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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见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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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文禄三年(1594)正月,秀吉宣称要修建伏见城以后,伊右卫门的公务便繁忙起来。

“不止俺一人,其他大名也一样,都得奔走于关白秀次、大坂的拾儿幼主、伏见的太阁殿下之间,还得在各处讨好赔笑,忙得很哪!”伊右卫门对千代抱怨道。

千代对秀吉将要筑城的那片地——伏见桃山,起了兴趣。她总是这样好奇心重,求丈夫道:“我也想去看看。”伊右卫门别无他法,只好带了她去。

当时伏见是通往大坂的水路起点,晚上登船,早上便可达大坂的天满。而且距离京都也只有三里。对于想要隐居的秀吉,这样便利的地方很难找到第二处。

城郭准备建在通称“桃山”的丘陵地带,可遗憾的是,此城无论在战术上还是国内政治上,均无裨益。秀吉建此城只是非常个人的原因。

(劳民伤财!)

千代思忖。秀吉的失败就在于远征朝鲜浪费国财,从而使得诸位大名与臣民们陷于疲敝劳顿之中,这个巨大的浪费主义政权终于丧失了原有的魅力。而且秀吉的浪费完全无法遏制。此时正值外征军在朝鲜战斗的当口,在伏见桃山雕琢出一座金殿玉楼,于战术于政治都毫无裨益。

站立在此处的千代只能这样想:

(定是疯了。)

天下大名、臣民们将如何看待这次修筑城郭一事?

说句题外话,千代的这种感慨大概需要笔者稍作说明。当时秀吉是日本最大的富豪,或者可以说是日本史上前无古人的巨富。他是在浪费自己的钱吗?答案是否定的。

以当时的经济构造来看,若有了战事需要派兵出征,所有经费、战费均由大名自己筹措,秀吉自身的财产不会有一厘一毫的损失。修筑伏见城也一样,天下的诸侯都得“帮忙”,而费用则是按人头均摊。秀吉金库里的金子也好兵粮库里的粮食也好,都不会有丝毫的损耗。如此一来,诸大名因个人的钱粮损耗而越来越穷,反之秀吉在相较之下则越来越富。

(可不要逼人太甚!)

诸侯之间的这种感情愈见强烈。他们开始对这种铺张浪费的政权起了厌倦之感。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秀吉一手提拔上来的,仍对秀吉十分忠诚,有舍命陪君子的义气。不过,这番忠诚义气说到底,都是对秀吉个人而言,而非“对此政权”。这种奢侈铺张若是再持续三十年,大多数的大名大概都会破产。此种悲观情绪在天下蔓延,而伏见城却逆势而为,非要实现它的奢靡。

(难道是因为太过担心子嗣,发狂了么?)

千代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桃山”是个很美的名字,正是将要筑城的伏见山的别名。

秀吉这一代的繁荣,便是以这座伏见城的华丽奢豪为象征。文化史上有“安土桃山时代”这一称呼,但“桃山”并非是当时就有的名字。

家康在大坂战役里打败丰臣氏后数年,便将这座伏见城废弃了。因为这是一处可逐鹿中原的绝佳之地,若是有谋反之心的大名占据此城,北可进京城,南可攻大坂。更何况,只要这座华丽城郭还耸立在淀川上游一天,臣民们便忘不了太阁在世的荣华,还说不定会因此而厌弃德川之世。

“拆掉。”家康下令。拆了之后将城郭构架捐给了京都与其周遭的社庙(比如今天的西本院寺唐门、同飞云阁、浪之间、客殿、丰国神社唐门、琵琶湖竹生岛观音堂、同神社拜殿、大德寺唐门等等),而此山便因此而荒废。大约是在丰臣灭亡后不久,不知为何,附近的人在山上种植了三万株红桃。

这些红桃日渐繁茂,每当春暖花开,漫山遍野一片云蒸霞蔚。京城的人们想是要倚着这片红霞来祭奠太阁的豪奢。不久,“桃山”便成了这片城郭遗址的代名词。

——桃山里那座城郭还在的那个时代,多好啊。

大概京城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吧。那个时代,因太阁的巨额浪费,京城、大坂就如同下了黄金雨似的热闹繁荣。而当政权中心移至江户后,这些地方便冷清下来。特别是京城,夜里连灯光都消逝了一般。

千代是这个时代最能洞察先机的人之一。当伏见丘陵的巨城即将竣工之时,她早已发现京城聚乐第的样子变得奇怪。此时聚乐第之主,是关白秀次。

“关白殿下最近怎样?”每当丈夫伊右卫门从聚乐第拜访归来,千代都会这样问道。今天也不例外。

“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伊右卫门只知道这些,“或许是近女色太多吧。”

“毕竟还年轻啊。”千代在意的不是这些。

“呵呵,千代还真是宽宏大量。”伊右卫门嘲弄了一句。在他看来,女人本该讨厌这种事情。

其实千代也觉得“很讨厌”,但她认为喜欢女色是一个人的性格与体质决定的,不应从道德层面来追究罪责。就如同喜欢节俭,或是喜欢浪费一样,只要没有影响到他人,就不该在道德范围内加以批判。

“在我看来,关白殿下的色心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色心下的东西。”千代在传言中听到的关白秀次所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暴行,简直难以置信。

(那些都是真的么?)

比如去年正月五日,正亲町上皇以七十七岁高龄辞世,京城里下至庶民都在服丧。公卿近臣们自然更是需要吃斋戒欲。可秀次倒好,上皇驾崩不过十日,便杀了鹤当晚饭吃,这种毫无忌惮的行径大概便是当时最为人所诟病的暴行了。

而且远不止于此。国丧中,最忌杀生,而秀次却多次外出狩鸟猎兽。这便是京城中的男女老幼开始窃窃私语,称他为“杀生关白”的起源。

——这也难怪,毕竟出身低贱啊。

公卿们亦交头接耳,露出不屑的神情。这些话,对义父太阁秀吉来说,难道不是如针刺,如鞭抽么?因事无巨细均有近臣来报,秀吉对秀次的所有“事迹”都了如指掌。

据说有一天秀次登上聚乐第的箭楼,俯瞰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道:“跟蝼蚁一样嘛,有趣。”这定是他心中所感了。而他之后的行动让人愕然。“用铁炮射一射肯定更有趣。”他竟叫人拿铁炮过来,大概以为只不过是捏死几只蚂蚁的小事。他身旁之人怕忤逆秀次会遭致祸端,便依言拿来铁炮并点燃了导火线。

秀次摆好架势,扣动扳手。“砰”一声,枪弹飞至数十丈之外,命中一位在路上卖东西的小贩。小贩仰面倒下。“好玩儿!”秀次像是找到了久违的刺激一般。

后来他又玩了好几次这种“在箭楼狩猎”的游戏,被当做猎物的百姓从此再也不敢走近聚乐第半步。

另外还有更骇人听闻的。有人说他为了看胎儿的样子而把孕妇的肚子剖开,千代怎么都不敢相信。

(若是真的,那不就是个疯子么?)

