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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编】 与南仲在方山会师时诗篇(宣王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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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车(小雅)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狁于夷。

释音:谓,音归。趯,音剔。降,音杭。

【诗义关键】

诗言“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南仲”是什么时候的人?“方”在什么地方?诗又说“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我”又是谁?“朔方”与“方”是不是一个地方?假如是一个地方,既然派了南仲到方,为什么又派“我”来呢?“我”与“南仲”有否关系呢?“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天子”是谁?“天子所”指的是什么地方?解决了这些问题,才可了解这首诗。

《毛传》说:“南仲,文王之属。”可是《汉书·古今人表》列南仲为宣王时人,而与召虎、方叔、仲山甫、申伯、尹吉甫、韩侯、蹶父等人并列。文王到宣王相差二百多年,南仲不可能活这么长的岁数。那么,到底他是什么时候的人呢?这是《诗经》研究的一大关键。假如南仲这个人物弄不清楚,许多诗篇也就无法了解。《后汉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四十一)《庞参传》载马融上书说:“昔周宣狁侵镐及方……而宣王立中兴之功……是以南仲赫赫,列在周诗。”马融也认南仲为宣王时人。崔述于《丰镐考信录》(卷七)说:“经传记文王之臣多矣,未有称南仲者,而《常武》,宣王时诗有南仲。大王时有獯鬻,文王时有昆夷,未有称狁者;而《六月》《采芑》,宣王时诗称狁。然则,此当为宣王时诗,非文王时诗矣。不特此也,《六月》称‘侵镐及方’,此诗称‘往城于方’,其地同;《六月》称‘六月棲棲,戎车既饬’,此诗称‘昔我往矣,黍稷方华’,其时又同。然则此二诗乃一时之事,其文正相表里。盖因镐、方皆为狁所侵,故分道以伐之。吉甫经略镐,而南仲经略方耳。”这是极有见地的话,可惜他不再追究:既然吉甫经略镐,南仲经略方,镐方当非一地,而诗怎么既说“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又说“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呢?难道两个方不是一个地方吗?必须把“我”与南仲的关系追究清楚,才可了然此中事迹。

南仲既是宣王时人,那么,“天子命我,城彼朔方”的“我”是谁呢?“我”是诗篇的作者,这个“我”是了解《诗经》的最大关键,可是研究《诗经》的人都不注意这个“我”。“我”不仅不是南仲,而且与南仲的身份、地位都迥然殊异。怎么知道呢?从这首诗里表现的旗帜来看。“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旂是南仲的旗帜。“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旟是“我”的旗帜。《周礼·春官·司常》说“交龙为旂……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又说:“诸侯建旂……州里建旟,县鄙建旐……皆画其象焉。官府各象其事,州里各象其名。”又说:“凡军事建旌旗。”由此可知周人在出征的时候,诸侯、大夫、士,都要把象征他们身份与地位的旗帜竖立起来以显示自己之所在。这样讲来,诗篇里所表现的各种旗帜极具意义。此诗“旂旐央央”的“旂”所象征的是南仲,《采芑》篇“旂旐央央”的“旂”所象征的是方叔,《韩奕》篇“淑旂绥章”的“旂”所象征的是韩侯,《泮水》篇“言观其旂”“其旂茷茷”的“旂”所象征的是鲁侯,《閟宫》篇“龙旂承祀”的“龙旂”所象征的也是鲁侯。南仲、方叔、韩侯、鲁侯都是诸侯,他们的旗帜都是旂,可见《诗经》里的旗帜一点也不乱用。至于旟旗,那是州里的将官才用。《干旄》篇说“孑孑干旟,在浚之都”,浚为卫国的州里,故用旟。《六月》篇说“织文鸟章”,鸟章为旟,那么,尹吉甫的旗帜是旟。然为什么“旂旐”“旟旐”连用呢?因为诸侯与士大夫所率领的队伍都是县鄙的民众,所以把它们连合起来。尹吉甫的旗帜既是旟,而此诗的“我”是否是尹吉甫呢?只将《六月》篇与此诗做一对照,就发现“我”是谁了。

《六月》篇说“六月棲棲,戎车既饬”,又说“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是六月出征;此诗说:“昔我往矣,黍稷方华。”黍稷方华在六月,是出征的季节相同。《六月》篇说“狁孔炽,我是用急”,征伐的对象是狁,此诗也说“赫赫南仲,狁于襄”,所征伐的对象又是一样。《六月》篇说“狁匪茹”“侵镐及方”;此诗又说“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是征伐的地点也相同。《六月》篇说“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出征的人所率领的是州里的民众;此诗也说“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是出征人的身份与所率领的民众也相同。《六月》篇说“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是宣王在出征;此诗说“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宣王也在出征,是事件也相同。《六月》篇说“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是尹吉甫能文能武;此诗一方面说“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是良人的身份;一方面又说“岂不怀归?畏此简书”,也是能文能武。《六月》篇是以作者的第一人称“我”来表现,如“狁孔炽,我是用急”,“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都是以“我”来表现,换言之,“我”就是作者,也就是尹吉甫;此诗也是用第一人称的“我”来表现,如“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我”也是作者。有此七点相同,假如我们说这首诗的“我”也是尹吉甫,而此诗为尹吉甫所写,绝无问题。

然宣王既派了南仲在方这地方伐狁,为什么又派尹吉甫来呢?诗言“忧心悄悄,仆夫况瘁”,况、瘁都是病的意思,意思就是我心里在悄悄地忧愁,军队都人老兵疲了。这是尹吉甫对南仲队伍的忧虑,那么,南仲是哪一年就来方这个地方征伐狁呢?《竹书纪年》于宣王三年载说“王命大夫仲伐西戎”,这个“仲”就是南仲。怎么知道呢?《鄦惠鼎铭》说“司徒南仲右,鄦惠入门”,南仲曾做周室的司徒,故称之为大夫。可是后人将这个仲注为秦仲,不仅使诗义不可了解,连史事也弄错了。《后汉书》(卷八十七)《西羌传》说:“厉王无道,戎狄寇掠,乃入犬丘,杀秦仲之族。王命伐戎,不克。及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为戎所杀。”秦仲在宣王四年就被犬戎所杀,而此诗所叙的是宣王五六年间的事,怎么相合呢?再者,秦仲所伐者为犬丘之戎,在今西安西边,也不是方地的戎。将《竹书纪年》所记载的与此诗做一对照,可以断定不是秦仲。秦仲并没有入仕于周,怎可称他为大夫呢?我希望口口声声说《竹书纪年》靠不住的人,好好检讨一下,到底是《竹书纪年》靠不住呢?还是自己把事迹搞错了呢?

