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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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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军虽然大举进入近江,但织田信长现在并没有与朝仓决战的打算,只想取道回岐阜。途中,他们在南近江击破了一支浅井煽动的武装,而后继续朝着岐阜稳步迈进。

回岐阜!回岐阜!织田军继续强行军,步卒几乎都是一路小跑。

“少主,看样子不会有大的战事了。”吉兵卫道。

“但愿!”伊右卫门松了口气。他一直苦于自己懵然之中,竟与那个朝仓抑或浅井的女谍小玲有染,还泄露了一句——这次出征要进攻朝仓、浅井。

不过信长的神机妙算哪里是伊右卫门等人能够知晓的。看似进攻近江的一步棋,实际上只是借道而行。浅井方有备而来却不得战,连织田方的将士都意外莫名——难道不是要作战么?

信长需要备战。他年轻时带了一支小部队,对桶狭间 【1】 的今川义元阵营奇袭得手,因此名震四方。但此后的战役大都打得谨慎小心。战前他必然会作充分的外交工作,侦察与谋略不可或缺,而且一旦开战,必然集结重兵形成压倒性优势,而后等了又等,才肯开火进攻。因此只要一开战必获全胜。他便是这样的人。

信长现在赶回岐阜,正是为大战作准备。然而在其穿越千草越的时候,却出了点状况。

一个叫杉谷善住房的铁炮名手,应承了南近江的旧势力六角承祯之托,在铁炮里灌了两颗弹丸,潜伏在林间等待信长的到来。距离只有十二三间。

待信长的旗帜过去,旗本的马队过去,信长本人出现在枪口对面那一瞬,引绳被点燃。轰然两声枪响,震耳欲聋。一击而中,不过击中的是信长的和服袖袂。弹头应声而落。旗本们骚乱一片,在山中却搜索未果。

“快走!不用理会。”信长仍未放缓前行的脚步。

终于赶回了岐阜。伊右卫门这天夜里,回到了离别数月的家,有千代等待的家。门开作八字,斜角处燃着篝火。

“俺回来啦。”伊右卫门在门口叫道。

千代在敷台 【2】 躬身迎接。她的肩就在眼前,伊右卫门忍住了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在这对夫妇的历史里,没有比这天晚餐时的夜话更有趣的回忆了。千代先是重新惊叹了一次伊右卫门脸颊上的伤口之大。“真的好大啊!”她从下颌看上来,“可在城下却听人说,不过是一点点擦伤而已。”

“这个伤的故事,说一整夜到天亮也说不完啊。”这并非寻常的伤口,是一下子换来了二百石的伤口。“一个跟凿子般大小的箭头,射穿脸直抵这边的——”伊右卫门用手指掰开嘴唇,“这边的大牙,就栽在牙龈上。还是吉兵卫踩着俺的脸好不容易才拔出来的。”

(真是命大!)

千代心口疼痛,却没显露出分毫,只稍稍倾首面带微笑。

“怎么了?”伊右卫门望着千代的脸。

“没什么?”

“为何那样盯着人看?”

“呃——”千代在心里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伤让夫君更有男子汉味儿了呢。”

伊右卫门听了心里也舒坦:“有吗?”

“拿镜子瞧瞧。”她说完拿了镜子来照伊右卫门的脸。

确实更有武士味儿了。以前的样貌柔美,倒是很像能乐 【3】 师。有了这个伤,就算一众十骑,他也是里面最抢眼的武士面孔了。

“一定是个开运的伤。”千代添了一句,“不过,可别再受伤啦。人家每天都去求伊奈波神宫来着。”

“说不定正因为你的虔诚,所以俺才能活下来,只受了点伤了事。”

“总之,夫君——”

“什么?”

“祝贺你加封。”

“这算什么?征伐千里,就只有这点小成,实在有愧。”

“说得好!”千代痴痴看着伊右卫门。她想说——千万别忘了此时的心境哦——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母亲法秀尼曾教导说,对男人的训诫会起反作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千代是极聪慧的,连煽情都在不知不觉之间。而被煽情的对象,即便他只有七成能力,因得了自信,爆发出十成也是极有可能的。

夜里,两人早早躺下了。“千代,给我生个好儿子。”伊右卫门宛如祈祷般念叨着,直到夜半都不肯放开千代。

说到孩子,千代的肚子到现在都似乎没有任何动静。她很是不安,莫非自己是不孕之身?

(希望这颗种子一定要在千代的肚子里种下。)

千代也似在祈祷,顺承着沙场归来的丈夫的激情爱抚。

第二天伊右卫门打算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好好修复一下战尘蒙身的疲惫躯体,所以一直睡到太阳露脸时才起。“千代,漱盥盆里装点温水来——”他吩咐了一声便来到走廊,打算刮刮胡子、剃剃鼻毛。

狭小的庭院,笼罩在六月的艳阳里。

(真是命大啊!)

他再次感慨。回忆战时情形,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

他刮了胡子。要不触碰伤口就把胡子刮干净,确实挺费事。然后剃了鼻毛。把手指伸进鼻孔,逮了鼻毛出来后,用刮胡刀“咔嚓”割掉。这是个技术活儿,着实不易。

之后千代来了:“让我给夫君梳头吧。”她顺顺当当梳好发髻,并换了一根新髻带。而后伊右卫门开始挤压粉刺。伊右卫门晚熟,娶亲至今还有粉刺这种东西长出来。

“一丰夫君,”千代在室内一隅,用火熨斗熨着一条长袴 【4】 ,面带微笑,“今天没有要紧事么?”

“没有啊。”

“是你忘了吧。”说罢嘻嘻一笑,虽然在心里对伊右卫门的这种悠闲自得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的。俸禄既然已增至二百石,那么迎战之时就应该有二百石的样子,需要增加新的人手。这些人手被称作“军役”,按两百石的标准,应有骑马武士两人、步卒六七人的规模。

顺便说一下,战国武士与德川武士有着根本的区别。德川武士那种阴森的忠义观念,在战国武士身上很难觅到。

总而言之,功名是向主人承揽而来的。换句话说,二百石的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便似一家小企业一般,要向信长这个大老总承揽功名。

而同样是二百石的德川武士,从门第形式上看,有武士、仲间 【5】 、小者 【6】 就足够了(德川中期以后,因经济原因,可以说几乎所有武士都无法雇佣到所规定的军役人数)。战国武士则尽可能地去寻找能人异士,去游说他们,哪怕自己吃不上饭也要尽量优待他们,否则很难有大的功绩。

(他真是太悠闲了。)

千代心底里这样叹道。从今天起就去张罗着物色人选,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吉兵卫和新右卫门可是非常高兴呢,说终于当上了能骑马的武士。”

(对啊。)

伊右卫门把剃刀从鼻尖移开:“千代,俺得去找些手下来。俺可不像你这么清闲,今天很忙呢。对了,就去父亲的旧领地黑田村(尾张国羽栗郡),俺马上出发去看看能不能招到人手。”

“还真是很忙呢。”千代手持火熨斗,暗自垂首笑了笑。

“今日去黑田村,明日去哪里呢?”千代很是狡黠,总不忘了在前面迂回试探,然后让伊右卫门自己去考虑。

“明天去哪里?”伊右卫门只想到黑田村,明天的事根本没影儿。“尽量去各个地方多走动走动,总会遇到合适的吧。”

“也是。”不过这样很可能是瞎折腾。这个时代要招侍从,一般都是去有缘的地方,或者是血亲之地。与外人不同,这样的侍从士气都是不一样的。有缘的地方,可以是自己老家的村子、封地等等。伊右卫门新领的封地在尾张国内,但还比较缘浅。“美浓的不破等等,不顺便去游历一下?”

“哦,还有不破!”那是千代的娘家,他竟然忘记了。

“那今天就派个信使去吧。伯父市之丞是极为喜欢一丰夫君的,知道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其实市之丞对伊右卫门并非极为喜欢,但只要这么说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自然地润滑起来。这个道理千代打娘胎起就一清二楚。

“对了,”千代说,“吉兵卫与新右卫门也是跟随夫君同行的吧?”