千代思忖。不过,秀次情绪异常,这点可以肯定。

“我的武功好得很呢。”他会自吹自擂,跟一个自诩美貌的女人一样。千代认为有这种不必要的自满心态的男人,肯定有某种精神缺陷。

秀次其实根本就没有武勇,正因为没有,所以才打肿脸充胖子,找些道具来夸耀。比如秀吉的好对手——柴田胜家的金缠衣,日根野备中守的素以豪华壮观著称的唐冠头盔,家老木村常陆介的鸟毛阵羽织等等都收集过来,一个人洋洋自得乐此不疲。

(正因内心软弱才感觉不安的吧。)

千代是这样认为的。当听闻京城街市里传出的那些秀次的暴虐之态时,千代恨不能立时堵住耳朵。有天侍女回来禀报过后,千代开始无法相信,问:“此事当真?”

据说关白秀次经常带了近臣,在夜深人静的京城街市找人试刀。而这次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北野天神境内。秀次跟数人同行,一位盲人杵了拐杖从对面走来。自古以来,暴君这种精神病患,似乎都对盲人、孕妇、美女等有异于常人的特殊类型极感兴趣。

“这位阿弥——”秀次开口叫住对方。“阿弥”,是室町时代之后对佛教时宗流派信仰者的称呼,这些信仰者大都一面在家生活,一面改了“阿弥号”修行。比如相阿弥、本阿弥、木阿弥等。而剃过头的盲人之中,“阿弥号”者众,所以秀次要这么称呼。

“是有人在叫我吗?敢问尊驾何人?”

“这边,是我。”

“哦,敢问何事?”

“我想请你喝酒。喜欢喝酒吗?”

“喜欢。”

“那就跟我来。”秀次走近,牵了盲人的手,盲人便高兴地跟着去了。五六步后,秀次突然抽出长剑,斩断盲人手腕。

“啊!”盲人摔落在地,哀嚎着——有没有人哪,杀人啦!有没有人哪,有没有人哪,救命啊!一时间骚动四起。

秀次走上石阶,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侍从里有个叫熊谷大膳亮直之的愚笨之人,是个一万石左右的小领主,其近亲之中侍奉丰臣家的人很多。可以说是秀吉、秀次幕下官僚派里的人物之一。

“瞎子,”这个熊谷道,“现在你眼又瞎手又残,还要人救?真是胆小。”

遭受如此屈辱嘲弄,盲人终于知晓对面这个无法无天之人就是在京城恶名远扬的杀生关白,于是叫道:“杀了我!事到如今,这条命还有什么可惜的?我最大的不幸就是遇到你这个暴虐的恶魔,我认命!可是你给我记着,你嚣张不了几天了,你们肯定会遭报应的。”

盲人被砍得七零八碎,气绝身亡,实在惨不忍睹。

“怎么可能?”千代对侍女道。石阶上流淌的鲜血,仿佛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这天千代对伊右卫门说:“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夫君都不要再去关白殿下那里了。”语气甚是庄严凝重。

千代觉得关白秀次也并非全然不让人同情。

若是舅父秀吉没有夺得天下,秀次便会跟农村里的普通年轻人没什么不同。他的不幸在于德薄而位尊。人臣最高职位关白,不是那么好当的。他的心理平衡被打破,是早晚的事情。

据说秀次有神经衰弱症。不知是他自己想去,还是医生推荐的,他曾去东国热海温泉等地疗养过。这么想来,其实他也是有可怜之处的。千代听说秀次本是个气质温驯的年轻人,少年时很有同情心,只是性情软弱,爱发牢骚。

“那人的不幸就是被摆在了与身份能力不相称的高位之上。”千代对伊右卫门道。

“也许是吧。”伊右卫门望着千代的红唇。千代正微倾脑瓜思索着什么,每当这副表情时,她总是会发表一些异于常人的高见。伊右卫门期待着。

“况且,”千代道,“虽说是升至关白之位,可也只加了二十万石吧?”

“没错。”

秀次的领地本来就是以尾张为中心的一百万石,至今仍未改变。以这点家底,想要跟秀吉的关白时代一样在朝廷社交上出手阔绰,实在有些为难。而且,虽然他已经登上了关白之位,但天下的军事权、行政权、大名的人事权、丰臣家的财政权这四大权限,依然紧紧攥在“隐居”的秀吉手中。

这对秀吉来说是理所当然。如今在外征战,国家权力需要集中在自己之手。至于庸才秀次,秀吉怕是做梦都没有想过要让权于他吧。可秀次的想法就不同了,他已认定自己就是国家的继承人,而认识不到那只是镜花水月,自己手上所持的权限,只有京都的社交权与寺院神社的诉讼权。仅有这点可怜巴巴的权力,他当然会认为“舅父不守信”,从而愤恨难当了。更何况关白一职,支出数目庞大,区区一百二十万石大概是入不敷出的。为财政所迫,他自然就会想“我要整个国家”了。

秀次身边,有秀吉任命的家老木村常陆介重兹,经常会为秀次出谋划策。木村常陆介是秀吉曾经任近江长浜城主时的一名当地武士,之后机缘巧合加之自身也还有些武勇,现在已经成为山城淀城之主,是十八万石以上的大名。若是将来秀次得了天下,他将是最为显赫的功臣。

(木村常陆介大人是个聪明人。)

千代思忖。

“但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什么好?”千代道。她的意思是,为人臣子,聪明过头反而是坏事。

“说得不错,”伊右卫门登时面颊生辉,道,“像俺这样的,正好。”

