了吗?……”

她这句话当然不是她心里要说的,因为我的行装完全是母亲预备的,我知道她心里悲苦,故意地这样不动声色地谈话,然而从她的声音里,我已然听到一种哑涩的呜咽的声音。我力自镇定,指着地上的两只皮箱说:“都好了,这只皮箱很结实,到了美国也不至于损坏的……”

母亲点点头,转过去望着窗外,这时候雨势稍杀,院里积水泛起无数的水泡,弟弟在那里用竹竿戏水,大声地欢笑。俄顷间雨又潇潇地落大了。

壁上的时钟敲了四下,我一声不响地起来披上了雨衣,穿上套鞋……母亲说:“雨还在落着,你要出去吗?”

我从大衣袋里掏出陈小姐给我饯行的柬帖,递给她看;她看了只轻轻地点点头,说:“好,去吧。”我才掀开门帘,只听见母亲似乎叹了一声。

我走到廊上,弟弟扯着我说:“怎么,绿哥?你现在就走了吗?这样的雨天,母亲大概不准我去看你坐火车了!……”我抚弄他的头发,告诉他:“我明天才走呢。你一定可以去送我的。今天有人给我饯行。”

我走出家门,粗重的雨点打到我的身上。

公园里异常的寂静,似是特留给我们话别。池里的荷叶被雨洗得格外碧绿,清风过处,便俯仰倾欹,做出各种姿态。我们两个伏在水榭的栏上赏玩灰色的天空反映着远处的青丽的古柏,红墙黄瓦的宫殿,做成一幅哀艳沉郁的图画。我们只默默地望着这寂静的自然,不交一语。其实彼此都是满腔热情,常思晤时一吐为快,怎会没有话说呢?啊!这是情人们的通病吧——今朝的情绪,留作明日的相思!

一阵风香,她的柔发拂在我的脸上,我周身的血管觉得紧涨起来。想到明天此刻,当在愈离愈远,从此天各一方,不禁又战栗起来。不知是几许悲哀的情绪混合起来纠缠在我心头!唉,自古伤别离,离愁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了。

我鼓起微弱的勇气,想屏绝那些愁思,无心地向她问着:“你今天给我饯别,可曾请了陪客吗?”

她凝视了我一顷,似乎是在这一顷她才把她已经出神的情思收转回来应答我的问语。她微微地呼吸了一下,颤声地说:“哦,请陪客了。陪客还是先我们而来的呢。”她微微地向我一笑:“你看啊,这苦雨凄风不是绝妙的陪客吗?……”

我也微微报她一笑,只觉一缕凄凉的神情弥漫在我心上。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的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水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红喙的鸭儿成群地叫着。我们缓步走出行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着鼻孔;沿着池边的曲折的小径,走上两旁植柏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雨天人稀,必定很有趣……”她这样地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的观众果似晨星的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似随着相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地一卷演讫,屋里的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的眼珠正在不瞬地注视着我。“你看影戏了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

我勉强地笑着说:“同你一样的!……”

我们便这样地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的破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地发光。远远地听见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的声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地步到餐馆,疏细的雨滴——是天公的泪点,洒在我们的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地说:“愿你一帆风顺,请尽了这一杯吧!”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地举起我的酒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惊诧地望着我们。

我们从餐馆出来,一路地向着园门行去。我们不约而同地愈走愈慢,我心里暗暗地慊恨这道路的距离太近!将到园门,我止着问她:“我明天早晨去了!……你可有什么话说吗?……”

她垂头不响,慢慢地从她的丝袋里取出一封浅红色的信笺,递到我的手里,轻声地叹着,说:“除纸笔代喉舌,千种思量向谁说?……”

我默视无言,把红笺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只觉得无精打采的路灯向着我的泪眼射出无数参差不齐的金黄色的光芒。我送她登上了车,各道一声珍重——便这样地在苦雨凄风之夕别了!

我回到家里,妹妹在房里写东西,我过去要看,她翻过去遮着,说:“明天早晨你就看见了。今天陈小姐怎样饯行来的?……”我笑着出来到母亲房里,小弟弟睡了,母亲在吸水烟。“你睡去吧!明天清早还要起身呢……”

我步到我的卧房,只觉一片凄惨。在灯下把那红笺启视,上面写着:

绿哥:

我早就知道,在我和你末次——绝不是末次,是你远行前的末次——话别的时候,彼此一定只觉悲哀抑郁而不能道出只字。所以我写下这封信,准备在临行的时候交给你。这信里的话是应该当面向你说的,但是,绿哥,请你恕我,我的微弱的心禁不起强烈的悲哀的压迫,我只好请纸笔代喉舌了。

绿哥!两月前我就在想象着今天的情景,不料这一天居然临到!同学们都在讥笑我,说我这几天消瘦了;我的母亲又说我是病了,天天强我吃药。你该知道我吃药是没用的。绿哥,你去了,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你要常常地给我寄些信来,这是医我心灵的无上的圣药了。

看到这里,窗外滴滴答答地响个不住,萧萧的风又像是唏嘘着。我冥想了一刻,又澄心地看下去:

绿哥,我赏读古人句:“……人当少年嫁,我当少年别……”总觉得凄酸不堪,原来正是为我自身写照!只要你时常地记念着我,我便也无异于随你远渡重洋了。

珂泉是美国的名胜,一定可以增进你的健康,同时更可启发你的诗思。绿哥,你千万不要“清福独享”,务必要时常寄我些新诗,好叫一些“不相识的湖山,频来入梦”。我决计在这里的美术院再学几年,等你的诗集付印的时候可以给你的诗集画一些图案。绿哥,你的诗集一定需要图案的,你不看现在行的一些集子吗?白纸黑字,平淡无味,真是罪过!诗和画原是该结合的呀!

你去到外国,不要忘了可爱的中华!我前天送你的手制的国旗愿长久地悬在室内,檀香炉也可在秋雨之夜焚着。你不要只是眷念着我,须要崇仰着可爱的中华,可爱的中华的文化!

绿哥!别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我的话是无穷止的,只好这样地勉强停住。秋风多厉,珍重玉体!

妹陈淑敬上

临别前一日

我反复地看了数遍,如醉如痴地靠在卧椅上,望着这浅红的信笺出神。我想今夜是不能睡的了,大概要亲尝“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滋味了。忽地听见母亲推开窗子,咳嗽了一声,大声地说:“绿儿!你还没睡吗?该休息了,明天清早还要去赶火车呢。”

我高声答道:“我就去睡了。”我捻灭了灯,空床反侧,彻夜无眠。一阵阵的风声、雨声,在昏夜里猖狂咆哮。

看看东方的天有些发白,便在床上坐起来,纱窗筛进一缕晨风,微有寒意。天上的薄云还平匀地铺着。窗外有几只蟋蟀唧唧地叫着。我静坐了片刻,等到天大亮了,起来推开屋门。忽然,出我意料之外,门上有一张短笺,用图钉钉着;我立刻取了下来,只见上面很整齐地写着:

绿哥:

请你在发现这张短笺的时候把惊奇的心情立刻平静下去;因为我怕受惊奇的刺激,所以特地来把这张短笺打在你的门上。你明天不是要走了吗?我决定不去送你;并且决定在今夜不睡,以便等你明晨离家的时候,我还可以安然地睡着。请你不要叫醒我,绿哥,请你不要叫醒我。我怕看母亲红了的眼睛,我怕看你临行和家人握手的样子……绿哥,你走后,我将日夜地祷告,祝你旅途平安,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明天早晨不要叫醒我!再会吧!

紫妹敬上

苦雨凄风之夜

我读了异常地感动,便要把这张信纸夹在案头的书里。偶然翻过纸的背面,原来还有两行小字:

你放心地去好了,你走后我必代表你天天去找陈淑同玩。想来她在你去后也必愿和我玩的。

我不禁笑了出来。时光还很早,母亲不曾起来;我便撕下一张日历,在背面写着:

紫妹:

我一定不把你从梦中唤醒,来和我作别。我也想大家都在梦中作别,免得许多烦恼,但这是办不到的。临别没有多少话说,只祝你快乐!你若能常陪陈淑玩,我也是很感谢你的。再谈吧。

绿哥

我写好了便用原来的图钉钉在紫妹卧房的门上,悄悄地退回房里。移时,母亲起来,连忙给我预备点心吃。她重复地嘱咐我的话,只是要我到了外国常常给家里寄信。

行李搬到车上了。母亲的泪珠滚滚地流了出来,我只转过头去伸出手来和她紧紧地一握着说声“母亲,我走了……”

“你的妹妹弟弟还在睡着,等我去叫醒他们和你一别吧!……”

我连忙止住她说:“不用叫他们了,让他们安睡吧!”我便神志惘然地走出了家门。风吹着衣裳……

我走出巷口折行的时候,还看见母亲立在门口翘首地望我。

辑五

关于吃的一切都太迷人了

据说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所以我们既生而为人,也就不能免俗。

据说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所以我们既生而为人,也就不能免俗。然而讲究起吃来,这其中有艺术,又有科学;要天才,还要经验,尽毕生之力恐怕未必能穷其奥妙。听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就是杜威、克伯屈的讲学之所),就有好几门专研究吃的学科。甚笑哉,吃之难也!

