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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与诸子之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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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天下篇》云: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下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由此文观之,可知者二事:

(一)春秋战国诸子之学,原或本于《六艺》。

(二)诸子多得一察以自好,故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

第一事,墨子之于《六艺》,吾于《墨子之经学篇》已论证之矣。今请论第二事,以明墨子与诸子异同之故焉。春秋战国,诸子之书甚众,未能尽论。兹举其荦荦大者,如儒之孔,道之老,法之韩,三家与墨家之异同,略而论焉。

墨子之学,出发于《尚书》,孔子之学,出发于《易》;余前已阐明之矣。《易》与《书》各属《六艺》之一,皆圣人之道。古之《六艺》,虽异于孔子所删定者。然庄子云:“古之人其备乎?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则《六艺》皆古圣人之道,大旨虽或有不同,要必无各立门户,互相攻伐之理。故孔墨既同出于《六艺》,自必有其相同之处。故韩愈读《墨子》云:

儒讥墨以上同兼爱上贤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讥专臣,不上同哉?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孔子贤贤,以四科进褒弟子。疾没世名不称,不上贤哉?孔子祭如在,讥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则受福,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奚不相悦如是哉?余以为辩生于末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

韩氏此文,固未尝不言之成理也。又《汉书·艺文志》云: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

然则自刘班此说观之,墨子之学,盖又出于《礼》,亦儒家之所重也。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而墨子以“孝视天下”,其相同也如此。然而孟子竟斥之曰“无父”,岂孟子之说不足信乎?今再观于墨子之书,《兼爱上篇》云:

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

然则父慈,子孝,兄友,弟爱,君仁,臣忠,墨子之道,亦果与孔子同也。然则韩子之言,岂不甚韪?而孟子之言,岂非大妄哉?然吾观其《法仪篇》云: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若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之所不欲则止。

此大书特书谓父母学君三者举不足以为法;则墨子之学,以出发于《尚书》之故,尊天之过,遂至于知有天而不知有君父;与儒家之忠孝,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言”者异矣。

尝试而论之,孔墨同重五伦。然儒家之于五伦,以忠爱为本;其对于父母也,则《诗》所谓“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二语,足以代表之;其对于君也,则又《诗》所谓“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二语,足以代表之;皆所谓反躬自责,冀君父之感悟者。引而申之,故后儒遂有“天下无不是之君父”一语。中国自汉武以后,儒学统一;故于政体上二千余年来,绝无发生巨大变化者,其原因实多基于儒家之忠爱。故为君者而贤,则恒以仁慈待其臣下,一切持以宽大。加以地大物博,人民易于为善,人鲜犯法,故亦鲜知有法。此史册所称成康刑措,及汉文景,唐太宗之治,盖不诬也。于此之时,达官贵人,既极其荣华之乐,而小民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忘帝力于何有;既无所谓政府,安知有所谓专制者哉?及其衰也,暴君在上,肆虐臣民,而其臣民以忠爱之故,亦不忍背叛;即有援旗誓众,吊民伐罪者,亦只诛在独夫,而无尤于政体。盖人君朝易,而仁暴夕变。故曰:“文武之道,布在方册;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也。”故中国古来之政体,虽为君主政体,实无所谓专制与不专制也。诚如是,故古来学者,咸无废除君主政体之理想矣。

然假若中国而早行墨子之道,则必不如是。政体必当早有变革,何也?盖墨子以尊天之故,遂不得不卑其君父,而为尚同之说,以上同于天为极轨。《尚同中篇》云:

里长顺天子政而一同其里之义。里长既同其里之义,率其里之万民以尚同乎乡长,曰:“凡里之万民,皆尚同乎乡长,而不敢下比。乡长之所是,必亦是之;乡长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乡长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乡长之善行。”乡长固乡之贤者也。中略。 有率其乡之万民以尚同乎国君,曰:“凡乡之万民,皆上同乎国君,而不敢下比。国君之所是,必亦是之;国君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国君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国君之善行。”国君固国之贤者也。中略。 有率其国之万民以尚同乎天子,曰:“凡国之万民,上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中略。 夫既尚同乎天子,而未尚同乎天者,则天灾将犹未止也。

此文约而言之,即谓万民皆当上同而不敢下比。上所是必是之,上所非必非之。是非悉以上为准,而下乃无是非之权者也。此其专制为何如邪?然犹可曰贤也;犹可曰上同于天也。然而墨子之学,以兼爱之故,势不能不重实利。实利重则忠爱夺。故《公孟篇》云:

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子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贤于婴儿子哉?”