“嗯,他们跟俺一起。”

“这两位说一定要在少主前面找到新的侍从,他们可是期待已久了呢。”

“哦。”伊右卫门考虑了一下。原来如此,与其伊右卫门自己去找,不如先让他们去,让他们举荐人才。这样一来,“山内家臣团”的上下关系就一团和气了。“那千代,俺就哪里都不去,只坐镇在家就好了嘛。”

“等夫君当上了大名,肯定就能这样啦。”千代露出明朗的笑颜,“可如今的身份,还是像木下藤吉郎大人一样,就算被人非难轻视,也要亲力亲为去物色人选才好。这样人家投奔过来时会觉得——大人竟然亲自来选中了自己,真是荣幸之至呢。”

“也是。”他说罢出门。到黑田村的这段距离,他驰马前行在艳阳高照的道路上,一时不免狐疑起来。

(好像俺事事都对千代言听计从似的。)

不过男儿的自尊心立刻将其打消。

(怎么会?不都是俺自己的主意吗?只不过被千代碰了个巧而已。)

这之后,伊右卫门在尾张黑田村、美浓不破乡等地盘桓数日,去百姓家物色了些出挑的老二、老三,最后选定步卒十人后归来。二百石在经济上至多只供得了七人,他不禁有些担忧是否选得太多。

大约十日后,新招的十位若党 【7】 、牵马夫、小者都来报到了,均是年轻力壮的小伙。伊右卫门开始担心自己能否养活这么多人。前面也提到过,二百石最多能供六七人,而现在有十人。更何况,他是新近提升的,今年的年俸还没有入库。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依靠以前的积蓄,坐吃山空。

“千代,能应付过去吗?”伊右卫门问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

“啊哈哈,你也太乐观了吧。人每天都是要吃饭的,还得穿衣。武器也得给他们配备。”

“还真是呢。”

“喂,你到现在才意识到啊。”

“哪里。是才发现一丰夫君居然肯对这么细小的事情用心,感动着呢。”

“老婆大人太悠闲了,俺才不得不用心哪。”

“真是抱歉得很呢!”

“自从父亲战死后,俺就流亡在外朝不保夕,年少时吃苦不少。你呢,虽说也是自幼没了父亲,可你有个好姨父,所以一直锦衣玉食根本没吃过什么苦。咱们之间也就是吃没吃过苦的区别罢了。看来人是不应当吃苦的,一旦吃苦太多,便总是会为将来的事情苦恼。”

“我正是儿时过得悠闲,所以将来的事才看得很开。如果下次再立战功,养活十来个人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么?”

“要立战功,是需要武运的。”

“一丰夫君生来就武运极旺,千代可是坚信不疑的。”

“嚯,真的坚信?”

“坚信不疑。”

伊右卫门与千代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就成了乐天知命的人了。“原来如此,俺是有武运的人啊。”

“的确如此。”千代断定道。

“那真得感谢上苍了。不过千代,不论下次合战打得有多漂亮,要是连今天明天都揭不开锅,俺还是没法儿养活他们啊。”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一丰夫君,我也一样穿粗衣吃杂粮好了,如果还不够,就去把小袖卖了。”

“真是天真又肤浅。你能有多少小袖拿去卖呢?”伊右卫门感觉这位从小不愁吃穿的千代,真的是太乐观了。但是千代却绝非他想象的那般天真悠闲。她的天真悠闲都是母亲法秀尼教给她的演技而已。

“妻子如果不阳光开朗,丈夫就无法投入全身心去做事。就算是对丈夫发牢骚,如果从阴气沉沉的嘴里说出来,丈夫便会心情委顿失了上进心;但同样的牢骚如果是以阳光开朗的心情说出来,丈夫反而会更受鼓舞。而做到阳光开朗的秘诀就是,总认为明天会更好,就成了。”

说句实话,千代其实也心里没底,毕竟一下子新增这么多人。不过,不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千代是在美浓不破一地被称作“贵人”的不破家长大的,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千金。但她却好像天生有着运筹家计的能力。本应非常拮据的开支,在她的运筹帷幄下丝毫不显贫相。总是什么都不短缺,生活滋润。

不过,千代虽是掌控山内家整个家计的主妇,却连菜板也没有一块。切菜都用量米的方斗代替。她的这个方斗是竹板制成,是中空的一个竹方斗。反扣过来就成了菜板。

伊右卫门曾在厨房探头探脑,见状蹙眉道:“菜板这种东西,就让人做一块好了。”

千代惊讶地抬头看着伊右卫门,道:“这个方斗才是最好用的。人家可是特意这样用的。”千代在上面切了根萝卜让他看。亮脆的咚咚声随之响起。“看,像不像小鼓?”

“原来如此。”他对千代的说法不禁由衷佩服。

“顺便跳个幸若舞 【8】 为夫君助助兴如何?”

“还是算了吧。”

这个兼用于菜板的方斗,在江户时代末期的文化二年(1805),山内家将其赠与高知城下的藤并神社,并长期保存了下来。方斗的背面有无数的庖丁之印。(在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不幸因战火烧毁,现今收藏的是仿制品。)

千代是个手巧的女人。她有一种艺术才能,可以将一堆普普通通的素材做成漂亮美观的成品。

这也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她用各种各样的丝绸碎片精巧地做出了一件小袖。因做得实在太漂亮,一时间好评如潮。当时刚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听说了竟也十分好奇:“给我瞧瞧。”

看了这件作品的秀吉极为佩服。此时正值秀吉一生的建筑杰作——聚乐第 【9】 完成,后阳成天皇亲临聚乐第时,秀吉特意展示了这件小袖,自诩自夸了一番。或许千代能当一名不错的服饰设计师。不过这都是后话。

言归正传,管理家计这事,要是太苛刻不免会怨声载道;要是用算盘算得分文不差,家中氛围难免了无生趣。还是有点儿艺术家的感觉最好。千代的此种能力与生俱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亦是艺术性的,若要仔细计算,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那就好。”伊右卫门虽有一颗会计算的头脑,可也渐渐倾向于千代的“艺术”式家计运筹了。

之后数日。元龟元年(1570)六月十九日丑时,从城中忽地传来一阵法螺号角声。

(啊!)

千代猛地起身。旋即打燃火石,点亮烛台。房间一瞬亮了起来。“一丰夫君,一丰夫君!”她摇了摇伊右卫门,而他却似傻子般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然,“城里有出征的号角声响起呢。”

伊右卫门“哇”的一声坐起身,望着千代却道:“哦,怎么是千代啊?”

一定是睡糊涂了,兴许是刚刚梦到在战场被对手推来搡去吧。

(真是个糊涂虫。)

千代不禁有些着恼。“一丰夫君,那么响亮的号角声你听不见吗?”

“……”好像清醒了一些。他冲向壁橱,猛地打开装有盔甲的箱子。“千代,泡饭。”

“已经准备好了。”其实千代已有预感,觉得夜里说不定就会响起号角。

前一天傍晚时分,木下藤吉郎骑马经过了他们家门口。因要增建一些长屋,千代与木匠在商讨详情。她领着木匠来到路上,指了长屋门给他看。这时藤吉郎过来,见状朗声道:“这不是伊右卫门夫人吗?”

千代转身,眼见是木下大人,稍觉惊愕,正待言语,却见藤吉郎一扯马缰站定了,道:“真是勤奋上进哪!增了俸禄就马上增建长屋么?”

“啊,是。”千代顿觉有些慌乱。

藤吉郎仿佛对千代这种少妇的羞涩腼腆模样很是中意。“别紧张嘛。伊右卫门好像去过美浓、尾张了吧,招到好侍从了吗?”

“是,非常好。”千代似乎有面红耳赤症,一张粉脸一直红到耳根。这又让藤吉郎十分中意。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好的侍从,俺藤吉郎也很想见见呢。”

“啊?”千代欣喜万分,而她的表情也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此亦可谓她的功德之一吧。千代姣好的笑颜传染了藤吉郎,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翻身下马。原来他是想进屋去瞧瞧新侍从的样子,叫千代在前面带路。

对侍从来说,能得到织田家大将的这种破格的礼遇,已是幸运之至。可是不巧,伊右卫门却并不在家。千代领他入庭,然后让吉兵卫、新右卫门以下的新人跪拜在地,每人都有幸得了一句藤吉郎的吉言。

随后,藤吉郎便重回马鞍,离去时看着晚霞当空,道:“明日若是天晴该多好。”像是离开之前的喃喃自语。

千代总觉得他这句自言自语是有深意的。为以备万一,她做好了丈夫出征的准备。

伊右卫门出门口时,五藤吉兵卫一行人已齐刷刷跪拜在地。出了庭院,牵马夫已牵了马匹过来。

“今夜真是星光灿烂啊。”伊右卫门仰头望了望天,纵马启步,“千代,出发啦!”

