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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学大家叔本华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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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以千七百八十八年生于德之唐栖克(今为波兰的但泽) ,其人意志刚强,性质略近执拗,盖有精神病而遗传于其外戚者。父母俱豪商所出,一千七百七十八年,其父四十岁而娶,时其母甫二十岁也。新婚后,尝拟偕游欧洲各土,以妇病,不果。及叔本华生,父名之曰“亚撒”(按,arthar,今按德语之音译,为阿图尔) ,以此名为德英法各国所通用也。有妹一人,性情肖乃母,善记忆,耽文学,而亦有偏戾之质。叔本华五岁以前,随母居于鄂利法别墅,地在唐栖克之西约四里。饮食教诲皆其母一人任之,父惟以休沐日一归家而已。一千七百九十三年,徙家汉堡,先后居十二年。九岁时曾随父一游法国,二载而后归,故操法语至熟,几并本国语而忘之。归汉堡后之四年,佚居无事。年十五,始有志于为学,以请于父。父生平轻视儒者,故不好奖励学术,命于游历与就学两事中自择其一为之,则以愿游历对。一千八百三年以后,遍历荷兰、法兰西、奥地利,其间勾留于英国者六阅月。以英人过严谨,不适其嗜好,仍归里。一千八百五年,曾受佣于某商廛,三月而辞去。会其父发狂自杀,母乃留叔本华于汉堡,而挈其妹别往法麦尔。至是,叔本华嗜好文学之性情乃大著,交游日广,与格代(今译歌德) 诸人日相往来。然以孑身独处为苦,心常怏怏。又以无父母约束故,时有浮躁之行。母不得已,仍召归身旁,而托友人某教以希腊及拉丁语。二年余,尽通其义。一千八百九年,母乃割其父遗产三之一以与之,由是获拥巨资。入格庆肯大学肄业,专攻哲学,尤好汗德(今译康德) 、柏拉图之书,昕夕不去手。然时时感慨人生,隐抱厌世之思想。后二年,赴柏林,搜讨各种学术。初于哲学一种,喜听斐希台休来哀摩谐之讲义,心诚服之。然未几,忽反对其说,转加蔑视。见当时之柏林实为无裨学问之地,故郁郁不适。屡赴病院,以讲求人世之道德及身体之健否,为自慰计。其时举国上下方以抗拒拿破仑为说,故叔本华亦为所动,曾欲投效充义兵,然不久复寝其志,竟归法麦尔附近。著论一篇,呈之厄讷大学,以学位为请,遂得受博士之称。是即《充足理由论》,盖叔本华生平第一次著述也。

一千八百十三年,再至法麦尔,与母氏同居者二三月。母子性质相殊,故颇不和,此后遂终身不复与母相见。此次叔本华之寓居法麦尔也,实为其学问上一大转变之时。一日,与朋辈谈及印度哲学,始立意研究之。此后去法麦尔而徙居德烈斯丁,遂终日以著述哲学为事,兼讨求美术(按,指艺术) 。一千八百十八年春,著述告成,与某书肆订约付梓,以细故争执而止。是年之冬,始别与他肆约。书既梓成,爰游义大利(今译意大利) ,义国各地足迹几遍。旋得其妹来书,知经商不利,致己身之财产全失,乃怅然失望,愤其妹之措理不当。其后十余年间竟与之绝音问,第其后仍稍稍收回财产云。

斯时叔本华以家业尽隳,颇有欲为大学教授之志。先后谋诸哈迭堡(今译海德堡) 、格庆肯、柏林诸大学,终于柏林大学应试中程。遂就教职,与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一时并立。其讲义痛斥海氏哲学,不遗余力。然叔本华生性躁急,不耐精剖详说,故卒无成功。一千八百二十二年辞职。再游义大利,途次罹病,愈后而右耳为之聋,行旅不便,仍归柏林。柏林为其事业失败之地,故虽栖迟客馆中,而终日抑郁,有触辄怒。一日,自他所归,见一妇立于己之居室前,厌见之,迫逆旅主人遂之去,告以后勿复尔。他日归,则妇立室前如故,大怒,推妇倒地。妇负伤,控之有司,有司判为有罪,责令此后十五年间养赡该妇。盖自一千八百二十五年至一千八百三十一年,实叔本华生平最不得志之时也。此间亦尝欲恢张其哲学之势力,然时人方动于海额尔之说,举世靡然相推重,故己之哲学终无刮目相视者,以是弥增厌世之感。一千八百三十一年,柏林疫疠盛起,卜居夫兰克福德(今译法兰克福) 以避之。自是遂不复他徙。时闻母妹在波恩市,境遇殊窘,始贻书相问慰。叔本华固生而有贵族思想者,高自位置,菲薄常人,兼以己之哲学不见重于时,诸事又皆失败,故殆视时人如仇敌,不与人交往,人亦无与之亲近者。

一千八百三十九年,脑威(今译挪威) 学士会征文,题曰:《人之自由意志能由自觉以证之否》,叔本华著一论答之,见者惊服,畀上等赏,遂推为该国学士会员。是年丹麦学士会亦以《道德之基础》命题征文,然于叔本华所著不甚称赏,且斥黜之。叔本华大怒,以为皆海额尔派为之也,益攻击海氏不已。直至一千八百四十三年,时人始稍稍读其书,其诸著作中已有至于再版者,英人复译印之,颂扬者日众。故叔本华晚年以往,亦稍能自制其感情而优游安居矣。

叔本华生平至以卫生为重。冬夏之间,晨兴以七八时,既兴,则先拭体盥目,自制咖啡而饮。饮后则读书。午后辄游王家图书馆,纵览群籍。夜则食于市肆。读书甚迟缓,而常好希腊拉丁等古典,与印度哲学,及一切文学之书。且好读原文,必原文不能解者,始手译文。读书而外,喜观剧,或自弄笛以为乐。亦时携所蓄犬,散策于郊外。壮岁,品性颇不修,曾有欲娶女优为室之事。只以性情异于常人,不为妇女拭所爱悦,故转而嫉视女子,至谓女子者特为生活所必需,而非有可尊敬之价值,竟鳏居一世以终。生平多寄宿于逆旅,无所谓家室。年近五十岁,始稍稍购家具以饰其居室。居夫兰克福特时,曾徙易旅店者数次。室中列小几,几上一侧供释迦像,旁置拉丁译本之《优婆尼沙土》经文,时时讽诵;又一侧则设汗德像:盖其所最景仰者也。

叔本华颇长于言语之才,音朗而词快。年七十,犹矍铄如少壮。其时戚友多致祝词者,自亦大喜。不图一千八百六十年,俄然罹病,呼吸维艰,遂成不治之症。二十一日,犹强起朝食,及医师来诊,则凭几而气绝矣。遗言以其财产赠诸柏林之恤贫会,又以遗稿之版权畀门人弗罗蔼列斯大德。著述甚多,不能备举,举最要者有五:(一)《充足理由原则论》(一千八百十三年) ;(二)《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一千八百十七年) ;(三)《自然中之意志论》(一千八百三十六年) ;(四)《伦理学之二大根本问题》(一千八百四十一年) ;(五)《随笔录》(一千八百五十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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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10月《教育世界》84号。

叔本华像赞 [1]

人知如轮,大道如轨;东海西海,此心此理。

在昔身毒,群圣所都;《吠陀》之教,施于佛屠。

亦越柏氏,雅典之哲;悼兹众愚,观影于穴。

汗德晚出,独辟扃涂;铸彼现象,出我洪炉。

觥觥先生,集其大成;载厚其址,以筑百城。

刻桷飞甍,俯视星斗。

懦夫骇马,流汗却走。

天眼所观,万物一身;搜源去欲,倾海量仁(但指其学说言) 。

嗟予冥行,百无一可;欲生之戚,公既诏我。

公虽云亡,公书则存;愿言千复,奉以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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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6月《教育世界》77号。

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自十九世纪以降,教育学蔚然而成一科之学。溯其原始,则由德意志哲学之发达是已。当十八世纪之末叶,汗德(今译康德) 始由其严肃论之伦理学而说教育学,然尚未有完全之系统。厥后海尔巴德始由自己之哲学,而组织完全之教育学。同时德国有名之哲学家,往往就教育学有所研究,而各由其哲学系统以创立自己之教育学。裴奈楷然也,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派之左右翼亦然也。此外专门之教育学家,其窃取希哀林(今译谢林) 及休来哀尔、马黑尔之说以构其学说者亦不少,独无敢由叔本华之哲学,以组织教育学者。何则?彼非大学教授也,其生前之于学界之位置,与门弟子之数,决非两海氏之比。其性行之乖僻,使人人视之若蛇蝎,然彼终其身索居于法兰克福特,非有一亲爱之朋友也,殊如其哲学之精神与时代之精神相反对,而与教育学之以增进现代之文明为宗旨者,俨然有持方[柄](枘)入圆凿之势。然叔氏之学说,果与现代之文明不相并立欤?即令如是,而此外叔氏所贡献于教育学者,竟不足以成一家之说欤?抑真理之战胜必待于后世,而旷世之天才不容于同时,如叔本华自己之所说欤?至十九世纪之末,腓力特·尼采始公一著述曰《教育家之叔本华》。然尼采之学说,为世人所诟病,亦无以异于昔日之叔本华,故其说于普通之学界中,亦非有伟大之势力也。尼氏此书,余未得见,不揣不敏,试由叔氏之哲学说以推绎其教育上之意见。其条目之详细,或不如海、裴诸氏,至其立脚地之坚固确实,用语之精审明晰,自有哲学以来殆未有及叔氏者也。呜呼!《充足原理》之出版已九十有一年,《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出版八十有七年,《伦理学之二大问题》之出版亦六十有五年矣。而教育学上无奉叔氏之说者,海氏以降之逆理说,力弥满充塞于教育界,譬之歌白尼既出,而犹奉多禄某之天文学,生达维之后,而犹言斯他尔之化学,不亦可哀也欤!夫哲学,教育学之母也。彼等之哲学,既鲜确实之基础,欲求其教育学之确实,又乌可得乎!兹略述叔氏之哲学说,与其说之及于教育学之影响,世之言教育学可以观焉。

