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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日月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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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有刚强女烈性

我游日出处

零露瀼瀼

文明最是表现于女人的美与男人的美,此女性的美与男性的美,关系其民族的全面的器物的造形的,与人事行为的颜色、线条、意思,乃至关系其民族的历史命运。

而世界上惟中国文明的女性美与男性美没有其他民族的可及。西洋人的不及,印度人日本人的亦不及。

男女惟智为尊

男女的历史追溯到往昔,低等动物时是雌大雄小,例如蜂与蚁,但是雄比雌更有变异能力,到了高等动物就雄追过了雌,例如鸡与狮,皆是雄比雌强大而且美。旧石器人便亦是继承的这个,所以男尊女卑。但其后女人倡始了新石器时代的文明,女人顿时解脱了动物的进化律,而一下子女比男强,而且比男美了。而再以后是男人把女人所创始的文明来加以理论学问化,文明的造形因之而有新的展开,此后男人居于主导地位。男人才升了格与女人平,而且更比女人是新的历史的主役,还比女人威光了。但这与前此旧石器人的男尊女卑又自不同。

盖自西南亚细亚的与埃及与爱琴海诸古文明国的,到古代印度及中国日本的,皆是同源出于一万二千年前洪水后开启新石器时代的女人文明,而其后男人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做得顶成功的则只有中国,而那边巴比伦、埃及与希腊人所做的则很是不全。印度的与日本的更没有其自己的,印度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只开了一个头就萎缩了,日本则只是学的中国的学问。

所以他们那边一直不能像中国的有《易经》以来的新的男女定位,那边如埃及、米诺斯等古文明国仍多有女王,惟中国虽古后字是王,但自黄帝以来即无女帝,武则天乃是僭窃。日本历代天皇中即多有是女帝。印度的雕刻强调女体,中国则无之。

女人始创文明,为人类开启了新时代,古文明国就是这样的女人为历史的主角,经过悠悠千年以上,而其后是男人更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又开出历史的新时代,自此男人乃代替女人而成为历史的主角了。中国的《易经》里说的男女定位是这样来的,那边巴比伦也是如此的建立了男性的地位,虽然巴比伦的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不能像中国的成功。巴比伦不听说有女主。而埃及仍视女主为当然,如有名的克丽阿佩屈拉,那是因为埃及的天文学几何学医学等只是学的巴比伦的东西,埃及的男人并不足以压倒女人。可比日本的就亦是女人文明,其后惟从中国学得了儒家的经书,日本男人自己并没有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所以他们还是盖不过女人,日本就是多有女帝。

希腊虽是从巴比伦与埃及学得的天文学几何学等,但远比埃及人多有一种在理论学问上的自创,所以希腊的东西比埃及的更有智慧的光,而且建筑与雕刻上有男性的直线条的美。希腊也不作兴有女主。

女人的地位,低等动物时的雌比雄大不算数,要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这才是女人的威光。男人的地位,高等动物时的雄追过了雌,与旧石器人的男先女后不算数,要到后来男人把女人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是男人的尊贵。而如罗马帝国的男人之强则毋宁只是蛮族的传统而已,他们与历史上学问的创始无缘。他们的女人也与历史上文明的创始无缘。而他们却是篡取了巴比伦希腊等的文明与理论学问,如此,他们的男人与女人变得都身份不明,男女之间的情意相与就多有不自然了。

蛮人的男先女后是自然的。新石器文明女人为主了,其对待男人亦是自然的。如日本女人的对待男人,其实是因为情意有余,所以能有一个和字,用不着女人压制男人。又其后男人做了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历史的主角是男人了,其对待女人亦可以自然,如中国男人的对待女人是因为情意有余,所以亦用不着由男人来压制女人。但如罗马帝国人,是已脱离了蛮族的男女相与的自然,而又女人无创始文明的资历,男人无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资历,今由蛮族的男先女后一旦进入于摹拟巴比伦希腊人的男尊女卑,二者看似没有多大不同,实则性质大不相同,而因男方女方皆缺乏对应这个的资历,就变得不自然,各皆对待对方不能情意有余,男方要用压力,女方则要对抗,这里就出来男权女权的话了。

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同时创造了女人的美。因为是女人自己创造的,所以如日本的与中国的女人的美皆是天成的,与其为给人看,毋宁是为淹然的自媚自喜。而西洋的女人的美却是早先她们的蛮族的男人侵入古文明国掠夺得来给她们的,所以总夸张,专为打扮表演给人看。

在中国与日本没有男权女权的观念,日本的女人待男人,中国的男人待女人,皆是情意有余,所以男女相爱悦可有一种清和,结了婚可以平常相安而长久。而洋人则如现在男女平等了,亦是不脱权力一个权字,男女权的平等。西洋人的男女恋爱与中国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婚后的情意亦与中国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西洋人恋爱时是男的猎追,女的自卫,结婚后是对立的妥协,仍是两个对立体。而中国人的男女之际又与日本的不同。(今时的小说与诗把中国的与西洋的写成同样,乃是文人的无知。)

西洋史上的建筑无过于希腊的神殿,雕刻亦然。希腊的男体女体的雕刻与建筑一样都有一种知性的光,那是因于希腊的理论学问的光所照。而后世西洋的雕刻虽如文艺复兴期的亦不及。欧洲十七世纪与二十世纪虽是天文学数学物理学有两次飞跃的进步,亦都不及古代希腊的学问的诗情。当然后来的西洋文学都不及希腊的。希腊的文学没有后来的那种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等等。后世西洋的是因为缺着一样什么。虽然如此,但希腊的东西里亦是原已有着缺点的,而到了后世西洋的东西,则是把这缺点来扩大了变为浓重的阴影,却把原来的光辉都遮没了。

男人把女人文明加以理论的学问化,可比带旧了的金项圈拿到银楼里炸一炸,发出了新的光辉,希腊文明的就是这光辉,而希腊的男人就因此新有了男性的美。埃及的雕刻男体亦如女体的线条,印度是佛像皆像女体的柔和,埃及与印度皆其文明的理论学问化未成立,所以建立不得男性美。

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出土物中的神像多是女神,美索波达米亚那边是到了巴比伦的出土物中才有男神像。巴比伦在西方是最早把文明来加以理论学问化的,其后希腊是承袭的这个而加以新意,譬如孔子是继承的伏羲的卦象,而加以新意,所以中国孔子的与诸子的春秋战国时代与希腊的七贤人的时代都放出人类知性的异彩。古代希腊人的伟大是说明了几何学的点与线,与几何学的五自理,与数学的公准是怎样的,可比孔子说明了卦象与爻动,乃是理论学问化这桩事的成立。而其后如十七世纪以来数学与天文学物理学上的进步,虽然也是有新意,但是比起来没有这样伟大。所以后世西洋学问的承袭希腊,是不如希腊的承袭巴比伦。

原来巴比伦的并不止于天文学数学等,而是还有其宇宙观的,可比中国的不止于天文学数学等,而是还有《易经》,只是他们那边弄不到像《易经》的罢了。而希腊只学其天文学数学等,至其宇宙观则是野蛮的宙斯大神的统治。宙斯并不是好的男体像,而其后罗马时代的乃至文艺复兴期的雕刻的男体像自米开兰基罗的摩西像至罗丹的雕刻男体像是宙斯样的。此是西洋到底亦没有建立了像中国的男性美。虽有米开兰基罗的大卫像,但西洋人所熟习的理想的男人宁是罗马的凯撒型的。我读罗马的《英雄传》,对照中国的,总觉其不是这样的。

中国的建筑正正堂堂的有天下世界的开豁,这才是男性的,而西洋的建筑则只觉其沉重凝固。中国的书法才最是男性的,所以能在美之上(美原来是女人文明的)。中国的建筑器具都是像这样的在美之上,而西洋的东西则不能有这个。若不是中国的男性的,即不可能有黄老。儒家的直线,黄老的曲线都非几何学即可以有,而是男性的才有的。原来如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的美亦是男性的,惟因西洋没有建立男性美,所以其数学等才是与造形的情意无关。

造形始于人身

文明必是造形的,而造形从人身始。人身的线条是自己修成的。是从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才修得了女身。又其后是从男人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修得了男身。这女身的线条与男身的线条都不是旧石器人或蛮族所能有的,如日本女人的身体线条与中国男人的身体线条都不是西洋的女人男人所能有。

动物未能造物,而能造己,自保护色至于体格,昆虫并没有颜色的知识,鸟类并没有羽翮与风力浮力的知识,但是它们有意识,是以意识营造自己的身体。至人类才有知识能造物了,但亦基本在于先来造自身。人类如何造自己的体格与容貌,亦是靠意识,不是靠知识。但旧石器人与蛮族未脱高等动物的阶段,是高等动物身,要到新石器文明才得了人身。人身的自己营造亦不是可用知识,亦不是以意识,而是以觉识。

无机物没有意识,但是有意志,其结晶成体并且有全体统一的中心,便是因于这意志。但无机物因为没有意识,所以虽有个体而无自己(生物的意识是先意识到有自己),其个体亦不能说是自己营造的,而只可说是为天所成。无机物天给它这个形,就只是这个形,成了制限。但是生物的自己意识亦是个制限。惟文明的觉识营造人身,有自己而这自己同时亦即是天,所以不被限制。中国人与日本人是以觉识来营造自己的人身,就线条及颜色与声音都与西洋人的是两样了。