站在门角的千代,无言地低下了头。无数的火把从她的门前飞驰而去,都是如同她夫君一般,听到出征的号角便即刻奔往城里的人马。

(俺也不能拖后腿。)

伊右卫门很快便被卷入轰隆隆的马蹄声与盔甲的金属碰撞声里。脑子里已经没了千代的身影。

(男人千万别回头——千代说过。)

比起此刻的瞬间,伊右卫门更愿意去遥想将来。

(功名……)

伊右卫门的感情生活是单纯的。或许是聪慧的千代故意促成的。男人是什么?——伊右卫门这样思考着,无论他多么能言善辩,多么风流多才,那又怎样?用以表现男性尊严的,非功名莫属。这是年轻伊右卫门的哲学。

(但此哲学也可能在某天分崩离析——)

年轻的伊右卫门在当时,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拂晓,织田三万大军开始行军出发。众将士此刻还未被明确告知,攻击的目标到底是越前朝仓氏,还是近江浅井氏。

夜空徐徐泛白。总大将信长位于中军的马鞍之上,因不喜流汗并未身着铠甲。他头上戴着黑漆斗笠,身上穿的是单层白色和服、外披一件黑色阵羽织 【10】 ,这黑色阵羽织的背面,银箔织就的桐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极为耀眼夺目。

先锋部队来到关原附近时,全军将士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方之路在此一分为三。若走北国街道,那便意味着此番要挑的是朝仓的居城——越前一乘谷。南方是伊势街道。径直前行的话,就进入了中山道,尽头便是近江。

(走哪边?)

伊右卫门也在猜测。最终,先锋部队径直前往近江的窃窃之声宛如波浪般传来。

(还是进攻浅井么?)

伊右卫门不禁打了个冷战。近江的浅井氏,世人都称其兵将敏捷骁勇,战马膘肥体壮,枪炮多且精良。

在醒井一地宿营时,伊右卫门音色微颤道:“吉兵卫,敌人是浅井。”

“明白!”吉兵卫等众人也都很是紧张。大概这次战役,决不会像敦贺的支城攻战那般容易。

“吉兵卫,这次好像得做好随时战死的准备呐。”

“已经准备好了。”武运绝对没有可以白白拾得的道理。

“破竹之势”这个词,就是形容进攻近江的织田军团的。

云雀山、虎御前山山麓一带的农村已被烧光,浅井氏三十九万石的居城——小谷城已经近在咫尺。小谷城的东南方有一个横山城,是小谷城的支城,亦是浅井氏的重要要塞之一。横山城失守,则小谷城的防御力折半。

横山城在卧龙山的山顶,三层楼阁以顶天之势建于湖北面,山脚便是绕城而过的姊川。

织田军总大将信长亲自率兵包围了此城。对方要冲出重围实属不易。浅井方此时已从越前同盟军的朝仓氏处得到一万的援兵。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六日夜半,近江战线拉开阵势。浅井军士气极为高昂。为救横山城,他们反从背后包围了织田的围攻军,准备将其歼灭在姊川河畔。

“三河大人(家康)还没到吗?”这句话自打信长包围横山城后,已经问过无数次。

“先锋部队据说已经到达岐阜了。”驿使会时不时传回这样的消息。

“已经到垂井了。”

“现刚到醒井,想是不时便能到达。”

在敌方援军朝仓部队到来的二十六日,织田方的同盟军德川部队一万人马也终于加入了横山城包围的战线里。在龙鼻本营的信长亲自去迎接了德川。

“三河大人,真是感激之至!”信长不禁握住了家康的手。

这个时候浅井方自然不会停止作战活动,他们挟姊川而上,在野村、三田村这些地方集结大批人马,形成了新的战线。二十七日夜,伊右卫门与侍从们在姊川对岸,望见对方如繁星般的火把在频频移动。

“看看那些。”吉兵卫道,“敌方是准备在明天凌晨来一个乾坤一掷的决战呐。”

“原来如此。”伊右卫门透过夜雾,呆呆地望着火把频繁往来。吉兵卫对战事的直觉极为精准。

“新右卫门,你怎么看?”他转问新右卫门。这个男人也有着敏锐的直觉。

“大概,正如吉兵卫所言,是要决战了。连吉兵卫都这么认为,本营肯定早已觉察到了。或许即刻就有部署变动吧。”

伊右卫门的优点之一,就是深知自己并非十分有才。因此总是询问征求两人的意见。两人更是高兴可以成为少主的两翼,助他功成名就。伊右卫门在听取他们的意见之后,会采取其中最为合理有效的意见。伊右卫门的能力就在于选取有用意见的准确度与高效性上。

姊川是北近江的大河,源头在美浓境内的高峰铁粕岳,成川后笔直往南,流经伊吹山的山麓,再从伊吹山往西曲折流经湖畔平原,最后西流十五公里汇入琵琶湖。浅井、朝仓的阵营在姊川北岸,织田、德川的阵营在南岸。就地形来说,浅井、朝仓军更具优势。因他们所占据的北岸有垂直高耸的山崖,织田方要攻破实非易事。

夜间,信长迅速召集诸将至龙鼻本营,召开了军事会议。虽名曰军事会议,但在信长看来并非是要与人商量,只需命令各个部署去攻击便可。不过在军议前,信长倒是征求了同盟军家康的意见。

“你们既然刚到,风尘仆仆的将士们也定是累了。就作为后备部队待阵如何?”

家康时年二十九,一听是作后备部队,愤然道:“恕难从命。在下不到三十,属少壮之列。您把我当个老人放在后面唯唯诺诺待阵,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别的意思,只是考虑到将士的疲乏而已。”

“此种担忧实属多余。我既然加盟过来,就是期望打头阵的。后备部队听起来像是要等到下辈子一样。总而言之,让我去打头阵。若非如此,今夜我便撤兵回浜松。”家康道。

打头阵的损耗是相当大的。大将自己亦战死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家康却要去扛这副重担。此人决不是因为血气方刚才如此义愤填膺,他习惯于把利益放在远处,习惯于做长远的考虑。把大利置于将来,对眼前的小利得失毫不计较,这便是这个男人的思维方式。

信长毕竟是信长,他早已熟知家康的思维方式。只要对他说“你做后备部队”,那家康当然会面露难色,争着要“打头阵”了。信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既然自荐去打头阵,那么就决不会随随便便地去战斗。信长对这种心理是深以为然的。最重要的是,家康的军队以三河兵为主力,比以尾张军为主力的织田军要强很多。让这个强兵军团去为自己打头阵,是信长求之不得的好事。

“那么,头阵就拜托了。”信长道。

随后便是军议,信长公布了头阵军团。诸将沸腾起来,愤懑不满之言不绝于耳。对诸将来说,织田家关乎存亡的此战头阵,竟然被客将抢了先,心里委实难受。信长是厌恶议论的人,于是大喝一声:“尔等太过无礼!什么都不知道,凭何反对?”

于是军议就如此定下。然而木下藤吉郎的部署——

德川部队为打开渡河作战的缺口,从织田阵地的左翼出发,进入一片叫千草部落的离河畔最近之地,在此等待天明。这一切均是在暗中进行。

信长直属的织田部队里,也任命了先锋。选拔了一位叫坂井右近的惯于冲锋的猛将。第二队是池田信辉。第三队是木下藤吉郎。信长并不认为对岸的浅井、朝仓联军是容易对付的敌人,因此在本营摆了满满十三段纵深的队列。

各个村寺的初夜钟声(晚上八点)传来时,织田军便开始按部就班,两个小时便各就各位。

“咱们是第三队呀。”伊右卫门有些垂头丧气。本来期待此战再夺功名一跃而成一千石的身份来着。若非如此,怎能养活已经超员的步卒们?

