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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奉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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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山合战之后,羽柴筑前守秀吉请求信长把他借给自己的那些与力,都归到自己麾下。“与力”也可写作“寄骑”,以前也曾写过,与江户时代奉行所里的“与力”不一样,相当于现在的外派公司职员。也就是说,本来是从总公司外派过来的将士,如今成了羽柴这家子公司的职员了。

伊右卫门也是其中之一,俸禄增至两千石。他这次加封可以说是不劳而获,因本是信长直属的旗本,现降格成为陪臣,作为补偿便增了些俸禄。

迄今为止都是叫秀吉为“筑前大人”的,现在得改口称“主公”了。对信长也得称“大主公”。从此与信长便不再有任何瓜葛,无论好坏都将与羽柴秀吉一起同浮沉共进退了。

在秀吉眼里,伊右卫门虽不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但也并非像家中其他人所揣度的那样平凡。甚至还说过这样一句:“山内伊右卫门是个奇人。”

所谓奇人,就是有奇才、奇骨、奇癖的人。当这句评语传至伊右卫门耳里时,他自己反倒觉得不可思议。

(俺是个奇人?)

没有比自己更平凡的男人了——这一直是伊右卫门的伤心处。终于他从同僚的口中得知了“奇人”的真意。

“人的武功就好似打猎,哪能次次都满载而归?”秀吉似乎这样说过,“连豪士上了战场有时也会被杂兵削了脑袋。可是山内伊右卫门却跟一个种田的农夫一样,准保每次都有收获。不管有没有大的战功,每次都能旱涝保收,这绝非寻常。”

换句话说,如果其他的大豪士是猎人型的,那伊右卫门就是农夫型的,这不是普普通通就能模仿得了的。

(俺被赞扬了么?)

伊右卫门听了并不是很高兴。回到长浜宅邸,他将此事告诉了千代,千代竟笑得直不起身。

“喂,笑什么呢?”

“没……没什么。”千代立时噤声,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道,“我并没打算笑的。”

“没打算笑不也照样笑了?”

“可是筑前守大人的话简直就是一语中的嘛。”

“真是无礼的家伙。”伊右卫门用一张不痛不痒的木脸望着千代。

于是一瞬间,千代的脸上又绽开了花朵,怎么都停不下来。伊右卫门的面色愈加苦闷,千代的笑就愈加灿烂。正是如此!千代觉得丈夫正是那样的人。

天正五年(1577)秋,已经占领日本中央的织田王国,终于不得不开始面对最可怕的敌人——中国的毛利氏。

毛利主宰的是横跨山阴山阳十国的强大领国,兵强而智将勇将甚多。信长一直以来都在避免与这个大兵团对峙。而毛利同时亦惧怕织田,一直在暗地里给织田的敌方提供兵粮、弹药之类,但并未与之直接对战。

信长至此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这位司令官在自己的部将里挑选出了一名最为合适的将领,就是秀吉。对秀吉来说,这该是无上的荣誉了。

一直在四方各处战事连连的织田家,这次的毛利攻击战,算得上是最庞大的一次。稍有差池,多年来构筑起来的织田王国便有可能毁于一旦。

秀吉被任命为司令长,同时多位大名也被织田派往秀吉麾下,听从秀吉的指挥。秀吉时年四十二。能从一介浪荡子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可以想象秀吉如今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当然伊右卫门也必定是要追随主人,加入这个阵列的。

(能从那么多大将里选中羽柴大人跟随,真是幸运啊!)

千代这样思忖。

战国武士,是可以选择主人的。就跟现在的年轻人选择公司就业一样,武士们是有选择权的。得弄清楚主人的器量大小,辨明是否足以托付自己性命,这才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秀吉选择了信长,伊右卫门选择了秀吉。

在出兵毛利一事定下的当晚,千代为伊右卫门准备了饯行酒。

“第一杯献予军神摩利支天 【1】 。”她在神龛点燃明灯,供上神酒。

“第二杯献予羽柴筑前守大人,祝武运亨通!”她将一个装满酒的朱漆大杯放于神龛上。

“好了,夫君也喝吧。”千代把神龛上献给秀吉的朱漆大酒杯拿了下来,递给伊右卫门。看着这个至少有半升左右的大杯子,伊右卫门唬了一跳。

“千代,这怎么喝啊?你帮帮我呀。”

千代要是想喝,多少都能喝得下。于是点点头应允下来。伊右卫门侧着酒杯稍稍尝了一口。

“不够不够,一丰夫君!”