文明的一切造形从人身的造形起。譬如说声音,西洋人的歌喉是肉声,中国平剧的嗓子却不是肉声,而是创造出来的声音。中国人日本人便平常说话的声音亦与西洋人的是异质。又如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的线条不能穿日本的和服,也不能穿中国的长衫。西洋人的身体的线条也不能住中国式的房子或日本式的房子。原来西洋日本的舞乐是依于其人身的声腔与线条而造形的,中国建筑与和式建筑也是依于其人身的线条而造形的。而西洋人的粗恶的舞乐与建筑亦是依于他们人身的声腔与线条而造形的。其议会政治的造形亦然,是动物性的。

如此乃想起《洪范》九畴的“三日五事”,讲人身的视听貌言思,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大道理的。佛经里有如来身最是说得明白,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是修得了如来身,所以发想得了几何学的点线──如的点线。如就是卦象的象。佛经又说“相好庄严,色相第一”,可惜止于此,不知更进一步说从人身的创造而有文明诸形相的创造。而不能以觉识来创造自己身体的线条与声音颜色的民族,则虽学得文明的利器,亦万般作为终成空亡。

樱花清艳

如此我才懂得了晏几道所述其父晏殊之言“吾生平为词,不作一妇人语”,原来汉文章是男性的文章。不作妇人语,并不是不写妇人。

中国的文章、建筑、音乐、书画,及一切制器皆是男性的,与此对照,日本的一切东西则是女性的。

日本的女性美,以前我只是直觉的感到。二十岁上我在杭州时才初次读到日本小说,虽是译文,亦觉日本女人的说话独有一种温柔。三十岁上在上海,我才初次见到日本妇人,在春天的虹口花园里,在寻常日子的北四川路街上,只觉日月明明兮,那就是日本妇人。及战后来日本,我在日本人家住,乃知日本女人是新石器文明以来世界上惟一最纯粹的女人。

在于西方,是古文明的女人与日本的同源,到希腊尚好,而以后罗马以来的女人就在蛮族中荒失了。可与日本女人比的惟有中国女人,但是两者不同。日本是只有女人文明,其男人没有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所以日本女人保持得原来女性美的纯粹,而中国则男人因其理论学问的功绩而建立了男性的美,女人亦受其影响,而出来了像樊梨花一样的新女性美,就应得男有刚强,女子也有烈性这句谚语了。所以中国女人没有像日本的纯女性,可以说是不及日本女人的美,但其实是中国女人更高过日本女人的。因为中国男人高过日本男人。

虽然如此,日本女人的美还是使人想念不完。

日本女人完全不怕男人,所以容易亲近。中国女人要与男人比斗,是因你有女人文明,而男人有他的理论学问的威严。日本男人没有这威严。日本男人的暴横只是被女人纵容。后来虽学得了儒教的妇道,也骨子里还是一样。太古女人文明时代是男人只做外务的总管,旧式日本家最长辈的妇人称为とうじ(或作刀自),是一家最有威严的。一般人家寻常是家事归女人,男人不得过问。用儒教的话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不问内是男人的尊严,但日本的其实是女人的尊严。

日本没有男性的美,日本男人的豪杰样其实是被女人惯宠出来的男童的可爱的蛮横,与从小被女人教出来的诚实。日本男人连其服装之美都是女人所为。旧时日本总发少年的眉目如画,与其服饰的绝美,完全是女人眼里的心里的。我小时听亲戚家一妇人讲她为女儿时肩下有个弟弟如何美貌,就是那种美法。日本的贵家总发少年,我是在电影上见过,而还有藩士(日本称为侍)的坎肩锦袴之美,则我是在福生七夕赛灯彩扎的人形所见,那都是女人给设计的美。

日本女人最是与神近。日本神社的巫女是世界古文明国的巫女生在今天,完全没有西洋所谓女巫与巫婆的那种巫气,而是在于高天原天照大神的太阳光影里的,日本乡间女人在沿溪的路边露天温泉里裸浴,完全不避男子,唯古代希腊女神裸浴与之有相似,而日本的女人却是在乡村人间的。

十几年前一次我跟人家到天城山相近看大瀑布,我一人走走,在山边村端阡陌间迷了路,逢一少妇向之问路,她带我走了一段路,到我说此去自己识得了她才别去。我今记不得她的面貌与衣着,也想象创造不得,也记不得了当时二人的说话,单是一种日本少妇的洒脱的柔艳与亲情与阡陌上的阳光,悠远的存在心里,悠远得像是到过神山,又恍惚前世之事,若今生里与她再见,必定当下认识不误的。

又,住在福生时我每到多摩川对岸散步,是晌午时分,路旁人家的男人都出勤去了,妇人在院子里洗衣晒被褥,见人在门首经过,虽是不识的亦施以目礼,微微俯身,道声“早”。穿紫红毛线衫的少妇,脸色同晌午天气一样的清柔,为什么她对行路之人亦施以这样的亲情礼意呢?是因为此地乃是女人之国,所以她与你为宾主。《镜花缘》里有女人国,《西游记》里也有女人国,但日本才真是女人文明之国。日本天皇的用语即亦是女性的。

若外国人演日本戏,就最是日本女人难扮,以中国人与日本最相近,亦绝对扮日本女人不像。和式住家的房间纸槅门无键,随处可开,亦是日本女人的无禁忌无防卫。日本女人的声音最美。日清战争胜利的庆祝歌:

あらうれしい(呀好高兴)

よろこばしい(很可喜)

那样的好法就是女孩子式的。这次日本的对华八年战争,比起那些军歌,也只有《支那之夜》等几只女性的歌哀愁辽远。日本女人是距今千年以前即写有《源氏物语》这样大部小说,世界上他无其比。《源氏物语》中明示男人是月亮。日本人且以为嫉妒是美人之德,这才是周婆制礼,而日本男人亦无异议,枉为输入了儒教的七出之条。

前年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看樱花,到日本的好人家学礼,仙枝道:“看了人家的太太及女孩子,我们都成了是蛮人了。”

虽然如此,但还是中国的女人更好过日本女人,因为中国的男人高过日本男人。

江山有言

汤恩比说古文明国数在三十左右,其亡也非有兵疫饥馑,不知何故而自萎灭。汤恩比是不知其故的。古文明国的皆是女人文明,其亡是因为没有把这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巴比伦埃及与希腊是学问化而不能彻底,故长存而亦终亡。把文明来彻底的普遍的理论学问化了的是惟中国。汤恩比只当新石器时代是旧石器时代的继续,不知两者间是有着不连续的飞跃,旧石器人的是无明,新石器的才是始创文明。汤恩比是西洋人,不知什么是文明(西洋人是觉识这一窍没有开,而且是再也不能开的了,他们不知“无”,不知物之象),所以他把人类历史上的这个交代来忽略过了。西洋人因之不知什么是文明的理论学问化,所以他才会不知那些古文明国灭亡之故。汤恩比旅行日本时,在读卖新闻上还讲现代世界的前途,但他岂知现代世界的前途是在希腊以来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不得真切,所以到头穷绌了,以致天禄永终。

这里只说古文明国不得理论学问化而亡之故。原来文明是人悟得了大自然的妙理而生出的造形,如祭政的制度与衣裳居室器皿的式样。而人乃定着于此造形的情绪与美,此制度与式样乃成了巫魇,离反原来的大自然了,许多古文明国就是这样变成萎缩残忍(如以人为牺牲),而至于灭亡的。所以须得学问来说明当初的觉识与大自然的妙理的所以然,如此则可不拘于既成的制度与式样,乃至可以离开神的名而直接从大自然来说明神,这就是理论化。理论不是从物之形说形,而是从物之象来说万物之形。但如此就等于把定着于一定的制度与式样的情绪与美的人们,像海边的有一种小蟹从它所取庇的螺壳里拉了出来,置于光天化日下,大家顿时变得无依无庇,这就要群起反对了。

所以女人最反对理性的,而讲情绪与式样,而日本的男人亦跟着他们的女人说不要理论,讲实行,因为实行是情绪的,有式样的。日本是靠了中国传来的儒家的学问,才不致像其他古文明国的萎死。而日本人却随即又定着于儒家的情绪与形式,因此朱熹学与日本人最相合。日本人的对于佛教亦然。

中国人的对于佛教是理性的,如唐玄奘在印度即是学的法相唯识论,而日本的道元禅师当南宋时,他在宁波天童寺却是学的只管坐禅。中国的禅宗本来讲理论,而只管坐禅则是情绪的。再以前弘法大师留学唐朝长安是学的密宗诸形式。

日本的是女人文明

中国东西的男性美,我是看了日本的才有此自觉。日本的东西没有男性美。

譬如画画,留学唐朝的弘法大师的书有男性的刚大,不是日本所自有的。日本的书法是自光悦才成立,那优雅完全是女性的。其后江户时代以至于今,一般如相扑的名次揭示,与歌舞伎的戏单,小巷店铺的门帘的花体字都是日本的创格,亦都是女性的。日本书家学魏碑与颜体一类刚大的字,往往弄成乱暴,是被女人宠惯了的男孩的乱暴,他们不会得《石门铭》与颜书等的成人的美。画是日本有个雪舟到宋朝学的山水,有男性的强大,但是总觉得很吃重似的,雪舟的画,像弘法大师的书法,随即都成了绝响,自光琳以来的才是日本画,美得女性。