是忠爱之薄,墨子既自教之矣。夫好利自私,生物之恒情也。日以仁义之说矫之,犹恐不胜,今乃以薄于忠爱之人,率为实利之是务;墨子虽欲其兼爱,势亦有不可得者矣。于是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皆为己而竞其实利。墨子虽有上同于天之说,然天之赏罚,本至茫杳而无稽。故天子上同于天之事,不过理想之空谈;而天子国君,大权在握,其使民上同之实,乃根深柢固而不可移矣。如是则上肆其专制之威,而下奋其争利之念;上之压力愈重,下之痛苦愈甚,而反抗之力乃愈猛;故人人咸感受专制政体之不良,而思有以革除之。而墨子之说,又尝倡言人君不足以为法,是固使其民富有革命之思想者也。则政体之革命,安能免乎!故曰假使中国而早行墨道,政体必早已有所改变者,此也。吾尝谓墨子以尊天而卑父母,与耶教相近。观近世欧洲各国政体之改革,或可知吾之假说为不诬矣。

约而言之,孔墨之异,在墨本于天,孔本于父母。故儒家以孝治天下,人民视君如父母,贤君视民如赤子;其治重情感,故利害之计较不甚明,而变化不生。墨家则不然,本之于天而天本无情感者也;故重实利而情感薄,故利害之计较严,而变化易起。故孔墨同言孝,同言爱,同言贤,而趋向各各不同,盖出发之点殊也。

若夫老墨之同异,亦有可得言者。司马谈称“墨者强本节用。家给人足之道”。而《汉书》称“道家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盖自表面观之,墨近于积极主义,而老近于消极主义,此其异之较然易知者也。然吾尝求其说亦多有同者焉。如《老子》第六十七章云: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此老子之慈,即墨子之兼爱也。老子之俭,即墨子之节用也。老子之不敢为天下先,即墨子之非攻也。此非言之偶同而已也。《道德经》第八章云: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第三十章云: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师之所处,兵革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第三十一章云: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第四十九章云: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第五十三章云: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

第八十一章云: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诸如此类,均足以见老子之兼爱节用非攻之宗旨,与墨子同也。即其立言最相反者,如老子云:“不上贤,使民不争。”而墨子乃大倡尚贤之旨,固似甚戾矣;然章炳麟云:

老聃不尚贤,墨家以尚贤为极,何其言之反也?循名异,审分同矣。老之言贤者,谓名誉谈说才气也。墨之言贤者,谓材力技能功伐也。不尚名誉,故无朋党;不尊谈说,故无游士;不贵才气,故无骤官。然则材力技能功伐举矣。

章氏此言甚允,则墨之尚贤与老之不上贤,亦语反而旨合者也。且墨子言法天,而老子亦未尝不言法天,如第五章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第七章云: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第二十五章云: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则老子未尝不言法天也。且墨子之《兼爱》论云: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纂;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

而《老子》第五十四章亦云: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原误作国,据《韩非子》校改。苏时学说。 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则墨子兼爱学说之成立,似亦原本于老子者。他如墨子云:“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修身篇》。 又云:“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公输篇》。 而老子亦云:“强行者有志。”又云:“知其雄守其雌。”凡此皆老墨之所同也。然而墨卒与老大异者,盖老之天为不仁之天,无意志之天;而墨之天,为有意志之天也。惟老子以为天无意志,故圣人法天而治民,亦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绝无容稍存计较利害之心于其间;故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货利不足以动其心,而慈俭不敢先之三宝,可以持而保之。墨子则不然,以天为有意志,而天之意志不可以信于人;而人之意志反太深。故其兼爱之说,亦陷入自利之涂而不自知。《兼爱下篇》云:

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贼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

此段结句“不得已”三字,则计较利害之心,未免太甚矣。此与《孝经》“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之语异。《孝经》之不敢,盖言敬谨之至,唐蔚芝师说。 非有交易之谊,且儒者不张实利之说,故其弊不与墨子同。而墨子之不及老子廓然大公,则甚昭灼矣。

盖孔老同时,墨子稍后,墨子之学,受孔子影响而得其反动,故立说有似同者。如《兼爱》、《尚贤》、《尚同》之类是也。有绝对相反者,如《非乐》、《非命》、《非儒》之类是也。而老子之教则务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故墨子暗受其影响,而无反对之论。然老与孔其学同发原于《易》。马其昶云:

老子之言道德,皆原于《易》。其曰:“道生一,一生二”,与《易》太极两仪之说合。曰“得一”,即《易》所谓“天下之动贞夫一”。又称“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要即“乾坤易简”之旨。“慈”故“易”;“俭”故“简”;“不敢为天下先”,则坤之“先迷失道,后顺得当”也。“常”,即老子之“常道”矣。而说者乃谓《易》主阳,老子主阴。是未达阴阳体用之全者也。《易》以道阴阳。阴阳之义,莫大乎扶抑。扶阳以为主,抑阴从之;则阳不愆,阴不慝,而天下治,彼劣阴而欲绝之者,不知《易》者也。乾知始,坤成物。凡乾所始,皆坤成之;而坤则柔道也。此与老子之尚柔何以异?老子岂无阳德哉?孔子拟之于龙。龙阳象也。不然;彼且弱且雌矣,尚何成功之足云?是故老子曰:“自知者明,自胜者强。”此老子之乾道也;而体斯立焉。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此老子之坤道也;而用斯行焉。扶阳以为主,而抑阴从之。《易》《老》殊无殊旨。《易》象藏旧史官;老子为周守藏史。故其为书也,一本诸《易》;兹非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一验欤?

