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三突厥、契丹宗教類烏桓

烏桓之俗，“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之有健名者，祠用牛羊，畢，皆燒之。”《後漢書·烏桓傳》。“有病，知以艾灸，或燒石自熨，燒地卧其上，或隨痛病處，以刀決脈出血，及祝天地山川之神，無鍼藥。”《三國·魏志·烏丸傳注》引《魏書》。蓋重巫，而醫術則方在萌芽也。“俗貴兵死，斂尸以棺，有哭泣之哀。至葬，則歌舞相送。肥養一犬，以彩繩纓牽；并取死者所乘馬衣物，皆燒而送之，言以屬累犬，使護死者神靈歸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如中國人死者魂神歸岱山也。”《後漢書·烏桓傳》。《三國·魏志·注》引《魏書》：“至葬日，夜聚親舊員坐，牽犬馬歷位，或歌哭者，擲肉與之，使二人口誦呪文，使死者魂神逕至，歷險阻，勿令横鬼遮護，達其赤山，然後殺犬馬衣物燒之。”

契丹舊俗，亦敬天而尊祖。《遼史·地理志》：“永州，有木葉山，上建契丹始祖廟，奇首可汗在南廟，可敦在北廟，繪塑二聖并八子神像。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爲配偶，生八子。其後族屬漸盛，分爲八部。”《述律后傳》：“嘗至遼、土二河之會，有女子乘青牛車，倉猝避路，忽不見。未幾，童謡曰：青牛嫗，曾避路。蓋諺謂地祇爲青牛嫗云。”青牛嫗爲地祇，則白馬神人必天神矣。凡舉兵，必率文武臣僚，以青牛白馬祭告天、地、日神，惟不拜月。分命近臣告太祖以下陵及木葉山神，乃詔諸道徵兵焉。《遼史·兵衛志》。《遼史》謂“終遼之世，郊丘不建”，《儀衛志》二。乃不用漢禮祭天，非其俗本不祭天也。

《禮志》：“冬至日，國俗，屠白羊、白馬、白雁，各取血和酒，天子望拜黑山。黑山在境北，俗謂國人魂魄，其神司之，猶中國之岱宗云。每歲是日，五京進紙造人馬萬餘事，祭山而焚之。俗甚嚴畏，非祭不敢近山。”黑山，似卽烏桓之赤山。契丹舊地，在潢、土二水合流處；其北，正在遼東西北數千里也。又云：“歲十月，五京進紙造小衣甲、槍刀、器械萬副。十五日，天子與羣臣望祭木葉山。用國字書狀，并焚之。國語謂之戴辣。戴，燒也；辣，甲也。”似亦烏桓送死燒乘馬衣物之俗。《北史·契丹傳》云：“父母死而悲哭者，以爲不壯，但以其屍置于山樹之上，經三年後，乃收其骨而焚之。因酌酒而祝曰：冬月時，向陽食。若我射獵時，使我多得猪鹿。”與《後漢書》所述烏桓之俗不合。《後漢書》云鮮卑“其言語習俗，與烏桓同”。契丹，鮮卑部落，不應殊異至此。或魏時契丹嘗與他族雜處，《北史》誤以他族之俗，爲契丹之俗也。遼俗東向而尚左，東西爲經，南北爲緯，故御帳東向而横帳，此亦烏桓穹廬東開向日之習。

其喪葬之禮，有足見其俗之右武者。《北史·高車傳》，“其死亡葬送，掘地作坎，坐尸於中，張臂引弓，佩刀挾矟，無異於生，而露坎不掩”，是也。《突厥傳》：“死者，停尸於帳，子孫及親屬男女各殺羊馬，陳於帳前祭之。遶帳走馬七匝，詣帳門，以刀剺面，且哭，血涙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擇日，取亡者所乘馬及經服用之物，并屍俱焚之，收其餘灰，待時而葬。春夏死者，候草木黄落；秋冬死者，候華茂，然後坎而瘞之。案古之爲喪服者，至親以期斷，取天地已易，四時已變，凡在天地之中者，莫不更始之義也。士庶人三月而葬，亦取天道一時而小變之義也。突厥之所謂時者，雖與中國異，然其候時之變而葬，則與中國同。可以見禮之緣起，大略相類也。葬日，親屬設祭及走馬、剺面，如初死之儀。表木爲塋，立屋其中。圖畫死者形儀及其生時所戰陳狀。此可知壁畫之緣起。嘗殺一人，則立一石，有至千百者。又以祭之羊馬頭，盡懸於標上。”案突厥喪儀，頗類烏桓，惟焚尸爲異。豈以近接西胡，故染其俗邪？抑古氐、羌之俗也？羌族本有火葬之俗。

六三四蒙古之由來

蒙古，《遼史》作盟古，亦作萌古；《金史》作盟骨；《契丹事跡》作朦古；《松漠紀聞》作盲骨子；《西遊記》始作蒙古，明時脩元史沿用之，遂爲定稱焉。此種人即唐時室韋之蒙兀部。《元史譯文證補》卷二十七下。然宋時已稱此種人爲韃靼，明時蒙人亦自去蒙古之號，稱爲韃靼，則蒙古之與韃靼，亦必有關係矣。今試一考韃靼之起源如下：

《五代史》：靺鞨之遺種，本在奚、契丹之東北，後爲契丹所攻，而部族分散，或屬契丹，或屬渤海，别部散居陰山者，自號韃靼，後從克用入關，破黄巢，由是居雲、代之間。

據《唐書》、《五代史》及《遼史》，渤海盛强時，靺鞨悉役屬之。契丹當太祖以前，初無攻破靺鞨之事。惟據《册府元龜》黑水帥突地稽隨末率部落千餘家内屬，處之營州，唐武德初以其部落置燕州，此爲黑水靺鞨之分處營州者，爲契丹所攻，分居陰山，必即此一支也。

《黑韃事略》：“黑韃之國，號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韃語謂銀曰蒙古，女真名其國曰大金，故韃名其國曰大銀。”

《古今紀要逸編》：韃靼與女真同種，皆靺鞨之後，其居混同江者曰女真，居陰山北者曰韃靼。韃靼之近漢者曰熟韃靼，遠漢者曰生韃靼。韃靼有二，曰黑，曰白，皆事女真。黑韃靼至忒没真叛之，自稱成吉思皇帝。又有蒙古國，在女真東北，我嘉定四年，韃靼始并其名號，稱大蒙古國。

《蒙韃備録》：韃靼始起，地處契丹之西北，族出於沙陀别種，故歷代無聞。其種有三：曰黑，曰白，曰生。案生熟自以其距漢遠近言之，不得與黑白并列爲種别，此説蓋誤。所謂白韃靼者，顔貌稍細；所謂生韃靼者，甚貧且拙且無能爲，但知乘馬隨衆而已。今成吉思皇帝及將相大臣皆黑韃靼也。

黄震謂韃靼與女真同種，孟珙謂其地處契丹西北，均與《五代史》相合，至謂其族出於沙陀别種，則因二族居地相近，血統混淆而然。韃靼所以有黑白之别，或即由此。惟蒙兀室韋，《唐書》謂在室建河南，成吉思之興，亦在斡難河畔，今鄂諾河。與陰山相距甚遠，而彭大雅謂黑韃國號大蒙古。黄震又謂韃靼之外，别有蒙古，韃靼并其名以自號，爲可疑耳。案《蒙韃備録》又云：韃人在本國时，金虜大定間，燕京及契丹地有謡言云：韃靼去，趕得官家没處去。虜酋雍宛轉聞之，驚曰：必是韃人爲我國患，乃下令，極於窮荒，出兵剿之，每三歲遣兵向北剿殺，謂之滅丁。迄今中原盡能記之。韃人逃遁沙漠，怨入骨髓，至僞章宗明昌年間，不令殺戮，以是韃人稍稍還本國，添丁兵育。

因童謡而出兵剿殺，語涉不經，然世宗初年，北邊曾有移剌窩斡之亂，牽動甚衆，仍歲興師，説非無據。韃靼之北走而與蒙古合，蓋盛於此時，此漠北部族之所以驟强也。而其前此之非絶無交往，抑可推已。抑蒙古種族之與韃靼相混合，尚有一證。據拉施特《蒙古全史》云：《元史譯文證補》卷一。相傳古時蒙兀與他族戰，全軍覆没，僅遺男女各二人，遁入一小山，斗絶險巇，惟一逕通出入，而此中壤地寬平，水草茂美，乃攜牲畜輜重往居，名其山曰阿兒格乃袞。二男一名腦古，一名乞顔。乞顔義爲奔瀑急流，以其膂力邁衆，一往無前，故以稱名。乞顔後裔繁盛，稱之曰乞要特。乞顔變音爲乞要，曰特者，統類之詞也。後世地狹人稠，乃謀出山，而舊逕蕪塞，且苦艱險，繼得鐵礦，洞穴深邃。爰伐木熾炭，篝火穴中，宰七十牛，剖革爲筒，鼓風助火，鐵石盡鎔，衢路遂辟，後裔於元旦鍛鐵於爐，君與宗親次第捶之，著爲典禮。此段事實之怪誕，無待於言，然拉施特身仕宗藩之朝，親見捶鐵典禮，斷不能指爲虚誣。且乞要特即《元史》之奇渥温，有元帝室得氏之由，實由於此，尤不能目爲無據。惟其説與《北史》所述突厥起源極爲相類，洪侍郎因疑蒙人拾突厥唾餘，以自叙先德。然拉施特脩史時，盡出先時卷牘，此資考覈，後命蒙古大臣諳掌故者襄事，何等鄭重，焉得作此謂他人父之語？且突厥之在當日，亦敗亡奔北之餘耳，引爲同族，豈足爲榮。反復思之，然後知蒙古部落，實爲韃靼與室韋之混種，而韃靼則爲靺鞨與沙陀、突厥之混種。拉施特《蒙古全史》所載，蓋沙陀、突厥相傳之神話也。

六三五元室之先世

元室先世，或疑出自吐蕃。《蒙古源流考》云土伯特智固木贊博汗爲姦臣隆納木所弑，其三子皆出亡。第三子布爾特齋諾渡騰吉思海東行，至拜噶所屬之布爾幹哈勒圖納山下必塔地方，人衆尊爲君長，是也。《源流考》之作意在闡揚喇嘛教，援蒙古以入吐蕃，殊不足信。《祕史》但云自天而生之孛兒貼赤那，與其妻豁阿馬蘭勒同渡騰吉思水，東至斡難沐漣之源不兒罕合勒敦山而已。孛兒貼赤那即布爾納齋諾，譯言蒼狼。阿馬蘭勒譯言慘白牝鹿也。騰吉思水不可考。不兒罕哈勒敦山，即今車臣土謝圖兩部之布爾罕哈勒那都嶺也。

孛兒貼赤那之子曰巴塔赤罕，巴塔赤罕生塔馬察，塔馬察生豁生豁里察兒篾兒干，豁里察兒篾兒干生阿兀站孛羅温，阿兀站孛羅温生撒里合察兀，撒里合察兀生也客你敦，也客你敦生撏鎖赤，撏鎖赤生合兒出，合兒出生孛而只吉歹蔑兒干，孛而只吉歹蔑兒干妻曰忙豁勒真豁阿。忙豁勒真猶言蒙古部人，豁阿，女子美稱。蓋孛兒帖赤那之後，至是娶蒙古部女，遂以蒙古爲部名。猶金始祖函普娶完顔部女而以完顔爲部名也。孛兒只吉歹蔑兒干之子曰脱羅豁勒真伯顔，生二子，長曰都蛙鎖豁兒，次曰朵奔蔑兒干，朵奔蔑兒干娶豁里秃馬敦部人豁里剌兒台蔑兒干之女，拉施特云秃馬敦爲巴兒忽真之一種，居巴兒忽真脱古木之地，在拜喀勒湖東。《祕史》云：豁里剌兒台蔑兒干居阿里黑兀孫，即今伊爾庫斯克省之伊爾庫河，地在拜喀勒湖西，此族後以豁里剌兒爲氏，即《元史》之火魯剌思也。曰阿闌豁阿。《元史·本紀》、《世系表》作阿闌果火，《蒙古源流考》作阿掄郭斡。生二子，曰别勒古訥台，曰不古訥台。既寡又生三子，曰不忽合塔吉，曰不合秃撒勒只，曰孛端察兒蒙合黑。初朵奔蔑兒干獵於脱豁察黑温都兒，温都兒譯言高山。遇兀良哈人，即鹿林中乞其餘，已而遇馬阿里黑伯牙兀歹，馬阿里黑其名，伯牙兀歹其氏，即《元史》之伯岳吾，《輟耕録》作伯要歹。《源流》：瑪哈賚攜子而行，飢困請以子易肉，與一股肉，而攜其子歸以爲奴。别勒古訥台、不古訥台疑其母私於奴，母知之，春日烹伏臘之羊，召五子賜食曰：夜見白黄色人穿穹廬頂孔入，摩挲我腹，光明透腹中，其去也以昧爽，我竊窺之如黄犬然，遂生此三子，後日必有貴者。不忽合塔吉之後爲合答斤氏；不合秃撒勒只之後爲撒勒只兀惕氏；孛端察兒蒙合黑之後爲孛兒只斤氏。孛兒只斤譯言灰色目睛，以與神人同也。此三族蒙兀人稱之曰尼倫，義謂絜清；别派爲多兒勒斤，猶言常人也。孛端察兒子曰合必赤把阿秃兒，合必赤把阿秃兒子曰蔑年土敦，蔑年土敦七子，而長子合赤曲魯克爲成吉思汗七世祖，幼子納臣把阿秃兒生兀魯兀歹及忙忽台，兀魯兀歹之後爲兀魯兀惕氏，忙忽台之後爲忙乎惕氏，成吉思汗戡定漠北，得此二族之力爲多。合赤曲魯克子曰海都，則成吉思汗六世祖也。以上皆據《祕史》。孛端察兒《元史·本紀》作孛端叉完，孛兒只斤《源流考》作博爾濟錦，蔑年土敦《元史》本紀作咩撚篤敦云。妻莫拿倫生七子，爲押剌伊而人所敗，滅其家，惟長孫海都及幼子納真得免。《宗室世系表》蔑年土敦作咩麻篤敦，七子長曰既挈篤兒罕，七曰納真，二至六皆失名。既挈篤兒罕子曰海都。拉施特《史》押剌伊兒作札剌亦兒，載其被難之事跡略同，惟謂孛端察兒二子，長曰布格，次曰布克台，布格子曰土敦邁甯，布克台子曰納臣，土敦邁甯生九子，其妻莫奴倫，居諾賽兒吉及黑山之地，而遭扎拉亦兒之難。莫拿倫及其八子皆被害，惟幼子海都被匿得免。《源流考》合必赤把阿秃兒作哈必齋已圖爾，其子曰伯特爾巴圖爾。案土敦邁甯似即蔑年土敦之倒誤，伯格爾似即布格，下三字，乃其稱號也。

海都三子，長曰伯升忽兒多黑申，《元史》本紀拜姓忽兒，《世系表》、《輟耕録》同，而姓僞爲住，拉施特《史》拜桑古兒，《源流考》作拜星呼爾多克斯，以爲哈齋庫魯克子。次曰察剌合領忽，《輟耕録》及《宗室世系表》均作察剌罕甯兒，案兒字當是昆字形近之誤，拉施特《史》作扯勒黑領昆。次曰抄真斡兒帖該。《宗室世系表》作獠忽真兀秃迭葛。伯升忽兒多黑申爲成吉思汗五世祖，察剌合爲遼令穩，故稱領忽，領忽者，令穩音轉也。其子曰想昆必勒格，想昆亦詳穩對音。《宗室世系表》察剌罕甯兒之子爲直挈斯，拉施特《史》作莎兒郭圖赤那。按赤那即直挈斯。李文田云必勒格即貝勒對音。蓋莎兒郭圖魯赤那其名，想昆必勒格，皆其稱號也。想昆必勒格子曰俺巴孩，其後以泰亦赤兀爲氏。《元史》作咸補海罕，拉施特書作俺巴該。伯申豁兒多黑申之子曰屯必乃薛禪，薛禪，蒙古語聰明之稱也。《元史·本紀》、《世系表》均作敦必乃，拉施特《史》作托邁乃。是爲成吉思汗四世祖，屯必乃子曰合不勒可汗。《元史》、《輟耕録》均作葛不寒。合不勒可汗子曰把兒壇把阿秃兒。《元史》、《輟耕録》作八里丹，《源流考》作巴爾達木巴圖爾。把兒壇把阿秃兒子曰也速該把阿秃兒，《源流考》作伊蘇凱巴圖爾。是生成吉思汗。

六三六元興以前北方諸部族

自回紇之亡，北方無大部族，今略叙成吉思汗興起以前形勢如下。

一、翁吉剌部，亦作弘吉剌，《元史》及《親征録》。又作鴻吉剌。《源流考》。蒙古甥舅之國也。據《祕史》，此族與主因塔塔兒戰，地在捕魚兒、闊漣兩海子間，則其居地當在今呼倫貝爾附近。《元史·特薛禪傳》謂弘吉剌氏居於苦烈，兒温都兒斤、迭烈捕兒、也里古納河之地。案今根河出伊勒呼里山，西流百餘里，逕苦烈業爾山之南，其北有特勒布爾河，略與平行。苦烈業爾即苦烈兒之異譯。温都兒，蒙古語爲高山也。特勒布爾即迭烈不二兒，也里古納乃額爾古訥河之音差也。

二、塔塔兒部，即韃靼之異譯，此族與蒙古世爲仇讎，其分部頗多。據《祕史》所載有主因塔塔兒，阿亦里兀惕塔塔兒，備魯兀惕塔塔兒等。主因即朱邪之異譯，可證其爲沙陀、突厥與靺鞨之混種，其居地當在捕魚兒海附近。