我们中国人讲究吃,是世界第一。此非一人之言也,天下人之言也。随便哪位厨师,手艺都不在杜威、克伯屈的高足之下。然而一般中国人之最善于吃者,莫过于北京的旗人。从前旗人,坐享钱粮,整天闲着,便在吃上用功,现在旗人虽多中落,而吃风尚未尽泯。四个铜板的肉,两个铜板的油,在这小小的范围之内,他能设法调度,吃出一个道理来。富庶的人,更不必说了。

单讲究吃得精,不算本事。我们中国人外带着肚量大。一桌酒席,可以连上一二十道菜,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吃在肚里,五味调和。饱餐之后,一个个的吃得头部发沉,步履维艰。不吃到这个程度,便算是没有吃饱。

荀子曰:“无廉耻而嗜乎饮食,则可谓恶少者矣。”我们中国人,接近恶少者恐怕就不在少数。

馋,在英文里找不到一个十分适当的字。罗马暴君尼禄,以至于英国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时候,常见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壮的鸡腿,举起来大嚼,旁若无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馋。埃及废王法鲁克,据说每天早餐一口气吃二十个荷包蛋,也不是馋,只是放肆,只是没有吃相。对于某一种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地吃,这是贪多无厌。馋,则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位。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还有无数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馋?馋,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

也许我们中国人特别馋一些,“馋”字从食,毚声。“毚”音“谗”,本义是狡兔,善于奔走,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一膏馋吻,所谓“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真正的馋人,为了吃,绝不懒。我有一位亲戚,属汉军旗,又穷又馋。一日傍晚,大风雪,老头子缩头缩脑偎着小煤炉子取暖。他的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他的儿子只听得大门哐啷一声响,追已无及。约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原来他是要吃榅桲拌梨丝!从前酒席,一上来就是四干、四鲜、四蜜饯,榅桲、鸭梨是现成的,饭后一盘榅桲拌梨丝别有风味(没有鸭梨的时候白菜心也能代替)。这老头子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时。这就是馋。

人之最馋的时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间。希腊神话中之谭塔勒斯,水深及领而不得饮,果实当前而不得食,饿火中烧,痛苦万状,他的感觉不是馋,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馋没有这样的严重。人之犯馋,是在饱暖之余,眼看着、回想起或是谈论到某一美味,喉头像是有馋虫搔抓作痒,只好干咽唾沫。一旦得遂所愿,恣情享受,浑身通泰。抗战七八年,我在后方,真想吃故都的食物,人就是这个样子,对于家乡风味总是念念不忘,其实“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也不见得像传说的那样迷人。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我坐在懒凳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盐。我托着一盘羊头肉,重新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地把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睡乡,十分满足地解了馋瘾。但是,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象的香。我小时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鹁鸽市陶氏学堂上学,校门口有个小吃摊贩,切下一片片的东西放在碟子上,洒上红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样子实在令人馋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问价钱,要四个铜板,而我们早点费每天只有两个铜板,我们当下决定,饿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尝异味。所付代价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成家立业,想吃糯米藕不费吹灰之力,餐馆里有时也有供应,不过浅尝辄止,不复有当年之馋。

馋与阶级无关。豪富人家,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是因为他这种所谓饮食之人放纵过度,连馋的本能和机会都被剥夺了,他不是不馋,也不是太馋,他麻木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计地在食物方面寻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东县人,他那偏僻小县却因乳猪而著名,他告我说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购乳猪,搭飞机运走,充实他的郇厨。烤乳猪,何地无之?何必远求?我还记得有人做寿筵,客有专诚献“烤方”者,选尺余见方的细皮嫩肉的猪臀一整块,用铁钩挂在架上,以炭火燔炙,时而武火,时而文火,烤数小时而皮焦肉熟。上桌时,先是一盘脆皮,随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绝美,与广东的烤猪或北平的炉肉风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馐相形见绌。可见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块上好的猪肉,苟处理得法,即快朵颐。像《世说新语》所谓,王武子家的烝豚,乃是以人乳喂养的,实在觉得多此一举,怪不得魏武未终席而去。人是肉食动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素有一些肉类佐餐,也就可以满足了。

北平人馋,可是也没听说有谁真个馋死,或是为了馋而倾家荡产。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地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萝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艾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馋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更不必细说。一年四季地馋,周而复始地吃。

馋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现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酪就是凝冻的牛奶,北平有名的食物,我在别处还没有见过。到夏天下午,卖酪的小贩挑着两个木桶就出现了,桶上盖着一块蓝布,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他的叫卖声是:“伊——哟,酪——啊!”伊哟不知何解。住家的公子哥儿们把卖酪的喊进了门洞儿,坐在长条的懒凳上,不慌不忙地喝酪。木桶里中间放一块冰,四周围全是一碗碗的酪,每碗上架一块木板,几十碗酪可以叠架起来。卖酪的顺手递给你一把小勺,名为勺,实际上是略具匙形的一片马口铁(按:镀锡铁)。你用这飞薄的小勺慢慢地取食,又香又甜又凉,一碗不够再来一碗。卖酪的为推销起见特备一个签筒,你付钱抽签,抽中了上好的签可以白喝若干碗。通常总是卖酪的净赚,可是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一位大宅门儿的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手气那样好,一连几签把整个一挑子的酪都赢走了,登时喊叫家里的厨子、车夫、打杂儿的都到门洞儿里来喝免费的酪,只见那卖酪的咧着嘴大哭。

酪有酪铺。我家附近,东四牌楼根儿底下就有一家。最有名的一家是在前门外框儿胡同北头儿路西,我记不得它的字号了。掀门帘进去,里面没有什么设备,一边靠墙几个大木桶,一边几个座儿。他家的酪,牛奶醇而新鲜,所以味道与众不同,大碗带果的尤佳,酪里面有瓜子仁儿,于喝咽之外有点东西咀嚼,别有风味。每途经其地,或是散戏出来,必定喝他两碗。

看戏的时候,也少不了有卖酪的托着盘子在拥挤不堪的客座中间穿来穿去,口里喊着:“酪——来——酪!”听戏在入神的时候,卖酪的最讨人厌。有一回小丑李敬山,在台上和另一小丑打诨,他问:“你听见过王八是怎样叫唤的吗?”“没听过。”“你听——”这时候有一位卖酪的正从台前经过,口里喊着“酪——来——酪”,于是观众哄堂大笑。

久离北平的人,不免犯馋,想北平的吃食,酪是其中之一。齐如山先生有一天请我到他家去喝酪。酪是黄媛珊女士做的,样子很好,味也不错,就是少那么一点点北平酪的香味,那香味应该说是近似酒香。她是大批地做,一做就是百儿八十碗,我去喝酪的那天,正见齐瑛先生把酪装上吉普车送往中华路一家店铺代售。我后来看到,那家店铺窗上贴着有“北平奶酪”的红纸条。可惜光顾的人很少,因为“膻肉酪浆,以充饥渴”究竟是北方人的习俗,而在北方畜牧亦不发达,所谓的酪只有北平城里的人才得享用。齐府所制之酪,不久成为绝响。

我们中国人,比较起来是消费牛奶很少的一个民族。我个人就很怕喝奶,温热了喝有一股腥气,冷冻了捏着鼻子往下灌又觉得长久胃里吃不消,可是做成酪我就喜欢喝。喝了几十年酪,不知酪是怎样做的。查书,《饮膳正要》云:“造法用乳半勺,锅内炒过,入余乳,熬数十沸,频以勺纵横搅之,倾出,罐盛待凉,掠取浮皮为酥,入旧酪少许,纸封贮,即成酪。”说得轻松,我不敢尝试,总疑心奶不能那么容易凝结,好像需要加进一点什么才成,好像做豆腐也要在豆浆里点一些盐卤才成。过去有酪喝,也就不想自己试做。黄媛珊女士做了,我也喝了,就是忘了问她是怎么做的,也许问过了,现在又忘了她是怎么说的。我来美国住了一阵之后,在我女儿文蔷家里又喝到了酪,是外国做法,虽不敢说和北平的酪媲美,至少慰情聊胜于无。现在把制法简述于下,以飨同好。