南仲既于宣王三年就在方这个地方伐狁,到宣王五年时还不能平定,这样,就接着我们上边的叙述了。宣王是五年正月就开始出征,二月初一在岐山,三月初六到达漆沮汇流处的鹳鹊谷,三月二十六日到达。到达后,宣王派尹吉甫赴成周,将那里的委积送到谢城,并将南淮夷的物资运来打狁,可是被南淮夷拒绝了。尹吉甫不得不回到自己管辖的浚地来征调人马再西征,这就接着《六月》篇所写的了。这一篇是尹吉甫写他于宣王五年六月出征之后到达方山,与南仲同心协力将狁平定后,又于宣王六年初春跟宣王南征徐国,而与南仲离别时所写。

到此。我们要更正崔述的两点错误。第一,他说:“吉甫经略镐,而南仲经略方。”实际上,镐(在今山西闻喜县)方(在今山西永济县)两地都是南仲在经略,而因军事不利,旷日持久,人老兵疲,所以宣王令尹吉甫来协助他。尹吉甫的身份仅仅是武士,在周朝的封建政治之下,做大将的都是诸侯,他没有这种资格。后人看到《六月》篇的“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就认为他是大将,并认为他地位高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第二,崔述又认为《采芑》篇的“征伐狁”为宣王时事,实际上也错了。这是夷王时候的事。《竹书纪年》于夷王七年载说:“虢公帅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不𣪘铭》说:“唯九月初吉戊申,伯氏曰:‘不驭方,狁广伐西俞。’”西俞,即《竹书》所纪的俞泉。不驭方即方叔。伯氏即《竹书》的虢公。夷王七年为公元前八八八年,到宣王六年(《采芑》篇写于此年)的公元前八二二年,相距已六十六年,而《不𣪘铭》里称方叔为小子,到宣王时为八十多岁的老人,故《采芑》篇称之为“方叔元老”。这时方叔已告老还乡。(详请参看《采芑》篇的解释)王国维在《鬼方昆夷狁考》里也误认方叔在宣王时伐狁,故在此特为辨明。宣王时伐狁的只有南仲,尹吉甫不过协助他而已。

关键明白了,再将此诗一字一句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牧,牧野,周时为车战,故有牧野为养马之地。此篇牧野当在方山。方在周时为京所在地。《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一)于首阳山说“或又谓之方山”,是首阳山亦有方山之称。出,派的意思。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就是我派我的戎车,来到他那个牧野。尹吉甫是由卫国而来,故称方之牧野为“彼牧”。天子所,天子所在地,不是指镐京。我们不是讲宣王于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在吗?天子所即指此。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就是我是从天子所在的地方来的。《诗经》中用“谓之”成语的共有五篇:《摽有梅》《北门》《都人士》《绵蛮》与此诗。古人喉齿音不分,故读归为谓,所有的“谓之”都是“归之”的意思(参闻一多说)。召彼仆夫,谓之载矣,就是召集那些仆夫,把他们载回去。棘,即今所谓棘手。整章的意思就是:我将我的戎车派出在他那个牧野了。我是从天子所在的地方来的。来的目的是召集那些仆夫,载他们回去。国事多难,非常地棘手呀!

二章。郊,也指方的牧野。旆旆,风飘旗声。整章的意思就是:我派遣了我的戎车,来到那个郊野。旐竖起来了,旄也竖立起来。那些旟旐在风里飘扬,怎么不作旆旆的响声呢?可是我的心里却悄悄地在担忧那些害了病的仆夫。

三章。《诗经》中用“彭彭”的共有七篇:《载驱》《北山》《大明》《烝民》《韩奕》《》与此诗。《毛传》于《载驱》篇注为“多貌”;于《北山》篇注为“彭彭然不得息”;于《大明》篇无注,而《郑笺》说“马强”,是注彭彭为强貌;于《烝民》篇无注,而《郑笺》说“行貌”;于《》篇注为“有力有容也”;于此篇则注为“四马貌”。不管《毛传》《郑笺》,都是依诗立训,若求其一致的意义,则以“行声”为宜。出车彭彭,就是戎车都在彭彭作响。《诗经》中用“央央”的共有四篇:《六月》《采芑》《载见》与此诗。《毛传》于此诗注为“显明貌”,若以此义解《载见》篇“和铃央央”,即变为和铃显明,义不可通。央央亦是响声,和铃央央,就是和铃央央作响;此诗旂旐央央,就是旂旐被风飘得央央在响。襄,除。整章的意思就是:王命令南仲,到方这个地方筑城以防御。他的戎车彭彭在出动,旂旐的旗帜央央在响。天子又命令我说:“到那北方的方地筑城。”显赫的南仲,正在这里驱逐狁。