三、蔑兒乞部，此種人居斡兒垣、薛涼格二水流域。斡兒垣，今鄂爾坤河。薛涼格，今色楞格河也。其分部之名，見於《祕史》者，有兀都亦惕、兀洼思、合阿惕等。

四、兀良孩部，《明史》作兀良哈，即今烏梁海。西人謂其容貌近土耳其人，當系突厥種。據《祕史》當時遊牧之地，亦在不兒罕山。

五、客列部，亦作克烈，《元史·本紀》及《親征録》。怯烈，《元史》列傳。又作克里葉特，《源流考》。始居欠欠州，亦曰謙河，在唐弩烏梁海境内，詳見《元史譯文證補》卷二十六下。其部長曰默兒忽斯，生二子，長曰忽而察忽思，是爲不亦魯黑汗。《親征録》作忽兒札胡思盃禄可汗。次古兒罕。《親征録》作菊兒可汗。不亦魯黑卒，子脱鄰斡勒，此从《祕史》，拉施特作脱忽魯兒。性猜忌，殺其諸弟台帖木兒、太石不花帖木兒等，又欲殺母弟額兒客哈喇，《親征録》作也力可哈剌。額兒客哈喇奔乃蠻，古兒罕攻之，脱鄰斡勒奔也速該，也速該速爲起兵，逐古兒罕，始建牙於土兀喇沐漣上，土兀喇沐漣，今土拉河也。客列或云即康里轉音，則亦屬突厥族。

六、汪古部，即《遼史》之烏古也。其部名見於《遼史·百官志》者，有烏古涅剌、斡特盌烏古、隈烏古、三河烏古等，又有烏隈烏骨、里烏濊等部，疑亦烏古之轉音，此亦白韃靼，爲金守長城。《元史譯文證補》卷一。地在今歸綏縣北，《馬祖常月乃合神道碑》云：雍古部族居浄州之天山，浄州故城在今歸綏縣北四子部落内，祁連山即天山也。

七、乃蠻部，亦作乃滿，又作乃馬，據《元史·地理志》，本居吉利吉思，唐黠嘎斯之地。其部長曰亦難察可汗，《親征録》作亦難赤。生二子，長曰太赤不合，拉施特作太亦布哈。是爲塔陽可汗。《元史》、《親征録》作太陽汗。次曰古出古敦，是爲不亦魯黑汗。《元史》作不魯欲罕，《親征録》作盃禄可汗。兄弟交惡，分國而治，塔陽居金山之陽，忽里牙速兀、今烏里雅蘇台河。札八兒今匝盆河。二水間，南近沙漠，不亦魯黑居兀魯黑塔黑之地，北近金山。

八、斡亦剌部，此種人均居今西伯利亞南境，其種名見於《祕史》者，有不里牙惕、巴兒渾、兀兒速惕、合卜合納思、康合思、秃巴昔等，不里牙惕在薩拜喀勒省之巴爾古精河上，阿穆爾省之牛滿河上亦有之，牛滿河一名布里雅特河，即不里牙惕之異譯也。兀兒速惕在謙河之北，《西北地附録》稱爲烏斯，謂以水爲名，蓋即烏蘇里之異譯。合卜合納思《西北地附録》作撼合納云，在烏斯東，謙河所從出，則在今多特淖爾附近。康合思地在今杭愛山之北，秃巴思在今俄領托波兒斯克省境。此種人種類蓋甚多，故《祕史》統稱之曰秃綿斡亦剌，秃綿亦作土綿，譯言萬也。

九、乞兒吉速部，亦作吉利吉思，即唐時之黠戛斯也。當時居地在也兒的石河流域，即今額爾齊斯河。

十、失必兒部，鮮卑之異譯，蓋西伯利本鮮卑之故土也。據多桑地圖在乞兒吉思正北，則在今鄂畢河流域。

以上乃當時漠南北諸部分布之大略情形也，自此以西南，即皆回紇種人之地矣。

六三七蒙古之漸强

蒙古之初，蓋服屬於遼，故察剌合必勒格再世受遼令穩、詳穩之職，及哈不勒始有汗號，統轄蒙兀全部，威望甚盛。金主聞其名，召至禮遇甚優，一日酒醉，鼓掌歡躍，持金主鬚，金主釋不問，厚贈遣歸。大臣謂縱此人，將爲邊患，遣使邀以返，哈不勒不從，詞意强横。金主再使往，哈不勒謀於婦及部衆殺之。萬户胡沙虎來討，糧盡而還，追敗之海嶺，時宋高宗紹興七年，金天會十五年也。見《續綱目》。哈不勒可汗疾，亟念諸子無足付大事者，令部衆議立俺巴孩，時翁吉剌氏與主因塔塔兒搆衅，哈不勒七子助母族與戰，殺其酋木秃兒把阿秃兒，已而俺巴孩嫁女于阿亦里納惕、備魯兀惕兩種，塔塔兒身送之，主因塔塔兒乘機抱怨，執送金，金以木驢殺之。命從者巴剌合赤拉施特作布勒格赤。歸告忽圖剌及合答安太石。俺巴孩子，《親征録》作阿丹汗，拉施特《蒙古全史》作哈丹大石。於是諸部族會議，共立忽都剌爲汗。哈不勒可汗第四子。入金界，敗其兵，大掠而歸。都元帥兀朮來討，連歲不能克，乃議和，割西平河今臚朐河。以北二十七團寨與之，歲遺牛羊米豆，時宋紹興十七年，金熙宗皇統七年也。《續綱目》據《大金國志》又云：册其長熬羅孛極烈爲蒙輔國王，不受，自號大蒙古國。熬羅孛極烈自稱太祖元明皇帝，改元天興。孟琪《蒙韃備録》引李大諒《征蒙記》亦云：蒙人嘗改元天興，自稱太祖元明皇帝，孟氏疑之，謂蒙古先時不識漢字，無符璽文書，改元建號將安用之。然《蒙韃備録》亦云：韃國所鄰前有糺族，左右乃沙陀等部，舊有蒙古斯國，在金人僞天會間，亦嘗擾金，虜爲患，金人嘗與之戰，後乃多與金幣和之。據此則當時北方，確有所謂蒙古國者，雖其先無文書建號，改元似無所用，然亦即抗衡上國，崛沙寒之北，則安知不有降人教以妄竊帝號，以自尊大，且太祖乃廟號，生時豈可自稱？則亦適成其爲蒙人之稱帝而已。至敖羅孛極烈自稱，自與忽都剌音異，然蒙人稱名多系官號。今按《金史·百官志》官兵皆稱勃極烈。又云忽魯猶總帥也。又云部長曰孛堇，統數部者曰忽魯，則熬羅孛極烈當即忽魯勃極烈之異譯，義謂數部之總貝勒耳。忽都剌可汗與合答安太石謀復主因塔塔兒之仇，與其部長闊端巴剌合及札里不花前後十三戰，竟不能克，惟乙亥歲一役，也速該戰敗之，獲其酋帖木真兀格《親征録》作帖木真幹怯。豁里不花。《親征録》作忽魯不花，拉施特《蒙古全史》作庫里不花。而成吉思汗適生，因名之曰帖木真，志武功也。據《年壽考》成吉思汗生於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源流考》謂生於壬申即紹興三十三年，與《元史·本紀》合。

忽都剌可汗卒後，蒙兀無共主，復衰。案忽都剌長子拙赤，《親征録》作朮赤可汗，拉施特《蒙古全史》亦作拙赤罕，似亦曾蒙汗號者。然觀忽都剌卒後，全族離逿情形，則縱襲汗位，亦必并無威力。而也速該又適於是時卒，於是成吉思少年困阨之運至矣。

六三八成吉思平定漠南北

成吉思十三歲時，父挈之省舅家爲乞昏，途遇翁吉剌惕德薛禪，奇其狀貌，要與俱歸，字以女孛兒帖。《元史·后妃表》作孛兒台，《源流考》作布爾德。也速該獨返，爲主因塔塔兒人所毒，馳歸遂卒。時宋乾道三年也。也速該生時，嘗統轄尼倫全部，同族隱忌之，故其卒後，事變即生。而泰亦赤烏氏與成吉思齮齕尤甚，也速該部族亦多叛去，成吉思嘗爲泰亦赤兀所執，命荷校徇軍中。成吉思伺其會飲，以校擊守者而遁，泰亦赤兀來追，沉身水道中，又匿毳車中，乃得免，初克烈部長脱鄰幹勒常蒙也速該救援，故相結爲安答。蒙古語交物之友。成吉思既娶孛兒帖，乃以其黑貂之裘獻之，脱鄰幹勒喜，許緩急相助，自是始有外援矣。初忽圖剌可汗末年，也速該飛獵幹難沐漣上，遇兀都亦惕蔑兒乞也客赤列都，《源流考》作伊克齊埒圖，云是塔塔兒人，誤。娶婦歸篡之，即成吉思母訶額侖也。《元史》、《親征録》作身倫，《源流考》作烏格楞哈屯，拉施特《蒙古全史》作諤倫云，義爲雲幹勒忽訥惕翁吉剌氏。及是也客赤列都兄脱黑脱阿《親征録》作脱脱。爲弟復仇，與兀佳思蔑兒乞答亦兒兀孫及合阿惕蔑兒乞合阿台答兒馬剌來襲，得孛兒帖去，成吉思乞師於脱鄰幹勒及札答剌部長札木哈，孛端察兒嘗虜一孕婦，所生前夫之子，曰札只剌歹，其後爲札答剌氏。襲其庭，復得孛兒帖，始與札木哈同牧年餘，窺札木哈有厭薄意，棄之他徙，諸部族棄札木哈，從之者頗多，共推爲汗。是年稱汗，見《源流考》。駐牧合剌只魯格小山名，今車臣汗右翼前旗哈剌莽鼐山支阜。之闊闊納浯兒，譯言青海子。時宋淳熙十六年也。札木合約泰亦赤兀等十三部來襲，汗亦分軍爲十三翼，迎之戰於答闌巴泐渚納，史稱答闌版朱思之野，今黑龍江呼倫淖爾西南巴泐渚納烏蘇鄂模，東北出爲班朱尼水注呼倫淖爾。敗績退至斡難河北哲烈捏之隘。今呼倫貝爾西北界上第五十三鄂博則林圖。札木合乃還，行經赤那思牧地，獲諸部長之附帖木真者，爲七十鑊烹之，衆益惡其殘暴，歸心於汗者愈多，時主因塔塔兒蔑古真薛兀勒圖《元史》、《親征記》作蔑里真笑里徒，拉施特《蒙古全史》作摩勒蘇里徒。叛金，金丞相完顔襄出討，汗與脱鄰幹勒助金攻殺之，襄喜援汗札兀忽里，封脱鄰幹勒爲王，札兀惕蒙語謂百，忽里者忽魯轉音，猶云百夫長者。《金史·百官志》部長曰孛堇，統數部者曰忽魯。《親征記》原注若金招討使，據《祕史》王京又對太祖説，我回去金國皇帝行奏知，再大的名分招討使，教你做者，則札兀忽里非即招討使。脱鄰幹勒自此亦稱王罕。

王罕之攻塔塔兒也，乃蠻亦難察汗乘之，納其弟額兒客合剌，王罕還戰不勝，奔西遼。其弟札哈敢不及，其餘衆多來歸，久之王罕東歸，至古泄兀兒納兀兒，今庫蘇古爾。饑困，使人與汗相聞，汗使勇士速克該往援，躬迓之於客魯漣，命其衆還事之，已而伐兀都亦惕蔑兒乞大獲，以饋王罕，王罕由是復振，襲蔑兒乞破之，脱黑脱阿奔巴兒忽真，今地屬俄，仍名巴兒忽真。汗遂與王罕伐乃蠻，襲不亦魯黑罕，不亦魯黑罕奔欠欠州，翁吉剌諸部會於刊沐漣州，今根河。立札木合爲古兒罕，潛師來襲，汗逆擊破之，札木合遁，翁吉剌惕來降，已而不亦魯黑汗及脱黑脱阿之子忽秃，拉施特《蒙古全史》作忽圖。泰亦赤兀阿兀出把阿秃兒，《親征録》作阿忽出拔都。幹亦剌惕、即衛拉特，見後。朵兒别、都蛙鎖豁兒四子之後，《元史》及《親征録》作朵魯班。塔塔兒合答斤，朵奔蔑兒幹子不忽合塔吉之後，《元史》、《親征録》、拉施特《蒙古全史》皆作哈塔斤，《源流考》作哈塔錦。諸部連師來伐，汗與王罕連兵逆之，會大雨雪，敵軍引退，至闊亦田之野，今呼倫貝爾南奎騰河。士馬僵凍，紛墜山澗，不復成列，札木哈率衆來應，見事敗即退，諸部皆奔潰，汗自追阿兀出把阿秃兒殺之，泰亦赤烏亡，已而王罕子你勒合桑昆，《録》亦剌合鮮昆，《紀》亦獵喝翔昆。與汗有隙來襲，時汗軍士馬不足三千，王罕衆數倍，兀魯兀忙忽二族力戰，矢中鮮昆面，王罕乃斂兵罷，然王罕軍勢仍盛，乃連夜退軍，於是徙牧巴泐渚納，俄界内斡難河北巴兒瀦納泊。出不意襲王罕，盡俘其民，王罕父子以數騎走，至乃蠻界上，王罕爲其戍將豁里速别赤所殺，函首塔陽罕；鮮昆輾轉至曲先，《源流考》作龜兹。爲喀剌赤焉耆番名哈剌沙爾。部主黑鄰赤哈剌所殺，見《親征録》。客列部亡，地西接乃蠻矣。

乃蠻塔陽罕使告汪古部長阿剌忽失的吉惕忽里《親征録》王孤部長阿剌兀思的乞火力，《元史·本紀》白達達部主阿剌忽里，《本傳》作阿剌兀思剔吉忽里。共伐蒙古，汪古部長以告，歲甲子，宋甯宗嘉泰四年。汗自將伐之，太陽罕迎敵，置營康孩山合池兒水上，杭愛山中哈隨河。脱黑脱阿札合敢不王罕弟。及泰亦赤兀酋阿鄰大石幹亦剌惕酋忽都合别乞劄木合等咸從，塔陽以蒙兀馬瘦，議退軍，誘蒙兀深入，然後還擊，其子古出魯克及其將豁里速别誚其怯，塔陽怒，疾驅渡幹兒洹水，戰於納忽山東麓，乃蠻敗績，豁里速别赤死之，俘塔陽罕。古出魯克脱黑脱阿、札木合先後奔不亦魯黑，追之，駐軍金山，明年襲不亦魯黑，擒殺之，乃蠻亡。古出魯克脱黑脱阿西走，追及之額兒的失，即也兒的石。脱黑脱阿中流矢死，古出魯克奔西遼，札不哈轉徙入倘魯山，唐努山。左右執以獻殺之，漠南北盡平，歲丙寅，宋甯宗開禧二年。諸部大會於斡難沐漣之源，上尊號曰成吉思汗。

六三九蒙古傳説本於回紇

唐人取福山石壞回紇風水，因之災異迭起，遷於西州，説出虞集《高昌王碑》，而《元史·亦都護傳》因之。於國家興替之故，一無所記，而造爲此怪迂之説，亦可笑矣。然蒙古人之傳説，有與之相類者。《輟耕録》萬歲山條云：“浙省參政赤德爾嘗云：向任留守司都事時，聞故老言：國家起朔漠日，塞上有一山，形勢雄偉，金人望氣者謂此山有王氣，非我之利，金人謀欲厭勝之，計無所出。時國已多事，乃求通好入貢，既而曰：他無所冀，願得某山以鎮壓我土耳。衆皆鄙笑而許之。金人乃大發卒鑿掘，輦運至幽州城北，積累成山，因開挑海子，栽植花木，營構宫殿，以爲游幸之所。未幾，金亡，世皇徙都之。至元四年，興築宫城，山適在禁中，遂賜今名云。”此説與《畏吾傳》説極相類，非畏吾人造作以媚元人，則元人習於畏吾者造作之以自張，更無足疑也。又《受佛戒》條云：“累朝皇帝先受佛戒九次，方正大寶，而近侍陪位者必九人或七人，譯語謂之暖答世，此國俗然也。今上之初入戒壇時，見馬哈剌佛前有物爲供，因問學士沙剌班，曰：此何物？曰：羊心。上曰：曾聞用人心肝者，有諸。曰：嘗聞之而未嘗目睹，請問剌馬。剌馬者，帝師也。上遂命沙剌班傳旨問之，答曰：有之，凡人萌歹心害人者，事覺，則以其心肝作供耳。上再命問曰：此羊曾害人乎？帝師無答。”

六四〇元人初興時程度

《輟耕録》皇族列拜條曰：“己丑秋八月，太宗即皇帝位，耶律文正王時爲中書令，定册立儀禮，皇族尊長，皆令就班列拜，尊長之有拜禮，蓋自此始。”記曰：族人不敢以其戚戚君，尊君也。蓋亦非一日之致矣。又朝儀條曰：“至元初，尚未遑興建宫闕，凡遇稱賀，臣庶皆集帳前，無尊卑貴賤之辨。執法官厭其喧雜，揮杖出逐之，去而復來者數次。翰林承旨王文忠公磐，時兼太常卿，慮將詒笑外國，奏請立朝儀，遂如其言。”元代制作皆起世祖，終不免沐猴而冠，此時則并未知冠，直是沐猴而已矣。又貞烈條言：“宋之亡，安定夫人陳氏、安康夫人朱氏，與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縊死。”明日奉聞，世祖命斷其首，懸全后寓所，在己欲其詈人，則在人不能禁其詈己，此理之甚易明者也，而猶不能知，亦沐猴而冠之一端也。