一、新鲜全脂牛奶,一夸特可以做六饭碗。奶粉也行,总不及鲜奶。

二、奶里加酌量的糖,及香料少许,杏仁精就很好,香草也行,不过我以为用甜酒调味(rum flavor)效果更佳。也有人说用金门高粱也很好。

三、凝乳片(rennet tablet)放在冷水里溶化,每片可做两碗。这种凝乳片是由牛犊的胃内膜提炼而成的,美国一般超级市场有售。

四、牛奶加温至华氏一百一十度。不可太热,如用口尝微温即可,绝对不可使沸,如太热需俟其冷却。

五、将凝乳剂倾入奶中,稍加搅和,俟冷放进冰箱,冰凉即可食用。手续很简便,不到一刻钟就完成了,曾几度持以待客,均食之而甘,仿佛又回到了北平,“酪——来——酪”之声盈耳。

面条

面条,谁没吃过?但是其中大有学问。

北方人吃面讲究吃抻面。抻,音chē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称为拉面。用机器压切的面曰切面,那是比较晚近的产品,虽然产制方便,味道不大对劲。

我小时候在北京,家里常吃面,一顿饭一顿面是常事,面又常常是面条。一家十几口,面条由一位厨子供应,他的本事不小。在夏天,他总是打赤膊,拿大块和好了的面团,揉成一长条,提起来拧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转,然后执其两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长,两臂伸展到无可再伸,就把长长的面条折成双股,双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变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细适度为止。在拉的过程中不时地在撒了干面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干面,免得粘了起来。这样地拉一把面,可供十碗八碗。一把面抻好投在沸滚的锅里,马上抻第二把面,如是抻上两三把,差不多就够吃的了,可是厨子累得一头大汗。我常站在厨房门口,参观厨子表演抻面,越夸奖他,他越抖神,眉飞色舞,如表演体操。面和得不软不硬,像牛筋似的,两胳膊若没有一把子力气,怎行?

面可以抻得很细。隆福寺街灶温,是小规模的二荤铺,他家的拉面真是一绝。拉得像是挂面那样细,而吃在嘴里利利落落。在福全馆吃烧鸭,鸭架装打卤,在对门灶温叫碗儿一窝丝,真是再好没有的打卤面。自己家里抻的面,虽然难以和灶温的比,也可以抻得相当标准。也有人喜欢吃粗面条,可以粗到像是小指头,筷子夹起来扑棱扑棱的像是鲤鱼打挺。本来抻面的妙处就是在于那一口咬劲儿,多少有些韧性,不像切面那样的糟,其原因是抻得久,把面的韧性给抻出来了。要吃过水儿面,把煮熟的面条在冷水或温水里涮一下;要吃锅里挑,就不过水,稍微黏一点,各有风味。面条儿宁长毋短,如嫌太长可以拦腰切一两刀再下锅。寿面当然是越长越好。曾见有人用切面做寿面。也许是面搁久了,也许是煮过火了,上桌之后,当众用筷子一挑,肝肠寸断,窘得下不了台!

其实面条本身无味,全凭调配得当。我见识谫陋,记得在抗战初年,长沙尚未经过那次大火,在天心阁吃过一碗鸡丝面,印象甚深。首先是那碗,大而且深,比别处所谓“二海”容量还要大些,先声夺人。那碗汤清可见底,表面上没有油星,一抹面条排列整齐,像是美人头上才梳拢好的发蓬,一根不扰。大大的几片火腿、鸡脯摆在上面。看这模样就觉得可人,味还差得了?再就是离成都不远的牌坊面,远近驰名,别看那小小一撮面,七八样佐料加上去,硬是要得,来往过客就是不饿也能连罄五七碗。我在北碚的时候,有一阵子诗人尹石公做过雅舍的房客,石老是扬州人,也颇喜欢吃面,有一天他对我说:“李笠翁《闲情偶寄》有一段话提到汤面深获我心,他说味在汤里而面索然寡味,应该是汤在面里然后面才有味。我照此原则试验已得初步成功,明日再试敬请品尝。”第二天他果然市得小小蹄髈,细火炮烂,用那半锅稠汤下面,把汤耗干为度,蹄髈的精华乃全在面里。

我是从小吃炸酱面长大的。面一定是自抻的,从来不用切面。后来离乡外出,没有厨子抻面,退而求其次,家人自抻小条面,供三四人食用没有问题。用切面吃炸酱面,没听说过。四色面码,一样也少不得,掐菜、黄瓜丝、萝卜缨、芹菜末。

菠菜

我们常吃的菠菜,非我土产,唐太宗时来自西域。《唐会要》:“太宗时尼波罗国献波棱菜,类红蓝,火熟之,能益食味。”菠菜不但可口,而且富铁质。

前几年电视曾上映的卡通片《大力水手》,随身法宝便是一罐菠菜。吞下菠菜之后,他的细瘦的两臂立即肌肉突起,力大无穷,所向披靡。为什么形容菠菜有此奇效?原因是,美国的孩子们吃惯牛奶、牛肉、糖果,怕吃蔬菜。美国人又不善于烹制蔬菜,他们常吃的菠菜是冰冻的菠菜泥。即使是新鲜菠菜,也要煮得稀巴烂。孩子们视菠菜如畏途。所以才有“大力水手”的出现,意在诱使孩子吃菠菜。我们吃菠菜,无论是煮是炒,都要半生半熟不失其脆。放在火锅里,一汆即可。凡是蔬菜都不宜烧得太熟。

在北方,到了菠菜旺季,家家都大量购买菠菜,往往一买就是半小车子。吃法很多,凉拌菠菜就很爽口,菠菜微煮,立即取出细切,俟凉浇上三合油,再加芝麻酱(稀释过的)及芥末。再则烩酸菠菜也是家常菜之一,菠菜下锅煮,半熟,投入一些猪肉丝,肉丝一变色就注入芡粉汁使之稠合,再加适量的醋,最后撒上胡椒粉;菠菜的颜色略变,不能保持原有的绿色,但是酸溜溜、辣兮兮,不失为一碗别具风味的汤菜。

顿顿吃菠菜,吃久了也腻。北平俗语,吃菠菜太多会把脑门儿吃绿!吃豆腐太多会把两腿吃软!这当然是笑话。菠菜可以晒干,储留过冬。做干菠菜都是拣大棵的去晒。做馅儿吃是很有味的,如同干扁豆角一样。

说酒

外国人喝酒,往往是站在酒柜旁边一杯一杯地往嗓子眼儿里灌,灌醉了之后是摇摇晃晃地吵架打人,以至于和女人歪缠。中国人喝酒比较文明些,虽然不一定要酒席下酒,至少也要一点花生米、豆腐干之类。从喝酒的态度上来说,中国人无疑的是开化在先。

越是原始的民族,越不能抵抗酒的引诱。大家知道,美洲的红人,他们认为酒是很神秘的东西,他们不惜用最珍贵的东西(以至于土地)来换取白人的酒吃。莎士比亚所写的《暴风雨》一剧中曾描写了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卡力班,他因为尝着了酒的滋味,以至于不惜做白人的奴隶,因为酒的确有令人神往的效力。文明多一点儿的民族,对于酒便能比较地有节制些。我们中国人吃酒之雍容悠闲的态度,是几千年陶炼出来的结果。

一个人能吃多少酒,是不得勉强的,所以酒为“天禄”。不过喝酒的“量”和“胆”是两件事。有胆大于量的,也有量大于胆的。酒胆大的人不是不知道酒醉的苦处,是明知其苦而有不能不放胆大喝的理由在,那理由也许是脆弱得很,但是由他自己看必是严重得不得了。对于大胆喝酒的人,我们应该寄予他们同情。假如一个人月下独酌,罄茅台一瓶,颓然而卧,这个人的心里不是平静的,我们可以断言。他或是忧时愤世,或是怀旧思乡,或是情场失意,或是身世飘零,总之,必有难言之隐。他放胆吞酒,是想借了酒而逃避现实,这种态度虽然值得我们同情,但是不值得鼓励。

所谓酒量,那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吃一两块糟熘鱼片而即醺醺然,有的人喝上两三斤花雕而面不改色。不过真正大酒量也不过是三四斤花雕或是一两瓶白兰地而已。常听见人说某人能吃多少酒,数量骇闻,这是靠不住的,这只能证明一件事,证明这个说话的人不会喝酒。只有不知酒味的人才会说张三能喝五斤白干,李四能喝两打啤酒。五斤白干,一下子喝下去,那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二两鸦片也曾有人一口吞下去。两打啤酒,一顿喝下去,其结果恐怕那个人嘴里要喷半天的白沫子吧。

酒喝过量,或哭或笑,或投江或上吊,或在床上翻筋斗,或关起门来打老婆,这都是私人的事,我们管不着。唯有在公共场所,如果想要维持自己原来有的那一点点的体面与身份,则不能不注意所谓“酒德”者。有酒德的人,不管他的胆如何,量如何,他能不因酒而令人增加对他的讨厌。我们中国人无论什么都喜欢配上四色、八色以至十色,现在谈起来酒德我也可以列举八项缺德:

一是三杯下肚,使酒骂座,自讨没趣,举座不欢;

二是黏牙倒齿,话似车轮,话既无聊,状尤可厌;

三是高声叫嚣,张牙舞爪,扰乱治安,震人耳鼓;

四是借酒撒疯,举动儇薄,丑态百出,启人轻视;

五是酒后失常,借端动武,胜固无荣,败尤可耻;

六是呕吐酒食,狼藉满地,需人服侍,令人掩鼻;

七是……

我想不起来了,就算是六项吧。哪一项都要不得。善饮酒的人是得酒趣,而不缺酒德。以上我说的是关于喝酒的话,至于酒的本身,哪一种好,哪一种坏,那另有讲究,改日再续谈。

茄子

北方的茄子和南方的不同,北方的茄子是圆球形,稍扁,从前没见过南方那种细长的茄子。形状不同且不说,质地也大有差异。北方经常苦旱,蔬果也就不免缺乏水分,所以质地较为坚实。

“烧茄子”是北方很普通的家常菜。茄子不需削皮,切成一寸多长的块块,用刀在无皮处划出纵横的刀痕,像划腰花那样,划得越细越好,入油锅炸。茄子吸油,所以锅里油要多,但是炸到微黄甚至微焦,则油复流出不少。炸好的茄子捞出,然后炒里脊肉丝少许,把茄子投入翻炒,加酱油,急速取出盛盘,上面撒大量的蒜末。味极甜美,送饭最宜。

我来到台湾,见长的茄子,试做烧茄,竟不成功。因为茄子水分太多,无法炸干,久炸则成烂泥。客家菜馆也有烧茄,烧得软软的,不是味道。

在北方,茄子价廉,吃法亦多。“熬茄子”是夏天常吃的,煮得相当烂,蘸醋、蒜吃。不可用铁锅煮,因为容易变色。

茄子也可以凉拌,名为“凉水茄”。茄煮烂,捣碎,煮时加些黄豆,拌匀,浇上三合油,俟凉却加上一些芫荽即可食,最宜暑天食。放进冰箱冷却更好。

如果切茄成片,每两片夹进一些肉末之类,裹上一层面糊,入油锅炸之,是为“茄子盒”,略似炸藕盒的风味。

吃炸酱面,茄子也能派上用场。拌面的时候如果放酱太多,则过咸,太少则无味。切茄子成丁,如骰子般大,入油锅略炸,然后羼入酱中,是为“茄子炸酱”,别有一番滋味。

关于苹果

我一向不爱吃苹果,倒不是为了西方人传说夏娃吃了禁果而犯了世世代代的滔天大罪,亚当吞了苹果而卡在喉咙里变成为喉结,因而产生反感。我对这秀色可餐的果实发生反感,是因为幼时在北平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亲近它的颜色,年关将届预订的苹果便盛在糊纸的笼筐里挑到了家门,五只成一单位放在高脚锡盘上,佛龛前四盘,祖先牌位前四盘,白里透绿,绿里透红,看得孩子们馋涎欲滴,要等到正月十五撤供,才能每人分上一两只,那时节由于烟熏火燎,早已成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这种苹果后来好像渐渐被淘汰了。苹果,像许多其他的水果一样,大概不是我们中国固有的。《本草纲目》:“柰与林擒,一类二种,实似林檎而大,一名频婆。”频婆即苹果,是梵语,据西方辞典所载苹果最早见于高加索一带,后来才繁衍至其他各处,传至中国好像是很晚近的事。“柰”字见《说文》,可是柰究竟是否今之苹果,不敢确定,因为这一科的植物品类甚多。看我们国画花卉、蔬果一类,似无苹果,想来大概不是有悠久历史的东西。我后来旅居山东,知道烟台一带产量甚丰,但是色、香、味已非我幼时所见苹果那样,显然是新的外来的品种,有所谓香蕉、苹果者,风味特佳。

韩国的苹果,大而无味。我在三十年前途经仁川,购得一篓,携归船上,码头上恶少成群,公然攫夺,到得船上只剩了半篓。这是韩国给我的小小印象之一。

苹果传到美国不到两百年。约翰·查普曼(一七七四至一八四五)绰号“苹果种子先生”,他推广苹果的种植近于狂热。现在华盛顿州雅奇玛一带是美国盛产苹果的地区之一,已有一百年历史。果熟时来不及摘取,常有大批的墨西哥人以较低工资前去应雇。顾客自行动手摘取,亦在欢迎之列。苹果种类多达三千,最著者则不外红黄两种,品质佳者甜脆多汁,入口稍加咀嚼即有浆汁汩汩下咽。遇到苹果园主人制作苹果汁,则常被邀饮,浓浓的、浑浑的、甜甜的,那风味不是瓶装罐头的可以比的。苹果产量太多,所以商人就捏造了一句箴言“日食苹果一个,医生不需看我”,上口合辙,居然腾播于众人之口。其实这只是商业广告的噱头,毫无事实根据。一个中等大小的苹果,平均重量为一百五十克,其中所含之维生素c不过三毫克,中号一百八十克的橘柑所含之维生素c为六十六毫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苹果对人健康之主要贡献乃其纤维质,有清肠之功,然此种纤维质在杂粮、蔬菜之中所在皆是。

低回于苹果树下,不禁忆起儿童读物中所描述的牛顿。牛顿二十四岁时在苹果树下,看见苹果落地(说得更戏剧化一些则是苹果正好打在他的头上),于是顿悟,悟出了万有引力的道理,其实这是误会。科学上的一项重要原理,焉能于无意中得之,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牛顿在看到苹果落地以前,早已在穷搜冥讨,考虑月亮、地球及其他星体运转的问题,他早已有所发现,看到苹果落地不过给了他灵感,他从而获得新的印证而已。否则,落地者岂止苹果,看到苹果落地者又岂止牛顿一人?

那棵苹果树早已死了,好事者把那棵树的木头一块块地锯下来,高价出售,作为纪念品。

北平的零食小贩

北平人馋。馋,据字典说是“贪食也”,其实不只是贪食,是贪食各种美味之食。美味当前,固然馋涎欲滴,即使闲来无事,馋虫亦在咽喉中抓挠,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以膏馋吻。三餐时固然希望膏粱罗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时间也一样地想馋嚼,以锻炼其咀嚼筋。看鹭鸶的长颈都有一点羡慕,因为颈长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谓馋,“馋”字在外国语中无适当的字可以代替,所以讲到馋,真“不足为外人道”。有人说北平人之所以特别馋,是由于当年的八旗子弟游手好闲的太多。闲就要生事,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各式各样的零食小贩便应运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这与评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的耐人寻味,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我如今闭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现在让我就记忆所及,细细数说。

首先让我提起“豆汁”。绿豆渣发酵后煮成稀汤,是为豆汁,淡草绿色而又微黄,味酸而又带一点霉味,稠稠的、浑浑的、热热的。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细丝,加芹菜梗,辣椒丝或末。有时亦备较高级之酱菜如酱萝卜、酱黄瓜之类,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两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热,终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则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没有喝豆汁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养成喝豆汁的习惯。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肠”。后门桥头那一家的大灌肠,是真的猪肠做的,遐迩驰名,但嫌油腻。小贩的灌肠虽有肠之名实则并非肠,仅具肠形,一条条的以芡粉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规则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锅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盐汁吃。据说那油不是普通油,是从作坊里从马肉等熬出来的油,所以有着一种怪味。单闻那种油味,能把人恶心死,但炸出来的灌肠,喷香!