“少主不要气馁。武运这种东西,谁都不知道在哪里就碰着了。”吉兵卫安慰道。

“正是这样,”新右卫门也点头附和,“过世的老爷也这么说。只要认认真真拼命努力,武运自然就会被吸引过来。”

是吗,原来父亲竟说过这样的话呀?伊右卫门脸上的忧郁很快散开。其实,他并非是被这般随处可见的安慰话所感动了,而是想满足一下两位家臣的说教癖。可以说,这个男人的胸襟,也随着俸禄的增加而变得宽广了些。

木下队一行人,或在民家轩下,或在树荫里补充了些睡眠。深夜两点,所有人都被叫醒。

“噢,多美丽的星空啊!”伊右卫门望了望北近江的夜空。虽说已是六月,夜雾却仍会透进铠甲下层,浸润僵冷的身体。

凌晨三点,东部千草部落方向,有响亮的枪声响起。对岸的浅井、朝仓阵地上,有繁星点点的火光燃起。顷刻间,振聋发聩的枪炮声席卷天地而来。

“噢!德川大人的渡川作战开始啦。”木下队即刻动身前往。

前方,织田的先锋坂井右近队,正吼叫着冲进河中。伊右卫门身形一颤,打了一个冷战。战斗已经打响。

“少主,少主,您在哪里?”吉兵卫在马背上大吼。

“在这儿呢。”伊右卫门忘我地移动着前进的步伐,与众人推推搡搡来到了河岸。夜色昏黑,虽然看得并不十分分明,但眼前的姊川已经明显化作一幅地狱之图。无数的火把混入河水之中,四周硝烟弥漫,叫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吉兵卫、新右卫门,别撇开我!”伊右卫门跳下河。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马儿拐了脚,他被猛甩了出去。

虽然他是翻了个筋斗才落入河中的,但运气实在不好,落入的是一个崖下之渊,水深不见底。

本来流入琵琶湖东岸的大小河流,从北一一数来,有余吴川、姊川、天野川、犬上川、爱知川、日野川、野洲川等,均是不甚长的河流,一遇大雨便水流湍急,但平素却是河床见白的旱河。姊川也一样。可毕竟是大河,也会有急流,亦会多少有些深渊。

伊右卫门不小心落入的就是这样的深渊。因穿着沉重的盔甲,他下坠的力道很大,眼见着越沉越深,手所触之处,竟已是河底的砂石。

(这下麻烦了。)

他在河底砂石上曲蹬跳跃,蹬了多次才终于浮上河面,而此刻所见,是大队人马正从眼前穿行而过。多得竟数不胜数。好像是第五队、第六队的部队正在渡河。伊右卫门所在的木下队大概早就渡到对岸了吧。

他找了找长枪,没找到。马儿也没了身影。别说马儿,侍从们也都不见了。他们或许是以为伊右卫门早已去了前方,这里竟一个都不剩下。

(怎么办哪?)

他有股想哭的冲动。忽然,头上的繁星晃入眼帘。蓝黑的夜空里挂了一颗极为耀眼的星星,他想或许是金星吧,可那应是日落后挂于西天的一颗星,这个时候决不可能会这样俯瞰着自己。

(啊,是千代!)

那颗星仿佛是千代的面庞,正对他微笑颔首:“没了枪没了马没了侍从,可夫君自己不是好端端站在那里么?战斗总是有千般变化、万种可能的。就这样素手徒步,往前走好了。”

(可以就这样往前走吗,千代?)

“嗯,你行的。”

(千代能一直守护我吗?)

“当然。”

伊右卫门扶正头盔,溅着水花,心无旁骛地奔跑起来。这时最后面的信长的旗本们,也正旗鼓堂堂地涉河而过。伊右卫门终于抓住了对岸山崖上的一丛草。使一把劲儿,身子便高了一尺。他就这样沿着崖壁攀缘而上。背后的伊吹山渐渐被染作紫色,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的太阳也露出了圆脸。

伊右卫门从崖边探出了身子,战场近在眼前。硝烟与朝雾弥漫其间,隐隐约约中,目之所及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炼狱之图。在此间左右往返的,多是浅井、朝仓的武士;织田方的武士们很显然已怯意萌生,攻势衰颓,只剩了防守的力量。

后来才知道,这时的先锋坂井右近之队已然溃败,连其子坂井久藏都已命丧黄泉。三百余位兵将之中殒命的竟达百余人。第二队的池田信辉也被冲破阵势,第三队木下藤吉郎亦处于溃败前夜。伊右卫门若是没有落马,现今或许已是这累累尸体之中的一员了。

当阳光拂去晨雾时,眼前的光景瘆人之至。这样可怕的战斗场景,在伊右卫门的一生中也甚少见到。

失去主人的马匹,在战场上嘶叫着狂奔乱走。各处都有对战的身影,可几乎都是在瞬间便定了胜负。理由很简单,当一人制住另一人时,处上位者会被处下位者身旁的侍从用长枪一枪刺中,待他好不容易起身,准备扯了对方头颅割下,却又会被赶来的对手结果了自己刚才好不容易拾得的小命。

“驾!”伊右卫门身旁出现了一位穿朱色盔甲的武士,他胯下马匹吃痛正跑得飞快。

(噢,那不是——)

他认识此人,此人头上的头盔因装饰着鸡尾而别具一格。于是他明白过来,此人就是第十队里名叫田沼云右卫门的豪士。他撸着一根据说是加了青贝在内,让其引以为豪的长枪,冲入敌阵。可瞬时便被敌军的战马包围,还未来得及交上一个回合,便被数柄长枪刺在空中。他被合刺了三次,大概第三次刺的已是死尸一具了。

信长的旗本们此刻已渡河完毕。浅井、朝仓方可怕的强势攻击,业已摧毁了织田阵营十三纵队里的十一队。

(这可是败势。)

伊右卫门不顾一切奔跑起来。他只顾奔跑个不停,却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

(马!要一匹马!)

他终于确定了目标。与其求敌一战,不如求马一匹。在他心无旁骛狂奔乱跑的此刻,眼前突然变作了茶褐色。是一匹马正要跳过他的头顶。

(砍马胫骨!)

这是他对付骑马武士唯一的经验。伊右卫门右肩扛刀,浑身用力一挥。可是斩落的只是马缰。不过这一失手反是好事,敌人顷刻落马。伊右卫门旋即夺过马匹,纵身一跃,双足夹紧马腹,连刀带鞘击中正爬起身来的敌方武士。对方应声而倒。旁边有个步卒如影子般奔来。

(噢,那不是伊作么?)

伊作是千代娘家——不破家领地出身的新任下级侍从,体格强健而动作敏锐。“少主,让我来。”他说罢便与对方斗作一团。

不久吉兵卫也气喘吁吁地徒步跑来,他似乎也丢了马。新右卫门也携了步卒飞奔而至。

少顷,那位浅井武士的侍从们护主心切,急奔过来。有步卒骑士共十五六人,黑压压一片。死斗开始!可怎奈伊右卫门一方人数太少。

伊右卫门连长枪都没有,好不容易抢来的马匹却没有缰绳。于是他抽出短剑,衔在嘴里。马匹飞奔,他趁势从马背跃起,飞身直扑浅井方的武士。

“哇——”在武士仰面倾倒的那一刻,伊右卫门的双刃短剑已经贯穿对手的喉咙。得手后,他夺了长枪一跃而起,朝与新右卫门搏斗的男子右胁下一枪刺去。甫一抽出,又顺势横扫,击中一个扑将过来的敌方侍从的小腿。

“少主,打得漂亮!”吉兵卫大声道。

这时吉兵卫抱住了一名敌军队长的后背,其队的一员正与伊作纠缠。只见吉兵卫抓住枪头,用枪柄挑开对方铠甲下摆,朝腹部一捅。对方立时失了劲道,被压在身下的伊作此时一扭腰,反而骑在了对手的背上。

“伊作,小心!”吉兵卫嚷道。两人对打的此刻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处于下位的对手还有余力,总不惜使出最后的力气来殊死一搏。

“伊作,不要慌着去砍脑袋,抓牢头盔的护额!”经验丰富的吉兵卫在教伊作实地作战,“右脚,右脚!用右脚踩住肩膀!”