“对!”千代扑哧一笑,“一丰夫君的财产就是耿直仗义。你时刻谨言慎行,决不搬弄口舌;人家有求于你,你必定赴汤蹈火;人家生病,自己竟也担心得吃不下饭呢。”

(都是些小优点而已。)

千代可不这么想。对他这些小小的优点,千代感到很欣慰很满足。

“可有一类人哪,”千代又道,“明明才思敏捷,却美中不足缺少诚信。”——千代说的正是所谓“俊才”。

“有,有!”伊右卫门道。这类俊才们,都趁着丰臣家手握军权进而执掌行政权的这个不可错失的良机,争着出人头地,比伊右卫门等一介武夫可机灵乖巧得多。

“首先就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伊右卫门又道。石田三成如今已是秀吉政权的行政“官房长官”。秀吉的内政、人事等尽皆通过石田三成来打点,诸位大名若是没有石田三成从中斡旋,哪怕想求秀吉一丁点儿小事也是枉然。

“然后是木村常陆介。”伊右卫门掰了第二根手指。

正是如此,木村常陆介是关白秀次的“官房长官”。也就是说,此时的日本有两大官僚,一是秀吉身边的石田三成,二是秀次身旁的木村常陆介。

“如此一来,”伊右卫门思考着,“关白秀次大人若是得了天下,木村常陆介便是日本第一大有权有势的人。那石田三成说不定就会被木村一脚踢开。”

“嗯。”千代微笑颔首。伊右卫门的脑子,看样子是灵光起来了。

“那么千代,”伊右卫门仰头望天,道,“石田三成说不定会在秀次大人与木村还未成气候之时,便使出各种计策将其击溃。”若以围棋作比,这就相当于体察先机。如果不能察得先机,恐将难以胜任大名之身份。

“一定是这样。那么千代啊,那时俺该怎么做才好?”

“呵呵呵……一丰夫君还是原封原样,守好本分就对了,千万别卷进这些俊才们的是非争执。缺乏诚信的俊才,同样缺少人望,就算其中一方凭才智取胜,到头来还是被众人所憎,终会自取灭亡。一丰夫君就做自己该做之事,如此便好。”

“就跟个木头人一样?”伊右卫门说罢,自己也觉得实在好笑,呵呵了两声。

其实,秀吉在此地修建伏见城之前,还修过另外一座城。

数年前的天正末年,在向岛一地的指月山上修了本丸,面朝宇治川。这座城郭并非所谓秀吉式建筑,只相当于一个水寨。大概是因为秀吉经常往返于京都与大坂之间,所以才有必要在伏见这个河港特别修筑一处可供夜泊的地方。

这座向岛城,在两年后的文禄五年(1596,即庆长元年),毁于闰七月十三日的京都地震。

现在正在成型之中的伏见城,坐落在伏见山与北方木幡山一带。天守阁(现在的桃山御陵)海拔一百米,北面隔着大龟谷与深草山相望,南面有宇治川环绕流淌,还可将湖泊般大的巨椋池尽收眼底。

好奇心重的千代,来见过好几次工事中的伏见城。而且她还得修建一处自己的府邸。主城郭周围一带已经划分给了二百多个大小名,都有建府邸的打算。千代丈夫在城西的内护城河旁,拜领了一千坪的土地。千代频频来访,正是为了察看工事进展状况。这年三月初,她又来了。

“千代,看来你对这次的府邸是最上心的嘛。”伊右卫门一天前这样问道,“是何缘由?”

“也说不上有什么理由。”

“看你笑得这么奇怪。你就这么喜欢伏见这里?”

“喜欢倒是喜欢。”

“倒是?”伊右卫门重复了一下。

“我不想再在京城住下去了。”

“不住京城了?”

“人家是想早些搬到伏见来嘛。”

“真是个孩子。有了新地儿就巴巴地想来体验体验。”伊右卫门一脸得意之色。

“才不是呢。”千代差点儿说出真正理由来,可想想还是作罢。

千代担心京城的关白秀次最终会谋反。若此事真的发生,那伏见的秀吉与京城之间便会起摩擦。秀次当然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赢得筹码。包括大名,与他们京都府邸里被当做人质的妻儿。到时候,秀次旗下大名的妻儿们定会被遣往聚乐第之中,不得自由。若是千代被束缚,伊右卫门便只能站在秀次一方。

(无论怎样都得早一步到伏见去。)

千代加快了伏见府邸建造的进度。

秀吉亲生儿子出生后,十分后悔认秀次作了养子,心底里可谓苦不堪言。这事连千代都听说了。

“就把秀次的女儿嫁给拾儿(秀赖)好了。”秀吉道。秀赖还未满周岁,他的老父亲就忙不迭地给他点鸳鸯谱了。而且他还对亲信道:“把日本分割成四五块,一块给秀次,一块给秀赖如何?”

他这样想也属自然,如今他是骑虎难下,所有一切“都是养子秀次的”,而自己的亲生儿子——真正的天下继承者秀赖,将来却是一无所有。

秀吉无疑是苦恼不堪的。而作为养子的秀次,自然应该体察父亲的这种苦恼。

(要是我,就立马把关白的职位还回去。)

千代思忖。

可秀次在这点上简直迟钝得让人生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竟然对秀吉的苦恼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真是厚脸皮,贪婪!)

千代这个判断其实是不准确的,他本就是个心思迟钝之人。

(这个还长着青春痘的年轻人,难道就不明白太阁殿下爱子心切么?)

千代对秀次是恨铁不成钢。世上没有谁比这种搭错神经的家伙更让人无可奈何的了。

(现在,太阁殿下心思苦闷。而这种苦闷,若是不能传递到秀次那里,或者传递到了却得不到应有的反应,那太阁殿下兴许会憎恶秀次,就如同憎恶仇人一般。)

千代思忖,这亦是人之常情。

——俺一个人这么苦闷,秀次却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如此一来,心绪便很容易化作强烈的憎恶。

这些时日,秀次倒也在种种小事上做出了讨好秀吉的姿态。大概是家老木村常陆介等人出的主意吧。

(白搭!)

千代思忖。如今除了将关白职位乖乖奉还以外,难道还能有其他方法可以讨好养父秀吉?在此事上,秀吉竟是处于弱势,而秀次占据了强势。他就好像是面目可憎地昭告天下——只要我在,你亲生儿子就什么都别想得到!