六四一度斤、鬱督軍、都尉鞬、烏德鞬

突利南徙度斤舊鎮。胡三省云：“即都斤山，舊沙缽略所居。”案《新唐書·突厥傳》曰：“可汗建廷都斤山。”薛延陀傳曰：“樹牙鬱督軍山，直京師西北六千里。頡利滅，率其部稍東，保都尉鞬山獨邏水之陰，遠京師纔三千里而贏。”回紇傳曰：“南居突厥故地，徙牙烏德鞬山、昆河之間。”獨邏水，今土拉河。昆河，今鄂爾坤河。都尉鞬山與烏德鞬山，地當相近。烏德鞬爲突厥故地，疑與都斤是一。惟鬱督軍山頗遠。然《延陀傳》又謂“西突厥處羅可汗之殺鐵勒諸酋也，推契苾哥楞爲易勿真莫賀可汗，據貪汗山，奉薛延陀乙室缽爲野咥可汗。保燕末山。而突厥射匱可汗復强，二部黜可汗號，往臣之。回紇、拔野古、阿跌、同羅、僕骨、白霫在鬱督軍山者，東附始畢可汗。乙室缽在金山者，西役葉護可汗。”以鬱督軍山與金山對舉，則距土拉、鄂爾坤二河，亦不能甚遠。竊疑都斤、都尉鞬、烏德鞬、鬱督軍均系一音異譯，皆卽今之杭愛山；而《新唐書》“直京師西北六千里”之語有譌也。

六四二九姓

突厥、回紇皆有所謂九姓者，然名同而實不同。《舊唐書·李勣傳》：白道之戰，突厥敗，屯營於磧口，遣使請和。詔鴻臚卿唐儉往赦之。勣與李靖軍會，相與議曰：“頡利雖敗，人衆尚多，若走渡磧，保於九姓，道遥阻深，追則難及；今詔使唐儉至彼，其必弛備；我等隨後襲之，此不戰而平賊矣。”《狄仁傑傳》：仁傑於神功元年入相，上疏論西戍四鎮東戍安東之弊云：“近貞觀年中，克平九姓，册李思摩爲可汗，使統諸部者，蓋以夷狄叛則伐之，降則撫之，得推亡固存之義，無遠戍勞人之役。”《鐵勒傳》言：延陀之敗，“西遁之衆，共推夷男兄子咄摩支爲可汗，西歸故地，乃去可汗之號，遣使奉表，請居鬱督軍山北。詔兵部尚書崔敦禮就加綏撫。而諸部鐵勒素服薛延陀之衆，及咄摩支至，九姓渠帥莫不危懼；朝議恐爲磧北之患，復令李勣進加討擊。勣率九姓鐵勒二萬騎至於天山。咄摩支見官軍奄至，惶駭不知所爲。且聞詔使蕭嗣業在迴紇中，因而請降。”《突厥傳》：“伏念旣破，骨咄禄鳩集亡散，入總材山聚爲羣盜，有衆五千餘人。又抄掠九姓，得羊馬甚多，漸至强盛。”此北突厥之九姓也。其名無可考。《傳》又言：開元三年：“默啜與九姓首領阿布思等戰於磧北，九姓大潰，人畜多死，阿布思率衆來降。四年，默啜又北討九姓拔曳固，戰於獨樂河，拔曳固大敗。默啜負勝輕歸而不設備，遇拔曳固迸卒頡質略於柳林中，突出擊默啜，斬之。”《新唐書》略同，惟無阿布思之名，而云思結等部來降，則阿布思似係思結酋長。《舊唐書·張説傳》：開元八年，“朔方大使王晙誅河曲降虜阿布思等千餘人。時并州大同、横野等軍有九姓同羅、拔曳固等部落，皆懷震懼。説率輕騎二十人，持旌節直詣其部落，宿於帳下，召酋帥慰撫之。九姓感義，其心乃安。”似思結、拔曳固、同羅，皆九姓之一。白眉可汗之死，《新唐書·突厥傳》云：“始突厥國於後魏大統時，至是滅。後或朝貢，皆舊部九姓云。”是阿史那氏雖亡，九姓猶在。突厥緣起，《周書》云：“突厥者，蓋匈奴之别種，姓阿史那氏。别爲部落，後爲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狼在側，并欲殺狼。狼遂逃於高昌國之北山。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回數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大，外託妻孕，其後各有一姓，阿史那卽一也。或云突厥之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并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旣别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其一變爲白鴻；其一國於阿輔水、劍水之間，號爲契骨；其一國於處折水；其一居踐斯處折施山，卽其大兒也。山上仍有阿謗步種類，并多寒露，大兒爲出火温養之，咸得全濟，遂共奉大兒爲主，號爲突厥，卽訥都六設也。訥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爲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訥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擇立一人，乃相率於大樹下，共爲約曰：向樹跳躍，能最高者，卽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者，諸子遂奉以爲主，號阿賢設。”《突厥傳》。二説不同，而同以阿史那爲十姓之一，竊疑所謂九姓者，乃彼所以爲阿史那九昆之後者也。西突厥，《舊唐書》本傳云：“其人雜有都陸及弩失畢、歌邏禄、處月、處密、伊吾等諸種，風俗大抵與突厥同，惟言語微差。”都陸亦作咄陸，又作咄六。咥利失之立也，“其國分爲十部，每部令一人統之，號爲十設；每設賜以一箭，故稱十箭焉。又分十箭爲左右廂，一廂各置五箭。其左廂號五咄六部落，置五大啜，一啜管一箭；其右廂號五弩失畢，置五大俟斤，一俟斤管一箭，都號爲十箭。”蓋此十部，直隸可汗，餘皆西遷。後雜處者雖同，曰相雜，仍有親疏之差。《傳》又云：“室點密統領十大首領，有兵十萬衆，往平西域諸胡國，自爲可汗，號十姓部落。”此所率之俱往者。咄六、弩失畢，殆卽其所率之俱往者歟？沙缽羅可汗時，“統攝咄陸、弩失畢十姓。其咄陸有五啜：一曰處木昆律啜，二曰胡禄居闕啜，三曰攝舍提暾啜，四曰突騎施賀羅施啜，五曰鼠尼施處半啜。弩失畢有五俟斤：一曰阿悉結闕俟斤，二曰哥舒闕俟斤，三曰拔塞幹暾沙鉢俟斤，四曰阿悉結泥孰俟斤，五曰哥舒處半俟斤。”同上。蓋卽此十部落之姓也。此十部雖較歌邏禄、處月、處密、伊吾等爲親，而其非突厥種姓則一。故武后時陳子昂上疏言：“國家能制十姓者，由九姓强大臣服中國也。”《新唐書》本傳。其後西突厥終於不振者，乃由突騎施葛邏禄之强，實卽本與雜居諸族代之而興耳。然則西突厥之九姓，殆與東突厥無異也。此突厥之九姓也。若夫回紇，則《舊唐書》本傳云：“有十一都督，本九姓部落，一曰藥羅葛，卽可汗之姓，二曰胡咄葛，三曰咄羅勿，四曰貊歌息訖，五曰阿勿嘀，此字疑有誤。六曰葛薩，七曰斛嗢素，八曰藥勿葛，九曰奚耶勿。每一部落一都督。破拔悉密，收一部落；破葛邏禄，收一部落；各置都督一人，統號十一部落。每行止鬭戰，常以二客部落爲軍鋒。”《新唐書》九姓之名同，又云：“藥羅葛，回紇姓也，與僕骨、渾、拔野古、同羅、思結、契苾六種相等夷，不列於數。”拔野古、同羅、思結，旣皆可擬爲突厥九姓之一，而僕骨、渾、契苾，回紇與之相等夷，則九姓已得其七。薛與延陀本異部，更以益之，豈卽突厥之始所謂九姓者歟？書闕有間，難以質言矣。藥羅葛雖於九姓獨尊，然亦不相殊絶。太和公主之下降也，《舊唐書》謂“九姓相分負其輿，隨日右轉於庭者九”。九姓相，蓋卽九姓都督。又云：“上元元年九月己丑，回紇九姓可汗使大臣俱陸莫達干等入朝奉表起居。”九姓可汗之名，蓋據其所自稱也。《新唐書·回紇傳》言：“德宗立，使中人告喪，且脩好。時九姓胡勸可汗入寇，可汗欲悉師向塞，見使者不爲禮。宰相頓莫賀達干諫，不聽。頓莫賀怒，因擊殺之，并屠其支黨及九姓胡幾二千人，卽自立爲合骨咄禄毗伽可汗，使長建達干從使者入朝。建中元年，詔京兆少尹源休持節册頓莫賀爲武義成功可汗。始回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至千人，居貲殖産甚厚。會酋長突董、翳蜜施、大小梅録等還國，裝橐係道，留振武三月，供擬珍豐，費不貲。軍使張光晟陰伺之，皆盛女子以橐。光晟使驛吏刺以長錐，然後知之。已而聞頓莫賀新立，多殺九姓胡人，懼不敢歸，往往亡去，突董察視嚴亟。羣胡獻計於光晟，請悉斬回紇，光晟許之，卽上言回紇非素强，助之者九胡爾，今其國亂，兵方相加，而虜利則往，財則合，無財與利，一亂不振。不以此時乘之，復歸人與幣，是所謂借賊兵，資盜糧也。乃使裨校陽不禮，突董果怒，鞭之。光晟因勒兵盡殺回紇羣胡，收橐它、馬數千，繒錦十萬。”此文以回紇與九姓對舉，似九姓純爲西胡者然。二書列舉九姓，藥羅葛皆與焉，豈不自相矛盾？蓋自默啜之盛，回紇稍引而西，久與羣胡相雜，故其九姓中皆雜有胡人，馴致喧賓奪主，而史家遂逕稱九姓爲九姓胡耳，固非謂其本無區别也。然而回紇西遷之後，雜居之羣胡盛，而本種轉微，則於此可以微窺矣。突厥、回紇皆以得西胡之教道興，亦以染其嗜利之習，寖陵夷衰微，以至於亡，亦北族之龜鑑也。

六四三回文

《元史譯文證補》曰：“回紇稱謂，多本突厥。可汗、可敦、特勒之名無論矣。突厥别部將兵者，皆謂之設。默啜可汗立其子弟爲左廂察、右廂察。毗伽可汗本蕃號爲小殺。而回紇亦有左殺、右殺，分管諸部。曰設，曰察，曰殺，皆譯音之異。骨咄禄可汗及葉護之稱，達干之名，回紇并同突厥。度其言語，或亦多同。突厥文字，不復可考。回紇文字，至今猶存，所謂托忒字體是也。與西里亞文字相仿。泰西人謂唐時，天主教人自西里亞東來傳教，唐人稱爲景教。陝西之《景教碑》，碑旁字兩行，卽西里亞字，此其確證。回紇之有文字，實由天主教人授以西里亞文字之故。此一説也。回紇人自元以後，大率入天方教。而天方文字，本於西里亞。故信教之回人謂蒙古文出於回紇，回紇文出於天方，以歸功於謨罕默德。此又一説也。各私其教，傅會所由，皆屬妄説。竊疑回紇文字，亦本突厥。特無左證，以折異議。”案《北史》謂突厥文字旁行，有類於胡。所謂胡者，西胡，指西域諸國也。丁令族人居西域者甚多，蓋遂受其文字，突厥、回紇皆沿而用之耳。《周書·突厥傳》云：“其徵發兵馬，科税雜畜，輒刻木爲數，并一金鏃箭蠟印封之，以爲信契。”蓋有文字而不甚用也。觀其能於塋屋中圖畫死者形儀及其生時戰陳之狀，則其圖畫已有可觀，必不至不知文字。又《北史·蠕蠕傳》：“無文記。將帥以羊屎麤記兵數。後頗知刻木爲記。”似其文字又受之丁令者。

六四四畜牧宜在長城外

《隋書·賀婁子幹傳》：高祖以隴西頻被寇掠，甚患之。彼俗不設村塢，命子幹勒民爲堡，營田積穀，以備不虞。子幹上書曰：隴西河右，土曠民希，邊境未寧，不可廣爲田種，比見屯田之所，獲少費多，虚役人功，卒逢踐暴，屯田疏遠者，請皆廢省。但隴右之民，以畜牧爲事，若更屯聚，彌不獲安，祇可嚴謹斥候，豈容集人聚畜，請要路之所，加以防守，但使鎮戍連接，烽堠相望，民雖散居，必謂無慮。高祖從之。案邊緣之地，每苦游牧部族之侵略，屯兵守圉，費大勞多，發兵攻之，則彼遠走高飛，不可得而跡，此歷代之所大患也。今若於緣邊之地，皆興畜牧之利，而於其内爲之堅城深池，則我之長技與彼同，不徒不患其侵略，且可乘間出擊，懲創之矣。彼若大舉，我可於堅城之内，更設牧場，驅民入保，是畜牧於長城之外，所以爲長城衛，而長城又所以爲畜牧之衛也。兼華夷之長技而用之，既不如歷代緣邊，慘遭殺略，亦不致如匈奴遇漢兵深入，奔走，有孕重墮之苦矣，此安邊之至計也。屠敬山先生屢遊蒙古，常云：制北之策，無逾於秋高時焚其牧草，我無折傷，使彼自斃，劉仁恭所以能制契丹也。我以是施於彼，彼亦可以是施於我，則制敵又當在牧地之外，先發以創之，如彼此相安，則又宜各守疆界，通工易事，漸以化之也。

六四五吐蕃緣起

吐蕃緣起，《新舊唐書》之説不同，《舊唐書》云：“其種落莫知所出也，或云南涼秃髮利鹿孤之後也。利鹿孤有子曰樊尼，及利鹿孤卒，樊尼尚幼，弟傉檀嗣位，以樊尼爲安西將軍。後魏神瑞元年，傉檀爲西秦乞佛熾盤所滅，樊尼招集餘衆，以投沮渠蒙遜，蒙遜以爲臨松太守。及蒙遜滅，樊尼乃率衆西奔，濟黄河，逾積石，於羌中建國，開地千里。樊尼威惠夙著，爲羣羌所懷，皆撫以恩信，歸之如市。遂改姓爲窣勃野，以秃髮爲國號，語訛謂之吐蕃。其後子孫繁昌，又侵伐不息，土宇漸廣。歷周及隋，猶隔諸羌，未通於中國。”《新唐書》云：“吐蕃本西羌屬，蓋百有五十種，散處河湟、江岷間；有發羌、唐旄等，然未始與中國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鶻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并諸羌，據其地。蕃、發聲近，故其子孫曰吐蕃，而姓勃窣野。或曰南涼秃髮利鹿孤之後，二子，曰樊尼，曰傉檀。傉檀嗣，爲乞佛熾盤所滅。樊尼挈殘部臣沮渠蒙遜，以爲臨松太守。蒙遜滅，樊尼率兵西濟河，逾積石，遂撫有羣羌云。”《舊唐書》之窣勃野，窣勃二字，當係誤倒。二書所説實同，惟《新唐書》析出於西羌與出於南涼之説爲二，謂其姓及部族之名，皆爲羌所固有；《舊唐書》則合二説爲一，謂姓爲樊尼所改，部族之名，爲秃髮音轉耳。衡量二説，自以《新唐書》爲是。何者？羌人本以父名母姓爲種號，德宗時，吐蕃贊普乞立贊，《新唐書》云“姓户盧提氏”，或亦如研種之後更號燒當，非必易姓。若秃髮氏則久漸漢化，未必更沿此習，且逋播之餘應有也。淪亡之痛，正當睠念宗邦，何故忽焉改姓，一也。五胡之漸染漢化者，雖或失其所據，亦未必遂卽於夷，觀沮渠、無諱等輾轉西域時可知。秃髮氏卽或不逮，亦何至遂亡其祖，而後奔亡之跡，開拓之功，一無省記，徒令後人爲傳疑不審之辭乎？二也。河湟小族，通於中國者多矣，開地千里，在彼中已爲泱泱大風，何乃不思款塞？況其侵伐不息，則異族之受其侵擾者必多，縱令幣贄不通，亦豈傳聞無自？三也。然則樊尼建國羌中，其事庸或可有，而其後必已寖微，絶與吐蕃無涉也。《新唐書》下文云：“其後有君長曰瘕悉董摩，董摩生佗土度，佗土生揭利失若，揭利生勃弄若，勃弄生詎素若，詎素生論贊索，論贊生棄宗弄贊。”其後之“其”字，當指鶻提勃悉野而言。此説與前第一説，當卽採自一書，文本相承，子京次序不審，中間以述吐蕃法俗之語，遂使後人不知董摩究爲誰後耳。此則文士之不可以脩史也。

