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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三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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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妻死不娶

《漢書·王吉傳》:子駿,妻死不復娶,或問之,駿曰:“德非曾參,子非華元,亦何敢娶?”《三國·吴志·孫權傳》黄武四年《注》引《吴書》言:陳化妻早亡,以古事爲鑒,乃不復娶。權聞而貴之,以其年壯,勅宗正妻以宗室女,化固辭以疾。似乎懲羹而吹虀矣。然世固有後妻疾前妻之子而殺之如龐參者,見《後漢書》本傳。則王駿、陳化之所爲,亦有所不得已邪?孔子曰人之性,本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也。而必使之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焉,親於此,則不親於彼矣;子於此,則不子於彼矣。相生也,而相殺之機伏焉矣,安得不戈矛起於骨肉之間,肝腦塗於蕭牆之内邪?《諸葛瑾傳注》引《吴書》,言瑾妻死不改娶,有所愛妾,生子不舉。蓋亦慮變起庭闈。然生子不舉,則是先犯殺人之罪矣。拘儒以爲所謂家庭者,是以爲人相生養之地也,而不知人之死於其中者不知凡幾也。“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禮記·中庸》。哀哉!

三一二出妻改嫁上

漢人於出妻及改嫁,視之初不甚重。然屢易妻亦究非美事。故光武帝降赤眉,稱其酋帥有三善:攻破城邑,周徧天下,本故妻婦,無所改易,其一。《後漢書·劉盆子傳》。而馮衍亦自傷有去兩婦之名也。本傳《注》引衍與宣孟書。光武欲以湖陽公主妻宋弘,謂曰:“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聞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後漢書·宋弘傳》。此或以漢世尚主非易,爲此託辭。參看《漢尚主之法》條。然其言,則固先貧賤後富貴不去之義矣。鮑永事後母至孝,妻嘗於母前叱狗,即去之。李充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願思分異。”充僞酬之曰:“如欲别居,當醖酒具會,請呼鄉里内外,共議其事。”婦從充,置酒燕客,充於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婦無狀,而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婦,逐令出門,婦銜涕而去。《後漢書·李充傳》。皆矯激以立名,非人情之正也。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禮記·大學》。苟使聽訟者而皆能大畏民志如充者,固在所必誅,而如永者亦清議所必斥矣。

《後漢書·應奉傳注》引《汝南記》曰:“華仲妻奉曾祖父順,字華仲。本是汝南鄧元義前妻也。元義父伯考爲尚書僕射,元義還鄉里,妻留事姑,甚謹,姑憎之,幽閉空室,節其食飲,羸露日困,妻終無怨言。後伯考怪而問之,時義子朗年數歲,言母不病,但苦飢耳。伯考流涕曰:何意親姑,反爲此禍?因遣歸家。更嫁爲華仲妻。仲爲將作大匠,妻乘朝車出,元義於路旁觀之,謂人曰:此我故婦,非有他過,家夫人遇之實酷,本自相貴。其子朗時爲郎,母與書皆不答,與衣裳輙燒之。母不以介意,意欲見之,乃至親家李氏堂上,令人以他詞請朗。朗至,見母,再拜涕泣,因起出。母追謂之曰:我幾死,自爲汝家所棄,我何罪過,乃如此邪?因此遂絶也。”朗之不答其母,蓋不欲彰其王母之過。猶《春秋》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之義。然《春秋》之義,乃爲有國家者,統緒不可以二,統二則事權不一,而禍將延於下民爾,非以人情論也。以人情論,母固親於王母,雖以此絶其王母可矣。元義憐其故婦,而白其母之過於路人,若違内大惡諱之義者。然是非者天下之公。孟子曰:“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離婁》上。夫欲改之者,孝子慈孫之心;不能改者,天下之公義也。元義之母既盡人知之矣,雖欲諱之,又可得乎?抑豈可因爲母諱而誣其妻乎?緘口不言,固無不可,然情之至而不能已於言,亦君子之所不誅也,不得繩以爲親隱之義。

《三國·魏志·劉曄傳》:“父普,母脩,産涣及曄。涣九歲,曄七歲,而母病困。臨終,戒涣、曄以普之侍人有諂害之性,身死之後,懼必亂家;汝長大能除之,則吾無恨矣。曄年十三,謂兄涣曰:亡母之言,可以行矣。涣曰:那可爾!曄即入室殺侍者,逕出拜墓。”漢人重復讎,云“懼必亂家”,飾辭;此必曄之母有深怒積怨於侍者耳。王母固不可殺,然以曄之所爲揆之,鄧朗絶其王母,亦無譏焉。

三一三出妻改嫁下

漢人不諱改嫁,故雖皇帝後宫,亦恒出之。《漢書·文帝紀》:十二年二月,出孝惠皇帝後宫美人,令得嫁;帝崩,遺詔歸夫人以下至少使。景帝崩,亦出宫人歸其家,復終身。《成帝紀》:永始四年,出杜陵諸未嘗御者歸家。《哀帝紀》:綏和二年,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平帝之崩也,詔曰:“皇帝仁惠,無不顧哀,每疾一發,氣輒上逆,害於言語,故不及有遺詔。其出媵妾皆歸家得嫁,如孝文時故事。”《漢書·平帝紀》。景帝稱文帝之德曰:“除宫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漢書·景帝紀》。鼂錯對策,亦以後宫出嫁爲美談,誠厭於人心也。秦始皇之死也,二世曰:“先帝後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史記·秦始皇本紀》。此秦人之暴政,何足法,而霍光厚葬武帝,且皆以後宫女置於園陵,見《貢禹傳》。所謂不學無術,宦官宫妾之孝也。

魏文帝之爲人不足取,然能自爲終制,革漢人厚葬之習則賢。疾篤,即遣後宫淑媛、昭儀已下歸其家,尤漢帝之所不及矣。有學問者,畢竟不徒然也。

張敞條奏昌邑王曰:“臣敞前書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張脩等十人無子,又非姬,但良人,無官名,王薨當罷歸;太傅豹等擅留,以爲哀王園中人,所不當得爲,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漢書·武五子傳》。不知誠賀言邪?抑敞故誣之而實欲保全之也?使其誠然,則其心乃侔於秦二世,其見廢也宜矣。而霍光之所爲,亦昌邑太傅之所爲也。文、景再世之仁政,而光一舉壞之,不學無術者之不可以爲國如此。

漢人不諱改嫁,故亦不諱取再嫁之女。谷永勸成帝益納宜子婦人,毋避嘗字,是也。《漢書·谷永傳》。王章攻王鳳,引羌胡殺首子爲言,見《元后傳》。乃欲文致鳳罪耳,非當時之通義也。魏文帝甄皇后,本袁紹中子熙妻;孫權徐夫人,初適同郡陸尚,皆其證。後漢桓帝鄧皇后,母宣,初適鄧香,生后,改嫁梁紀,后隨母居,亦冒姓梁氏,則再醮婦之女也。

《吴志》孫壹降魏,魏以故主芳貴人邢氏妻之,此後宫之改適者也。弘農王之見殺也,謂妻唐姬曰:“卿王者妃,勢不復爲吏民妻,自愛。”則謂尊卑之不敵耳,非謂不可改嫁。故其歸鄉里,其父猶欲嫁之,姬誓不許。及李傕破長安,遣兵鈔關東,略得姬,傕欲妻之,固不聽,亦以傕之不足偶也。抑古之貞婦,不於尋常之時而每於存亡之際,此固意氣感激,亦以存亡所繫,平時固無所用之也。曹爽從弟文叔早死,妻夏侯文寧女,名令女,居止常依爽。及爽被誅,曹氏盡死。令女叔父上書與曹氏絶婚,强迎令女歸。文寧使諷之,令女以刀斷鼻,血流滿牀席。或謂之曰:“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耳,何至辛苦乃爾!且夫家夷滅已盡,守此欲誰爲哉?”令女曰:“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前盛之時,尚欲保終,況今衰亡,何忍棄之!”《爽傳注》引皇甫謐《列女傳》。彼其視衰亡時之不可棄背,尤甚於盛時也。語曰:“疾風知勁草,世亂識忠臣。”草木無知,不能以疾風而自奮。人則不然,愈危亡,愈激厲於忠義。此忠臣義士之所以史不絶書,而倫紀之所以維持於不敝也。古今中外,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其所守者不同,其爲不肯相背負則一也。唐姬之誓死,其亦以此乎?陸績女鬱生,適同郡張白,侍廟三月,婦禮未卒,白遭罹家禍,遷死異郡。鬱生抗聲昭節,義形於色,冠蓋交横,誓而不許。見《吴志·陸績傳注》引《姚信集》信表文。

漢季婚配,頗重門第。魏氏三世立賤,棧潛抗疏以諫,孫盛著爲譏評,無論矣。文德郭皇后外親劉斐與他國爲婚,后聞之,勅曰:“諸親戚嫁娶,自當與鄉里門户匹敵者,不得因勢,强與他方人婚也。”《三國·魏志·后妃傳》。蓋鄉里難得高門,外方差易,故劉斐於是求之耳,而后猶以爲戒,則知昏嫁視門户甚重。弘農王屬付唐姬,蓋亦以此也。

《蜀志·後主張皇后傳注》引《漢晉春秋》曰:“魏以蜀宫人賜諸將之無妻者,李昭儀曰:我不能二三屈辱。乃自殺。”此蓋以國亡感慨,然亦以録賜等於强配,非其所願故也。古者昏嫁,本由官主,故《周官》有媒氏之官,《管子》有合獨之政。見《入國》篇。降逮漢世,遺意猶存。淮南異國中民家有女者,以待游士而妻之,見《漢書·地理志》。此即《吴越春秋》謂句踐以寡婦淫佚過犯,皆輸山上,士有憂思者,令游山上,以喜其意,實仍官爲婚配之制耳。合男女之法,秦漢而後,平時已不復存,然至變動時猶行之。《漢書·王莽傳》:民犯鑄錢,伍人相坐,没入爲官奴婢,傳詣鍾官,以十萬數;到者易其夫婦,愁苦死者什六七。地皇二年。所謂易其夫婦者,非謂其夫婦本相保而故易之,亦其既已離散,而更爲之擇配耳。三國之世,録奪婦女以配戰士之事乃極多。《魏志·明帝紀》青龍三年《注》引《魏略》,言是時録奪士女前已嫁爲吏民妻者,還以配士,既聽以生口自贖,又簡選其有姿色者内之掖庭。太子舍人張茂上書諫,言:“詔書聽得以生口年紀、顔色與妻相當者自代,故富者則傾家盡産,貧者舉假貸貰,貴買生口以贖其妻;縣官以配士爲名而實内之掖庭,其醜惡者乃出與士。得婦者未必有懽心,而失妻者必有憂色。”其弊至於如此。然《杜畿傳》言畿在河東十六年,文帝即王位,徵爲尚書,《注》引《魏略》言:“初畿在郡,被書録寡婦。是時他郡或有已自相配嫁,依書皆録奪,啼哭道路。畿但取寡者,故所送少;及趙儼代畿而所送多。文帝問畿,畿對曰:臣前所録皆亡者妻,今儼送生人婦也。帝及左右顧而失色。”則明帝所行雖弊,而其事實不始於明帝。《文德郭皇后傳》言:“后姊子孟武還鄉里,求小妻,后止之。遂勅諸家曰:今世婦女少,當配將士,不得因緣取以爲妾也。宜各自慎,毋爲罰首。”《吴志·孫晧傳》元興元年《注》引《江表傳》言:“晧初立,發優詔,恤士民,開倉廪,振貧乏,科出宫女以配無妻,禽獸擾於苑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爲明主。”《陸凱傳》言:凱上疏曰:“伏聞織絡及諸徒坐,乃有千數,願陛下料出賦嫁,給與無妻者。”又疏言:“先帝愛民過於嬰孩,民無妻者以妾妻之。”而韓綜謀叛,且盡以親戚姑姊嫁將吏,所幸婢妾賜親近,以市恩。《韓當傳注》引《吴書》。則録士女以配將士,實爲當時通行之政。其行之雖弊,固猶自古者合獨之政來也。然其行之則不能無弊矣。《張温傳注》引《文士傳》言:“温姊妹三人皆有節行,爲温事,已嫁者皆見録奪。其仲妹先適顧承,官以許嫁丁氏,成婚有日,遂飲藥而死。”蓋婚姻必出自願,官爲許嫁,不能合於本人之意審矣。李昭儀之自殺,或亦以此歟?《後漢書·獨行劉翊傳》云:“黄巾賊起,郡縣饑荒,翊救給乏絶,死亡則爲具殯葬,嫠獨則助營妻娶。”可見古人雖當亂離之世,未嘗不行合獨之政。特不當由官一切行之,不顧本人之願不耳。《魏志·鍾繇傳》:子毓,曹爽既誅,“入爲侍史中丞、侍中廷尉。聽君父已没,臣子得爲理謗,及士爲侯,其妻不復配嫁,毓所創也。”配嫁固非仁政,爲侯則其妻可免,亦以尊卑之不敵也。殿本《攷證》云《太平御覽》作不復改嫁。此後人不知古事而妄改之。天子媵妾猶可嫁,況侯之妻邪?鄧香爲名族,其妻不諱改嫁。孫權步夫人生二女,長曰魯班,字大虎,前配周瑜子循,後配全琮。少曰魯育,字小虎,前配朱據,後配劉纂。二女在當時爲帝女,亦不諱改嫁,下此者更不可勝數。如李密祖父爲朱提太守,父早亡。母何氏亦更適人。見《蜀志·楊戲傳注》引《華陽國志》。

貞婦二字,昉見《禮記·喪服四制》,蓋漢人語也。其見於法令者,《漢書·宣帝紀》神爵四年,賜潁川貞婦順女帛。《平帝紀》元始元年,復貞婦鄉一人。

《史記·張耳陳餘列傳》:“張耳嘗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漢書》作“庸奴其夫,亡邸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女聽,乃卒爲請決,嫁之張耳。”是則欲離婚者,亦必須有居間之人。

漢世宫人出嫁,略無限制,惟不得適諸國。見《後漢書·孝明八王傳》。

《後漢書·方術傳》:謝夷吾舉孝廉,爲壽張令。《注》引《謝承書》曰:“縣人女子張雨,早喪父母,年五十,不肯嫁,留養孤弟二人,教其學問,各得通經。雨皆爲聘娶,皆成善士。夷吾薦於州府,使各選舉,表復雨門户。”張雨之所以不嫁,亦以遭家不造也。

合男女之政,漢世雖不行,然儒者仍知其義,揚雄《校獵賦》“儕男女使莫違”,《長楊賦》“婚姻以時,男女莫違”,是也。

三一四漢世妾稱

妻之外,女子共居處者,古稱妾媵,後世則但稱妾;以古有媵,後世則無之也。然妾謂女子執事之得接於君者,則必有執事之女子然後稱,否則其不合,亦與媵等矣。故漢人稱妻以外共居處之女子,名目頗多,無曰妾者。

《史記·齊悼惠王世家》:“高祖長庶男也。其母外婦也,曰曹氏。”外婦,謂不處家中也。然不稱外婦者非必皆處家庭之中,如《漢書·枚乘傳》言:“乘在梁時,娶臯母爲小妻。乘之東歸也,臯母不肯隨乘。”明其亦不處家中也。小妻之稱,漢時最爲通行。《孔光傳》言:淳于長坐大逆誅,長小妻迺始等六人皆以長事未發覺時棄去,或更嫁;《後漢書·趙孝王良傳》:玄孫乾,趙相奏其居父喪,私娉小妻;《竇融傳》:女弟爲大司空王邑小妻;《梁節王暢傳》:暢上疏謝,言臣暢小妻三十七人,其無子者願還本家,是也。亦曰傍妻。《漢書·元后傳》言其父禁多取傍妻,是也。亦曰下妻。《王莽傳》:始建國二年十一月,立國將軍建奏“今月癸酉,不知何一男子遮臣建車前,自稱漢氏劉子輿,成帝下妻子也”;《後漢書·光武帝紀》:建武七年五月,“詔吏人遭饑亂及爲青徐賊所略爲奴婢下妻,欲去留者,恣聽之,敢拘制不還,以賣人法從事”;十三年十二月,“詔益州民自八年以來被略爲奴婢者,皆一切免爲庶民;或依託爲人下妻,欲去者,恣聽之;敢拘留者,比青徐二州以略人法從事”,是也。《方術傳》:樊英:“潁川陳寔少從英學,嘗有疾,妻遣婢拜問,英下牀答拜。寔怪而問之,英曰:妻,齊也,共奉祭祀,禮無不答。”則妻之稱實不可妄用。然字之義多端,妻固有齊義,亦有共居處之義,漢人於妻,蓋專取其後一義爾。《禮記》“聘則爲妻,奔則爲妾”,然《後漢書·趙孝王傳》,於其取小妻亦稱聘,此聘字亦僅爲娶義爾。

《後漢書·明帝紀》:中元二年四月,詔:“邊人遭亂爲内郡人妻,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一切遣還邊,恣其所樂。”此與建武七年及十三年之詔同,不曰下妻而逕曰妻,蓋所依託之人,亦有本無妻者;或閭閻之間,妻妾之位,不能盡依禮法分别也。《酷吏傳》:黄昌,“遷蜀郡太守。初昌爲州書佐,其婦歸寧,遇賊被獲,遂流轉入蜀爲人妻;其子犯事,乃詣昌自訟。昌疑母不類蜀人,因問所由,對曰:妾本會稽餘姚戴次公女,州書佐黄昌妻也。妾嘗歸家,爲賊所略,遂至於此。昌驚,呼前謂曰:何以識黄昌邪?對曰:昌左足心有黑子,嘗自言當爲二千石。昌乃出足示之,因相持悲泣,還爲夫婦。”更嫁既生子長大,與故夫不相識,而猶得還者,以其本被略,非所欲,以法律人情論,均不得視同嫁娶也。

許皇后姊爲淳于長小妻,竇融女弟亦爲王邑小妻,見融本傳。則漢人不甚以小妻爲諱。

三一五取女不專爲淫欲

《後漢書·周舉傳》:舉對策言:“竪宦之人,虚以形勢,威侮良家,取女閉之,至有白首殁無配偶,逆於天心。”《宦者傳》言四侯之横,亦云“多取良人美女以爲姬妾,皆珍飾華侈,擬則宫人”。蓋當時貴戚專横,取女閉之者甚多。取女閉之,原不過以供執事由之僕役之逾侈,本未必盡爲淫欲也。

三一六適庶之别

漢人雖不禁娶妾,然適庶之别頗嚴。《漢書·外戚恩澤侯表》:孔鄉侯傅晏,“元壽二年,坐亂妻妾位免,徙合浦”是也。《三國·魏志·鍾會傳注》引《魏氏春秋》言:“會母見寵於繇,繇爲之出其夫人。卞太后以爲言,文帝詔繇復之。繇恚憤,將引鴆,弗獲,餐椒致噤,帝乃止。”雖幸免於罰,然亦危矣。孫權謝夫人,權母吴,爲權聘以爲妃,愛幸有寵。後權納姑孫徐氏,欲令謝下之,而謝不肯。《三國·吴志·妃嬪傳》。則雖人主,亦不能得之於其妃匹也。

適子庶子,地位亦頗不同。《後漢書·王符傳》言:“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爲鄉人所賤。自和、安之後,世務游宦,當塗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於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公孫瓚傳》:“家世二千石,以母賤,爲郡小吏。”《三國志·瓚傳注》引《典略》載瓚表袁紹罪狀,有云:“《春秋》之義,子以母貴。紹母親爲婢使,紹實微賤,不可以爲人後,以義不宜,乃據豐隆之重任,忝辱王爵,損辱袁宗。”是正適之與庶孽,進取之途,大有殊異也。以財産論亦然。《漢書·景十三王傳》言:常山憲王舜,有不愛姬生長男棁,雅不以爲子數,不分與財物。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衛青傳》言:青少時歸其父,父使牧羊。民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爲兄弟數。則貴族與民間皆然矣。