而且更可悲可叹的是,秀次不明白自己已经拥有既得权力,是处于绝对的强势,还一味地认为自己是弱者。

(养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兵攻来,夺走我的关白职位。)

这种受害妄想已在他脑子里生了根。大概也是秀次的亲信们促成了他妄想症的产生,肯定有人在他耳旁说“请务必小心”之类的话。因此秀次在狩猎之时,也会让家臣们悄悄带好盔甲,以备不时之需。而当这些都传至秀吉耳中时,一切都变了味儿——“他想谋反吗?”

进入五月,千代真正开始担心起来。

(兴许会被扣作人质。)

“再也不想留在京都了。虽说伏见府邸的墙还没干,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搬过去。”千代对伊右卫门急道。

不过伊右卫门却没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道:“千代啊,德川大人的继承人不也在京都吗?”

不错,家康嗣子——中纳言秀忠,眼下也在秀次的聚乐第伺候,也住在京都。

千代与伊右卫门数年之后才知,这个时期的德川家,对时势变幻是相当敏感的。家康有事不得不回领国关东,于是去伏见城向秀吉告假。五月三日在京都府邸,叫来中纳言秀忠,道:“我不在时,太阁殿下与关白秀次之间说不定会发生冲突。到时候你要站在太阁殿下一方,不要犹豫,即刻离开京城,前往大坂城,去守护好北政所。”

家康与北政所交好。比起秀吉,他更重视秀吉夫人的喜怒哀乐,从此处也可看出此人非同寻常的政治感觉。理由之一,秀吉亦十分尊重夫人北政所的意见,待北政所极好。理由之二,北政所也是秀次的养母,万一秀次取胜,对德川家也并无不利之处。这实在是很有家康风格的一步棋。

就在这时,伏见城的秀吉带话给秀次:“汝等使人疑矣。”命他亲自过来一一解释清楚。然而秀次却不动声色。他是害怕有去无回,觉得自己这条小命或许会丢在伏见城。而且似乎私下里更热心地秘密备战起来。

同一时期,秀次还送给朝廷数量极为庞大的一笔钱,这大概也是家老木村常陆介的智慧吧。朝廷白银三千枚,第一皇子五百枚,准三宫藤原晴子五百枚,女御藤原前子五百枚,氏部卿智仁亲王三百枚,准三宫圣护院道澄五百枚。这样,万一自己与养父之间出了什么事,还可以请求朝廷的庇护。若是到了非要诛灭养父秀吉的地步,还可向朝廷求得大义名分。

有关此番献金的臆测,很快便在京城街市里传开。

千代一听,便即刻以“去伏见疗养”之意给聚乐第修书一封,也不等批准,便在夜间秘密出了京城。

到伏见有三里路,过境之时,千代的轿子被大佛旁边的守卫兵叫住:“什么人?”只见对方手握闪闪长枪,靠拢过来。

大佛前的守兵头目,对最前面的一行人问道:“你们多少人?要往何处去?”前排有一位化过妆的侍女,落落大方回答道:“敢问众位将士,是在哪位大人手下当差?”

守兵头目回答说“是关白秀次大人旗下奉行熊谷大膳亮的家臣某某”之后,侍女点点头,回了句“知道了”,便不再开口,径直继续前行。

守兵一看急道:“正问话呢!如不据实回答,勿怪我们秉公处事,当你们是乱贼。”

“难道你没看见轿上家纹?”轿子上有个很明显的金三叶柏纹。

“哦,是山内对马守大人的家纹啊,这么说来,轿子里的就是对马守夫人了?为防万一,还请夫人打开窗子露个脸,以配合在下的盘查。”

“不必了。”侍女毫无怯意。

“小姐!”

“何事?”

“什么叫做不必?你们可是接受盘查的对象!小姐刚才的回答、态度也恁地无礼嚣张!”

“我只是说不必打开窗子露脸了,并非无礼嚣张。”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守兵头目大声怒道。

“山内对马守之妻——”侍女微笑,“千代。”

本以为只是侍女,却没想到竟是千代下了轿在徒步行走。

(啊!)

守兵内里泛出一层怯意。

“你们——”千代凛然道,“连女眷之列都要这般盘查,而且还如此出言不逊,难道是想羞辱山内家的武勇么?若还不好生改过,休怪山内家不饶你们。”

守兵撞上这番意外,全没了还嘴的余地,只怯怯伸了手让队列通过。

行了二町远后,千代钻进轿子,命令:“快走!”大家都对千代的机智与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夜半,千代终于回到伏见府邸,与丈夫伊右卫门团聚。

“没磕没碰的,太好了。”伊右卫门像是自己过了关一样大声吁了口气。

“真是有趣极了。”千代莞尔一笑,“若是实在不行,人家还打算让手下的武士、侍女们冲杀过去呢。”

“开什么玩笑,你冲得过去吗?”

这倒也是,千代气力甚小,薙刀拿来舞十个圈儿就会气喘吁吁。

千代的预感对了。她逃离京城回到伏见不多久,京城德川家府邸里来了一位关白秀次的使者。是凌晨时分,天空还一片阴暗,就仿佛是专门挑这样的时间来了个突然袭击似的,使人感觉异样。

“请问有何贵干?”京都府邸的年寄土井利胜(后来成为下总古河十六万石之身)出来应对道。

“关白殿下有令。”听使者在门口这样一说,土井利胜便跪拜在地。“请你们当家的中纳言秀忠大人即刻前往聚乐第。”

据使者所言,他们已经在聚乐第备好房间,要悉心款待秀忠,希望秀忠能跟关白秀次好好叙话。总之,无非是“人质”而已。

(来了!看来关白秀次大人的确企图谋反。)

土井利胜机敏地查知到,关白秀次为了在合战中拉拢家康,势必要将家康嫡子秀忠当做人质。

(不过手段太孩子气,任谁都能一眼看穿。)

老练的德川家怎会轻易上当?利胜道:“好的。只是现在天还没亮,中纳言(秀忠)少主还未曾起身。等日出后,在下便即刻让少主赴约,还请先回府复命如何?”