《舊唐書》云：“其國都城號爲邏些城。”《新唐書》云：“其贊普居跋布川，或邏娑川。”邏娑卽邏些，其城蓋在川側。《新唐書·地理志》：“邏些在東南，距農歌二百里。又經鹽池、暖泉、江布靈河，百一十里渡姜濟河，經吐蕃墾田，二百六十里至卒歌驛。乃渡臧河，經佛堂，百八十里至勃令驛鴻臚館，至贊普牙帳，其西南跋布海。”見鄯州下。跋布海蓋跋布川之所入也。邏些蓋卽今之拉薩。長慶初，劉元鼎使吐蕃，《舊唐書》云：“初見贊普於悶懼盧川，蓋贊普夏衙之所。其川在邏娑川南百里，臧河之所流也。”《新唐書》作悶怛盧川，又曰：“河之西南，地如砥，原野秀沃，夾河多檉柳，山多柏。度悉結羅嶺，鑿石通車，逆金城公主道也。至麋谷，就館臧河之北川，贊普之夏牙也。”此更在邏些之表，逆金城公主經此，則棄宗弄讚已居之矣。然其初疆則不在此，卽後來亦恒居此。《舊唐書》云：“吐蕃在長安之西八千里。”《新唐書》同。似可指拉薩。然《新唐書》又云：“距鄯善五百里。”此豈拉薩地邪？惟析支、積石，乃與相當耳。沙州之爲唐守也。贊普徙帳南山，使尚綺心兒攻之。南山者，祁連山也。苟贊普恒居拉薩，豈有因攻一殘破之州，遠跡至此者乎？達摩之亂，史言其國中地震裂，水泉湧，岷山崩，洮水逆流，鼠食稼，人饑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鼙鼓聲，人相驚。然則岷山之於吐蕃，猶沙麓之在晉，洮水猶伊洛之在周，鄯、廓乃正其東鄙耳。《新唐書》又云：“渾末，亦曰嗢末，吐蕃奴部也。虜法，出師必發豪室，皆以奴從，平居散處耕牧。及恐熱亂，無所歸，共相嘯合數千人，以嗢末自號，居甘、肅、瓜、沙、河、渭、岷、廓、疊、宕間，其近蕃牙者最勇，而馬尤良云。”奴之耕牧，必邇其主。然則吐蕃豪，正在此諸州之間，蕃牙亦當在是也。恐熱自稱舉義兵，其攻思羅乃在渭州，又力攻鄯州之尚婢婢，蓋正以其地近蕃牙。若乞離胡亦居邏娑，則思羅、婢婢皆疆埸之臣，不必以爲先務矣。《舊唐書》云邏些城“屋皆平頭，高者至數十尺。貴人處於大氊帳，名爲拂廬。”《新唐書》云：“有城郭廬舍不肯處，聯毳帳以居，號大拂廬，容數百人，其衛候嚴，而牙甚隘。部人處小拂廬。”貴人、部人，皆外來游牧之族；居平頭屋者，則其地之土著。有城郭廬舍而不居，其遷徙往來自易。然則吐蕃者，析支水西之羌，南牧至今雅魯藏布江者耳。正猶起丹淅之會，蓽路藍縷，以啓山林，終至江陵、秭歸也。

《新唐書·吐蕃傳》云：“婦人辮髮而縈之。”此固羌俗。又云：“婦人無及政。”亦與東女之以女爲君者不同，足證其起青海，非起西藏。其信佛教，亦後起之事。《新唐書》又云：“其俗重鬼右巫，事羱羝爲大神。喜浮屠法，習呪詛，國之政事，必以桑門參決。”乃綜其前後言之，非其初卽如是也。張鎰之盟尚結贊也，盟畢，結贊請鎰就壇之西南隅佛幄中焚香爲誓，《舊唐書·吐蕃傳》。此在德宗貞元四年。其遣使求五台山圖，《舊唐書·本紀》及《吐蕃傳》。則在穆宗長慶四年。《新唐書·吐蕃傳》：憲宗元和五年，“以祠部郎中徐復往使，并賜鉢闡布書。鉢闡布者，虜浮圖與國事者也，亦曰鉢掣逋。”劉元鼎之見贊普，鉢掣逋立於右。亦皆中晚唐時事，開元、天寶中，猶不聞有是也。

吐蕃兵力，在河湟、青海間者，實遠較其在西域爲强。王孝傑能取四鎮，而素羅汗山之戰，不免敗績，其明證也。欽陵之擾亂中原，何所不至，然素羅汗山戰後，復遣使來請和，不過爲好語，求罷四鎮戍兵，索分十姓之地而已。武后使郭元振往察之，元振請要其歸青海及吐渾舊封以相易，可謂深協機宜。蓋度欽陵之必不能許，而欽陵亦竟不能以兵力取之，則由其距西域遠，鞭長莫及也。若其腹心之地在今拉薩，則其距河湟、青海亦遠，其爲患，必不能如是之深矣。

原刊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二日《東南日報》

六四六唐代吐蕃兵力

《舊唐書·陸贄傳》：贄於德宗時，上疏論兵事曰：“今四裔之最强盛爲中國甚患者，莫大於吐蕃。舉國勝兵之徒，纔當中國十數大郡而已，其於内虞外備，亦與中國不殊，所能寇邊，數則蓋寡。”此非虚言也。《郭子儀傳》：子儀於大曆九年入朝，召對延英，言“今吐蕃充斥，勢强十倍。兼河隴之地，雜羌渾之衆。”然語其兵數，則亦不過曰“近入内地，稱四節度，每將盈萬，每賊兼乘數匹”而已。《韓滉傳》：貞元二年，“滉上言吐蕃盜有河湟，爲日已久，大曆已前，中國多難，所以肆其侵軼。臣聞其近歲已來，兵衆寖弱，西迫大食之强，北病回紇之衆，東有南詔之防，計其分鎮之外，戰兵在河隴者，五六萬而已。”而其明年，入蕃使崔翰奏：於蕃中誘問給役者，求蕃國人馬真數，云凡五萬九千餘人，馬八萬六千匹，可戰者僅三萬人，餘悉老幼。《德宗紀》。案此文亦見《吐蕃傳》，崔翰作崔澣。馬八萬六千匹，作八萬六千餘匹。餘悉老幼，作餘悉童幼，備數而已。徒循其名，未覈其實也。此固其在河隴兵數，非其舉國兵數，然亦雜羌、渾等衆，非盡其本族人也。

吐蕃之寡如此，而能爲中國甚患者，以其所裹脅之雜種多也。《舊唐書·吐蕃傳》云，大曆十一年，劍南節度使崔甯破吐蕃四節度兼突厥、吐渾、氐、蠻、羌、党項等二十餘萬衆。《新唐書·南詔傳》云，貞元十七年，韋臯將杜毗羅破吐蕃，康、黑衣大食等皆降。摟突厥以寇西川，率康、大食而犯南詔，其用之可謂竭其力矣。神川之敗，乃由其與回鶻争北庭，死傷衆，而欲徵萬人於異牟尋，亦猶是矣。

惟患寡也，故其用兵專以俘掠爲務。貞元三年五月平涼劫盟之後，率羌、渾之衆犯塞，遣羌、渾之衆衣漢戎服，僞稱邢君牙之衆，代李晟節。奄至吴山及寶鶏北界，焚燒廬舍，驅掠人畜，百姓丁壯者驅之以歸，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九月，吐蕃大掠汧陽、吴山、華亭等界人庶男女萬餘口，悉送至安化峽西，將分隸羌、渾等。乃曰：“從爾輩東鄉哭辭鄉國。”衆遂大哭，一慟而絶者數百人，投崖谷死傷者千餘人。攻陷華亭，虜士衆十三四，收丁壯，棄老而去。北攻連雲堡，又陷之，驅掠其衆及邠、涇編户逃竄山谷者，并牛畜萬計，悉其衆送至彈筝峽。四年五月，三萬餘騎犯塞，分入涇、邠、甯、慶、麟等州，焚彭原縣廨舍，所至燒廬舍，人畜没者約二三萬計。先是，吐蕃入寇，恒以秋冬，及春則多遇疾疫而退。是來也，方盛暑，而無患，蓋華人陷者，厚其資産，質其妻子，爲戎虜所將而侵軼焉。《舊唐書·吐蕃傳》。《本紀》云：“吐蕃入寇以秋冬，今盛暑而來，華人陷蕃者道之也。”措辭不如《吐蕃傳》之審。徒道之，不能免其疾疫也。此可見其兵之不出本族者多也。以華人而轉爲所劫質，來爲寇賊，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豈不哀哉！然爲所劫質者，固未嘗自忘其國也。《新唐書·吐蕃傳》言：沙州之陷也，“州人皆胡服臣虜，每歲時祀父祖，衣中國之服，號慟而藏之。”此卽香山《新樂府》所云“惟許正朝服漢儀，斂衣整巾潛涙垂”者。又云：“誓心密定歸鄉計，不使蕃中妻子知。暗思幸有殘筋力，更恐年衰歸不得。蕃候嚴兵鳥不飛，脱身冒死奔逃歸。晝伏宵行經大漠，雲陰月黑風沙惡。驚藏青冢寒草疏，偷渡黄河夜冰薄。忽聞漢軍鼙鼓聲，路旁走出再拜迎。遊騎不聽能漢語，將軍遂縛作蕃生。配向江南卑溼地，料無存恤空防備。念此呑聲仰訴天，若爲辛苦度殘年。涼原鄉井不得見，胡地妻兒虚棄捐。”宣宗大中四年，沙州首領張義潮以瓜、沙、伊、肅、鄯、甘、河、西、蘭、岷、廓十一州歸，《新唐書·吐蕃傳》記其事曰：“始義潮陰結豪英歸唐，一日，衆擐甲譟州門，漢人皆助之，虜守者驚走，遂攝州事，繕甲兵，耕且戰，悉復餘州。”相與戮力者，猶漢人也。《新唐書》又述長慶中劉元鼎爲盟會使入蕃事云：“踰成紀、武川，抵河廣武梁，故時城郭未隳，蘭州地皆秔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見使者麾蓋，夾道觀。至龍支城，耊老千人拜且泣，問天子安否，言頃從軍没於此，今子孫示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言已皆嗚咽。密問之，豐州人也。”香山《新樂府》又詠《西涼伎》曰：“貞元邊將愛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娱賓犒士宴監軍，師子胡兒長在目。有一征夫年七十，見弄《涼州》低面泣。泣罷斂手白將軍，主憂臣辱昔所聞。自從天寶兵戈起，犬戎日夜呑西鄙，涼州陷來四十年，河隴侵將七千里。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緣邊空屯十萬卒，飽食温衣閒過日。遺民腸斷在涼州，將卒相看無意收，天子每思常痛惜，將軍欲説合慚羞。奈何仍看西涼伎，取笑資歡無所媿，縱無智力未能收，忍取《西涼》弄爲戲。”遺民腸斷，其如將帥之不知媿恥何？工部詩：“安得廉恥將，三軍同晏眠。”恥一作頗。顧亭林謂以作恥爲長。雖武夫，則以知恥爲本，豈不重可念哉？貞元十七年七月，吐蕃寇鹽州，又陷麟州，殺刺史郭鋒，毁城隍，大掠居人，驅党項部落而去。次鹽州西九十里横槽烽頓軍，呼延州僧延素輩七人，稱徐舍人召。其火隊吐蕃没勒，遽引延素等疾趨至帳前，皆馬革梏手，毛繩縲頸，見一吐蕃年少，身長六尺餘，赤髭大目，乃徐舍人也。命解縛，坐帳中，曰：“師勿懼，余本漢人，司空英國公五代孫也。屬武后斵喪王室，高祖建義中泯，子孫流播絶域，今三代矣。雖代居職位，世掌兵要，思本之心無涯，顧血族無由自拔耳。此蕃、漢交境也，復九十里至安樂州，師無由歸東矣。又曰：余奉命率師備邊，因求資食，遂涉漢疆，展轉東進，至麟州，城旣無備，援兵又絶，是以拔之，知郭使君是勳臣子孫，必將活之，不幸爲亂兵所害。適有飛鳥使至，飛鳥，猶中國驛騎也，云術者上變，召軍亟還，遂歸之。《舊唐舊·吐蕃傳》。斯人可謂有丘首之思矣。然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終不見拔，亦安能不化爲異類哉？”

或曰：吐蕃之所以雄張者，以其人雖少而皆强悍善戰也。《舊唐書》述其俗云：其人“弓劍不離身。重壯賤老，母拜於子，子倨於父，出入皆少者在前，老者居其後。軍令嚴肅，每戰，前隊皆死，後隊方進。重兵死，惡病終。累代戰没，以爲甲門。臨陣敗北者，懸狐尾於其首，表其似狐之怯，稠人廣衆，必以徇焉，其俗恥之，以爲次死”。夫其激厲其民如此，其民安得不死不旋踵？一夫善射，百夫決拾，一人致死，萬夫莫當。況於舉國如此乎？是則魏元忠言之矣。元忠之言曰：“凡人識不經遠，皆言吐蕃戰，前隊盡，後隊方進，甲堅騎多，而山有氛瘴，官軍遠入，前無所獲，不積穀數百萬，無大舉之資。臣以爲吐蕃之望中國，猶孤星之對太陽，有自然之大小、不疑之明暗，夷狄雖禽獸，亦知愛其性命，豈肯前盡死而後進哉？由殘迫其人，非下所願也。必其戰不顧死，則兵法許敵能鬭，當以智算取之。何憂不克哉！向使將能殺敵，横尸蔽野，斂其頭顱以爲京觀，則此虜聞官軍鐘鼓，望塵卻走，何暇前隊皆死哉！自仁貴等覆師喪氣，故虜得跳梁山谷。又師行必藉馬力，不數十萬，不足與虜争。臣請天下自王公及齊人挂籍之口，人税百錢；又弛天下馬禁，使民得乘大馬，不爲數限，官籍其凡，勿使得隱，不三年，人間畜馬可五十萬，卽詔州縣以所税口錢市之，若王師大舉，一朝可用。且虜以騎爲强，若一切使人乘之，則市取其良，以益中國，使得漸耗虜兵之盛，國家之利也。”《新唐書》本傳。然則虜使其民，豈遂足以爲强乎？況其所劫而用之者，又不皆本族人哉？棄宗弄讚之寇松州也，衆號二十萬。此固爲虚辭，然在破吐渾、党項及白蘭諸羌之後，又本摟羊同以來，其數亦必不寡，然牛進達之師，纔以前鋒撓之，卽懼而卻走矣。亦由其所裹脅者，多異族人，不爲之用故也。不特此也，强徵異國之兵，又足以激其怨叛，其於南詔卽是也。《舊唐書·郭元振傳》：元振於神龍中疏論阿史那忠節欲引吐蕃以擊娑葛事，曰：“往者吐蕃所争，惟論十姓、四鎮，國家不能捨與，所以不得通和。今吐蕃不相侵擾者，不是顧國家和信不來，直是其國中諸豪及泥婆羅門等屬國自有攜貳。故贊普躬往南征，身殞寇庭，國中大亂，嫡庶競立，將相争權，自相屠滅。兼以人畜疲癘，財力困窮，人事天時，俱未稱愜。所以屈志，且共漢和。”國中大亂，未必非贊普南征不反召之。贊普之南征不反，則國中諸豪及屬國之攜貳致之；國中諸豪及屬國之攜貳，恐亦用其力太過，有以召之也。然則虐用其民者，又足以爲强乎！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其分崩離析，可立而待也。此以其人論也。以其械器論，則《新唐書·吐蕃傳》云：“其鎧胄精良，衣之周身，竅兩目，勁弓利刃，不能甚傷。”此卽魏元忠所云之凡人所以稱其甲堅。然陸贄則謂其器非犀利，甲不堅完，蓋凡人徒見其制之新異而稱之，實亦未足深恃也。此制，宋時之西夏尚如此，固不聞宋人以爲足畏。惟其馬多，則係事實。郭子儀誇稱開元、天寶中朔方戎備之盛，曰：“戰士十萬，戰馬三萬。”馬數才當人數什三，而吐蕃入寇，則人兼乘數四矣。子儀自云：“所統將士，不當賊四分之一，所有征馬，不當賊百分之二。”是則十餘人纔得一馬耳。走不逐飛，其爲不敵，無待言矣。何以致之，曰：不脩馬復之令，且禁民乘大馬。然則士之不足，人爲之乎？自爲之乎？故曰：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雖然，好侵伐人者，果其民皆願欲之乎？抑亦黷武者殘迫其人，非下所願也。吐蕃之大爲中國患，一在高宗、武后之世，一在德宗之時；若玄宗時之兵釁，則可謂啓自吐蕃，亦可謂啓自中國。肅、代時河隴之陷，則承玄宗時兵事而然，抑爲僕固懷恩所誘，不能專責吐蕃也。高宗、武后時之邊禍，禄東贊父子爲之；德宗時之兵禍，則尚結贊實爲之。尚結贊專權禍國，見貞元九年南詔遺韋皋書，載《新唐書·南詔傳》。韋皋臺登之捷，殺其青海大酋乞臧遮遮，實爲尚結贊之子，見《新唐書·韋皋傳》。足見南北兵釁，皆其一家所爲，正猶禄東贊之有欽陵贊婆也。苟非此等權臣擅國之時，脩好尋盟之使，固亦相繼於道。然則孰爲好戰者可見矣。一二人豈能驅迫千萬人，雖有貴爵以激厲之，亦豈能以杞柳爲杯棬乎？

原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六日《東南日報》

六四七四鎮

《舊唐書·龜兹傳》云：“太宗旣破龜兹，移置安西都護府於其國城，以郭孝恪爲都護，兼統于闐、疏勒、碎葉，謂之四鎮。高宗嗣位，不欲廣地勞人，復命有司棄龜兹等四鎮，移安西依舊於西州。其後吐蕃大入，焉耆已西四鎮城堡，并爲賊所陷。則天臨朝，長壽元年，武威軍總管王孝傑、阿史那忠節大破吐蕃，克復龜兹、于闐等四鎮。自此復於龜兹置安西都護府，用漢兵三萬人以鎮之。”《新唐書·龜兹傳》辭雖異而事則同，惟於焉耆已西四鎮之没，明著其在儀鳳時；又孝傑之復四鎮，不舉龜兹、于闐之名，但云復四鎮地而已。《本紀》亦但渾言之曰“克四鎮”。然《舊唐書·本紀》則詳言之曰“復龜兹、于闐、疏勒、碎葉鎮”。似四鎮之爲龜兹、于闐、疏勒、碎葉，未嘗變也。然兩書《龜兹傳》皆言焉耆已西四鎮，又似焉耆實爲四鎮之一者。今案四鎮之廢，實在咸亨元年，《舊紀》云：“吐蕃寇陷白州等一十八州，又與于闐合衆襲龜兹撥换城，陷之。罷安西四鎮。”《新唐書》云：“吐蕃陷龜兹撥换城。廢安西四鎮。”《通鑑》則云：吐蕃陷西域十八州，又與于闐襲龜兹撥换城，陷之。罷龜兹、于闐、焉耆、疏勒四鎮。則是時四鎮之一，確爲焉耆而非碎葉矣。果何時改置邪？長壽元年之役，《通鑑》云：“西州都督唐休璟請復取龜兹、于闐、疏勒、碎葉四鎮，敕以孝傑爲武威軍總管，與武備大將軍阿史那忠節將兵擊吐蕃。”則其時之四鎮，又爲碎葉而非焉耆，又何時改置乎？是時四鎮皆屬吐蕃，中國又安得以空文改置，此彌可惑也。今案兩書《地理志》，列舉四鎮都督府之名，皆曰龜兹、毗沙、卽于闐。疏勒、焉耆；而《新唐書》於焉耆都督府注云：“有碎葉城。”則四鎮各有所屬城堡，在其屬境之内，治所或有變置，仍據其原來治所言之，故焉耆一鎮，或曰焉耆，或曰碎葉也。其國城或理於碎葉，從其所理而言之也。