“喂,俺会醉的!”

“怕醉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古书上面都这么说啦!”千代笑容满面地说道。当然这种古书是不存在的。

“是么?”伊右卫门接着喝了三口,松了口气。

“再喝点儿,再喝点儿嘛!”

“你就饶了我吧。剩下的都是千代的了,你不是答应要帮忙的吗?”

(真是拿他没辙。)

千代接过酒杯,举至唇边。只见素白的喉颈不停地动,她竟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酒。

在本次出征前一段时间,伊右卫门应食客望月六平太的邀请,一起去伊吹山麓用铁枪打猎来着。随从就六平太一人。

这人在伊右卫门府上跌跌滚滚已有数年,其间多是沉默寡言,说话的次数都能数得清。毫无疑问这是个怪人。让他当自己家臣,他却回答:“不用了,食客更轻松些。”

不过,他在战场上可是生龙活虎,特别是格斗术极佳,只要跟敌人对上了手,不到最后决不会放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常把功劳让给别人,比如杂兵让给吉兵卫、新右卫门他们,自己制服的武士就让给伊右卫门去削脑袋。

“这是为何?”吉兵卫与新右卫门这样问时,望月六平太回了一句极其难以理解的话:“我讨厌地狱。”

“地狱”对这个男人来说,好像就是“奉公武士”的意思。若是取了知名武士的头颅,自己的名字便会被记录在册,从此就安身立命了。可一旦安身立命,自己所属的那片社会就会越来越复杂,再也无法过上轻松简单的日子。仿佛是一种给人印象极其强烈的哲学。

有次吉兵卫问道:“六平太,你所谓的轻松简单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就是猫一样的日子。”

吉兵卫他们听了实在不甚明白。六平太想要的日子,除了睡,就是睡,仅此而已。吃也只是果腹即可,决不多吃不必要的。睡也只是有个铺了草垫,足够五尺身长之人安寝之处便可。

“猫多好,我就有猫的品性。猫是不会多跟饲养自己的主子多亲近的,至多是不离开府邸这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狗怎么样?”

“你们就是狗啦。优秀的武士奉公人的品性都跟狗一样,一看就明白。狗跟猫不同,对主子那可是忠贞不贰的,只要为了主子什么都可以做。跟猫这种个性十足的动物不一样,狗是没有自我的。除了主子以外对谁都龇牙咧嘴,主子一受到威胁就狂扑上去。可那些家伙跟自己的狗伙伴儿们却关系糟糕得很,浅薄啊!”

“啊哈哈,这么说咱们府邸的全是狗,就你一只猫啰?”

望月六平太的“猫”用现代语言来说,大概就是“自由人”吧。在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么方便的词汇,所以他才拿猫打了个比方。或者还可以形而上,唤作“猫性主义”。也就是说,他不愿失去猫的自由,因此拒绝做伊右卫门的家臣。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么?

伊右卫门弄明白这个,就是在他们一起狩猎的伊吹山上。得知这个理由时,他心惊肉跳差点儿给吓瘫了。

伊吹山地处近江、美浓两地的边境之上,是一座直插云霄的山峰,高四千三百尺。北方有连峰座座,一直绵延至越前;南方则是如天堑般的峭壁,峭壁之下有条路,称中山道。

两人从西南山麓一个叫春照的山村出发。

“六平太,听说今年伊吹山上羚羊多了不少。皮毛用作马鞍相当不错。”伊右卫门这样一边说一边慢慢爬着,到一个叫上野的部落时便决定在此歇脚。

上野正如其名一样,是山上的原野。松树、柏树甚多,峡谷间多生药草。山上的人很多都到这里来采草药,然后拿去卖给从京城或堺市来的药商,仅此一项便可得到不菲的收入。

他们的住处是女一神庙的宿房,是个约二十间左右的大宿房。可六平太却不愿住,道:“上面还有一处三神参笼 【2】 堂。都走到这里了,索性今夜我就上去拜访拜访。”旋即在林间消失,甚至连让伊右卫门挽留一声的空隙都不留。

(怪人!)