四章。黍为禾属而不黏者,色黄,祭祀时用,故名为穄,也就是现在说的小米。夏至播种,秋收。夏至为阴历五月初,那时种黍。稷,即今之高粱。谚语有“九里种,伏里收”之说(程瑶田《九谷考》说)。九,为九九,由冬至次日数起历八十一日为九九,那时正是立春,所以高粱是春天里就播种的。此诗言“黍稷方华”,正是七八月的景象。《六月》篇说“六月棲棲,戎车既饬”,六月整理军备,七月出征,所以此诗言:“昔我往矣,黍稷方华。”往,是往,因为那时宣王在这里。思,为斯之假借,指方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就是现在我来到这里,途中正在下雪。尹吉甫于七月由卫国浚地出发,先到,再从那里一步一步地打到方城,这时正是下雪的时候。启居,安居。简书,天子的策命。姚际恒《诗经通论》说:“《毛传》谓‘戒命,邻国有急,以简书相召,则奔命救之’,此用《左传》而误也。闵元年,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侯曰:‘《诗》云:“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请救邢以从简书。’此第谓当时天子有此简书,其中有‘同恶相恤’之语,非邻国之简书也。其后邻国有戒命,则亦谓之简书耳。”这个解释极为重要,因为知道了简书的原始意义为天子的策命,那么,就与尹吉甫发生关系,而尹吉甫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宣王作简书。南仲在方这个地方平定了狁,就要回卫,而尹吉甫还得跟随宣王去征伐淮夷,所以说“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整章的意思就是:以前我动身的时候黍稷正在开花;现在我来到这里,满路上都在下雪。国家发生了太多的灾难,也顾不得安居乐业。怎么不想回去呢?怕的就是这种简书的工作。

五章。喓喓,虫鸣声。草虫,蝗属,俗名织布娘。趯趯,跳跃貌。阜螽,《毛传》注为“蠜也”。按蠜为蝗之幼虱,与趯趯的形容不合。阜螽应为䘀螽,一名蚱蜢。《辞源》解释说:“蝗属,体长寸许。有深灰色、黄绿色等数种。头为三角形,前翅成革质,稍能飞翔。后脚腿节壮大,便于跳跃。”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就是草虫喓喓地在叫,蚱蜢趯趯地在跳的时候。君子,指南仲。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就是还未见到您的时候,心里一阵子一阵子地不安,现在看到您,心里也就安定了。这是两个地点,两个季节,两种心情的话。说得详细一点,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的时候没有看到南仲,心里一阵子一阵子地不安;现在到了方山,也就是冬季的时候,见到了南仲,心里也就安定了。薄,迫。西戎,狁。整章的意思就是:草虫喓喓地在叫,阜螽趯趯地在跳的时候,没有看到您,心里一阵子一阵子地不安;现在既然看到您,心里也就安定了。显赫的南仲呀,正急迫地征伐西戎。

六章。萋萋,茂盛貌。仓庚,黄莺。蘩,白蒿。整章的意思就是:迟迟的春天来到了,花木也都茂盛了。黄莺喈喈地在叫,大家都去采蘩了。赶紧捉些间谍,擒些酋长,赶快地回去。显赫的南仲,把狁平定了。

【诗篇联系】

这篇诗极为重要,因为它联系着宣王五年六月直到六年六月的事迹。“昔我往矣,黍稷方华”,是宣王五年六七月;“今我来思,雨雪载涂”,是宣王五年十一二月;“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是宣王六年初春。事迹的联系固然重要,而南仲这个人物的发现更为重要,因为下边有许许多多诗篇都与他有关。假如不知道南仲与尹吉甫的关系,几十篇诗就根本无法解释。

【诗义辨正】

《毛序》:“《出车》,劳还率也。”根本不着边际。不仅《毛序》,历来说诗的人都没有摸到边际。我们只引姚际恒的话,就可代表其他。他说:“《小序》谓‘劳还率’,非。此与上篇(按指《采薇》)亦同为还归之作;但二篇似乎同,又不同,难以臆断。《采薇》言狁,此篇亦言之,似乎同也;《采薇》不言南仲,不言西戎,而此篇言之,又不同也。《采薇》‘雨雪霏霏’,此篇‘雨雪载涂’,似乎同也;而‘春日迟迟’诸句又不同也。故曰不敢臆断。若郑氏以为文王诗,因文王不为天子,而以天子归之殷王,殊迂。季明德及《伪传》《说》,皆以为宣王,因《常武》有‘南仲太祖’一语。然正以此语而可知其非宣王也,何哓哓为!南仲,《史·匈奴传》云‘在襄王时’;又云‘在懿王时’。《汉书·人表》有南中,在厉王时;《匈奴传》又引《出车》之诗,谓宣王命将征伐狁,则又在宣王时。史之矛盾如此。若郑氏谓文王时人,止因以《鹿鸣》至《鱼丽》为文、武时诗,故以南仲为文王时人,益不足凭。故南仲既不知为何时人,则亦不知此诗为何王矣。据《常武》为宣王诗,其云‘南仲太祖’,则在宣王之上世可知;但不必文王耳。”《诗经》这部书实实在在无一人名、无一地名、无一事件,甚而没有一句不是真史;可惜前人受着《毛序》《诗谱》《郑笺》等的束缚,不敢打通来看。结果,一部最可靠、最生动、最翔实的史书,变成一个谜。你也猜,我也猜,猜了两千多年,使它生了层层的锈,更使后人看不出它的面目。我们试把姚际恒所提出的问题做一解答。

《常武》篇的“南仲大祖”,大祖是辈分,也就是现在说的老爷爷。为什么有这样的称呼呢?这是尹吉甫跟随他的恋人仲氏的称谓。仲氏是孙子仲的女儿,卫武公的孙女,卫釐侯的重孙女。南仲是卫国人,与釐侯同辈,故称为“大祖”。宣王六年的时候,他的岁数已经很高,所以有人说他是厉王时人,有人说他是懿王(当为夷王之误)时人都可能;至于说襄王时人,就不可能了。因为这首诗写于宣王六年(公元前八二二),上推至夷王元年(公元前八九四)为七十二年,故可能为夷王时人。至于说是襄王时人,那就毫无根据了。至于《采薇》与此诗的不同,因为写诗的目的不同,内容也就不同,而实际是一回事。到我们讲《采薇》篇时,就可知此中的详情。