正说话间,敌人握住了伊作去抓护额的手腕,使劲一拧。“啊——”伊作从敌人身上摔了下来,似乎手腕骨折了。

还有这一招啊。这是披甲待战、披甲较量这类的战场格斗术之一。后来逐渐演化成柔术,进而成为柔道。与今日柔道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初几乎都是反手制胜的招数。

“看好了!”吉兵卫飞跃过来,与敌人对打数招后终于将对手了结。翻开对手袖印 【11】 一看,有名字写在上面。原来此人竟是浅井方的一员足轻大将——鬼藤三郎兵卫义兼,是名震数国的豪士。

“少主,武运高照啊!”

(俺真是运气好。)

伊右卫门有雀跃而起的冲动。然而他们所在的木下队却踪影全无,大概已经四分五裂了。

这次合战,借《信长公记》里的文字来形容一下:“一时间你推我搡,喧嚣叫嚷,黑烟冲天,镐锷断裂;着眼处尽是你死我活,分崩离析。”正所谓混战一片。

有一个浅井方排名第一的豪杰,名叫远藤喜右卫门。在混战之中——我定要取下信长项上人头——他扯掉袖印,混进了织田的队伍。不多久,他已经突击到信长的面前。信长的旗本竹中久作(竹中重治之胞弟)勉力应付了过去。竹中久作死力抵住远藤的攻击,最终取了远藤的首级。

形势依旧对织田、德川联军不利。但在战斗中途,信长令整装待命的预备队——稻叶道朝队,去咬住浅井的右翼。同时家康也让榊原康政队去攻击朝仓的侧面。很快浅井、朝仓联军便土崩瓦解了。

当战势一旦开始崩溃,怎么挽救都是白费气力。

浅井、朝仓方当初只有两处处于崩溃之势,但无奈崩溃有着极强的传染力。不多时,便导致了全军的分崩离析。敌方武士们四下散乱,争先恐后择路而逃。很难相信他们就是刚才那群生龙活虎的浅井、朝仓强兵。

“少主,乘胜追击如何?”吉兵卫、新右卫门道。没有比剩勇追寇更容易的事情了,即使这些战功得不到什么好评。

“可是,木下大人在何处?要是不归队,会被指责偷偷摸摸的。”伊右卫门在散去的朝雾之中努力找寻着藤吉郎的身影。当时,信长还未允许藤吉郎使用马帜 【12】 ,所以这个战场上看不到那个有名的金葫芦。

“木下大人去了何方?”

“木下大人您见过吗?”

伊右卫门与侍从们走一处问一处,却收获不大。

“不知道。”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什么?木下大人?还有人连自己的主帅都弄丢的吗?”亦有人拿他们打趣,再不屑一顾地离去。

终于在一个叫“大路”的部落边缘,伊右卫门找到了木下队。

“噢,伊右卫门啊,辛苦了。”藤吉郎的微笑里有些许的轻松。此种境况下,本该少不了对部下一顿狂训,质问部下混到哪里去了才是。但他却丝毫不怒。

“伊右卫门,去休息吧。”

“啊,不去追击吗?”

“不追。”

待回过神来,他才发现织田全军已经偃旗息鼓。

从战术上看,就此乘胜追击,扩大胜势,而后集中兵力包围浅井居城小谷城的山麓,再一举夺城才是正道。假若就此罢手,此番战役也只能是以织田的六成胜利而告终。

藤吉郎也多次派人去信长的本营进言。但是信长并未有所动,他是谨慎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性格急躁的男人,却除了桶狭间战役以外,再不愿作出其不意的短兵相接,如钓鱼翁一般。其实,越是急躁的人,一旦开始垂线钓鱼,便越是能长时间地专注于此。当然,这仅仅是钓鱼达人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情。信长正是如此。

“把小谷本城周围清理干净!”终于,他将作战方针明确无误地告知手下武将,开始对小谷城周遭的支城进行溃灭作战。

首先,攻陷横山城,让木下藤吉郎率三千人马镇守。然后让丹羽长秀包围佐和山城。同时,让市桥长利镇守小谷城外北山,水野信元镇守南山,河尻秀隆镇守西面的彦根山,构筑了各个临时要塞。信长自己则在全军论功行赏之后,早早便回了岐阜。

伊右卫门俸禄升到四百石。他仍然在藤吉郎队里镇守横山城,承担着攻夺小谷城的最前线要塞的守备职责。

四百石,此次加封不少。因还在战斗之中,封地等都尚未确定,但无疑十分鼓舞人心。

“吉兵卫,俺能在织田家做事,真是幸运哪。”伊右卫门躺在横山城西哨所的木板地上这样说道。哨所窗外,可以远眺琵琶湖。离湖岸仅有一里半距离。

横山城位处丘陵之上。西面湖水,东面伊吹山,西北方三里之外,便是敌军的小谷城,正是掎角之势。信长率主力回岐阜的这段时间,每日都会有些小纷争,但不会有决战。六月的阳光从箭孔照射进来,哨所里就跟蒸笼一般闷热。

“能为织田大人效力,真是很有运气呐!”

“人一生的运气好坏,就是自己所跟随的大将所决定的,真是难得的荣幸啊。”

诚如斯言。

战国时代走到如今,各个新兴国,无论关东的北条氏,还是中国 【13】 的毛利氏,都已经在领土扩张上达到了极限,如今已转攻为守,只考虑着如何保全。越后的上杉,甲斐的武田,这两位被称做“日本双璧”的强势武力,因彼此牵制,领土扩张进行得并不顺畅。土佐的长曾我部氏,作为新兴势力之一,已经并吞了整个四国。萨摩的岛津氏,势力范围已扩展到几乎整个九州。但他们终究都离中央太远,正所谓鞭长莫及。

得近畿者得天下。出生于尾张的信长,正好具备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况且,他势力范围的膨胀速度可谓“异常”。领土竟是每月都在增加。所以连伊右卫门这样的人,也自然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要当好兵,首先就要选好将。”吉兵卫道。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之前的室町时代,再先前的镰仓时代,这之后的德川时代,在这些社会结构固定的时代里,人便不容易摆脱出生环境的束缚。但战国时代则不同。主人可挑选有能之士为我所用,而有能之士也可选择自己跟随的主人。双方都有选择的自由。若是主人无能,无法振兴主家,那就该趁早投奔明主。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主从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各自的才能交织在一起的,并非此前或此后那般通过忠义、情义而织就。

总而言之,正是所谓“七度浮浪人,始得一武士 【14】 ”的时代。伊右卫门畅言“跟了一位好主家”这句话,是有其时代背景的。而无功、无才者,自然不受待见,时刻会被这个时代抛弃。

“受人尊敬的木下大人也是智勇兼备。此人说不定会成为织田家首屈一指的大将呢。”这本是千代的推测,伊右卫门现在借来一用。他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信长虽在姊川战取胜,但并不意味着浅井氏就此灭亡。此战是在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此后浅井氏的小谷城,依然在伊右卫门所在的木下藤吉郎队镇守的横山城对面屹立不倒。此城被攻破,已经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漫长的包围战开始了。

这之间,信长并非只是着手于对浅井的攻势。与摄津石山本愿寺挑起战事之后,又跟浅井、朝仓的奇袭部队在琵琶湖畔的坂本城有了小摩擦,其间与两氏佯装议和。后更与伊势长岛的一向一揆引发了战火,陷入苦战之中。之后又夺取了睿山。总之繁忙得紧。

不过伊右卫门他们却不甚忙。他们一直镇守在横山城内,而且,兴许以后数年都得滞守于此。元龟元年已经秋去冬来,而后,又到了翌年春天。

“哎呀,信长公可真是耐性甚好的大将呐。”言语中尽是无奈。

敌方的小谷城在三里之外的丘陵上。天气晴朗时,甚至能看清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马。却不能强攻。守城大将木下藤吉郎,担心将士们因久滞城中而惰气弥漫,所以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避免。

比如由己方的人马去时不时生点儿事端,去敌方城下的稻田搞点儿破坏,去烧一个村子什么的。与战局无关的小打小闹可谓层出不穷。不过说到底,都是小卒小兵的打闹罢了。对方也不会有名将出来露脸。因此对伊右卫门他们而言,就等于丧失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藤吉郎对“人”这种动物看得极为透彻。他察知了阵营里的气氛,于是允许将士们在横山城脚的村外,筑起小小乐园,还默认了游女 【15】 小屋的存在。城中之士,成群结队定了日子外出。但伊右卫门却与此无缘。