《新唐書·焉耆傳》：“開元七年，龍嬾突死，焉吐拂延立。於是十姓可汗請居碎葉，安西節度使湯嘉惠表以焉耆備四鎮。詔焉耆、龜兹、疏勒、于闐征西域賈，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輪臺征之。”此時鎮城，蓋復自碎葉移於焉耆也。

六四八康里

康里，《元祕史》作康鄰。西史謂亦突厥族。其地在鹹海之北，西抵黑海。大食哈里發愛其勇悍，多募爲兵。數傳而後，遂跋扈，哈里發之廢立，亦操其手。花剌子模王阿剌哀丁謨罕默德有兵四十萬，皆康里人。王母亦康里部酋女。王母以康里人爲將，權與王埒。諸將亦倚王母，不聽令。成吉思西征時，花剌子模所以一敗塗地者，由其威權素奪，不可以御大敵也。蒙古西征，由訛打剌城主殺蒙古西行之人。城主，王母之弟也。《元史》之克列部，或曰卽康里轉音。其族本居欠欠州。卽謙河流域。在今唐弩烏梁海境。詳見《元史譯文證補·西北地附録釋地下》、《吉利吉思撼合納謙州益蘭州等處》條。至王罕，乃徙土兀拉沐漣。今土拉河。王罕爲成吉思父執。成吉思初起時，東征西討，嘗與合兵。後以王罕子你勒合與成吉思有隙，乃至構兵，爲成吉思所滅。

六四九西山八國

唐中葉後，西南内附諸戎落，有所謂西山八國者。其事始於貞元九年韋皋之出師西山，皋因此加統押西山八國使名。其後爲劍南西川節度使，若以副大使兼節度事者，率兼此名不替。如元和元年之高崇文，大中十一年之白敏中，光化三年之王達皆是，皆見《舊唐書》本紀。使名之仍舊，固不足證藩屬之長存，然《新唐書·路巖傳》，述巖爲劍南西川節度時，仍有西山八國來朝之事，其時已在咸通中，則八國之服屬確頗久。吐蕃之猾夏，初非由其種姓之强，實由西北夷落爲所脅服者衆。貞元以後，吐蕃固已就衰，不能大爲邊患，然其所以就衰，亦以爲所脅制者稍卽攜離之故，若是乎韋皋招撫之功，亦不可没也。然此八國究爲何國，至今仍有疑義，此則不能不歎史文之闕佚矣。今試裒録諸史之文，略志所疑如下。

《舊唐書·東女傳》：“貞元九年七月，其王湯立悉與哥鄰國王董卧庭、白狗國王羅陁忽、逋租國王弟鄧吉知、南水國王姪薛尚悉曩、弱水國王董辟和、悉董國王湯息贊、清遠國王蘇唐磨、咄霸國王董藐蓬，各率其種落詣劍南西川内附。其哥隣國等皆散居山川。弱水王卽國初女國之弱水部落。其悉董國在弱水西，故亦謂之弱水西悉董王。舊皆分隸邊郡，祖、父例授將軍、中郎、果毅等官；自中原多故，皆爲吐蕃所役屬。其部落，大者不過三二千户，各置縣令十數人理之。土有絲絮，歲輸於吐蕃。至是悉與之同盟，相率獻款，兼齎天寶中國家所賜官誥共三十九通以進。西川節度使韋皋處其衆於維、霸、保等州，給以種糧耕牛，咸樂生業。立悉等數國王自來朝，召見於麟德殿。授立悉銀青光禄大夫、歸化州刺史；鄧吉知試太府少卿兼丹州長史；薛尚悉曩試少府少盬兼霸州長史；董卧庭行至緜州卒，贈武德州刺史，命其子利囉爲保寧都督府長史，襲哥隣王。立悉妹乞悉漫頗有才智，從其兄來朝，封和義郡夫人。其大首領董卧卿等，皆授以官。俄又授女國王兄湯厥銀青光禄大夫、試太府卿；清遠王弟蘇歷顛銀青光禄大夫、試衛尉卿；南國王疑當作南水國王，奪“水”字。薛莫庭及湯息贊、董藐蓬，女國唱後湯拂庭、美玉鉢、南郎唐，此十一字或有譌誤。并授銀青光禄大夫、試太僕卿。其年，西山松州生羌等二萬餘户，相繼内附。其黏信部落主董夢葱，龍諾部落主董辟忽，皆授試衛尉卿。立悉等并赴明年元會訖，錫以金帛，各遣還。尋詔加韋皋統押近界羌、蠻及西山八國使。其部落代襲刺史等官，然亦潛通吐蕃，故謂之兩面羌。”案乞悉漫云從兄來朝，則其國雖以女爲稱，而湯立悉實係男子，必與女弟偕來者；豈其國法實當以女爲王，湯立悉實係攝位，若魯之隱、桓歟？史文闕略，難以質言矣。女與哥隣等國凡九，云悉與之同盟，似乎女國實爲盟主，而其地位特尊。《德宗本紀》：貞元十二年十二月癸未，回紇、南詔、劍南、西山國、女國王并來朝賀。“西山”之下，儻奪“八”字，則女國亦叙於八國之外，此説可無疑矣。然或“西山國”之“國”爲衍字，而“西山女國”四字連文，則此説又難遽定也。《新唐書·南詔傳》，異牟尋詔書韋皋，述吐蕃之暴有云：“西山女王，見奪其位。”西山女王可連稱，則女國亦得冠以西山兩字也。

《新唐書·東女傳》：“貞元九年，其王湯立悉與白狗君及哥隣君董卧庭、逋租君鄧吉知、南水君薛尚悉曩、弱水君董避和、悉董君湯息贊、清遠君蘇唐磨、咄霸君董藐蓬，皆詣劍南韋皋求内附。其種散居西山、弱水，雖自謂王，蓋小小部落耳。自失河隴，悉爲吐蕃羈屬，部數千户，輒置令，歲督絲絮。至是猶上天寶所賜詔書。皋處其衆於維、霸等州，賜牛、糧，治生業。立悉等入朝，差賜官禄。於是松州羌二萬口相踵入附。立悉等官刺史，皆得世襲，然陰附吐蕃，故謂兩面羌。”案此文無白狗君之名，維、霸、保三州缺保州，其爲傳寫奪落，抑子京疏漏，無從知之。其甚謬者，鄧吉知、薛尚吉曩，不著其爲王之弟姪，而逕稱爲君，與餘六國同，恐不容諉於鈔胥矣。董卧庭，唐命其子襲王，明當時有王之稱，無君之號，而子京於八國皆稱爲君，豈以其爲小小部落，名實不副而黜之歟？歷來稱帝稱王，名實不副者多矣，可盡黜歟？女國較之八國，未必特大，獨仍王稱，抑又何歟？

《舊唐書·德宗本紀》，貞元九年七月，“劍南西川羌女國王楊立志、哥隣王董卧庭、白狗王羅陀忩、弱水王董避和、逋租王弟鄧告知、南水王姪尚悉曩等六國君王，自來朝貢。六國初附吐蕃，韋皋出西山討吐蕃，故六蠻内附，各授官敕遣之。”案此文楊立志，羅陀忩、鄧告知之名，皆與《東女傳》異，證以武德初東女之王爲湯滂氏，垂拱時所遣之使爲湯劍左，似乎楊當作湯。《通鑑》羅陀忩作羅陀怱，亦似忽爲譌文，忩爲正字。若悉與志，吉與告，則未能知其孰是也。薛尚悉曩但云尚悉曩者，吐蕃國法，不呼本姓，但王族則曰論，官族則曰尚，疑尚悉曩爲其役屬吐蕃時之稱，薛則其本姓也。四國之王親行，二國但遣弟姪，槪云自來，似欠分别。豈君、王二字，王指其國主，而君指其弟姪歟？

又十一年九月丁巳，加韋皋統押近界諸蠻及山西八國、雲南安撫等使。案《本紀》，皋加統押八國使名，始見於此，觀下引《通鑑》，乃知其非始於此也。山西，疑當作西山。

又《韋皋傳》：“九年，朝廷築鹽州城，慮爲吐蕃掩襲，詔皋出兵牽維之。乃命大將董勔、張芬出西山及南道，破峨和城、通鶴軍。吐蕃南道元帥論莽熱率衆來援，又破之，殺傷數千人，焚定廉城。凡平堡栅五十餘所，以功進位檢校右僕射。皋又招撫西山羌女、訶陵、白狗、逋租、弱水、南王等八國酋長，入貢闕廷。十一年九月，加統押近界諸蠻、西山八國兼雲南安撫等使。”案此文哥隣作訶陵，夷語無正字也。南王疑當作南水。雖云八國，實止有六，其名皆與《本紀》同，蓋此六國之王，或身入朝，或遣弟姪，餘國當時實未來也。

《新唐書·韋皋傳》：“九年，天子城鹽州，策虜且來橈襲，詔皋出師牽維之。乃命大將董勔、張芬出西山、靈關，破峨和、通鶴、定廉城，踰的博嶺，遂圍維州，搏棲雞，攻下羊溪等三城，取劍山屯焚之。南道元帥論莽熱來援，與戰，破其軍，進收白岸，乃城鹽州。詔皋休士，以功爲檢校尚書右僕射、扶風縣伯。於是西山羌女、訶陵、南水、白狗、逋租、弱水、清遠、咄霸八國酋長，皆因皋請入朝。乃遣幕府崔佐時由石門趣雲南，而南詔復通。石門者，隋史萬歲南征道也。天寶中，鮮于仲通下兵南溪，道遂閉。至是，蠻逕北谷，近吐蕃，故皋治復之。繇黎州出邛部，直雲南，置清溪關，號曰南道。乃詔皋統押近界諸蠻、西山八國、雲南安撫使。”案此文述皋招撫諸國，略因舊傳之文。觀哥鄰亦作訶陵可知。益清遠、咄霸而無悉董。云因皋請入朝，而不曰來朝，則似當時請朝者八國，卽來者六國，而悉董獨後者。西山八國中，其無悉董歟？然觀《舊唐書·東女傳》，則當時授官，所闕者乃弱水而非悉董，則又未可遽定也。

《通鑑》貞元九年七月，“劍南西山諸羌女王湯立志、哥隣王董卧庭、白狗王羅陀怱、弱水王董辟和、南水王薛莫庭、悉董王湯悉贊、清遠王蘇唐磨、咄霸王董邈蓬及逋租王，先皆役屬吐蕃，至是各率衆内附。韋皋處之於維、保、霸州，給以耕牛種糧。立志、陀怱、辟和入朝，皆拜官，厚賜而遣之。”案此文與《舊唐書·本紀》，或當同本實録；彼作劍南西川羌，此作西山，恐當以此爲是。諸國王之名，無可考者，獨一逋租耳。

又十年，“春，正月，劍南西山羌、蠻二萬餘户來降。詔加韋皋押近界羌、蠻及西山八國使。”十一年，“九月丁巳，加韋皋雲南安撫使。”案《舊唐書·本紀》，韋皋統押近界諸蠻及西山八國、雲南安撫使名，首見於貞元十一年九月，新舊《唐書·韋皋傳》，皆與之同。觀《通鑑》此條及《舊唐書·東女傳》，乃知使名之加，非一時事。所謂近界羌、蠻者，指黏信、龍諾言之，西山八國，自指女、哥隣、白狗、逋租、南水、弱水、悉董、清遠、咄霸九國中之八。至雲南安撫，則因南詔之來服而加。新舊《唐書·皋傳》，皆并叙其招撫西山諸國及南詔之功，故不加分别而總書之。《舊唐書·本紀》不書十年正月加皋使名之事，則自係漏略也。八國，《通鑑》十年胡《注》云：“卽前女王、哥隣等。弱水最弱小，不得豫八國數。”未知何據。《舊唐書·東女傳》云：“弱水王，卽國初女國之弱水部落。”案《隋書·附國傳》云：“有嘉良夷，卽其東部，所居種姓自相率領，土俗與附國同。附國有二萬餘家，政令自王出。嘉良夷政令繫之酋帥。”似嘉良夷雖不純臣於附，仍有等級之分。弱水之於女國亦然，故九國同來，授官獨不之及，而統押之使，亦不之齒，若古附庸之不達於天子歟？胡氏讀書極博，其語必有所據，惜乎其言之不詳也。

原刊一九四九年三月六日《東南日報》

六五〇女國

唐時女國，人皆知其有二，而不知其實有三焉。蓋今後藏地方有一女國，四川西境，又有一女王，新舊《唐書》之《東女傳》，皆誤合爲一也。

《女國列傳》，始於《隋書》，云在葱嶺之南。又其《于闐傳》云“南去女國三千里”。《北史》皆同。《大唐西域記》：東女，在媻羅吸摩補羅北大雪山中，東接土蕃，北接于闐，西接三波訶多。其地明在今後藏。《舊唐書·東女傳》云：“東與茂州、党項接，東南與雅州接，界隔羅女蠻及白狼夷。”則在今四川西境矣。《魏書·吐谷渾傳》云：“北有乙弗勿敵國，北又有阿蘭國，北又有女王國，以女爲主，疑當作王。人所不至，其傳云然。”謂吐谷渾北有女王，説殊可惑。今觀《北史》，乃云：“吐谷渾北有乙弗勿敵國。白蘭山西北有可蘭國。白蘭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嶺，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國，人庶萬餘落，風俗土著，宜桑麻，熟五穀，以女爲王，故因號焉。譯使不至，其傳云然。”則《魏書》文爲奪誤，女王實在白蘭之西南，不在吐谷渾之北也。去白蘭二千五百里，道里雖若甚遥，然傳聞之辭，不必審諦，亦且山行里數，當較平地爲長，則此女王亦卽《舊唐書》所云鄰於茂、雅之女國也。此國土著宜桑麻，熟五穀。而《隋書·女國傳》云：“氣候多寒，以射獵爲業。”亦顯見其非一國。《新唐書·東女傳》云：“東與吐蕃、党項、茂州接，西屬三波訶，北距于闐，東南屬雅州羅女蠻、白狼夷。”揉兩説而爲一，而不悟其地之相去數千里也，亦可笑矣。

然誤合二説爲一者，不自《新唐書》始也。《舊唐書·東女傳》云：“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爲船以渡。”《新唐書》略同，而於居康延川下，增入“岩險四繚”四字。康延川當係川名。女國區内旣有康延川，又有弱水，尚安得岩險四繚？貞元中内附之西山諸國，在今四川西境無疑，而《舊唐書》述其地云：“弱水王卽國初女國之弱水部落，其悉董國在弱水西，故亦謂之弱水西悉董王。”可知弱水在四川西境。《隋書·西域傳》云“附國者，蜀郡西北二千餘里。有嘉良夷，卽其東部。嘉良有水，闊六七十丈，附國有水，闊百餘丈，并南流，用皮爲舟而濟。附國南有薄緣夷。西有女國。”《新唐書·南蠻傳》略同。《隋書》下文又云：“其東北，連山綿亘數千里，接於党項，往往有羌。”此卽《舊唐書》所云女國東與党項接者，此女國實與附國、嘉良夷同在四川西境，其所濱之水，蓋卽大渡河之上游及其支流。康延川則疑在後藏，乃葱嶺南之女國所濱。《舊唐書》誤合爲一，而《新唐書》又誤承之也。《西域記》謂“東女之地，東西長，南北狹”，而《舊唐書》謂“其境東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新唐書》同。此亦明非一説，以其顯然違異，故兩書皆未兼採耳。

《隋書·女國傳》云：“出鍮石、朱砂、麝香、氂牛、駿馬、蜀馬，尤多鹽，恒將鹽向天竺興販，其利數倍。亦數與天竺及党項戰争。”此數語亦誤合兩女國之事爲一。葱嶺南所出之馬，必不得謂之蜀馬，將鹽向天竺興販，與天竺戰争，必葱嶺南之國而後能之；與党項戰争，則又非葱嶺南之國所能爲也。

《隋書·女國傳》不言其種族，《舊唐書·東女傳》云“西羌之别種”，《西域記》則稱爲蘇伐剌拏瞿咀邏，云“唐言金氏，出上黄金，故以名焉”。此亦二説。《新唐書》云：“東女，亦曰蘇伐剌拏瞿咀羅，羌别種也。”又强合爲一矣。《隋書·女國傳》，謂其“俗事阿脩羅神”，《舊唐書》云“文字同於天竺”，《新唐書》云“風俗大抵與天竺同”，皆可見其爲天竺族類。《隋書》云：“男女皆以彩色塗面，一日之中，或數度變改之，人皆被髮。”《新唐書》云：“被髮，以青塗面。”被髮固羌俗，然非羌所獨有，塗面則惟吐蕃爲然，川康間不聞有是，亦可見其國在吐蕃之表。《隋書》云：“其俗貴婦人，輕丈夫，而性不妬忌。”《舊唐書》云：“俗重婦人而輕丈夫。”《新唐書》云：“俗輕男子，女貴者咸有侍男。”可見其爲藏地一妻多夫之族。此俗印度亦有之。若羌人，則父没妻後母，兄亡納釐嫂，《後漢書·西羌傳》。正與之相反矣。