可见孔老之学,原本相同。惟孔近于积极,而老近于消极。故墨子非儒而不非老;而老子之徒如庄周,虽非墨道,而亦或称墨子。《庄子·天下篇》云: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 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此文实誉过于毁矣。孔与墨既同为积极;故墨子遂与孔子抗。今墨子书《非儒》等反孔之论,虽未必尽为墨子所作,或其徒所为;然以《非乐》、《节葬》等例之,《非儒》必为墨子之旨;墨子亦必有《非儒》之论;著《非儒篇》者亦必后于孔子而先于孟子,故无非孟之语。至孟子时,墨学大盛,故孟子特辞而辟之;盖受墨者《非儒》之反响也。陈灃云:

荀子云:“上功用,大俭约,而慢差等。是墨翟宋钘也。”杨倞《注》云:“宋钘,孟子作宋 。”韩非子云:“宋荣子之议,不斗争。”宋荣亦即宋 ,宋 说秦楚罢兵,是为设不斗争。而其意则在怀利。《孟子》告之曰:何必曰利,与首章告梁王同。然则首章“何必曰利”之一言,即距墨氏之要言也。

陈氏此语,可谓深得要领。世人徒知孟子斥墨子无父为辟墨,而不知孟子书开宗明义痛斥言利之祸者,皆受墨子实利主义之反响者也。故太史公《孟荀列传》亦以义利两字为经纬,发端即云:

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此传之末即殿以墨子云:“善守御,为节用。”虽有捝文,然亦可知太史公或以其言实利之故,而深抑之,盖史公之学,尊信道儒两家,故于墨子深致不满也。

韩非在老孔墨三家之后,受三家之影响,遂发生法治之学说。韩非尝著《解老》、《喻老》两篇。其学之出于老子可知。《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

老子所贵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宋儒苏轼尝推而论之:

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唯吾之所欲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老庄之后,其祸为申韩。

此论或多非之者。然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盖以天地为绝对无情者,而圣人亦当法天之绝对无情以为治也。在老子之意,固在去私情;其言亦甚美而固无病也。逮至孔墨之末流,则彼此相激,而老学之反动亦起矣。韩非子《显学篇》云: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卢文弨云:墨子《公孟篇》作三日。 世主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

则孔学末流之弊,侈于礼乐,而不恤费;而墨学末流之弊,在乎好利而无恩情。又《五蠹篇》云: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

则孔学之末流,多以文乱法;墨学之末流,多以武犯禁。陈灃云:墨子之学以死为能,战国侠烈之风盖出于此。 故韩非之学本老子不尚贤之旨,受孔学文侈之反响;遂与墨子尚贤之旨相合。故《显学篇》云:

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

此与墨子“列德尚贤有能则举”《尚贤上篇》 。之义,正同矣。既尚贤则不能不重功利。故又与墨子之实利主义相合而尚生存竞争。故《五蠹篇》云: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财货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斲,粝粢之食,藜霍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耒,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挈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 腊而相遗以水;王先慎云:《说文》: ,楚俗以二月祭饮食也,腊,冬至后三戊腊祭百神。 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心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

此盖受墨子实利主义之影响,与老子“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之说所陶染,故主张竞争生存之说。而显与老子之慈,墨子之兼爱非攻相反矣。《五蠹篇》云:

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中略。 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君虽厚爱,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如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

此与其《解老篇》云:

圣人之于万事也,尽如慈母之为弱子虑也;故见必行之道;见必行之道,则其从事亦不疑;不疑之谓勇;不疑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

盖完全相反矣。《五蠹篇》又云:

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

此与老子《道德经》第七十四章云: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盖亦完全相反矣。自此以后,李斯佐秦皇,专尚功利,严刑峻法,果能统一六国;因而焚书坑儒,一切变古,而秦亦以亡。于是老子所谓“民不畏死,则大威至”七十二章 。之言始验。后之论者,徒罪秦皇李斯,而不知学说之末流,相激相荡,有以酿成之。盖儒道之弊,激以墨翟,韩非,李斯因之,而大变成矣。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此观国治乱者,所当特别注意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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