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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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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粟:

为了校务与家事,不能参预你这次在中国艺术界空前热闹的画展,这实在是一大憾事!幸而你底画十八九我是认识的:有些是我们在巴黎初次会面的晚上你便欣然举以示我的;有些是我亲见你挥毫的;更有些呢,是在玫瑰村从我那间“幽独”的小别墅望出去的郊外风景……我现在只要一闭目,便有无数奔放的,强烈的,浓郁的线条与色彩在我面前飞舞,一片片轮廓分明的清鲜幽倩的田园,苍莽沉郁的山水在我面前展拓……

这是你常对人说的:志摩——愿神安他底隽逸的诗魂,他离开这崎岖的尘世快又一周年了!——看了你底《巴黎圣母院夕照》惊喊道:“你底力量已到了画底外面去了!”假如我在场的话,我会回响似地应一声,“不,你底力量已入了画底堂奥了!”也许因此引起一番有兴味的辩论罢?也许,比较可能的(因为志摩永远是解人),我们只相视莫逆而笑:因为这表面相反的字眼所含的意思是一致的,或者可以说,是一个意思底两面:你底艺术已到了成熟的时期了。换句话说,你底画已由摸索的进而为坚定的,由倚凭的如其不是模仿的进而为创造的,而且,在神气满足的当儿,由力底冲动与崇拜进而为力底征服与实现了。

这话说来有些希奇罢?你孜孜从事于艺林二十多年,你底大名,无论叛徒或大师,亦久已传播远近,怎么到最近——我敢说最近两年才抵于成熟?我用不着解辩。我相信这次的观众,只要对于艺术有相当的认识,只要稍微留心与反省,便自然而然得到这样的印象:欧游以前的作品尽有比较成功的,大致却是散漫与纷歧——还未具有一定的风格。欧游作品虽然大体已趋一致,而在许多面目分明的作品如《卢森堡的雪》《瑞士山涧》等当中,我们还可以依稀分辨出某幅比较接近梵高(van gogh)47如《向日葵》《瑞士乡民肖像》;某幅比较接近莫奈(monet)48如《威尼斯》及《赛因河》。欧游以后的却无论如何弱总有你自己底面目,无论如何变幻总有一贯的精神:依旧去后期印象派不远,却洗脱了塞尚(cézanne)49与梵高底痕迹了。

我有时想:文思底启发与艺术的成熟是一件很神妙的事,而把“一旦豁然贯通之”来描摹这境界更神妙不过。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在幽暗中摸索,探求,研习,一年,十年,二十年,忽然,看呵,转弯抹角处,头上露出一片一碧无垠的天,眼底呈现着璀璨炫熳的幽谷与平原:我们在高耸入云的两峰间攀登不常有这样的感觉吗?这和果熟正没有两样:我们天天眼巴巴望着它由青转黄,由黄转红,总不见有什么动静,一朝不注意,它却霍然下坠了!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意识的与非意识的之分,或者,较准确一点,一个是大自然底意志,太阳底力,一个是艺术家底意志,精神底力罢了。到了这时候,艺术家底创造力便像一座热烘烘的洪炉,什么杂铁与纯金都熔作一团了。所以文艺上的创造,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是神出鬼没的崭新的发明,而是一种不断的努力与无限的忍耐换得来的自然的合理的发展;所以文艺史上亦只有演变而无革命:任你具有开天辟地的雄心,除非你接上传统底源头,你只能开无根的花,结无蒂的果,不终朝就要萎腐的。那些存心立异或固执逆流的更不用说了。

海粟,我结识你正在这难得底大转变时期——在你底长期努力中显然跨过了一条鸿沟。你底艺术底隐秘我相信是多少认得的。我觉得你底画始终与印象派底精神相契会,正是很自然的演进。在欧洲近代底画家中,你不是最爱那夭矫劲健,如天马行空,拘挛紧张,如病狮怒吼的特拉克洛(delacroix)50吗?从特拉克洛蜕化出来,加上东方画底布局与剪裁底影响,更进而对于光底现象的耽溺,可不就是印象派底本色吗?所以你底艺术未成熟以前,莫奈,塞尚,梵高……是你声气相求的向导;到了成熟以后,你只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而已,你自有你底精神与面目。