此人看似与伊右卫门打成一片了,可仍免不了在某些地方让人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太阳业已西沉,伊右卫门困惑起来,还得去找人给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此时,隔壁的一个女音响起:“让我帮您做饭吧。”

“太感谢了,拜托!”伊右卫门一边把灯放入烛台,一边这样回答。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头颅微倾。

(这个声音仿佛在哪儿听过。)

“莫非……是小玲?”

“嗯。”隔壁的语音里像是带了笑意,“这么久了,亏您还记着。”

“怎么可能忘记?俺接触过的女人,除了老婆就只有你一个了。可是,你为何会在这穷乡僻壤?”

“特意的呀——”

“什么意思?”

“我是特意来的。听六平太说,先生会到这山里来。”

“吓俺一跳呢。”伊右卫门拉开隔壁的推门。灯一下灭了。“为何吹灯?”

“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我不想让您看到我年老色衰的模样。”

“这可不像你小玲做的事啊。”黑暗之中,他拾起小玲的手,拉了一下,整个人就过来了。他紧紧抱着她,顺势倒下。吻着她的唇,嗅着她的体香,七年的岁月仿佛在瞬间消失,他又回到了京城空也堂的那些日子。

“最后是在横山城下的树林里吧。那之后你在做什么?”

“我死了。”

“啊?”伊右卫门这一生虽说平凡,但还是有那么一两桩奇事发生。这个宿房的一夜便是其中之一。

小玲怕灯怕得厉害。无论伊右卫门如何请求,她就是不肯把灯点上。

(她在说什么浑话呢?)

他思忖片刻,却找不到反驳的由头,于是一切在黑暗中沉寂下来。小玲终于起身,消失在厨房里。片刻后她再次现身时,已经做好了膳食。

(这么黑灯瞎火的居然也能做得了饭。)

伊右卫门不由得钦佩万分。

小玲打开格子窗,半空的月儿透过格子照进来。伊右卫门拿起了筷子。他眼前的小玲,半个身子都笼罩在月光里,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小玲给他斟满了酒。

“不了,俺喝不了。”

“是啊。”小玲好像很开心似的,“我记得您只要喝过三杯,脸就会红得不得了。伊右卫门先生的事,我是一星半点都不曾忘记呢。”

“多谢。”他这样回答了一句,但同时一股凉意爬上背心。他与小玲只不过是一时半刻的露水姻缘,可她却念得如此之深,不由得让人感觉窒息。

“不过,俺是个德行不好的人。这么一个德行不好的人,还是忘了的好啊。”

“怎么可能?”小玲眼角微眯,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月光的缘故,看起来有一种凄艳之感。

“为何不能?”

“先生或许是一时兴致所至,可对女人来说,可能就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东西了。”

“俺并非是要吓你,俺有千代这个最重要的老婆。”

“想必很幸福吧。”

“呃,是,孩子也出生了。”

“听说过了。”小玲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又道,“您还住在岐阜时,我在您家府邸门前晃悠了好几次。可每次都被六平太叱责,终究是没能进得了门。”

“你……你真是懂事啊,要进了门就麻烦了。”

“真无情。”

“本来就是这样。俺有俺的世界,你要是来捣乱,就全毁了。”

“伊右卫门先生,女人是很可怕的。”

“小玲,你别吓唬人。俺又没对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一起取了下暖罢了。”

“这便是男人。”小玲的眼角眯得更细了些,“您是说您只是一时花心?女人可不这么想。”

“那你要怎样?”看着浮游于月光里的小玲,伊右卫门不禁害怕起来。

(报应啊!)

他额上浸出了汗水,是违背千代誓言所遭的报应啊。

(此后一生再也不对别的女人花心了。)

筷子已经放下,菜里的干鱼都硬了。

“快请用膳吧。这里面没有下毒。”

“你还会下毒?”

“——请,”小玲举起酒杯,“把这杯干了。”

“俺已经醉了。你就饶了俺吧。”

“才不饶呢。今夜我要把这些年的恨全都一一讲给您听,您得乖乖听话,让喝就喝。”

“小玲,俺觉得害怕了。”伊右卫门举起酒杯,可手却颤抖着,没法儿斟酒。

“真是耿直啊。”小玲靠了过来,捧住伊右卫门举着酒杯的颤抖的左手腕。“看,这不停下来了么?人家小玲又不会做坏事,只是,想今晚跟您喝点儿小酒,再好好温存一番罢了。”

“是真的?”他一脸轻松地望向小玲。

“真的。我住在遥远的地方,今后再也不会说要跟您温存了。”