从下午起有沿街叫卖“面筋哟!”者,你喊他时须喊:“卖熏鱼儿的!”他来到你门口打开他的背盒由你拣选时却主要的是猪头肉。除猪头肉的脸子、只皮、口条之外还有脑子、肝、肠、苦肠、心头、蹄筋等,外带着别有风味的干硬的火烧。刀口上手艺非凡,从夹板缝里抽出一把飞薄的刀,横着削切,把猪头肉切得薄如纸,塞在那火烧里食之,熏味扑鼻!这种卤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风味,离开北平便尝不到。

也有推着车子卖“烧羊脖子烧羊肉”的。烧羊肉是经过煮和炸两道手续的,除肉之外还有肚子和卤汤。在夏天佐以黄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面之物。推车卖的不及街上羊肉铺所发售的,但慰情聊胜于无。

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种东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酱、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热乎乎的连吃带喝亦颇有味。

北平人做“烫面饺”不算一回事,真是举重若轻、叱咤立办,你喊三十饺子,不大的工夫就给你端上来了,一个个包得细长齐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盐水里煮得泡泡的,有时再羼进几个粉丝做的炸丸子,放进一点辣椒酱,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馄饨何处无之?北平挑担卖馄饨的却有他的特点,馄饨本身没有什么异样,由筷子头拨一点肉馅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个馄饨,特殊的是那一锅肉骨头熬的汤别有滋味,谁家里也不会把那么多的烂骨头煮那么久。

一清早卖点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烧饼油鬼。北平的烧饼主要的有四种,芝麻酱烧饼、螺丝转儿、马蹄儿、驴蹄儿,各有千秋。芝麻酱烧饼,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样,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总是不够标准。螺丝转儿最好是和“甜浆粥”一起用,要夹小圆圈油鬼。马蹄儿只有薄薄的两层皮,宜加圆泡的甜油鬼。驴蹄儿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叫油条,因为根本不做长条状,主要的只有两种,四个圆泡连在一起的是甜油鬼,小圆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夹在烧饼里一按咔嚓一声。离开北平的人没有不想念那种油鬼的。外省的油条,虚泡囊肿,不够味,要求炸焦一点也不行。

“面茶”在别处没见过。真正的一锅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在上面用筷子蘸着芝麻酱撒满一层,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吗?至少是很怪。

卖“三角馒头”的永远是山东老乡。打开蒸笼布,热腾腾的各样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馒头、豆沙包、蒸饼、红枣蒸饼、高庄馒头,听你拣选。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数几颗苦杏仁。

豆类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听打糖锣的声音很少不怦然心动的。卖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艺,他会把一块豌豆泥捏成为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可以听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壶,壶盖、壶把、壶嘴俱全,中间灌上黑糖水,还可以一杯一杯地往外倒。规模大一点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叶,盆里灌黑糖水。最简单的是用模型翻制小饼,用芝麻做馅。后来还有“仿膳”的伙计出来做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制各式各样的点心,大八件,小八件,什么卷酥、喇嘛糕、枣泥饼、花糕,五颜六色,应有尽有,惟妙惟肖。

“豌豆黄”之下街卖者是粗的一种,制时未去皮,加红枣,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实际上比铺子卖的较细的放在纸盒里的那种要有味得多。

“热芸豆”有红白二种,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块布挤成一个豆饼,可甜可咸。

“烂蚕豆”是俟蚕豆发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烂到一挤即出。

“铁蚕豆”是把蚕豆炒熟,其干硬似铁。牙齿不牢者不敢轻试,但亦有酥皮者,较易嚼。

夏季雨后照例有小孩提着竹篮赤足蹚水而高呼“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丝”,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葱卷饼而食之。

“豆渣糕”是芸豆泥做的,做圆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即是两颗,加糖及黑糖水食之。

“甑儿糕”,是米面填木碗中蒸之,咝咝作响,顷刻而熟。

“江米藕”是老藕孔中填糯米,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围经常环绕着馋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项特产。用牛奶凝冻而成,夏日用冰镇,凉香可口,讲究一点的酪在酪铺发售,沿街贩卖者亦不恶。

“白薯”(南人所谓红薯),有三种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儿的!”者是干煮白薯,细细小小的一根根地放在车上卖。稍后喊“锅底儿热和!”者为带汁的煮白薯,块头较大,亦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玉蜀黍)初上市时也有煮熟了在街上卖的。对于城市中人这也是一种新鲜滋味。

沿街卖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枣的,有不加枣的,摆在盘子里齐整可爱。

北平没有汤圆,只有“元宵”,到了元宵节街上有叫卖煮元宵的。袁世凯称帝时,曾一度禁称元宵,因与“袁消”二字音同,改称汤圆,可嗤也。

糯米团子加豆沙馅,名曰“艾窝”或“艾窝窝”。

黄米面做的“切糕”,有加红豆的,有加红枣的,卖时切成斜块,插以竹签。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贩卖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当中剪开。很少卖大的红菱者。

“老鸡头”即芡实。生者为刺囊状,内含芡实数十颗;熟者则为圆硬粒,须敲碎食其核仁。

供儿童以糖果的,从前是“打糖锣的”,后又有卖“梨糕”的,此外如“吹糖人的”,卖“糖杂面的”,都经常徘徊于街头巷尾。

“爬糕”“凉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驴肉”,听起来怪骇人的,其实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是否有骆驼肉、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说。

担着大铜茶壶满街跑的是卖“茶汤”的,用开水一冲,即可调成一碗茶汤,和铺子里的八宝茶汤或牛髓茶固不能比,但亦颇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马油炸的,特别酥脆。

北平“酸梅汤”之所以特别好,是因为使用冰糖,并加玫瑰、木樨、桂花之类。信远斋的最合标准,沿街叫卖的便徒有其名了,而且加上天然冰亦颇有碍卫生。卖酸梅汤的普通兼带“玻璃粉”及小瓶用玻璃球做盖的汽水。“果子干”也是重要的一项副业,用杏干、柿饼、鲜藕煮成。“玫瑰枣”也很好吃。

冬天卖“糖葫芦”,裹麦芽糖或糖稀的不太好,蘸冰糖的才好吃。各种原料皆可制糖葫芦,唯以“山里红”为正宗。其他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核桃、荸荠、橘子、葡萄、金橘等均佳。

北地苦寒,冬夜特别寂静,令人难忘的是那卖“水萝卜”的声音,“萝卜——赛梨——辣了换!”那红绿萝卜,多汁而甘脆,切得又好,对于北方煨在火炉旁边的人特别有沁人脾胃之效。这等萝卜,别处没有。

有一种内空而瘪小的花生,大概是拣选出来的不够标准的花生,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远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名曰“抓空儿”,亦冬夜的一种点缀。

夜深时往往听到沉闷而迟缓的“硬面饽饽”声,有光头、凸盖、镯子等,亦可充饥。

水果类则四季不绝地应世,诸如,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头儿乐、鸭儿梨、小白梨、肖梨、糖梨、烂酸梨、沙果、苹果、虎拉车、杏、桃、李、山里红、柿子、黑枣、嘎嘎枣、老虎眼大酸枣、荸荞、海棠、葡萄、莲蓬、藕、樱桃、桑葚、槟子……不可胜举,都在沿门求售。

以上约略举说,只就记忆所及,挂漏必多。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动,有些小贩由式微而没落,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比我年轻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较新鲜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总而言之,北平是在向新颖而庸俗方面变,在零食小贩上即可窥见一斑。如今呢,胡尘涨宇,面目全非,这些小贩,还能保存一二与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数了。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远地成为回忆!

读《中国吃》

中国人馋,也许北平人比较起来最馋。馋,若是译成英文很难找到适当的字。译为piggish,gluttonous,greedy都不恰当,因为这几个字令人联想起一副狼吞虎咽的饕餮相,而真正馋的人不是那个样子。中国宫廷摆出满汉全席,富足人家享用烤乳猪的时候,英国人还在用手抓菜吃,后来知道用刀叉也常常是在宴会中身边自带刀叉备用,一般人怕还不知蔗糖、胡椒为何物。文化发展到相当程度,人才知道馋。

读了唐鲁孙先生的《中国吃》,一似过屠门而大嚼,使得馋人垂涎欲滴。唐先生不但知道的东西多,而且用地道的北平话来写,使北平人觉得益发亲切有味,忍不住,我也来饶舌。

现在正是吃炰烤涮的时候,事实上一过中秋炰烤涮就上市了,不过要等到天真冷下来,吃炰烤涮才够味道。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生意鼎盛,比较平民化一些,更好的地方是前门肉市的正阳楼。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陋巷,地面上经常有好深的车辙,不知现在拓宽了没有。正阳楼的雅座在路东,有两个院子,有十来个座儿。前院放着四个烤肉支子,围着几条板凳。吃烤肉讲究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做金鸡独立状,然后探着腰自烤自吃自酌。正阳楼出名的是螃蟹,个儿特别大,别处吃不到,因为螃蟹从天津运来,正阳楼出大价钱优先选择,所以特大号的螃蟹全在正阳楼,落不到旁人手上。买进之后要在大缸里养好几天,每天浇以鸡蛋白,所以长得个个顶盖儿肥。客人进门在二道门口儿就可以看见一大缸一大缸的“无肠公子”。平常一个人吃一尖一团就足够了,佐以高粱最为合适。吃螃蟹的家伙也很独到,一个小圆木盘,一只小木槌子,每客一副。如果你觉得这套家伙好,而且你又是常客,临去带走几副也无所谓,小账当然要多给一点。螃蟹吃过之后,烤肉、涮肉即可开始。肉是羊肉,不像烤肉季、烤肉宛那样以牛肉为主。正阳楼切羊肉的师傅是一把手,他用一块抹布包在一条羊肉上(不是冰箱冻肉),快刀慢切,切得飞薄。黄瓜条、三叉儿、大肥片儿、上脑儿,任听尊选。一盘没有几片,够两筷子。如果喜欢吃涮的,早点吩咐伙计升好锅子熬汤,熟客还可以要一个锅子底儿,那就是别人涮过的剩汤,格外浓。如果要吃烤的,自己到院子里去烤,再不然就教伙计代劳。正阳楼的烧饼也特别,薄薄的两层皮儿,没有瓤儿,烫手热。撕开四分之三,掰开了一股热气喷出,把肉往里一塞,又香又软又热又嫩。吃过螃蟹、烤羊肉之后,要想喝点什么便感觉到很为难,因为在那鲜美的食物之后无以为继,喝什么汤也没有滋味了。有高人指点,螃蟹、烤肉之后唯一压得住阵脚的是汆大甲,大甲就是螃蟹的鳌,剥出来的大块鳌肉在高汤里一汆,加芫荽末,加胡椒面儿,撒上回锅油炸麻花儿。只有这样的一碗汤,香而不腻。以蟹始,以蟹终,吃得服服帖帖。烤羊肉这种东西,很容易食过量,饭后备有普洱酽茶帮助消化,向堂信索取即可,否则他是不送上的。如果有人贪食过量,当场动弹不得,撑得翻白眼儿,人家还备有特效解药,那便是烧焦了的栗子,磨成灰,用水服下,包管你肚子里咕噜咕噜响,躺一会儿就没事了。雅座都有木炕可供小卧。正阳楼也卖普通炒菜,不过吃主总是专吃它的螃蟹、羊肉。台湾也有所谓蒙古烤肉,铁支子倒是蛮大的,羊肉的质料不能和口外的绵羊比,而且烤的佐料也不大对劲,什么红萝卜丝、辣椒油全羼上去了。烧饼是小厚墩儿,好厚的心子,肉夹不进去。