“俺不好这口。”他总是一口回绝。其实伊右卫门还从未碰过游女这类人。

“吉兵卫、新右卫门你们去。”

“少主可真是守身如玉啊。”吉兵卫他们也实在没辙。不过,他们也决不会跟主人一样客气。他们三三两两快活地出了城去,再回来对游女们品头论足兴致勃勃。有时在伊右卫门面前说话也毫无顾忌,简直就是炫耀。可伊右卫门仍旧无动于衷。

(真是怪人。)

连自小就对伊右卫门一清二楚的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对此事也是极为纳闷,暗地里会说:“兴许是少夫人太可怕了吧?”或者会说:“应该是性格问题。不过上次在京城的空也堂,那位小玲的事,反而显得蹊跷了。”

正当他们如此这般讨论时,那位小玲果真出现在横山城下。

小玲此次来到横山城下,已不是女谍的身份了。她心底里念叨着“就是他了”,所以才特意来到这战乱之地。

(他说过他叫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

这个织田家平凡的武士,身上还留有些许少年的气息。她想着一定还要再见他一面。

(不过他并非有趣的男子。)

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被他所吸引。“不,不会是爱恋。”她对栖身于浅井小谷城内的表兄望月六平太,这样肯定道。

望月六平太是南近江甲贺一地有名的乡士,是顶着所谓忍者、甲贺者 【16】 等头衔的男子。在足利氏的鼎盛期,此人是南近江领主六角氏的下属。六角氏与浅井氏结为同盟,亦加入了对战织田军的阵线。因此望月六平太便领着下级忍者们滞留小谷城,从事间谍活动。

小玲作为望月一族的一员,也处处帮衬着六平太。

请读者们回忆一下当时空也堂的情景。“叔父成了空也僧。”小玲在武者小屋里对伊右卫门他们说过的“叔父”,就是这位表兄六平太。六平太实际上是化装成空也僧的模样潜入京城,目的是为了把握织田军的动向。

他比小玲年长九岁,已经没了牙齿。平素,嘴里装着用黄杨树枝加兽骨制成的假牙,出行的时候就取下来。若是没了假牙,再穿一身空也僧的装束,怎么看都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小玲与六平太之间,已经有了肉体关系。不过任何一方都没有所谓爱情的存在,无非是彼此间的生理需要而已。当小玲说,她要到三里外的敌军阵营——横山城山麓去的时候,六平太道:“毫无意义。”战斗已经打响。甲贺者在战场上的任务,就是放火、打劫而已,不会用到女人。

“也许是毫无意义,可我要去。”小玲这样回答他。

而后六平太扑哧一笑:“是有意中人了吧。”顺便意兴阑珊地添了一句:“无聊。”他并非是因为嫉妒。这个年轻人,或许是因为总是化装成空也僧模样的老行者,连心都变老了。他对世事有一种奇怪的体悟,本来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那些霸气、嫉妒、出人头地的欲望,都被他故意扼杀了似的。

“那个叫山内伊右卫门的,就是你中意的人?他哪里好?”

“我自己也不明白。”莫非是因为小玲她自幼生长在甲贺者的周围,像伊右卫门身上的那种平凡无奇,在她看来反而动人心魄?

横山城东麓有一个叫乌胁的部落。一日,正在周围晃悠的五藤吉兵卫,被扮作割草女的小玲叫住了。“哎呀,这不是小玲么?”

“是。”她垂目娇声道。

“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并非此地的乡下人吧?倒是听你说过,是石上村的人,好像要往京城去寻找什么叔父来着。”

“我还想跟伊右卫门先生见上一面,所以从京城赶来了。这身打扮,是因为怕被武士们当做是游女,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要撒谎也要看场合吧。”吉兵卫满面胡楂的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这是这个男人最大限度的恐吓神态了。

“你,难道不是浅井的女谍吗?乔装打扮的伎俩高超得很呢,是在甲贺出生的吧?”

“不,不是的。”小玲已经泪眼朦胧,“不是的,吉兵卫。”

“喂,你还敢直呼俺的名讳?”

“求你了,让我见见伊右卫门先生。”

“当人是傻子么?”吉兵卫狠狠擦了擦脸,被姑娘这么求着,他总会变得心很软,“你自己想想,小玲,像你这样长了尾巴的女人,俺会巴巴地牵着去见自家主人么?”

“我没长尾巴呀!”小玲双手移到背后,摸了摸自己臀部,“真的没有啊。”

“俺说你女谍气味儿太重。”

“那个……吉兵卫大哥,如果我是女谍的话,也求你想一下,作为女谍的我,怎么会接近伊右卫门这样身份低微的武士呢?有什么用?”

“态度倒一下子变严肃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小玲双手仍放在臀部,望了望吉兵卫的脸,“干脆,都跟你说了吧。吉兵卫大哥,你刚才的猜测就你而言已经是做得很好了。你面前的小玲的确是甲贺乡出身,我父亲侍奉的是近江六角大人,表兄侍奉的是近江浅井大人。但是,父亲已经过世,六角大人也已经半死不活了。如今我跟表兄六平太虽然身在小谷城,但谈不上对浅井有多少恩义。我已经不是女谍了,现在没了去处,这才滞留在小谷城里的。”

“你的话真是够唬人的啊!小玲,那这么说,你到京城空也堂来的时候,就是女谍啰?”

“那自然是。”

“啊?自然是?”

“难道不是?那个时候我不过在执行任务而已。吉兵卫大哥若是执行任务,也会一样的不是么?”

“倒也在理。”

“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说啦。况且我现在根本就不再是女谍了,你就别再害怕啦。”

“俺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就请引见啰。”吉兵卫的双手被小玲握住。那是一双小巧可爱的手。

五藤吉兵卫实在是心软。小玲手掌的柔软、纤细、可爱,让他顿生好感。

“你不是坏人。”他道。这种事情对常人来说好像时有发生。就算当初认为是个讨厌的人,可当看到他耳根子红得发烧时,也会不自禁地想:

(或许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人呢。)

人这种动物,总是对自己的同类时刻怀有敌意、嫉妒、冷酷、憎恶等情感,而心的另一侧却时刻在找寻着心与心相通的地方,哪怕这样的地方仅有一处,也会动了心去爱。

“你不是坏人。”吉兵卫这句话里,大概便藏了如此深意。“不过,在这个乱世上,你也够怪的。干吗不回甲贺乡,当你的土豪武士之女?”

“这个嘛……”

在甲贺乡,分了家后造新宅,新宅造好又设隐居,一块地被割得七零八落,所谓土豪武士,也只徒留了一个空名而已,大多数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因此间谍在这种地方自然如鱼得水,发展得蓬蓬勃勃。靠卖情报为生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与山峦那边的邻国伊贺里的忍者不同的是,甲贺者的地域凝结力很强,而且对既有权力十分顺从。六角氏在作为近江守护时,他们出力甚多亦很忠心;当浅井氏登上战国大名之位时,他们更是忠心耿耿。可是,自从织田信长开始侵略近江,甲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和平的山乡了。可这种事现在看来也都无所谓了。

“总之,就算回到甲贺乡,父亲与伯父都不在了,一样活不下去。我是没有办法才滞留小谷城的。在城里,可以造箭,可以修补盔甲,反正能吃得上饭。”

“是么?”对方可是大名鼎鼎的甲贺忍者的女儿,她的话吉兵卫怎敢轻易相信?然而情感占了上风。“你在这里等着。”吉兵卫奔走起来。

待他回到城中找到伊右卫门,便立即告知了事情的原委。

“什么?小玲?”伊右卫门的脸铁青一片。不过亦有几许温存在心里,这种温存,像是一种爱慕。

(那是一个与千代不同的女人。)

“不见。”

“这个妹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仔仔细细想来,不过就是那个雨夜里的小姑娘罢了。”

“真的?”他动摇了。

“以保万一,在下跟新右卫门陪少主同去如何?不过少主也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去见个妹子哪有要人陪的道理?”

“呃嗯。”那天夜里小玲的身子在他脑里浮现出来。伊右卫门出城了,被小玲吸引着。

伊右卫门下了山,在栎树林中唯一的一条小道上行走。不过,林中倒并非只有栎树,还有栗树、枹树、楢树穿插其间,最为高大的当属楠木,树梢上挂着一片被落日烧红的天宇。他见到一棵楠木树干上,缠着茑蔓。

(吉兵卫确实说过,是在这样一棵树附近的。)

他背后有沙沙之声响起。

(是小玲么?)