哲学者,世界最古之学问之一,亦世界进步最迟之学问之一也。自希腊以来,至于汗德之生,二千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自汗德以降,至于今百有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其有绍述汗德之说,而正其误谬,以组织完全之哲学系统者,叔本华一人而已矣。而汗德之学说,仅破坏的,而非建设的。彼憬然于形而上学之不可能,而欲以知识论易形而上学,故其说仅可谓之哲学之批评,未可谓之真正之哲学也。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识论出而建设形而上学,复与美学伦理学以完全之系统,然则视叔氏为汗德之后继者,宁视汗德为叔氏之前驱者为妥也。兹举叔氏哲学之特质如下:

汗德以前之哲学家,除其最少数外,就知识之本质之问题,皆奉素朴实在论,即视外物为先知识而存在,而知识由经验外物而起者也。故于知识之本质之问题上,奉实在论者,于其渊源之问题上,不得不奉经验论,其有反对此说者,亦未有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也。汗德独谓吾人知物时,必于空间及时间中,而由因果性(汗德举此等性,其数凡十二,叔本华仅取此性) 整理之。然空间时间者,吾人感性之形式,而因果性者,吾人悟性之形式,此数者皆不待经验而存,而构成吾人之经验者也。故经验之世界,乃外物之入于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与物之自身异。物之自身,虽可得而思之,终不可得而知之,故吾人所知者,唯现象而已。此与休蒙(今译休谟) 之说,其差只在程度,而不在性质。即休蒙以因果性等出于经验,而非有普遍性及必然性,汗德以为本于先天,而具此二性,至于对物之自身,则皆不能赞一词。故如以休蒙为怀疑论者乎,则汗德之说,虽欲不谓之怀疑论不可得也。叔本华于知识论上奉汗德之说曰:“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一切万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决定之,而此原理,吾人智力之形式也。物之为吾人所知者,不得不入此形式,故吾人所知之物,决非物之自身,而但现象而已。易言以明之,吾人之观念而已。然则物之自身,吾人终不得而知之乎?叔氏曰:“否。”他物则吾不可知,若我之为我,则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然矣。而我之为我,其现于直观中时,则块然空间及时间中之一物,与万物无异。然其现于反观时,则吾人谓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反观时,无智力之形式行乎其间,故反观时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则我之自身,意志也。而意志与身体,吾人实视为一物,故身体者,可谓之意志之客观化,即意志之入于智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观我时,得由此二方面,而观物时,只由一方面,即唯由智力之形式中观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观我之例推之,则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叔本华由此以救汗德批评论之失,而再建形而上学。于是汗德矫休蒙之失,而谓经验的世界,有超绝的观念性与经验的实在性者,至叔本华而一转,即一切事物,由叔本华氏观之,实有经验的观念性而有超绝的实在性者也,故叔本华之知识论,自一方面观之,则为观念论,自他方面观之,则又为实在论。而彼之实在论,与昔之素朴实在论异,又昭然若揭矣。

古今之言形而上学及心理学者,皆偏重于智力之方面。以为世界及人之本体,智力也。自柏拉图以降,至于近世之拉衣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 ,皆于形而上学中持此主知论。其间虽有若圣奥额斯汀谓一切物之倾向与吾人之意志同,有若汗德于其《实理批评》中说意志之价值,然尚未得为学界之定论。海尔巴德复由主知论以述系统之心理学,而由观念及各观念之关系以说明一切意识中之状态。至叔本华出而唱主意论,彼既由吾人之自觉,而发见意志为吾人之本质,因之以推论世界万物之本质矣。至是复由经验上证明之,谓吾人苟旷观生物界与吾人精神发达之次序,则意志为精神中之第一原质,而智力为其第二原质,自不难知也。植物上逐日光,下趋土浆,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识安在?下等动物之于饮食男女,好乐而恶苦也,与吾人同。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识安在?即吾人之坠地也,初不见有知识之迹,然且呱呱而啼饥,瞿瞿而索母,意志之作用,早行乎其间。若就智力上言之,弥月而始能视,于是始见有悟性之作用。三岁而后能言,于是始见有理性之作用。智力之发达,后于意志也。如此就实际言之,则知识者,实生于意志之需要。一切生物,其阶级愈高,其需要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智力亦不得不应之而愈发达。故智力者,意志之奴隶也。由意志生,而还为意志用者也。植物所需者,空气与水耳。之二者,无乎不在,得自来而自取之,故虽无知识可也。动物之食物,存乎植物及他动物;又各动物各有特别之嗜好,不得不由己力求之,于是悟性之作用生焉。至人类所需,则其分量愈多,其性质愈贵,其数愈杂。悟性之作用,不足应其需,始生理性之作用,于是智力与意志二者始相区别。至天才出,而智力遂不复为意志之奴隶,而为独立之作用。然人之智力之所由发达由于需要之增,与他动物固无以异也,则主知说之心理学,不足以持其说,不待论也。心理学然,形而上学亦然。而叔氏之他学说,虽不慊于今人,然于形而上学心理学,渐有趋于主意论之势,此则叔氏之大有造于斯二学者也。

于是叔氏更由形而上学进而说美学。夫吾人之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何则?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为人生之唯一大事业。且百年者,寿之大齐。过此以往,吾人所不能暨也。于是向之图个人之生活者,更进而图种姓之生活,一切事业,皆起于此。吾人之意志,志此而已;吾人之知识,知此而已。既志此矣,既知此矣,于是满足与空乏希望与恐怖,数者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目之所观,耳之所闻,手足所触,心之所思,无往而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终身仆仆而不知所税驾者,天下皆是也。然则,此利害之念,竟无时或息欤?吾人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竟不获一时救济欤?曰:有。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既视为特别之物矣,则此物与我利害之关系,欲其不生于心,不可得也。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故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而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然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智力弥高,其感之也弥深。独天才者,由其智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故美者,实可谓天才之特许物也。若夫终身局于利害之桎梏中,而不知美之为何物者,则滔滔皆是。且美之对吾人也,仅一时之救济,而非永远之救济,此其伦理学上之拒绝意志之说,所以不得已也。

吾人于此,可进而窥叔氏之伦理学。从叔氏之形而上学,则人类于万物同一意志之发现也,其所以视吾人为一个人,而与他人物相区别者,实由智力之蔽。夫吾人之智力,既以空间时间为其形式矣,故凡现于智力中者,不得不复杂。既复杂矣,不得不分彼我。然就实际言之,实同一意志之客观化也。易言以明之,即意志之入于观念中者,而非意志之本质也。意志之本质,一而已矣,故空间时间二者,用婆罗门及佛教之语言之,则曰“摩耶之网”,用中世哲学之语言之,则曰“个物化之原理”也。自此原理,而人之视他人及物也,常若与我无毫发之关系。苟可以主张我生活之欲者,则虽牺牲他人之生活之欲以达之,而不之恤,斯之谓“过”。其甚者,无此利己之目的,而惟以他人之苦痛为自己之快乐,斯为之“恶”。若一旦超越此个物化之原理,而认人与己皆此同一之意志,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张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于是有正义之德。更进而以他人之快乐,为己之快乐,他人之苦痛,为己之苦痛,于是有博爱之德。于正义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已加以限制,至博爱,则其限制又加甚焉。故善恶之别,全视拒绝生活之欲之程度以为断:其但主张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绝他人之生活之欲者,是为“过”与“恶”;主张自己,亦不拒绝他人者,谓之“正义”;稍拒绝自己之欲,以主张他人者,谓之“博爱”。然世界之根本,以存于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与罪恶充之。而在主张生活之欲以上者,无往而非罪恶。故最高之善,存于灭绝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生物皆灭绝此欲,而同入于涅槃之境。此叔氏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也。此绝对的博爱主义与克己主义,虽若有严肃论之观,然其说之根柢,存于意志之同一之说,由是而以永远之正义,说明为恶之苦与为善之乐。故其说,自他方面言之,亦可谓立于快乐论及利己主义之上者也。

叔氏于其伦理学之他方面,更调和昔之自由意志论及定业论,谓意志自身,绝对的自由也。此自由之意志,苟一旦有所决而发见于人生及其动作也,则必为外物所决定,而毫末不能自由。即吾人有所与之品性,对所与之动机,必有所与之动作随之。若吾人对所与之动机,而欲不为之动乎?抑动矣,而欲自异于所与之动作乎?是犹却走而恶影,击鼓而欲其作金声也,必不可得之数也。盖动机律之决定吾人之动作也,与因果律之决定物理界之现象无异,此普遍之法则也,必然之秩序也。故同一之品性,对同一之动机,必不能不为同一之动作,故吾人之动作,不过品性与动机二者感应之结果而已。更自他方面观之,则同一之品性,对种种之动机,其动作虽殊,仍不能稍变其同一之方向,故德性之不可以言语教也与美术(按,指艺术) 同。苟伦理学而可以养成有德之人物,然则大诗人及大美术家,亦可以美学养成之欤?有人于此,而有贪戾之品性乎?其为匹夫,则御人于国门之外可也。浸假而为君主,则掷千万人之膏血,以征服宇宙可也。浸假而受宗教之感化,则摩顶放踵,弃其生命国土,以求死后之快乐可也。此数者,其动作不同,而其品性则绝不稍异,此岂独他人不能变更之哉!即彼自己,亦有时痛心疾首而无可如何者也。故自由之意志,苟一度自决,而现于人生之品性以上,则其动作之必然,无可讳也。仁之不能化而为暴,暴之不能化而为仁,与鼓之不能作金声,钟之不能作石声无以异,然则吾人之品性遂不能变化乎?叔氏曰:“否。”吾人之意志,苟欲此生活而现于品性以上,则其动作有绝对的必然性,然意志之欲此与否,或不欲此而欲彼,则有绝对的自由性者也。吾人苟有此品性,则其种种之动作,必与其品性相应,然此气质非他,吾人之所欲而自决定之者也,然欲之与否,则存于吾人之自由。于是吾人有变化品性之义务,虽变化品性者,古今曾无几人,然品性之所以能变化,即意志自由之征也。然此变化,仅限于超绝的品性,而不及于经验的品性。由此观之,叔氏于伦理学上持经验的定业论,与超绝的自由论,与其于知识论上持经验的观念论,与超绝的实在论无异,此亦自汗德之伦理学出,而又加以系统的说明者也。由是叔氏之批评善恶也,亦带形式论之性质,即谓品性苟善,则其动作之结果如何,不必问也。若有不善之品性,则其动作之结果,虽或有益无害,然于伦理学上,实非有丝毫之价值者也。