“也好。”聚乐第的使者也不好使强,便回去了。

之后利胜马上与府邸长老大久保忠邻商量。

“逃离京城吧。”大久保忽道。只能走这一步棋了,若是犹豫不决,说不定还会陷入被兵围困的险境。京都府邸里人数甚少,根本无法参与防卫战。而且对方是关白,又怎敢与关白兵刃相见?

“毋庸再议,现在只应该考虑怎样护得秀忠少主周全,离开京城前往伏见。”府邸里此刻已闹得天翻地覆。

“是取道伏见小路?还是直接走大路?”大久保听了土井利胜的分析后问道。

土井利胜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回答:“大路。”伏见小路虽说比较隐秘,不易被人发现,可万一被敌人追击,免不了落下“德川大人嫡子从小路逃走,在途中被截杀”的话柄,实在是有碍体面。若是只剩了被截杀的命,何不堂堂正正死在大路上?德川家名誉犹可保住。

如此商定妥当之后,土井利胜等七人不等天明,便保护秀忠离开府邸,好歹回到了伏见城下。

千代、德川秀忠的离去,使得笼罩关白秀次的紧张空气,更加厚重浓郁起来。

“干得漂亮!”伏见城的太阁秀吉褒扬了千代与德川秀忠一顿,“山内对马守夫人真不愧是名声在外的才女啊。还有德川大人的儿子中纳言,也是虎父无犬子,轻轻巧巧便金蝉脱壳了。”

秀吉是在赞两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也就意味着秀吉眼里的养子秀次,俨然已成了自己的敌人,“聚乐第亦是敌城”。京城与伏见之间很快就要起战事的传言,竟连寻常百姓都知道了,其中已经装好家财随时准备出逃的人,亦不在少数。

情势恶化到这个地步,究其罪责,最首要的原因就是关白秀次的愚笨无能。

“他真是个笨蛋哪!”平素不善言语的伊右卫门对千代道,“太阁都已经有亲生儿子了,亲儿子越大也自然就会越疼爱,反过来对养子秀次就会越疏远越讨厌。人之常情嘛。俺要是秀次大人,就立马将继承人资格奉还。”

“不过,秀次大人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千代毕竟是女子,这段时间里对当局者迷的秀次起了同情心。千代觉得,秀次的确是个暴虐无道荒淫无度之徒,可让他踏上如此不归路的,大抵就是养父秀吉的冷淡薄情吧。

“可惜时机太不凑巧。如今不是正与朝鲜作战吗?太阁殿下亲自到肥前的名护屋城坐镇指挥,而多数诸侯、将士都过得十分艰难。这种时候他一个人在京都饱暖思淫,不合时宜啊。”伊右卫门道。这也是伏见城内众人的一致看法。

秀吉也有相同的看法,因此厌恶秀次的情绪又加深了一层。

(傻子啊。)

千代觉得秀次真是愚笨,他就好像是特意去找了一些理由来,好让太阁秀吉杀掉自己似的。对秀吉而言,只要有让天下信服的理由,就非得废了秀次不可。只有废了秀次,襁褓之中的秀赖才有稳固的将来。

(秀次大人真不会察言观色。)

不仅不会察言观色,还自掘坟墓。秀次竟在这样的风言风语中狩猎去了,而且还让随行的人在行李之中备好盔甲。秀次大概只是为了防范被秀吉偷袭,可旁人看来,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谋反”铁证。

其间,秀吉派了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的诘问使,前往秀次之处诘问调停。可事态并不见好转。于是秀吉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让人把这番旨意传达给秀次:“即刻到伏见城来见我,有话面谈。”

而传达旨意的使者里面,也有伊右卫门的名字。

诘问使团由远州浜松十二万石的堀尾吉晴担任团长,之后是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与五大家老地位相当的宫部继润、骏府十七万五千石的中村一氏,最后是山内对马守一丰即伊右卫门,共五人。

“这个差事不好当。”伊右卫门思忖,此番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

他们五人的任务,说白了,就是去跟杀生关白秀次说一句“请务必到伏见城来”。秀次当然会想:

(要是去了肯定被杀,要是不去又会被抓了把柄弄得个兵临城下。进退都没有出路。)

如此一来,对秀次来说还不如彻底反了,与伏见城的太阁兵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走到这一步——)

伊右卫门思忖:

(诘问使十之八九都会被斩,以血祭军阵。)

当伊右卫门接到伏见城秀吉的此番命令时,极度紧张。也难怪,下达命令的秀吉自己亦是表情可怖。待五人一同退出不久,秀吉又让前田玄以将堀尾吉晴叫回来。

“茂助,”秀吉道,“如果秀次拒绝前来怎么办?”秀吉无疑是心绪不宁的。英雄时代的秀吉身影已经消失,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位心神不定的老人。

“请大人放心。若是那样,在下便见机行事。”堀尾吉晴跪拜回话道。所谓“见机行事”,就是见机刺杀秀次的意思。当然刺杀过后,自己亦会被秀次的家臣所杀。

秀吉弄清此节之后,老泪纵横道:“你曾经救过我两次,这次是第三次了。”

伊右卫门回家便道:“俺要去聚乐第,千代,帮俺准备一下。”

千代惊骇之余,听闻缘由后,只说了一句:“荣幸之至。”千代只能这样说。秀吉是看中了伊右卫门唯一的优点:律己、耿直、仗义。

“千代,俺经历无数战事,有幸活到今天,也成了远州挂川六万石的大名。不过,看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夫君……”千代一个不小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仍努力微笑着,“可千万别这么说。一丰夫君万一遭遇不测,千代亦不会独活。夫君不需要有任何顾念,只要堂堂正正不为后世所耻笑就好。”

“明白了。”

千代送走了伊右卫门。看着丈夫与众人同去,渐行渐远,总觉得他的身影最是单薄暗淡。

五位诘问使一同进入聚乐第,被领往书院。然而,秀次许久都未现身。

“咱们作为特使,”堀尾吉晴对身旁的伊右卫门低声道,“等同于太阁殿下亲访。关白殿下竟让咱们如此久候,说不定已经下了谋反的决心。”