諸史所記女國與中國交涉，亦多可疑者，今更一檢覈之。《隋書·女國傳》云：“開皇六年，遣使朝貢，其後遂絶。”此傳所述法俗，雖或出於西山女國，究以葱嶺南女國之事爲多，此年之使誠難謂非來自葱嶺。然《舊唐書·東女傳》云：“隋大業中，蜀王秀遣使招之，拒而不受。”秀在仁壽二年，卽見幽縶，煬帝卽位，禁錮如初，大業中安得通使域外？然此語亦不得全虚，蓋當其在蜀之時，曾有遣使之事也。秀雖侈，所遣之使，未必能至葱嶺之南，則所招者必西山之女國矣。《舊唐書》又云：“武德中，女王湯滂氏始遣使貢方物，高祖厚資而遣之。還至隴右，會突厥入寇，被掠於虜廷。及頡利平，其使復來入朝，太宗送令反國，并降璽書慰撫之。”《新唐書》云：“武德時，王湯滂氏始遣使入貢，高祖厚報，爲突厥所掠，不得通。貞觀中，使復至，太宗璽制慰撫。”據《舊唐書》之文，似其使爲突厥所羈，頡利平乃脱身復來者；如《新唐書》之文，則似貞觀中來者，别爲一使矣，未知其究如何也。《新唐書》又云：“顯慶初，遣使高霸黎文與王子三盧來朝，授右監門中郎將。”此事《舊唐書》不載。而云：“垂拱二年，其王斂臂遣大臣湯劍左來朝，仍請官號。則天册拜斂臂爲左玉鈐衛員外將軍，仍以瑞錦製蕃服以賜之。”《新唐書》亦載此事，而略其年。但云：“其王斂臂，使大臣來請官號，武后册拜斂臂左玉鈐衛員外將軍，賜瑞錦服。”不知傳寫奪落邪？抑子京疏之也？《舊唐書》又云：“天授三年，其王俄琰兒來朝。萬歲通天元年，遣使來朝。開元二十九年十二月，其王趙曳夫遣子獻方物。天寶元年，命有司宴於曲江，令宰臣已下同宴，又封曳夫爲歸昌王，授左金吾衛大將軍，賜其子帛八十匹，放還。”《新唐書》無萬歲通天時遣使之事，於天授、開元間事亦簡略言之，云：“天授、開元間，王及子再來朝，詔與宰相宴曲江，封曳夫爲歸昌王、左金吾衛大將軍。”旣失俄琰兒之名，又略趙曳夫之姓。西南夷落大長，頗多漢人，就唐時言之，如東謝、西趙、東西爨等皆是。趙亦未必非漢姓，不能如尋常行文，於夷狄之名，但截取其末兩字。且尋常截取末兩字者，初亦必見其全名也。且此兩役，皆王與子偕來乎？抑各一來乎？亦覺游移不定。如此而自詡其“文省事增”，誠不如毋省之爲愈矣。尤可疑者，《舊唐書》下文云“後復以男子爲王”，《新唐書》則云“後乃以男子爲王”。先未云以男子爲王，亦得言復？《舊唐書》用字，似不如《新唐書》之審。然此文果出自爲，似不應誤繆至此。竊疑實因沿襲舊文而誤，或此國曾以男子爲王，而史佚其事，或舊史實未佚奪，而撰《舊唐書》者採摭未周，致其事不可見，而於此“復”字又未及改，遂令讀者滋疑也。此國在武德、顯慶、垂拱、通天、開元中，皆僅遣使朝貢，獨天授則其王自來。女王固未必皆不出門，然其於跋涉，究較男子爲遜，則或武德、顯慶、垂拱、通天、開元時皆女王在位，獨俄琰兒則爲男王邪？此説誠近鑿空，然《舊唐書》之“復”字，非出自爲，則理有可信，仍之雖傷麤率，猶使人有隙可尋；《新唐書》奮筆改之，則無復形跡可見矣。此等處理宜矜愼，而其輕易如是，誠使人不能無惑於文士之不可以脩史也。綜觀開元以前此國與中國之交涉，惟隋開皇之使，不敢斷其來自何國，其在唐世，則龍朔而後，蕃氛業已甚惡，葱嶺以南之國，焉得數來？垂拱後來者，必爲西山之國可知矣。貞元中來附者，其在西山，更無疑義，而垂拱所遣大臣名湯劍左，貞元時之王名湯立悉，亦作立志，參看西山八國條。則湯似其國中大族，湯滂氏或亦西山女王。若湯滂氏果爲西山女王，則貞觀、顯慶中來者，亦必非葱嶺南國矣。河源以西諸國，與中國本少往來。吐蕃初境，實在青海西南，而自隋以前，尚且絶無聞知，《新唐書·高祖本紀》，武德六年四月己酉，吐蕃寇芳州，爲吐蕃見於史籍之始。況其爲天竺北境大雪山中之國？諸史取材，皆欠精審，難保其知有葱嶺南之女國，不加考覈，而遽以西山女國之事附之。然則開皇六年之使，是否出於葱嶺南之女國；葱嶺南之女國，究曾通於中國與否，均可疑也。惟是時葱嶺之南，確有一女國，而中國亦知有是國，則無可疑耳。吐蕃强盛之後，能出兵以陷四鎮，殘勃律，貞元中又大出兵以御大食，則今後藏之地，必悉爲所控製，此女國之存亡，又不可知矣。

《新唐書·南詔傳》，異牟尋遺皋書述吐蕃之暴，有云：“西山女王，見奪其位。”此女王卽貞元九年與哥隣諸國俱内附，稱爲西山八國者也。《通鑑》是年胡《注》云：“西山卽雪山，今威州保寧縣有雪山，連乳川白狗嶺，有九峯，積雪春夏不消。白狗嶺與雪山相連。威州，唐之維州也。”此説甚審，但祇以之注哥隣等國，而其注女王，則仍沿《新唐書》之誤。蓋昔人於域外地理，多不詳知，故以身之之精博，而不能無此失也。參看西山八國條。

《舊唐書·東女傳》云：“以西海中復有女國，故稱東女焉。”其説是也。《新唐書》云：“西海亦有女自王，故稱東别之。”則似是而非矣。西女，見《新唐書·西域傳》。《傳》述波剌斯事竟，乃云：“西北距拂菻，西南際海島，有西女種，皆女子，多珍貨，附拂菻，拂菻君長歲遣男子配焉。俗産男不舉。”此文亦本《西域記》，《記》云：“拂懍西南海島有西女國。”則此文“拂菻”二字當重，今不重，則西女在波剌斯西南，不在拂菻西南矣。不知傳寫奪落邪？抑又子京之疏也？今卽不論此，而波剌斯卽波斯。《新唐書》旣有《波斯傳》，波剌斯事，卽不應錯出於此。卽謂無傷，亦應説明其爲一國，而又不然，此則子京之疏，無可解免者矣。今更勿論此。而西女之稱女國，實非由其有女自王。《三國志·沃沮傳》云：王頎别遣追討句驪王宫，窮其東界，問其耆老：海東復有人不？耆老言：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女無男。《後漢書·沃沮傳》亦載此事。又云：“或傳其國有神井，闚之輒生子云。”此説自不足信，而其俗與唐時之西女，則可云無獨有偶。國不論文野，以女子爲王者皆不乏，以國家原於氏族，女子本可爲氏族之長也。若産男不舉，致國中純女無男，有待它國之君，歲遣男子配合，則實爲異俗。唐時之西女，以此而得女國之名，其事固不容抹殺。今云以有女自王，而稱女國，則杜撰史實矣。特製新文，以易舊語，而徒使史事失真，不亦心勞日絀乎。此又見文士之不可以脩史也。

原刊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東南日報》

六五一高麗無私田

《宋史·高麗傳》曰：“百官以米爲奉，皆給田，納禄半給，死乃拘之。國無私田，民計口授業。十六以上則充軍，六軍三衛常留官府，三歲以選戍西北，半歲而更。有警則執兵，任事則服勞，事已，復歸農畝。王亦有分地，以供私用。王母、妃主、世子，皆受湯沐田。”此制殊近於古，然未聞高麗之民，視中國爲康樂者？其取之，未必輕於中國之私租也。封建之世，民所苦者在官税；郡縣之世，民所苦者爲私租。中國人習於統一之旣久，以爲無私租而僅有官税者，其官税亦如漢以後私租之輕；卽少重，亦不過變三十税一爲什一而已，而惡知其大不然也。以私租爲官税者，爲宋末之公田，明初江、浙之重賦。其虐取，尚未如封建之世暴君之烈也，而民已不堪矣。

六五二新羅擊走靺鞨海寇

《舊唐書·渤海傳》：開元二十年，其王大武藝“遣其將張文休率海賊攻登州，當奪殺字。刺史韋俊。詔遣門藝往幽州徵兵以討之。仍令太僕員外卿金思蘭往新羅發兵以攻其南境。屬山阻寒凍，雪深丈餘，兵士死者過半，竟無功而還”。《新唐書》略同。《舊唐書·新羅傳》云：開元二十一年，“渤海靺鞨越海入寇登州，渤海之寇登州，新舊《唐書·本紀》在開元二十年九月，而《舊唐書》傳在二十一年者，蓋遣門藝、金思蘭在是年，故傳追書之。時興光族人金思蘭先因入朝留京師，拜爲太僕員外卿，至是遣歸國，發兵以討靺鞨；仍加授興光爲開府儀同三司、寧海軍使。”徒使興光出兵以攻渤海南境，不必有寧海軍使之授。《新唐書·新羅傳》云：“渤海靺鞨掠登州，興光擊走之。帝進興光寧海軍大使，使攻靺鞨。”則興光當受命攻渤海南境之前，實已在海道擊走渤海矣。《新唐書》言新羅有張保臯、鄭年者，“自其國皆來爲武寧軍小將。後保臯歸新羅，謁其王曰：徧中國以新羅人爲奴婢，願得鎮清海，使賊不得掠人西去。清海，海路之要也。王與保臯萬人守之。自大和後，海上無鬻新羅人者。”可見是時中國與新羅間海路往來之亟，張文休所率海賊，未必非此等販賣人口之徒也。

六五三禁僧道買田以其田贍學

僧道世皆訾其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然士非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者乎？若曰僧道無益於世，而士爲世所不可少，則亦士之言而已矣。惡能使僧道共信乎？以吾觀之，士之毒天下，且有甚於僧道者矣。然此别是一説。以尋常通工易事之道論，僧道固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而又無以爲貿者也。免死猶可而自豐殖乎？禁其買田也固宜。

宋初嘗禁僧道買田。真宗崩，内遣中人持金賜玉泉山僧寺市田，言爲先帝植福，後毋以爲例。由是寺觀稍益市田，而其法乃壞，見《宋史·食貨志》。《元史·泰定帝紀》：泰定四年九月，禁僧道買民田，違者坐罪，没其直。《明史·虞謙傳》：“建文中，請限僧道田，人無過十畝，餘以均給平民，從之。”永樂罷。亦宋初之志也。《宋史·高宗紀》：紹興二十一年九月，“藉寺觀絶産以贍學。”《食貨志》云：“以大理寺主簿丁仲京言，凡學田爲勢家侵佃者，命提學官覺察。又命撥僧寺常住絶産以贍學，户部議，并撥無敕額庵院田。詔可。”此以常理論，自亦是化無用爲有用也。

六五四元仁宗重視國學

元仁宗頗重視國學。《本紀》：至大四年，四月，敕：“國子監師儒之職，有才德者不拘品級，雖布衣亦選用。”閏七月，詔諭省臣曰：“國子學，世祖皇帝深所注意。如平章不忽木等，皆蒙古人，而教以成才。朕今親定國子生額爲三百人，仍增陪堂生二十人。通一經者，以次補伴讀。著爲定式。”先是二月，命李孟領國子監學。十二月，命孟整飭國子監學。其後又命張珪、皇慶二年二月。許思敬、六月。趙世延延祐元年二月。綱領國子學。延祐二年，八月，增國子生百員，歲貢伴讀四員。其於國學，可謂惓惓焉矣。案元自真金，即建學宫中，命王恂教近侍子弟。恂卒，劉因繼之。見《因傳》。成宗大德八年，二月，增置國子生二百員，選宿衛大臣子孫充之。武宗至大二年，十一月，尚書省臣言：“比年衛士大濫，率多無賴。請充衛士者必廷見乃聽。”從之。又擇衛士子弟充國子學生。皆見《本紀》。蓋元本族人多獷悍，而又倚爲心腹，不肯不用，乃思以是柔之，即仁宗之用意，亦不外此也。然其效必微矣。

六五五明初國子生

明初待國子生之厚，可謂曠古無倫，然其督之亦極嚴。《明史·選舉志》云：“監丞置集愆簿，有不遵者書之。再三犯者決責，四犯者至發遣安置。”然《宋訥傳》云：“訥既卒，帝思之。誡諸生守訥學規。違者罪至死。”則有不止於發遣、安置者矣。《志》又云：“省親、畢姻回籍限期，以道里遠近爲差，違限者謫選遠方典史，有罰充吏者。”然《胡儼傳》云：“永樂二年，九月，拜國子祭酒。時用法嚴峻，國子生託事告歸者坐戍邊。儼至，即奏除之。”則又有不止於謫選及罰充吏者矣。不徒督學生嚴也，即於教官亦然。《選舉志》云：“太祖時，教官考滿，兼覈其歲貢生員之數。後以歲貢爲學校常例，府、州、縣學各一人。翰林考試，不中者遣還，提調教官罰停廩禄。”“洪武二十六年，定學官考課法，專以科舉爲殿最。九年任滿，核其中式舉人，府九人、州六人、縣三人者爲最。其教官又考通經，即與升遷。舉人少者爲平等，即考通經亦不遷。舉人至少及全無者爲殿，又考不通經，則黜降。”然《姦臣傳》云：陳瑛，“成祖北巡，皇太子監國。有學官坐事謫充太學膳夫者，皇太子令法司與改役，瑛格不行。”則亦有不止於黜降者矣。法令貴乎能行，徒法不行，猶無法也。考試無至公之理；學生天資及境遇，亦萬有不齊；以其得舉之多寡，定教官之殿最，自窒礙而難行，故其後此法遂廢。至於教官之學問，亦應有進而無退，則於理極明。故至清季，學使按臨，教官仍須考試。然以吾所見，則教官倩不知誰何之人，自作自無不可，然學使按臨，教官多忙碌，故假倩者多。作文一篇投之，學使則依縣分之先後，以定其名次而已。如吾郡八縣，武進第一，陽湖第二，無錫第三，金匱第四，宜興第五，荆溪第六，江陰第七，靖江第八，教官名次之先後，亦恒如之。行法如此，真堪一噱。

明於國子生，任之亦極重。洪武二十六年，盡擢監生劉政、龍鐔等六十四人爲行省布政、按察兩使，及參政、參議、副使、僉事等官。其爲四方大吏者無算。臺諫之選，亦出於太學。其常調者，乃爲府州縣六品以下官。亦見《選舉志》。其時士之能自效者亦不少。魚鱗圖册，爲明、清兩代賦役之法所依，迄民國猶沿之，即國子生武淳等所定也。事在洪武二十年，見《明史·食貨志》及《古朴》、《吕震傳》。又洪武十年，户部奏天下税課司局征商不如額者百七八十處，遣中官、國子生及部委官各一人覈實，立爲定額。永樂七年，遣御史、監生於收課處榷辦課程。亦見《食貨志》。則於庶政，委任之者多矣。監生之歷事，猶進士之觀政。陸桴亭論用人云：“舊制，舉進士，必分試九卿衙門觀政，每衙門約三十餘人。堂長、司僚，與之朝夕而試之事，會其實以上於天官。天官籍注，以定銓選。隨才授職，職必久任。故洪、永時得人爲盛。今之觀政，則不過隨班作揖而已。名存實亡，可慨也夫！”洪、永時，進士之觀政者如此，監生之歷事者可知。人材多出於其中，亦有由也。《選舉志》又言：“明初優禮師儒，教官擢給事、御史。”此亦非徒優禮，蓋其時之教官，亦多用通知政事者爲之也。

六五六郡縣鄉里之學上

古時學術之興盛，教化之周浹，人民自爲之乎？抑官府爲之乎？曰：人民自爲之也。往時官府之所爲，多有名而無實。

凡事必本大而末小，然後能固。故郡國者，京師之本也；鄉里者，郡國之本也。此義漢人猶知之，至後世則稍湮晦矣。公孫弘之請置博士弟子也，曰“建首善自京師始”。《史記·儒林傳》。不曰建三雍、立大學而治道遂備也。其後漢人之所爲，正是如此，則論者多訾之，讀《漢書·禮樂志》可見。然非漢世法令無令地方興學之事也。《漢書·循吏文翁傳》言：“武帝時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此令爲中國一統後中央令地方立學之始，關係極巨，然他無可考，蓋雖有令而未行，故史家視爲不足重而未之記，而其事亦末由散見於他處也。王莽奏立學官：郡、國曰學，縣、道、邑、侯國曰校，校、學置五經師一人。鄉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經》師一人。《平帝紀》元始三年。其制尤爲美備。然其未之行，更不待言矣。自此以後，法令亦無不令地方立學者。雖喪亂之世，偏安割據之國猶然，而一統之世，清晏之時，更無論矣。《三國志·魏武帝紀》：建安八年，七月，令曰：“喪亂已來，十有五年，後生者不見仁義禮讓之風，吾甚傷之。其令郡國各脩文學。縣滿五百户置校官，選其鄉之俊造而教學之。庶幾先王之道不廢，而有以益於天下。”此喪亂之世，亟圖興學者也。《晉書·石勒載記》：令郡國立學官。每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石季龍載記》：下書令諸郡國立五經博士。《苻堅載記》：廣脩學宫，召郡國學生通一經以上充之。《姚萇載記》：下書令留臺、諸鎮，各置學官。此皆割據之國，於戎馬倥偬之際，猶欲立學者也。《梁書·儒林傳》：天監四年，分遣博士、祭酒到州郡立學。辦理尤爲切實。然亦終於爲法令而已矣。