草虫(召南)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释音:惙,音拙。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词句几乎与《出车》篇的第五章完全相同,难道是彼此抄袭吗?不是的。《诗经》中凡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一事件、同一心情之下,往往用同一的词句来表现,这不是后人的抄袭,而是一个人的作品。现在来说明此诗与《出车》篇的关系。

在解释《出车》篇“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的时候,曾说这是两个季节、两个地点、两种心情。这首诗更显出了此种情形。诗言:“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就是在南山采蕨的时候,那时没有看到您,心里总是在忧愁。现在到了方山,见到南仲的时候,心里也就快乐。如此讲来,不仅证明我们所考证的南山在卫国,也就是现在的太行山;而且也证明《六月》篇“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的“三十里”,就是指浚地广袤而言。因为尹吉甫的的确确是从这里出兵的。

然关于南仲的作品里怎么出现南山呢?南山是否与南仲也有关系呢?现在再来追究南仲是什么地方的人。郑樵《通志·氏族略》于“卫人字”条南氏说:“姬姓……或言周宣王南仲之后。”由此可知南仲姓姬,而且是卫国人。《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九)于修武县南阳城引《水经注》说:“修武故宁,亦曰南阳。”宁为商时的宁邑,修武旧为商的宁邑,故言“修武故宁”,周时称之为南阳。南阳就是现今河南的修武县。我疑心南仲之南由此而来,南仲的采地也就在这里。

然这首诗是在什么场合之下写的呢?是尹吉甫刚刚到达方山,南仲为他洗尘,他在洗尘宴上表示思念南仲之作。怎么又知道是刚刚到达方城而写的呢?因为还有一篇《弁》,那是正式的洗尘宴,所以说这是刚刚到达时的作品。

【字句解释】

一章。此诗中之“止”,都是“之”之假借。整章的意思就是:当草虫喓喓在叫、阜螽趯趯在跳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您,心里一阵子一阵子地忧愁;现在既然见到了,也遇到了,我的心就放下了。

二章。蕨,羊齿科植物,嫩叶可食。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就是跑到那南山边上,采摘蕨草。尹吉甫所管辖的浚地就在太行山的东南。惙惙,忧不绝貌(《辞通》说)。忧心惙惙,就是心里总是在忧愁。说,通悦。整章的意思就是:当我在南山边上,采摘蕨草的时候,那时没有看到您,心里总是在忧愁;现在既然看到了,也遇到了,我的心就高兴了。

三章。薇,即今之野豌豆苗。夷,平。整章的意思就是:当我跑到那个南山边上采薇的时候,那时没有看到您,我的心里很是伤悲;现在既然看到了,也遇到了,我的心就平定了。

【诗义辨正】

《毛序》:“《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姚际恒说:“按为大夫妻,岂尚虑其有非礼相犯而不自防者乎?此不通之论也。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何足见其贤与文王之化耶?《毛传》以嫁时在途言之。夫方嫁在途之女,而即以未见、既见君子为忧喜,可乎?欧阳氏以为‘《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其妻所咏’,庶几近之。……又按《小雅·出车》篇有此‘喓喓草虫’六句,为室家念南仲行役意,亦合。三百篇中多有重辞,未知孰先孰后,不必执泥以求也。何玄子直以为思南仲作,凿甚。文既互见,又相异同,必不是。《伪传》谓‘南国大夫聘于京师,睹召公而归心切’,合召公,尤武断。说者又以《左传》襄二十七年,子展与赵武赋《草虫》实之。此皆当时人断章取义,不可从也。郑氏曰‘草虫鸣,阜螽跃而从之’,邪辞也。欧阳氏本之,又谓:‘喻非所合而合。’前辈说诗至此,真堪一唾!”假如不是尹吉甫生平事迹的发现,还要永远这样乱猜下去!

弁(小雅)

有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殽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弈弈;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有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殽既时。岂伊异人?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有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殽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释音:,音奎。怲,音旁。霰,音线。

【诗义关键】

这首诗又遇到“未见君子,忧心弈弈;既见君子,庶几说怿”,“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与《出车》《草虫》两篇几乎相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这三首诗的“君子”都是南仲,都是南仲在方山为尹吉甫设宴而尹吉甫歌颂之诗。《草虫》篇是在方山初见面时的设宴,而此诗是正式设宴欢迎。《出车》篇是尹吉甫于宣王六年初春要随宣王南征淮夷,与南仲临别时所写。同一件事,因时间的不同,于是重复地出现。然怎么知道这首诗是正式的设宴呢?我们从“有者弁,实维伊何”,“有者弁,实维何期”,“有者弁,实维在首”上找解答。古时有两种帽子最尊贵,一是冕,一是弁。这两种帽子一定要遇到大典才戴,等于现在的礼帽。《淇奥》篇说“会弁如星”,《鸤鸠》篇说“其弁伊骐”,骐应读为,都是讲弁帽上的宝石之多,就像星星一样,这种帽子的贵重可想而知。,《经典释文》解释说“着弁貌”,也就是戴上的意思。有者弁,实维伊何?就是戴上了弁帽,这是为什么呢?表示惊讶之意。下章“实维何期”,意思就是这怎么敢当呢?戴上弁帽请客,尹吉甫说不敢当,这不是正式宴会是什么?而且诗又明言“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明明讲是在设宴。然怎么知道是第二次设宴呢?“尔酒既旨,尔殽既嘉”,“尔酒既旨,尔殽既时”,“尔酒既旨,尔殽既阜”,都是讲已经设过宴,当指《草虫》篇所设之宴。《草虫》篇是在普通便饭席上所写,而此诗则在正式宴席所言,不是很清楚明白吗?尹吉甫到方山是在下雪的时候,故此诗也说“如彼雨雪,先集维霰”,足证季节也相同。“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就是还不知哪一天就要死掉,几乎不能见面,正是表示作战时的恐惧心理,与尹吉甫的出征狁也正相吻合。所以我们断定这首诗是尹吉甫到达方山时,南仲为他正式设宴洗尘,而他在宴席上歌颂南仲之作。