小仓游龟之师安田靭彦教她不要用粗线条作画,要用面相笔,就是工笔画描面相的那种细笔。又说画与其在线条,不如更在于颜色,这都是无意中说出了日本画是女性的。中国画的线条则是男性的。中国画有米芾的没骨山水,不用线而用一片大大的点,但那点其实亦还是与线条同理,这只看卫夫人教王羲之的永字八法的侧(即是永字第一笔的点),即是与勒(永字的第二笔横线)运笔之法同,点是最短的线,而自具足,米芾是深知书法的人,才能擅此。

日本画的颜色真是美不可及,但亦中国画自有其颜色,但不是女性的。日本画亦自有其线条,但不能是男性的。日光轮王寺天井有坚山南风画的鸣龙,用的相当粗线条,但那样温润,其实也还是女性的。至如川端龙子的画龙的粗线条,则我看并不好。我初不知横山大观是南风之师,对着南风想要说大观的画太美了,意思并不佩服,幸得从旁有人先提醒了我,及时而止。

中国的东西也有温润,但不是日本那样女性的,日本的东西也有直线,但不像中国的是男性的。日本的是女性的直线。我每从旁看着和世与仙枫等家常吃饭时进馔撤馔动作的迅捷的直线之美,为之欢喜惊叹。日本女人是极柔顺婉转而同时明爽径直。这是她们没有过像西洋妇人的自太古就对神犯了原罪。她们亦没有过束腰与缠足,她们的径直是因为没有被委屈过。一日,我到立川棋所下围棋,邻居有主人之女与客戏弈,她本来不甚会,是棒茶来被客央请,她就在棋盘侧踞坐下来的。我只细细看她约是二十年纪,生得健康条达,暑天的薄穿着,肌体像糍的坚坚的,而她的整个人则可比是白白的芦笋那样的自然,便亦是这径直。日本女人的肌体的清洁,虽是多洗浴,但亦是因为没有像他民族的女人被原罪所污染过。也是因此,所以我在山边畈上遇见日本女人,她们的袒怀与笑颜好像田头云日的无隐蔽。

日本女人自新石器以来没有被原罪说伤害过,所以健康、自然、无禁忌,其后佛教传入,说女人不洁,说女人不能成佛,更有些佛寺如高野山是女人禁止,而女人听了亦竟能并无异议,因为日本女人强大有余,可以容纳得下。一日我去吉田家,吉田的太太正轮值筝友会的月会,聚集在她家一齐弹筝唱谣曲的长呗,我被邀坐听,听吉田太太唱到:

船橹儿摇又摇,

前头望见了,

又随是从旁摇过了,

女人禁止之岛,

江水悠悠兮晴阳好。

我看那班女人真是唱得日暖风和。

而后来又是传入了宋儒的男尊女卑,日本女人亦以同样的宽大来容纳,忍受得丈夫的蛮横与酷使。这都因为日本女人是强大,所以有余,她们纵容丈夫,如同纵容男孩,还是女人为主,被纵容的则是宾。日本败战后教育大坏,年轻母亲遭其小小的儿子拳打脚踢亦爱之不衰,细想想原先她们遭丈夫喝,遭丈夫打,也是做人的主角是她,正不是妇女无地位。她其实并没有被摧残到在身体上在精神上受了损伤,所以日本败战后一时男人都没有了法子,倒是多靠妇人出来撑持过了日本史上这样的大难关口。

日前能乐的和世女史的母亲去世,诸人皆云其生前是不幸,因为她的丈夫野村先生待她很横蛮,连女儿和世亦如此想,但我不是这样想法。仙枫的母亲一次对我说起她丈夫生前,尽是思慕的话,仙枫听了不以为然,说父亲待母亲并不和善。我参加和世的母亲入殓,只见其脸如童女,当时想起她做人一世的艰辛修行,我亦有泪盈眶。于是我乃重新记起电视上围棋女流本因坊小川诚子的话,她说下棋途中只觉是苦,素人下棋的所谓乐趣在我这样的专门家是全然没有。乐趣当然也是有的,但绝不是那种乐趣法。其后数日又见电视上藤间流本家当主的答记者问,舞踊修业的苦与难,与小川诚子听说的也是不约而同。两人都还是三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小川是前年才结了婚。前日我去看冈野作陶,他正在因为不得新的发想而苦恼,我为说小川与藤间的话,只觉棋是难,只觉舞踊是难,冈野道:“我听了此言简直想哭泣呢。”当今日本画第一人奥村土牛亦云:“画之深之难,到底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画得的。”由此可知常人说的做人是为求快乐,不是为求苦痛是说得不对,做人是修行的苦乐,亦不是一般的所谓苦乐,野村老太太的宁是做人是为苦痛,她的做人真是土牛的画的不易呵,然而她亦无悔了。她若真被蹂躏摧残到损伤了心思,她也不会有临终时这样童女的脸了。

日本东西爱用夫妇二字,夫妇松,夫妇饼,夫妇岩,这样念念于夫妇,完全是女人的口吻,原来夫妇的日本字“あおと”,是妇夫。筑波山二峰,一曰男体山,一曰女体山,而女体山远比男体山更高六公尺,日本人又爱说亲子,也是母子的意思多,父子的意思少。日本本有嬥歌,在日本文学的起源中占重要地位,嬥歌曾盛行于茨城县,在一个什么的节日,年轻男女月夜聚会于筑波山中,一簇一簇的火把的光影里的人垣和歌偶舞,相悦的即一对一对引去野合,是晚不但处女,连已婚的年青人妻,亦在不禁。我先以为此是蛮风的遗留,与中国广西云南猺民的风俗有相似,今才知此乃是日本女人心眼中的珍重男人,与中国《易经》的乾坤定位,意味完全不同。和世之母并不如旁人所想的受了委屈。

清明鼓声

前年清明节,我在对街西友百货公司门口看了打鼓,是一家父亲哥哥与妹妹三人各司一面鼓,架在地上打。父亲年纪约莫六十,半裸,打的是大鼓,是摆开马步进退,身体跳掷而打,鼓声里震荡激烈,哥哥年纪未到三十,是打的二号大鼓,与之应和,妹妹的则是咫尺之鼓,也是架在地上,站着打。三人都是日本祭日或田畈上耕作时穿的青布对襟短衫裤,而我看这妹妹的竟看得呆了。你看她袖子只到半臂,裤脚管短到大腿上,底下赤着双脚叉开立着。年纪大约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吧,生得眉比春山还疏,眼若秋空星朗,连同那脸庞与身材,肌体洁白,使人想象是仙枫十三四岁时。那俊秀要用柔挺二字来形容,清艳到连安个艳字亦不适当似的。像仙枫这样瘦瘦的,却不是腰身苗条,而是整个身体苗条,就像我所最爱的初抽长的嫩姜芽,初初茁枝犹未舒叶的新篁,乃至白白的茅根与兰芽,那健康,不是体育式的那种,而只是柔柔的挺秀。

讲到肌肤颜色之白,我是不喜西洋人那种白法的,那石灰墙壁似的白法,而现在这位打鼓少女的乃是梨花之白。我又最爱带青桃子的青白隐红,那正是她的脸,她的手,与双脚的肤色。唐诗里讲杨贵妃的妹妹素面朝天的素面想必就与这一样的了。日本民谣里是把银的鱼鳞来比。她这样赤脚叉开立着,双手两支槌子,应着音节击鼓,我只觉古往今来女人就只是这个她,世界上亦更没有男人。我至今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好的击鼓法与鼓声,而打在她父亲及哥哥的打鼓音节里。

方才我给她定年纪,约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想想真是再没有比这个年纪最最青春的了。不是世界上还有个幼年或中年老年与之相对的青春,这少女的脸亦像仙枫的是长形的,前额的发脚参差处亦像仙枫。我向来对长脸圆脸有意见,此刻却绝诸意见。这里没有恋爱。乃至没有日本败战的沧海桑田。万物只是她的人,天下事只是她的在端然击鼓,好到像是脸上没有表情。原来一个“无”字乃是这少女的相好清纯与击鼓的真实。

日本是这回的败战男人精神上受了大挫折,日本的女人却是精神上并没有受到挫折。当然旧时她们一生受丈夫凌压亦是并没有伤到心里。而日本的男人因是男孩,败战挫折得一回,随又在造产得兴兴头头的了。日本民族的特点是没有反省。因为反省是要以理论体系化的学问的思考方法才可能,否则只可是宗教的忏悔,而日本的神道不堕宗教,是故日本人乃至亦不忏悔。

这一家人,父亲、哥哥、妹妹打完鼓后背了行头而去,我还追踪了一段路想要再跟了去,但是在节日路上的人丛里失散了,以来一直留在心里,到今朝才把来追写时,当下明白了这击鼓少女乃是日本东西造形之美的最基本的型,连其直线的一面亦仍是女性的。还有是明白了日本人败战在精神上的挫折并不如我所想象之甚,这点新认识可以帮助了解今时日本的礼教破落的真因,并了解今时日本人的产业意气与田中角荣式政治的所以然。