三一七禁以異姓爲後

《三國·蜀志·衛繼傳》:“父爲縣功曹。繼爲兒時,與兄弟隨父游戲庭寺中,縣長蜀郡成都張君無子,數命功曹呼其子省弄,甚憐愛之。張因言宴之間,語功曹欲乞繼,功曹即許之,遂養爲子。”時法禁以異姓爲後,故復爲衛氏。案《劉封傳》:“封本羅侯寇氏之子,長沙劉氏之甥也。先主至荆州,以未有繼嗣,養封爲子。”《吴志·朱然傳》云:“然,治姊子也,本姓施氏。初治未有子,然年十三,乃啓策乞以爲嗣。”劉備、朱治,皆一國之君,而不諱乞人爲嗣,則當時風俗,於親生子及養子,實不甚歧視。《魏志·曹爽傳注》引皇甫謐《列女傳》言:爽誅,其從弟文叔妻夏侯令女,不肯與曹氏絶婚,至於以刀斷鼻。司馬宣王聞而嘉之,聽使乞子字養,爲曹氏後。乞子字養必得許可者,以曹氏當誅戮之餘也。朱治乞子爲後必請於孫策者,亦以其有爵禄也。民間乞子爲後與否,本不與公家事,安可得而盡禁邪?父母之恩,不在生而在養。朱然爲治行喪竟,乞復本姓,孫權不許。蓋以鞠育之恩,不可負也。然然乞復本姓,必猶在行喪之後。《漢書·韓安國傳》:“語曰:雖有親父,安知不爲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爲狼?”此所生不必有恩之證。

父母之恩,固不在生而在養,父之於子也亦然。今之人盡有依倚既久,親其所養,轉過於所生者。同居則恩生焉,隔絶則意自睽,人之性則然也。故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人之性本然也。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非人性之本然,社會之組織,實爲之也。

漢世非立異姓之議,蓋頗盛。故孟達與劉封書,譏其棄父母而爲人後非禮。朱然乞復本姓不許,五鳳中其子績卒表還施氏也。又蜀馬忠,少養外家,姓狐名篤,後乃復姓改名。王平本養外家何氏,後復姓王。觀漢人隨母姓者之多,此蓋所以救其弊。

灌夫父張孟,爲灌嬰舍人,得幸,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爲灌孟。張燕,本姓褚,黄巾起,聚合少年爲羣盜。張牛角亦起與燕合,燕推牛角爲帥。牛角且死,令衆奉燕,燕因改姓張。此固或憑藉其權勢,有所利而爲之,亦未嘗無感恩之念也,養焉而去之薄矣。

《漢書·宣帝紀》:元康三年,“封(張)賀所子弟子侍中中郎將彭祖爲陽都侯。”師古曰:“所子者,言養弟子以爲子。”《三國·魏志·后妃傳》:“明帝愛女淑薨,取(甄)后亡從孫黄與合葬,追封黄列侯,以夫人郭氏從弟德爲之後,承甄氏姓。”此尚不足以言所子,然襲封亦無禁忌。魏明帝始詔諸侯入奉大統,不得尊其所生。見《紀》太和三年。其於宗法甚重,然其所爲如此,可見當時俗,於異姓爲後,并不禁忌也。《三國·魏志》:文聘薨,子岱先亡,養子休嗣。

《後漢書·皇后紀》:“桓帝鄧皇后,和熹皇后從兄子鄧香之女也。母宣,初適香,生后,改嫁梁紀。后少孤,隨母爲居,因冒姓梁氏。梁冀誅,立爲后,帝惡梁氏,改姓爲薄。永興四年,有司奏后本郎中鄧香之女,不宜改易他姓,乃復爲鄧氏。”當時雖惡梁氏而欲改之,然初不亟亟於復本姓也,此亦漢人不甚重視本宗之證。

三一八探籌

《後漢書·胡廣傳》:順帝欲立皇后,而貴人有寵者四人,莫知所建議,欲探籌以神定選。廣與尚書郭虔、史敞上疏諫,乃止。探籌立后,後世必以爲怪談,然彼固曰以覘神意。古之立君者,年鈞以德,德鈞則卜。《左氏》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告諸侯之辭。楚共王無冢適,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於羣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徧以璧見於羣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左氏》昭公十三年。此等事後世亦必以爲至愚,行之亦不足以服人,然在爾時,固曰聽於神,非以爲聽於物也;神之意,可見於龜也,而何不可見於籌?可見於當璧而拜也,而何不可見於探籌而得?此等處皆漢俗近古使然,不足異也。

三一九漢尚主之法

自昔男權昌盛以來,女子之臣伏於男子久矣。然女子苟别有憑藉,則男子亦有反爲所制者,歷代公主之驕横,即其一端也。漢世尚主之法,王吉、荀爽、荀悦皆非之。吉之言曰:“漢家列侯尚公主,諸侯則國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詘於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漢書·王吉傳》。爽之言曰:“漢承秦法,設尚主之儀,以妻制夫,以卑臨尊,違乾坤之道,失陽唱之義。”悦亦言“以陰乘陽違天,以婦陵夫違人”。《後漢書·荀爽荀悦傳》。此固不免拘墟之見,然此特帝王家事,於國計民生所關實小,而諸儒亟以爲言者,蓋當時之公主,實有驕縱不可制馭者在也。趙甌北《廿二史劄記》,以館陶公主寵董偃,鄂邑公主通丁外人,譏當時淫逸之甚。卷三。其實此并在寡居之後。若班始尚清河孝王女陰城公主,貴驕淫亂,與嬖人居帷中,而召始入,使伏牀下者,方之蔑矣。始以積怒,拔刃殺主。始,班超孫,事見《超傳》。又光武女酈邑公主,適新陽侯世子陰豐,亦爲所害。後漢一代之中,公主被殺之禍再見,豈偶然哉!光武欲以湖陽公主妻宋弘,弘拒之曰:“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後漢書·宋弘傳》。其論固正矣,安知非逆知尚主之難,乃爲是以拒之邪?楊琁兄喬爲尚書,容儀偉麗,數上言政事。桓帝愛其才貌,詔妻以公主,喬固辭,不聽,遂閉口不食,七日而死。見《後漢書·楊琁傳》。欲尚主而至以死拒,知其中必有大不得已之故矣。

陰豐,《明帝紀》云自殺,永平二年。《后紀》云誅死,《陰識傳》亦云被誅。蓋被誅而後自殺也。《陰識傳》云:“父母當坐,皆自殺,國除。帝以舅氏故,不極其刑。”云不極其刑者,班始要斬,同産皆棄市。《順帝紀》永建五年及《班超傳》。豐獲自殺,同産不坐,蓋即所謂“不極其刑”也。漢趙王友以諸吕女爲后,弗愛,愛他姬。諸吕女怒,去,讒之太后。太后召趙王幽之,以餓死。《漢書·高五王傳》。夏侯尚有愛妾嬖幸,寵奪適室;適室,曹氏女也,文帝遣人絞殺之。《三國·魏志·夏侯尚傳》。與大族爲耦者,其生命岌岌乎不可保矣。

公主驕縱,特其□□之咎,王吉、荀爽、荀悦等皆以制度爲言者,蓋漢承秦法,公主亦立家;尚公主及承翁主者,皆不啻贅婿,故爽、悦并引堯女釐降、帝乙歸妹、王姬嫁齊爲言也。此女系之世,女權所以必張於男系之世。

三二〇王莽妃匹無二

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首見《禮記·昏義》;《昏義》者,《士昏禮》之傳,安得忽言天子之禮。《三國·魏志·王朗傳》:朗上疏言:“《周禮》六宫内官百二十人,而諸經常説,咸以十二爲限。”知此爲古周禮説,莽造之,以爲其和嬪美御之張本者也。《蜀志·董允傳》:“後主常欲采擇以充後宫,允以爲古者天子后妃之數不過十二,今嬪嬙已具,不宜增益,終執不聽。”知爾時《周禮》之説,猶未盛行。然張竦爲陳崇草奏,稱莽功德,云妃匹無二,則莽非溺於色者。其立和嬪美御之制,亦徒欲誇盛大而越前人而已。其信方士爲淫樂,蓋亦非以縱淫,而信其可以致神仙也。大抵溺於舊説,而不察情實,爲莽一生受病之根。

又案:言天子娶十二,已非經説之朔。蓋漢人以爲天子不當與諸侯同而增之;原其朔,則亦一取九女而已。古天子、諸侯,本無大别也。漢儒經説,亦有仍主九女之制者,如杜欽、谷永皆是。

三二一北邙

明帝制上陵之禮,魚豢非之,以爲甚違古不墓祭之義。蔡邕雖以爲不可省,然其初亦以爲古不墓祭,謂爲可損也。《後漢書·公孫瓚傳》言:“瓚舉上計吏,太守劉君坐事,檻車徵,官法不聽吏下親近,瓚乃改容服,詐稱侍卒,身執徒養,御車到洛陽。太守當徙日南,瓚具豚酒於北芒上,祭辭先人,酹觴祝曰:昔爲人子,今爲人臣,當詣日南;日南多瘴氣,恐或不還,便當長辭墳塋。慷慨悲泣,再拜而去,觀者莫不歎息。”《三國志》同。瓚遼西令支人,安得有墳墓在北邙?蓋時人墓祭者多,瓚乃亦於此祭其先耳;則又甚於墓祭者矣。

漢之有北邙也,猶晉之有九原也。蓋所謂擇不食之地而葬焉者也。《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蓋古之葬其親者,如是而已。後世乃葬之於山,一以求高燥,一亦以其爲不食之地,難見毁壞。凡以求其永久而已。然《三國·吴志·孫晧傳》寶鼎元年《注》引《漢晉春秋》云:“初望氣者云荆州有王氣破揚州而建業宫不利,故晧徙武昌,遣使者發民掘荆州界大臣名家冢與山岡連者以厭之。”則雖葬於山,亦有不得保其棺者矣,可爲謀永久者戒也。

《諸葛恪傳》曰:“建業南有長陵,名曰石子岡,葬者依焉。”此猶洛陽之有北邙也,故至漢世,葬者尚多於山擇不食之地。

三二二醫療貴人有四難

《後漢書·方術傳》郭玉,“和帝時爲太醫丞,多有效應;帝奇之,仍試令嬖臣美手腕者與女子雜處帷中,使玉各診一手,問所疾苦。玉曰:左陽右陰,脈有男女,狀若異人,臣疑其故。帝歎息稱善。”此故不難知也。又曰:“玉仁愛不矜,雖貧賤厮養,必盡其心力,而醫療貴人,時或不愈;帝乃令貴人羸服變處,一鍼即差。召玉詰問其狀,對曰:醫之爲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針石之間,豪芒即乖。神存於心手之際,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夫貴者處尊高以臨臣,臣懷怖懾以承之,其爲療也,有四難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難也;將身不謹,二難也;骨節不强,不能使藥,三難也;好逸惡勞,四難也。鍼有分寸,時有破漏,重以恐懼之心,加以裁慎之志,臣意且猶不盡,何有於病哉?此其所爲不愈也。帝善其對。”此對則不盡實,要之貴人身弱,貧賤者身强,其真原因也。

三二三執金吾

執金吾,應劭曰:“吾者,禦也。掌執金革,以禦非常。”師古曰:“金吾,鳥名也,主辟不祥。天子出行,職主先導,以禦非常,故執此鳥之象,因以名官。”案應説是也。《古今注》曰:“金吾,亦棒也,以銅爲之,黄金塗兩末。御史大夫、司隸校尉亦得執焉。御史、校尉、郡守、都尉、縣長之類,皆以木爲吾。”蓋有金吾,有木吾,金吾或象鳥以爲飾,非取義於鳥也。

三二四漢初賞軍功之厚

《漢書·高帝紀》: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三十餘人,其餘争功,未得行封。上居南宫,從復道上,見諸將往往耦語,以問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已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愛,所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爲不足用徧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此事見《史記·留侯世家》,蓋所謂留侯語者,不必實。然當時必有此等情勢,乃能附會爲此言,則仍可考漢初情事也。封賞即厚,何至舉天下不足徧,讀者不能無惑。案五年詔,軍吏卒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十二年詔曰:“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爲列侯,下乃食邑。”即此所謂七大夫以上也。則漢初之食邑者多矣,此其所以云計天下不足徧歟?

秦漢之際,封有三等:一、當時之所謂王,漢初封地大者幾侔於戰國時之七國,此沿自楚漢之際,實亦遠襲戰國而來;項籍之分封,固頗復七國時之舊規模也。二、當時所謂列侯者,大率以縣爲國,此如戰國時穰侯、文信侯之類。在古爲大國之封,在戰國時則爲□□矣。又次則七大夫食邑之類,所謂封君也。張良難酈食其封六國之後曰:“天下游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史記·留侯世家》。所望者亦此七大夫食邑之類而已,非敢望列侯之封也。

五年詔又曰:“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諸侯子及從軍歸者甚多高爵,吾數詔吏先與田宅,及所當求於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曾不爲決,甚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與亢禮;今吾於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勞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顧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師古曰:“爵高有國邑者,則自君其人,故云或人君也。”《續漢書·百官志》云:列侯“功大者食縣,小者食鄉亭,得臣其所食吏民”。據此詔觀之,則有人君之尊者,正不止於列侯矣。法既以有功勞行田宅矣,而五年五月詔曰:“諸侯子在關中者復之十二歲,其歸者半之。”《史記》作“其歸者復之六歲,食之一歲”。十一年六月,“令士卒從入蜀漢關中者,皆復終身。”十二年詔:“入蜀漢定三秦者,皆世世復。”漢初之於從軍者,可謂甚厚矣。此等疑皆頗襲秦故,可見秦人厲戰之道也,然平民之儋負則因此而加重矣。十二年詔曰:“吾於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此可見當時浮動者之衆。以沙中者爲謀反,雖不必實,然亦可見當時自有此等情勢也。

三二五漢世猶用銅兵

《日知録》言:“古者以銅爲兵。戰國至秦,攻争紛亂,銅不充用,以鐵足之;是故銅兵轉少,鐵兵轉多。漸染遷流,遂成風俗。鐵工比肩,銅工稍絶。二漢之世,愈見其微。”其説是矣。然漢世銅之在官者,猶遠較後世爲多。賈誼説漢文收銅勿令布。設使銅布民間,亦如後世,此策豈可行,而誼亦安得作是想乎?即此一端觀之,而銅在官之多可見矣。張良爲鐵椎以擊秦皇;而淮南王自袖金椎以椎辟陽侯,金椎者,銅椎也;然則民間得銅不易,貴人固多有之。民間之兵,或以鐵爲之,貴人之兵,則猶多以銅爲之也。賈山《至言》言秦爲馳道,隱以金椎。此則形容之語,築道者未必能用銅椎也。故服虔以鐵椎釋之。

古代兵器,多由官收藏,至戰時然後給之,漢世猶有此意,各地多有武庫。《漢書·成帝紀》:建始元年,“立故河間王弟上郡庫令良爲王。”《注》引如淳曰:“《漢官》:北邊郡庫,官之兵器所藏,故置令。”《食貨志》言武帝時邊兵不足,益以武庫工官兵器。所謂邊兵,當即藏於此等庫中也。田千秋子爲雒陽武庫令,見《魏相傳》。《後漢書·方術·楊由傳》:廣柔縣蠻夷反,郡發庫兵擊之。則後漢時猶是如此矣。《三國·魏志·徐邈傳》:邈爲涼州刺史,以漸收斂民間私仗,藏之府庫。作亂者多盜庫兵。成帝陽朔三年潁川鐵官徒申屠聖等,鴻嘉三年廣漢男子鄭躬等,永始三年山陽鐵官徒蘇令等,平帝元始三年陽陵任横等作亂,皆盜庫兵。見《本紀》。永始三年樊并作亂,亦取庫兵。見《天文志》及《五行志》,鄭躬事亦見《五行志》。戾太子之叛,出武庫兵;燕剌王詐言武帝時受詔領庫兵,見《武五子傳》。《後漢書·梁統傳》:統言隴西北地西河之賊,越州度郡,萬里交結,攻取庫兵,劫略吏人。《後漢書·羌傳》言永初元年羌叛:“時羌歸附既久,無復器甲,或持竹竿木枝以代戈矛,或負板案以爲楯,或執銅鏡以象兵。”則揭竿斬木,非賈生過甚之辭。知秦漢之世,民間兵器尚不多,故秦皇欲銷天下之兵,公孫弘欲禁民挾弓弩,見《吾丘壽王傳》。而王莽亦禁民挾弩鎧也。《莽傳》始建國二年。然民間亦非遂無軍械,吕母散家財買兵弩,亦見《莽傳》。《後漢書·劉盆子傳》云:買刀劍。光武起兵時市兵弩。見《後漢書·本紀》。此等民間兵器,當皆以鐵爲之;在官者或猶兼以銅,燕剌王旦賦斂銅鐵作甲兵其證。見《漢書·武五子傳》。

漢世外夷,不甚能用鐵,觀西域之鑄鐵器及它兵器,由漢亡卒之教可知也。見《西域傳》。故律: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汲黯傳注》引應劭説。然《後漢書·鮮卑傳》蔡邕言“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爲賊有”,則亦具文而已矣。

《三國·魏志·牽招傳》:“年十餘歲,詣同縣樂隱受學。後隱爲車騎將軍何苗長史,招隨卒業。直京都亂,苗、隱見害,招俱與隱門生史路等觸蹈鋒刃,共殯斂隱屍,送喪還歸。道遇寇鈔,路等悉皆散走。賊欲斫棺取釘,招垂淚請赦。賊義之,乃釋而去。”賊欲斫棺取釘,蓋亦欲以爲兵也。可見民間銅鐵之乏。

内地禁民藏兵器,邊垂則又欲令民藏兵器。《後漢書·陸康傳》:“除高成令。縣在邊垂,舊制,令户一人具弓弩以備不虞,不得行來。”是其事。

三二六漢武用將

賈生謂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大縣;中行説、桑弘羊謂匈奴之衆,不當漢之一郡。其辭非誣,予既著之《匈奴人口》條矣。王恢之策匈奴也,曰:“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强胡之敵,内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廪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爲一,天下同任”,是爲“萬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猶以强弩射且潰之癰也”,《漢書·韓安國傳》。非虚詞也。然武帝用兵匈奴,至於海内疲弊,而匈奴卒不可滅者,其故何也?是則其用人行政,必有不能不負其責者矣。

漢武之大攻匈奴,莫如元狩四年之役。是役也,出塞者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入塞不滿三萬匹,漢自是遂以馬少,不復能大出擊匈奴矣。果戰争之死亡至於如此乎?李陵以步卒五千出塞,及其敗也,士尚餘三千人,脱至塞者四百餘人。而貳師之再攻大宛,出敦煌者六萬人,牛十萬,馬三萬匹;軍還,入玉門者萬餘人,馬千餘匹而已。史稱“後行非乏食,戰死不甚多,而將吏貪,不愛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衆”。《漢書·李廣利傳》。然則元狩四年之役,馬亡失之多,可推而知矣。以貳師之事比例之,其士卒之亡失又可知,史莫之傳也。史稱霍去病“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爲遣太官齎數十乘,既還,重車餘棄粱肉,而士有飢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此士馬喪亡之所以多也。李廣之將兵也:“乏絶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史記·李將軍列傳》。使如廣者將,士卒有喪亡至此者乎?史又言:“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不如驃騎;驃騎所將常選,然亦敢深入;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絶也。”《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夫其所以未嘗困絶者,以其所將常選,而每出皆爲大舉,匈奴避其鋒不敢嬰耳。使亦如李廣等居一郡,恐蚤爲虜所生得矣。史又云:“天子嘗欲教之孫吴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同上。此其所以敢深入,既不如李廣之遠斥候,亦不如程不識之正部曲行伍營陳也;其不困絶,誠天幸而已。使此等人將,幾於棄其師矣,貳師之殁匈奴是也。

太史公曰:“予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爲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史記·李將軍列傳》。又言:“驃騎將軍爲人少言不泄。”《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夫其少言,非其沈毅,乃其本不能言。其不泄也,非其重厚,乃其本無所知,不知有何事可泄也。此非予之厚誣古人,所謂貴不省士者,固多如此,予見亦多矣。荀子論爲將之道曰:“可殺而不可使處不完,可殺而不可使擊不勝,可殺而不可使欺百姓。”故曰:“受命於主而行三軍,三軍既定,則主不能喜,敵不能怒。”《議兵》。故將非以從令爲貴也。而史謂大將軍(衛青)“以和柔自媚於上”,此所謂容悦於其君者也。此等人而可使將乎?李廣之殺霸陵尉,暴矣;然武夫之暴也。元朔六年,衛青之出定襄也,“蘇建盡亡其軍,獨以身得亡去,自歸大將軍。大將軍問其罪正閎、長史安、議郎周霸等:建當云何?霸曰:自大將軍出,未嘗斬裨將。今建棄軍,可斬以明將軍之威。閎、安曰:不然。兵法:小敵之堅,大敵之禽也。今建以數千當單于數萬,力戰一日餘,士盡,不敢有二心,自歸;自歸而斬之,是示後無反意也。不當斬。大將軍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間,不患無威,而霸説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職雖當斬將,以臣之尊寵而不敢自擅專誅於境外,而具歸天子,天子自裁之,於是以見爲人臣不敢專權,不亦可乎?軍吏皆曰:善。遂囚建詣行在所。”《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夫青之不殺蘇建是也。其所以不殺蘇建者,則非也。果如所言,信賞必罰何?且既不敢專擅矣,何以擅徙李廣部也?元狩四年之出也,《李將軍列傳》云:“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爲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爲前將軍。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廣自請。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爲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故弗之許。夫既以爲李廣老,數奇,何爲以爲前將軍?則天子以爲老弗許之語,不足信也。青時以公孫敖新失侯,欲使與俱當單于耳。《衛將軍驃騎列傳》云:“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驃騎始爲出定襄,當單于。捕虜言單于東,乃更令驃騎出代郡,令大將軍出定襄。”然則上本不令大將軍當單于,而烏得有毋令李廣當單于之誡?上本不令青當單于,而青知單于所居,乃徙李廣也而自以精兵走之,是違上命而要功也,可無誅乎?而天子不之責。李敢怨青之恨其父,擊傷之,驃騎又射殺敢,而上又爲之諱,此豈似能將將者邪?