至趙宋以後，而情形乃漸變。蓋自漢武帝置博士弟子，設科射策，勸以官禄，學校久成爲選舉之一途。選舉有登用人才之意者二：一爲學校，一爲科目。以爲世信重論，學校遠非科目之比，然科目亦不能全與學校脱離，故至近世，二者遂互相依倚。其事始於宋慶曆四年，范仲淹令士必在學三百日然後得應試，而成於明世之學校儲材，以待科舉。於是有應科舉之人處，必當有學校，而學校不得不徧設矣。故宋慶曆四年，實爲學校制度變革之一界限。前乎此者，法令有設學之文，而實未嘗設。間有設者，存乎其人，人亡則政息。後乎此者，則逐漸設立，寖至各郡縣皆有學，不過實不事事而已。雖同是有名無實，而其所謂有名無實者，又各有不同也。

然則宋以後郡縣之學，究較唐以前爲盛也。此亦民間好學之風氣，有以陰驅而潛率之，非盡官府之力也。《宋史·祖無擇傳》，言其“出知袁州。自慶曆詔天下立學，十年間，其弊徒文具，無命教之實。無擇首建學官，置生徒，郡國絃誦之風，由此始盛”。又《宋綬傳》：子敏求。“嘗建言州郡有學舍而無學官，故士輕去鄉里以求師，請置學官，後頗施行之。”然則慶曆令天下立學，實亦徒有其名也。宋世郡縣之學最著名者，莫如湖學。此自由滕宗諒之好興學，胡瑗之善教，與政令何涉哉？書院在宋世，風起雲涌，官立者固多，私立者尤衆。即以官立者論，官何不興學校而必立書院？毋亦以學校爲官辦之事，拘於法令，難於求功，易於叢弊，書院則爲民間新興之事，辦理易於認真乎？《忠義·尹穀傳》言：“潭士以居學肄業爲重，州學生月試積分高等，升湘西嶽麓書院生，又積分高等，升嶽麓精舍生，潭人號爲三學生。兵興時，三學生聚居州學，猶不廢業。穀死，諸生數百人往哭之。城破，多感激死義者。”此其向學之精勤，臨變之鎮定，民族之正氣存焉，豈徒官禄所能勸哉？《金史·胡礪傳》言：定州學校“爲河朔冠。士子聚居者，常以百數”。此等亦必有其由，特史未詳言耳。

《元史·選舉志》：至元二十八年，“令江南諸路學及各縣學内設立小學，選老成之士教之。或自願招師，或自受家學於父兄者，亦從其便。其他先儒過化之地，名賢經行之所，與好事之家出錢粟贍學者，并立爲書院。”此就當時民間之情形而整齊之者也。看似規畫精密，實則官一無所爲也。其爲官所當爲者，亦一無所就。《明史·選舉志》云：“郡縣之學，與太學相維，創立自唐始。宋置諸路州學官，元頗因之，其法皆未具。迄明，天下府、州、縣、衛所，皆建儒學，教官四千二百餘員，弟子無算。教養之法備矣。洪武二年，太祖初建國學，諭中書省臣曰：學校之教，至元，其弊極矣。上下之間，波頽風靡，學校雖設，名存實亡。兵變以來，人習戰争，惟知干戈，莫識俎豆。朕惟治國以教化爲先，教化以學校爲本。京師雖有太學，而天下學校未興。宜令郡縣皆立學校，延師儒，授生徒，講論聖道。使人日漸月化，以復先王之舊。於是大建學校，府設教授，州設學正，縣設教諭，各一。俱設訓導，府四，州三，縣二。生員之數，府學四十人，州縣以次減十。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叠矩，無間於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觀“名存實亡”四字，便可知元代所謂學校者爲何如。然明代學校之盛，如《明史》所言者，恐亦未必不徒以其名也。《葉伯巨傳》：伯巨以洪武九年上書，有曰：“廩膳諸生，國家資之以取人才之地也。今四方師生，缺員甚多，縱使具員，守令亦鮮有以禮讓之實，作其成器者。朝廷切切於社學，屢行取勘師生姓名，所習課業。乃今社鎮城郭，或但置立門牌；遠村僻處，則又徒存其名，守令不過具文案、備照刷而已。上官分部按臨，亦但循習故常，依紙上照刷，未嘗巡行點視也。興廢之實，上下視爲虚文。小民不知孝弟忠信爲何物，而禮義廉恥掃地矣。”觀此，知明太祖并未能變元代學校名存實亡之習。以太祖之嚴厲，當立法之初，而猶如此，後世自更不必論。《張昭傳》云：天順三年秋，建安老人賀煬上書論時事，言：“今銓授縣令，多年老監生。逮滿九載，年幾七十，苟且貪污。”未幾，又言：“朝廷建學立師，將以陶鎔士類。而師儒鮮積學，草野小夫夤緣津要，初解兔園之册，已廁鶚薦之羣。及受職泮林，猥瑣貪饕，要求百故，而授業解惑，莫措一詞。生徒亦往往玩愒歲月，佻達城闕，待次循資，濫升太學。侵尋老耋，倖博一官。但廑身家之謀，無復功名之念。及今不嚴甄選，人材日陋，士習日非矣。”其言如此，則明除各府州縣皆有學官外，亦何以異於前世哉？

然明世學風，雖云頽靡，學中尚頗有人。《明史·魏驥傳》：“永樂中，以進士副榜授松江訓導。常夜分攜茗粥勞諸生。諸生感奮，多成就者。”《彭勗傳》：“除南雄府教授。學舍後有祠，數見光怪，學官弟子率禱祀，勗撤而焚之。”《陳選傳》：“督學南畿。按部常止宿學宫，夜巡兩廡，察諸生誦讀。”皆其證也。以吾所見清世之學校，則絶無此事矣。又《明史·列女傳》：“吴氏，潞州廩生盧清妻。清授徒自給。後失廩，充掾於汴，憤恥發狂死。”蓋以學不及降等。則明世猶有甄别學生行業之事，清世亦非以他案無黜革矣。教官非無積學者，亦非無師之者，然自是師其人，非以其爲教官也。然則學校之遷流，勢自趨向於有名無實也。其故何哉？往時學術之興盛，教化之周浹，久不繫乎官立之學。官立之學，祇是以利禄誘人；以利禄誘人，其效本不過如此而已。《清史稿·選舉志·學校》云：“凡新進生員，如國子監坐監例，令在學肄業，以次期新生入學爲滿。”又云：“教官考校之法，有月課、季考。除丁憂、患病、遊學、有事故者，不應月課三次者戒飭，無故終年不應者黜革。試卷申送學政查覆。訖於嘉慶，月課漸不舉行。”然《職官志·國子監》云：“在學肄業者爲南學，在外肄業赴學考試者爲北學。”則監生已不盡坐監。月課之舉行，徵諸聞見，亦決非至嘉慶而後廢弛也。

六五七郡縣鄉里之學下

鄉里之學，又分二級。古者學於其里之校，而升入其鄉之庠序是也。見《古學制》條。後世法令設學，大抵至鄉而止。王莽奏立學官，鄉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經》師一人是已。見上條。《舊唐書·禮儀志》：武德七年，二月，“詔州縣及鄉，并令置學。”《玄宗紀》：開元二十六年，正月，“制天下州縣，每鄉一學。仍擇師資，令其教授。”觀此，知有學者不必皆有人教授。其措施亦與前世同。《通鑑》云：“令天下州縣，里别置學。”唐制，百户爲里，五里爲鄉，《舊唐書·食貨志》。如所言，則鄉有五學，近乎何休所云八十家爲里，中里爲校室者矣，亦見《古學制》條。疑其説誤也。然此等法令，皆成具文，究鄉置一學，抑里别置學，亦不足深較也。《元史·世祖紀》：至元二十三年，大司農司上諸路學校，凡二萬一百六十所。二十五年，二萬四千四百餘。二十八年，二萬一千三百餘。其數之多如此，必兼鄉以下學言之。其名存實亡，已見上條。明世設學，最稱普徧。洪武八年，正月，“詔天下立社學。”《本紀》。史所載，盡力於此者，亦有數人。《明史·楊繼宗傳》：成化初，擢嘉興知府，大興社學。民間子弟八歲不就學者，罰其父兄。《循吏傳》：方克勤，爲濟寧知府，立社學數百區。馬紹恩，知紹興府，廣設社學。《文苑傳》：張弼，遷南安知府，毁淫祠百數十區，建爲社學。然實鳳毛麟角而已。

官府之所爲，既不足恃，則人民不得不自謀。受教最易者，自爲父兄。元至元二十八年令所謂自受家學於父兄者也。見上條。然父兄不能皆有學，則不得不别求師。於是有以此爲業者。《漢書·藝文志》所云閭里書師，《三國志·邴原傳注》引《原别傳》所云原鄰舍之師，《元史·列女傳》所述之王德政皆是也。皆見《束脩》條。《元史·忠義傳》：王佐，“從父居上都，教授里巷。”此蓋在城市。《孝友傳》：王思聰，“素力田，農隙則教授諸生，得束脩以養親。”此則在鄉村矣。《隋書·李密傳》言：楊玄感敗，密詣淮陽，舍於村中，變姓名爲劉智遠，聚徒教授。密是時必不敢居通衢大道。《宋史·馬仁瑀傳》：“十餘歲時，其父令就學，輒逃歸。又遣於鄉校習《孝經》，旬餘不識一字。博士笞之。仁瑀夜中獨往焚學堂，博士僅以身免。”亦必人煙寥落，乃可爲所欲爲。《元史·崔敬傳》：“出僉山北廉訪司事，按部全寧。獄有李秀，以坐造僞鈔連數十人，而皆與秀不相識，敬疑而讞之。秀曰：吾以訓童子爲業，居村落間，有司至秀舍，謂秀爲僞造鈔者，捶楚之下，不敢不誣服耳。”蓋亦以所居僻左而疑之也。然則雖甚荒僻之地，亦有童子師矣。《金史·隱逸傳》：薛繼先，“隱居洛西山中，課童子讀書。”則山陬亦有之矣。《明史·劉顯傳》：“南昌人，生而膂力絶倫，稍通文義。家貧落魄，間行入蜀，爲童子師。”又可見求之者衆，故雖羈旅之士，亦可以此自業也。此等童子師，蓋與古里校之教相當。稍進則爲鄉校，與古庠序相當，其所教亦有進焉。馬仁瑀之師，能教《孝經》，已可與邴原之師侔，而非閭里書師僅教識字者比。《宋史·安燾傳》：“年十一，從學里中，羞與羣兒伍，聞有老先生聚徒，往師之。先生曰：汝方爲誦數之學，未可從吾遊，當羣試省題一詩，中選乃置汝。燾無難色。詩成，出諸生上，由是知名。”《元史·儒學傳》：戴表元，“從里師習詞賦，輒棄不肯爲。”事在宋世。此所教者，皆當時應試之事。《五代史·劉岳傳》：岳以遺下《兔園册》誚馮道，道大怒。歐公云：“《兔園册》者，鄉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誦。”實亦應試者所誦習之書也。《宋史·陳襄傳》：“福州侯官人。少孤，能自立。出遊鄉校，與陳烈、周希孟、鄭穆爲友。時學者沈溺於雕琢之文，所謂知天盡性之説，皆指爲迂闊而莫之講。四人者始相與唱道於海濱，聞者皆笑以驚，守之不爲變，卒從而化，謂之四先生。”則又超出於爲應試之學之上者矣。《陳書·儒林傳》：顧越，吴郡鹽官人，“所居新坡黄岡，世有鄉校。由是顧氏多儒學。”《齊書·高逸傳》：顧歡，“鄉中有學舍，歡貧，無以受業，於舍壁後倚聽，無遺忘者。”歡亦鹽官人也。《唐書·陳子昂傳》：“六世祖大樂，當齊時，兄弟競豪傑，梁武帝命爲郡司馬。父元敬，世高貲，歲饑，出粟萬石振鄉里。子昂年十八，未知書，以富家子，尚氣決，弋博自如。”此蓋最難施教者。而“他日入鄉校，感悔，即痛修飭”。《舊五代史·烏震傳》，言其“少孤，自勤於鄉校”。《金史·赤盞暉傳》，亦言其“少遊鄉校”。《元史·吴澄傳》云：“九歲，從羣子弟試鄉校，每中前列。”則鄉校所造就者頗多。《舊唐書·白居易傳》：居易與元稹書曰：“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三四千里間，往往碁置，其教之被於社會者，亦可謂廣矣。《舊唐書·苗晉卿傳》，言其“歸鄉里，出俸錢二萬爲鄉學本”。《明史·楊恒傳》：言其外族方氏，建義塾，館四方遊學士。詳見《束脩》條。則惓惓於此者頗多。蓋有由也。

有力者延師於家，以教其子弟，亦歷代有之。《宋史·歐陽守道傳》：“少孤貧，無師，自力於學。里人聘爲子弟師。”《楊棪傳》：“少能詞賦。里陳氏館之教子。”《馬廷鸞傳》：“甘貧力學。既冠，里人聘爲童子師。”《余天錫傳》：“史彌遠延爲子弟師。”《元史·孔思晦傳》：“遠近争聘爲子弟師。”《儒學·宇文公諒傳》：“弱冠有操行。嘉興富民延爲子弟師。”皆是。此事爲古之所無。《漢書·孫寶傳》：“以明經爲郡吏。御史大夫張忠辟寶爲屬，欲令授子經，更爲除舍，設儲偫。寶自劾去，忠固還之，心内不平。後署寶主簿。寶徙入舍，祭竈，請比鄰。忠陰察，怪之，使所親問寶：前大夫爲君設除大舍，子自劾去者，欲爲高節也。今兩府高士，俗不爲主簿，子既爲之，徙舍甚説，何前後不相副也？寶曰：高士不爲主簿，而大夫君以寶爲可，一府莫言非，士安得獨自高？前日君男欲學文，而移寶自近。禮有來學，義無往教；道不可詘，身詘何妨？且不遭者可無不爲，況主簿乎？忠聞之甚慙。”蓋古所謂外傅等，實皆家臣，從師自别是一事，故其説如此也。《明史·儒林傳》：周蕙，“爲臨洮衛卒。吴瑾鎮陝西，欲聘爲子師，固辭不赴。或問之，蕙曰：吾軍士也，召役則可。若以爲師，師豈可召哉？瑾躬送二子於其家，蕙始納贄焉。”與孫寶可謂異世同揆。生今反古，固不易爲。然《宋史·危稹傳》言其“遷諸王宫教授。稹謂以教名官，而實未嘗教，請改創宗子學，立課試法如兩學。從之”。蓋共學尚有切磋之益，獨學則無之也。然則延師於家，不徒非禮，亦無益於其子弟矣。

私家設塾，亦有不徒自教其子弟者。《元史·儒學·張䇓傳》：“中州士大夫，欲淑子弟以朱子《四書》者，皆遣從䇓遊，或開私塾迎之。”此私塾之所教，必非一家之子弟矣。又《史天倪傳》：“曾祖倫，少好俠，因築室，發土得金，始饒於財。金末，中原塗炭，乃建家塾，招徠學者，所藏活豪士甚衆，以俠稱於河朔，士族陷爲奴虜者，輒出金贖之。”尤可見家塾聚徒之衆也。

《元史·列女傳》：“馮氏，名淑安，字静君，大名宦家女，山陰縣尹山東李如忠繼室也。如忠初娶蒙古氏，生子任。如忠殁兩月，遺腹生一子，名伏。李氏及蒙古氏之族在北，聞如忠殁於官，家多遺財，相率來山陰。馮氏方病，乘間盡取其貲及子任以去。一室蕭然，惟餘如忠及蒙古氏之柩而已。鬻衣權厝二柩蕺山下，攜其子廬墓側。時年始二十二，羸形苦節，爲女師以自給。”則前代民間，已有女師矣。

鄉學二字，尋常皆指下於縣之學而言。中國官治，至縣而止，故縣以上之學，必爲官立，鄉以下之學，則多爲民立矣。然《魏書·高祖紀》：天安元年，九月，“初立鄉學。郡置博士二人，助教二人，學生六十人。”此鄉學二字，實指郡學言之。《景穆十二王傳》：南安王楨之子英，奏言：“謹案學令，諸州郡學生，三年一校。頃以皇都遷構，江、揚未一，故鄉校之訓，弗遑正試，致使薰蕕之質，均誨學廷，蘭蕭之體，等教文肆。”其證也。《隋書·梁彦光傳》，言其爲相州刺史，招致山東大儒，每鄉立學，此鄉學疑又指縣學言之，謂相州屬縣，每縣各立一學也。《宋史·畢士安傳》：“子仲衍，以蔭爲陽翟主簿。張昇，縣人也，方鎮許，請於朝，欲興鄉校，既具材計工，又聽民自以其力輸助。邑子馬宏，以口舌横閭里，謾謂諸豪曰：張公興學，而縣令乃因以取諸民，由十百而至千萬，未已也，君將不堪。誠捐百金與我，我能止役。豪信其能，予百金。宏即詣府，宣言縣吏盡私爲學之費，又將賦於民。昇果疑焉，敕縣且止，又揭其事於道。令欲上疏辯，仲衍曰：無益也。不如取宏治之，不辯自直矣。會攝縣事，即逮捕驗治，五日，得其姦，言於昇，流宏鄂州，一縣相賀。”此鄉校，亦必郡縣之學也。

六五八山長

《事物原會》卷八，載乾隆三十年十一月初八日上諭曰：“各省書院，延師訓課，向有山長之稱，名義殊爲未協。既曰書院，則主講席者，自應稱爲院長。著於各督撫奏事之便，傳諭知之。”按書院之主講席者稱爲山長，乃因其緣起本在山中也。名之不隨實變也久矣。事物遷流，不舍晝夜，轉瞬而名實即不盡符。從而更之，可勝改乎？適見弘曆之不通文義也。