至叔氏哲学全体之特质,亦有可言者。其最重要者,叔氏之出发点在直观(即知觉) ,而不在概念是也。盖自中世以降之哲学,往往从最普遍之概念立论,不知概念之为物,本由种种之直观抽象而得者。故其内容,不能有直观以外之物,而直观既为概念,以后亦稍变其形,而不能如直观自身之完全明晰。一切谬妄,皆生于此。而概念之愈普遍者,其离直观愈远,其生谬妄愈易。故吾人欲深知一概念,必实现之于直观,而以直观代表之而后可。若直观之知识,乃最确实之知识,而概念者,仅为知识之记忆传达之用,不能由此而得新知识。真正之新知识,必不可不由直观之知识,即经验之知识中得之。然古今之哲学家往往由概念立论,汗德且不免此,况他人乎!特如希哀林(今译谢林) 、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之徒,专以概念为哲学上唯一之材料,而不复求之于直观,故其所说,非不庄严宏丽,然如蜃楼海市,非吾人所可驻足者也。叔氏谓彼等之哲学曰“言语之游戏”,宁为过欤?叔氏之哲学则不然,其形而上学之系统,实本于一生之直观所得者,其言语之明晰,与材料之丰富,皆存于此。且彼之美学、伦理学中,亦重直观的知识,而谓于此二学中,概念的知识无效也。故其言曰:“哲学者,存于概念而非出于概念,即以其研究之成绩,载之于言语(概念之记号) 中,而非由概念出发者也。”叔氏之哲学所以凌轹古今者,其渊源实存于此。彼以天才之眼,观宇宙人生之事实,而于婆罗门佛教之经典及柏拉图、汗德之哲学中,发见其观察之不谬,而乐于称道之。然其所以构成彼之伟大之哲学系统者,非此等经典及哲学,而人人耳中目中之宇宙人生即是也。易言以明之,此等经典哲学,乃彼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之注脚,而其宇宙观及人生观,非由此等经典哲学出者也。

更有可注意者,叔氏一生之生活是也。彼生于富豪之家,虽中更衰落,尚得维持其索居之生活。彼送其一生于哲学之考察,虽一为大学讲师,然未几即罢,又非以著述为生活者也。故其著书之数,于近世哲学家中为最少,然书之价值之贵重,有如彼者乎!彼等日日为讲义,日日作杂志之论文(殊如希哀林、海额尔等) ,其为哲学上真正之考察之时殆希也。独叔氏送其一生于宇宙人生上之考察,与审美上之瞑想,其妨此考察者,独彼之强烈之意志之苦痛耳。而此意志上之苦痛,又还为哲学上之材料,故彼之学说与行为,虽往往自相矛盾,然其所谓“为哲学而生,而非以哲学为生”者,则诚夫子之自道也。

至是,吾人可知叔氏之在哲学上之位置。其在古代,则有希腊之柏拉图,在近世,则有德意志之汗德;此二人,固叔氏平生所最服膺,而亦以之自命者也。然柏氏之学说中,其所说之真理,往往被以神话之面具。汗德之知识论,固为旷古之绝识,然如上文所述,乃破坏的而非建设的,故仅如陈胜、吴广,帝王之驱除而已。更观叔氏以降之哲学,如翻希奈尔、芬德、赫尔德曼等,无不受叔氏学说之影响,特如尼采,由叔氏之学说出,浸假而趋于叔氏之反对点,然其超人之理想,其所负于叔氏之天才论者亦不少。其影响如彼,其学说如此,则叔氏与海尔巴脱等之学说,孰真孰妄,孰优孰绌,固不俟知者而决也。

吾人既略述叔本华之哲学,更进而观其及于教育学说。彼之哲学如上文所述,既以直观为唯一之根据矣,故其教育学之议论,亦皆以直观为本。今将其重要之学说,述之如左:

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间接与此相联络者,斯得为真理。而去直观愈近者,其理逾真,若有概念杂乎其间,则欲其不罹于虚妄,难矣。如吾人持此论以观数学,则欧几里得之方法,二千年间所风行者,欲不谓之乖谬,不可得也。夫一切名学上之证明,吾人往往反而求其源于直观。若数学,固不外空间时间之直观,而此直观,非后天的直观,而先天的直观也,易言以明之,非经验的直观,而纯粹的直观也。即数学之根据,存于直观,而不俟证明,又不能证明者也。今若于数学中,舍其固有之直观,而代以名学上之证明,与人自断其足而俟辇而行者何异?于彼《充足之理由之原理》之论文中,述知识之根据(谓名学上之根据) ,与实在之根据(谓数学上之根据) 之差异,数学之根据惟存于实在之根据,而知识之根据,则与之全不相涉。何则?知识之根据,但能说物之如此如彼,而不能说何以如此如彼,而欧几里得则全用从此根据以说数学。今以例证之。当其说三角形也,固宜首说各角与各边之互相关系。且其互相关系也,正如理由与结论之关系,而合于充足理由之原理之形式。而此形式之在空间中,与在他方面无异,常有必然之性质,即一物所以如此,实由他物之异于此物者如此故也。欧氏则不用此方法以说明三角形之性质,仅与一切命题以名学上之根据,而由矛盾之原理,以委曲证明之。故吾人不能得空间之关系之完全之知识,而仅得其结论,如观鱼龙之戏,但示吾人以器械之种种作用,而其内部之联络及构造,则终未之示也。吾人由矛盾之原理,不得不认欧氏之所证明者为真实,然其何以真实,则吾人不能知之,故虽读欧氏之全书,不能真知空间之法则,而但记法则之某结论耳。此种非科学的知识,与医生之但知某病与其治疗之法,而不知二者之关系无异。然于某学问中舍其固有之证明,而求之于他,其结果自不得不如是也。

叔氏又进而求其用此方法之原因。盖自希腊之哀利梯克派首立所观及所思之差别及其冲突,美额利克派、诡辩派、新阿克特美派及怀疑派等继之。夫吾人之知识中,其受外界之感动者,五官;而变五官所受之材料为直观者,悟性也。吾人由理性之作用,而知五官及悟性,固有时而欺吾人,如夜中视朽索而以为蛇,水中置一棒而折为二:所谓幻影者是也。彼等但注意于此,以经验的直观为不足恃,而以为真理唯存于理性之思索,即名学上之思索。此唯理论,与前之经验论相反对。欧几里得于是由此论之立脚地,以组织其数学,彼不得已而于直观上发见其公理,但一切定理,皆由此推演之,而不复求之于直观。然彼之方法之所以风行后世者,由纯粹的直观与经验的直观之区别未明于世。故迨汗德之说出,欧洲国民之思想与行动,皆为之一变,则数学之不能不变,亦自然之势也。盖从汗德之说,则空间与时间之直观,全与一切经验的直观异。此能离感觉而独立,又限制感觉,而不为感觉所限制者也。易言以明之,即先天的直观也,故不陷于五官之幻影。吾人由此始知欧氏之数学用名学之方法,全无谓之小心也,是犹夜行之人,视大道为水,趑趄于其旁之草棘中,而惧其失足也。始知几何学之图中,吾人所视为必然者,非存于纸上之图,又非存于抽象的概念,而唯存于吾人先天所知之一切知识之形式也。此乃充足理由之原理所辖者,而此实在之根据之原理,其明晰与确实,与知识之根据之原理无异,故吾人不必离数学固有之范围,而独信任名学之方法。如吾人立于数学固有之范围内,不但能得数学上当然之知识,并能得其所以然之知识,其贤于名学上之方法远矣。欧氏之方法,则全分当然之知识与所以然之知识为二,但使吾人知其前者,而不知其后者,此其蔽也。吾人于物理学中,必当然之知识与所以然之知识为一,而后得完全之知识,故但知托利珊利管中之水银其高三十英寸,而不知由空气之重量支持之,尚不足为合理的知识也。然则吾人于数学中,独能以但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为满足乎?如毕达哥拉斯之命题,但示吾人以直角三角形之有如是之性质,而欧氏之证明法,使吾人不能求其所以然。然一简易之图,使吾人一望而知其必然及其所以然。且其性质所以如此者,明明存于其一角为直角之故。岂独此命题为然,一切几何学上之真理,皆能由直观中证之。何则?此等真理,原由直观中发见之者,而名学上之证明,不过以后之附加物耳。叔氏几何学上之见地如此,厥后哥萨克氏由叔氏之说以教授几何学,然其书亦见弃于世,而世之授几何学者,仍用欧氏之方法,积重之难返,固若是哉!

叔氏于数学上重直观而不重理性也如此,然叔氏于教育之全体,无所往而不重直观,故其教育上之意见,重经验而不重书籍。彼谓概念者,其材料自直观出,故吾人思索之世界,全立于直观之世界上者也。从概念之广狭,而其离直观也有远近,然一切概念,无一不有直观为之根柢。此等直观与一切思索,以其内容,若吾人之思索,而无直观为之内容乎,则直空言耳,非概念也。故吾人之智力,如一银行然,必备若干之金币以应钞票之取求,而直观如金钱,概念如钞票也。故直观可名为第一观念,而概念可名为第二观念,而书籍之为物,但供给第二种之观念。苟不直观一物,而但知其概念,不过得大概之知识,若欲深知一物及其关系,必直观之而后可,决非言语之所能为力也。以言语解言语,以概念比较概念,极其能事,不过达一结论而已。但结论之所得者,非新知识,不过以吾人之知识中所固有者,应用之于特别之物耳。若观各物与其间之新关系,而贮之于概念中,则能得种种之新知识。故以概念比较概念,则人人之所能,至能以概念比较直观者,则希矣。真正之知识,唯存于直观,即思索(比较概念之作用) 时,亦不得不藉想像之助,故抽象之思索,而无直观为之根柢者,如空中楼阁,终非实在之物也。即文字与语言,其究竟之宗旨,在使读者反于作者所得之具体的知识,苟无此宗旨,则其著述不足贵也。故观察实物与诵读,其间之差别不可以道里计。一切真理唯存于具体的物中,与黄金之唯存于矿石中无异。其难只在搜寻之。书籍则不然,吾人即于此得真理,亦不过其小影耳,况又不能得哉!故书籍之不能代经验,犹博学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于抽象的知识,不能取具体的知识而代之也。书籍上之知识,抽象的知识也,死也;经验的知识,具体的知识也,则常有生气。人苟乏经验之知识,则虽富书籍上之知识,犹一银行而出十倍其金钱之钞票,亦终必倒闭而已矣。且人苟过用其诵读之能力,则直观之能力必因之而衰弱,而自然之光明反为书籍之光所掩蔽,且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压倒自己之思想,久之,他人之思想遂寄生于自己之精神中,而不能自思一物,故不断之诵读,其有害于精神也必矣。况精神之为物非奴隶,必其所欲为者乃能有成,若强以所不欲学之事,或已疲而犹用之,则损人之脑髓,与在月光中读书其有损于人之眼无异也。而此病殊以少时为甚,故学者之通病,往往在自七岁至十二岁间习希腊、拉丁之文法,彼等蠢愚之根本实存于此,吾人之所深信而不疑也。夫吾人之所食,非尽变为吾人之血肉,其变为血肉者,必其所能消化者也。苟所食而过于其所能消化之分量,则岂徒无益,而反以害之,吾人之读书,岂有以异于此乎?额拉吉来图曰:“博学非知识。”此之谓也。故学问之为物如重甲胄然,勇者得之,固益有不可御之势,而施之于弱者,则亦倒于地而已矣。叔氏于知育上之重直观也如此,与卢骚、贝斯德、禄奇之说如何相近,自不难知也。