《李將軍列傳》言陵之降,“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爲恥焉”;其《報任安書》亦云“李陵生降,隤其家聲”。以李廣之含冤負屈,而陵猶願心爲漢武效力。及其敗也,漢不哀其無救,而又收族其家,可謂此之謂寇讐矣,而其門下與友人猶以爲媿。知漢承封建餘習,士之效忠於其君者,無一而非愚忠也。有此士氣,豈唯一匈奴可平?雖平十匈奴大宛,中國之損失猶未至如元狩、太初兩役之甚也。而武帝專任椒房之親以敗之。夏侯勝之議武帝也,曰:“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亡德澤於民。”《漢書·夏侯勝傳》。惡知夫武帝之失,不在其思拓境土,而别有所在乎?

《詩》曰:“瑣瑣姻婭,則無膴仕。”《小雅·節南山》。吾嘗見民國初年以來,武人之所任者,非其嬖倖,則其亂黨,然後歎漢世之任衛青、霍去病、公孫敖、李廣利,前後如出一轍;而衛青和柔自媚,則又以姻戚而兼嬖幸者也。《史記·佞幸·李延年傳》言:李延年之後,“内寵嬖臣大抵外戚之家,然不足數也。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則當時之視衛、霍,本以爲佞幸之流。夫用法貴於無私。漢武之析狄山,責功效矣。然李陵欲自當一隊,則億其惡屬貳師;路博德羞爲陵後距,則疑陵教其上書;司馬遷盛言李陵之功,則又疑其欲沮貳師,爲陵遊説;皆所謂逆詐億不信者也。惟公生明,豈有逆詐億不信而能先覺者乎?然既有私其姻戚矣,焉能無逆信哉?

李陵雖生降,然其非畏死偷生,而欲得其當以報漢,此人人之所可信者也。然卒不獲收其效者,則收族其家,爲世大僇,君臣之義已絶矣。子思曰:“毋爲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禮記·檀弓》。李陵之於漢,厚於子胥之於楚矣,此蓋民族不同爲之,非漢君之能得此於陵也。卒之爲匈奴深謀者衛律也,李延年之所薦也;舉大軍以降匈奴者貳師也,親李夫人之兄也,姻婭之效何如哉?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謂伍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爲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於士卒有恩,衆皆樂爲之用;騎上下山若蜚,材幹絶人。被以爲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爲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軍罷,卒盡已渡河,乃渡;皇太后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雖古名將弗過也。”此被自首之詞,多引漢美,以求苟免;抑被烈士,未必出此,或漢人改易之,以爲信然,則謬矣。《汲鄭列傳》曰:“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説丞相弘,如發蒙振落耳。”此亦漢人附會之辭。公孫丞相之高節,決非策士所能動也。

《漢書·衛霍傳贊》曰:“蘇建嘗説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願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者,勉之哉!青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嘗切齒。彼親待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票騎亦方此意,爲將如此。”此與伍被言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者,適相反矣。

三二七塞路

《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河陵頃侯郭亭“以塞路入漢”。師古曰:“塞路者,主遮塞要路,以備敵寇也。”案遮塞要路,必有所據以爲守。《武帝紀》太初三年《注》:“師古曰:漢制:每塞要處别築爲城,置人鎮守謂之候城,此即障也。”蓋即主塞路之將所守。《表》又云:東武貞侯郭蒙“入漢爲城將”。師古曰:“城將,將築城之兵也。”南安嚴侯宣虎“以重將破臧荼”。師古曰:“重將者,主將領輜重也。”則當時之兵,各有所主,故臨時築城,不以爲難也。《表》又云:厭次侯爰類“以慎將元年從起留”。師古曰:“以謹慎爲將也。”案此説恐非是。慎將,蓋亦别有職守,今不可考矣。

要路必有塞,而塞不必其當要路。《匈奴傳》言王恢爲馬邑之權,匈奴絶和親,攻當路塞,則塞之當路者也。

三二八山澤堡塢

古之爲盜者,率多保據山澤。賈山言秦羣盜滿山;嚴安言秦窮山通谷,豪士并起;其見於史者:桓楚亡在澤中;高祖隱芒碭山澤間;彭越常漁巨野澤中爲盜;黥布論輸驪山,率其曹耦亡之江中爲羣盜;陳餘不得封王,亦與其麾下數百人之河上澤中漁獵,皆是。漢高帝五年五月詔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案《後漢書·劉玄傳》言:“王莽末,南方饑饉,人庶羣入野澤,掘鳧茈而食之,更相侵奪。新市人王匡、王鳳爲平理諍訟,遂推爲渠帥,衆數百人。於是諸亡命馬武、王常、成丹等往從之;共攻離鄉聚,藏於緑林中。數月間至七八千人。”則其初原不過相聚求食,其後人多勢衆,乃乘機爲盜。若聚衆不多,或無渠帥,則亦始終爲良民矣。此武陵所以有桃花之源也。然觀漢高帝之詔,則其入山澤,不過爲暫時之計。此亂世隱居山澤者雖多,而至治平即復出。山澤之地,終不得開闢,蓋人之力猶未足以語於此也。

《漢書·武帝紀》:天漢二年,“泰山、琅邪羣盜徐㪍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王尊傳》:“南山羣盜傰宗等數百人爲吏民害,拜故弘農太守傅剛爲校尉,將跡射士千人逐捕,歲餘不能禽。”《蕭望之傳》:“鄠名賊梁子政阻山爲害,久不伏辜。”又言:“哀帝時,南郡江中多盜賊。”《儒林傳》:東門雲爲荆州刺史,“坐爲江賊拜辱命,下獄誅。”則爲羣盜者,猶是以山澤爲依阻之所。然至前後漢間,則人民頗有能結營壘自固者:《後漢書·劉盆子傳》言赤眉入長安城,“三輔郡縣營長遣使貢獻,兵士輒剽奪之。又數虜暴吏民百姓保壁,由是皆復固守。”《郭伋傳》言:“更始新立,三輔連被兵寇,百姓震駭,强宗右姓各擁衆保營,莫肯先附。”《樊宏傳》言:“宏與宗家親屬作營壍自守,老弱歸之者千餘家。”《馮魴傳》言:“王莽末,四方潰畔,魴乃聚賓客,招豪桀,作營壍,以待所歸。”《第五倫傳》言:“王莽末,盜賊起,宗族閭里争往附之。倫乃依險固,築營壁,有賊,輒奮厲其衆,引强持滿以拒之。銅馬、赤眉之屬前後數十輩,皆不能下。”《酷吏·李章傳》言:“光武即位,拜陽平令。時趙魏豪右往往屯聚,清河大姓趙綱遂於縣界起塢壁,繕甲兵,爲在所害。”《儒林傳·孫堪》:“王莽末,兵革并起,宗族老弱在營保間,堪常力戰陷敵,無所回避。數被創刃,宗族賴之,郡中咸服其義勇。”《文苑傳》夏恭:“王莽末,盜賊縱横,攻没郡縣。恭以恩信爲衆所附,擁兵固守,獨安全。”此等結營壘自保之事,前此似罕所見。豈莽末亂勢盛,故民之圖自保者亦力邪?

《三國·魏志·許褚傳》:“漢末,聚少年及宗族數千家,共堅壁以禦寇。”當時北方山賊亦多,然此等保據自固者尚不少也。

至保據山澤爲盜賊者,莽末亦自非無之。如《後漢書·侯霸傳》言:“王莽初,遷隨宰。縣界曠遠,濱帶江湖,而亡命者多爲寇盜。霸到,即案誅豪猾,分捕山賊,縣中清静。”《郭伋傳》言:“潁川盜賊羣起,徵拜潁川太守。召見辭謁,帝勞之曰:君雖精於追捕,而山道險阨,自鬭當一士耳,深宜慎之。伋到郡,招懷山賊,陽夏趙宏、襄城召吴等數百人,皆束手詣伋降,悉遣歸附農。”是也。

《史記·田儋列傳》:“田横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居島中。高帝聞之,以爲田横兄弟本定齊,齊人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後恐爲亂;迺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此所謂爲亂者,蓋慮其招引郡縣,再圖割據,非慮其爲海盜也。《後漢書·劉盆子傳》言:“吕母入海中,招合亡命,還攻破海曲。”此爲據海島爲盜之始。其後遂稍多。安帝永初中,有海賊張伯路等;詳見《法雄傳》。順帝陽嘉元年,又有海賊曾旌。法雄之討伯路也,“赦詔到,賊猶以軍甲未解,不敢歸降。御史中丞王宗召刺史太守共議,皆以爲當遂擊之。雄曰:賊若乘船浮海,深入遠島,攻之未易也。及有赦令,可且罷兵,以慰誘其心,勢必解散,然後圖之,可不戰而定也。宗善其言。即罷兵,賊聞大喜,乃還所略人。而東萊郡兵獨未解甲,賊復驚恐,遁走遼東,止海島上。五年春,乏食,復抄東萊間。雄率郡兵擊破之。賊逃還遼東,遼東人李久等共斬平之。於是州界清静。”

三二九山越

山越爲患,起於靈帝建寧中。《後漢書·本紀》:建寧二年九月,丹陽山越賊圍太守陳夤,夤擊破之。至後漢之末,而其勢大盛。孫吴諸將,無不嘗有事於山越者。《三國·吴志·孫權傳》:黄武五年,置東安郡,以全琮爲太守,平討山越。據琮本傳,則前此已嘗爲奮威校尉,授兵數千人,以討山越矣。權徐夫人兄矯,以討平山越,拜偏將軍。孫賁,袁術嘗表領豫州刺史,轉丹陽都尉,行征虜將軍,討平山越。顧雍孫承,爲吴郡西部都尉,與諸葛恪等共平山越。黄蓋,諸山越不賓,有寇難之縣,輒用爲守長,又遷丹陽都尉,抑强扶弱,山越懷附。韓當,領樂安長,山越畏服。蔣欽,嘗爲討越中郎將。陳武庶子表,嘉禾三年,諸葛恪領丹陽太守,討平山越,以表領新安都尉,與恪參勢。董襲,嘗拜威越校尉。凌統父操,守永平長,平治山越。朱治,丹陽故鄣人也,年向老,思戀土風,自表屯故鄣,鎮撫山越。吾粲與吕岱討平山越。均見《吴志》本傳。徐陵子平,諸葛恪爲丹陽太守,以平威重思慮,可與效力,請平爲丞,見《虞翻傳注》引《會稽典録》。以上皆明言其爲山越者。其不明言爲山越,而實與山越同者,則不可勝舉。如《周泰傳》云:“策入會稽,署别部司馬,授兵。權愛其爲人,請以自給。策討六縣山賊,權住宣城,使士自衛,不能千人,意尚忽略,不治圍落,而山賊數千人卒至。權始得上馬,而賊鋒刃已交於左右,或斫中馬鞍,衆莫能自定。惟泰奮擊,投身衛權,膽氣倍人,左右由泰并能就戰。賊既解散,身被十二創,良久乃蘇。”《周魴傳》云:“賊帥董嗣負阻劫鈔,豫章、臨川并受其害。吾粲、唐咨嘗以三千兵攻守,連月不能拔。魴表乞罷兵,得以便宜從事。魴遣間諜,授以方策,誘狙殺嗣。嗣弟怖懼,詣武昌降於陸遜,乞出平地,自改爲善,由是數郡無復憂惕。”《鍾離牧傳》云:“建安、鄱陽、新都三郡山民作亂,出牧爲監軍使者,討平之。賊帥黄亂、常俱等出其部伍,以充兵役。”《陸凱傳》云:弟胤,“爲交州刺史、安南校尉。賊帥百餘人,民五萬餘家,深幽不羈,莫不稽顙,交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破之,前後出兵八千餘人,以充軍用。”此等雖或言賊,或言民,實與言越者無别。以其皆與越雜處,而越已爲其所化也。見後。張温、陸遜、賀齊、諸葛恪,特其尤佼佼者耳。山越所據,亘會稽、吴郡、丹陽、豫章、廬陵、新都、鄱陽,幾盡江東西境。《孫權傳》:“策薨,以事授權。是時惟有會稽、吴郡、丹陽、豫章、廬陵,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權乃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諸葛恪傳》:“恪求官丹陽,衆議以丹陽地勢險阻,與吴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云云。案江南本皆越地,越皆山居,故其蟠結之區,實尚不止此。特僻遠之地,不必其皆爲患;即爲患亦無關大局,不如此諸郡者處吴腹心之地,故史不甚及之耳。是時南北交争,無不思藉以爲用。孫策之逐袁胤也,袁術深怨之,乃陰遣間使,齎印綬與丹陽宗帥陵陽祖郎,使激動山越,圖共攻策。見《孫輔傳注》引《江表傳》。太史慈之遁蕪湖也,亡入山中,稱丹陽太守。已而進駐涇縣,立屯府,大爲山越所附。是孫策未定江東時,與之争衡者,莫不引山越爲助也。策之將東渡也,周瑜將兵迎之。及入曲阿,走劉繇,策衆已數萬。乃謂瑜曰:“吾以此衆取吴會、平山越已足。卿還鎮丹陽。”孫權代策,即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是孫氏未定江東時,視山越爲勁敵;及其既定江東,仍兢兢以山越爲重也。不特此也,孫權訪世務於陸遜,遜建議:“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而權之遣張温使蜀也,亦曰:“若山越都除,便欲大構於丕。”其欲親征公孫淵也,陸瑁疏諫,謂“使天誅稽於朔野,山虜乘間而起,恐非萬安之長慮”。則當江東久定之後,仍隱然若一敵國矣。以上所引,皆見《吴志》各本傳。無怪曹公以印綬授丹陽賊帥,使扇動山越,爲作内應也。見《陸遜傳》。而吴人亦即思藉是以譎敵。《周魴傳》云:“爲鄱陽太守,被命密求山中舊族名帥爲北敵所聞知者,令譎挑曹休。”魴雖謂民帥不足仗任,事或漏泄,遣親人齎牋七條以誘休;然其三曰:“今此郡民,雖外名降首,而故在山草,看伺空隙,欲復爲亂,爲亂之日,魴命訖矣。”當時山越之强,可以想見。宜乎張温、陸遜、諸葛恪之徒,咸欲取其衆以强兵也。《遜傳》云:部伍東三郡,强者爲兵,羸者補户,得精卒數萬人。《恪傳》:自詭三年可得甲士四萬,其後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温傳》:孫權下令罪狀温曰:“聞曹丕出自淮、泗,故豫勑温有急便出,而温悉内諸將,佈於深山,被命不至。”然駱統表理温曰:“計其送兵,以比許晏,數之多少,温不減之,用之强羸,温不下之,至於遲速,温不後之,故得及秋冬之月,赴有警之期。”則温所出兵,已不爲少矣。夫老弱婦女,數必倍蓰於壯丁。遜得精卒數萬,恪得甲士四萬,則總計人數,當各得二三十萬。然《陳武傳》言武庶子表,領新安都尉,與恪參勢,在官三年,廣開降納,得兵萬餘人,則此等參佐之徒所得之衆,又在主將所得之外。《遜傳》言遜建議:“克敵寧亂,非衆不濟。”主大部伍,取其精鋭,而《周瑜傳注》引《江表傳》,載黄蓋欺曹公之辭曰:“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衆。”則吴之用山越爲兵,由來舊矣。可見所謂山越者,不徒其人果勁,即其數亦非寡弱也。夫越之由來亦舊矣。乃終兩漢之世,寂寂無聞,至於漢魏之間,忽爲州郡所患苦、割據者所倚恃如此,何哉?曰:此非越之驟盛,乃皆亂世,民依阻山谷,與越相雜耳。其所居者雖越地,其人固多華夏也。何以言之?案《後漢書·循吏·衛颯傳》曰:“遷桂陽太守。先是含洭、湞陽、曲江三縣,越之故地,武帝平之,内屬桂陽。民居深山,濱谿谷,習其風土,不出田租。去郡遠者,或且千里。吏事往來,輙發民乘船,名曰傳役。每一吏出,徭及數家,百姓苦之。颯乃鑿山通道,五百餘里,列亭傳,置郵驛,於是役省勞息,姦吏杜絶。流民稍還,漸成聚邑,使輸租賦,同之平民。”云“習其風土”,則其本非越人審矣。諸葛恪之求官丹陽也,衆議以丹陽地勢險阻,“逋亡宿惡,咸共逃竄。”駱統之理張温也,亦曰:“宿惡之民,放逸山險,則爲勁寇,將置平土,則爲健兵。”夫曰“逋亡”,曰“宿惡”,固皆中國人也。《賀齊傳》曰:“守剡長。縣吏斯從,輕俠爲姦,齊欲治之,主簿諫曰:從,縣大族,山越所附,今日治之,明日寇至。齊聞大怒,便立斬從。從族黨遂相糾合,衆千餘人,舉兵攻縣。齊率吏民,開城門突擊,大破之,威震山越。”又曰:“王朗奔東冶,侯官長商升爲朗起兵。策遣永寧長韓晏領南部都尉,將兵討升,以齊爲永寧長。晏爲升所敗,齊又代晏領都尉事。升畏齊威名,遣使乞盟。齊因告喻,爲陳禍福,升遂送上印綬,出舍求降。賊帥張雅、詹强等不願升降,反共殺升。賊盛兵少,未足以討,齊住軍息兵。雅與女壻何雄争勢兩乖,齊令越人因事交構,遂致疑隙,阻兵相圖。齊乃進討,一戰大破雅,强黨震懼,率衆出降。”夫能附中國之大族以爲亂,且能交構於兩帥之間,其名爲越而實非越,尤可概見。周魴被命,密求山中舊族名帥以譎曹休,則并有舊族入居山中者。蓋山深林密之地,政教及之甚難。然各地方皆有窮困之民,能勞苦力作者,此輩往往能深入險阻,與異族雜處。初必主强客弱,久則踵至者漸多,土雖瘠薄,然所占必較廣;山居既習儉樸,又交易之間,多能朘夷人以自利,則致富易而生齒日繁。又以文化程度較高,夷人或從而師長之。久之,遂不覺主客之易位。又久之,則變夷而爲華矣。此三國時山越之盛,所以徒患其阻兵,而不聞以其服左袵而言侏離爲患;一徙置平地,遂無異於齊民也。使其服左袵而言侏離,則與華夏相去甚遠,固不能爲中國益,亦不能爲中國患矣。然則三國時之山越,所以能使吴之君臣旰食者,正以其漸即於華,名爲越而實非越故。前此史志所以不之及者,以此輩本皆安分良民,蟄居深山窮谷之中,與郡縣及齊民,干係皆少,無事可紀也。此時所以忽爲郡縣患者,則以政綱頽弛,逋逃宿惡,乘間恣行故耳。亦以世亂,阻山險自保者多,故其衆驟盛而勢驟張也。然溯其元始,固皆勤苦能事生産之民,荒徼之逐漸開闢,異族之漸即華風,皆此輩之力也。

古書簡略,古人許多經論,往往埋没不見,是在善讀書者深思之。諸葛恪之求官丹陽以出山民也,衆議咸以爲難。以爲“丹陽地勢險阻,與吴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爲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蠭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即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歎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而恪盛陳其必捷。其後山民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爲丹陽太守,討山越,事在孫權嘉禾三年八月;其平山越事畢,北屯廬江,在六年十月。見《權傳》。問其方略,則曰“移書四郡屬城長吏,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納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穀稼將熟,輙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而已。讀之,亦似平平無奇者。然以分據之兵,衛屯聚之民,當好武習戰必死之寇,至於三年,而能使將不驕惰,兵不挫衂,民不被掠;且山民當饑窮之時,必不惜出其所有,以易穀食,而恪能使“平民屯居,略無所入”;其令行禁止,豈易事哉?恪之治山越,德意或不如清世之傅鼐,其威略則有過之矣。

《後漢書·抗徐傳》附《度尚傳》。曰:“試守宣城長,悉移深林遠藪椎髻鳥語之人,置於縣下。由是境内無復盜賊。”此所謂“盜賊”,即山越之流也。古人入夷狄者,大率椎髻,不足爲異。云“鳥語”則必不然。果皆鳥語,安能徙置縣下。徐所徙,蓋亦華人之入越地者耳。《後漢書》措辭,徒講藻采,不顧事實,難免子玄妄飾之譏矣。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壻、賈人略取陸梁地。”《正義》曰:“嶺南之人多處山陸,其性强梁,故曰陸梁。”案《爾雅·釋地》:“高平曰陸。”而春秋時晉有高梁之虚,楚沈諸梁字子高,則梁亦有高義。疑“陸梁”是複語,《正義》分疏未當也。華陽之地稱梁州,蓋亦以其高而名之。《太康地記》曰:“梁州,言西方金剛之氣强梁,故名。”《爾雅·釋地釋文》引。亦近望文生義。蜀以所處僻遠,不習戰鬭,故其風氣最弱。讀司馬相如《喻巴蜀檄》可知,何强梁之有?