日本只有女性美惟中国才有男性美

日本的大阪城也强大,但是看那砌垒石的直线,就觉是女性的,而中国的城则是男性的。日本住家的纸槅门,走廊,早先原从中国传来,但日本的就成了是女性的。冈野法世对我说:“明清的磁器,以前我有些看不起它,近来再看,才知佩服。”冈野的造陶是朴素强大的一流,而小山说他近来的作品渐渐优柔,少了野性,日本的东西到于极致,都只能是女性的。他虽不自觉,但他见了明清磁器乃一惊,而明清磁器正是男性的。日本江户时代富冈铁斋的画,好像中国明末石涛的,铁斋的还更野些,石涛的倒更柔净些,然而铁斋的是被女性爱宠的男性,石涛画那种男性的野趣他不能有。

女性美与男性美不是那么容易懂的,而且我是从书法才悟得的。冈野是到了陶艺的极致了才为明清的磁器所惊,虽然他在学问上说不明白,他是在感觉上迎面碰到了男性美了。冈洁则是意识到了所谓女性,他曾说女人是与我们不同的别一种动物,他这话虽说得粗忽,却是男性的不分明的自觉,而他是从数学得来的感觉,数学可以说是男人的学问。

如希腊的雕刻男人像,其实还是带有女性美的,这拿秦始皇陵出土的武士塑像来比就知道。始皇陵的武士塑像有数千人,都是与山东大汉等身大,这才是中国人的男性,现实的,壮大自然的,没有希腊男像那种女性的优雅,而亦不像宙斯像与罗丹雕刻男像的蛮族的男性。

真的女性美与男性美,要懂是像知音的难。是要当初创始了女人文明的民族的女人才有真的女性美。而男性美则要是当初把这文明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了的民族的男人才有。高等动物如母狮雌鸡的美不算数,如罗丹雕刻里的男性美也不算数。又譬如音乐,西洋歌的男高音女高音单是生理的肉声,算不得,却要像昆曲与平剧的生与旦的嗓子才算得。日本的民谣、能乐与歌舞伎是男音尚未成气候,其女音则尽美,但亦不如中国的女音更好。孔子有“尽美矣,未尽善也”这句话,这里正应用得着。

女性美不是没有强大,然而不是男性的,男性美不是没有婉顺,然而异于女性的。所以知音真是不易。我送了孔子作《幽兰》的古琴曲录音唱片给冈洁先生,他听了赞美说:“这才是音乐呢!”叫他女儿也听听,但他的女儿学西洋声乐的,听了《幽兰》只觉不亲切。冈洁先生是从数学懂得男性美,因为数学是男人创始理论学问的一部分。冈洁的字有日本人稀有的男性的线条。

书画亦如音乐的知之不易。西洋的大画家的木炭作的线条亦有很好的,但那是像小孩画的线条,只是生命的生动之姿,而没有人生修行的成长的内容。西洋画的色彩亦是原色,再复杂些亦仍只是原色的复合。其线是并无新的内容的线。而日本画的线与色彩则是女性美的线与色彩,为西洋画所无。近日偕小山去日本桥三越本店看了奥村土牛的画展,他与安田靭彦、小仓游龟都着重在色彩,不着重线条,但三人的画的线条都是极女性美的,那色彩与画境是更不必说了。看毕出来,到“豚吉”去吃豚排,那店里壁间却张有北魏的摩崖刻《石门铭》拓本全文,顿觉到了另一境界,我没有比此时更豁然而亲切的感知中国文明里的男性美了,那书法的线与拓的墨色,与空间时间,与方才看的奥村土牛的画的完全是另一世界。而中国是画亦书法化,不但画的线,连画的色彩亦与这《石门铭》的拓本的黑色的是同一境。但亦仍可以画是画,不是书的附庸。中国的陶器与音乐即亦是与书画的同一境,皆是男性美的,而不是谁比附谁。

西洋的则两皆不是

冈野法世作的陶器原是朴素强大,而小山说他近几年来的作品变得优雅了,没有以前的野气。冈野是全生命投入于作陶的人,但是到了日本陶器的究极,就不自觉的一致于女性美,而先前那男性的野气却原来是何处欠着根底。这亦似奥村土牛晚年到了画的究极,就定着于女性美。土牛的画,我最爱的一帧是题名《醍醐》的,画京都醍醐寺的一株垂枝樱花,寺壁有春阳的淡远,而樱花是最最樱花的颜色,春事这样热闹,却是似梦中的又似现世的极乐净土之境。与此对照,《石门铭》的却只是个天地清旷,万物皆真。这是男性的才会。

印度的画是宫粉,黛绿或深蓝,深红与金色,用细笔描,还比日本画更女性。但其实是日本画因学有中国画的画法,所以比印度画高,亦只这点差别罢了。

雌雄易别,而阴阳难感难知。阴阳是要开了悟识的民族才感得,但是不见得就能说得清楚。如希腊,毕达戈拉斯说数有雌雄,奇数雄,偶数雌,但是不知说阳说阴,希腊人是感到了而其学问不够,必要有《易经》的学问才知是阴阳。而现在的西洋人是更连这感亦没有,虽然现摆着阳子与阴电子,却只作出(+)(-)论(西洋人知有负数亦是十字军之役间接从中国学去的)。他们的物理学者因不知阴阳,才会诌说有个反宇宙云云。他们发见了素粒子领域的现象,宇宙线放出的最初惟是阳子,到了途中才有阴电子、中子等,阳子的活动是最激烈的了,又则奇数的核子比偶数的更活动激烈,这都是证明了《易经》里说的阴阳,可是西洋人的他们到底亦不知阴阳二字。连感亦不感。这就是他们的没有悟识,只有末节的知识。西洋人又哪儿感知得文明人的人身与其器物的造形更有女性美与男性美。

阴阳是大自然的,人把来感得了知得了才有女性美与男性美,女性美不必在于雌雄,乃至亦不单是阴阳,而是修得的。是把阴阳感得了,知得了,更修得了。

西洋画的线条与色彩再好亦不能有日本画的线条与色彩的女性美,更莫说中国东西的男性美了。西洋歌的嗓子练习得再好亦只是肉声的好。人若自己没有的东西,是虽见了他人有这个,亦不能就懂得的,若是属于末节的知识的还可懂得,而若是属于最初的悟识与学问的东西则绝不可能懂得。所以莫说西洋人,饶是日本人对于中国东西,亦因到底有所不知而致心有不快。

《易经》是理论学问的统一场

自此女人的地位遂被男人所代替

新石器时代女人始创文明,发明了农业、天文、音乐、数、轮等,做起了人家,至此乃告一段落,其后女人就只是把这些所发明的东西来美化,来情绪化,这就是女性的美,所以美也是从女人开头。但是自此就文明的东西与行事渐渐安着乃至落入了一种固定的格式,变成巫魇似的,对大自然疏离违逆了,史上那些女人文明的古国就是这样萎死的。

中国文明没有萎死,是靠有《易经》把文明来理论体系化、学问化了。而这是男人伏羲孔子等的功绩,所以中国文明不止是女人的了。日本的不脱女人文明,而亦能历世长久,则是靠的中国传入的儒教。别有巴比伦与埃及也有其相当的学问化,所以能比那些女人文明的古国久存,而亦终于灭亡了,则是因其单单数学与物理学的学问化不足以建立文明理论化的全体系之故。希腊的亦不能跳出此限制,其弊所以至于今日的唯物质的世界的正在最后走向全灭中。

理论的学问出现经过是,却说女人始创文明到得立起了人家了,此时就把整天出外渔猎的男人叫回来,把原是女人在做的农业手工业,交与他们来做,女人虽也协同做,但女人重在家,所以男人成了做这些工作的总管。而经男人一上手,农业与手工业的规模就骤然扩大,而且渔猎亦还是兼做,如此女人所交下来的农业与手工业的工具与作法就不够派用场了,不得不又来做些新的。弓矢是男人造的,船是男人造的,耒耜也是男人发明的吧。机杼是女人发明的。但男人所发明的总也不如女人所发明的天文、音乐、数、轮等那几样的更是根本的,当初女人造的器物与行事,是从那根本的发明而衍生出来的,男人今再要有新的东西的造形,至少要把凡女人所发明的文明来知其一个所以然,因以从大自然得出一套总的原理体系,然后这里亦可以不靠依傍而开出一些前未曾有的新的东西与行事的造形。否则单从女人已有的造形来复制乃至推衍,是到底有着限制。

《易·系辞》:“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这里要揭出的有二点:一、伏羲是通过女人文明才可以来观天观地观万物云云的,若非先有着个女人文明,决不可能更出来《易经》与巴比伦希腊的理论学问云云的。二、伏羲虽是通过女人文明,而走到了它的源头处,一下子豁脱了文明的既成的造形,而追溯到了它背后的大自然的根本原理,如物形的背后先有着物之象,而物象之先又是有着阴阳,阴阳之先又是有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于是乃以八卦类括万物之象,意志赋于卦象,而息赋于卦爻。如艮卦之象为山,坎卦之象为水,山必是山,水必是水,是从其开始即预先约定的,故曰大自然的意志赋于卦象,是故天地万物皆有着个大信。而卦爻则爻之位为阴,爻之动为阳,爻位是空间,爻动是时间,故曰大自然之息赋于卦爻。卦象是万物的大信,而卦爻则是万物的行藏变化,虽然山必是山,但可以是大山小山等,虽然水必是水,但可以是咸水淡水等。山与水可以是千山竞秀,万豁争流。