“嗯。”伊右卫门点头,面上毫无表情。可他内心里并非风平浪静,如此一来,只剩了血溅当场一条路。

堀尾其实猜得也大致不差。秀次当时身处私室,正接见紧急来访的家臣吉田修理亮好宽。

吉田曾是德川家康的手下,离开德川后曾侍奉过秀吉一段时间,现在是秀次旗下家臣。他是一员颇有武勇的武士大将,不过容易情绪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就有些不分轻重。后来秀次灭亡后他离开了丰臣家,回到德川家的结成秀康麾下,得一万四千石。大坂之阵时他属于东军的一员,可在夏之阵时因违反军令被训斥,之后下落不明。第二天,满川上浮起一具死尸。有人说他是跳河自杀,也有人说是追击败寇不慎跌落河中,连战马也一同殒命。

这位吉田修理亮,此时正在摄津的芥川监督筑堤工事,听闻从伏见来了五位诘问使,于是从工地上骑马飞奔回来,进了京城的聚乐第后请求即刻面见秀次。

“请勿前往伏见城。”吉田满面赤红阻止道,“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是么?”秀次六神无主,“他们说不会的。”

“受骗上当的人,被称作愚笨之人。到底是当个世人皆知的愚笨之人好,还是当个谋反的枭雄留名百世好,大人意下如何?”

“不知道。”

“笨哪。在过去镰仓时代,连忠臣畠山重忠都被认作谋反的枭雄,而他却以此为荣。大人虽说已位居关白,但仍然是武士不是?若是武士,那就只剩一条路——谋反。在下来此别无他意,只求大人能够决意谋反。”吉田步步紧逼,“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在下便可立即调动聚乐第、京都府邸的人马,凑齐一万大军,以迅风不及掩耳之势冲往伏见城,将太阁殿下的首级带来见您。”

“呃,不。”

“真是麻烦!那此番行动稍后再定。在下这就去书院,把那五个等候的大名抓来砍头。”他起身即刻就要出发。

秀次脸色铁青,忙叫住他,道:“修理,等等。”他身子抖得厉害。这个幸运儿估计做梦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逼到这个份儿上。

关白秀次最终还是放弃了吉田修理亮“即刻谋反”的计策。当时一部分人已经窃窃私语,说他孬种,没有骨气。这种时候,不管善恶即刻挥刀行动的人,在当时才是被称作汉子的人。

秀次终于跟五位诘问使面对面坐下,道:“让诸位久等了。”他在上座,伊右卫门五人跪拜在地。

堀尾吉晴作为代表,扼要讲明了秀吉的要求。秀次听得一脸苍白。堀尾已抱了决死的信念,所用言辞自是铿锵有力、迫力十足,目光也火辣辣直视秀次,一刻也不曾离开。

“知道了。”秀次嘶哑地吐出一句,“我去。不过,还想请各位宽限几天,让我准备一下。”

“不行。这样反而会使太阁殿下更加着恼。既然答应去,就该爽快地即刻启程去,不要拖泥带水。”

“即刻?”秀次仰起头,双目空洞无神,视线散漫,俨然一张没有骨气的轻浮面庞。

“即刻?”他又重复了一遍。

“正是,这样最好。”

“即刻?”

“正是!”

“……”秀次顿时萎靡不振。

“有我们五人与您同往。眼看天色将晚,还请即刻动身,不要误了时辰。”

“即刻?”

听到他呆滞的喃喃之声,伊右卫门不禁可怜起这个年轻人来。

(千代说得对,这个年轻人倘若不是太阁殿下的亲戚,只是个村野农夫,守着一小片田地过活,这一生本可以安安稳稳波澜不惊的。)

想到此处,伊右卫门实在是觉得没有什么比权力社会更让人寒心的了,心境一时竟老了许多,不由得开口道:“大人——”他仰起头来,话语哽在喉咙,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对马守吧?”

“是。我们跟大人同往,请慢慢准备。”

“对州!”堀尾吉晴低声道,“有鄙人一人发言就好。对马守大人就不必多话了。”

堀尾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若是秀次依言真的慢慢地去准备,说不定又会改变主意,其家臣也不知会闹出多少事端来。

(这个糊里糊涂的呆子!)

大概堀尾吉晴心里直犯嘀咕吧。若是平时,在关系复杂的权力社会之中,伊右卫门的魅力正是他的糊涂。可此一时彼一时啊。

“请大人即刻动身。”堀尾催促秀次。秀次终于决定去伏见。

而此刻的伏见城却是一片喧嚣。

那个夜晚,伏见城下流言四起:“关白殿下要谋反了!”普通百姓也都听得戚戚然,四下张望着:“真要打仗了?”甚至不少打算避难的人早就准备妥当,满街满路都是装满行李的车马,一时间竟喧嚣尘上。

山内家的伏见府邸里,千代一个人坐在佛堂里。只这一处房间还静谧如初。

(还没回来么?)

她一直等着伊右卫门的归来。街巷所传的关白殿下谋反的流言她也听说了,但她不信。可仍不免担心,不免无措。

(难道街巷的消息,更为迅捷灵通?)

若是京城的秀次已经谋反,那诘问使伊右卫门就永远也回不到千代身边了。

(到底是什么状况?)

千代细细思索着。此时,有从城下望风的侍女回来,转告了街巷里的一片混乱。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样子,听说还有人在逃离的慌乱之中,把孩子倒着背在身上呢。”

“是么?”千代爽声笑了笑。因她觉得若是不笑,岂不辜负了侍女外出望风的一番努力?

此时,秀次与诘问使一行人正往伏见赶来。秀次带着三个男孩儿,与数位杂役一起,只有十来人左右,加上五位诘问使与各自家臣,则达到百人以上。这一行人拿着火把往南疾行,也难怪沿路的百姓们都认为是“军队”。

夜半时分,一行人抵达伏见,秀次在城里来人的指引下,进入木下大膳大夫的府邸休息。

伊右卫门等五位诘问使,不顾夜深直接入城将事情经过报告给秀吉。秀吉只说了一句“是么”,便不再开口,与平素多言善辩时判若两人。

“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堀尾吉晴问道。

“以后的事,俺要再考虑考虑。你们先退下歇息去吧。”秀吉道。或许是因为灯影的缘故,他看上去十分憔悴。

伊右卫门回到府邸。当他与千代独处时,这个举止文雅的男子竟双手抱膝蜷成一团。“好累!”他不愿抬起头来。无论谁见了都不会认为这是位六万石的大名。

“千代,俺好累!”