上面说到炰烤涮,炰是什么?炰或写作“爆”。是用一面平底的铛放在炉子上,微火将铛烧热,用焦煤、木炭、柴均可。肉蘸了酱油、香油,拌了葱、姜之后,在铛上滚来滚去就熟了,这叫作铛炰羊肉,味清淡,别有风味,中秋过后什刹海路边上就有专卖铛炰羊肉的摊子。在家里用烙饼的小铛也可以对付。至于普通馆子的炰羊肉,大火旺油加葱爆炒,那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

东兴楼是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做的是山东菜。山东菜大致分为两帮,一是烟台帮,一是济南帮,菜数作风不同。丰泽园、明湖春等比较后起,属于济南帮。东兴楼是属于烟台帮。别看东兴楼是大馆子,他们保存旧式作风,厨房临街,以木栅做窗,为的是便利一般的“口儿厨子”站在外面学两手儿。有手艺的人不怕人学,因为很难学到家。客人一掀布帘进去,柜台前面一排人,大掌柜的、二掌柜的、执事先生,一齐点头哈腰:“二爷您来啦!”“三爷您来啦!”山东人就是不喊人做大爷,大概是因为武大郎才是大爷之故。一声“看座”,里面的伙计立刻应声。二门有个影壁,前面大木槽养着十条八条的活鱼。北平不是吃海鲜的地方,大馆子总是经常备有活鱼。东兴楼的菜以精致著名,调货好,选材精,规规矩矩。炸胗一定去里儿,爆肚儿一定去草芽子。爆肚仁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各有妙处,这道菜之最可人处是在触觉上,嚼上去不软不硬不韧而脆,雪白的肚仁衬上绿的香菜梗,于色、香、味之外还加上触,焉得不妙?我曾一口气点了油爆、盐爆、汤爆三件,真乃下酒的上品。芙蓉鸡片也是拿手,片薄而大,衬上三五根豌豆苗,盘子里不汪着油。烩乌鱼钱带割雏儿也是著名的。乌鱼钱又名乌鱼蛋,“蛋”字犯忌,故改为“钱”,实际是鱼的卵巢。割雏儿是山东话,鸡血的代名词,我问过许多山东朋友,都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法,只是读如“割雏儿”。锅烧鸡也是一绝,油炸整只子鸡,堂倌拿到门外廊下手撕之,然后浇以烩鸡杂一小碗。就是普通的肉末夹烧饼,东兴楼的也与众不同,肉末特别精、特别细,肉末是切的,不是斩的,更不是机器轧的。拌鸭掌到处都有,东兴楼的不夹带半根骨头,垫底的黑木耳适可而止。糟鸭片没有第二家能比,上好的糟,糟得彻底。一九二六年夏,一批朋友从外国游学归来,时昭瀛意气风发要大请客,指定东兴楼,要我做提调,那时候十二元一席就可以了,我订的是三十元一桌,内容丰美自不消说,尤妙的是东兴楼自动把埋在地下十几年的陈酿花雕起了出来,羼上新酒,芬芳扑鼻,这一餐吃得杯盘狼藉,皆大欢喜。只是风流云散,故人多已成鬼,盛筵难再了。东兴楼于抗战期间在日军高压之下停业,后来在帅府园易主重张,胜利后曾往尝试,则已面目全非,当年手艺不可再见。

致美楼,在煤市街,路西的是雅座,称致美斋,厨房在路东,斜对面。也是属于烟台一系,菜式比东兴楼稍粗一些,价亦稍廉,楼上堂倌有一位初仁义,满口烟台话,一团和气。咸白菜、酱萝卜之类的小菜,向例是伙计们准备,与柜上无涉,其中有一色是酱豆腐汁拌嫩豆腐,洒上一勺麻油,特别好吃。我每次去,初仁义先生总是给我一大碗拌豆腐,不是一小碟。后来初仁义升做掌柜的了。我最欢喜的吃法是要两个清油饼(即面条盘成饼状下锅油煎),再要一小碗烩两鸡丝或烩虾仁,往饼上一浇。我给起了个名字,叫过桥饼。致美斋的煎馄饨是别处没有的,馄饨油炸,然后上屉一蒸,非常别致。砂锅鱼翅炖得很烂,不大不小的一锅足够三五个人吃,虽然用的是翅根儿,不能和黄鱼尾比,可是几个人小聚,得此亦是最好不过的下饭的菜了。还有芝麻酱拌海参丝,加蒜泥,冰得凉凉的,在夏天比什么冷荤都强,至少比里脊丝拉皮儿要高明得多。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致美斋特制萝卜丝饼和火腿月饼,与众不同,主要是用以馈赠长年主顾,人情味十足。初仁义每次回家,都带新鲜的烟台苹果送给我,有一回还带了几个莱阳梨。

厚德福饭庄原先是个烟馆,附带着卖一些馄饨、点心之类供烟客消夜。后来到了袁氏当国,河南人大走红运,厚德福才改为饭馆。老掌柜的陈莲堂是河南人,高高大大的,留着山羊胡子,满口河南土音,在烹调上确有一手。当年河南开封是办理河工的主要据点,河工是肥缺,连带着地方也富庶起来,饭馆业跟着发达,这就和扬州为盐商汇集的地方所以饮宴一道也很发达完全一样。袁氏当国以后,河南菜才在北平插进一脚,以前全是山东人的天下。厚德福地方太小,在大栅栏一条陋巷的巷底,小小的招牌,看起来不起眼,有人连找都不易找到。楼上楼下只有四个小小的房间,外加几个散座。可是名气不小,吃客没有不知道厚德福的。最尴尬的是那楼梯,直上直下的,坡度极高,各层相隔甚巨。厚德福的拿手菜,大家都知道,包括瓦块鱼,其所以做得出色主要是因为鱼新鲜肥大,只取其中段,不惜工本,成绩怎能不好?勾汁儿也有研究,要浓稀甜咸合度。吃剩下的汁儿焙面,那是骗人的,根本不是面,是刨番薯丝,要不然炸出来怎能那么酥脆?另一道名菜是铁锅蛋,说穿了也就是南京人所谓涨蛋,不过厚德福的铁锅更能保温,端上桌还久久地嗞嗞响。我的朋友赵太侔曾建议在蛋里加上一些美国的cheese碎末,试验之后风味绝佳,不过不喜欢cheese的人说不定会“气死”!炒鱿鱼卷也是他们的拿手菜,好在发得透,切得细,旺油爆炒。核桃腰也是异曲同工的菜,与一般炸腰花不同之处是他的刀法好,火候对,吃起来有咬核桃的风味。后有人仿效,真个地把核桃仁加进腰花一起炒,那真是不对意思了。最值一提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味美,可是山东馆不卖这一道菜,谁要是到东兴楼、致美斋去点鳝鱼,那简直是开玩笑。淮扬馆子做的软儿或是炝虎尾也很好吃,但风味不及生炒鳝鱼丝,因为生炒才显得脆嫩。在台湾吃不到这个菜。华西街有一家海鲜店写着“生炒鳝鱼”四个大字,尚未尝试过,不知究竟如何。厚德福还有一味风干鸡,到了冬天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房檐下挂着一排鸡去了脏腑,留着羽毛,填进香料和盐,要挂很久,到了开春即可取食。风干鸡下酒最好,异于熏鸡、卤鸡、烧鸡、白切油鸡。