而如此会得了,乃可以制器。系辞的下文:

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楺木为耒……盖取诸益。……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弦木为弧,剡本为矢……盖取诸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夬。

年代是距今约八千年前至约五千年,新石器后期,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的是男人的天下了。新石器是以女娲氏为代表的女人文明,发明的是天文、音乐、数、轮等,而这里的网罟耒耜弓矢舟楫等则一见就知是总管的男人所发明的东西。不止是器物,又是展开了人事的造形。

日中为市……盖取诸噬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治,盖取诸乾坤……服中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古之葬者……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如此才进入了人世的热闹的历史。以前女人文明的是神代的历史。

《易》以知天地,遂人与天地并,此是史上最大的造反

以前我不喜《易·系辞》的作网罟耒耜弓矢舟车等各是取诸什么什么卦云云,以为是穿凿附会,西洋全无此说,岂不是也有网罟耒耜弓矢舟车这些?我是到了近来,才知《易·系辞》的这番说话,实藏着格物致知的问题。

前此的女人文明是不自觉的。原来太古人类渡过洪水开了悟识,那悟识就似春风之与物相感,触水生波,着枝开花,这悟识并不限于女人,男人亦是同然的,只是处境不同,男人渔猎,女人留守。女人就其所接触处开的花是天文、音乐、数、轮等,而男人就其所接触处开的花则是弓矢舟楫。(弓矢的发明早在距今八千年前,新石器的前期那个时代是以女人文明为主。但是到了新石器的后期,男人发明网罟耒耜文字这些则是自觉的。)

女人文明是因于悟识而不自觉,可比婴孩的与天为徒,所以日本《古事记》称天照大神(太阳的女神)的那时代为神代。而其后转入人代,则是因于男人把文明来理论体系化的学问。希伯来人的《旧约圣经》说人离开了神的伊甸园是因为知识,是对这事实的依稀的记忆,是巴比伦的历史的曲折倒影吧。日本《古事记》则虽亦明标出前此曾有一个幽远的时代是神代,但于其后转落到人代的原因却没有说个明白,这乃是日本没有过把文明加以理论学问化的经验之故。

从神代的幽远的历史转进到人代的热闹世俗的历史,是因于把文明加以理论化的学问,这惟有在中国的《易·系辞》里交代得最是简洁明白。所以也是中国的历史最决断,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以来就不作兴有女帝,而是男人的天下了。

理论是不拘于事务的形式的,同时亦扬弃人对于这形式的情操,即是不但追溯到物形之先,且更追溯到物象之先,而站在天地之始,然后来作新的造形,所以男性美的东西必有一种素朴与豁达大气,天理多于人情。而女人则几乎皆是不喜理论的,即因理论不惜打破惯习了的形式,与不拘于人情。

日本人虽学了中国的儒教,但是接受其形式,三伦五常是有形式的,仪礼是有形式的,日本人可以情绪使之美化,但对于三纲五常与仪礼背后的,尚在于物象之先的理,连情绪亦加不上的,则不感兴趣。便是儒教约有形式的东西也要是对于日本原有的形式是一种补充与加深加广的,才被欢喜的取为己有,日本人还会若干修改之,使之完全成为日本的,如和服的女带,如京都的御所的建筑。但若一见就与日本人所安着于的形式相违反的形式的东西,如汤武革命与日本的皇室万世一系,则虽在至高的原理上一般都是尊王,日本人怎么的亦不能接受革命。

日本的女人不要理知,要情,日本的男人亦跟了说不要理论,要行动。我今才明白了冈洁何以总是说情绪,日本人的。日本人对于西洋的东西亦是接受其形式,而加以日本人的情绪,如明治大正昭和初年的日本妇人学法国的时装,成了一种新的美──日本妇人的新的美。

我说这回核兵器世界大战日本有被毁灭的危险──日本人听了皆不以为然,因为他们对于庄子所云天地成毁的观念无法加以情绪化,这样的观念就等于不存在。晋时童谣“洛阳女儿莫千妖,前至三月抱胡腰”,我与天文说了,天文听了就很震动,而我与相识的日本画家小仓游龟及常盘大空说了,以为可供其画成一幅壮大凄绝的画的,而两人都没有把来画,我亦今才知是因为日本人对于此童谣的天地成毁的一个毁字的观念无关心。

起初我并不知这些,但是直感一触就触到了最深处。我对保田与重郎批评后鸟羽院的美如李后主的词与宋徽宗的画以亡天下,在中国不以为贵。日本如此推崇三十六歌仙,中国的士却是志在于天下,文章乃小道。而保田听了总觉是不亲切的议论。我当初并不知真的男性美是惟中国才有的,连真的女性美与男性美的观念亦尚未有,我只直感《太平记》里武士的勇猛与尾崎士郎文学的男性的强大有些怪怪的。

日本人学之而不知其始

日本的男人亦是太古渡洪水时与女人一同开了悟识的,所以他们比西洋的男人又自不同,但他们没有发明理论学问。世界史上文明的理论学问化运动有两次浪潮,第一次是距今约五千年前,那边是巴比伦,这边是伏羲黄帝之世,那边发明了前期的数学与物理学,这边则更发明了卦象。第二次浪潮是距今约二千五百年前后,那边出了希腊七贤人,把数学与物理学作了一次大飞跃,这边出了孔子,孔子的最大的学问是作了《易·系辞》。这两次浪潮日本民族的男人都没有参与,可比是错过了节气,以后就要想有也不能了。日本的男人学外来的理知的东西,可到得数学与物理学的极致,可到得围棋的极致,但是没有本领更去追究到数学物理学之先,与围棋之先。他们可以服膺儒教的极致,但是没有史上最初第一手发明理论学问的经验,且亦无此兴趣。

所以日本的汤川秀树能知物理学上西洋思想的不能对应素粒子领域的现象,但是他亦不知道要怎样的思想才可对应。又如冈洁,他知道数学不是第一手的学问,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才是第一手的学问。冈洁与汤川我尝惜其没有学《易经》,但是我再想想,这两人纵使学了,亦学得来的《易经》不是第一手的《易经》。

日本从中国学来的儒教的伦常之理只如接木,结的果实有些参差,日本人父系的叔伯与母系的舅舅不分,从兄弟亦与表兄弟不分,日本的是女人文明,男性一直没有确立。接木若非代代重又接过即断绝,这番日本败战后日本男人的威严扫地,女人恢复了本来面目,一时盆踊民谣异样的开了花。我于其败战后第五年来日本,当时日本的女人是最美的了,是纯女性的,而明达有自信。当时的樱花与盆踊亦是最最美的了。可惜以后日本整个都学了美国的格式,但是日本的女人文明亦还没有被破坏得尽。如日本现在的产业压胜了西洋,其底力便亦还是在这女人文明。日本人的是妇人的勤勉与执念,其制品细致周到,善体人意,皆是女性的。日本的制品的美是西洋总也不能及的。

现在美国的与欧美的产业界都在开始研究,“为什么在日本可能而在我们则不可能”。但我看他们亦只看了个表面。数年前我就也曾向张晓峰先生说起过,日本现在的世界规模的大企业如出光石油及新力电器的独自的经营管理方法。出光没有劳动组合制与定年退休制,上班不设签到簿,有功者亦不赏,有过者亦不罚,更没有被免职的事,而自然无人偷懒为非。职员上自店主下至工役,其直系家人的婚嫁疾病死丧,出生与入学,皆由公司供给费用,子女长成了皆自然在公司就职。新力的职员每三年可有半年(忘记了是半年还是一年)还乡,薪资照给,女工要结婚的,公司还资助嫁妆,新力亦没有劳动组合,没有劳资纠纷罢工解雇的事。晓峰先生听了要我写些这类的报导,而我却不想写,因为我还知道得不深,这不是说一句“家属制度的美德亦可应用于现代的大企业”即可了。我也是要到了现在才知其根底里的乃是日本独有的女人文明的情绪。

中国人也讲情绪,如为了“大寨”、“挂帅”、“一分为两”这种口采也可以唤起情绪,但比之日本的,则中国的还是知性的,但这种口采只是知性的东西的遗蜕,虽利用之亦只可一时。日本人的才纯是情绪。日本人并不在理知上想到可如何改革现代的美国式的制度,所以出光的与新力的亦并不开出新的制度来。

今日本民族的情绪还是在被美国式的生活营为所污染而崩坏中。单单女人文明的日本这回怕是要度不过时代的劫数的了。

日本人所以恨中国人

日本人有回味而无反省,回味是情绪的,反省却是要知性。日本的历史小说《平家物语》与《源平盛衰记》皆只是情绪的回味,《太平记》写南朝与北朝,奉皇室正统,而不知同时还有天数潜移。今番日本对中国及英美大败战后,日本人一般是承认了事实就不去多想,有不甘心的是不平,与讽刺玩世不恭者,亦皆只是情绪的,大家都是从没有所谓反省的。