可待他转过头去,却见一个戴白色空也头巾出行的空也僧站在那里,是一位老人。这么想就错了,那是甲贺者望月六平太。不过伊右卫门当然不明所以。

“敢问僧人,在此处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嗯?”六平太扬起下颌,“姑娘?是施主的女人?”

“我只问了尊驾见过与否,其余的不用尊驾费心。”

“你倒是口齿伶俐。”空也僧六平太,在一个朽木桩上坐下身来,“老衲看人面相看了五十年。之所以问你,是因为你的面相让老衲不得不问。”

“面相?”伊右卫门想是遇到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和尚。可一听这话,他难道还能若无其事拂袖而走?“我的面相有何不妥?”

“已经显出了死相。”

“啊哈哈,别想用这种招数唬人,不过是想诳人钱财的假和尚罢了。战场上的武士面带死相,倒不如说是一种赞誉。人的命运,岂是你这种将死的老糊涂能懂的?”

“能懂。”

“那你再算算别的。”

“你要找的人,名叫小玲。”

一听此言,伊右卫门一下子呆若木鸡。

“你是织田家的人,现在在掌控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手下当差。尾张出身,姓山内,通称伊右卫门,名一丰。”

“你个混蛋!”伊右卫门旋即抽出祖上传下来的美浓千住院 【17】 的一把刀,朝着空也僧砍去。铛的一声,空也僧取棒招架。

“你还太嫩。”他退了几步,举棒在前。对面前的伊右卫门,他已起了杀心。

“你到底是何人?”伊右卫门怒道。

六平太垂棒扫过青草地,直指伊右卫门下腹。伊右卫门赶紧避开,接着挥刀而上砍向长棒。六平太往右边轻盈一跳,下落时顺势反手持棒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啊”地大叫一声打将过来。若是被打中,伊右卫门的头盖骨大概已经变作碎片。不过他是习惯了战场上长枪太刀嗖呼往来的伊右卫门。只见他侧面飞身而起,砍倒一棵幼龄枹树。树倒将下来,挡住了六平太的脚步。

伊右卫门这个人,绝非英雄亦非豪杰,不过令人称奇的是,每次遇险,总会变得聪明玲珑起来。

起风了,青草随风而动。六平太的长棒从对面逼来。他再一跳,就能打到伊右卫门的天灵盖了。

(来了!)

伊右卫门想的不是六平太来了,而是自己的心境到来了。每当有这种感觉时,都会跟在战场上所经历的一样,身子仿佛会浮起一般,肉体的意识消失了。在越前首坂体验过的心境,现在到访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功名的意识。而最后终将连这点意识也会消失,残存于虚空之中的,只剩伊右卫门手中的太刀。

(咦?怎么——)

甲贺乡士望月六平太心中生了些许怯意。

但六平太并不是好对付的。所谓甲贺乡士,大都是从幼年起便经历严格的训练成长起来的,放火、偷盗、混入城郭、乔装易容、投毒等等是家常便饭,还有对投石术、飞镖、刀术等伎俩的学习与格斗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为武家所不齿,正是因为武家看到了其阴暗的一面。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却是武家正统的武士。成日里骑马战斗、指挥步卒,安身立命之后则能调度兵将运筹帷幄,他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着。

双方均瞧不起彼此。

(不就是个忍者么?)

伊右卫门思忖。

(战场上就不说了,眼下一对一的布衣,这类货色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六平太也对自己的技能信心颇足。然而,让六平太感到“不可大意”的,是对手的心境。本以为是个无足重轻的功名饿鬼,可似乎却不全是。伊右卫门的样子,就好似消了肉身一般,只一缕白色焰火熊熊燃烧。而正是这缕白焰,把意想不到的功名带给了平凡的伊右卫门。

“看棒!”六平太的长棒从天空轰然而落。

伊右卫门却不接。若是他接下此招,六平太便会有算计好的另一招袭来。可伊右卫门却连看都不看,趁势蜷作弹丸反弹而上,朝六平太飞身而去。仿佛他那把太刀是活物一般锐不可当。

“啊!”六平太收回长棒,架势走样。千钧一发之间,好容易避开了伊右卫门太刀的来袭。

“住手!”六平太退到十间之外,大声道,“虽说你是织田家的武士,老衲今日却很中意,此后定当登门拜访。现在暂且先把老衲的女人给你。”六平太从草丛里抓了小玲出来,冲他扔了过去。她的手被绑,嘴里塞了布。

六平太离去,留小玲一人在草地上。

“……”

伊右卫门愕然面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甲贺、伊贺的人,并非像传说或谣言里那样身怀奇术。但伊右卫门作为武士的一员,委实难以理解他们的道德与行为。

没有比自己无法理解的团伙更让人生畏的了。这些人,并不是正人君子伊右卫门这种武士所应该接近的。

“……”小玲在草丛上扭曲着身子,一双黑眸在倾诉,“伊右卫门先生,您在干什么呀?为何不替我解开绳索?”

“哦!”伊右卫门似乎有些胆寒地望了望这个甲贺出身的女子。

(不想再跟这个族群有任何瓜葛了。)

他怀了这样的心思。可被绑摔倒在地的小玲,是一种多么蛊惑人心的生物啊!伊右卫门在小玲身旁蹲下,抽出短刀。绳索已松,杂木林逐渐被暮色包围。

小玲自由了,却一动不动。在草地上曲腰侧卧,一如先前。

“怎么了?动不了吗?”伊右卫门担心地看过来。

“扶我。”小玲只一双眼睛在笑,仿佛在说,抱我。

(这是怎样的女子啊?)

完全不循常轨。世间普通女子的常轨,在她身上踪影全无。她双眸凝视着伊右卫门。牙齿也蕴了笑意,很白。暮色下的明眸皓齿,搅乱了伊右卫门的常轨。这个甲贺的女人,身上就有这种让男人逸出常轨的魔力。他掀开了小玲的裙裾。

“不要。”小玲道。暮色愈来愈浓,伊右卫门抱紧了她的纤腰,天地之间只剩了她血液里的温度。伊右卫门恼乱之至。

“不要啊。”小玲的声音低沉而湿润,身形扭动。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越扭动,伊右卫门就会越恼乱。

终于,四周黑暗一片了。天边有细细的一弯月儿挂在那里。在这片黑暗之中,伊右卫门忘记了世俗的一切,变作一个纯粹的男人,与鬼斧神工般纤巧细致的小玲的身体一起,心无旁骛地融而为一。不知何时,本在楠木树梢上的月儿,已经挂到栗树枝叶的那边。

“好高兴!”小玲在虚脱倒地的伊右卫门耳旁窃语,“我要带伊右卫门先生逃离这个战场。”

“逃?”乍然听到这个词,伊右卫门回过神来。重新变回曾经的那个功名饿鬼。这也是这个男人璀璨的本性。

“你说要带俺逃离战场?”

“我来养你。你不如干脆离开像织田家那种高高在上的地方。伊右卫门先生有勇有谋也不缺才干,如果把这周围的浪荡子搜罗了来,你就是野武士的头头了。等合战一结束就出来,掠夺田野,剥下尸身上的盔甲,盗走刀枪什么的。偶尔受雇于某位大将,去放火、扫荡、借阵帮战等等也不错。”

“当野山贼?”

“是野武士!”