厚德福之生意突然猛进是由于民初先农坛城南游艺园开放。陈掌柜托警察厅的朋友帮忙抢先弄到营业执照,匾额就是警察厅擅写魏碑的那一位刘勃安先生的手笔(北平大街小巷的路牌都是出自他手)。平素陈掌柜培养了一批徒弟,各有专长,例如,梁西臣善使旺油,最受他的器重。他的长子陈景裕一直跟着父亲做生意。盈利所得,同伙各半,因此柜上、灶上、堂口上融洽合作。城南游艺园风光了一阵子,因楼塌砸死了人而歇业,厚德福分号也只好跟着关门。其充足的人力、财力无处发泄,老店地势局促不能扩展,而且他们笃信风水,绝对不肯迁移。于是乎厚德福向国内各处展开,沈阳、长春、黑龙江、西安、青岛、上海、香港、昆明、重庆、北碚等处分号次第成立,现在情形如何就不知道了。厚德福分号既多,人手渐不敷用,同时菜式也变了质,不复能维持原有作风。例如,各地厚德福以北平烤鸭著名,那就是难以令人逆料的事。

说起烤鸭,也有一段历史。

北平不叫烤鸭,叫烧鸭子。因为不是喂养长大的,是填肥的,所以有填鸭之称。填鸭的把式都是通州人,因为通州是运河北端起点,富有水利,宜于放鸭。这种鸭子羽毛洁白,非常可爱,与野鸭迥异。鸭子到了适龄的时候,便要开始填。把式坐在凳子上,把只鸭子放在大腿中间一夹,一只手掰开鸭子的嘴,一只手拿一根比香肠粗而长的预先搓好的饲料硬往鸭嘴里塞,塞进嘴之后顺着鸭脖子往下捋,然后再一根下去,再一根下去……填得鸭子摇摇晃晃。这时候把鸭子往一间小屋里一丢,小屋里拥挤不堪,绝无周旋余地,想散步是万不可能的。这样填个十天半个月,鸭子还不蹲膘?

吊炉烧鸭是由酱肘子铺发卖,以从前的老便宜坊为最出名,之后金鱼胡同西口的宝华春也还不错。饭馆子没有自己烤鸭子的,除了全聚德以专卖鸭全席之外。厚德福不卖烧鸭,只有分号才卖,起因是柜上有一位张诗舫先生,精明能干,好多处分号成立都是他去打头阵,他是通州人,填鸭是内行,所以就试行发卖北平烤鸭了。我在北碚的时候,他去筹设分号,最初试行填鸭,填死了三分之一,因为鸭种不对,禁不住填,后来减轻填量才获相当的成功。吊炉烧鸭不能比叉烧烤鸭,吊炉烧鸭因为是填鸭,油厚,片的时候是连皮带油带肉一起片。叉烧烤鸭一般不用填鸭,只拣稍微肥大一点的就行了,预先挂起晾干,烤起来皮和肉容易分离,中间根本没有黄油,有些饭馆干脆把皮揭下盛满一大盘子上桌,随后再上一盘子瘦肉。那焦脆的皮固然也很好吃,然而不是吊炉烧鸭的本来面目。现在台湾的烤鸭,都不是填鸭,有那份手艺的人不容易找。至于广式的烧鸭以及电烤鸭,那都是另一个路数了。

在福全馆吃烧鸭最方便,因为有个酱肘子铺就在右手不远,可以喊他送一只过来,鸭架装打卤,斜对面灶温叫几碗一窝丝,实在最为理想,宝华春楼上也可以吃烧鸭,现烧现片,烫手热,附带着供应薄饼、葱、酱、盒子菜,丰富极了。

在《中国吃》这本书里,唐先生还提起锡拉胡同玉华台的汤包,那的确是一绝。

玉华台是扬州馆,在北平算是后起的,好像是继春华楼而起的第一家扬州馆,此后如八面槽的淮扬春以及许多什么什么春的也都跟着出现了。玉华台的大师傅是从东堂子胡同杨家(杨世骧)出来的,手艺高超。我在北平的时候,北大外文系女生杨毓恂小姐毕业时请外文系教授们吃玉华台,胡适之先生也在座,若不是胡先生即席考证我还不知杨小姐就是东堂子胡同杨家的千金。老东家的小姐出面请客,一切伺候那还错得了?最拿手的汤包当然也格外加工加细。从笼里取出,需用手握住包子的褶儿,猛然提取,若是一犹疑就怕要皮破汤流不堪设想。其实这玩意儿是吃个新鲜劲儿。谁吃包子尽吮汤呀?而且那汤原是大量肉皮冻为主,无论加什么材料进去,味道不会十分鲜美。包子皮是烫面做的,微有韧性,否则包不住汤。我平常在玉华台吃饭,最欣赏它的水晶虾饼,厚厚的扁圆形的摆满一大盘,洁白无瑕,几乎是透明的,入口软脆而松。做这道菜的诀窍是用上好白虾,羼进适量的切碎的肥肉,若完全是虾既不能脆更不能透明,入温油徐徐炸之,不要焦,焦了就不好看。不说穿了,谁也不知道里头有肥肉,怕吃肥肉的人最好少下箸为妙。一般馆子的炸虾球也差不多是一个做法,可能羼了少许芡粉,也可能不完全是白虾。玉华台还有一道核桃酪也做得好,当然根本不是酪,是磨米成末,拧汁过滤(这一道手续很重要,不过滤则渣粗),然后加入红枣泥(去皮)使微呈紫红色,再加入干核桃磨成的粉,取其香。这一道甜汤比什么白木耳莲子羹或罐头水果充数的汤要强得多。在家里也可以做,泡好白米捣碎取汁,和做杏仁茶的道理一样。自己做的核桃酪我发觉比馆子里大量出品的还要精细可口些。

北平的吃食,怎么说也说不完。唐鲁孙先生见多识广,实在令人佩服。我虽然也是北平生长大的,但接触到的生活面很窄。有一回齐如山老先生问我吃过哈达门外的豆腐脑没有,我说没有,他便约了几个人(好像陈纪滢先生在内)到哈达门外路西一个胡同里,那里有好几家专卖豆腐脑的店,碗大卤鲜豆腐嫩,比东安市场的高明得多。这虽然是小吃,没人指引也就不得其门而入。又例如,灌肠是我最喜爱的食物,煎得焦焦的,那油不是普通的油,是卖“熏鱼儿的”作坊所撇出来的油,有说不出的味道。所谓卖“熏鱼儿”的,当初是有小条的熏鱼卖,后来熏鱼就不见了,只有猪头肉、肠子、肝脑、猪心,等等。小贩背着木箱串胡同,口里吆喝着:“面筋哟!”其实卖的是猪头肉等,面筋早已不见了,而你喊他过来的时候却要喊:“卖熏鱼儿的!”这真是一怪。有人告诉我要吃真正的灌肠需要到后门外桥头儿上那一家去,那才是真正的灌肠,又粗又壮的肠子就和别处不同,而且是用真正的猪肠。这一说明把我吓退,猪肠太肥,至今不曾去尝试过,可是有人说那味道确实不同。小吃还有这么多讲究,饭馆子、饭庄子里面的学问当然更大了去了。我写此短文,不是为唐先生的大文做补充,要补充我也补充不了多少,我只是读了唐先生的书,心里一痛快,信口开河,凑个趣儿。

再谈《中国吃》

前些时候写了一篇《读〈中国吃〉》,乃是读了唐鲁孙先生大作,一时高兴,补充了一些材料,还有劳郑百因先生给我做了笺注。后来我又写了一篇《酪》,一篇《面条》,除了嘴馋之外也还带有几许乡愁。有些朋友们鼓励我多写几篇这一类的文字,但是也有人在一旁“挑眼”。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所谓天,乃表示其崇高重要之意。《洪范》八政,一曰食。《文子》所说“老子曰,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基也”,也是这个意思。对于这个自古以来即公认的人生首要之事,谈谈何妨?人有富贵贫贱之别,食当然有精粗之分。大抵古时贫富的差距不若后世之甚。所谓鼎食之家,大概也不过是五鼎食。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是后来的事。我看元朝忽思慧撰《饮膳正要》,可以说是帝王之家的食谱,其中所列水陆珍馐种类不少,以云烹调仍甚简陋。晚近之世,奢靡成风,饮食一道乃得精进。扬州素称胜地,富商云集,其烹调之术独步一时,苏、杭、川,实皆不出其范畴。黄河河工乃著名之肥缺,饮宴之精自其余事,故汴、洛、鲁,成一体系。闽粤通商口岸,市面繁华,所制馔食又是一番景象。至于近日报纸喧腾的“满汉全席”,那是低级趣味荒唐的噱头。以我所认识的人而论,我不知道当年有谁见过这样的世面。北平北海的仿膳,据说掌灶的是御膳房出身,能做一百道菜的全席,我很惭愧不曾躬逢其盛,只吃过称羼有栗子面的小窝头,看他所做普通菜肴的手艺,那满汉全席不吃也罢。