而美术(艺术,下同) 之知识,全为直观之知识,而无概念杂乎其间,故叔氏之视美术也,尤重于科学。盖科学之源,虽存于直观,而既成一科学以后,则必有整然之系统,必就天下之物分其不相类者,而合其相类者,以排列之于一概念之下,而此概念复与相类之他概念排列于更广之他概念之下。故科学上之所表者,概念而已矣。美术上之所表者,则非概念,又非个象,而以个象代表其物之一种之全体,即上所谓实念者是也,故在在得直观之。如建筑、雕刻、图画、音乐等,皆呈于吾人之耳目者,唯诗歌(并戏剧小说言之) 一道,虽藉概念之助,以唤起吾人之直观,然其价值全存于其能直观与否。诗之所以多用比兴者,其源全由于此也。由是,叔氏于教育上甚蔑视历史,谓历史之对象,非概念,非实念,而但个象也。诗歌之所写者,人生之实念,故吾人于诗歌中,可得人生完全之知识。故诗歌之所写者,人及其动作而已,而历史之所述,非此人即彼人,非此动作即彼动作,其数虽巧历不能计也。然此等事实,不过同一生活之欲之发现,故吾人欲知人生之为何物,则读诗歌贤于历史远矣。然叔氏虽轻视历史,亦视历史有一种之价值。盖国民之有历史,犹个人之有理性,个人有理性,而能有过去未来之知识,故与动物之但知现在者异。国民有历史,而有自己之过去之知识,故与蛮民之但知及身之事实者异。故历史者,可视为人类之合理的意识,而其于人类也,如理性之于个人,而人类由之以成一全体者也。历史之价值,唯存于此,此叔氏就历史上之意见也。

叔氏之重直观的知识,不独于知育美育上然也,于德育上亦然。彼谓道德之理论,对吾人之动作无丝毫之效。何则?以其不能为吾人之动作之机括故也。苟道德之理论,而得为吾人动作之机括乎,必动其利己之心而后可,然动作之由利己之心发者,于道德上无丝毫之价值者也。故真正之德性,不能由道德之理论,即抽象之知识出,而唯出于人己一体之直观的知识,故德性之为物,不能以言语传者也。基开禄所谓德性非可教者,此之谓也。何则?抽象的教训,对吾人之德性,即品性之善,无甚势力。苟吾人之品性而善欤,则虚伪之教训,不能沮害之,真实之教训,亦不能助之也。教训之势力,只及于表面之动作,风俗与模范亦然。但品性自身,不能由此道变更之。一切抽象的知识,但与吾人以动机,而动机但能变吾人意志之方向,而不能变意志之本质。易言以明之,彼但变其所用之手段,而不变所志之目的。今以例证之。苟人欲于未来受十倍之报酬,而施大惠于贫民,与望将来之大利,而购不售之股票者,自道德上之价值考之,二者固无以异也。故彼之为正教之故,而处异端以火刑者,与杀越人[于](越)货者何所择?盖一求天国之乐,一求现在之乐,其根柢皆归于利己主义故也。所谓德性不可教者,此之谓也。故真正之善,必不自抽象的知识出,而但出于直观的知识。唯超越个物化之原理,而视己与人皆同一之意志之发现,而不容厚此而薄彼,此知识不得由思索而失之,亦不能由思索得之。且此知识,以非抽象的知识,故不能得于他人,而唯由自己之直观得之,故其完全之发现,不由言语,而唯由动作。正义、博爱、解脱之诸德,皆由此起也。

然则美术、德性,均不可教,则教育之事废欤?曰:“否。”教育者,非徒以书籍教之之谓,即非徒与以抽象的知识之谓,苟时时与以直观之机会,使之于美术人生上得完全之知识,此亦属于教育之范围者也。自然科学之教授,观察与实验往往与科学之理论相并而行,人未有但以科学之理论为教授,而以观察实验为非教授者,何独于美育及德育而疑之?然则叔氏之所谓德性不可教者,非真不可教也,但不可以抽象的知识导之使为善耳。现今伯林大学之教授巴尔善氏,于其所著《伦理学系统》中首驳叔氏德性不可教之说,然其所说,全从利己主义上计算者,此正叔氏之所谓谨慎,而于道德上无丝毫之价值者也。其所以为此说,岂不以如叔氏之说,则伦理学为无效,而教育之事将全废哉?不知由教育之广义言之,则导人于直观而使之得道德之真知识,固亦教育上之事,然则此说之对教育有危险与否,固不待知者而决也。由此观之,则叔氏之教育主义全与其哲学上之方法同,无往而非直观主义也。

书叔本华遗传说后

叔本华之《遗传说》,由其哲学演绎而出,又从历史及经验上归纳而证之,然其说非其哲学固有之结论也。何则?据叔氏之哲学,则意志者,吾人之根荄,而知力其属附物也;意志其本性,而知力其偶性也。易言以明之,意志居乎形体之先而限制形体,知力居乎形体之后而为形体所限制。自意志欲调和形体之与外界之关系,于是所谓脑髓者以生,而吾人始有知力之作用,故脑髓之为欲知之意志所发现,与吾人之形体之为欲生之意志所发现无异。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及《自然中之意志》两书中所证明,固已南山可移,此案不可动矣。然则吾人之意志,既自父遗传矣,则所谓欲知之意志,又何为而不得自父得之乎?吾人之欲知之意志,与此知力之程度,既得之母矣,则他种之意志,何为而不得自母遗传乎?彼以意志属之父,以知力属之母,若建筑上之配置,然举彼平昔所以力诋汗德者,躬蹈之而不自知,故形式之弊,一般德国学者之所不能免也。要之,吾人之形体,由父母二人遗传,此人之公认之事实,不可拒也,则为形体之根荄之意志,与为形体一部之作用之知力,皆得自两亲而不能有所分属,叔氏哲学之正当之结论,固宜如此也。

至其《遗传说》之证据,则存于经验及历史。然经验之为物,固非有普遍及必然之确实性者也。天下大矣,人类众矣,其为吾人所经验者,不过亿兆中之一耳。即吾人经验之中,其熟知其父母及其人之性质知力者,又不过数十人中之一耳。历史亦然。自有史以来,人之姓氏之纪于历史上者几何人,又历史上之人物,其性质知力及其父母子弟之性质知力,为吾人所知者几何人?即其人之性质知力与其父母子弟之性质知力,为吾人所知矣,然历史上之事实,果传信否?又吾人之判断果不错误否?皆不可不注意也。以区区不偏不赅不精不详之事实,而遽断定众人公共之原理,吾知其难也,且历史之事之背于此者,亦复不少。吾人愧乏西洋历史之知识,姑就吾国历史上其事实之与叔氏之说相反对者,述之如左:

叔氏所谓母之好尚及情欲,决不能传之于子者,吾人所不能信也。乐正后夔,决非贪欲之人也,以娶有仍氏之故,生封豕之伯封,而夔以不祀。周昭王承成、康之后,未有失德,而其后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卒生穆王,肆其心以游天下,而周室以衰。至父子兄弟性质之相反者,历史上更不胜枚举。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颛顼氏有才子八人,而又有梼杌。瞽瞍前妻之子为舜,而后妻则生傲象。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帝乙之贤否,无闻于后世,而微子与纣,以异母之故,仁暴之相去乃若天壤。鲁之隐、桓同出于惠公,以异母之故,而一让一弑。晋献荒淫无道,贼弑公族,而有太子申生之仁。夷吾忮刻,乃肖厥父。晋之羊舌氏,三世济美,伯华、叔向,一母所生,并有令德,而叔虎以异母之故,嬖于栾盈,而卒以杀其身。至叔向之子食我,而亡羊舌氏,其母则又夏姬之所出也。秦之始皇,至暴抗也,而有太子扶苏之仁孝。汉之文帝,恭俭仁恕,而景帝惨纥,颇似窦后。景帝之子十四人,大抵荒淫残酷,无有人理,而栗姬二子临江王荣以无罪死,为父老所思,河间献王德被服道术,造次必于儒者,非同父异母之事实,其奚以解释之乎?至圣母之子之有名德者,史册上尤不可胜举。曾文正公之太夫人江氏,实有刚毅之性质,文正自谓“我兄弟皆禀母气”,此事犹在人耳目者也。故在吾国,“非此母不生此子”(大概指性质而言,非谓知力也) 之谚,与西洋“母之知慧”之谚,殆有同一之普遍性,故叔氏之说,不能谓之不背于事实也。