“不都一样吗?俺是高高在上的织田家的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轻而易举的。”小玲道,“一样在世道上混,却不用跟人低头哈腰,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的日子,想睡就睡,怒了就吼,而且还有钱进账。那个六平太也说,小谷城陷落了就当野武士的头头。”

“俺不愿意。”

“呵呵,那是因为你还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滋味。要说的话,其实就是跟我的身体一样的味道。”她用手挽过伊右卫门的脖子,一只红唇等着伊右卫门的浸润。

咕咚一下,伊右卫门的喉结上下移动,他吞了一口口水。

“无论甲贺还是伊贺,都是人多地少,所以大家都干着这样的事过日子。这可比穿着肩衣在城下走来走去要轻松多啦。刚才,我可是看见了的。”

“什么?”伊右卫门像是被说动心了似的问道。

小玲用她柔软的手指轻按伊右卫门的下颌:“你跟六平太的比试。望月六平太这个人,可是甲贺数一数二的棒术高手。那人的长棒,可是人称‘六尺处处是刀刃’的长棒。跟他对打的人,至今还没有人活着回来的。可伊右卫门先生却完好无缺,六平太反倒处于下风。所以你一定行的,一定可以组成近江最大最厉害的野武士集团。”

“那样就偏离世道正轨了。”

“那又怎样?”小玲笑道,“所以轻松嘛,刚才不是说过么?只有偏离正轨,才能过得像个人样儿。到时候,我就是野武士头头的老婆。”

“……”

“情人也行。只要伊右卫门先生当了野武士,我就能永永远远都跟你在一起了。”

“先把话说在前面,”伊右卫门仰望夜空,“俺并非强人,只是有天运眷顾罢了,是天运在保护俺。千代这样说过。”

“千代?”小玲坐起身来,“是你夫人的名字吧。这种时候别扯出来行不行啊,你要是再说一次,小玲就去一刀杀了千代这个女人。”

甲贺者的心绪,终究是无法查知的。

照旧是围城里百无聊赖的一天,伊右卫门牵了马出来,打算骑到远方。木下队所镇守的横山城外,西北二里、东三里、西三里、南数里,都属于警戒地域。他是准备出来自由地走动走动。

姊川北岸,有个叫宫部的部落,是宫部善祥房的出生地。此人曾是睿山最后的僧兵 【18】 ,如今跟在木下藤吉郎身边,最终成为一代大名——这当然是后话。

这个宫部部落的街道旁边,有个茶店。伊右卫门在松树上拴好马匹,叫了一声“来碗泡饭”,便掀了苇帘往里走。待他坐下,才发现旁边有个年轻的卖药郎君,肤色白皙,像是京城里人。

对方笑着开口道:“我猜一定能在此处见到你,所以先你一步在此等候。那天还请多多包涵。”言语神态很是亲切熟稔。

“你是何人?”

“认不出来吗?望月六平太。”

一听此名,伊右卫门一瞬间脸色煞白,旋即又绯红如潮。那时的老行者空也僧,竟是个年轻人。

“还要打吗?”伊右卫门站起身来。

“不不,不用。那天我说过一定去拜访你,是因为对你很是中意。而且,咱都清楚小玲的身子,也不是外人。”此话从他嘴里轻轻巧巧就出来了,“言归正传,我有话要说。等你吃完泡饭,能否赏光到背面的桑田一聚?别担心,不是坏事,是让你高兴的好事。”

泡饭来了,伊右卫门却难以下咽。勉强灌入肠胃后,他搁下筷子。卖药郎君先起身出去。终于来到桑田地里,他躬身下蹲,然后叫伊右卫门也蹲下。

“咱们长话短说。伊右卫门,就当是你信赖的友人在跟你说话。”六平太用手帕擦了一下汗。手帕里面藏着毒针,若是伊右卫门起了异心,六平太便会用此毒针结果他的性命。“小谷城早晚都是死局。不过要强攻却并非易事,毕竟是首屈一指的浅井居城。要夺此城,只有一个办法。”

“……”

“内应。”甲贺者道,“城里有我们甲贺者共五十人之众。若是约好时日在城里放火,同时织田方从正门、后门同时进攻,定能夺得此城。怎样?只要你一点头,我就去办。到时候你就是大功臣了,加封两千石是绝对没问题的。”

“六平太,”伊右卫门看了看这个怪物,这种毫无品性可言的行为,也就只有卑鄙的忍者才干得出,武士是看不上眼的,“你要什么报酬?”

“我想要你的灵魂。”

“灵魂?”

“卖给我怎么样?我用浅井的小谷城来跟你换——”

“卖灵魂?”从未在世间听过如此诡异的话。灵魂是可以拿来做交易的么?

“卖了吧。”卖药的望月六平太道,“你很划算呀,浅井的居城——整个小谷城哦。换句话说,就是用近江浅井家三十六万石,来换你伊右卫门的灵魂。”

面对这般的甲贺者,真是自叹弗如。居然要烧了自己应该保护的城,还用它——来跟人做买卖。

“卖了灵魂会怎样?”伊右卫门仿佛是在跟恶魔交谈一般,心情压抑,手也微微颤抖。

“很简单。我们甲贺者在你们夺城后立刻离开。说句实话,因为还有其他的事等着要办。你也知道,中国的毛利已经跟大坂的本愿寺结成同盟了,目的是为了阻止织田家势力的进一步扩展,将其困在摄津(现今的大坂府与兵库县部分地区)。我们小谷城里的甲贺者,下一个主子,就是毛利。”

“哦?”

“伊右卫门,船在失火前,船上的老鼠总是会成群结队先人一步跳进海里,最后消失不见,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听过。”

“我们甲贺者,就是船上的老鼠。又不是历代侍奉浅井家的家臣,没必要陪着失火的城郭殉葬。所以,就去毛利那里。”

伊右卫门只听得愕然。

“到毛利那里以后,织田还是敌人。我会时常来看望你,你就把织田方的机密、军略、谣言、铁炮数量、部将之间关系的好坏,统统告诉我如何?比如木下藤吉郎跟明智光秀关系欠佳呀,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之间又怎么样啦之类的。如何?”

“……”

“你要是跟我结成了这种关系,我明天就可以双手奉上小谷城。两千石的军功哦。”

“所谓卖灵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伊右卫门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嗓子干得要命。

“如何?”

“六平太,该轮到俺说——”伊右卫门口吃了一下,“——话了,你不妨听听。”

“好啊,你说。”

“俺这个人,正如你所言,可能就是个功名饿鬼。因此你才拿了这种话来攻俺弱点的吧。”

“也算是。”六平太扯下几片桑叶,放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听好了,甲贺者的嘴是很严的。你今后泄露织田家机密的事,永远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可是六平太,俺还没说完。俺的确很想建功立业,很想安身立命。不过想归想,哎,那个……总之,俺是对天上掉馅儿饼这种事非常小心的人。”

“——?”

“俺没法儿演戏。抱歉!俺要在正午的太阳下功成名就,若做不到就不能安身立命。这是俺老婆大人说过的。”

“老婆大人?”对六平太而言,这句话好像太过意外。

“无论如何,恕难从命!不过六平太,这里的话俺决不外漏一字。后会有期。”

注释:

【1】 桶狭间:即尾张桶狭间,今爱知县丰明市。

【2】 敷台:也称式台,是武家住宅里送迎客人时说话的地方,位置在门口。

【3】 能乐:日本中世舞台剧形式之一。

【4】 袴:男式和服的下身装束,覆盖从腰到脚的部分。有裤子一样两脚分开的样式,也有裙裾样式。

【5】 仲间:介于足轻与小者之间的杂兵。

【6】 小者:武家下等杂兵,经常充当跑腿等。

【7】 若党:武家身份低微的家臣。

【8】 幸若舞:主要流行于室町时代的舞曲,是配合扇拍子、小鼓、笛子的节奏,边跳边说唱的舞蹈形式。

【9】 聚乐第:丰臣秀吉在京都建造的城郭样式的邸宅,于1587年完成,极为庄严华丽,属桃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筑物。但在外甥秀次死后被毁。

【10】 阵羽织:武士出阵时经常穿在铠甲外面的无袖外罩,样子跟无袖无扣的小褂相似。

【11】 袖印:在战场上为区分敌我,套于铠甲袖口上的标志。

【12】 马帜:在战场上,武将为识别敌我或夸示自己的存在而使用的标志。有名的比如丰臣秀吉的金葫芦马帜、德川家康的金开扇马帜等。

【13】 中国:日本的中国地方,包括本州西部、冈山、广岛、山口、岛根这五县所占的地域。

【14】 七度浮浪人,始得一武士:若非反复七次成为浪人,经历七次换主家的历练,就难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浮浪人,即浪人,丧失主家的武士。

【15】 游女:在宴席间跳舞陪酒,或者陪睡的女子。

【16】 甲贺者:甲贺郡土著乡士。在战国时代,甲贺者同时也作为忍者活跃在各地。

【17】 美浓千住院:日本中世刀剑工匠的流派之一。

【18】 僧兵:古代以及中世的僧侣武装集团,在平安末期势力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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