“我去温点儿酒来吧?”

“不要,不想喝。关白殿下这次可能有难了。是俺将他带到伏见来的,恐怕俺是当了一回地狱的喽啰。”

“……”

夫妇两人都沉默不语。千代与伊右卫门虽然都很讨厌秀次的为人,但这个结果却是始料不及的。千代啜泣起来。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千代也知道木下大膳大夫吉隆的府邸,也就是现今关白秀次在伏见城下所居之地,出了名的狭窄,而且低洼潮湿,南面还有大片杂木林挡住阳光。

(为何要让他住那样阴气湿重的房间?)

千代想想都觉得寒冷起来。

木下大膳亮是丰后一地三万石的大名,因与秀次交好,之后很快就得了个“唆使秀次谋反”的罪名,在萨摩岛津家被命切腹自尽了。

第二天早上,秀次正准备入城,秀吉派使者前来传令道:“请直接去高野山,面壁思过。”秀次一听很是意外。是秀吉说“有很多话想当面细谈”,他才答应来伏见城见秀吉的。

“墨染的僧衣也准备好了。”使者又道。大概是要给自己剃度吧。

听到这句话,秀次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被赐死,所以来伏见这一路上都心绪不宁。他想,如果是要自己剃度出家,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请告知殿下,在下领命。”秀次叫来僧人给自己剃度,数名手下也都一齐落了发换做僧人打扮。这天他们就离开伏见城,上了高野山,依照命令进了青岩寺。他们前脚刚到,福岛正则为首的秀吉使者们,就跟着上了山。为的是向他们传达“赐切腹自尽”的口令。

秀吉的这番处置,给高野山的所有僧侣、行人带来了极为强烈的冲击。“太不人道了!”他们不懂政治,也不需要懂,只要按人之常情去考虑就好。很快,会议在金堂里召开。

“本山寺庙拒绝俗世权力的干涉,就以此为盾牌,向太阁殿下请愿如何?请他看在一山众僧的分儿上高抬贵手。”这样的论调起先很有声势,可最后还是长老木食上人的政治性意见成了定论:“若是违反太阁殿下的意思,与殿下对着干,到时或许就多了一山的冤魂。”这位上人是靠了秀吉才当上一山的长老,作为僧人的政治嗅觉是极为灵敏的。

秀次最终被命自裁。近臣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万作率先切腹,由秀次亲自给他们送终。一直跟随秀次的一介僧侣——东福寺隆西堂,亦随后切腹。第五人便是秀次自己。

福岛正则带了秀次的首级下山,回到伏见拜见秀吉时,秀吉老泪纵横,喃喃道:“木食上人最终还是让他切腹自尽了吗?”这是秀吉自己的命令,可如今人去楼空却又不免暗自落泪。晚年的秀吉,感情起伏甚大。

晚年秀吉的凉薄可怖,并不只有将秀次逼至高野山自裁这一桩事迹。他接下来所干的事,是千代极力捂住耳朵也免不了大声呼叫的事。秀吉逮捕了秀次妻妾三十余人,并监禁在德永寿昌的京都府邸里。

“女人又没有罪。”伊右卫门表情苍凉的这一声嘀咕,印在千代心里万般沉重。

秀吉把这些女眷在前田玄以的居城丹波龟山城关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很快又带回了京都的德永府邸。这段时间里,一句流言在京都卷起千层浪——这些人都会被杀的。

(怎么可能?)

千代思忖。然而,秀次切腹约十日之后,千代听说京城三条一地的河原处正在修一个异样的工事,感到极为震惊,于是去询问丈夫伊右卫门。

“是真的,”伊右卫门苦着一张脸,“千代,这话虽然说来惶恐,但俺还是觉得太阁殿下的天下不会长久了。”

当时的鸭川比现在要宽阔得多,特别是在三条一地,河原就好似原野一般辽阔。此处挖了一个十二丈见方的坑,边上围了一道柴墙,还在靠近大桥的南侧堆了一个极大的土塚。

秀次的妻妾几乎都出身高贵。第一夫人是池田胜入斋的女儿,池田家的当主辉政有侍从的官位,是十五万二千石之身。与她同为正室的是公卿菊亭大纳言晴季的女儿一之台夫人。侧室里有一位一姬夫人,出身于被称作“出羽侍从”的奥州名门——最上家。另外还有多位大名、小名的女儿。

(她们何罪之有?)

千代不禁愤愤然。秀次的确是天下罕见的暴虐无道荒淫无度之徒,就算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那也是他一人死足矣。若是担心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后会危及秀赖的政权,那也该遵循武家旧习,只取男孩儿的性命。

(太阁殿下难道疯了么?)

行刑的日期定在八月二日。之前一天,千代让十个侍女扮作平民百姓,去京城探访事件经纬。

“虽是个很难受的工作,”千代对她们叮咛道,“但还是请你们仔细看清楚,包括普通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所谈话题、脸上神色等等。”千代要通过这些判断将来的走势。

“夫人何不亲自去看看?”有年长侍女开玩笑道。可任凭千代好奇心多么旺盛,这种场面是绝对不想掺和的。

“我光想想就已经气血凝固了。”千代回答道。她听说前一日已经有数百个伏见的百姓成群结队地上京城观看行刑。

(或许人们都乐于看到他人的不幸吧。)

这便是人性的残酷,千代思忖。

那天早晨,秀次的妻妾与孩子三十余人从德永府邸出来,坐上板车。每辆只能载两三人,于是只见京都大路上十余辆板车咯吱咯吱摇曳往东。

“跪拜秀次首级!”有官吏腔的喊声响起。不过拉板车的并非武士,只是一些穿了杂兵盔甲的刽子手,每人手中都握有长柄武器、棍棒之类。

据说妻妾之中有二十九人在前一日已经写过辞世的诗篇,她们是知道自己会死的。沿途来观看的人群筑起了人墙。或许是觉得可怜的人更多,只听见念佛之声此起彼伏。

到三条河原了,在大桥南侧的那个新堆的小山之上,秀次朝西的首级被阴森森搁在上面。

“看,那便是你父亲。”被称作辰方的侧室对女儿说的这句烈铮铮的话语,传入人们耳中。

刽子手把妇孺们一个个从板车上赶下来,再赶至首级前面,让其一同跪了下来。屠杀从此时开始。首先是孩子,死拽着母亲衣袖的手被强行拉开,随后就是两刀,接着被扔进土坑。

辰方的女儿只有三岁,看着眼前的惨状问母亲道:“他们也要那样杀我么?”