“你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小玲靠在伊右卫门的膝上,仰望他道。

她的身子,暖乎乎的。

(嗯,不是亡灵。)

伊右卫门松了一口气。

“俺有精神了,喝酒吧。”

“太好了。这个杯子我也要用——不,我要喝您嘴里的。”

伊右卫门含了一口酒,抱过小玲,凑近她的唇,缓缓送了出去。

“真好喝。该我了。”小玲也含了一口酒,送到伊右卫门嘴里。当酒滑入肠胃后,伊右卫门感觉到一阵不可思议的酩酊醉意,仿佛踩着淡红的云彩飘飘欲仙。

“小玲,这不是普通的酒吧。”

“那自然。或许可以称作‘花心酒’?为了一时半会儿的快活,到头来却后悔不已。”

不久,两人来到就寝处。醉意仍然继续着,月至中天还未散尽。

“小玲,”伊右卫门道,“刚才你说你在哪里?”

“就在伊右卫门您的身旁呀。”

“我问的是你住在什么地方。”

“您可别吓坏了。”床上甚是温暖,“在极乐净土。”

伊右卫门想她定是在开玩笑,于是哈哈笑起来。

“这哪是吓人的话?”伊右卫门安安心心地继续笑着,“要是有你这么可爱的亡灵,倒是很希望能时不时见到呢。”

“又是这种话。那小玲就真的常常出来找您啰?”

“你说蠢话的嘴唇真可爱。”伊右卫门俯在小玲身上亲了一下她的唇。适才的恐怖已经淡去,浪荡子的情绪浮游上来。那杯酒渐渐引诱着伊右卫门进入一个让人陶醉沉迷的世界。

“真的是在极乐净土哦。”

“那肯定是个好地方吧,俺也想去看看呢。可是,你怎么会去那里?”

“实话告诉您吧。其实,就是为了告诉您,我这才千里迢迢到这伊吹山村里来的呢。”

“辛苦你了。”

“您还真是好心情啊。男人们只要自己安全,都会这样语调轻佻的。”

“哪里,这实属真心。”

“说什么真心?真心到底藏在这身皮囊的什么地方啊?”小玲在伊右卫门胸口挠起了痒痒。

“噗——好痒!”

“只有痒是真心。”小玲说罢竖起了指甲。

“痛——”伊右卫门身子一蜷,顺手想抱住卧在右侧的小玲。可是,却抱了个空。小玲已不见了踪影。

(……)

他似乎感觉不对劲儿,可醉醺醺地想不清楚。而后他发现小玲躺在自己左边。

“什么嘛,原来你在这里啊,看我都搞错了。”他一脸苦笑。

“我跟您说,”黑暗之中,小玲侧脸靠着枕头道,“我已经死了。”

“啊?”

“在横山城下的树林里与您相逢之后,我便回了甲贺老家。在那里,孩子——”

“孩子?谁的?”

“当然是伊右卫门您的。可惜,没能生下来。”也就是说是死产。

“俺都不知道啊。”

“不光是孩子,我的命也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可是你在这里。”

“是啊。”她一直靠着枕头,凝望着伊右卫门。“我来是想告诉您,我有了伊右卫门您的孩子,还差点当上了他的母亲。可惜母子两人都死了。这些事您一概不知,却在长浜的府邸跟千代夫人快快乐乐恩恩爱爱,我实在气不过。”

“喂——”

“我不会让您再说什么只是花心的话了。”

“喂……”

这之后的事情他不记得了。待睁开眼时,已是清晨。

到底这种事在这个世上有可能吗?第二天清晨,伊右卫门睁眼时,发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还盖着棉被。

(——这?)

他一跳而起,推开了隔壁的推门。隔壁没有丝毫人的气息。

(一股霉味儿!)

他又打开格子窗,阳光照了进来。枯叶在地面上散乱着,像是有数月都未曾有人踏足此处。

(难道,是遇到了狐仙?)

小玲确实来过,那些铺在地上泛青的榻榻米还鲜明地留在记忆里。终于,望月六平太回来了。

“怎么了?脸色不妙啊。”他在檐下问道。

“六平太,俺见到小玲了,就在这里。”

“这里?”六平太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小玲五年前就已经死了,难产死的。她说是您的种,不过,是我的也说不定。”

“已经死了?昨晚的那位?”