亂離之世,民率保據山險,初不必百越之地而後然。特越地山谷深阻,爲患尤深,而平之亦較難耳。《魏志·吕虔傳》:“領泰山太守。郡接山海,世亂,聞民人多藏竄。袁紹所置中郎將郭祖、公孫犢等數十輩,保山爲寇,百姓苦之。虔將家兵到郡,開恩信,祖等黨屬皆降服,諸山中亡匿者盡出安土業。簡其强者補戰士,泰山由是遂有精兵,冠名州郡。”此所謂亡匿山中者,亦南方山越之類也。又《杜襲傳》:“領丞相長史,隨太祖到漢中討張魯。太祖還,拜襲駙馬都尉,留督漢中軍事。綏懷開道,百姓自樂出徙洛、鄴者,八萬餘口。”云樂出,則其初亦必亡匿山谷矣。

山越當三國時大致平定,然未嘗遂無遺落也。《晉書·杜預傳》:平吴還鎮,“攻破山夷”。山夷即山越也。《陶侃傳》:屯夏口。“時天下饑荒,山夷多斷江劫掠。侃令諸將詐作商船以誘之。劫果至,生獲數人,是西陽王羕左右。侃即遣兵逼羕,令出向賊,侃整陳於釣臺爲後繼。羕縛送帳下二十人,侃斬之。自是水陸肅清,流亡者歸之盈路,侃竭資振給焉。又立夷市於郡東,大收其利。”夫至藩王左右雜處其中,且能詣郡與華人交市,其非深林遠藪、椎結鳥語之徒明矣。永嘉喪亂以來,北方人民,亦多亡匿山谷者,以其與胡人雜處也,亦稱爲山胡;迄南北朝,未能大定,亦山越之類也。

《隋書·蘇孝慈傳》:“桂林山越相聚爲亂,詔孝慈爲行軍總管擊平之。”《北史》同。《唐書·裴休傳》:“父肅,貞元時爲浙東觀察使。劇賊栗隍,誘山越爲亂,陷州縣。肅引州兵破禽之,自記《平賊》一篇上之,德宗嘉美。”《舊唐書·王播傳》:弟起,起子龜,咸通十四年,“轉越州刺史、浙東團練觀察使。屬徐泗之亂,江淮盜起。山越亂,攻郡,爲賊所害。”又《盧鈞傳》:“爲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山越服其德義,令不嚴而人化。”此等山越,未必魏晉屯聚之遺,特史襲舊名名之耳。然其與華人相雜,則前後如出一轍。《舊書》言盧鈞之刺廣州也,先是土人與蠻僚雜居,昏娶相通,吏或撓之,相誘爲亂。鈞至,立法,俾華夷異處,昏娶不通;蠻人不得立田宅。由是徼外肅清,而不相犯焉。三國時之山越,乃華人入居越地,此則越人出居華境,其事殊,然其互相依倚,致成寇患則一也。一時之禁令,豈能遏兩族之交關,久而漸弛,可以推想,凡此等,皆足考民族同化之跡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九期,一九三四年六月三日出版

三三〇閩越民復出

《史記·東越列傳》:東越平後,“天子曰: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虚。”案此所謂虚者,亦謂虚其城邑耳;若謂悉其人而徙之,更無一人之遺,自爲事理所無。《宋書·州郡志》云:“建安太守,本閩越,秦立爲閩中郡。漢武帝世,閩越反,滅之,徙其民於江淮間,虚其地。後有遁逃山谷者頗出,立爲冶縣。”其説當有所據,足補前史之闕。

三三一秦漢文法之學

秦漢之世,法學亦有專門傳授。李斯請欲學法令,以吏爲師;後漢樊準上疏:請復召郡國書佐,使讀律令;魏明帝時,衛覬奏:“九章之律,自古所傳,斷定刑罪,其意微妙。百里長吏,皆宜知律。請置律博士,轉相教授,事遂施行。”此官學也。郭躬父弘習小杜律,躬少傳父業,講授徒衆常數百人,此私學也。路温舒求爲獄小吏,因學律令;嚴延年父爲丞相掾,延年少學法律丞相府;此學之於官者也。于定國少學法于父;王霸世好文法;郭躬少傳父業,子晊亦明法律;弟子鎮少脩家業,鎮子禎亦以能法律至廷尉;鎮弟子禧少明習家業;陳寵曾祖父咸,成哀間以律令爲尚書,寵明習家業,寵子忠亦明習法律;鍾皓世善刑律;此傳之於家者也。文翁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元后父禁,少學法律于長安;則留學異地者也。黄霸少學律令;梁統性剛毅而好法律;不知其爲師承,然其決非無所師承可知。張皓徵拜廷尉,雖非法家,而留心刑獄,數與尚書辨正疑獄,多以詳當見從;王涣少好俠,尚氣力,數通剽輕少年,晚而改節,敦儒學,習《尚書》,讀律令,略舉大義;此又仕而後學,晚而好學者矣。當時國家於文吏,亦頗重用。史言“郭氏自弘後數世皆傳法律,子孫至公者一人,廷尉七人,侯者三人,刺史、二千石、侍中、中郎將者二十餘人,侍御史、正、監、平者甚衆”,《後漢書·郭躬傳》。幾於官有世功,族有世業矣。又言“吴雄季高以明法律,斷獄平,起自孤宦,致位司徒”,同上。此則以孤寒特擢者也。然其時儒學日見隆重,故法家之地盤,卒漸爲儒家所奪。

以儒家篡法家之統者,莫如以《春秋》折獄。應劭删定律令爲《漢儀》,其奏之之辭曰:“故膠東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此爲儒家之羼入法學之大宗。《漢書·藝文志·春秋》家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當即是書。劭自言:“撰具《律本章句》、《尚書舊事》、《廷尉板令》、《決事比例》、《司徒都目》、《五曹詔書》及《春秋斷獄》,凡二百五十篇。蠲去復重,爲之節文。”則仲舒之議,業已與律、令及比并編。後來魏晉脩律,攙入其中者,必不少矣。公孫弘“少時爲薛獄吏,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説”。史稱其“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吕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於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漢書·五行志》。張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史記·酷吏列傳》。《漢書·兒寬傳》:“寬以射策爲掌故,功次,補廷尉文學卒史。時張湯爲廷尉,廷尉府盡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寬以儒生在其間,見謂不習事,不署曹,除爲從史,之北地,視畜數年。還至府,上畜簿,會廷尉時有疑奏,已再見卻矣,掾史莫知所爲,寬爲言其意。掾史因使寬爲奏,奏成,讀之,皆服,以白廷尉湯。湯大驚,召寬與語,乃奇其材,以爲掾。上寬所作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誰爲之者?湯言兒寬。上曰:吾固聞之久矣。湯由是鄉學,以寬爲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甚重之。”何敞“遷汝南太守。立春日,嘗召督郵還府,分遣儒術大吏案行屬縣,顯孝悌有義行者。及舉冤獄,以《春秋》義斷之”。《後漢書》本傳。“諸官司有所患疾,欲增重科防,以檢御臣下,澤每曰:宜依禮、律。”《三國·吴志·闞澤傳》。皆儒術羼入法學之證。當時之爲學者,亦多如此。路温舒又受《春秋》,通大義;于定國迎師學《春秋》,身執經北面備弟子禮;丙吉本起獄法小吏,後學《詩禮》,皆通大義;王霸父爲郡決曹掾,霸亦少爲獄吏,嘗慷慨不樂吏職,其父奇之,遣西學長安;郭禧兼好儒學;陳寵雖傳法律,而兼通經書;陳球少涉儒學,善律令;張翼高祖父浩兼治律、《春秋》;皆其事。梁統欲改正王嘉所改舊律,三公廷尉以爲不宜,統請口對尚書,言“願陛下采擇賢臣孔光、師丹等議”;則儒生之議爲法家所重,舊矣。《後漢書·儒林傳》:何休“以《春秋》駮漢事六百餘條,妙得《公羊》本意;服虔又以《左傳》駮何休之所駮漢事六十條”。則當時儒家之内,又有分門,亦可謂盛矣。

三三二漢文帝除宫刑

漢景帝元年詔曰:“孝文皇帝臨天下,……除宫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史記》作肉刑,辭異意同。上文已有去肉刑語,王先謙《漢書補注》:“《史記》作除肉刑,與上復出,自是傳寫誤改。且下云重絶人世,知非謂肉刑也。”案此恐後人以爲言除肉刑不切而改之,古人於此等處,不甚計較。除宫刑與除肉刑既係一事,即上言肉,下言宫,亦不能謂其不犯復也。鼂錯對策,亦美文帝“除去陰刑”,則文帝確有除宫刑之事。崔浩《漢律序》云“文帝除肉刑而宫不易”,《史記·孝文本紀索隱》引。誤矣。其所以致誤者,《漢書·孝文本紀》云:“除肉刑法,語在《刑法志》。”而《刑法志》載張蒼等議,但云“當黥者髠鉗爲城旦舂,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止者笞五百,當斬右止、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賕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有笞罪者,皆棄市”,而不及宫。孟康遂釋文帝令中“今法有肉刑三”之語曰:“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也。”其實令云“斷支體”當指斬止,“刻肌膚”當指黥、劓,云“終身不息”則指宫也。《三國志·鍾繇傳》:繇上疏云:“若今蔽獄之時,訊問三槐、九棘、羣吏、萬民,使如孝景之令,其當棄市,欲斬右趾者許之。其黥、劓、左趾、宫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髠、笞。”則孝文亦以髠、笞易宫刑,而《漢志》不之及,其疏漏殊可異也。

宫刑既廢而復用,蓋所以代死刑。景帝中四年秋,“死罪欲腐者許之”,其始也。《後漢書·明帝紀》永平八年:“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繫囚,減罪一等,勿笞,詣度遼將軍營,屯朔方、五原之邊縣。其大逆無道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章帝紀》元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縣;其犯殊死,一切募下蠶室;其女子宫。”章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罪一等,詣金城戍;犯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其女子宫。”《和帝紀》永元八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一等,詣敦煌戍;其犯大逆,募下蠶室;其女子宫。”蓋犯凡死罪者減一等,而全其肢體。大逆無道殊死者,不可與之同科,故又加以宫割耳。《明帝紀》永平十六年:“詔令郡國中都官死罪繫囚減死罪一等,勿笞,詣軍營,屯朔方、敦煌;妻子自隨,父母同産欲求從者,恣聽之;女子嫁爲人妻,勿與俱。謀反大逆無道,不用此書。”王朗駁鍾繇之議:“以爲繇欲輕減大辟之條,以增益刖刑之數,此即起偃爲竪,化尸爲人矣。然臣之愚,猶有未合微異之意。夫五刑之屬,著在科律,自有減死一等之法,不死即爲減。施行已久,不待遠假斧鑿於彼肉刑,然後有罪次也。”而不知科律之或任減死,或又假於斧鑿者,固自有其等差也。繇傳言“太祖下令,使平議死刑可宫割者”,則仍係欲以之代死刑。

《漢書·外戚傳》:孝宣許皇后父廣漢,從武帝上甘泉,誤取他郎鞍以被其馬。發覺,吏劾從行而盜,當死。有詔募下蠶室。孟康曰:“死罪囚欲就宫者聽之。”則以宫恕死,由來已久。《傳》又云:孝武鉤弋趙倢伃,“其父坐法宫刑爲中黄門”;太史公亦下腐刑。此等皆非大逆無道殊死之屬;蓋初行時,但以宥凡死者,至後漢時乃分等差也。

三三三法令煩苛之弊

法令之煩,莫甚於漢時。蓋以六篇之法不足於用,而令甲及比等紛然并起也。煩苛之弊,衆皆知其爲酷吏因緣上下其手,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然又有出於此之外者。《後漢書·杜林傳》:建武十四年羣臣上言宜增科禁,詔下公卿,林奏曰:“夫人情挫辱,則義節之風損;法防繁多,則苟免之行興。大漢初興,詳覽失得,故破矩爲圓,斲彫爲樸,蠲除苛政,更立疏網。海内歡欣,人懷寬德。及至其後,漸以滋章。吹毛索疵,詆欺無限。果桃菜茹之饋,集以成臧;小事無妨於義,以爲大戮。故國無廉士,家無完行。至於法不能禁,令不能止。上下相遁,爲敝彌深。臣愚以爲宜如舊制,不合翻移。”帝從之。則當時政俗之弊,固由爲吏者之苛,亦由法令如牛毛,有以爲其所藉手。漢人議論,多疾武帝以後法令滋章,亦有以也。

當時州郡造設苛禁,亦爲煩擾之一端。《漢書·宣帝紀》五鳳二年詔言:“今郡國二千石或擅爲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後漢書·質帝紀》本初元年詔:“頃者州郡輕慢憲防,競逞殘暴,造設科條,陷入無罪。”亦煩擾之一端也。

三三四古代法律不强求統一

記稱“君子行禮,不求變俗”。蓋各地方之人,各有其生活;生活不同,風俗自不同;風俗不同,則其所謂犯罪者自異,固不宜强使一律也。南粤請内屬,漢爲除其故黥劓刑,用漢法。《漢書》本傳。《後漢書·馬援傳》言:“援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餘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後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是漢舊本不以漢律强行之越,即馬援亦爲特别以治之也。此猶曰異族也。《三國志·何夔傳》:“遷長廣太守。是時太祖始制新科下州郡,又收租税綿絹。夔以郡初立,近以師旅之後,不可卒繩以法,乃上言曰:自喪亂已來,民人失所,今雖小安,然服教日淺。所下新科,皆以明罰勅法,齊一大化也。所領六縣,疆域初定,加以饑饉,若一切齊以科禁,恐或有不從教者。有不從教者不得不誅,則非觀民設教隨時之意也。先王辨九服之賦以殊遠近,制三典之刑以平治亂,愚以爲此郡宜依遠域新邦之典,其民間小事,使長吏臨時隨宜,上不背正法,下以順百姓之心。比及三年,民安其業,然後齊之以法,則無所不至矣。太祖從其言。”蓋不顧其俗之適宜與否,而一切斷之,原非適宜於義禮之事,特以後世之所謂法者,已失弼教之意,而徒能責之以强從。上責民以强從,則民也將及脣而責上之所施之不一。於是不復顧其適宜與否,而徒求其形式之齊。此本非□□□□之事,刑法所以寢不爲人所服以此也。廢法而揆之於義,固非今所能行,然今之所謂法者,實爲不厭人心之物,則亦不可以不知也。

三三五賣首級

俗有所謂宰白鴨者,謂貧困之人,得富人若干錢,則自賣生命,代承死罪是也。《後漢書·劉瑜傳》:瑜上書陳事,言民愁鬱結,起入賊黨,官輒興兵,誅討其罪。貧困之民,或有賣其首級,以要酬賞。則漢世已有之矣。亦可哀矣。

三三六西域

中國所謂西域者,本僅指今天山南路之地言之。故曰:南北有大山,北爲今天山。南爲今新疆省沙漠以南之山脈。入甘肅,即祁連山。中央有河,今塔里木河。東則接漢,阨以玉門在今甘肅敦煌縣西百五十里。陽關。今敦煌縣西百三十里,玉門之南。西則限以葱嶺也。自武帝服烏孫,破大宛,後漢時,甘英部將之跡,且西抵條支,則西域二字之範圍,遂愈擴愈廣矣。拓跋魏時,分西域爲四域:自葱嶺以東,流沙以西爲一域,即今天山南路,漢最初所謂西域也;葱嶺以西,海曲以東爲一域,則今波斯、阿富汗之地,所謂伊蘭高原也;者舌以南,月氏以北爲一域,則今咸海以東,阿母河以北,北抵今西伯利亞西南境;兩海之間,水澤以南爲一域,則今咸海里海間地也。元時之花剌子模,地皆在今葱嶺以西。《元史》亦以西域國稱之。又歷代所謂犁軒、拂菻、大秦者,即歐洲之羅馬。前史亦并列西域傳中,則雖謂中國古代所謂西域,包今歐羅巴全洲言之。亦無不可矣。羅馬盛時,幾於統一歐洲。蓋西域二字,其西方并無界限也。

其通西域之道,漢時本分爲二。自玉門陽關,涉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玉莎車,爲南道。南道西逾葱嶺,則出大月氏、安息。自車師前王庭,隨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爲北道。北道西逾葱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後魏時,更爲四道:自玉門度流沙,西行二千里,至鄯善爲一道。北行者,二千二百里至車師,爲一道。從莎車西行,百里至葱嶺,葱嶺西千三百里至伽倍,爲一道。自莎車西南,五百里至葱嶺,葱嶺西南千三百里至波路,爲一道。實則第一第二兩道,仍即漢所謂南北道。第三第四兩道,則漢所謂南道逾葱嶺,西出大月氏、安息者耳。嗣後歷代與西域諸國之交通,其大體亦恒不外此也。