至其谓父之知力不能遗传于子者,此尤与事实大反对者也。兹就文学家言之:以司马迁、班固之史才,而有司马谈、班彪为之父;以枚乘之能文,而有枚皋为之子。且班氏一家,男则有班伯、班叔等,女则前有 伃,后有曹大家,此决非偶然之事也。以王逸之辞赋,而有子延寿,其《鲁灵光殿赋》,且驾班、张而上之。以蔡邕之逸才,而有女文姬;而曹大家及文姬之子反不闻于后世,则又何也?魏武雄才大略,诗文雄杰,亦称其人,文帝、陈思,因不愧乃父矣,而幼子邓哀王仓舒,以八龄之弱,而发明物理学上比重之理(《魏志·邓哀王传》注) ,至高贵乡公髦,犹有先祖之余烈,其幸太学之问,使博士不能置对(《魏志》) ,又善绘事,所绘《卞庄刺虎图》,为宋代宣和内府书画之冠(《铁围山丛谈》) ,又孰谓知力之不能自祖、父遗传乎?至帝王家文学之足与曹氏媲美者,厥惟萧氏。梁武帝特妙于文学,虽不如魏武,固亦六代之 也。昭明继起,可拟五官。至简文帝、元帝,而诗文之富,度越父兄矣。邵陵王纶、武陵王纪,亦工书记,独豫章王综,自疑为齐东昏之子,宫甲未动,遽然北窜,然其《钟鸣落叶》之曲,读者未始不可见乃父之遗风焉。此后南唐李氏父子,亦颇近之。至于杨雄之子,九年而与《玄》文;孔融之儿,七岁而知家祸,融固所谓“小时了了”者也。隋之河汾王氏,宋之眉山苏氏,亦皆父子兄弟回翔文苑。苏过《斜川集》之作,虽不若而翁,固不愧名父之子也。至一家父子之以文学名者,历史上尤不可胜举,则知力之自父遗传,固自不可拒也。

兹更就美术(按,指艺术) 家言之:书家则晋有王氏之羲、献,以至于智永,唐则自太宗经高宗、睿宗,以至玄宗,及欧阳氏父子,皆人人所知者也。画家则唐尉迟乙僧画佛之妙,冠绝古今,而有父跋质那,有兄甲僧,并善此技(《唐朝名画录》) 。与尉迟齐名者,唯阎立本,而其父毗,在隋以丹青得名,兄立德亦承家学,故曰“大安、博陵,难兄难弟”,谓立德、立本也(《唐画录》) 。李思训,世所谓北派之祖也,其子昭道变父之势,妙又过之,故时号曰大李将军、小李将军(《画鉴》) 。宋徽宗天纵游艺,论者谓其画兼有顾、陆、曹、吴、荆、关、李、范之长,高宗亦善绘事,同时米家父子,亦接踵画苑,极君臣之遇合矣。赵文敏书画独步元初,而有兄孟坚,子雍奕,又其甥王蒙,且与黄公望、倪瓒、吴镇并称元四大画家。夫文敏之有子,固得以管夫人为之母解之,然上所述之诸家,则将何所藉口耶?至明以后,以书画世其家者尤不胜数。明之长洲文氏,国朝之娄东二王氏,武进恽氏,近者二三世,远者五六世,而流风未沫。此种事实,叔氏其何以解之?夫文学家与美术家,固天才之所为,非纯粹知力之作用耶?而父子兄弟祖孙相继如此,则知力不传自父之说,其不可持,固不待论也。

要之,叔氏此说非由其哲学演绎而出,亦非由历史上归纳而得之者也,此说之根据,存于其家乘上之事实。叔氏之父素有脑疾,晚年以堕楼死,彼之郁忧厌世之性质,自其父得之者也。其母叔本华·约翰,则有名之小说家,而大诗人格代(今译歌德) 之友也。彼自信其知力得自母,而性质得自父,彼深爱其父,而颇不快于其母。幼时父令其习商业,素所不喜也,迨父死后,尚居其职二年,以示不死其父之意。后因处理财产之事,与母相怨,又自愤其哲学之不得势力,而名反出其母下也,每恶人谓己曰:“彼叔本华·约翰之子也。”彼生平以恶妇人之故,甚蔑视妇人,谓女子除服从外无他德,遂以形而上学上本质之意志属诸男子,偶性之知力属诸女子。故曰:其遗传说实由其自己之经验与性质出,非由其哲学演绎,亦非由历史上归纳而得之者也。

且叔氏之说之不足持,不特与历史上之事实相反对而已。今夫父母之于子,其爱之有甚于其身者,则以其为未来之我,而与我有意志之关系也。若仅以知力之关系论,则夫师弟朋友之间,其知识之关系且胜于父子,奚论母子?故仅有知识之关系者,其间爱情不得而存也。而母之爱子也,不减于父,或且过之者,则岂不以母子间非徒有知力之关系,且有意志之关系哉?故母之于子,无形体之关系则已,苟有形体之关系,则欲其意志之不遗传,不可得也(由叔氏之说,意志与形体为一物,而从知力之形式中所观之意志也) 。父之于子也亦然,苟无形体之关系则已,苟有形体之关系,则形体之一部分之脑,与其作用之知力,又何故不得传诸其子乎?至意志得受诸父,与知力得受诸母,此说则余固无间然矣。

(附) 叔本华氏之遗传说

人之生也,不但传其种族之特性,并传其父母个人之特性,此经验上之事实也。此事于身体上为最著,至其精神(指心理上之事实言) 则何如?即父母之精神,亦遗传于子姓否?此屡起之问题,而人人所认者也。更进而问子姓之精神中,何者属父,何者属母,能区别之否?此问题则更难以解释。然从余之形而上学,则意志者,吾人之根核,而知力其附属物也,意志其本性,而知力其偶性也。故主此生育者(即父) 与吾人以其根核(即意志) ,而孕此生育者(即母) 与吾人以其偶性(即知力) 。易言以明之,即吾人之性质好尚,自父得之,而知力之种类及程度,自母得之,自不难于经验之前预定之也。而此预定之说,实与经验上得其证据,唯此经验不能用物理学上之实验,但可由数十年之观察与历史证之耳。

今先就吾人自己之经验论之。其所短者在其范围过狭,而事实非人人之所皆知,然有完全之确实性,此其所长也。今使人深察自己,而以其自己之好尚情欲,及其特别之德义与不德义,悉现于自己之目前,又使彼更思其父如何,则彼之一切特性,不难于其父认之,若其母之性质,则往往与之全不相同,即有相同者,亦不过其母之性质与其父偶同耳。使彼对其自己之性质,与其父母之性质精密考察之,则可知意志自父传而不自母传之说不诬也。今以例证之。不信之过,兄弟往往同蹈之,此实由其父遗传者。故《利亚父子》之喜剧,于心理上实为正确也。但研究此事时,有二界限,若不注意于此,则其研究之成迹,有时而不合,学者不可不知也。其一,父之真伪是也。唯形体之真似其父者,其性质能似其父,稍似者不然。何则?再婚之子女,或微似其故夫,而奸生之子,亦往往微似其本夫故也。此事实于禽兽为尤著。第二之界限,父之性质,虽见于子姓,然子姓往往因受特别之知力,而变其性质之形。故研究者不可不熟察之也。而此性质变化之大小,与知力之差为比例,然不能全灭而不见,盖人苟由其母之知力,而有卓越之理性,则父所遗传之情欲,得由反省及思考之力束缚之,而且蔽匿之。而其父所以不能制其情欲者,以其知力稍弱之故,于是父子间性质之差别以起。至父之情欲弱,而子之情欲强者,亦由此理。至其母之好尚及情欲,决不遗传之于子姓也。

至历史之事实,其所以优于私人之事实者,在其事实之人人知之,而其所短,则以此等事实,往往杂以传说,不足尽信。且此等事实,关系于政治者多,而关系于个人之生涯者少,故无由详知其人之性质何如也。今欲证余之说,姑少引历史上之事实,若专攻历史者,于此类之事实,不难加至倍蓰也。

古代罗马之历史中,往往有以爱国及勇武世其家者,如法皮亚家(gens fabia)及法白利西亚家(gens fabria)是已。而亚历山大王(alexander the great)其好势力及战胜也,与其父斐利白(philip) 无异。又据罗马史家休托尼(suetonius) 之说,则帝皇尼禄(nero) 之暴戾,固非无所本,盖克禄地亚家(gens claudia) 之兴于罗马垂六百年,其人皆果敢狠戾,经体培留斯帝(tiberius) 、喀利仇拉帝(caligula)(二人尼禄之祖及父也) ,至尼禄而达其极。而尼禄之所以以极暴名者,则半由彼之位置使然,半由其母拔克羌德(bacchante) 之愚蠢不能传以知力,以束缚其情欲故也。其在他方面,则如以米里体兹(mithridates) 之勇敢,而有西蒙(cimon,雅典之名将) 为之子,以汉尼拔(hannibal) 之将略,而有赫米尔喀(hamilcar) 为之父,而西丕哇族(scipios) ,其全家皆英迈而爱国者也。反是,如教皇亚历山大第六(alexander vi) 之子薄尔伽亚(borgia) ,乃彼凶恶之小像,而阿白拉(abla) 公爵之子,其惨酷残恶,亦如其父。法兰西王斐利白第四(philip iv) 杀宗教武士时,以惨酷闻,其女依萨培拉(isabella) 即英王爱德华德第二(edward ii) 之后,亦幽囚其夫,迨彼既签辞位之约,遂弑之于狱,其惨淡之状,殆人所不忍言。英王亨利第[三](八)(henry [3](8)) 素以嗜杀称,其初婚所生之女主美利(queen mary) 酷似其父,焚杀异教徒无算,是以有“血美利”之称。其再婚所生之女袁利若培斯(elizabeth,亦英国女主)(今译伊丽莎白) 自其母后得高尚之知力,故其父之性质不甚著,然于杀苏格兰女主美利一事,亦足以知其性质之未泯也。苏格兰之国,有其父因为盗且食人,而处焚杀之罪者,其女才一岁,为他人所保育,迨其长也,亦犯食人之罪,乃生瘗之。法国之奥培省,有一女子送二童子至医院者,杀之而取其金,逃至巴黎,遇其父于途,其父复取其金而沉之于河。此等事之见于新闻纸者,不一而足。一千八百三十六年,匈牙利有一死囚,杀官吏,又重伤其自己之亲属,其兄于数年前,曾弑其亲,而其父亦曾犯杀人之罪。其后一年,其弟又以枪击其家之管理财产者,唯未中耳。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巴黎报中载巨盗兰麻尔(lemaire) 及其党羽处死刑之事,且书其后曰:“犯罪之事,若自家族中遗传者,彼等之家族,其死于断头台上者,实不少也。”此实引柏拉图(plato) 《法律篇》之说。可知当日希腊人已知此事实。试披犯罪之统计表,此例尤不可胜举。至自杀之出于遗传,尤其彰明较著者也。