反省是一种明明德。日本的女人文明没有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来明明德,自己是不觉的做了明德之事,自己做了不对之事当然亦是不觉的,叫他如何去反省起?实务的功利的反省是有的,像共产党就也有自我检讨会,又围棋有局后重摆研讨着手的得失,但单单这样是不能反省到天命与人事之际的。真的文章家时而又在反省文章是什么,真的书法家时而又在反省书法是什么,再则像冈洁的反省数学是什么,汤川秀树的反省物理学是什么,这还算得根本的反省。而单单技术上的与功利得失上的反省,以及宗教的忏悔,皆是不知反省乃明明德的致知。这里显出《易经》与孔子的学问的真本领,希腊的单是数学与物理学还是不足以反省天命与人事之际。此事关系一个民族的兴亡。

大家都身处其中的世界现状,今没有一个民族对之反省,除了中国民族。世界现状的天意人事的反省、学问的反省,我已提了一个头绪,有志的青年要如孔子说的好学,以自觉觉人。而我今却是人在日本,日本人于理论无兴趣与我恰好是正面犯冲。他们待我有友情,是因为我最晓得他们的好处,直知道到了他们的文明的最深最高处,人于知己总是感激与欢喜,当时就会觉得亲的。但是他们从我没有学到一点什么,倒是我从他们学得了好多。我对他们讲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现代产国主义的政治的与产业的性质及制度要如何改革,见他们听了无兴趣,起先我还想努力使他们明白,要到后来才知这是不可能的。原来他们最亲的是与中国文明,而又对之含有敌意。江户时代的赖襄那样的精湛于汉文章,而我读到他的一篇随笔里也断然诋侮汉文明,以为不如日本的尊严而好,当时我颇怅然讶异,现在我才明白原故了。

世界史上新石器时代后期,原来是当当女人文明的总管的男人却上了主位,其间是经过一番凌竞的吧,这在中国史上看不出来,在日本史上则留有显然的形迹。日本《古事记》云,男神素盏呜尊叛离了女神天照大神的高天原,到下界为国主,天照大神强迫其让还给天孙,天孙是代表天照大神的幼主,而这亦即是日本万世一系的天皇的性格。日本的男人是没有把文明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的功绩,所以一直屈服了。巴比伦的情形就两样,巴比伦的男人有数学与物理学,就地位强大得多了,但数学与物理学并不能盖天盖地的把女人所始创的文明都来盖了,如对于艺术即盖不得,所以他们对女人也只打个平手,埃及更是女人还强些。他们那边后来是亚述篡代了巴比伦,罗马篡代了埃及,亚述人与罗马人的蛮族根性男强于女,总算男人为主的地位这才确立了,但也女人还是有着不服气,自彼时至今,西洋封建时代的骑士对女人的卑顺与民主时代的尊重女权,都是有些怪怪的。世界史上惟有中国的男人有了《易经》的学问,才把女人文明都盖住了,王字由后变成帝,就十分自然。中国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不服气,但与男人不是对立而是并行的凌竞,出来了樊梨花。

而日本的女人是遇上了中国的男人,才真的逢上了敌手了,她们的男人也帮着女人敌视中国的男性的文明。日本人对西洋人就没有这样,惟有对于中国人,他们只觉没有比这更亲的,而同时亦没有比这更可恨的。原来仙枫的对我也是这个亲情与敌意吗?

原来于佛教与基督教及回教,亦没有人比我更亲,而被憎。乃至世人的对于我,亦都是这个亲与憎吗?

抽形尚须抽象

我的日本著书《建国新书》,讲文明与政治及产业的体质与制度,伊势神宫的文教部长幡挂正浩氏,读了用红笔勾出他所赞赏的一百五十几处。但是我的日文续着《自然学》,他读了就不说什么,多半是不赞成,因为我把人世之尊从日本的天皇与中国的帝王抽离了出来,中国人是会得其意,所以不妨有革命来换朝代,而仍可以像日本的万世一系的来尊王,此点日本人怎么的也不能赞成。

理论体系的学问必须是抽形的,否则限于个别的物形即不能统一,不能体系化了。如数学即是抽形并抽象的,鸡与狗的形各归各,但一鸡一狗的数字则可以是共通的,即是要把鸡狗的形抽离了。英文的abstract,汉译“抽象”,其实是抽形呢。物有形有象,象是譬如花与美人异形而同象,万物的卦象凡八,乾坤坎离艮震巽兑八卦之象各别,而阴阳为八卦所共通,故又更须抽离卦象,始可知尚有阴阳在象之先。所以理论有抽离物形的,有抽离物象的。惟中国人往往形与象随意而说,可比乾是象,天是形,而每说天即是说的乾。用语上用抽象多是说的抽形,你会意就好了。

却说抽形有几种,一种是归类,把凡鸡都归为鸡一类,至于诸鸡的体格羽毛颜色的不同是被抽离去了,鸡与狗猫乃至禽鱼昆虫都归入动物一类,其各各的不同处是被抽离去了。所以这归类也是一种抽形的学问。

第二种是把万物的组成与其运动来得出其共通点,此即是物理学,把物物的组成的方式与运动的共同的理,即是把物物组成的各种不同的方式与运动的不同方式来抽离去了。

第三种是数学的抽形并抽象,不但万物的猫狗异状把来抽离了,连牛顿的力学三原则与量子力学亦都把来抽离了,只取其共通的数。

而还有最后一种,是把卦象与数之迹亦抽离了,直究到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以上四种亦可说是四个等级,巴比伦是到了第三级,而惟中国的《易经》是进到了最后最高的第四级。中国人何以独独能够?是因为汉民族出来得远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从世界文明的共同发源地西南亚细亚分支出发,经过西域而至黄河中下游地面,沿路接触的皆是异境异物,原来的生活形式发生了问题,遂要抽离事物的形乃至抽离形背后的象来重新思考过,思考到得行不去时,忽然情绪如核子的爆发为光,此就是史上第二次的开了悟识,一次是以前渡洪水时。老子与庄子原是汉人,却住到楚地,被楚民族的美与强执的情绪所激,格外显明的照见了自身的汉文明,而于自然与人世乃有了新的思想上的大发见。我在祖国时并不自觉,及到了日本,在日本文明的反映下与在现代西洋的事物反映下,才在思想上有了中国文明与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发见。太古我们汉民族的来到黄河流域才有了《易经》,便亦是与这有相像,而彼时其他几个民族离开西南亚细亚的共同文明发源地的,则到地中海一带与波斯印度一带,地理较近,新地异事异物的刺激不及汉民族所受的,他们或则没有理论学问,或则虽有亦如巴比伦的只到得第三级,要像中国的有《易经》到底是不可能了。

有了《易经》才盖得住文明的全体了。而再回转想想也真是个奇迹,因为汉民族虽说是远来途中有环境之异为启发学问的新悟识的条件,但并不是有了这条件就可以的,条件之上还有个天启,这真正是幸运了。

中国人的造形天才

当初女人文明第一手的创造,直接从悟得大自然而来,今《易经》的学问是观照这文明,一直回溯上去,与当初女人同样的站在大自然的最初,然后又循这文明一路下来,一面观照,一面成遂,步步都是新机,生出新的干枝,而妙悟如光如风,着枝开花,触水生波,创造出阔达繁盛的器物与人事的形式,而皆一统于一个王天下的体系中。

而那边则巴比伦与希腊虽也曾开启了理论学问的因头,但是体系不备,下去就成了畸形。印度是回溯到了文明的源头而不再下山来一路把那水流来重新加以疏通,放流浩渺于天地间。结果佛教反为把已有的女人文明也来否定了,而印度教则又只僵僵的守住那女人文明的那些形式。日本民族更根本没有发想过要创造理论学问。所以那边巴比伦希腊以来西洋器物的造形就不能与中国的比,印度是他们那寺院、中国一加以改造就与河山同开豁了。而日本是根本说不上有他们自己创造的器物形式与人事制度,而只是采用中国的与西洋的。他们虽把来润色,但不能有像中国寺院与印度寺院之别,中国的改造亦可以是创造。日本的盆、橱做得更细到,但袭用中国盆橱的形式没有改变。其和服是把隋唐来的式样变了,虽然好,但也不及同时明朝的,不能像中国寺院的建筑形式胜过印度寺院的。

小山在台北看了故宫博物院与历史博物馆,很惊叹,说:“世界各国的博物馆都是自国的文物少,多靠陈列外国的文物,不能像中国的都是自国的文物可以有那么多!”世界各国的文物的制度与造形多是贫弱到你抄袭我,我仿照你,只有中国的是自成一体系,自器皿宫室衣裳至政治与产业的制度与文章,至琴棋书画,全是自己的。