假如解释得不错,那么,我们就更进一层发现了尹吉甫与南仲的关系。诗言“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原来尹吉甫是南仲的外甥,无怪乎他要这样着急,这样担心来救南仲了。因为南仲是他舅舅,所以诗言“茑与女萝,施于松柏”,“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拿松柏比南仲,拿茑萝比自己。到此更可证明我们在讲《猗嗟》篇“展我甥兮”的“甥”是尹吉甫的正确了。卫釐侯是尹吉甫的舅舅,南仲是卫国人,也是尹吉甫的舅舅,那么,卫釐侯与南仲的关系也不言可喻。我们上边讲南仲与卫釐侯是同辈,不是胡扯吧?

【字句解释】

一章。茑,落叶小灌木,茎稍呈蔓性,攀援树木上。女萝,即茑萝,然与茑不是一种;它是一年生蔓草,茎细长,卷于他物上。茑与女萝是两种植物,后人误而为一。茑与女萝,都是依他物而生,故尹吉甫取以喻己,表示他是依附卫国的。弈弈与绎绎通,连续貌。未见君子,忧心弈弈,就是没有见到您的时候,总是担心不已。说、怿,都是喜悦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戴上弁帽来了,这是为什么呢?您的酒已经美了,您的肴馔已经好了。难道是别人吗?都是自家的兄弟们。茑同女萝,缠在松柏树上。没有见到您的时候,心里总是忧愁;现在看到您,心里也就高兴了。

二章。兄弟具来,就是兄弟们都来了。尹吉甫有七个兄弟,都来西征,下边讲《凯风》篇时就可知道。怲怲,忧盛貌,古音读同旁,与臧为韵。整章的意思就是:戴上弁帽来了,这怎么敢期望呢?您的酒已经美了,您的肴已经好了。并没有别人,兄弟们都来了。茑同女萝都缠在松树上。没有看到您的时候,心里忧愁得不得了;现在看到了您,也就很好了。

三章。阜,多。霰,雪珠。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就是像那下雪一样,先下的是雪珠。无日,还不知哪一天。《左传》宣十二年“祸至之无日”的“无日”,即不知哪一天的意思。屈万里注为:“无多日也。言人寿有限,距死丧无多日也。古语率直,不以为嫌。”是望文生义。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就是还不知哪一天就要死掉,几乎不能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就是今晚在欢乐饮酒,是君子在设宴。整章的意思就是:戴上弁帽来了,是头上顶着的。您的酒已经好了,您的肴已经多了,并不是别人,都是自家的兄弟甥舅。就像那下雪,先下的是雪珠。还不知哪一天就要死掉,咱们几乎不能见面。今晚在这里饮酒,是因为君子在设宴。

【诗篇联系】

《诗经》三百篇,都有连续性的。自从把它当成礼乐来看待后,就失掉它的连续性,因而诗义也就湮没了。现在发现了它们的关联,《草虫》《弁》与《出车》的次第不是极为显明吗?不仅显明,而且由于《弁》篇的了解,又使我们了解《凯风》《绵蛮》《齐风·甫田》《鸨羽》《四牡》各诗。将逐一讲解于后。

【诗义辨正】

《毛序》:“《弁》,诸公刺幽王也。暴戾无亲,不能宴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这首诗与幽王有哪一点关系呢?姚际恒反而相信说:“《小序》谓‘诸公刺幽王’,是。《集传》谓:‘燕兄弟亲戚之诗。’死丧语固可不忌,然‘如彼雨雪’二句,确同‘履霜坚冰’之义,则何以云?又每章有‘岂伊异人’语,及云‘兄弟匪他’,亦非善辞也。”完全是从表面上来猜。三百篇之所以始终不能了解,就由于在表面上猜的缘故。

凯风(邶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诗义关键】

《弁》篇说“岂伊异人?兄弟具来”,是兄弟们都来西征狁了。此诗说“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有七个儿子,都不能安慰母亲。是不是都来西征呢?从“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可以得到解答。尹吉甫是从浚地来的,他对南仲讲他的兄弟们都来了,那么,七个兄弟都来西征,母亲怎么能安心呢?我们先从季节来证明此诗的作者。棘心,即枣树初生的芽,不是如阮元所解释的刺(见《揅经室集·释心》)。夭夭,风吹棘心飘动的样子。这是初春的景象。初春的风是南风,所以说“凯风自南”。从《出车》篇,我们不是知道尹吉甫要于宣王六年初春随宣王南征吗?出征时想到他的母亲,所以有此诗之作。《出车》篇说“春日迟迟”“仓庚喈喈”,此诗说“睆黄鸟,载好其音”,黄鸟即仓庚,又名黄莺,是所见的鸟也相同。然最足证明此诗为尹吉甫所作的是“我无令人”一句。《毛传》说“令,善”,则令人即为善人,使诗义不可了解了。我们且看古人对“令人”的用法。《韩诗外传》(卷九)说:“孟子妻独居,踞。孟子入户视之,白其母曰:‘妇无礼,请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亲见之。’母曰:‘乃汝无礼也,非妇无礼。《礼》不云乎:“将入门,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不掩,人不备也。今汝往燕私之处,入户不有声,令人踞而视之,是汝之无礼也,非妇无礼也。’于是孟子自责。”此处的“令人”当作妻子讲。还有《朱子年谱》“四十七岁,令人刘氏卒”,令人也作妻子讲。“我无令人”,就是我还没有妻子,所以使“母氏劬劳”“母氏劳苦”。尹吉甫这时与仲氏还没有结婚,的确没有妻子。到我们讲到他的求婚、结婚时,就可知道。《诗经》的用字,一点也不苟且,处处都是实录。比如这首诗的“爰有寒泉,在浚之下”的“下”字,就是着实的。以地望来说,北为上,南为下,在浚之下,就是在浚之南。《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开州(今之河北省濮阳县)清丘说:“寒泉冈在州西南。《水经注》:‘濮阳城侧有寒泉冈,即《诗》所称“爰有寒泉”者。’”浚与寒泉都在南边,故谓之下。研究《诗经》时一个字都不能放松,放松一个字就可能摸不到诗义的深处。

