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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癫子本身有了下落,证明了他是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面。但是不是在明天后天就便可以如所预料的归来?这无从估定。因此这癫子,依旧远远的走去,是不是可能的?在这事上毛弟的娘也是依然全无把握的,土地得了一只鸡,也正如同供奉母鸡一只于本地乡约一个样:上年纪的神,并不与那上年纪的人能干多少,就是有力量,凡事也都不大肯负责来做的。天若欲把这癫子赶到另一个地方去,未必就能由这老头子行使权势为把这癫子赶回!

但是,癫子当真可就在这时节转到家中了。

癫子睡处是在大门楼上头,因为这里比起全家都清静,他欢喜。又不借用梯,又不借用凳,癫子上下全是倚赖门柱旁边那木钉。当他归来时,村子里没一人见,到了家以后,也不上灶房,也不到娘房里去望望,他只悄悄的,鬼灵精似的,不惊动一切,便就爬上自己门楼上头睡下了。

当到癫子爬那门柱时,毛弟同到他娘正在灶房煮那鸡。毛弟家那只横强恶霸花公鸡,如今已在锅子中央为那柴火煮出油来了。鸡是白水煮,锅上有个盖,水沸了,就只见从锅盖边,不断绝的出白气,一些香,在那热气蒸腾中,就随便发挥钻进毛弟鼻子孔。

毛弟的娘是坐在那烧火矮凳上,支颐思索一件事,打量到癫子躲藏峒中数日的缘故,面部同上身为那灶口火光映得通红。毛弟满灶房打转,灶头一盏清油灯,便把毛弟影子变成忽短忽长移到四面墙上去。

“娘,七顺带了我们的狗去到新场找癫子,要几时才回?”

娘不答理。

“我想那东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里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声。

“娘,我想我们应当带一个信到新场去,不然癫子回来了以后,恐怕七顺还不知道,尽在新场到处托人白打听!”

娘屈指算各处赶场期,新场是初八,后天本村子里当有人过新场去卖麻,就说明天托万万家爹报七顺一个信也成。

毛弟没话可说了,就只守到锅边闻鸡的香味。毛弟对于锅中的鸡只放心不下,从落锅到此时掀开锅盖瞧看总不止五次。毛弟意思是非到鸡肉上桌他用手去攫取膊腿那时不算完成他的敌忾心!

“娘,掀开锅盖看看吧,恐怕汤会快已干了哩。”

是第七次的提议。明知道汤是刚加过不久,但毛弟愿意眼睛不眫望到那仇敌受白水的熬煮。若是鸡这时还懂得痛苦,他会更满意!

娘说,不会的,水蛮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顺水划,就又在结尾说,“你就揭开锅盖看看罢。”

这没毛鸡浸在锅内汤中受煎受熬的模样,毛弟看不厌。凡是恶人作恶多端以后会到地狱去,毛弟以为这鸡也正是下地狱的。

当到毛弟用两只手把那木锅盖举起时节,一股大气往上冲,锅盖边旁蒸起水汽象出汗的七顺的脸部一样,锅中鸡是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的。浸了鸡身一半的白汤,还是沸腾着。那白花鸡平平趴伏到锅中,脚杆直杪杪的真象在泅水!

“娘,你瞧,这光棍直到身子煮烂还昂起个头!”毛弟随即借了铁铲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鸡的头。

“莫把它颈项摘断,要昂就让它昂罢。”

“我看不惯那样子。”

“看不惯,就盖上吧。”

听娘的吩咐,两手又把锅盖盖上了。但未盖以前,毛弟可先把鸡身弄成翻天睡,让火熬它的背同那骄傲的脑袋。

这边鸡煮熟时那边癫子已经打鼾了。

毛弟为娘提酒壶,打一个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装鸡的木盘,一手拿香纸,跟到火把走。当这娘儿两人到门外小山神土地庙去烧香纸,将出大门时,毛弟耳朵尖,听出门楼上头鼾声了。

“娘,癫子回来了!”

娘便把手中东西放去,走到门楼口去喊。

“癫子,癫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会又说,“娘,是我。”

声音略略有点哑,但这是癫子声音,一点不会错。

癫子听到娘叫唤以后,于是把一个头从楼口伸出。毛弟高高举起火把照癫子,癫子眼睛闭了又睁开,显然是初醒,给火炫耀着了。癫子见了娘还笑。

“娘,出门去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瞧你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哪里不托人找寻!你急坏我了。……”

这妇人,一面絮絮叨叨用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

癫子是全变了。头发很乱,瘦了些。但此时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这些上面。

“你下来吃一点东西吧,我们先去为你谢土地,感谢这老伯伯为了寻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来,还得让我抱怨他不济事啦。”

毛弟同他娘在土地庙前烧完纸,作了三个揖,把酒奠了后,不问老年缺齿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鸡就转家了。

娘听到楼上还有声息知道癫子尚留在上面,“癫子,下来一会儿吧,我同你说话。这里有鸡同鸡汤,饿了可以泡一碗阴米。”

那个乱发蓬蓬的头又从楼上出现了,他说他并不曾饿。到这次,娘可注意到癫子那憔悴的脸了。

“你瞧你样子全都变了。我晌晚还才听到毛说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听到西寨那万万告把他,还到峒里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里去住,又不早告我一声,害得我着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许多么?”

娘用手摩自己的脸时,娘眼中的泪,有两点,沿到鼻沟流到手背了。

癫子见到娘样子,总是不做声。

“你要睡觉么?那就让你睡。你要不要一点水?要毛为你取两个地萝卜好吗?”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尽胡思乱想。毛,我们进去吧。”

娘去了,癫子的蓬乱着发的头还在楼口边,娘嘱咐,莫要尽胡思乱想,这时的癫子,谁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事?但在癫子心中常常就是象他这时头发那么杂乱无章次,要好好的睡,办得到?然而象一匹各处逃奔长久失眠的狼样的毛弟家癫子大哥,终于不久就为疲倦攻击,仍然倒在自己铺上了。

第二天,天还刚亮不久娘就起来跑到楼下去探看癫子,听到上面鼾声还很大,就不惊动他,且不即放埘内的鸡,怕鸡在院子中打架,吵了这正做好梦的癫子。

这做娘的老早到各处去做她主妇的事务,一面想着癫子昨夜的脸相,为了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后,就不得不跑到酒坛子边喝一杯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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