一般吃菜均以馆子为主。其实饭馆应以灶上的厨师为主,犹如戏剧之以演员为主。一般的情形,厨师一换,菜可能即走样。师傅的绝技,其中也有一点天分,不全是技艺。我举一个例,“瓦块鱼”是河南菜,最拿手的是厚德福,在北平没有第二家能做。我曾问过厚德福的老掌柜陈莲堂先生,做这一道菜有什么诀窍。我那时候方在中年,他已经是六十左右的老者。他对我说:“你想吃就来吃,不必问。”事实上我每次去,他都亲自下厨,从不假手徒弟。我坚持要问,他才不惮其烦地从选调货起(调货即材料),一步一步讲到最后用剩余的甜汁焙面止。可是真要做到色、香、味俱全,那全在掌勺的存乎一心,有如庖丁解牛,不仅是艺,而是近于道了,他手下的徒弟前后二十多位,真正眼明手快懂得如何使油的只有梁西臣一人。瓦块鱼,要每一块都像瓦块,不薄不厚微微翘卷,不能带刺,至少不能带小刺,颜色淡淡的微黄,黄得要匀,勾汁要稠稀合度不多不少而且要透明——这才合乎标准,颇不简单,陈老掌柜和他的高徒均早已先后作古,我不知道谁能继此绝响!如果烹调是艺术,这种艺术品不能长久存留,只能留在人的齿颊间,只能留在人的回忆里,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个饭馆的菜只能有三两样算是拿手,会吃的人到什么馆子点什么菜,堂倌知道你是内行,另眼看待,例如,鳝鱼一味,不问是清炒、黄烂、软兜、烩拌,只是淮扬或河南馆子最为擅长。要吃爆肚仁,不问是汤爆、油爆、盐爆,非济南或烟台帮的厨师不办。其他如川湘馆子、广东馆子、宁波馆子莫不各有其招牌菜。不过近年来,人口流动得太厉害,内行的吃客已不可多得,暴发的人多,知味者少,因此饭馆的菜有趋于混合的态势,同时,师傅、徒弟的关系越来越淡,稍窥门径的二把刀也敢出来做主厨,馆子的业务尽管发达,吃的艺术却在走下坡路。

酒楼、饭馆是饮宴应酬的场所,是有些闲人雅士在那里修食谱,但是时势所趋,也有不少人在那里只图一个醉饱。我们谈中国吃,本不该以谈饭馆为限,正不妨谈我们的平民的吃。我小时候,一位同学自甘肃来到北平,看见我们吃白米、白面,惊异得不得了,因为他的家乡日常吃的是“糊”——杂粮熬成的粥。

我告诉他我们河北乡下人吃的是小米面贴饼子,城里的贫民吃的是杂合面窝头。山东人吃的锅盔,那份硬,真得牙口好才行,这是主食,副食呢,谈不到,有棵葱或是大腌萝卜“棺材板”就算不错。在山东,吃红薯的人很多。全是碳水化合物,热量足够,有得多,蛋白质则只好取给于豆类。这样的吃食维持了一般北方人的生存。“好吃不过饺子”是华北乡下的话,姑奶奶回娘家或过年才包饺子。乡下孩子们都知道,鸡蛋不是为吃的,是为卖的。摊鸡蛋卷饼只有在款待贵宾时才得一见。乡下也有油吃,菜油、花生油、豆油之类,但是吃法奇绝,不用匙舀,用一根细木棒套上一枚有孔的铜钱,伸到油瓶里,凭这铜钱一滴一滴把油带出来,这名叫“钱油”。一晃好几十年了,现在情形如何我不知道,应该比以前好一些才对。华北情形较穷苦,江南要好得多。

平民吃苦,但是在手头比较宽裕的时候,也知道怎样去打牙祭。例如,在北平从前有所谓“二荤铺”,茶馆兼营饭馆,戴毡帽系褡包的朋友们可以手托着几两猪肉,提着一把韭黄、蒜苗之类,进门往柜台上一撂,喊一声:“掌柜的!”立刻就有人过来把东西接过去,不大工夫一盘热腾腾的肉丝炒韭黄或肉片焖蒜苗给你端到桌上来。我有一次看见一位彪形大汉,穿灰布棉袍——底襟一角塞在褡包上,一望即知是一个赶车的,他走进“灶温”独据一桌,要了一斤家常饼分为两大张,另外一大碗炖羊肉,大葱一大盘,把半碗肉倒在一张饼上,卷起来像一根柱子,两手捧扶,左边一口,右边一口,然后中间一口,这个动作连做几次一张饼不见了,然后进行第二张,直到最后他吃得满头大汗,青筋暴露。我生平看人吃东西痛快淋漓以此为最。现在台湾,劳动的人在吃食方面普遍地提高,工农界的穷苦人坐在路摊上大啃鸡腿、牛排是很寻常的现象了。

平民食物常以各种摊贩的零食来做补充。我写过一篇《北平的零食小吃》记载那个地方的特别食物。各地零食都有一个特点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那就是不分阶层,雅俗共赏。成都附近的牌坊面,往来仕商以至贩夫走卒谁不停下来吃几碗?德州烧鸡,火车上的乘客不分等级都伸手窗外抢购。杭州西湖满家陇的桂花栗子,平湖秋月的藕粉,我相信人人都有兴趣。北平的豆汁儿、灌肠、熏鱼儿、羊头肉,是很低级的食物,但是大宅门同样地欢迎照顾。

我常觉得我们中国人的吃,不可忽略的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每个家庭主妇大概都有几样烹饪上的独得之秘。有人告诉我,广东的某些富贵人家每一位姨太太有一样拿手菜,老爷请客时便由几位姨太太各显其能加起来成为一桌盛筵。这当然不能算是我所说的家常便饭。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从前南京的谭院长每次吃烤乳猪是派人到湖南桂东县专程采办肥小猪乘飞机运来的,这当然也不在家常便饭范围之内。记得胡适之先生来台湾,有人在家里请他吃饭,彭厨亲来外会,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十道菜,主人谦逊地说:“今天没预备什么,只是家常便饭。”胡先生没说什么,在座的齐如山先生说话了:“这样的家常便饭,怕不要吃穷了?”我所说的家常便饭是真正的家常便饭,如焖扁豆、茄子之类,别看不起这种菜,做起来各有千秋。我从前在北平认识一些旗人朋友,他们真是会吃。我举两个例:炸酱面谁都吃过,但是那碗酱如何炸法大有讲究。肉丁也好,肉末也好,酱少了不好吃,酱多了太咸,我在某一家里学得了一个妙法。酱里加炸茄子,一碗酱变成了两碗,而且味道特佳。酱要干炸,稀糊糊的就不对劲。又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吃薄饼,在宝华春叫了一个盒子,家里配上几个炒菜,那一盘摊鸡蛋有考究,摊好了之后切成五六厘米宽的长条,这样夹在饼里才顺理成章,虽是小节,具见用心。以后我看见“合菜戴帽”就觉得太简陋,那薄薄的一顶帽子如何撕破分配均匀?馆子里的菜数虽然较精,一般却嫌油大,味精太多,不如家里的青菜豆腐。可是也有些家庭主妇招待客人,偏偏要模仿饭馆宴席的规模,结果是弄巧反拙四不像了。

常听人说,中国菜天下第一,说这话的人应该是品尝过天下的菜。我年幼无知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不敢这样放肆,因为关于中国吃所知已经不多,外国的吃我所知更少。一般人都说只有法国菜可以和中国菜比,法国我就没有去过。美国的吃略知一二,但可怜得很,在学生时代只能作起码的糊口之计,时常是两个三明治算是一顿饭,中上阶层的饮膳情形根本一窍不通。以后在美国旅游也是为了撙节,从来不曾为了口腹而稍有放肆。所以对于中西之吃,我不愿做比较、判断。我只能说,鱼翅、燕窝、鲍鱼、熘鱼片、炒虾仁,以至于炸春卷、咕噜肉……美国人不行,可是讲到汉堡、三明治、各色冰激凌,以至于烤牛排……我们中国还不能望其项背。我并不“崇洋”,我在外国住,我还吃中国菜,周末出去吃馆子,还是吃中国馆子,不是一定中国菜好,是习惯。我常考虑,我们中国的吃,上层社会偏重色、香、味,蛋白质太多,下层社会蛋白质不足,碳水化合物太多,都是不平衡,问题是很严重的。我们要虚心地多方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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