若夫以罗马皇帝安敦(marcus aurelius antonius)之仁爱,而有阴恶之康穆都斯(commodus)为之子,此实意外之事也,然此事亦不难解。何则?安敦之后福斯体那(faustina)素有不贞之名故也。凡事之类此者,皆可由此解释之。故罗马暴帝图弥体安(domitian) ,吾人决不能信其为体土斯帝(titus) 之弟,而范斯巴襄帝(vespasian) ,实不过其假父耳。

若夫第二之真理,即知力自母遗传之说,比第一之真理更为易解。古谚中所谓“母之智慧”者,早示此理,而人之知力之大小,与其母之知力为比例,此经验上所明示也。若父之知力,决不遗传之于其子,故名父之子之庸愚者,其例甚夥,即子有高尚之知力,而其父之知力平平者,亦比比是也。若英相彼德(pitt) 之有父加塔姆(lord chatham) ,此实例外之事,然在大政治家,于高尚之知力外,又不可无高尚之性质,与强毅之意志,此实自父遗传者,故政治家之父子济美,实不足怪也。其在他方面,如艺术家、哲学家及大诗人,此等事业皆天才之所为,故不能见此例。拉飞尔(raphael,意大利之画家) 之父,亦画师也,而非大画师。毛差德(mozart,德国之大音乐家)(今译莫扎特) 之父若子,亦音乐家也,然皆不如毛氏远甚。夫以二人享年之如是促(拉年三十八岁,毛三十七岁而殁) ,而贡献于美术者如此之大,则天或欲成其不朽之大名,而使生长于美术之家,此亦一说也。至各种科学,诚有世其家者。然科学上之研究,以热心坚忍熟练为主,苟有此性质,虽通常之知力,亦能为之。故以科学世其业者,非由遗传祖、父之知力,而实由祖、父之导夫先路,与寻常之职业无异。于是有父子兄弟相继而有大功绩于科学者,如斯喀利伽(scaligers,法之言语学家) ,培尔诺利(benoulis,瑞士之数学家) ,喀西尼(cassinis,法之天文学家) 及侯失勒(herschels) 等是也。

今使妇人之位置与男子相等,而其知识得表白之于公众,则知力自母遗传之证据,必倍蓰于吾人之所知。不幸妇人之位置如此,而其聪明才力,仅为家乘上之事实,而非历史上之事实,故吾人不能完全引证之也。且妇人以性质柔弱于男子之故,其知力之发达之度常不如其子,非由知力不同,而实由发达之度不同也。故此真理之证据,仅如下:约瑟第二(joseph ii,德皇名) ,马利亚台勒西亚(maria teresia) 之子也。卢骚(rousseau) 之母,聪慧之妇人也,彼于其《忏悔录》第二卷,述其母之知慧及其诗数章。褒丰(buffoon,法国之大文学家)(今译布封) 亦然。若母子之性质之冲突,则往往有之。故狭斯丕尔(英之大戏曲家,shakespeare)(今译莎士比亚) 于《哇垒斯德》(orestes)及《汉垒德》(hamlet)(今译《哈姆雷特》) 之二戏曲中,描写母子之冲突,而视其子为父之性质之代表者,且复仇者也。若夫其子而为母之性质之代表,对其父而复母之仇,则宇宙间所未曾有。盖性质之关系,唯存于父子之间,而母子之间仅有知力之关系,且此关系,亦为性质所限制故也。故母子之间,有德性之反对,而父子之间仅有知力之反对。由此观之,则萨利克(salic,古代法兰克中之一族) 之法律中所谓“妇人不能维持种族者”,洵不诬也。休蒙(hume,英之大哲学者)(今译休谟) 于其自叙传中言母之明智;汗德(kant)(今译康德) 之母,据其子之判断乃有极大之理解力者,当是时女子之教育未兴,彼独受特别之教育,其后又自修不怠。其与汗德散步时,常使注意于天然之现象,而由上帝之力解释之。至格代(goethe,德国之大诗人) 之母之学识,则固人人之所知,而文学上时时称道之,若其父,则绝无人道及者,即格代自己,亦谓其知力无以逾于常人。希尔列尔(schiller,亦德国大诗人)(今译席勒) 之母好读诗,而亦自作之,其断篇见于舒华伯(schwab) 之《希氏事略》。裒伽尔(burger) ,真正之天才,而格代以后笫一流之诗人也,读彼之谣曲,觉希尔列尔之作未免冷淡而费力。其友医生阿尔托夫(althof) ,于其传中,述其父有当时流行之知识,亦善良之人也,其母虽未受教育,而有非常之知力,故裒氏虽有时非议其母之性质,然谓其母若受适宜之教育,则当为女子中极有名之人物。彼自信其知力,得之于母,而其德性,则似其父。瓦尔塔·斯格德(walter scott,英国之大诗人) 之母,亦一女诗人也,其诗见于白络克华斯所编纂之《母之知慧》中。此书搜集古今贤母之事实,余于兹取其二条。一、培根(bacon) 之母,言语学者也,其所撰译之书颇多。二、包海甫(boerhave,荷兰之医兼哲学家) 之母,以医学著名。若母之知力弱者,其子亦然。故狂易之疾,得自父者较得于母者为多,即有自父遗传者,亦由其父之性质易致此疾使然,而非由知力上之关系也。

故由上文之说,则由理论上言之,同母之子其知力必相等,此固有之,如寇维(cuvier,英之解剖学家) 、休烈额尔(schlegel,德之文学家)(今译施莱格尔) 兄弟等皆是也。顾有足异者,汗德之弟,块然一庸夫耳。然得由天才之生理上之状态解之。盖天才之人,其需非常发达与完全之脑髓(得自母者) ,固不待言,亦须活泼之心脏,以鼓舞之(得自父者) 。但此活泼之状态,唯父之盛壮时为然。故旷世之逸才,常钟于长子。而汗德之弟,其弱于汗德者十有一岁,则其知力之差绝,固不足怪也。

世有天才卓越之人,而其母之知力不甚显著者。此亦非无故,盖此母之父,其性质必冷淡。彼由其父遗传此性质,其异常之脑髓,不得循环系鼓舞之助,遂不能发达。然此脑髓若遗诸其子,而又自其父得强烈之性质与活泼之心脏,则所谓天才者,乃可得而见。如白衣龙(byron,英国之大诗人)(今译拜伦) 其一例也。凡事之类此者,皆可由此解之。

世之意志强毅而知力衰弱,或知力明晰而意志薄弱者,吾人之所见亦不罕,然从余之学说,则此知意二原质之不调和,固无足怪。何则?其意志传自父,而知力传自母故也。故世人或以脑见长,或以心见长(叔本华之说,谓心与意志一物也) 。又有若干人,其长存于脑与心之调和,而二者互相适合,互相助长,由前说观之,则必其父母之伴合得宜之结果也。

于经验及历史上,人之性质传自父而知力传自母之说,其证据如此。又由余平日之说,则性质与知力二者,绝非一物,而二者又皆有绝对之不变性,则知改良人种之道,当求诸内,而不求其外,即与其从事于教育及文化,宁于婚姻上加之意也而已。柏拉图夙有见于此,彼与《共和篇》之第五卷,对改良兵士之事,述奇异之政策,曰:“今使吾人得尽 国中之恶汉,而幽闭无知之女子于寺院中,唯许伟人及慧女得相为婚姻,则第二世之人物,其胜于攀利克尔(pericle) 之时代(即雅典文学及美术之黄金时代) ,固自不待论也。”今姑不述此乌托邦之政策,然古代之国民中,亦多行之,此亦可注意者也。在支那之古代,[官](宫)刑下死罪一等,英国古时,亦欲以此刑科窃盗。此刑虽酷,然不害其后日之执业。苟窃盗而为遗传之疾乎?抑此法律果能实行乎,则外户不闭之风,自可企而待也。北日耳曼之小邦中,其女子多有以首荷重物而行者,此有害于脑髓无可疑也,抑岂但有害女子之脑而已,其影响之及于后日男子之知力者,至重且大。故此等习惯之不可不除,乃余之学理之应用上必然之结果也。

今离此特别之应用,而反于吾人之立脚地,即自形而上学与伦理学之见地观之,则其结果如下:此虽超越一切经验,而实有经验上之证据者也。即同一之性质或同一之意志,存于一族之各人中,此自远祖以来,迄于今日,此族中之代表者无以异也。但各人于此同一之意志外,各有特别之知力,即知识之程度及其种类,视其得于母者以为准。于是各人之观人生也,各由其特别之目力,而人生之于各人,亦现其特别之方面,而各人各得人生之新见解与新教训。由此意志亦受特别之倾向,而或主张其生活之欲,或拒绝之意志与知力之结合,屡变不居如此,此乃人类生殖之必然之排列法,而解脱之根柢,即存于此。盖由此排列法,而人生常示其新方面于同一之意志,又加以影响,而使于主张生活之欲或拒绝之之二途中,必择其一。今夫由上文之所说,则对同一之意志,而附以种种不同之知力,乃时与以宇宙之新见解,而开其解脱之道者,又因知力必得诸母,古今万国所以禁同产为婚者,职是故也。盖同产相婚之子,惟同一之意志与同一之知力互相结合,而不能对同一之意志与以特别之知力故也。

至种种性质之不同之根源,其理由如何,此于吾人之研究上所不可知之事实也。古代身毒人及佛教之解此问题也,以为出于前生之业果,此解释最古,又最可通。然此生之性质,既为前生之果,而前生之事业,又不可无其因,推而上之,实不可究极。但此外亦更无满足之解释。由余之见地观之,则意志者,物之本体也。充足理由之原则,乃现象界之形式,而决不能应用之于意志。而意志之由何故存,及自何处来,吾人所不得问也。其绝对之自由,即存于此。此种自由,惟存于物之本体,而此本体不外意志,故就发现于其现象界言之,虽有必然性,而就其自身言之,实有自由性者也。故一切理由与论结之说明,至此而穷,而吾人对种种之性质,不能说一语,但谓之意志之真,自由之发现耳。唯本体也,故自由;唯自由也,故吾人不得进而求其故。何则?吾人之理解力,存于充足理由之原则,又不过此原则之应用故也。