原刊《瀋陽高師周刊》,一九二二年出版

三三七崑崙考

崑崙有二,《史記·大宛列傳》:“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云。”此今于闐河上源之山,一也。《禹貢》:“織皮:崑崙、析支、渠搜,西戎即叙。”《釋文》引馬云:“崑崙,在臨羌西。”《漢志》金城郡臨羌有崑崙山祠,敦煌郡廣至有崑崙障。《太平御覽·地部》引崔鴻《十六國春秋》:“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崑崙之體也。”地望并合。《周書·王會解》:“正西崑崙,請令以丹青白旄紕罽爲獻。”旄,犛牛尾。紕,《説文》:“氐人𦇧也。”𦇧,“西胡毳布也。”犛牛正出甘肅、青海,物産亦符。析支,馬云:“在河關西。”《水經·河水注》:“司馬彪曰:西羌者,自析支以西,濱於河首,左右居也。河水屈而東北流,經析支之地,是爲河曲矣。”《後漢書·西羌傳》亦曰:“河關之西南,濱於賜支,至乎河首,緜地千里。”《禹貢》叙述之次,蓋自西而東。渠搜雖無可考,《涼土異物志》:“渠搜國,在大宛北界。”《隋書·西域傳》:“鏺汗國,都蔥嶺之西五百餘里,古渠搜國也。”地里并不合。度必更在析支之東,故《漢志》朔方郡有渠搜縣,蓋其種落遷徙所居邪?蔣氏廷錫説。見《尚書地理今釋》。析支在河曲,而崑崙更在其西,則必在今黄河上源矣,二也。《書疏》引鄭玄云:“衣皮之民,居此崑崙、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戎也。”又申之曰:“鄭以崑崙爲山,謂别有崑崙之山,非河所出者也。”《山海經·海内西經》:“海内崑崙之墟在西北,河水出東北隅。”郭《注》亦曰:“言海内者,明海外復有崑崙山。”一似此兩崑崙者必不可合矣。然予謂以于闐河源之山爲崑崙,實漢人之誤,非其實也。水性就下,天山南路,地勢實低於黄河上源,且其地多沙漠,巨川下流,悉成湖泊;每得潛行南出,更爲大河之源。漢使於西域形勢,蓋本無所知,徒聞大河來自西方,西行驟覩巨川,遂以爲河源在是。漢武不知其誑,遽案古圖書,而以河所出之崑崙名之。蓋漢使謬以非河爲河,漢武遂誤以非河所出之山爲河所出之山矣。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禹本紀》等荒怪之説,自不足信。然其所託,實今河源所出之崑崙。史公據于闐河源之山以斥之,其斥之則是,其所以斥之者則非也。《太史公書》,止於麟止。此篇多元狩後本,實非史公作也。《爾雅》“河出崑崙墟”,雖不言崑崙所在,然又云:“西方之美者,有崑崙墟之球琳琅玕焉。”《淮南·地形訓》作西北方。《禹貢》崑崙之戎,實隸雍州;而雍州之貢,有球琳琅玕。可知《爾雅》河所出之崑崙,即其産球琳琅玕之崑崙,亦即《禹貢》之崑崙矣。《淮南·地形訓》:“河水出崑崙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海内西經》則云:“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入禹所導積石山。”《説文》:“河水出敦煌塞外崑崙山,發源注海。”所謂海、渤海者,蓋指今札陵、鄂陵等泊,所據仍係舊説。《水經》謂“河水入渤海,又出海外,南至積石山下,又南入蔥嶺,出于闐國,又東注蒲昌海”,則誤合舊説與漢人之説爲一矣。以山言之則如彼,以河言之則如此。然則河源所在,古人本不誤,而漢之君臣自誤之也。《周官·大宗伯》,“以黄琮禮地。”鄭注:“此禮地以夏至,謂神在昆侖者也。”《典瑞》:“兩圭有邸,以祀地旅四望。”鄭注:“祀地,謂所祀於北郊,神州之神。”疏:“案《河圖·括地象》,昆侖東南萬五千里,神州是也。”案鄭氏之説,蓋出緯候,故疏引《河圖·括地象》爲證。江、淮、河、濟,古稱四瀆。漢族被跡,先在北方。北方之水,惟河爲大。記曰:“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後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本。”《大司樂》注謂:“褅大祭地祗,則主昆侖。”昆侖爲河源所在,故古人嚴祀之與?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

三三八匈奴古名

匈奴在古代,蓋與漢族雜居大河流域,其名稱:或曰獫狁,亦作玁狁。或曰獯鬻,獯亦作熏作葷,鬻亦作粥。或曰匈奴,皆一音之異譯。《史記索隱》:“應劭《風俗通》曰: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曰匈奴,葷粥其别名。”《詩·采薇》毛傳:“儼狁,北狄也。”《箋》云:“北狄,匈奴也。”《吕覽·審爲篇》高注:“狄人,獫允,今之匈奴。”案伊尹四方令逕作匈奴。又案《史記》:“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葷粥兩字,蓋係自注,史公非不知其爲一音之轉也。又稱昆夷、畎夷、串夷,則胡字之音轉耳。昆,又作混,作緄。畎,亦作犬。又作昆戎,犬戎。《詩·皇矣》:“串夷載路。”鄭《箋》:“串夷,即混夷。”《正義》:“書傳作畎夷,蓋犬混聲相近,後世而作字異耳。或作犬夷,犬即畎字之省也。”案《詩·采薇》序疏引《尚書大傳》注:“犬夷,昆夷也。”《史記·匈奴列傳》:“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又“自隴以西,有緜諸、緄戎。”《索隱》、《正義》皆引“韋昭曰:《春秋》以爲犬戎”,足徵此諸字皆一音異譯。《索隱》又引《山海經》云:“黄帝生苗,苗生龍,龍生融,融生吾,吾生并明,并明生白,白生犬,犬有二牡,是爲犬戎。”又云:“有人面獸身,名犬夷。”則附會字義矣。狄、貉、蠻、閩等字,其初或以爲種族所自生。故《説文》有犬種、豸、蟲種之説。然其後則只爲稱號,不含此等意義。至於犬戎之犬,則確係音譯,諸家之説可徵也。昆夷、獫狁係一種人,猶漢時既稱匈奴,亦稱胡也。《孟子》:“文王事昆夷”,“大王事獯粥”,乃變文言之耳。《詩序》:“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竟以爲兩族人,誤矣。《出車》之詩曰:“赫赫南仲,玁狁于襄。”又曰:“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又曰:“赫赫南仲,玁狁于夷。”玁狁在西北,可稱戎,亦可稱狄,《詩》取協韵也。《箋》云:“時亦伐西戎。獨言平玁狁者,玁狁大,故以爲始,以爲終”,已不免拘滯。序析玁狁、昆戎而二之,益鑿矣。

三三九匈奴不諱名而無姓字

《史記·匈奴列傳》:“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漢書》無“姓”字。《集解》:“駰案《漢書》曰:單于姓孿鞮氏。”意以《史記》謂匈奴無姓爲非。此乃誤會。疑《漢書》亦本有“姓”字,而爲淺人所删也。孿鞮氏蓋庶姓,非正姓。《史記》下文又云:“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此“姓”字爲庶姓;“有名不諱而無姓字”之姓,自爲正姓;辭同義異,古人不以爲嫌,不拘拘於立别,或自下注腳也。無姓,自謂無姬、姜、姚、姒之倫,非謂無晉重、魯申之類也。

古人著書,有所本者,大抵直録其辭,不加更定,《史記·陳涉世家》,謂其子孫至今血食,而《漢書·涉傳》,沿襲其文,是其一例。《史通·因襲篇》譏之,實由未知古書文例也。今《史》、《漢》辭句同異,非傳寫譌誤,即妄人改易,而爲鈔胥所删節者尤多,《漢書》虚字,恒較《史記》爲少以此。以自唐以前,《漢書》傳習較廣,謄寫亦煩也。其元文,恐當與《史記》無異。後人顧據今本,以談馬、班文字異同,亦可笑矣。

原刊《國學論衡》第五期上,一九三五年六月三十日出版

三四〇匈奴官制

匈奴官制,《史記》曰:“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爲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户,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雲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最爲大國。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户、且渠之屬。”《匈奴列傳》。《後漢書》曰:“其大臣貴者左賢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賢王,次右谷蠡王,謂之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漸將王,是爲六角;皆單于子弟次第當爲單于者也。異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餘日逐、且渠、當户諸官號,各以權力優劣、部衆多少爲高下次第焉。單于姓虚連題。異姓有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蘭氏,四姓爲國中名族,常與單于婚姻。呼衍氏爲左,蘭氏、須卜氏爲右,主斷獄聽訟,當決輕重,口白單于,無文書簿領焉。”《南匈奴列傳》。《晉書》曰:“其國號有左賢王、右賢王、左奕蠡王、右奕蠡王、左於陸王、右於陸王、左漸尚王、右漸尚王、左朔方王、右朔方王、左獨鹿王、右獨鹿王、左顯禄王、右顯禄王、左安樂王、右安樂王,凡十六等,皆用單于親子弟也。其左賢王最貴,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蘭氏、喬氏。而呼延氏最貴,則有左日逐、右日逐,世爲輔相;卜氏則有左沮渠、右沮渠;蘭氏則有左當户、右當户;喬氏則有左都侯、右都侯。又有車陽、沮渠、餘地諸雜號,猶中國百官也。”《四夷列傳》。

三書看似互異,實仍大致相同。《史記》云“自左右賢王至當户,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又云“各有分地,而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最爲大國”;此匈奴同姓封建之制也。云“左右骨都侯輔政”,明其不在封建之列。然又云“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又云“二十四長皆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相邦”;王静庵《觀堂集林》,有《匈奴相邦印跋》,謂即《史記》之相封,乃漢人避高祖諱改,其説是也。匈奴官名,有與中國同者,亦有與中國異者。予初謂其可與漢制相比附者,則漢人代以中國官名;其不能相比附者,則譯其音。然匈奴與中國同文之説如確,則其官名,或本有與中國同者,相邦是其一證。然則王與侯,或亦匈奴本有此封爵也。同姓皆封王,而異姓封侯,亦可見匈奴之制,厚於同姓。蓋野蠻部落皆然。明其皆有衆與土者。則封建之世,諸部皆有土有民,《晉書》云:“北狄以部落爲類,其入居塞者,凡十九種,皆有部落,不相雜錯。”特非王室所樹爲藩屏者耳。《晉書·劉元海載記》:僭位後,“宗室以親疏爲等,悉封郡縣王;異姓以勳謀爲差,皆封郡縣公侯。”蓋猶沿舊制。《劉曜載記》:“置左右賢王已下,皆以胡、羯、鮮卑、氐、羌豪桀爲之。”則意存撫納矣。《史記》云“左右骨都侯輔政”;《後漢書》云“呼衍氏爲左,蘭氏、須卜氏爲右,主斷獄聽訟,當決輕重”;二者即是一事,淺演之國,政與刑,常相附麗也。《晉書》云左日逐、右日逐世爲輔相,亦即此職。異姓貴者呼衍氏、蘭氏最早,須卜氏次之,丘林氏又次之。卜氏蓋即須卜氏,喬氏蓋即丘林氏。四者雖并稱貴種,然輔政即聽訟之職,似祇《史記》所謂骨都侯即《晉書》所謂日逐者有之。匈奴之制,蓋以同姓居外,異姓居内,亦可謂以同姓主兵,異姓主政也。四角六角,次第當爲單于,蓋呼韓邪以後之制。烏珠留單于時,左賢王數死,以其號不祥,更曰護于,然其後當次立者,仍稱左賢王,則係一時之制,或彼中雖稱護于,中國人仍以舊名書之也?

太子號稱賢王,則匈奴之法,似係擇賢而立者。然觀左大將之讓位於狐鹿姑,及呼韓邪顓渠閼氏與大閼氏之相讓,則匈奴之法,亦係立嫡立長,立賢蓋其初制也。

三四一匈奴人口

賈生謂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大縣,論者多以爲疏。然《史記·匈奴列傳》載中行説之言,謂匈奴人衆,不能當漢之一郡。《鹽鐵論·論功篇》載大夫之言,亦謂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三説符會,則賈生之言,非夸誕也。南部之克北部也,領户三萬四千,口二十三萬七千三百,勝兵五萬一百七十。則匈奴户餘六口;而勝兵之數,居其口數四之一强。與《新書·匈奴篇》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之説合。蓋一夫上父母,下妻子,老弱婦女,皆不能操兵,故其比例如此也。《後漢書》載屈蘭儲卑胡都須等五十八部之降也,口二十萬,勝兵八千人,則僅當口數二十五之一。左部胡之叛,逢侯還入朔方塞也,勝兵四千人,弱小萬餘口,則又當十之六。蓋喪亂之際,壯丁或以争鬭而多死亡,老弱或以不能自建而多轉死,見虜略,不能以常例繩也。然則欲知匈奴口數,取其丁壯之數,以五乘之,即得矣。《史記·匈奴列傳》曰“士力能彎弓,盡爲甲騎”,此即《後漢書》所謂勝兵者。又曰“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户,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則匈奴丁壯,尚不足二十四萬。又曰“冒頓控弦之士三十餘萬”,蓋其自號之虚辭,或并其所服從之北夷計之也。今即以匈奴丁壯之數爲二十四萬,以五乘之,不過百二十萬;更謂其所謂口者,婦女不與焉,其數當與男子相等,亦不過二百四十萬耳。漢郡户口,汝南最盛,户餘四十六萬,口幾二百六十萬。漢世口錢重,口數不得無隱匿,其實或尚不止此。謂匈奴人衆,不能當漢之一郡,信矣。

《新書》曰:“竊料匈奴控弦大率六萬騎。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五六三十,此即户口三十萬耳。”《匈奴》。此其不過一大縣之説所由來,爲數未免太少。或但計單于所屬,未及左右方王將邪?匈奴兵數,見於《史》、《漢》者,冒頓之圍高帝於白登最盛,《史記》云四十萬騎,《漢書》云三十餘萬騎,《匈奴列傳》。《史記·劉敬傳》云:“當是時,冒頓爲單于,兵强,控弦三十萬。”《漢書》作四十萬,此與《匈奴列傳》上文,皆舉匈奴全國兵數。冒頓即欲大舉,豈能掃境内而至平城邪?果如是,斷非匿其壯士肥牛馬,遂能誤漢使使以爲可擊矣。《韓王信傳》云:“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餘騎與王黄等屯廣武以南。”此其偏師之數;單于自將大舉,度亦不過萬餘人至數萬人耳。蓋其自號之虚數。其後單于自將,衆率在十萬左右;分兵侵掠,則自萬騎至三萬騎;且鞮侯以前類然。孝文十四年,老上單于入朝那蕭關十四萬騎。後六年,軍臣入上郡、雲中各三萬騎。聶翁壹誘軍臣,軍臣以十萬騎入武州塞。後六年,以二萬騎入,殺遼西太守。伊稚斜既立,以數萬騎入殺代郡太守恭。明年,又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萬騎。元朔五年,以萬騎入代郡。越二年,以萬人入上谷。其明年,入右北平、定襄各數萬騎。浞野侯之没,匈奴以八萬騎圍之。天漢四年,貳師等之出,單于以十萬騎待余吾水南。征和三年,貳師等再出,匈奴使大將與李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至浚稽山;又使大將偃渠與左右呼知王將二萬餘騎,要漢兵於天山。使右大都尉與衛律將五千騎,要擊漢兵於夫羊句山狹。貳師深入要功,度郅居水。左賢王、左大將將二萬騎與漢軍戰,軍還,單于又自將五萬騎遮擊之。壺衍鞮、虚閭權渠之世,其衆似少衰,分兵多不逾萬,少裁數千。壺衍鞮立四歲,發左右部二萬騎爲四隊,并入邊爲寇,是隊五千人也。明年,復遣九千騎屯受降城,其右賢王、犂汙王又以四千騎分三隊入日勒、屋蘭、番和,則隊千餘人耳。明年,以三千騎入五原,又以數萬騎南旁塞獵,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所謂數萬騎,不知可信否。時漢得匈奴降者,言烏桓嘗發先單于冢,匈奴怨之,方發二萬騎擊烏桓,則傳聞不審之辭。是時烏桓尚弱,匈奴擊之,不必用二萬騎也。本始二年,單于自將擊烏孫,不過萬騎。虚閭權渠立,欲與漢和,左大且渠害之,請與呼盧訾各將萬騎南旁塞獵,時又發兩屯各萬騎以備漢,雖稍盛,亦無復前此數萬之衆。時匈奴已稍西徙,然遣左右大將屯田右地,欲以侵迫烏孫西域,不過各萬餘騎;其遣左右奥鞬與左大將擊漢之田車師者,則各六千騎耳;後又遣兵擊丁令,亦不過萬騎。惟元康四年虚閭權渠旁塞獵,史稱其將十餘萬騎,蓋亦虚辭,不足信。然諸單于之相争也,呼韓邪發左地兵四五萬人,以擊握衍朐鞮。屠耆以數萬人襲呼韓邪;呼韓邪既敗,又使左奥鞬王、烏藉都尉各將二萬騎屯東方以備之。其後烏藉、呼揭、車犂各自立,烏藉、車犂皆敗走,與呼揭合,兵四萬人。烏藉、呼揭皆去單于號,并力尊輔車犂。屠耆以四萬騎西擊之。又使左大將、都尉將四萬騎分屯東方,以備呼韓邪。呼韓邪、屠耆之戰,屠耆兵六萬,呼韓邪兵可四萬。是擁衆相争者,尚自二三萬至七八萬,而史云呼韓邪復都單于庭,衆裁數萬人者,以烏厲屈父子既降漢,閏振又自立,分崩離析,衆不盡統於單于也。《漢書·宣帝紀》五鳳三年詔曰:“匈奴虚閭權渠單于請求和親,病死。右賢王屠耆堂代立。肉大臣立虚閭權渠單于子爲呼韓邪單于,擊殺屠耆堂,諸王并自立,分爲五單于,更相攻擊,死者以萬數,畜産大耗什八九,人民飢餓,相燔燒以求食,因大乖亂。單于閼氏子孫昆弟及呼遫累單于>、名王、右伊秩訾、且渠、當户以下,將衆五萬餘人來降>。”匈奴是時,死亡及降中國者蓋甚衆。呼韓邪之敗,伊利目收其餘兵,及屠耆餘兵,裁數千人,微矣。迨郅支并之,兵五萬餘。則郅支之衆,本餘四萬,合諸紛争者之衆,亦數十萬矣。其分部人數可考者:渾邪王殺休屠王,并其衆降漢,凡四萬餘人,號十萬;《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漯陰侯》:以匈奴渾邪王將衆十萬降侯。《衛將軍驃騎傳》云:“降者數萬,號稱十萬。”日逐王先賢撣之降漢,衆數萬騎;《漢書·宣帝紀》云:“人衆萬餘。”烏厲屈父子降漢,衆亦數萬人;惟閏振所主,裁五六百騎,則喪亂之際,非其常也。呼韓邪歸漢後,左伊秩訾以讒懼誅,將其衆千餘人降漢。又《漢書·西域傳》:“元帝時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是時匈奴東蒲類王兹力支將人衆千七百餘人降都護。”亦承喪亂之後,或故小部也。秦漢時用兵,習爲虚號,以自張大,匈奴或亦染此習。又漢家文告,亦有虚辭,張敵軍,正所以夸功伐,視威武也。匈奴號稱十萬騎者,衆當數萬;號數萬者當萬騎;號萬騎者當數千。《史記》所書,或即其自號之虚辭,或係實數,不一律。《史記》云:“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户,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蓋其以數萬騎或萬騎入寇者,乃其諸王將舉部以行;而單于自將,常在十萬;則其六萬之衆所立之虚號也。馬邑之役,王恢言三萬衆不能與單于敵,蓋其三萬亦虚號。不然,以恢之勇,未必不能以一敵二也。《漢書·蘇武傳》:衛律謂武:“律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衆數萬。”以五口出介卒一人率之,律所統亦當近萬騎也。吾故疑《新書》之言,爲就單于直屬之衆計之也。使所疑而確,則二十四長之外,又有單于自統之衆六萬騎,其數適得三十萬,與《史記》冒頓控弦之士三十萬之説合。以五乘之,匈奴口數,當得百五十萬;謂婦女在其外,則當得三百萬;亦尚不敵漢之一郡也。而況乎謂匈奴口數,不計婦女,無徵而又遠於事情也?故知賈生、中行説、桑弘羊之言,非夸誕也。古書記事之辭,多有不盡可信者。《史記·李牧傳》謂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夫至冒頓而匈奴最强大,控弦之士,不過三十萬,安得當牧之時見殺者乃如是其衆邪?此亦當時文告之虚辭也。