【字句解释】

一章。凯风,和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就是从南边吹来的和风,吹着枣树的新芽,芽在风中飘摇。劬劳,正当春耕的时候,七个儿子都来西征,又没有儿媳妇代劳,所以想起母亲的劳苦。整章的意思就是:从南边吹来的和风,吹着新生的枣树芽,芽在风中飘摇。想到母亲的劳苦。

二章。棘薪,枣树的干枝子。这时是初春,枣树还没长出叶子,只是干枝,故谓之棘薪。圣,明达。善,慈善。整章的意思就是:从南边吹来的和风,吹着枣树的干枝。母亲是又明达又慈爱,可惜我没有妻子替她操劳。

三章。爰有寒泉,在浚之下,这是实录,并不如屈万里所说:“《方舆纪要》谓濮阳城东(按脱南字)有浚城,又有寒泉。以寒泉为泉名,盖后人附会为之。”《诗经》里所讲的人名、地名,没有一个假的,也没有一个是后人附会的,屈先生不了解三百篇的真实性,反随意怀疑古人。有子七人,是七个为儿子的,这是站在儿子的地位来讲话,不是站在母亲的地位。因为整首诗没有站在母亲地位来讲的。整章的意思就是:在浚地的南边呀,有个寒泉。七个为儿子的,他们的母亲在劳苦。

四章。睆,美丽。载,则。整章的意思就是:美丽的黄莺,唱着好听的声音。七个为儿子的,无法安慰他们的母心。

【诗篇联系】

从《弁》篇的“兄弟具来”,加以此诗“爰有寒泉,在浚之下”的地理名称与“我无令人”的事实,使我们断定此诗的“有子七人”就是尹吉甫的兄弟七人。他是老大,故《兮甲盘铭》里自称为“伯”,其他六位都是弟弟。到此,对尹吉甫的生平事迹又多了解一层。这首诗是他于宣王六年初春南征淮夷时,想念他母亲之作。南仲是他的舅舅,因舅舅而想到母亲,这是极自然的道理。

【诗义辨正】

《毛序》:“《凯风》,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污辱古人到了什么程度!诗明明说“母氏劬劳”“母氏圣善”“母氏劳苦”,哪有一点不安其室的意味?假如真的有七个孝子的母亲要改嫁,而写这首诗把它宣扬出来,到底是“美孝子”呢,还是宣扬母亲的恶呢?这样的胡扯,而朱熹还跟着来讲,《集传》的价值也可想而知了。连姚际恒那么有批评能力的人,也在跟着说:“《小序》谓‘美孝子’;此孝子自作,岂他人作乎?《大序》谓‘母不能安其室家’,是也。”《毛序》束缚之大,从此可见!

四牡(小雅)

四牡,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四牡,啴啴骆马。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释音:,音非。盬,音古。啴,音滩。骎,音侵。

【诗义关键】

《诗经》里用“岂不怀归”的共有三篇:《出车》《小明》与此诗。《出车》篇说“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是狁平定后,宣王又派尹吉甫随同赴南淮夷以做策命的工作。《小明》篇说“岂不怀归?畏此罪罟”,怎么不想回去呢?就怕要犯罪。这是尹吉甫在西征时对仲氏解释他不能回去的原因。此诗说:“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靡盬,就是不息。王事靡盬就是王家的战争不停止,所以使我伤悲。《诗经》中用“王事靡盬”的共有五篇:《鸨羽》《采薇》《杕杜》《北山》与此诗。而《采薇》篇明明提出“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是“王事靡盬”指征伐狁而言。由此可知,这首诗与征伐狁有关。

其次,再从季节来看。苞栩、苞杞,与《下泉》篇的苞稂、苞萧、苞蓍一样,就是刚刚出芽的栩、刚则出芽的杞、刚刚出芽的稂、刚刚出芽的萧、刚刚出芽的蓍。如此讲来,则与《凯风》篇的棘心是一个季节了。《凯风》篇是为想念母亲而写,此诗说“是用作歌,将母来谂”,也是为想念母亲而作。这首诗也是尹吉甫在赴南淮夷之前想念母亲之作,绝无问题。

【字句解释】

一章。,行不止貌。周道,《毛传》注为“岐周之道”,非是。因为《诗经》中用“周道”的还有四篇,就是《匪风》《小弁》《大东》《何草不黄》,而《大东》篇的“周道”是指鲁国的道路。周道,应为大道(《集传》说)。倭迟,历远之貌。整章的意思就是:四匹牡马不停地在奔走,大道也是永远地走不完。怎么不想着回家呢?王事没有完,我心里感到很伤悲。

二章。啴啴,喘息之貌。不遑,不暇。整章的意思就是:四匹牡马不停地在奔跑,骆马跑得喘息不止。难道不想回去吗?王事没有停止,也就无暇安居。

三章。翩翩,飞貌。鵻,鹁鸠。将,养。整章的意思就是:翩翩在飞的鵻鸟,时而高,时而低,飞落在刚刚发芽的栩树上。王事没有停止,也就不能奉养父亲。

四章。整章的意思就是:翩翩在飞的鵻鸟,时而高,时而低,飞落在刚刚发芽的杞树上。王事没有停止,也就不能奉养母亲。

五章。骤,急速。骎骎,急速貌。来,是。谂,念。整章的意思就是:驾着那四匹骆马,飞快地飞快地在跑。怎么不想回去呢?所以写这首歌,将母亲来想念。

【诗篇联系】

尹吉甫于宣王五年二月就开始西征,一直到现在宣王六年初春还不能回去;不仅不能回去,还得跟随宣王南征淮夷,所以有思念双亲之意。不仅如此,现在也正是春耕的时候,田地没有人耕种,父母生活也就发生问题,于是思归之念更加深重。将这首诗排在这里,再适当不过了。