听到这稚嫩的询问声,辰方抚摸着她的发丝,道:“只管念佛就好,咱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父亲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刽子手走来呵斥道:“唉声叹气有什么用?”接着拉了幼女就刺,母亲辰方的首级也很快落到了河原的砂石之上。

鲜血肆无忌惮地流淌着,染红了河水。京城众人战栗着,地狱就是这般模样么?屠杀结束后,刑吏开始填坑。很快一座新塚被堆了起来,顶上有正午的艳阳灼烧。适才那一片妇孺的哭泣悲鸣,仿佛就是一阵臆想似的,那么不真实。

新塚,悄无声息。秀次在另一座土塚上凄然地望着它。旁边有鸭川怅然流过,泛着粼粼波光。

“太惨了。”周围只剩一片念佛之声。

这座新塚也不知是否是秀吉的命令,被称作“畜生塚”。一群无辜的妇孺,连死后都还得受尽侮辱被称作畜生,这到底是为何?

“这病怏怏的世道,还是灭了的好。”大概,发出这种感叹之声的京城人士占多数吧。

是夜,各个路口都立了罪牌,上面写道:“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意思是,天下不是秀吉你一人的私有物。中间有一段话:“关白家之罪,亦应遵循关白家惯例处置才是常理。”明白无误道出对关白的处罚也应该依据法理。“就跟平常人家的妻儿一样。今日的一片狼藉,纯属肆意妄为,绝非为政之道。呜呼,天网恢恢,因果报应,请拭目以待。”

最后末尾处还留有一行诗:“世间因果如车行,善恶轮回终不昧。”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丰臣政权的诅咒,终会有因果报应来惩罚恶者。

此罪牌作者不详,可只要是见过那番屠杀光景的人,百分之百都有同感。

从京城回来的侍女在讲述经过时,千代气血直往上冲,愤怒不已。

(这算政道么?)

她抑制不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

这天夜里,她嗓音颤抖,对伊右卫门道:“丰臣家离灭亡不远了。”

这边秀次与妻儿们死后也被称作“畜生”,那面亲生儿子秀赖却在万般奢豪中成长,其生母淀姬更是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老天真的允许这样么?)

千代的血沸腾得厉害。“这样”所指的是秀吉的暴虐傲慢。一个独裁者对亲生儿子的溺爱,已经到了人所共愤的地步。是这种溺爱,导致了他对无辜者畜生不如的行为。

(行将落寞。)

千代想要吼出的话语,与罪牌作者一样。

秀吉确曾是英雄。千代很是怀念还是长浜城主时的那个秀吉。本能寺事变后,秀吉迅疾调兵,在山崎大败明智光秀,那时他是多么英姿飒爽,满身都透着清凉之气。

可当他夺得天下,在位子上坐稳了,坐久了,从天子到庶民,世间已无人敢忤逆秀吉的意愿。难道这就是让人变得痴愚的理由么?千代想不通。

“或许,”千代道,“现在的幼主长大成人之时,天下早已易主。天下并非一个人单枪匹马夺来的,是众人与时势造就的。这位幼主等不到继承天下的那天了。”

“的确是啊。”伊右卫门亦深有感触,重重一点头。对这种独尊亲子的奇妙政权,与其说他是在批判,不如说是讨厌。

“不久的将来,世道会变啊。”他说话时表情干涸。此事件以后,至少一大半的大名心里,对丰臣家第二代秀赖的那些关爱都淡漠了。

家康可谓十分狡猾。他是有大智慧之人,很早就明白“关白殿下做不长久”。

在秀次升任关白之后,诸位大名都争先恐后去巴结这位“未来的天下之主”,使得秀次那儿整日里门庭若市。可家康却超然于外。虽然家康内心的真实世界无从查知,但他无疑是一直都在凝视着秀吉的寿命,盘算着只要他一死便横刀夺权。

就算秀次大难不死,在秀吉过世后继承了秀吉的大权,这位愚笨之人也终有一天会死在家康的手上。

家康是演戏的高手。

秀次死后,“丰臣政界”一片混乱不堪,因为曾经讨好过秀次,与秀次结过缘的大名不在少数。可如今秀次成了反贼,连妻妾孩子都无一幸免,更何况秀次曾经的重臣们。他们大都因“唆使谋反”的罪名被判处死刑,而那些与秀次结缘的大名们也因“参与谋反”的嫌疑而胆战心惊。

比如,秀次为了拉拢大名,经常借一些钱给他们。其中就有细川忠兴,借了秀次的两百枚黄金。忠兴听到秀次被赐死的消息时,大惊失色。他明白若不早些还上这笔黄金,秀吉想怎么处置自己都是可能的。于是他为了这笔黄金到处奔波。可是京都、伏见的大名之中没有任何人有这样一笔大钱。黯然神伤之下,他忽然想起家康,于是赶到家康处说明缘由。

家康一听,说是小事一桩,接着命令侍从:“去把某个铠甲箱打开。”家康平素节俭,随时都备有大量金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家康说罢,慷慨地把钱给了忠兴。

忠兴感动异常,低首道:“您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在下愿为大人肝脑涂地!”后来,在关原大战前夜,忠兴为报家康的大恩,只身在丰臣宠将之间周旋,最终助家康夺得天下。

另外还有最上义光,他曾将自己女儿嫁给秀次,因此有传言说他将被命切腹,领国也将全被没收。他也因家康仗义相助而幸免于难。浅野幸长也担了莫须有的罪名,靠家康才得以脱身。

家康虽然看似超然于外,实际却巧妙地施恩于诸将之间。那场让他赢得天下的关原大战,或许应该说从这时起就打响了。

山内家这次因千代的先见之明而幸免于难。

“千代,多亏了你啊!”伊右卫门道,一脸虎口脱险之后的安详之态。

“哪里,都是托了一丰夫君的福才对,谁让夫君曾那般讨厌关白殿下呀?”

“看你说的。”伊右卫门从未觉得千代竟如此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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