力,不消说,就是你底画底徽号,你底画就是力底化身。无论识者与外行,一见你底画便被卷进那颤动的强劲的力底旋涡。我正不必覆述那有目共睹的平凡的事实:你所画的是光芒的落日,高大的山,汹涌的浪,雄健的狮,猛鸷的鹰,苍劲的松,殷红的鸡冠花……然而这只说你底取材,你底气质,你底灵魂底怅望与精神底元素。关于这层,新诗人中的郭沫若多少是和你共具的,一般观众把你底画来比他底诗亦正意中事。可是谈到艺术(这一点沫若便让步了),所谓力便不止是题材之宏大,线条之活跃,色彩之强烈及章法之横肆,而在于一种内在的自由与选择,以达到表现之均衡与集中。何谓自由?从细草幽花以至崇山峻岭都可以毫无隔阂,挥洒自如地在笔下活现出来。何谓选择?把繁的削成简的,复杂的删为至要的,使物底本体更为坚固,观者底精神更为集中。换句话说:一件艺术品应该是“想做”与“能做”与“应做”间一种深切的契合。譬如唱歌,放声的未必动听,拉破嗓子的不一定能感人,而在于抑扬高低皆得其“宜”——岂止,到该沉默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沉默。只有这样才算是力,只有这样才是力底实现。到了这个境界,就是说,到了你底笔服从你底手,你底手应顺你底眼或心的时候,什么色彩,线条,章法都泯没了——它们只是在动作的思想,只是胸中舞台底演员,只是大自然底交响乐底乐手,只是猛兽与鸷鸟底活力,只是那由根升到干,由干升到枝,由枝升到叶的液汁,只是春光中临风摇曳的桃花底婀娜……海粟,你后期底作品是往往达到这理想的:你底画库里不独有落日底炎威,也有月夜底蓝静,不独有浩瀚的涛音,也有深山绿丛中纡回的清涧。又试把欧游以前的《洪涛悲嘶》及《九溪十八涧》比较以后的《墨狮》和《飞瀑》,便知道第一幅只有单调,没有壮阔,更无论悲嘶了;第二幅用笔虽豪放,而枝节横生,有时连物底轮廓都分辨不出来,九溪十八涧在峻峭的笔林中埋没了;《墨狮》却是一股神完气全,待机而发的猛力,它底用笔——当你寻思它所以然的时候——是综合的,一气呵成的;《飞瀑》则无一笔是虚设,无一笔不向着而且达到同一的目标:一种奔泻的,喧豗的,莽苍苍的动底节奏。

《墨狮》,《飞瀑》,《卢森堡底雪》和许多最近从普陀带回来的风景,都是你底作品中难得的珍品,也是东西两个艺术传统交流出来的浪花。可是你别要误会我,我并不说你把透视法或光影移到国画来,或把国画底神韵灌进西画去。前者西洋画家已不拘守绳墨;现在的国画又多连形相都讲不上,何有于神韵?我只说它们已达到一个普遍的超国界的水平线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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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几段零碎的感想,还是一周前写的,一搁下便延误了这许多天,要说的话尚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构思握管的工夫。索性就这样寄给你和韵士罢。

记得去年春天在瑞士底趋里虚(zurich)51城偕一个现代大雕刻家哈烈52(haller,他底作品藏于柏林及法兰西、瑞士各地底美术馆的甚多)散步。他忽指一座镀金的雕像问我道:“你觉得这像怎样?”我说“好极了!瞧他生气多勃然!”他叹口气说,“是的,作者是我一位好友,不幸年青的时候死了!”半晌,他继续说:“但这有什么:对于艺术家,最重要的就是创造一件有生命的东西。”(l’essentiel, pour l’artiste, c’est de créer une œuvre qui vit.)意思是说一个艺术家只要创造一件有生命的东西便可以超生死,轻是非了。海粟,我相信你底不断的努力必定有更大的收获。现在呢,你总可以置一切是非于度外了,因为在《飞瀑》,在《墨狮》,在《卢森堡公园之雪》……你已创造了有生命的东西了。

宗岱一九三二、十一、二二、于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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