叔本华与尼采

十九世纪中,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schopenhauer) ,曰尼采(nietzsche) 。二人者,以旷世之文才,鼓吹其学说也同;其说之风靡一世,而毁誉各半也同;就其学说言之,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夫尼采之学说,本自叔本华出,曷为而其终乃反对若是?岂尼采之背师固若是其甚欤?抑叔本华之学说中,自有以启之者欤?自吾人观之,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其第一期之说,即美术时代之说,其全负于叔氏,固可勿论。第二期之说,亦不过发挥叔氏之直观主义。其末期之说,虽若与叔氏相反对,然要之不外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应用于伦理学而已。兹比较二人之说,好学之君子以览观焉。

叔本华由锐利之直观与深邃之研究,而证吾人之本质为意志,而其伦理学上之理想,则又在意志之寂灭。然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解之疑问也(其批评见《红楼梦评论》第四章) 。尼采亦以意志为人之本质,而独疑叔氏伦理学之寂灭说,谓欲寂灭此意志者,亦一意志也。于是由叔氏之伦理学出而趋于其反对之方向,又幸而于叔氏之伦理学上所不满足者,于其美学中发见其可模仿之点,即其天才论与知力的贵族主义,实可为超人说之标本者也。要之,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应用之于伦理学,犹赫尔德曼之无意识哲学,发展其伦理学之见解者也。

叔氏谓吾人之知识,无不从充足理由之原则者,独美术之知识不然。其言曰:

一切科学,无不从充足理由原则之某形式者。科学之题目,但现象耳,现象之变化及关系耳。今有一物焉,超乎一切变化关系之外,而为现象之内容,无以名之,名之曰“实念”。问此实念之知识为何?曰:“美术是已。”夫美术者,实以静观中所得之实念,寓诸一物焉而再现之。由其所寓之物之区别,而或谓之雕刻,或谓之绘画,或谓之诗歌、音乐,然其惟一之渊源,则存于实念之知识,而又以传播此知识为其惟一之目的也。一切科学,皆从充足理由之形式。当其得一结论之理由也,此理由又不可无他物以为之理由,他理由亦然。譬诸混混长流,永无渟潴之日;譬诸旅行者,数周地球,而曾不得见天之有涯、地之有角。美术则不然,固无往而不得其息肩之所也。彼由理由结论之长流中,拾其静观之对象而使之孤立于吾前,而此特别之对象,其在科学中也,则藐然全体之一部分耳。而在美术中,则遽而代表其物之种族之全体,空间时间之形式对此而失其效,关系之法则至此而穷于用,故此时之对象,非个物而但其实念也。吾人于是得下美术之定义曰:美术者,离充足理由之原则,而观物之道也。此正与由此原则观物者相反对。后者如地平线,前者如垂直线;后者之延长虽无限,而前者得于某点割之;后者合理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生活及科学;前者天才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美术;后者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 之方法,前者柏拉图之方法也,后者如终风暴雨,震撼万物,而无始终,无目的;前者如朝日漏于阴云之罅,金光直射,而不为风雨所摇;后者如瀑布之水,瞬息变易,而不舍昼夜,前者如涧畔之虹,立于鞳鞺澎湃之中,而不改其色彩。(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百三十八页至百四十页)

夫充足理由之原则,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而天才之观美也,乃不沾沾于此。此说虽本于希尔列尔(schiller)(今译席勒) 之游戏冲动说,然其为叔氏美学上重要之思想,无可疑也。尼采乃推之于实践上,而以道德律之于超人,与充足理由原则之于天才一也。由叔本华之说,则充足理由之原则非徒无益于天才,其所以为天才者,正在离之而观物耳。由尼采之说,则道德律非徒无益于超人,超道德而行动,超人之特质也。由叔本华之说,最大之知识,在超绝知识之法则。由尼采之说,最大之道德,在超绝道德之法则。天才存于知之无所限制,而超人存于意之无所限制。而限制吾人之知力者,充足理由之原则;限制吾人之意志者,道德律也。于是尼采由知之无限制说,转而唱意之无限制说。其《察拉图斯德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灵魂三变之说曰:

察拉图斯德拉说法于五色牛之村曰:吾为汝等说灵魂之三变,灵魂如何而变为骆驼,又由骆驼而变为狮,由狮而变为赤子乎。于此有重荷焉,强力之骆驼负之而趋,重之又重以至于无可增,彼固以此为荣且乐也。此重物何?此最重之物何?此非使彼卑弱而污其高严之衮冕者乎?此非使彼炫其愚而匿其知者乎?此非使彼拾知识之橡栗而冻饿以殉真理者乎?此非使彼离亲爱之慈母而与聋瞽为侣者乎?世有真理之水,使彼入水而友蛙黾者,非此乎?使彼爱敌而与狞恶之神握手者,非此乎?凡此数者,灵魂苟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如骆驼之行于沙漠,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既而风高日黯,沙飞石走,昔日柔顺之骆驼,变为猛恶之狮子,尽弃其荷,而自为沙漠主,索其敌之大龙而战之。于是昔日之主,今日之敌;昔日之神,今日之魔也。此龙何名?谓之“汝宜”。狮子何名?谓之“我欲”。邦人兄弟,汝等必为狮子,毋为骆驼,岂汝等任载之日尚短,而负担尚未重欤?汝等其破坏旧价值(道德) 而创作新价值,狮子乎?言乎破坏则足矣,言乎创作则未也。然使人有创作之自由者,非彼之力欤?汝等胡不为狮子?邦人兄弟,狮子之变为赤子也何故?狮子之所不能为,而赤子能之者何?赤子若狂也,若忘也,万事之源泉也,游戏之状态也,自转之轮也,第一之运动也,神圣之自尊也。邦人兄弟,灵魂之为骆驼,骆驼之变而为狮,狮之变而为赤子,余既诏汝矣。(英译《察拉图斯德拉》二十五至二十八页)

其赤子之说,又使吾人回想叔本华之天才论曰: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之作用,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昔海尔台尔(herder) 谓格代(goethe) 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今译莫扎特) 亦终生不脱孩气,休利希台额路尔谓彼曰:“彼于音乐,幼而惊其长老,然于一切他事,则壮而常有童心者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三册六十一页至六十三页)

至尼采之说超人与众生之别,君主道德与奴隶道德之别,读者未有不惊其与叔氏伦理学上之平等博爱主义相反对者。然叔氏于其伦理学及形而上学所视为同一意志之发现者,于知识论及美学上,则分之为种种之阶级,故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也。彼于其大著述第一书之补遗中,说知力上之贵族主义曰:

知力之拙者,常也;其优者,变也;天才者,神之示现也。不然?则宁有以八百兆之人民,经六千年之岁月,而所待于后人之发明思索者,尚如斯其众耶!夫大智者,固天之所吝,天之所吝,人之幸也。何则?小智于极狭之范围内,测极简之关系,比大智之瞑想宇宙人生者,其事逸而且易。昆虫之在树也,其视盈尺以内,较吾人为精密,而不能见人于五步之外。故通常之知力,仅足以维持实际之生活耳。而对实际之生活,则通常之知力,固亦已胜任而愉快,若以天才处之,是犹用天文镜以观优,非徒无益,而又蔽之。故由知力上言之,人类真贵族的也,阶级的也。此知力之阶级,较贵贱贫富之阶级为尤著。其相似者,则民万而始有诸侯一,民兆而始有天子一,民京垓而始有天才一耳。故有天才者,往往不胜孤寂之感。白衣龙(byron)(今译拜伦) 于其《唐旦之预言诗》中咏之曰:

to feel me in the solitude of kings.

without the power that make them bear a crown.

予岑寂而无友兮,羌独处乎帝之庭。冠玉冕之崔巍兮,夫固跼蹐而不能胜。(略译其大旨)

此之谓也。(同前书,第二册三百四十二页)

此知力的贵族与平民之区别外,更进而立大人与小人之区别曰:

一切俗子因其知力为意志所束缚,故但适于一身之目的。由此目的出,于是有俗滥之画,冷淡之诗,阿世媚俗之哲学。何则?彼等自己之价值,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价值,不存于实际,而存于理论,不存于主观,而存于客观,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于是彼之价值,超乎个人之外,与人类自然之性质异。如彼者,果非自然的欤?宁超自然的也。而其人之所以大,亦即存乎此。故图画也,诗歌也,思索也,在彼则为目的,而在他人则为手段也。彼牺牲其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何则?彼之真正之价值,实在此而不在彼故也。他人反是,故众人皆小,彼独大也。(前书第三册第一百四十九页至一百五十页)

叔氏之崇拜天才也如是,由是对一切非天才而加以种种之恶谥:曰俗子(philistine) ,曰庸夫(populase) ,曰庶民(mob) ,曰舆台(rabble) ,曰合死者(mortal) 。尼采则更进而谓之曰众生(herd) ,曰众庶(far-too-many) 。其所以异者,惟叔本华谓知力上之阶级惟由道德联结之,尼采则谓此阶级于知力道德皆绝对的,而不可调和者也。

叔氏以持知力的贵族主义,故于其伦理学上虽奖卑屈(humility) 之行,而于其美学上大非谦逊(modesty) 之德曰:

人之观物之浅深明暗之度不一,故诗人之阶级亦不一。当其描写所观也,人人殆自以为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矣。何则?彼于大诗人之诗中,不见其所描写者或逾于自己。非大诗人之诗之果然也,彼之肉眼之所及,实止于此,故其观美术也,亦如其观自然,不能越此一步也。惟大诗人见他人之见解之肤浅,而此外尚多描写之余地,始知己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而言人之所不能言。故彼之著作不足以悦时人,只以自赏而已。若以谦逊为教,则将并其自赏者而亦夺之乎。然人之有功绩者,不能揜其自知之明。譬诸高八尺者暂而过市,则肩背昂然齐于众人之首矣。千仞之山,自巅而视其麓也,与自麓而视其巅等。霍兰士(horace) (今译贺拉斯) 、鲁克来鸠斯(lucletius) 、屋维特(ovid) (今译奥维德) 及一切古代之诗人,其自述也,莫不有矜贵之色。唐旦(dante)(今译但丁) 然也,狭斯丕尔(shakespeare)(今译莎士比亚) 然也,柏庚(bacon)(今译培根) 亦然也。故大人而不自见其大者,殆采之有,惟细人者自顾其一生之空无所有,而聊托于谦逊以自慰,不然则彼惟有蹈海而死耳。某英人尝言曰:“功绩(merit) 与谦逊(modest) ,除二字之第一字母外,别无公共之点。”格代亦云:“惟一无所长者乃谦逊耳。”特如以谦逊教人责人者,则格代之言,尤不我欺也。(同前书第三册二百零二页)