“定是您做梦梦见的。不过大人,狩猎的事先放放。”他在檐下坐了下来,“您不考虑考虑离开织田家另投明主?”

“什……什么?你冷不丁的这么突兀,到底在说什么啊?”

“啊哈哈,不过对鄙人来说并非突兀之事。自那日成为大人府邸上的食客起,这件事便一直在进行。”

“什么意思?”

“唉,大人愚钝啊!我的主子是中国的毛利家,任务就是把织田家的动向逐一禀报上去。”

“间谍?”一战战栗袭向伊右卫门。本以为他是个律己奉公的织田武士,可哪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你竟是间谍?”他取出刀来,就要一步迈出。六平太飞身上前,用一枚针抵住了他即将迈出的右脚腿肚儿。

“大人别动!此针涂有剧毒。请平心静气听完我的话。”六平太语速极快,“大人,现在织田家任命羽柴筑前守为大将,准备组军征伐毛利氏。之后就是战事。因此间谍也再无用武之地,我就回毛利家去了。也顺便建议大人另投明主,织田家怕是没有将来的,定会灭亡。”

“为何?”

“织田家现在虽已夺得北陆、甲斐、信浓数地,可今后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以信长的实力,能攻破西部大国吗?中国方面有山阴山阳十国的毛利氏,四国方面有长曾我部氏。南九州方面有兵力甲天下的岛津氏在把关。他赢得了吗?”

“……”

“是时候另投明主了。织田家必定会因为信长的扩张减速而产生内部矛盾。一定会有反叛者出现。毛利家是这么认为的。那样的话,离四分五裂的日子就不远了。您还是转投毛利麾下吧,我自当为您引荐。”

原来,望月六平太一直与毛利家曾经的外交官,一位名叫安国寺惠琼的禅僧,有很密切的联系。

安国寺在给毛利的信件里,对信长这样评价道:“现在宛若一片日出之势,不过终究只能是站得越高摔得越重。”这与六平太的观察是一致的。所以他才提议——离开织田家另投明主。

六平太对伊右卫门是一片好心,他脸上的真情表露无遗。

“六平太,你很聪明,俺很愚笨。千代说,对奉公人来说,愚笨者更幸福。俺觉得也对。”伊右卫门道,“千代认为,奉公武士里有一种叫做‘无用之智’的东西,也就是把主家和他家用以比较的智慧。没有比这种智慧更能消磨奉公之心的了。六平太,你可算是这‘无用之智’的证据了。无论你在这方面多么聪明,但终究不过是个甲贺者罢了。俺从一介浪人跌爬滚打,现在已得封两千石。”

“这两千石在人的一生之中算什么?对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过疑虑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么?”

“俺也有过疑虑。”伊右卫门脸颊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不过,只是自寻烦恼而已。六平太,你走吧,俺不会要你命。”

六平太就此别过,他走出檐下,跳入庭中。伊右卫门追了上去,问:“六平太,等等,小玲的事——”

“什么?”

“那位……她确实是死了吗?”

“谁知道呢?”说完,六平太意味深长地笑笑,“伊右卫门,多谢数年来的照拂。昨夜的小玲,就当是六平太的礼物吧。”

“礼物?”

“此事虽不通情理,我还是点破为好。小玲还活着。不过因为年老色衰,她才用那种方式陪你睡了一晚。不愧是小玲做的事。自此以后,她或许还会在梦中跟你相会,别忘了跟昨夜一样对她好点儿。只要你还活着,小玲就会在你梦中出现。”

“现……现在小玲在哪儿?”

“早该下山了吧,我们正打算一同去毛利家。”六平太踩着墙垣,纵身消失在杉木林那边。

第二天伊右卫门回到了长浜。“千代,没打到猎物。”

“哎呀,怎么脸色铁青?”

“是庭里的绿叶映衬的吧?不过,在伊吹山里,六平太跑了。”

“他是个间谍嘛。”

“啊?你知道?”

“嗯。我一直没跟一丰夫君说这事儿,那样的人养上一个也是挺有意思的。织田家的事、各国的事,各种各样的他都跟我说。千代足不出户就好像畅游在大世界里的十字路口上一样呢。终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你……你到底有多聪明啊?!”伊右卫门不禁觉得千代可怕起来。

注释:

【1】 摩利支天:本是印度民间信仰之神,在日本被认为是守护武士的本尊。

【2】 参笼:指的是在一定期间内,一直守在神社或寺庙里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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