【诗义辨正】

《毛序》:“《四牡》,劳使臣之来也。有功而见知,则说矣。”《集传》附会说:“此劳使臣之诗也。”姚际恒批评说:“此使臣自咏之诗,王者采之,后或因以为劳使臣之诗焉。故(《左传》)襄四年穆叔曰:‘《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小序》但据《左传》,谓‘劳使臣之来’。后之解诗者,因作‘君探其情而代之言’。试将此诗平心读去,作使臣自咏极顺,作代使臣咏极不顺。解诗何不取顺而偏取逆乎?若夫《礼仪·燕礼》《乡饮酒礼》皆歌此诗及下《皇皇者华》,则第因《鹿鸣》而及之耳。此诗作于使臣,源也;劳使臣,流也。《燕礼》《乡饮酒礼》歌之,流而又流也。”此论极有见地。

鸨羽(唐风)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释音:怙,音户。行,音杭。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稷、黍、稻、粱是什么时候种;种的季节知道了,这首诗的意义以及作者就可知道了。

《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二)于“稷”条引《九谷考》说:“秦汉以来诸书,并冒粱为稷,无论稷、粱二谷,缺一不可,即以《管子》书日至七十日艺稷之说言之,日至七十日乃八九之末,今之正月也。余足迹所至,旁行南北,气候亦至不齐矣,所见五方之土,不及农末,辄相谘询,曾未闻有正月艺粱粟者。至吾徽艺粟迟至五六月,乌在其为日至百日不艺也。而高粱早种于正月者,则南北并有之,故曰稷为首种;首种者,高粱也。”由此可知稷就是现在说的高粱,而高粱种于正月。种黍的时间,同书(卷一)于“黍”条引《齐民要术》说“二种者为上时”[1],是种黍在二月间。同书(卷二)于“稻”条又引《齐民要术》说“二月种者为上时”,是种稻也在二月间。同书(卷二)于“粱”条引《九谷考》说“二月始生,八月而熟”,是种粱也在二月间。稷、黍、稻、粱都在正二月间种,这时树木刚刚发芽,一方面证明我们所解释的苞栩、苞杞、苞桑、苞棘为正确,一方面与尹吉甫之南征季节也相合了。那么,《四牡》篇说的“不遑将父”“不遑将母”,也就因为七个兄弟都来西征而田地没人耕种,才使尹吉甫大为忧虑了。

【字句解释】

一章。肃肃,急急。鸨,似雁而大。怙,恃。曷,什么时候。整章的意思就是:急急在飞的鸨羽,落在刚刚发芽的栩树上。战事总是不止,也就不能种稷黍,父母仗恃什么呢?高高的老天呀,什么时候才有安居之所呢!

二章。极,止。整章的意思就是:急急在飞的鸨翼,落在刚刚发芽的枣树上。战事总是不止,也就不能种黍稷,父母吃什么呢?高高的老天呀,什么时候战争才完呢!

三章。鸨行,犹雁行。常,常时。整章的意思就是:急急在飞的鸨行,落在刚刚发芽的桑树上。战争总是不止,也就不能种稻粱,父母尝什么呢?高高的老天呀,什么时候才能正常呢!

【诗篇联系】

将《凯风》《四牡》与此诗连到一起,就知道尹吉甫所以思念父母的原因了。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而他们七个兄弟都来西征,家里没人操持,父母的生活就要发生问题。而他自己又未娶妻,没有人协助母亲,所以母亲也就特别辛苦。这三首诗的关系,由此可知。

【诗义辨正】

《毛序》:“《鸨羽》,刺时也。昭公之后,大乱五世,君子下从征役,不得养其父母,而作是诗也。”《毛传》注说:“大乱五世者,昭公、孝侯、鄂侯、哀侯、小子侯。”《正义》又解释说:“此言大乱五世,则乱后始作,但乱从昭起,追刺昭公,故为昭公诗也。”昭侯元年为公元前七四五年,小子侯元年为公元前七〇九年,相距已三十六年。可能于三十六年之后写一首诗说“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来刺昭侯吗?况且诗之“王事”与昭侯以后之乱有什么关系呢?姚际恒反以“王事”二字而信其说,不知何据?倒不如《集传》说的“民从征役,而不得养其父母,故作此诗”,比较正确。

绵蛮(小雅)

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止于丘侧。岂敢惮行?畏不能极。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释音:惮,音但。

【诗义关键】

从《出车》篇,我们知道尹吉甫要于宣王六年初春跟随宣王南征淮夷,此诗所说的“道之云远”即指此而言。怎么知道呢?先从季节来看。《出车》篇说“仓庚喈喈”,《凯风》篇说“睆黄鸟”,此诗说“绵蛮黄鸟”,是季节相同。再从《出车》篇,我们知道狁的战争就要结束,南仲就要回归卫国。从《弁》篇,我们又知道尹吉甫的六个弟弟都来西征,而他不能回去,所以此诗“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的是他的六个弟弟。然他的弟弟们为什么不去南征呢?“岂敢惮行?畏不能趋”,“岂敢惮行?畏不能极”,解答了这个问题。趋是急行;极通亟,也是急行的意思。宣王此次南征是用急行军的方式去的,下边讲到这件史事时就可知道。尹吉甫的弟弟们都还年幼,不宜于急行军,所以说:并不是以行军为苦,而是不能急行。这首诗是尹吉甫拜托南仲将他的弟弟们带回卫国,是显而易见的。

【字句解释】

一章。绵蛮,小鸟貌。阿,丘之曲处。《诗经》里的“谓之”都作“归之”解,上边已经说过。谓之载之,就是归之载之。整章的意思就是:小巧玲珑的黄莺,飞落在山窝里。这么远的道路,我来代劳如何?叫他们喝,叫他们吃,教导他们,训诲他们,叫那个辅车把他们带回去吧!