战后围棋逐渐在欧美澳洲等地推广,阪田荣男九段近答《文艺春秋》记者问外人的着手与日本的着手云:“西洋人下围棋必照其理,不能凭直感而下子,日本人于理思考之莫知所从时,则会想直感而下子。中国人亦然。”他此言深为有味。西洋的棋与赌博惟是斗争的,征服了对方,胜负即是结果。而中国的围棋与打麻将牌则是造形的,围棋是阻挠对方的构成疆域,而构成自方的疆域,打麻将是做牌,如同要做成一份人家,搭子凑齐就是和牌了。中国人造形的天才便是这样的表现于处处。

围棋非发明《易经》的民族不能作,传说始于尧帝时。围棋的发想,先是阴阳方圆之理,白子为阳,黑子为阴,阳之动在先,阴之应在后,所以以前第一者原是白子先下。对于棋盘,是棋子圆,象天之动,棋盘方,象地之静。棋盘不即是场,而是随着下子而成场。可比相扑的土俵(坛场),拙者只觉其局蹙不堪施展,能者则觉其广大,尽够让你发挥许多解数。能乐与平剧的舞台亦然。又如书画的纸幅,拙者只觉其窄隘,而在高手则可以是无限的空间与时间。场是生出来的,没有无尽的画幅。场亦且不止是空间的,而亦是时间的,宇宙的场便亦是如此。

万物生于阴阳,故棋只白子黑子即可变化无尽。阴阳之遂行与变化,遂行有先后之顺序,故棋要先手。而变化成象则依于爻位,而棋之拓地即亦是依于方位。大自然的阴阳是今在素粒子的领域里,西洋的科学者亦发见了,但单是发见了阴阳不算数,却要能创造阴阳才能有文明的东西的造形。如围棋里的阴阳即是人所创造的。又如中国的书画里的阴阳亦是创造出来的,不是有现成的阴阳可以依据,你若依据现成的阴阳,那已只是阴阳之迹,不可以之创造的了。阴阳相生相克,万物所以成之毁之,围棋你要拓地,敌手就来阻挠与破坏,你是靠得有此阻挠与破坏,你才是在曲曲折折的行于建设中,出来了前所未知的拓地形状与其目数。宇宙万物的成形都是像这样的依于反与正二者而定。所以敌是天为了要成全我。这曲折的拓地才是本领,一局之棋,拓地多者胜,拓地少者负,些少的地亦是地,但不能是代表这一局棋的了。万物中有许多造形结果都是像这样的不算数,这比印度人的说劫毁更为现实。

斗争不能造形,如毛泽东的斗争不能造形,红卫兵的斗争后惟是一片废墟。近世西洋的对外侵略史皆只是灭绝他人,如西班牙灭绝了印迦,而毫不受印迦文化的影响,英法等侵略中国,而毫不受一点中国文明的影响。今世纪的二次世界大战亦皆只是分出了胜负,却没有生出新的造形,那种斗争只是动物性的弱肉强食而已。原来自然界的万物皆始于一而成于二,譬如织布,是成于直的经线与横的纬线相交,即是二,而统于织者的意志,则是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是二亦是一,此即何以相对可以是成全。素粒子的基本是阳子与阴电子,即是二,中子等等只是其派生物,所以说万物负阴而抱阳,譬如一块石头,其全体的处处都是反的与正的所结成,却并不是正的支配了反的,或反的制服了正的。不是阴决定了阳,或阳决定了阴,却是阴阳正反皆被一个意志所决定,如经纬交织而相成乃是被织者的意志所定。而亦不是经线与纬线之外另有织者。却是像张爱玲说的,在温州时行街,看人家妇人临窗织布,鬓际戴一朵红花,连她的人亦好像是在经纬线里被机杼织出来的。神创造万物,而神亦即在于造形里,而唯物论辩证法惟讲诸力关系,对立的一方压制了对方,是为矛盾的统一云云,这就只是动物的弱肉强食论了。

西洋人即是因为不知这阴阳正反与意志,所以拙于造形。你试想想,你在造形时只知诸力关系的点线与方向角度,而把来综合成一个体,那如何还能有情思,当然也不能变化。西洋人今只把巴比伦与希腊的东西的造形来施以机制化,材料则用化学合成材料而已,无论房屋家具与汽车照相机等的式样与妇人的时装如何翻新,都不能跳出原有的东西的范围,若有逸脱的,那就只是变恶,并非新姿。而政治上则今是苏俄对其卫星国只压服之,要其只照苏俄式,美国亦要日本只照美国式,而美国却没有受得日本东西的造形的一点影响。

印度人因为不知阴阳,才会捏造出因缘妄识论,西洋人亦因不知阴阳而捏造了矛盾论。所以印度人拙于造形,而西洋人则根本没有造出一件真的东西。

卦象是所以造形

围棋有棋理,如同战争之有兵法,是理论学问化了的。若不知棋理,便难望上达。但若只知棋理,而不知棋理是生在下棋的修行,则未熟的兵法反会更失败得惨。便是你于棋理熟透了,对局时单照棋理来下子,亦是不能应变的。你还要会凭直感来下子,不限于临到重大关头时的一着,而是每一着都是在棋理的出边出沿,都是凭直感的。直感的着子是在棋理的出边出沿,围棋木谷实九段说学棋最好从二岁即开始,因为幼儿善感,能使棋理皆活。而若你是不知棋理者,即对局时虽想要直感亦不能的。

日本人讲情绪,不爱讲理论,但是他们下棋就不反对学棋理,用兵不反对学兵法。基督教徒讲信仰,不屑与理智者为对手,但他也下棋在学棋理,若学物理,则他亦讲量子论与相对论,因为他知道否则不能成就。日本人是于政治的与经济的制度上及艺术上不爱讲理论,因为非其能力所可及。他们不是不讲学问,而是不爱讲第一手的理论学问,他们讲的棋理与物理学的理论都只是第二手的学问。他们以为理知与感情是两回事,理论与文章是两回事,择一而取,他们当然是要美术不要理论。

理论可以即是文章,这只有中国人能够。冈洁每说数学的原理之美,汤川秀树亦感叹物理学上原理之美,若在庸鄙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是不知此美的。而中国人的是凡理论皆像数学理论与物理学原论的美,因其皆是从文明的第一手而来的理论。中国的第一篇好文章是《尧典》,《书经》记言记事无不是理而篇篇皆是好文章。以前我即已提出过中国人处处讲一个理字,原来中国人的这理都是有着从大自然而来的第一手的理论体系为其背境,所以这样光明清洁可喜庆,所以可以是文章的了。

《易经》的卦爻象传文言与系辞是最高说理的文章,有如音乐。《礼记》讲制度与行仪,而可以都是好文章。《春秋》、《左传》讲史亦都是讲理,都是好文章。《论语》、《孟子》、《中庸》、《老子》、《庄子》、《孙子兵法》是最最彻头彻尾讲理的了,而彻头彻尾都是好文章。《史记》穷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这不是理论文是什么,而《史记》的文章之好却正如日月星辰之丽于天,江河城廓之丽于地。而在西洋,则除了特定为文艺的东西之外无文艺,他们的理论的东西最高如数学,古代希腊人还知讲数学的自理,而现在他们只知讲定例与方程式,缺少当初的光辉,就美不起来了。但也西洋的还是其大数学者与大物理学者的文字与讲演比较清洁,多少有着美,而其他的论文无论是讲政治经济的,或哲学的,以及记叙情报的,则都不能是文章。

以前我又已提出过中国无特制艺术品,而凡日常用的盘碗几案无有不美。彼时我只说明了中国的好东西都是家常的。今在这里我可是要更深入的来说明中国的制器与凡百东西的造形,因为都是生于第一手的理(在于天人之际的理),所以才能做到像这样的家常而皆美。日本的家常用具则只是学做中国的,而赋以日本女人文明的情绪,也可以亲切为己有,但因日本人没有第一手的理论学问,所以他们不能像中国人的自己创造造形。而西洋人则于中国的日常东西虽要学亦学不来,因为他们不但没有像中国人的第一手的理论学问,亦且没有像日本人的美的情绪。

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日本人自奈良朝以来学中国的礼制而能行之,这就是很好的了。要感谢他们帮助孙中山先生革命,虽然他们怎么也不能懂得《易经》说的革天命。而且今日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也甚承受日本文明的美。日本的天皇有合于中国的王天下之王,但因没有王天下的理论体系的学问,不能代替西洋的来提出开创新时代的理想与新制度,徒然打了个大东亚战争的大败仗。王天下的大业还是要等我们中国再起来。不要只看眼前的西洋为霸的唯物质的世界,那是要劫毁的,他们原来亦就只是假主,真主只可等中国文明。

大自然的法则古犹今也,所以若真是文明的东西,它的原理亦必定是今不异古的,先王之于天下有九服之制,自甸服侯服宾服至于要服王服荒服,将来日本我们不拿他当侯服,拿他当宾服吧,印度韩国越南等亦然。而西洋的那些国家则是要服王服荒服吧。因为西洋人亦至今为存有古代文明的面影,还知道第二手的数学与物理学,还记得有个神字与爱字,不比得禽兽。《山海经》里的世界,汉唐的西域丝绸路,将来中国重又做了天下之主,风光还是可以依稀想象若干似当年的。

理论学问的所在

棋理生于下棋的人

理论必要是体系化的。又,理论必要是生于修行的。

数学不能通于艺术,但你若知无理数与有理数之际则知数之与象,可通于艺术了,而无理数与有理数之际的所以然,却是要从《易经》才可来解说,在《易经》的体系里数学才是不受委屈。物理学亦是要在《易经》的体系里,才是物理学生在生生之理里。所以最是《易经》里说数与说物理说得畅遂的了。在西洋用数学与物理学不能为文明的造形,而在中国文明里用数学与物理学则能没有此问题。

大自然是一个体系的,所以《易经》的理论便也是盖天盖地盖万物的,万物是理一而形异,故微视世界的现象与巨视世界的可以相通。日本原子物理学者阪田昌一与元法政大学校长谷川彻三的对谈集里,谷川惊奇于素粒子的是点亦是波,以为与现实的巨视世界的理不可通,此是他枉为了哲学者与艺术批评者,日本人的于理论幼稚,大率如此。若微视世界的原理与巨视世界的不能相通,此就是大自然的不能是一个体系的了,这怎么会?