吾人且述尼采之《小人之德》一篇中之数节以比较之。其言曰:

察拉图斯德拉远游而归,至于国门,则眇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既而览乎民居,粲焉若傀儡之箱,鳞次而栉比,叹曰:“夫造物者,宁将以彼为此拘拘也。吾知之矣,使彼等藐焉若此者,非所谓德性之教耶?彼等好谦逊,好节制,何则?彼等乐其平易故也。夫以平易而言,则诚无以逾乎谦逊之德者矣。彼等尝学步矣,然非能步也, 也。彼且 且顾,且顾且轻 ,彼之足与目,不我欺也。彼等之小半能欲也,而其大半被欲也。其小半,本然之动作者也,其大半反是。彼等皆不随意之动作者也,无意识之动作者也,其能为自发之动作者希矣。其丈夫既藐焉若此,于是女子亦皆以男子自处。惟男子之得全其男子者,得使女子之位置复归于女子。其最不幸者,命令之君主,亦不得不从服役之奴隶之道德。“我役、汝役、彼役”,此道德之所命令者也。哀哉!乃使最高之君主,为最高之奴隶乎?哀哉!其仁愈大,其弱愈大;其义愈大,其弱愈大。此道德之根柢,可以一言蔽之曰:“毋害一人。”噫!道德乎?卑怯耳!然则彼等所视为道德者,即使彼等谦逊驯扰者也,是使狼为羊,使人为人之最驯之家畜者也。(《察拉图斯德拉》第二百四十八页至二百四十九页)

尼采之恶谦逊也亦若此,其应用叔氏美学之说于伦理学上昭然可睹。夫叔氏由其形而上学之结论,而谓一切无生物生物,与吾人皆同一意志之发现。故其伦理学上之博爱主义,不推而放之于禽兽草木不止,然自知力上观之,不独禽兽与人异焉而已,即天才与众人间,男子与女子间,皆有 然不可逾之界限。但其与尼采异者,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又叔本华亦力攻基督教曰:“今日之基督教,非基督之本意,乃复活之犹太教耳。”其所以与尼采异者,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则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槃,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况其超人说之于天才说,又历历有模仿之迹乎。然则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

又叔本华与尼采二人之相似,非独学说而已,古今哲学家性行之相似,亦无若彼二人者。巴尔善之《伦理学系统》,与文特尔朋《哲学史》中,其述二人学说与性行之关系,甚有兴味。兹援以比较之。巴尔善曰:

叔本华之学说,与其生活实无一调和之处。彼之学说,在脱屣世界与拒绝一切生活之意志,然其性行则不然。彼之生活,非婆罗门教、佛教之克己的,而宁伊壁鸠鲁之快乐的也。彼自离柏林后,权度一切之利害,而于法兰克福特及曼亨姆之间,定其隐居之地。彼虽于学说上深美悲悯之德,然彼自己则无之。古今之攻击学问上之敌者,殆未有酷于彼者也。虽彼之酷于攻击,或得以辩护真理自解乎。然何不观其对母与妹之关系也?彼之母、妹,斩焉陷于破产之境遇,而彼独保其自己之财产。彼终其身,惴惴焉惟恐分有他人之损失,及他人之苦痛。要之,彼之性行之冷酷,无可讳也,然则彼之人生观,果欺人之语欤?曰:“否。”彼虽不实践其理想上之生活,固深知此生活之价值者也。人性之二元中,理欲二者,为反对之两极,而二者以彼之一生为其激战之地。彼自其父遗传忧郁之性质,而其视物也,恒以小为大,以常为奇,方寸之心,充以弥天之欲,忧患、劳苦、损失、疾病迭起互伏,而为其恐怖之对象,其视天下人无一可信赖者。凡此数者,有一于此,固足以疲其生活而有余矣。此彼之生活之一方面也,其在他方面,则彼大知也,天才也,富于直观之力,而饶于知识之乐,视古之思想家,有过之无不及。当此时也,彼远离希望与恐怖,而追求其纯粹之思索,此彼之生活中最慰藉之顷也。逮其情欲再现,则畴昔之平和破,而其生活复以忧患恐惧充之。彼明知其失而无如之何,故彼每曰:“知意志之过失,而不能改之,此可疑而不可疑之事实也。”故彼之伦理说,实可谓其罪恶之自白也。(巴尔善《伦理学系统》第三百十一页至三百十二页)

巴氏之说固自无误,然不悟其学说中于知力之元质外,尚有意志之元质(见下文) 。然其叙述叔氏知意之反对甚为有味。吾人更述文特尔朋之论尼采者比较之曰:

彼之性质中争斗之二元质,尼采自谓之曰“地哇尼苏斯”(dionysus) ,曰“亚波罗”(apollo) 。前者主意论,后者主知论也。前者叔本华之意志,后者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之理念也。彼之知力的修养与审美的创造力,皆达最高之程度,彼深观历史与人生,而以诗人之手腕再现之。然其性质之根柢,充以无疆之大欲,故科学与美术不足以拯之,其志则专制之君主也,其身则大学之教授也。于是彼之理想,实往复于知力之快乐与意志之势力之间,彼俄焉委其一身于审美的直观与艺术的制作,俄焉而欲展其意志、展其本能、展其情绪,举昔之所珍赏者一朝而舍之。夫由其人格之高尚纯洁观之,则耳目之欲于彼固一无价值也。彼所求之快乐,非知识的,即势力的也。彼之一生疲于二者之争斗,迨其暮年,知识美术道德等一切,非个人及超个人之价值不足以厌彼,彼翻然而欲于实践之生活中,发展其个人之无限之势力。于是此战争之胜利者,非亚波罗而地哇尼苏斯也,非过去之传说而未来之希望也。一言以蔽之:非理性而意志也。(文特尔朋《哲学史》第六百七十九页)

由此观之,则二人之性行,何其相似之甚欤!其强于意志,相似也;其富知力,相似也;其喜自由,相似也。其所以不相似而相似,相似而又不相似者,何欤?

呜呼!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饥而食,渴而饮,老身长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彼之苦痛,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乐,生活之快乐而已。过此以往,虽有大疑大患,不足以撄其心。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状态者,固其人之福祉,而天之所独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与人同,而独能洞见其缺陷之处。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与人同,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然使此等问题,彼自命之,而自解之,则亦何不幸之有。然彼亦一人耳,志驰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内,因果之法则与空间时间之形式束缚其知力于外,无限之动机与民族之道德压迫其意志于内,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犹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缚压迫也与人同。夫天才之大小,与其知力意志之大小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乐,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于是彼之慰藉,不得不反而求诸自己。其视自己也,如君王,如帝天;其视他人也,如蝼蚁,如粪土。彼故自然之子也,而常欲为其母,又自然之奴隶也,而常欲为其主。举自然所以束缚彼之知意者,毁之、裂之、焚之、弃之、草薙而兽猕之。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诸人也,聊以自娱而已。何则?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

叔本华与尼采,所谓旷世之天才非欤?二人者,知力之伟大相似,意志之强烈相似。以极强烈之意志,而辅以极伟大之知力,其高掌远蹠于精神界,固秦皇、汉武之所北面,而成吉思汗、拿破仑之所望而却走者也。九万里之地球与六千年之文化,举不足以厌其无疆之欲。其在叔本华,则幸而有汗德者为其陈胜、吴广,为其李密、窦建德,以先驱属路。于是于世界现象之方面,则穷汗德之知识论之结论,而曰“世界者,吾之观念也”。于本体之方面,则曰“世界万物,其本体皆与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与世界万物,皆同一意志之发见也”。自他方面言之:“世界万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于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现象之方面而扩于本体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扩于意志之方面。然彼犹以有今日之世界为不足,更进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说虽以灭绝意志为归,而于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仍反覆灭不终灭、寂不终寂之说。彼之说“博爱”也,非爱世界也,爱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说“灭绝”也,非真欲灭绝也,不满足于今日之世界而已。由彼之说,岂独如释迦所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而已哉”,必谓“天上地下,惟我独存而后快”。当是时,彼之自视,若担荷大地之阿德拉斯(atlas) 也,孕育宇宙之婆罗麦(brahma) 也。彼之形而上学之需要在此,终身之慰藉在此,故古今之主张意志者,殆未有过于叔氏者也,不过于其美学之天才论中,偶露其真面目之说耳。若夫尼采,以奉实证哲学,故不满于形而上学之空想。而其势力炎炎之欲,失之于彼岸者,欲恢复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欲恢复之于物质。于是叔本华之美学,占领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至其暮年,不识不知,而为其伦理学之模范。彼效叔本华之天才而说超人,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宇宙之内有知意之优于彼,或足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执无神论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论同也。譬之一树,叔本华之说,其根柢之盘错于地下,而尼采之说,则其枝叶之干青云而直上者也。尼采之说,如太华三峰,高与天际,而叔本华之说,则其山麓之花冈石也;其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彼等所以为此说者,无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要之,叔本华之自慰藉之道,不独存于其美学,而亦存于其形而上学。彼于此学中,发见其意志之无乎不在,而不惜以其七尺之我,殉其宇宙之我,故与古代之道德尚无矛盾之处。而其个人主义之失之于枝叶者,于根柢取偿之。何则?以世界之意志,皆彼之意志故也。若推意志同一之说,而谓世界之知力皆彼之知力,则反以俗人知力上之缺点加诸天才,则非彼之光荣,而宁彼之耻辱也,非彼之慰藉,而宁彼之苦痛也。其于知力上所以持贵族主义,而与其伦理学相矛盾者以此。《列子》曰: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吟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觉则复役。(《周穆王》篇)

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昼也;美学上之贵族主义,与形而上学之意志同一论,其国君之夜也。尼采则不然。彼有叔本华之天才,而无其形而上学之信仰,昼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梦亦一役夫,于是不得不弛其负担,而图一切价值之颠覆。举叔氏梦中所以自慰者,而欲于昼日实现之,此叔本华之说所以尚不反于普通之道德,而尼采则肆其叛逆而不惮者也。此无他,彼之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者,故特举其相似之点及其所以相似而不相似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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