二章。丘隅,山丘的角上。整章的意思就是:小巧玲珑的黄莺,飞落在丘岭的角上。怎敢说不去呢?怕的是不能急行。叫他们喝,叫他们吃,教导他们,训诲他们,叫那个辅车把他们带回去吧!

三章。极与趋对举,趋为急行,则极当为亟之假借;亟,急。整章的意思就是:小巧玲珑的黄莺,飞落在丘岭的一旁。怎敢说不去呢?怕的是不能快走。叫他们喝,叫他们吃,教导他们,训诲他们,叫那个辅车把他们带回去吧!

【诗义辨正】

《毛序》:“《绵蛮》,微臣刺乱也。大臣不用仁心,遗忘微贱,不肯饮食教载之,故作是诗也。”《集传》说:“此微贱劳苦,而思有所托者,为鸟言以自比也。”姚际恒说:“《小序》谓‘刺乱’,无刺意。《集传》谓:‘此微贱劳苦,而思有所托者,为鸟言以自比也。’谓禽鸟亦有教诲及后车之事,岂真误读《大学》‘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而以此诗为鸟言耶?可叹也!此疑王命大夫求贤,大夫为咏此诗。五‘之’字,自我而言。饮、食、教、诲,言平日教养之事。先言饮食,后言教诲者,先养后教也。命后车载之者,称王之命也。又按旧解谓:‘大臣出使,小臣为介,依托于卿大夫,而望其饮、食、教、诲,后车以载。’然于末二句‘命’字、‘谓’字不合;且意志卑陋,以饮食为先,奚足录焉?”总之,大家都在猜,没有一个猜得对。

甫田(齐风)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释音:田,音佃。怛,音达。丱,音冠。

【诗义关键】

《诗经》里有两篇《甫田》,一在《齐风》,一在《小雅》。我们先看《小雅》里的《甫田》。它说:“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南亩在南山之下,也就是尹吉甫所管辖的浚地。《大田》篇说“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公田即甫田,亦即大田,南亩即私田,亦即尹吉甫所耕之田。此诗说“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没有人耕治甫田了,满地里长的都是草。为什么没有人耕治甫田呢?《鸨羽》篇说“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不是解答了这个问题吗?尹吉甫兄弟七个都来西征了,没有人耕种,所以甫田荒废。此诗说“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所谓远人,不是正指这些出征狁的人吗?由此,这两首《甫田》的关系也就发现了。这首诗也是尹吉甫于宣王六年初春要随宣王南征时想到南亩的田没有人耕种而忧心的作品。就依此义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上一田字读为佃,耕种的意思。莠,俗称狗尾草。骄骄,高貌。忉忉,颜师古《匡谬正俗》说:“《尔雅》音切切,忧也。”整章的意思就是:没有人在耕治甫田了,狗尾草长得高得不得了。不要想念我们这些远征之人,徒然使忧愁的心更加忧愁。

二章。桀桀,亦长貌(马瑞辰说)。怛怛,忧劳貌。整章的意思就是:没有人在耕治甫田了,狗尾草长得高而且大。不要想念我们这些远征的人,徒然使愁苦更加愁苦。

三章。婉、娈,少好貌。总角,谓两辫上耸如羊角之状,童年的发式。弁,冠。古者男子二十而冠。要了解这首诗,得先知道尹吉甫的弟弟们的岁数。《北山》篇说“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这是尹吉甫的自述。将,《毛传》说:“壮也。”《礼记·曲礼》:“三十曰壮。”鲜我方将,就是好在我正在壮年。《北山》篇写于宣王五年,假定尹吉甫这时三十岁,那么,他最小弟弟的岁数也不过十几岁,正是“婉兮娈兮,总角丱兮”的时候。现在出征一年多,个子长大了,不久再见面的时候,也就变成大人了。尹吉甫不是拜托南仲把他弟弟们带回去吗?这是他想象弟弟们回去后父母看见小儿子时的欣喜情形。这一章的意思就是:娇嫩呀,漂亮呀,还梳着羊角辫呢。不久再见面的时候,突然就是成人了。

【诗篇联系】

从《鸨羽》篇,我们知道尹吉甫家的田地这时没有人耕种;从《绵蛮》篇,又知道尹吉甫拜托南仲把他的弟弟们带回卫国;再从《北山》篇,我们算出了尹吉甫以及他弟弟们的岁数;那么,这首诗的意义就很清楚地显现出来了。

【诗义辨正】

《毛序》:“《甫田》,大夫刺襄公也。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志大心劳,所以求者非其道也。”以往说诗的人也真可怜,一方面受着《诗序》的束缚,一方面又实在不懂,不能不在齐国里找出一个君主来附会;然而此诗与齐襄公哪儿有一点关系呢?姚际恒说:“此诗未详。《小序》谓‘刺襄公’,无据。《大序》谓‘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云云,《集传》且谓“戒时人厌小而务大,忽近而图远”云云,大抵皆影响之论。而《集传》说理,于诗尤远,又以末章为比。按末章明是赋,必无此比体,惟知者可与道耳。何玄子谓‘刺鲁庄公’,以末章云“婉兮娈兮”,《猗嗟》亦云‘猗嗟娈兮,清扬婉兮’也。按诗多同句,而上二章之辞则全不合。”假如没有发现尹吉甫的生平事迹,也真无法了解这首诗。

以上八篇,就是《出车》《草虫》《弁》《凯风》《四牡》《鸨羽》《绵蛮》与《齐风·甫田》,都是写在方山,时间是宣王六年初春。

注解:

[1] 此处引文有误。《齐民要术》:“三月上旬种者为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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