《史記》、《兩漢書》述匈奴之衆,曰騎若干與衆若干者異。騎即《後漢書》所謂勝兵,《史記》所謂力能彎弓之士,衆則合老弱婦女言之也。南單于比之降也,斂所主南邊八部,衆四五萬人。事在建武二十三年,自此下距章和二年屯屠何之求并北庭,凡四十二年,匈奴之衆當大盛,而其年屯屠何上言:願發國中及諸部故胡新降精兵,遣左谷蠡王師子等將萬騎出朔方,左賢王安國等將萬騎出居延,臣將餘兵萬人屯五原、朔方塞。則是時南單于之兵,合諸部及新降,不過三萬。明年漢兵之出朔方,南單于以三萬騎偕,蓋傾國以行矣。以五口出介卒一人率之,是時匈奴口數,當得十五萬。其來降時,兵當劣近萬人。而史云北單于遣萬騎擊之,見其衆不敢進者,以其斂衆嚴備,非謂衆寡不相侔也。北單于裁遣萬人者,蓋亦以比傾所有之衆,兵不過萬餘,不料其遽能盡斂之而厚集其力也,則已爲以衆擊寡矣。比之既降也,遣弟左賢王莫擊北單于弟奥鞬左賢王,獲之,又破北單于,并得其衆,合萬餘人;北部奥鞬骨都侯與右骨都侯又率衆三萬餘人來歸。雖奥鞬左賢王及南部五骨都侯旋叛而北,衆亦合三萬餘人,然未幾,五骨都侯子復將其衆三千人歸南部。永平二年,護于丘又率衆千餘人南降。建初元年,臯林温禺犢王還居涿邪山,南單于遣輕騎與緣邊郡及烏桓兵出塞擊之,又降三四千人。八年,北部三木樓訾大人稽留斯等又率三萬八千人款五原塞。元和二年,南單于令師子將輕騎出塞,掩擊北虜,復斬獲千人。是時北部危亂,斬殺降虜,度尚有不盡見於史者,然優留單于之死,章和元年。屈蘭儲卑胡都須等五十八部來降,口尚二十萬。而史猶云“時北虜大亂,加以飢蝗,降者前後而至”,則南北分張之際,北部之衆,實遠盛於南。據此以推,則自呼韓邪降漢之後,休養生息,至於建武之時,其衆之盛,必當不減冒頓。莽世之叛,史言其歷告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寇盜,大輩萬餘,中輩數千,少者數百。蓋以其居近塞,而漢是時緣邊無備,不必大衆然後可以爲寇,故千百騎亦相率而來,而非其衆之不逮盛時也。以是時中國之凋敝,安能禦之?内徙幽并邊人,固其宜矣。然則匈奴之分裂,誠後漢之天幸也。

北部之分崩,其衆歸中國者多,歸南部者顧少。是時南部兵數,都三萬騎;以五口出介卒一人率之,口數當十五萬。而永元二年,史言南部克獲納降,黨衆最盛,口數不過二十三萬餘,勝兵五萬餘耳。然則北部之衆,爲所得者,不足十萬也。永元六年,師子立爲單于,新降胡驚動,叛者十五部二十餘萬人。則此數年之中,又續有降獲。然較諸稽留斯之款塞,屈蘭儲卑胡之來降,則已微矣。不懷其同種,而甘自託於上邦,又以知賈生五餌之謀,不徒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鋭氣也。

原刊《國學論衡》第五期上,一九三五年六月三十日出版

三四二匈奴風俗

匈奴風俗,與中國相類者極多,此亦其出於夏桀之一旁證也。《史記》謂匈奴之俗,歲正月諸長少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後漢書》稱其俗:“歲有三龍祠,嘗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合二書觀之,則此三會,皆祭天地鬼神。《史記》又曰:“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此即朝日夕月之禮,皆極與中國類。猶得曰天地日月先祖鬼神,爲凡民族所同尊,不必受之中國也。從古北族無稱其君曰天子者,皆曰汗。汗,大也。蓋譯其音則曰汗,譯其意則曰大人。而匈奴獨稱其君曰撐犂孤塗單于。撐犂,天也;孤塗,子也;單于,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于然也。老上遺漢書,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狐鹿姑遺漢書,亦曰“胡者天之驕子也”,謂非中國之法得乎?韓昌、張猛之送呼韓邪出塞也,見單于民衆益盛,塞下禽獸盡,單于足以自衛,不畏郅支;聞其大臣多勸單于北歸者,恐北去後難約束,即與爲盟約,曰:“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爲一家,世世毋得相詐相攻。有竊盜者,相報,行其誅,償其物;有寇,發兵相助。漢與匈奴敢先背約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孫盡如盟。”儼然見古者束牲載書之辭焉。董仲舒謂如匈奴者,非可説以仁義也,獨可説以厚利,結之於天耳。故與之厚利以没其意,與盟於天以堅其約,非偶然也。夫盟誓,亦中國之古俗也。不特此也,月上戊己,祭天神以戊日;其圍高帝於平城也,其騎,西方盡白,東方盡駹,北方盡驪,南方盡騂;此五行干支之説,決不能謂爲偶合。夫五行,固出於夏者也。尤足見淳維胄裔之説,不盡虚誣矣。

貳師之降也,“衛律害其寵。會母閼氏病,律飭胡巫言:先單于怒曰:胡故時祠兵,常言得貳師以社,今何故不用?遂屠貳師以祠。”《漢書·匈奴列傳》。案以人爲犧,中國亦有此俗。《左氏》僖公三十三年,“孟明曰:君之惠,不以累臣釁鼓。”則古固有以俘釁鼓者。豈匈奴之祠兵而許以人爲犧,亦其類邪?又匈奴之法,漢使不去節,不黥面,不得入穹廬,則以黥爲戮,亦與中國同。

古謂地道尊右,故以右爲尚;又天子之立,左聖、鄉仁、右義、背藏,《禮記·鄉飲酒義》。而匈奴,其坐長左而北向,適與中國相反。然此等風俗,中國本不能畫一,君子行禮,不求變俗,固未嘗不脩其國之故而慎行之也,不得以小異而疑其大同也。

匈奴之俗,持以與中國尚文之世校,誠若不相容;而返諸尚質之世,則有若合符節者。其送死,有棺椁金銀衣裳,而無封樹喪服,此古者不封不樹、喪期無數之俗也。有名不諱而無字;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本乃周道也;《史記》曰:“冒頓死,子稽粥立,號曰老上單于。”徐廣曰:“一云稽粥第二單于,自後皆以第别之。”《匈奴列傳》。老上其號,稽粥其名,直斥之曰稽粥,即所謂有名不諱者。而自稽粥之後,皆以第計,則即嬴政所謂朕爲始皇帝,後世以數計者,得毋中國未有謚之世,亦有此法邪。

《左氏》成公十六年,晉郤至謂楚有六閒,陳不違晦其一,《注》曰:“晦,月終,陰之盡,故兵家以爲忌。”又昭公二十三年,“戊辰晦,戰于雞父。”《注》曰:“七月二十九日。違兵忌晦戰,擊楚所不意。”《史記》謂匈奴常隨月盛壯以攻戰,月虧則退兵,亦中國古法也。又曰“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此則與中國異。然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乃行陳既嚴後事,其初争戰類似田獵時,則亦人人自爲趨利而已。孫卿譏齊人隆技擊,若飛鳥然,傾側反覆無日,表海大風,蓋猶未能免此也,而何譏於匈奴?

《記》曰:“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表記》。哀公問於周豐曰:“有虞氏未施信於民,而民信之;夏后氏未施敬於民,而民敬之;何施而得斯於民也?”《檀弓》下。夏人尚忠,其風氣之誠樸,可以想見。《史記》稱匈奴“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中行説稱匈奴“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其約束輕,易行也。君臣簡易,一國之政猶一身也”,孰與夫宫室冠帶之國,上下相蒙,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哉?“虞、夏之道,寡怨於民;殷、周之道,不勝其敝”,《表記》。蓋自古患之矣。此豈淳維之後皆能率乃先古以填撫其民哉?其奉生者薄,則其社會之組織簡,而俗隨之以淳也。維内和輯,乃能强圉於外。匈奴以不當漢一大縣之衆,而能與中國抗衡,非偶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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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匈奴文字

《羅馬史》謂匈奴西徙後,有文字,有詩詞歌詠;當時羅馬有通匈奴文者,匈奴亦有通拉丁文者;惜後世無傳焉。見《元史譯文證補》。夫匈奴之文字,果何所受之哉?當時西域諸國,或書革旁行爲書記,匈奴殆通西域後師受之,亦如回紇文字,受諸大食邪?非也。匈奴之服西域,事在孝文三四年間,前此,久與漢書疏相往還矣。漢遺單于書以尺一寸牘,中行説令單于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是其作書之具,實與中國同。從來北狄書疏,辭意類中國者,莫匈奴若,初未問其出於譯人之潤飾也。中行説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識其人衆畜牧。必先有文字,疏記乃有可施;《史記》謂其“無文書,以言語爲約束”,固非謂其無文字也。創制文字,實爲大業,縱乏史記,十口不得無傳,中國之稱倉頡是也。謂其受諸西域,則元之八思巴;即因而用之,亦元之塔塔統阿也;不得無問於中國。然則《漢書》於安息,明著其“書革旁行爲書記”,於匈奴,獨不及其文字,何哉?《西域傳》曰:“自且末以往,有異乃記。”記其與中國異,而略其與中國同者,當時史法則然,《匈奴傳》亦循此例焉爾。

日逐王之求内附,使漢人郭衡奉地圖來,則匈奴并有地圖矣。此必漢人之降匈奴者爲之,然亦必匈奴文字,與中國同,乃可以其圖來上;可見匈奴於中國文字,用之頗廣,較之中行説教以疏記之時,不可同日語矣。或曰:安知非求附時使郭衡輩爲之邪?曰:不然。《漢書·元帝紀》:建昭四年正月,以誅郅支單于告祠郊廟,赦天下。羣臣上壽置酒,以其圖書示後宫貴人。《注》引服虔曰:“討郅支之圖書也。”又引或説曰:“單于土地山川之形書也。”師古曰:“或説非。”以日逐王之事觀之,則或説是矣。討郅支之圖書,何足爲異,何必以示後宫貴人?且圖山川形勢來上者,大抵皆有關兵謀。陳湯之誅郅支,由於矯詔,及其上聞,事已大定矣,安用圖地形來上?以事理揆之,亦知服説之非,或説爲是也。或曰:郅支喪敗之餘,安能攜圖書而去,此必康居物,西域胡所爲也。是又不然。匈奴雖隨畜轉移,亦未嘗無輜重。馬邑之權,王恢主擊匈奴輜重,以單于兵多,弗敢擊,獲罪;元朔二年,天子褒車騎將軍曰:“車輜畜産,畢收爲鹵”;元狩二年褒票騎將軍曰:“輜重人衆,懾慴者弗取”;四年,大將軍、票騎將軍兵大出,趙信爲單于謀,悉遠北其輜重,以精兵待幕北;見《史記·衛將軍票騎列傳》。《匈奴列傳》:貳師之出,匈奴悉遠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單于以十萬騎待水南。皆匈奴軍行有輜重之證。《周官》大史,大遷國,抱法而前;而終古、向摯、屠黍之流知國之將亡,則奉圖籍而出奔;見《吕覽·先識》。其事皆可互證。所以三代雖亡,治法猶存,官人百吏,持之以取禄秩也。《荀子·榮辱》。西域胡書,豈後宫貴人所能識?此正匈奴用中國文字之鐵證,而亦其治法有類中國之鐵證矣。

《説文》控字下曰:“匈奴引弓曰控弦。”《一切經音義》引作“匈奴謂引弓曰控弦”,是也,今本蓋奪謂字。又一引匈奴作突厥。漢時無突厥,必誤也。然則匈奴言語,亦有與中國同者矣。

《觀堂集林》有《匈奴相邦印跋》,曰:“匈奴相邦玉印,藏皖中黄氏。形制文字,均類先秦,當是戰國、秦、漢之物。考六國執政均稱相邦,秦有相邦吕不韋,見戈文。魏有相邦建信侯。見劍文。今觀此印,知匈奴亦然。史作相國,蓋避漢高帝諱改。《史記·大將軍票騎列傳》,屢言獲匈奴相國都尉;而《匈奴列傳》記匈奴官制,但著左右賢王以下二十四長而不舉其目,又言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十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户、且渠之屬。相封即相邦,易邦爲封,亦避高帝諱耳。”此印若真,亦匈奴與中國同文之一證也。

原刊《國學論衡》第五期上,一九三五年六月三十日出版

三四四匈奴龍庭

匈奴逐水草移徙,無城郭常處。然壺衍鞮之衰也,由左賢王、右谷蠡王之不會龍城;而䤈落尸逐鞮之將叛,史亦謂其庭會稀闊;則正月、五月、九月之會所繫至巨。舜、禹之立,以朝覲訟獄之歸,而《史記·殷本紀》言殷之盛衰以諸侯來朝與否爲徵,知朝覲之禮,固不待有宫室城郭之世而後重矣。匈奴之大,蓋自冒頓以來,史但言其庭直代、雲中而未嘗詳言所在;朔方之建,匈奴遂棄漠南,新庭所在,史亦未言其地,誠憾事也。

今案冒頓之庭當在今大同以北之大青山中。何以知之?蒙恬之斥逐匈奴也,匈奴單于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史不言其所居。然侯應議罷邊塞事曰:“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爲寇,是其苑囿也。”《漢書·匈奴列傳》。冒頓弑父,龍庭未聞徙地,則頭曼棄河南後,必即居陰山中矣。本居河南,平夷無險,至是蓋依山爲阻。秦之亂,適戍邊者皆去,匈奴得寬;後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時,北方游牧之族,在匈奴之東者爲東胡,西爲月氏,北爲丁令。冒頓單于皆擊破之。又南并樓煩、白羊王。白羊王,在河南。《漢書》云:“諸左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東接濊貉、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單于庭直代、雲中。”《匈奴列傳》。匈奴蓋至是始盡有漠南北之地。冒頓子老上單于又擊服西域,置僮僕都尉,居焉耆、危須間。賦税諸國,取富給焉。孝文三年,右賢王入居河南爲寇。其明年,單于遺漢書曰:“今以少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至西方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力强,以滅夷月氏,盡斬殺降下定之。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已爲匈奴。”則匈奴之服西域,在孝文三四年間。而匈奴之國勢,遂臻於極盛。

漢初對匈奴,亦嘗用兵。已而被圍於平城,今山西大同縣。不利,乃用劉敬策,妻以宗室女,與和親。蓋以海内初平,不能用兵,欲以是徐臣之也。高后、文、景之世,守和親之策不變。然匈奴和親不能堅,時入邊殺掠。漢但發兵防之而已。是時當匈奴冒頓、老上、軍臣之世,爲匈奴全盛之時。武帝即位,用王恢策,設馬邑之權,以誘軍臣單于。軍臣覺之而去。匈奴自是絶和親,攻當路塞,數入盜邊。然尚樂關市,耆漢財物,漢亦通關市不絶以中之。元光元年,漢始發兵出擊。自後元朔二年、五年、六年、元狩三年,仍歲大舉。而元朔二年之役,衛青取河南,置朔方郡;在今鄂爾多斯右翼後旗,黄河西岸。漢既築朔方,遂繕蒙恬所爲塞,因河爲固。元狩二年,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漢通西域之道自此開,羌、胡之交關自此絶。匈奴受創尤巨。於是伊稚斜單于,軍臣之弟,繼軍臣立。用漢降人趙信計,本胡小王,降漢,封爲翕侯。敗没,又降胡。益北絶幕。欲誘疲漢兵,徼極而取之。元狩四年,漢發十萬騎,私負從馬凡十四萬匹,糧重不與焉。使衛青、霍去病中分兵。青出定襄,今山西右玉縣。至寘顔山趙信城。去病出代,封狼居胥,禪於姑衍,臨瀚海而還。自是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今甘肅平番縣。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矣。

伊稚斜單于後,再傳而至兒單于。兒單于之立,當武帝元封六年。自兒單于以後,益徙而西北。左方兵直雲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龍庭所在,史亦不詳。而以兵事覈之,則距余吾水至近。天漢四年,貳師之出,且鞮侯單于悉遠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自以兵十萬待水南。征和二年,聞漢兵大出,左賢王驅其人民,渡余吾水六七里,居兜銜山。壺衍鞮單于時,漢生得甌脱王。匈奴恐以爲導襲之,即北橋余吾,令可渡。《山海經》:“北鮮之山,鮮水出焉。北流注於余吾。”“北鮮”二字,疑鮮卑之倒誤。余吾,仙娥,一音之轉。頗疑今色楞格河,古時本名鮮水;即鮮卑水,或譯名但取上一音,或奪卑字。而拜哈勒湖,則名余吾;後乃貤其所注之湖之名,以名其水也。本始二年,五原之兵,出塞八百餘里,而至丹余吾水。丹余吾,當係余吾衆源之一,或其支流。以道里計之,亦當在今色楞格河流域也。古山水多以種族名,而北族如匈奴、纖犂等古皆近塞,後乃播遷而出塞外。北徼山水與内地戎狄同名,理所可有。《公羊》成公元年:“王師敗績於貿戎。”《左氏》作茅戎,而云“敗績於徐吾氏”。徐吾即余吾也。杜《注》云:“茅戎之别也。”説蓋不誤。戎狄遷徙,習爲故常,自春秋至前漢,閲時久矣,古之貿戎播遷而至漠北,亦理所可有。然則余吾水,或貿戎之别薦居之所耶?遐哉尚矣,弗可得而考矣!兒單于四傳而至壺衍鞮單于。宣帝本始二年,匈奴欲掠烏孫,烏孫公主來求救。漢發五將軍十餘萬衆,出塞各二千餘里以擊之。匈奴聞之,驅畜産遠遁。是以五將少所得,而校尉常惠護烏孫兵,入自西方,獲三萬九千餘級;馬、牛、驢、驘、橐駞五萬餘匹,羊六十餘萬頭。《烏孫傳》云“烏孫皆自取所虜獲”,則此數未必確實。然匈奴之所損,必甚多也。匈奴民衆死傷,及遁逃死亡者,不可勝數。其冬,單于自將攻烏孫,頗有所得。欲還,會大雨雪,人畜凍死,還者不及什一。於是丁令攻其北,烏桓入其東,烏孫擊其西,凡三國所殺數萬級;馬數萬匹,牛羊甚衆。匈奴大虚弱,諸國覊屬者皆瓦解,滋欲鄉和親,然尚未肯屈服於漢也。其後匈奴内亂,五單于争立。呼韓邪盡并諸單于,又爲新立之郅支單于所敗。乃於甘露元年,款五原塞降漢。三年,入朝。郅支北擊烏揭,降之,發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并三國之衆,留都堅昆。《三國志注》引《魏略》:匈奴單于庭,在安習水上,當係指此時言之。安習水,今額爾齊斯河也。後殺漢使谷吉,自以負漢;又聞呼韓邪日强,恐襲之,欲遠去。會康居數爲烏孫所困,使迎郅支居東邊,欲并力取烏孫以立之。郅支大悦,引而西。康居王甚尊敬之,妻以女。郅支數借兵擊破烏孫。烏孫西邊空虚不居者且千里。郅支驟勝而驕,殺康居王女,又役康居之民爲築城。元帝建昭三年,西域副都護陳湯矯制,發諸國及車師、戊己校尉屯田兵攻殺之。傳首京師。北方積年之大敵,至是稱戡定焉。

匈奴之弱,實由失漠南。侯應《罷邊塞議》謂“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據《漢書·匈奴傳》:元封六年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飢寒死;誅貳師後,連雨雪數月,畜産死,人民疫病,穀稼不熟;本始二年,單于自將擊烏孫,欲還,會天大雨雪,一日深丈餘,人民畜産凍死,還者不能什一;虚閭權渠單于之立,匈奴飢,人民畜産死十六七。蓋三十七年之間,大變之見於中國史者四矣,度尚有較小,爲中國史所不載者也。

三四五頭曼北徙及復度河南之年

《史記·匈奴列傳》云:“秦滅六國,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衆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爲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雲陽,因邊山險壍谿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餘里。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當是之時,東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十餘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復去;於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蒙恬擊匈奴,據《始皇本紀》,事在三十二、三十三年,上距秦滅六國已六年,下距蒙恬之死僅四年耳,安得云十餘年?然則《匈奴列傳》蓋辜較言之,誤以頭曼北徙,自秦滅六國時起計;抑或頭曼北徙,實在蒙恬出擊之先,史但承蒙恬事叙之,而未詳其年歲,二者必居一於是矣。《高祖紀》:塞王欣、翟王翳降後,繕治河上塞。廢丘降、章邯自殺後,又興關内卒乘塞。是時楚漢相持方急,漢方發關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軍;又關中大饑,米斛萬錢,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漢;非萬不得已,必不肯分兵守邊。疑匈奴之復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當在是時也。

三四六頭曼城

《漢書·地理志》:五原郡稒陽縣,北出石門障得光禄城,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王先謙《漢書補注》云:“蓋即冒頓父所築。”案衛律爲壺衍鞮單于謀,穿井築城,治樓以藏穀,與秦人守之。漢兵至,無奈我何。或曰:胡人不能守城,是遺漢糧也。衛律於是止。《匈奴傳》。安得當頭曼時已能築城而居乎?即築之,將誰與守?此蓋胡語偶同,或後人築城,知其地爲頭曼故居,因以名之,必非頭曼所築也。

貳師之出塞也,追北至范夫人城。應劭曰:“本漢將築此城。將亡,其妻率餘衆完保之,因以爲名。”張晏曰:“范氏能胡詛者。”范氏事跡,當有可考,特應劭、張晏均未詳言之耳。然則謂爲漢人所築,必非億度之辭。漢人築城於胡中,以其能守城也,故能完其餘衆。郅支之築城,已在徙西域後矣,猶不能守,而爲陳湯所破,況頭曼時乎?