古人讀書，多在山中，蓋取其静也。《舊唐書·裴休傳》，言其童時與兄儔，弟俅，“同學於濟源别墅。虞人有以鹿贄儔者，儔、俅烹之，召休食。休曰：我等窮生，菜食不充；今日食肉，翼日何繼？無宜改饌。獨不食。”虞人贄鹿，其在山中可知。《新唐書·文苑·蕭穎士傳》：安禄山反，“藏家書於箕、潁間”，而“身走山南”，則藏書者亦於山也。太史公著書，曰藏之名山，則此事由來已舊。亦以山中較安静，難毁損也。聚徒教授者或於山，蓋亦因其讀書之處。讀書者或於僧寺，僧寺亦多在山中也。

六五九兔園策

《舊五代史·馮道傳》云：“工部侍郎任贊，因班退，與同列戲道於後曰：若急行，必遺下《兔園策》。道尋知之，召贊謂曰：《兔園策》皆名儒所集，道能諷之，中朝士子，止看文場秀句，便爲舉業，皆竊取公卿，何淺狹之甚邪？贊大愧焉。”《新史·劉岳傳》云：“宰相馮道，世本田家，狀貌質野，朝士多笑其陋。道旦入朝，兵部侍郎任贊與岳在其後。道行數反顧。贊問岳：道反顧何爲？岳曰：遺下《兔園册》耳。《兔園册》者，鄉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誦也，故岳舉以誚道。道聞之，大怒，徙岳祕書監。”岳時爲吏部侍郎。《困學紀聞》云：“《兔園册府》三十卷。唐蔣王惲命僚佐杜嗣先放應科目策，自設問對，引經史爲訓注。惲，太宗子，故用梁王兔園名其書。馮道《兔園策》謂此也。”《宋史·藝文志》亦云：“《兔園册府》三十卷，杜嗣先撰。”而晁公武《讀書志》云：“《兔園册》十卷，唐虞世南撰。”題名之異，蓋由纂集本非一人，無足爲怪。所可怪者，乃其卷數之不同耳。案晁氏又云：“奉王命，纂古今事爲四十八門，皆偶儷之語。至五代時，行於民間。村塾以授學童。故有遺兔園册之誚。”孫光憲《北夢瑣言》云：“《兔園策》乃徐、庾文體，非鄙樸之談。但家藏一本，人多賤之。”合觀諸文，知士大夫之取此書，初蓋以供對策之用，後則所重者惟在其儷語，而不在其訓注。蓋有録其辭而删其注者？故其卷帙止三之一。若寫作巾箱本，則并可藏之懷袖間矣。文場秀句，由此作也。村童無意科名，何必誦此等書？然其師何知？但見取科名者皆誦之，則亦以之教其弟子矣。抑争名者於朝，争利者於市，朝市之間，風氣之變遷恒速，而在鄉僻之地則遲。古人教學僮識字，多以須識之字，編成韵語，如《急就篇》等皆是。其後覺其所取之字，及其辭之所道者，不盡適用，則或取他書代之，如《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是也。更後，又覺其不盡適用，都邑之間，乃代以所謂方字，字字而識之，然村塾之中，教《三字經》等如故也。唐、宋取士，皆尚辭華，故其人習於聲病對偶。自元以降，科舉之法已變矣，然村塾之中，仍有以《故事瓊林》、《龍文鞭影》教學僮者，吾小時猶及見之。其書皆爲儷語，而以故實爲注，實新撰之兔園册、文場秀句也。問以誦此何爲？則亦曰：昔人如是，吾亦如是而已，他無可説也。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八年第一期，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五日出版

六六〇學校經費

孤寒向學之士，歷代皆有之。漢世事已列專條。其在後世者：如《晉書·隱逸·祈嘉傳》，言其西至敦煌，依學官誦書，嘉，酒泉人。貧無衣食，爲諸生都養以自給；《宋史·王次翁傳》，言其入太學，貧甚，夜持書就旁舍借燈讀之，皆是也。貧者士之常，固無足怪。然國家於士，無所資給可也，有養士之費，而士仍奇貧，則不可解矣。《金史·章宗紀》：泰和元年，更定贍學養士法。生員給民佃官田，人六十畝，歲支粟三十石。國子生人百八畝，歲給以所入，官爲掌其數。曰更定，則前此已有所給。其數雖不爲厚，亦應不至於甚薄。然《雷淵傳》言其庶出，年最幼，諸兄不齒，父殁，不能安於家，乃發憤入太學。衣敝履穿，坐榻無席。自以跣露，恒兀坐讀書，不迎送賓客。其貧至於如此，亦可異矣。吾猶及見清世所謂府、州、縣學者，大體皆有學田，所入亦不甚菲，然多供教官私用，亦如劉禹錫所云釋奠之費，適資三獻官飾衣裳、飴妻子者。《新唐書》本傳。廩生皆有膳費，謂之廩糧，江北猶薄有所給，江南則罔或取之，亦皆入教官之橐也。

郡縣之學，自宋以後，所設日多，其經費，大抵恃學田也。即書院亦然。《元史·世祖紀》：至元二十三年，二月，江南諸路學田昔皆隸官，詔復給本學，以便教養。二十五年，十月，尚書省臣請令集賢院諸司，分道鉤考江南郡學田所入羨餘，貯之集賢院，以給多材藝者。從之。《崔彧傳》：彧奏江西詹玉。始以妖術，致位集賢。當桑哥持國，遣其掊核江西學糧，貪酷暴横，學校大廢。二十七年，正月，復立興文署，掌經籍板及江南學田錢穀。二十九年，正月，詔：“江南州縣學田，歲入聽其自掌。春秋釋奠外，以廩師生及士之無告者。貢士莊田，則令覈數入官。”學田所入，至爲言利之臣所覬覦，其數必不菲矣。明、清二代，設學更多於元，通計天下學田，數必視元倍蓰。然以吾所見，書院經費，亦有不免侵蝕者，而學校無論也。乾隆中，都天下學田萬一千五百八十餘頃。見《清史稿·食貨志·田制》。

六六一讀經用演習之法

《東塾讀書記》卷八，引鄉射禮“司馬出於下射之南，還其後，降自西階”云云，曰：“如此類者，圍繞交錯，繪圖亦殊不易，或緜蕝習之，乃知之耳。”又曰：“阮文達公爲張皋文《儀禮圖》序云：予嘗以爲讀禮者當先爲頌。昔叔孫通爲緜蕝以習儀，他日，亦欲使家塾子弟畫地以肄禮，庶於治經之道，事半而功倍也。澧案畫地之法，澧嘗試爲之，真事半而功倍，恨未得卒業耳。”《注》曰：“李璧玲孝廉，名能定，在澧家教家姪等讀書，嘗邀澧及家姪宗元，畫地而習之也。”然則文達所有志者，蘭甫先生已身試之矣。愚案朱子跋《三禮家範》云：“《司馬氏書》，案此指《書儀》。讀者見其節文度數之詳，往往未見習行，而已有望風退怯之意；又或見其堂室之廣，給使之多，儀物之盛，而竊自病其力之不足；未有能舉而行之者也。殊不知禮書之文雖多，而身親試之，或不過於頃刻；其物雖博，而亦有所謂不若禮不足而敬有餘者；今乃逆憚其難，以小不備之故而反就於大不備，豈不誤哉？”朱子殆亦嘗身試之乎？

六六二爲外族立學

外族遣人來學，歷代多有之，此於文教覃敷，所關固大。然於境内之蠻夷，即今所謂少數民族者，加以教化，其關係實尤大也。《宋史·神宗紀》：熙寧八年，三月，知河州鮮于師中乞置蕃學，教蕃酋子弟。賜田十頃，歲給錢千緡，增解進士二人。從之。《孝宗紀》：淳熙八年，四月，立郴州宜章、桂陽軍臨武縣學，以教養峒民子弟。《蠻夷傳》：“誠、徽州。熙寧時，其酋光僭降，與其子日儼，請建學舍，求名士教子孫。詔潭州長史朴成爲徽、誠等州教授。”此皆爲外族立學者也。《孝宗紀》：淳熙元年，四月，許桂陽軍谿洞子弟入州學聽讀，此則許其入中國之學者也。明時，雲南、四川皆有土官生。《明史·選舉志》。其後宣慰、安撫等土官，俱設儒學。《職官志》。則亦二者俱有。

爲外族立學及許其入學之事，《明史》所載頗多。《雲南土司傳》：“永樂元年，楚雄府言：所屬蠻民，不知理義，惟僰種賦性温良，有讀書識字者。府、州已嘗設學教養，其縣學未設。縣所轄六里，僰人過半。請立學置官訓誨。從之。十五年，順州知州王義言：沾被聖化，三十餘年。聲教所届，言語漸通。子弟亦有俊秀。請建學教育。從之。十六年，麗江檢校龐文郁言：本府及寶山、巨津、通安、蘭州四州，歸化日久，請建學校。從之。”《廣西土司傳》：“正統十二年，思恩府設儒學，置教授一員，訓導四員，從知府岑瑛請也。景泰五年，從瑛請，建廟、學，造祭祀樂器。”皆外族自請設學之事。《四川土司傳》：“宣德九年，永寧宣撫奢蘇奏生儒皆土僚，朝廷所授官，言語不通，難以訓誨。永寧監生李源，資厚學通，乞如雲南鶴慶府例，授爲儒學訓導。詔從之。”病教官之言語不通而求易其人，似教學尚非盡虚文也。《四川土司傳》：“洪武二十三年，烏撒土知府阿能，烏蒙、芒部土官各遣子弟入監讀書。建昌土官安配遣子僧保等四十二人入監讀書。天全六番招討司：永樂二年，高敬讓來朝，并賀立皇太子，且遣其子虎入國子學。賜虎衣衾等物。十年，敬讓遣子虎貢馬。初虎入國學讀書，以丁母憂去，至是服闋還監。皇太子命禮部賜予如例。播州宣慰使司：洪武二十一年，并所屬宣撫司官各遣其子來朝，請入太學。帝敕國子監官善訓導之。正德二年，使楊斌爲其子相請入學，并得賜冠帶。永寧宣撫司禄照，坐事逮至京，得直，還，卒於途。其子阿聶與弟智皆在太學。遂以庶母奢尾署司事。洪武二十六年，奢尾入朝，請以阿聶襲。從之。”此等皆遣子弟入監之事。《雲南土司傳》：“車里軍民宣慰使司刀暹答，永樂四年，遣子刀典入國學，實陰自納質。帝知其隱，賜衣幣，慰諭遣還。”《廣西土司傳》：萬曆初，岑溪有潘積善者，僭號平天王，與六十三山、六山、七山諸傜僮，據山爲寇。居民請剿。會大兵征羅旁，不暇及。總制淩雲翼檄以禍福。積善願歸降輸賦。乃貸其死，且以其子入學。此亦或有羈質之意。《湯沐傳》：附《馬録傳》。“巡撫貴州，請立土官世籍，絶其争襲，而令其子弟入學。報可。”此令其入學，亦或爲絶其争襲之一助。然此等必非本意也。《貴州土司傳》：“萬曆二十八年，皮林逆苗吴國佐、石纂太等作亂。國佐本洪州司特洞寨苗。頗知書。嘗入永從學爲生員。”似教學初不能消反側。然《唐胄傳》言：“遷廣西提學僉事，令土官及瑶、蠻悉遣子入學。屢遷廣西左布政使。官軍討古田賊，久無功，胄遣使撫之。其魁曰：是前唐使君，令吾子入學者。即解甲。”則究有所謂撫綏之效矣。

六六三古代文書簡易

章實齋六經皆史之説，特有鑒於作史之道宜然，藉是以發之而已。且如古者文書簡易，而其時簡策繁重，文書欲不簡易，亦不可得。章氏乃謂周代掌故皆六倍其文而庋之諸司，此豈近情理哉？《隋書·劉炫傳》：“弘嘗從容問炫曰：案《周禮》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於前，判官減則不濟，其故何也？炫答曰：古人委任責成，歲終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慮覆治鍛煉，若其不密，萬里追證，百年舊案，故諺曰：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懸也。事繁政弊，職此之由。”士多而府史少一語，足破古代文書繁重之惑。

《周書·高昌傳》述其設官，頗爲委曲。而又曰：“其大事決之於王，小事則世子及二公，王子爲之。隨狀斷決，平章録記，事訖即除。籍書之外，無久掌之文案。官人雖有列位，并無曹府，惟每旦集於牙門，平論衆事。”官無曹府，此古之明堂，所以於政事無所不包也。作《周官》者所據之國，固非高昌之比，然謂其能容更繁於後世之文書，得乎？

六六四古但以干支紀日

《春在堂隨筆》載清咸豐二年，餘姚客星山出土之三老碑云：“三老諱通，字少父，庚午忌日，祖母失諱，字宗君，癸未忌日。掾諱忽，字子儀，建武十七年，歲在辛丑四月五日辛卯忌日。母諱捐，字□此字俞氏釋文闕，碑爲周清泉世熊所藏，俞氏後得其釋文作謁。君。建武廿八年歲在壬子五月十日甲戌忌日。曲園云：三老生一子而有九孫，此碑乃其第七孫名邯者所立，以識祖父名字，且存忌日。然祖及祖母忌日，有日而無年月，亦疏略矣。”後又云：“余始譏其疏略，既而思之，其於父母，既備載年月日，何於祖父祖母遂疏略如此，此必有故也。竊疑古人以干支紀日，不以初一初二紀日。其家相傳，三老於庚午日死，祖母於癸未日死，相傳既久，忘其年月，民間不知曆術，安能推知其爲某年某月某日乎？於是子孫遇庚午癸未日，則以爲忌日。蓋古人忌日之制，本是如此。試以子卯疾日證之，子卯有二説，鄭司農以爲五行子卯相刑，此不必問其何月也。而賈逵云：桀以乙卯日死，紂以甲子日亡，則有日無月，似不可通，乃鄭康成、何劭公等翕然宗之無異辭者。蓋援忌日之例，止論干支，不問爲某月第幾日。如紂以甲子亡，以三統術推之，爲武王十一年二月五日，至次年二月五日，乃上年紂亡之日，在今人必以此爲疾日矣。古人不然，二月五日不值甲子，即非疾日，而凡遇甲子，即是疾日。一年有六甲子，是有六疾日也。疾日忌日，其例并同。今人但以父母亡日爲忌日，非古矣。”案後説是也，太陽年非古人所知，據天象以紀時，初所知者，則月之晦朔耳。月之運行二十九日餘而一周，此又非古人所知，乃以爲三十日。然其不合，不久即見，乃又捨月之晦朔，而逕以三十日爲紀時之一節，倍之而爲六十日，遂有干支紀時之法。夫以六十日爲一節，則可得六節有奇，古書記人年壽多長，豈其所謂若干歲者，或有若干甲子之傳訛歟？

六六五事、物二字通用

事、物二字通用，古書所見甚多，不煩舉證。此語相沿甚久，《通鑑》唐肅宗至德元載，李萼説顔真卿曰：“昔討默啜，甲兵皆貯清河庫，今有五十餘萬事。”一事即一物，不待解釋也。胡《注》曰：“一物可以給一事，因謂之事。”爲之説，反覺迂曲。

六六六讀説文釋例

菉友先生，於説文功力之深，無俟更加稱述。其言曰：“儒者體物，率從書册中得之，不盡可信。”二十卷第二條。今讀此書，實驗之功力頗深，於動植器物等皆然。信乎其體物之功，不限於書册中矣。尤不可及也，援據俗語處亦多，其説緶字云：“吾鄉謂衣小坼對合縫之近似織補者然謂之緶。今語雖沿古義，亦未知正合古人意否。段氏謂緶其邊，則未聞其語，但以同聲之字，意揣説之也。”案緶其邊之語，今尚存於吾鄉，特北方無此語耳。遽斥懋堂先生爲意揣，誣矣。此以見格物之難也。且衣坼而對合縫之，所縫者亦正坼處之邊也。古今南北語意自同，菉友先生偶未之思耳。

六六七述旨誤遂因之

清末之端郡王載漪，實當作瑞郡王，而作端者，以誤沿誤也。仁宗子綿忻，封瑞親王，子奕誌襲爲郡王。奕誌無子，載漪以惇親王子爲之後，光緒二十年進封端郡王。《清史稿·諸王傳》云：“循故事宜仍舊號，更爲端者，述旨誤遂因之。”此可謂以别字改正字者矣。

六六八瀋陽大東門額應取下保存

瀋陽大東門額，旁署大金崇德某年云云。按清人自號其國曰清以前，實嘗建號曰金，後乃諱之。滿洲二字，明人譯作滿住，乃大酋之稱；非國名，并非部族名也。清人對明人，每曰我滿住云云。明人對清人，亦恒曰汝滿住云云。其後住又作洲，一似地名者，遂訛爲部族之稱。此説見日本稻葉君山《清朝全史》，及近人《心史史料》，而瀋陽大東門額，則其誠證也。予按滿洲部族，古稱肅慎，亦作息慎、稷慎。宋號女真，亦作慮真，朱里真，《大金國志》。及清代稱索倫，皆一音之轉。其部族之名，蓋數千年來，未之有改也。而漢時稱挹婁，南北朝隋唐亦曰靺鞨，或作勿吉。挹婁乃懿路之異譯，義言穴居，蓋分部穴居者之名，非其部族之本號，説見《滿洲源流考》。靺鞨二字，向不得其解，迨讀稻葉氏書及《心史史料》，乃悟此二字，亦滿住異譯。滿族向無國名，對外輒稱大酋，人因誤以其酋長之稱，爲部族之名，固後先一轍也。此段考據，殊有趣味，且此門額，實爲三百年物，允宜取下保存也。

曾改題爲《隋文不肯自逸》。

曾改題爲《富弼勸遼興宗不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