三四七優留單于非真單于

《後漢書·南匈奴傳》:元和二年,“時北虜衰耗,黨衆離畔,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後,鮮卑擊其左,西域侵其右,不復自立,乃遠引而去。章和元年,鮮卑入左地,擊北匈奴,大破之,斬優留單于。二年,七月,南單于上言:孝章皇帝聖思遠慮,遂欲見成就,故令烏桓、鮮卑討北虜,斬單于首級,破壞其國。今所新降虚渠等詣臣自言:去歲三月中發虜庭,北單于創刈南兵,又畏丁令、鮮卑,遯逃遠去,依安侯河西。今年正月,骨都侯等復共立單于異母兄右賢王爲單于,其人以兄弟争立,并各離散。”《魯恭傳》:和帝初立,議遣竇憲與耿秉擊匈奴,恭上疏諫,言“今匈奴爲鮮卑所殺,遠臧於史侯河西,去塞數千里”。史侯河當即安侯河。安、史字音不同,未知孰誤。觀南單于之言,北單于遁逃之年,即鮮卑殺優留之歲,極似此遁逃之北單于,爲繼優留之後者。然建武二十五年,史已言南單于遣兵擊破北單于,北單于震怖,卻地千里。其後二十七年,北單于遣使詣武威求和親。明帝末,北虜寇鈔邊郡,河西城門晝閉。元和元年,武威太守孟雲上言北單于復願與吏人合市,詔書聽雲遣譯使迎呼慰納之。北單于乃遣大且渠伊莫訾王等驅牛馬萬餘頭來,與漢賈客交易。是北庭久在河西塞外,而最近武威。魯恭所謂去塞數千里者,蓋指河西諸郡邊塞言之。鮮卑轉徙而據匈奴之地,事在永元三年耿夔大破之之後,安得當章和元年已能入其左地,殺其單于乎?然則是年所入,仍是匈奴未西徙時之左地;南單于謂北單于遁逃遠去,自指建武二十五年以後、元和二年以前之事言之,非指章和元年之事。《後漢書》蓋於南單于之言,有所删節,而未求其文義之安;“去歲三月中發虜庭”,與“北單于創刈”云云,元文實不相接而誤連之,遂若右賢王繼優留而立,其實不然也。《宋均傳》:章和二年,鮮卑擊破北匈奴,而南單于乘此請兵北伐,因欲還歸舊庭。均族子意上疏曰:“臣察鮮卑侵伐匈奴,正是利其鈔掠;及歸功聖朝,實由貪得重賞。今若聽南虜還都北庭,則不得不禁制鮮卑。鮮卑外失暴掠之願,内無功勞之賞,豺狼貪婪,必爲邊患。”然則優留或實非單于,鮮卑妄言之以冒功,未可知也。又《陳禪傳》:禪以永寧二年,“左轉爲玄菟候城障尉。既行,會北匈奴入遼東,追拜禪遼東太守。胡憚其威强,退還數百里。禪不加兵,但使吏卒往曉慰之。單于隨使還郡。禪於學行禮,爲説道義,以感化之。單于懷服,遺以胡中珍寶而去。”是時遼東塞外,安得有單于?蓋北虜舊部與西方隔絶,將衆者遂以此自號耳。優留單于,或亦其類也。《袁安傳》:北單于爲耿夔所破,遁走烏孫,竇憲上立降者左鹿蠡王阿佟。安言“烏桓、鮮卑新殺北單于,今立其弟,則二虜懷怨”。然則優留單于,乃阿佟之兄也。又案南單于僅云北單于創刈南兵,又畏丁令、鮮卑,不云西域攻之。匈奴未西徙時,雖衰亂,西域諸國,似未必能攻其右。且西域果攻其右,匈奴復安得西徙乎?《後漢書》記元和二年事,恐亦不免雜采舊文而不諦也。

三四八五餌

賈生五餌之説,謂車服以壞其目,飲食以壞其口,音聲以壞其耳,宫室以壞其腹,榮寵之以壞其心。不過以中國侈靡之俗,誘惑蠻夷無知之人耳。乃曰:關市屠沽者,賣飯食者,美臛炙膹者,物各一二百人,則胡人著於長城之下矣。是王將强北之,必攻其王矣。以匈奴之飢,飯羹啗膹炙,喗󸄿、多飲酒,其亡竭可立而待也。賜大而愈飢,多財而愈困,遠期五歲、近期三年之内,匈奴亡矣。《新書·匈奴》。夫率其子弟,攻其父母,民之親我歡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蘭,反顧其上則若灼黥仇讎,此孟子、孫卿之所想望,充類至義之盡之言,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者也。乃賈生欲以晏安爲鴆毒,不用兵刃而亡人之國,何其侈哉!豈非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鋭氣乎?然《史記》所載,以匈奴降王、相、歸義、屬國之屬侯者,惠、景間十人,安陵侯子軍,垣侯賜,遒侯隆强,容成侯唯徐盧,易侯僕黥,范陽侯代,翕侯邯鄲,弓高侯韓頽當、韓王信孽子,襄城侯韓嬰、信太子之子,亞谷侯它父、故燕王盧綰子,傳云綰孫。建元以來二十有四。翕侯趙信,持裝侯樂,親陽侯月氏,若陽侯猛,涉安侯於單,昌武侯趙安稽,襄成侯無龍,潦侯煖訾,宜冠侯高不識,煇渠侯僕多,下麾侯呼毒尼,漯陰侯渾邪,煇渠侯扁訾,河綦侯烏犂,常樂侯稠雕,壯侯復陸支,衆利侯伊即軒,湘成侯敞屠洛,散侯董荼吾,臧馬侯延年,瞭侯次公,昆侯渠復累,騏侯駒幾,梁期侯任破胡。又𥞒侯金日磾,都城侯金安上,見《補表》。其見於《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者又四人。開陵侯成娩,歸德侯先賢撣,信成侯王定,義陽侯厲温敦。以兵敗復降匈奴者,僅一趙信;謀反入匈奴誅者,親陽、若陽二侯;屬國降胡亡入匈奴者,元帝初元元年上郡萬餘人耳。見《紀》。不特此也,漢武即位,通關市以饒給匈奴,而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以此幾墮馬邑之權,然猶樂關市,嗜漢財物。渾邪王之降也,賈人與市長安中,坐當死者五百餘人,汲黯譏武帝虚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若奉驕子。《黯傳》。夫武帝之厚撫降人,出於侈靡,欲誇視中國富厚者,容或有之;抑憚匈奴之强,而所以奉之者轉厚,亦在所不免;然謂其絶無以此爲餌之意,亦未必然也。然則賈生之策,漢雖不盡行,亦未嘗全不見用矣。

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將填之以無名之樸。”通觀五千言,以侈靡爲致亂之原,而責上之人躬履儉素,以填静其民者甚至。夫民日接於紛華靡麗,而曰上之人躬履儉素,遂能使其下薄太牢之享而甘茹其粟,其説似近於迂。然而野蠻之族,與文明之族接,習於侈靡,終致喪亡者,有不自其上之人始者乎?蓋文明民族之所優,野蠻民族之所乏者,有利用厚生之事焉,有紛華靡麗之事焉。利用厚生之事,有益於民生,無害於風俗,苟能采人之所長,以補己之所短,未見其於野蠻民族爲有害;不徒無害,且使其民日臻於樂利,益進於文明,寖至與上國方駕焉。惟侈靡之事,則誠所謂賜大而愈飢,多財而愈困者,惑而溺之,未有不以敗亡隨其後者也。夫使上之人誠能躬履儉素,日計其國人而訓之;而又能操刑法以齊其下,飲食衣服,不軌於正者必誅;如是,則其民之慕效文明之族者,必利用厚生之事,而非紛華靡麗之爲;民日進於富厚文明,受交隣之益而不受其害,夫孰能挾晏安爲鴆毒,而以是爲餌?然而野蠻之族與文明之族遇,爲凡民之表率者,無不惟紛華靡麗之悦,而下之人遂靡然從風,率一國之人,惰於作業,而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不徒兵力不敵中國如匈奴者,終至滅亡也;即其乘中國衰亂,爲封豕長蛇,薦食上國者,亦終以此自斃。其事至淺也,其理至明也,而往古來今,前車覆而後車繼,不待人之驅,而自入於罟擭陷阱,豈不哀哉!匈奴之攻戰,斬首虜,賜一巵酒,酒之貴重可知。然秫糵有待於漢之贈遺,此亦飲食可以壞其口之一證。以是爲賜,上之人不翅明示漢物之可貴矣。

然而勿謂秦無人也。中行説之説老上單于也,曰:“匈奴人衆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何其所言與賈生如出一口也?其爲單于畫曰:“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何其計之深而慮之遠也?而惜乎單于之不能用也。然而楊惲之折中書謁者令曰:“冒頓單于得漢美食好物,謂之殠惡。”《漢書·惲傳》。則冒頓固嘗行之矣。此其所以能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爲敵國與?

原刊《國學論衡》第五期上,一九三五年六月三十日出版

三四九蕭望之

惟不足於中者,乃欲炫耀於外。呼韓邪之來朝也,詔有司議其儀,咸曰:宜如諸侯王,位次諸侯王下。蕭望之獨以爲單于非正朔所加,故稱敵國,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宣帝從之。詔曰:“教化所不施,不及以政。”此從《望之傳》。《本紀》作“禮所不施”。而望之之言曰:“使匈奴後嗣卒有鳥竄鼠伏,闕於朝享,不爲叛臣。”大哉言乎!中國之於外夷,固有教化之之責,己則不能教,而欲責臣禮於人,是猶未嘗傳道授業而欲責人北面稱弟子也,恧也!卒之彼之稱臣服從者,屈於力也,不則商賈利賞賜也;力所不及,利所不存,遂欲抗顔與我爲敵國。鄉以得其臣爲榮者,至此遂以失其臣爲辱,則何如望之之議,謂“外夷稽首稱藩,中國讓而不臣”之爲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哉?使后世而知此義也,西人東來之初,可省却許多無謂之争論,又不但此也。蠻夷猾夏,劉聰至責晋帝青衣行酒,而金元之屬,至欲侈然而臣我,雖契丹猶争歲幣之爲貢爲納,皆我之侈然,欲臣畜人,有以教猱升木也。使中國常皇然曰:我雖文明乎,曾未能教導汝,我用愧於厥,以我與汝敵國也。其敢觍顔而臣子乎?彼外夷習見文明人之如此也,將習爲謙讓之不暇,安所取敖慢之態哉?故曰: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故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故曰: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夫謙尊而光,而侈然自大者之爲可笑而亡謂也,其理至易喻也。然惟漢世能行之。無他,當是時中國盛强,足於中不待炫耀於外也。然則不能自强而唯争虚文以爲榮,其爲榮也,亦僅矣。然宣帝賜單于印璽與天子同,見《漢書·食貨志》。何損於漢天子之豪末哉?

匈奴之亂也,議者多欲因其壞亂舉兵滅之;望之獨引《春秋》不伐喪之義,謂宜遣使者弔問,輔其微弱,救其災患,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如遂蒙恩得復其位,必稱臣服從,此德之盛也。斯議也,論者必以爲迂,然因外夷之壞亂而舉兵滅之,唐太宗之於突厥、薛延陁,則嘗行之矣,曾何補於默啜之寇盜,更何益於中葉後回紇之驕横哉?觀東西漢之世,兩呼韓邪之後戢戢鄉化,而唐世恒以六胡州旰食,而知尚德不觀兵之效矣。特難爲淺慮者道耳。

三五〇全代制匈奴策

蘇子瞻之策西夏曰:靈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數郡之能抗吾中國;吾中國自困而不能舉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舉者,以不生不息之財,養不耕不戰之兵,塊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舉。欲去是疾也,則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斷然如戰國之世,不待中國之援,而中國亦未始有秦者。有戰國之全利,而無戰國之患,則夏人舉矣。《對制科策》。王恢之策匈奴曰:“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强胡之敵,内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廪常實,匈奴不輕侵也。”《漢書·韓安國傳》。恢數爲邊吏,習胡事,又去戰國之世近,其言必非無據;然則非敵國外患之足慮,有敵國外患而我無以待之之足慮。

三五一分地

讀史者多謂耕稼之民,始重土地;游牧之民,則可以時時遷徙;誤也。游牧之民之遷徙,亦出於不得已耳,故亦極重分地。《史記·匈奴列傳》曰:“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又曰:“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雲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其證也。彼其所謂遷徙者,固皆在分地之内耳。分地之制,惟遼世最嚴。故當其盛時,北方最爲安定。以凡部族皆能保其分地,莫相侵犯,則變動無從起耳。《遼史·營衛志》引舊志曰:“契丹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至湼里,始制部族,各有分地。”非謂前此遂無定居,乃其所居之地,無法令以保鄣之,不能視爲分地耳。

三五二秦始皇築長城

秦始皇帝築長城,譽之者以爲立萬古夷夏之防,毁之者以爲不足禦侵略,皆不察情實之談也。《史記·匈奴列傳》曰:“士力能彎弓,盡爲甲騎。”又曰:“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户,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則匈奴壯丁,尚不足二十四萬。《史記》又云:冒頓“控弦之士三十萬”,蓋其自號之虚詞也。《新書·匈奴篇》曰:“竊料匈奴控弦,大率六萬騎,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五六三十,此即户口三十萬耳。”此則其數太少。或賈生所計,非匈奴全國之衆。南部之并北部也,領户三萬四千,口二十三萬七千三百,勝兵五萬一百十七人。所謂勝兵,即力能彎弓之士也。然則匈奴壯丁,居其民數五之一弱。與賈生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之説合。今即以匈奴兵數爲二十四萬,以五乘之,其口數亦不過百二十萬耳。賈生謂匈奴之衆,不當漢千石大縣;中行説謂匈奴人衆,不能當漢之一郡,非虚詞也。冒頓盡服從北夷時,口數如此,頭曼以前當何如?《史記》曰:“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䝠之戎。岐梁山、涇、漆以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然莫能相一。”頭曼以前之匈奴,則亦如此而已。此等小部落,大興師征之,則遁逃伏匿,不可得而誅也;師還則寇鈔又起;留卒戍守,則勞費不資;故惟有築長城以防之。長城非起始皇,戰國時,秦、趙、燕三國,即皆有之。皆所以防此等小部落之寇鈔者也。齊之南亦有長城,齊之南爲淮夷,亦小部落,能爲寇鈔者也。若所鄰者爲習於戰陳之國,則有雲梯隧道之攻,雖小而堅如偪陽,猶懼不守,況延袤至千百里乎?然則長城之築,所以省戍役,防寇鈔,休兵而息民也。本不以禦大敵。若戰國秦時之匈奴,亦如冒頓,控弦數十萬,入塞者輒千萬騎,所以禦之者,自别有策矣。謂足立萬古夷夏之防,幾全不察漢後匈奴、鮮卑、突厥之事,瞽孰甚焉。責其勞民而不足立夷夏之防,其論異,其不察史事同也。

三五三秦平南越上

《秦始皇本紀》:“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壻、賈人,略取陸梁地,爲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築長城及南越地。”《六國表》略同。其所戍及所築,皆即所略取之地,非中國與陸梁間之通道也,而《集解》引徐廣曰“五十萬人守五嶺”,疏矣。

徐廣之言,蓋本於《淮南子》。《淮南子·人間訓》曰:秦皇“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爲五軍:一軍塞鐔城之領,一軍守九嶷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監禄無以轉饟。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吁宋,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爲秦虜。相置桀駿以爲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尸流血數十萬,乃發謫戍以備之”。案此事亦見淮南王《諫伐閩越書》,《漢書·嚴助傳》。而無發卒五十萬之語。《漢書·嚴安傳》載安上書,則謂秦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既敗,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史記·淮南王傳》伍被諫王之辭,又謂秦“使尉佗踰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今案尉佗本傳,佗在秦時僅爲龍川令,及任囂病且死,召佗,被佗書,行南海尉事,佗乃因以自王,安有將兵征戍之事?更安得當秦始皇時,即止王不來乎?發卒與謫發大異;且略地遣戍,同在一年,即適築亦在其明年,安有所謂三年不解甲弛弩者?古載籍少,《史記》又非民間所有,稱説行事,率多傳聞不審之辭。淮南諫書,自言聞諸長老,明非信史。嚴安、伍被之辭,蓋亦其類。徐廣不察,率爾援據;且繆以淮南所言發卒之數爲《史記》所云謫戍之數,亦疏矣。

淮南王諫伐閩越之辭曰:“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爲人衆兵强,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爲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絶,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爲變,必先田餘干界中,積食糧,迺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此雖言閩越,南越亦無以異,即有喪敗,安用發大兵爲備乎?兵有利鈍,戰無百勝,當時用兵南越,天時地利,皆非所宜,偏師喪敗,事所可有,然以大體言之,則三郡之開,闢地萬里,越人固未嘗敢以一矢相加遺,安用局促守五嶺乎?使一敗而至於據嶺以守,則三郡之不屬秦久矣,何以陳勝既起,任囂猶能挈南海以授趙佗;而佗既行尉事,南海猶多秦吏,而待佗稍以法誅之邪?見佗本傳。《陳餘傳》載武臣等説諸縣豪桀之辭,謂秦南有五嶺之戍。蓋漢通南越,嶺道有五,故爲此辭者云爾,非必武臣當時,語本如此。《佗傳》言佗檄横浦、陽山、湟谿絶道聚兵以守,則似秦與南越往來,惟有三道耳。

漢武帝之通夜郎也,拜唐蒙爲中郎將,將千人,食重萬餘人。《史記·西南夷傳》。王莽之擊益州也,發天水、隴西騎士,廣漢、巴、蜀、犍爲吏民十萬人,轉輸者合二十萬。猶以軍糧前後不相及,致士卒飢疫,三歲餘死者數萬,見《漢書·西南夷傳》。知當時南方,道路艱阻,運饟者恒倍蓰於士卒。始皇若發五十萬人以攻越,疲於道路者,不將逾百萬乎?又淮南諫書,言“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而《史記·東越列傳》:閩越圍東甌,東甌告急天子,天子問太尉田蚡,蚡對亦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漢書·高帝紀》十一年詔亦曰“粤人之俗,好相攻擊”;知當時越人,尚分散爲衆小部落,此其所以有百越之稱也,安用發大兵攻之?彼亦豈能聚大兵來攻,而待發大兵以守乎?

秦所遣謫戍之數,雖不可考,然必不能甚多,故任囂告趙佗,謂“頗有中國人相輔”;《佗傳》。而陸賈説佗,亦謂“王衆不過數十萬,皆蠻夷”也。《史記·賈傳》。《漢書·兩粤傳》載佗《報文帝書》,言“西有西甌,其衆半羸,南面稱王;東有閩粤,其衆數千人,亦稱王;西北有長沙,其半蠻夷,亦稱王”。羸當作󲛠,《史記》作其西甄駱裸國,師古曰:“羸,謂劣弱也。”竟未一考《史記》,疏矣。“其衆數千人”,《史記》作“千人衆”。東甌之降也,其衆四萬餘,《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建元三年,“東甌王廣武侯望率其屬四萬餘人來降,處廬江郡。”閩越强於東甌,衆不得較東甌爲少。知佗於西甌、閩粤、長沙,皆以中國之衆,與蠻夷分别言之。陸生所謂衆數十萬者,必不苞中國人矣。漢高帝之王尉佗也,詔曰:“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粤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佗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漢書·高帝本紀》十一年。則佗自王後,中國人在南方者,初無所損。而陸生不之及者,其數微,不足計也。知秦時所謫,其數必不能多矣。

《史記》所謂築越地者,蓋謂築城郭宫室也。中縣民初至,必不能處深山林叢,勢不能不築宫室以居,城郭以守。然則秦人之徙中縣民,其意雖欲使與越雜處以化之,實仍自爲聚落,故其數不耗減易知也。長沙開闢最久,蓋猶不免焉,而閩越無論矣,故尉佗於此,并以中國人與蠻夷分言之也。

漢人引秦事以譏切當世者甚多,而皆莫如鼂錯之審。錯之論守備邊塞也,曰:“臣聞秦時,北攻胡貉,築塞河上;南攻揚粤,置戍卒焉。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揚粤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讁發之,名曰讁戍,先發吏有讁及贅壻、賈人,後以嘗有市籍者,又後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後入閭,取其左。”此即《史記》所謂發諸嘗逋亡人、贅壻、賈人,適治獄吏不直者也。然錯之言曰:“臣聞古之徙遠方以實廣虚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製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爲築室,家有一堂二内,門户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鄉而勸之新邑也。”秦之徙民,其慮之雖不能如是之備,然其適築越地,蓋猶存此意焉。錯又言:人情非有匹敵,則不能久安其處,故亡夫若妻者,欲縣官買予之。今案伍被言:尉佗止王南越,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爲士卒衣補,秦始皇帝可其萬五千人。被言不諦,説已見前。然傳聞之辭,雖不盡實,亦不能全屬子虚。果若所言,則秦之徙民,得古之遺意者多矣,其迫而徙之雖虐,而既徙之後,固未嘗不深慮之而力衛之也。此其所以三郡之地,能永爲中國之土歟?

當時居越中者,中國人雖少,而越人之數,則初非寡弱。尉佗報文帝書,自稱帶甲百萬有餘。今案《漢書·地理志》,漢所開九郡,除珠崖、儋耳外,其餘七郡,口數餘百三十萬;而珠崖、儋耳,户亦二萬三千餘,見於《賈捐之傳》。然則百萬雖虚辭,而淮南王謂越甲卒不下數十萬;吴王濞遺諸侯書,謂“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餘年,其王君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可得三十餘萬”,《史記》本傳。則非誇飾之語矣。唐蒙謂“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餘萬”。案《漢志》,犍爲郡口四十八萬九千,牂柯郡口十五萬三千,則其辭亦不虚。《史記·西南夷列傳》謂“滇小邑”,又謂滇王“其衆數萬人”;又《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湘成侯監居翁,“以南越桂林監,聞漢兵破番禺,諭甌駱兵四十餘萬降侯”,知南方文化程度雖低,生齒數實不弱,蓋由氣暖而地腴使然。秦所徙中縣民,區區介居其間,而能化之以漸,使即華風,而未嘗自同於劗髮文身之俗,亦可謂難矣。抑秦之所以使之者,固自有其道,而後人過秦之論,有不盡可信者歟?

三五四秦平南越下

《史記·南越尉佗列傳》:“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揚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與越雜處十三歲。”《集解》引徐廣曰:“秦并天下,至二世元年十三年。并天下八歲,乃平越地,至二世元年六年耳。”案此所謂略定揚越者,乃指秦滅楚後,平江南之地言之,即秦所置會稽郡地,而非桂林、南海、象郡之地也。《楚世家》及《六國表》,皆謂秦始皇二十三年,王翦擊破楚軍,殺項燕;二十四年,虜其王負芻,而《秦始皇本紀》則云:二十三年,王翦虜荆王,秦王游至郢陳。荆將項燕立昌平君爲荆王,反秦於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二十五年,王翦遂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會稽郡。其記負芻之虜,早於《表》及《世家》一年;而立昌平君及定江南地事,則《表》及《世家》無之。今案《表》既記負芻於始皇二十四年見虜,而於二十五年又云秦滅楚,蓋指昌平君之亡;而《王翦傳》亦謂翦殺項燕後歲餘,乃虜荆王,與《表》及《世家》合;則《秦本紀》之記事,實誤移上一年,如此,則王翦定江南地,降越君,當在二十六年,正秦并天下之歲;至二世元年,正十三年也。會稽與桂林、南海、象郡之置,雖相距八年,然二者同爲揚越之地,事實相因,故史原其始而言之耳。

項燕之死,《項羽本紀》亦與《六國表》及《世家》同,而《始皇本紀》獨相違異,未知孰是。案軍中奏報,往往不實。竊疑《表》及《世家》均沿戰後奏報之辭。當時謂燕已死,而不知其實生。《始皇本紀》獨記立昌平君事,乃遂删此語也。至《項羽本紀》則因燕與翦戰敗而死,與爲翦所戮無異,乃遂麤言之,古人固多如此。然昌平君之反,則固當確有其事。《表》及《世家》,皆謂考烈王二十二年,“徙都壽春,命曰郢”。此即《本紀》“秦王游至郢陳”之郢,《世家》云:“王翦、蒙武遂破楚國,虜楚王負芻,滅楚,名爲郡。”楚國亦指壽春言之,蓋即其地以立郡治。《本紀》記江南之定,在昌平君死後一年;《王翦傳》亦云:“竟平荆地爲郡縣,因南征百越之君。”則知平荆地與征百越,自屬兩事。蓋虜負芻之時,秦人雖破壽春,兵力實尚僅及淮北也,然則昌平君所據,必爲淮南無疑,徐廣曰:“淮一作江。”作江者恐非矣。

《尉佗傳》云:“自尉佗初王後,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初王,謂佗自立爲南越武王,别於漢十一年遣陸賈立佗爲南越王言之也。其時在高帝五年,距二世元年,又七年矣。

三五五趙佗年壽

《史記·南越尉佗列傳》:“至建元四年卒。佗孫胡爲南越王。”《漢書》無卒字。案無之者是也。《集解》引徐廣曰:“皇甫謐曰:越王趙佗以建元四年卒,爾時漢興七十年,佗蓋百歲矣。”此謐之穿鑿。篇末言“自尉佗初王,後五世九十三歲而國亡焉”,則佗之子亦嘗爲王。佗卒子繼之年不可知,其子卒而胡繼,則在建元四年。以事理推之,未始不可補“佗卒子繼立”五字。然《史記》不之補者,古人之慎也。皇甫謐不考始末,遽以佗卒在建元四年,謬矣。凡謐之言,固多如此。《史記》蓋本無卒字,如謐者億補之也。

《禮記·曲禮》:“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謝,則必賜之几杖,行役,以婦人適四方乘安車,自稱曰老夫。”文帝元年,佗報謝之書,業已自稱老夫;縱謂其時僅餘六十,至建元四年亦四十四歲矣。況佗書謂老夫處粤四十九年,佗報書未必溯未居官時事,然則佗當令龍川乃至粤,其時年必踰弱冠,則報謝年必踰七十也。又四十四年,則當百十餘歲,長壽者固非無有,然踰百歲者究罕。佗果至百十餘歲,安得漢人絶無齒及者,故知佗必不卒於建元四年也。

三五六頭蘭

《史記·西南夷列傳》:“南越反,上使馳義侯因犍爲發南夷兵。且蘭君恐遠行,旁國虜其老弱,乃與其衆反,殺使者及犍爲太守。漢乃發巴蜀罪人嘗擊南越者八校尉擊破之。會越已破,漢八校尉不下,即引兵還,行誅頭蘭。頭蘭,常隔滇道者也。”頭蘭,《索隱》云:“即且蘭也。”案《漢書》作且蘭,而無“頭蘭常隔滇道者也”句,此鈔《漢書》者,以頭蘭即且蘭而誤節也。若頭蘭即且蘭,則殺使者及犍爲太守之罪大,隔滇道之罪小,此時誅之,必不以數其小罪矣。破且蘭者,巴蜀罪人也。破頭蘭者,八校尉也。《漢書》“嘗擊南粤者”作“當擊南粤者”,“擊破之”作“擊之”,似以兩軍爲一,亦誤。蓋又因既誤頭蘭且蘭爲一而億改也。故知展轉傳鈔,其誤多矣。

三五七夜郎侯見殺

《後漢書·西南夷夜郎傳》云:“初有女子浣於遯水,有三節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爲夜郎侯,以竹爲姓。武帝元鼎六年,平南夷,爲牂柯郡,夜郎侯迎降。天子賜其王印綬,後遂殺之。夷獠咸以竹王非血氣所生,甚重之,求爲立後。牂柯太守吴霸以聞,天子乃封其三子爲侯。死,配食其父。今夜郎縣有竹王三郎神是也。”案《史記》言“西南夷君長以百數,獨夜郎、滇受王印”,似不至遽殺之。《漢書》言成帝河平中,夜郎王興與鉤町王禹、漏卧侯俞相攻擊,漢遣使和解,不聽。乃以陳立爲牂柯太守。立因行縣,召斬興。《後漢書》所謂後遂殺之,疑指此。當時仍封其三子爲侯,則其胤嗣初未嘗絶。然《後漢書》言公孫述時,牂柯大姓龍、傅、尹、董氏與郡功曹謝暹保境爲漢,而不及夜郎侯,則封爵雖存,亦已無足重輕矣。

三五八倉海君

《史記·留侯世家》:“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集解》引如淳曰:“秦郡縣無倉海。或曰東夷君長。”案或説是也。《越世家》言:無强之亡也,“諸族子争立,或爲王,或爲君,濱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後七世,至閩君摇,佐諸侯平秦。漢高帝復以摇爲越王,以奉越後。”《東越列傳》曰:“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摇,其先,皆越王句踐之後也。秦已并天下,皆廢爲君長,以其地爲閩中郡。及諸侯畔秦,無諸、摇率越歸鄱陽令吴芮,從諸侯滅秦。當是之時,項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漢擊項籍,無諸、摇率越人佐漢。漢五年,復立無諸爲閩越王,王閩中故地。孝惠三年,舉高帝時越功,曰閩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爲東海王。”曰“或爲王,或爲君”;曰“皆廢爲君長”;曰“弗王,以故不附”;曰“復以摇爲越王”;“復立無諸爲閩越王”;則王之與君,尊卑迥判。蓋能號令他部落者爲王,獨自臣其部落者爲君。今之土司,皆有其所蒞之民,皆君也;其桀黠者,嘗覬兼主他部落,則欲爲王者也。《記》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此言號令不可不出於一。然號令所加,亦其部落之酋長耳;若其部民,則固一聽命於其君,而王者之政令,初不之及。故各部落各有酋長,初無害於王者之治,惟不當與王者争發號施令之權耳,此秦之立閩中郡,所以必廢無諸、摇爲君長也,無諸、摇蓋皆《越世家》所謂“或爲王”者,故漢之王之,《史記》皆言復也。《魏略·西戎傳》,謂氐“今雖都統於郡國,然故自有王侯在其墟落間”。《三國·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注》引。此王侯爲虚名,其爲君則實矣,何害於治?衛貶號曰君,而最後亡,由此也。然則始皇時,淮陽以東,得有東夷君長,亦固其所。晉灼以倉海君爲海神,説近怪迂,猶知君非凡人之稱;師古謂當時賢者之號,則誤矣。賢者雖有才德,非有土、子民,則不稱君。師古蓋誤謂下文“得力士”云云,與上相屬,以爲必賢者而後能知奇士,故謂良既見之,因而求得力士,而不知《史》、《漢》此文,初不與上相屬也。良之見倉海君,未知其所爲。然必非徒求一力士。或欲用其徒衆以報秦,如吴芮之用越人邪?

謂倉海君爲東夷君長,是也,而姚察謂即武帝時所置倉海郡,則又非。“東見倉海君”,與下“得力士”云云,不必相屬,而與上“學禮淮陽”,則必相屬。所謂東者,自淮陽而東也。若武帝時之蒼海郡,則因薉君之降而置者也。《漢書·武帝紀》元朔元年。《平準書》言“彭吴賈滅朝鮮,置倉海之郡”;《漢書·食貨志》作“彭吴穿濊貉、朝鮮,置滄海郡”。宣帝詔丞相御史,亦言武帝“東定薉貉,朝鮮”,《漢書·夏侯勝傳》。皆與朝鮮并舉,安得在淮陽之東邪?

閩越王郢之誅也,詔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丑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丑爲越繇王。餘善已殺郢,威行於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爲王,繇王不能矯其衆持正。天子聞之,爲餘善不足復興師,曰:餘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爲東越王,與繇王并處。”《史記·東越列傳》。丑未王時已稱君,可見其自有部屬;而餘善所謂國民多屬者,則繇爲王後所當矯正之衆也,不歸繇而歸餘善,則繇雖王,實仍君而已矣。

《史記·吴王濞傳》:“發使遺諸侯書曰: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餘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餘萬。”“其王君”,《漢書》作“其王諸君”,蓋是。《史記》疑奪。王一也,而所屬之君則多矣。

《漢書·高帝紀》:五年,詔曰:“故衡山王吴芮與子二人、兄子一人,從百粤之兵,以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爲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芮爲長沙王。”又曰:“故粤王亡諸世奉粤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亡諸身帥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弗立。今以爲閩粤王,王閩中地,勿使失職。”稱亡諸爲故粤王,可知《史記》所謂“廢爲君長”者,即奪其王位之謂;而項羽奪吴芮地,而仍謂之番君,亦即所謂廢爲君長者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八期,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五日出版

三五九倭人國

《後漢書·鮮卑傳》:言檀石槐“種衆日多,田畜射獵不足給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見烏集秦水,廣從數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魚,不能得之。聞倭人善網捕,於是東擊倭人國,得千餘家,徙置秦水上,令捕魚以助糧食”。案烏集即今言窩集;烏集秦水,謂烏集中有水名秦也;其爲何水不可知。然鮮卑東界,僅接夫餘、穢貉,安得越海而伐日本,則此所謂倭者必非日本也。蓋倭乃種族之稱,日本雖倭人,倭人不僅於日本。此倭人國,必倭族分支早近於東北窩集者也。

《東夷傳》言:馬韓“其南界近倭,亦有文身者”;弁辰“其國近倭,故頗有文身者”。文身即倭人,此亦倭人不限於日本地方之一證。東北諸族烏桓、鮮卑及濊貉等,實皆自南而北,予别有考。如東北亦有倭人,則深足證予倭爲嵎夷之説之確矣。《後漢書》之語,實本《魏書》,見《三國·魏志·鮮卑傳注》引。烏集秦水作烏侯秦水,倭人國作汗國。又云:“至於今,烏侯秦水上有汗人數百户。”烏侯似即烏洛侯之異譯,其地在那河西南,見《舊唐書·室韋傳》。那河即今嫩江。

三六〇鮮卑

鮮卑出於東胡,讀史者無異詞。近人或曰:“通古斯tungus者,東胡之音轉也。不譯爲東胡,而譯爲通古斯,則何不稱孔子曰可夫沙士也?”竊有疑焉。《後漢書》曰:“烏桓者,本東胡也。漢初,匈奴冒頓滅其國,餘類保烏桓山,因以爲號焉。”“鮮卑者,亦東胡之支也。别依鮮卑山,故因號焉。”《三國志注》引《魏書》略同,蓋《後漢書》所本也。然則東胡之亡,衆分爲二。烏桓、鮮卑大小當略相等。顧鮮卑部落,自漢以後,緜延不絶,而烏桓自魏武柳城一捷,遂不復見於史,僅《唐書》所載,有一極小部落曰烏丸,亦作古丸,在烏羅渾之北。《遼史·太祖紀》,詔撒剌討烏丸。穆宗時,烏丸叛,蓋即此烏丸也。然其微已甚矣。烏桓當漢時,徧布五郡塞外,豈有柳城一捷,所餘僅此之理?《通考》云:西晉王浚爲幽州牧,有烏桓單于審登;前燕慕容儁時,有烏桓單于薛雲;後燕慕容盛時,有烏桓渠帥莫賀咄科勃。亦其微已甚,不足數也。何耶?案拓跋氏之先實來自西伯利亞。别有一條考之。《魏書》謂其國有大鮮卑山。希臘、羅馬古史,謂裏海以西,黑海之北,古有辛卑爾族居之。故今黑海北境,有辛卑爾古城;黑海峽口,初名辛卑峽;而俄人稱烏拉嶺一帶曰西悉畢爾。《元史譯文證補·西域古地考·康居奄蔡》。辛卑爾即鮮卑也。此豈東胡滅後餘衆所居邪?抑鮮卑山自歐、亞之界,緜亘滿、蒙之間也?烏桓鮮卑二山,以地里核之,當即今蘇克蘇魯、索岳爾濟等山。案《史記·匈奴列傳索隱》引服虔曰:“東胡,在匈奴東,故曰東胡。”《後漢書·烏桓傳》:“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字爲姓。”《索隱》又引《續漢書》曰:“桓以之名,烏號爲姓。”此八字或有譌誤,然大意可見。然則東胡者,吾國人貤匈奴之名以名之,而加一方位以爲别,猶稱西域諸國曰西胡爾,非譯名也。烏桓蓋彼族大人健者之名姓,乃分部之專號,非全族之通稱。彼族本名,舍鮮卑莫屬矣。此族古代,蓋自歐、亞之界,蔓延於匈奴之北及其東。實在丁令之北。其所居之地,皆以種人之名名之。故裏、黑海,烏拉嶺,西伯利亞及滿、蒙之間,其名不謀而合也。《史記》以東胡、山戎分言。《索隱》引服虔曰:“山戎,蓋今鮮卑。”又曰:“東胡,烏丸之先,後爲鮮卑。”又引胡廣曰:“鮮卑,東胡别種。”則烏桓、鮮卑雖大同,似有小别。

近人或又云:鮮卑,即《禹貢》之析支。説頗可通。然惟據音譯推度,未能詳列證據。予昔嘗爲之補證,曰:“析支者,河曲之地,羌人居之,所謂河曲羌也。《後漢書·西羌傳注》引應劭。羌與鮮卑習俗固有極相類者。羌俗氏姓無常,或以父名母姓爲種號,則母有姓父無姓可知。烏桓亦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氏爲姓。又怒則殺其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無相讎報故也。一也。羌俗父死則妻後母,兄亡則納釐嫂。烏桓亦妻後母,報寡嫂。二也。羌以戰死爲吉利,病終爲不祥。烏桓俗亦貴兵死。三也。此皆鮮卑與河曲羌同族之證也。”由今思之,此等習俗,蠻族類然,用爲證據,未免專輒。且如匈奴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復可云與羌及鮮卑同祖邪?然此説雖不足用,而鮮卑出於析支,其説仍有可立者。《禹貢》析支與渠搜并舉,則二族地必相近。《漢志》朔方郡有渠搜縣,蔣廷錫謂後世種落遷徙,説頗近之。《管子·輕重戊》篇:“桓公問於管子曰:代國之出何有?管子對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貴買之。代人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離枝聞之,必侵其北。”離枝即析支,是析支在代北也。《大匡》篇:“桓公乃北伐令支,斬孤竹,遇山戎。”《小匡》篇:“北伐山戎,制泠支,斬孤竹。”又曰:“北至於孤竹、山戎、濊貉,拘秦夏。”令支,泠支,亦即析支。《漢志》:遼西郡,令支,有孤竹城。地在今河北遷安縣。是析支在今河北境矣。濊貉者,即《詩·韓奕》之追貊。陳氏奂説,見所撰《詩毛氏傳疏》。未知信否。予謂追未必即濊,然追貊之貊,必即濊貉之貉也。《詩》曰:“王錫韓侯,其追其貊。”鄭以韓在韓城,追貊爲雍州北面之國。又曰:“其後追也,貉也,爲玁狁所逼,稍稍東遷。”説頗可信。予别有考。渠搜者,《禹貢》析支之鄰國,而漢時跡在朔方;濊貉者,周時地在離枝之東,而其後居今東三省境;然則自夏至周,青海至於遼東,種落殆有一大遷徙。離枝、渠搜,何事自今青海遷至雍、冀之北不可知。若濊貉之走遼東西,鮮卑之處今蒙古東境,則殆爲匈奴所逼也。又燕將秦開,襲破東胡,燕因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此五郡者,其初亦必離枝、濊貉諸族所雜居矣。《後漢書·烏桓傳》:“若亡畔,爲大人所捕者,邑落不得受之,皆走逐於雍狂之地,沙漠之中。其土多蝮蛇,在丁令西南,烏孫東北焉。”丁令所居,北去匈奴庭安習水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見《史記索隱》引《魏略》。安習水,今額爾齊斯河;烏孫則今伊犂地也。烏桓區區,流放罪人,安得如是之遠?得毋居西方時,故以是爲流放罪人之地,東遷後猶沿其法邪?然則吐谷渾附陰山踰隴而入青海,非拓新疆,乃歸故國矣。此説雖似穿鑿,然析支、渠搜、濊貉同有遷徙之跡,則亦殊非偶然也。又肅慎古代,亦不在今吉林境。予别有考。

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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