大自然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的,而同时其局部又各皆是一个完全,譬如一株大树,其任何一节皆蕴有着全树的生机。是故一草之微可通于春山之大,一截之水亦具有来源的怀思与前去的远意,是故文明的东西的造形皆可与天地万物齐德同光,而亦所以中国文明的理论与记事自然皆是文章的了。

现在我们也被卷入在内的西洋的世界是用数学与物理学所营造,而数学不能绝对精密,物理学更是于物不亲。我们不可以不要数学与物理学,但是要如何才好?这不是可以道德来制约科学,以艺术来与科学相补云云这一类的俗论所可有效,更不是以自动制御装置要科学自肃云云所可解决,却是只有直溯到《易经》之于数与物理,来深思其故,才可以解答得这个大难题。这才是真正的理论学问的智慧。

《易经》教了我们数并非现成有着在那里的,而是在于物之生长里而才有的,所以数是行动的,在行动里一路上延伸,一路上成定。所以凡有理数,同时都涵着无理数,无理数是有理数的生意。所以数有姿有理,数姿在于每一数的成定具足,而数理则是数的展开的条理。所以使用现成的单是观念的数来制物,不如在制物中生出数来。譬如中国的乐器,古琴、筝与三弦胡琴等皆是弹时以手指定得绝对精密的音,这绝对精密的音之姿就有着个有理数与无理数,所以说数是行动里生出来的,而西洋乐器如钢琴都是键的音阶用数先测定了的,则怎么亦不得绝对精密的音。数之理亦然,譬如作画,画面的空间与时间是随着作画而生出来的,亦都有变化无穷的数,这就是数理的了。但是你不可先用观念的数理来设计画面。

数之成定具足之姿与其展开之理,所谓数姿,所谓数理,皆是在行为里的,而这行为就要讲修行,如弹琴作画里生得数姿与数理来是要靠名手。所以理论的学问不可从修身与修业离脱。一样的数学与物理学,在西洋的就是因为离脱了修行,所以西洋的东西不能是文明的造形。西洋的东西于人不亲切,缺少造形的变化。

物理学亦与数学同,只是于用其造形时不可以离脱作者的修身与修业。数学上的事,如中国的书画名手将下笔时,看一幅纸的尺寸,是有限的幅而亦是无限。而物理学的应用,则如良工造一架穿衣镜,其木材的坚实感,镜面的澄明感,全体的重量感与安定而轻快之感,皆合于物理学,而另赋以性情,单纯大气而其无穷之姿。又譬如王羲之的字体的造形,左阳右阴,上虚下实,左简右繁,上宽下窄,物理的力学只说有重心,而重心要在何处才好,则是在于善书者的笔下了,重心不是被制定的,而是生出来的,故《兰亭序》的字的结体,皆具舒放而端肃,安定而飞动之姿。而中国的建筑物便亦类此,皆使用物理以造形而生于作者的性情。

由此可知科学的制品不真不亲,不是弊在数学与物理学,而是数学与物理学的科学化,有似祭祀的宗教化了,所以弊大了。现在出现了原子炸弹与科学公害,如爱因斯坦与汤川秀树等才来烦恼,其实乃是往常科学的制品就没有过一件是真东西。而今是我才把如何使用数学与物理学的难题来解决了。

重铨科学的三条件

使用数学与物理学来制造的东西,没有生命,没有个性,没有情思,这就是为何科学不能通用于艺术的创作了。但这是可比写字拙劣怪笔墨不好,只是因为使用数学与物理学的西洋人不高明罢了。他们只会使用数学的有理数,而不会同时使用无理数。而物理学也不是那么机械的,今世纪物理学上发现了素粒子领域的现象,等于二千五百年前希腊人发见了无理数。素粒子领域的现象,万物有其绝对的信,而在途中的现象却是像庄子《齐物论》里所说的“方非方是,方是方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就是物理学亦可通于艺术的了,量子论就曾题了个头。但是可惜他们被科学这两个字所误了。他们用科学方法来扼杀了数学上的无理数与物理学上素粒子现象的发见所启示的。

汤川秀树揭出科学方法的学问理论必要是具备三个条件的:一、抽象性,二、普遍性,三、可证性。

但是科学的这三条件都有疑问。

第一,抽象性与具象性之间的关系没有说得明白,以科学的抽象的方法来做具象的造形,其间总缺少了一样东西,难怪其制品没有生命。老子以无与有,儒家说性与命,佛教以空与色来说,就比科学的说抽象具象高明得多了,不知一个无字、物性的性字与空字,而来讲抽象,科学方法在这点上就先落第了。

第二,科学方法并不能是普遍性的。以科学方法只可发见物的现象,而不能知其故,牛顿力学与普兰克的量子论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为是说明了物之原故,其实亦皆只是说明了物的现象而已。汤川秀树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疑问:素粒子背后是什么?但他执着于要以科学方法来求解答,这就不能了。所以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发见的天体许多现象如准星、黑洞等皆不能解说其故,不是将来慢慢的可知其故,而是大自然的有一面为科学方法所永远不能到达的。

第三,科学方法的可被证明是可再现,如机器何时都可以制造同样的东西,但是你不能再制造一个汉朝或又一个辛亥革命,你也不能又来为一篇《赤壁赋》。

以上可见科学方法的三条件都是虚伪不成立。这三条件:抽象的、普遍的、可证的,是要《易经》的学问才能够。所谓抽象的,是惟存在于天人之际。所以普遍性也只有易之理配说“范围天地而不过”。可证性是“是故易逆数也,以知来物”。

《易经》的这三句话只是需要解说。

第一句,抽象性是在于天人之际。

科学上说的抽象,譬如数学上的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用这圆来制品,那器虽然有形,也是虚伪的存在。原来用科学方法作成的世界全盘是虚伪的存在。而惟有《易经》里说的方圆的圆却不如此。《易经》里说的圆是像名画家画的圆,名陶工在辘轳上转出来的圆,看似不很圆,却正是极圆,再没有比这更圆的了,这圆才是实际存在的。不是现成有着这个可以之造物制器,而是只可在造物制器中才生出这圆来的,所以这造物者制器者真是要有本领了。画与陶器的圆不很圆而极圆,极圆是天然,不很圆是人,所以说是在于天人之际。而这画这陶器所以是最真实的存在了。文明之世万物皆真。

当初是有了这样的成于天人之际的圆,把来叫名为数学上的圆的,而后来西洋人把数学上的圆从天人之际来离脱了,及落入于科学,物理学亦然。数学与物理学之落入于科学,如祭之落入于宗教,科学与宗教皆不可以建国。科学所营造的是虚妄。希腊彼时数学尚不完全离脱人的修行,数学者毕达戈拉斯教团就是讲轨仪修行的,希腊人讲到数学多有与神联在一起的。是希腊以后才数学与人的修行完全离脱的。惟在中国数学与物理学一直不离脱人的修行。科学方法说抽象,《易经》亦说形而上,而一个是没有内容的,一个是有一个觉字为内容。孟子说“是故先王制为方圆,而器不可胜用也”,方圆同理。自然界的万物皆成于方圆,但没有一件事极圆极方的,画工陶工知此理,所以亦能做得不很圆而极圆,不很方而极方,圆者飞扬,方者廉立,方圆是有德性的,所以营造得文明的器物。

第二句,普遍性是在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数学与物理学亦要自觉是在于这五基本法则的体系中,才可以万物皆数,此数是活的,万物皆理,此理是活的。乃至文章亦是数,亦是理,要能知文章之数与理,才亦知何谓数学与物理学,而不是可以数学与物理学来创作文章。万物皆在大自然的一个体系中,所以诗人见一枝花,可以遍于万物之理。数学者与物理学者亦要是诗人,否则你的抽象的理与有形的物即已有着一层间隔,如何普遍得?

原来看理不如看物。譬如天地间之理来看一枝花,你未必能知花。你只顾茫然的看花,要等你有朝一日忽然在这花里看出了理,才为真知。你看出的也仍是那个天地之理,但它是带有色的理了。这里就有你的创造,所以你欢喜,觉有所得呢。数学固然是可以通于万物,但必须是包括无理数与有理数的完全数学,这完全数学要修行才会,譬如作画与作陶的绝对圆,绝对方,与三弦名手弹出绝对精密的一音。物理学也是如此。庄子说见弹而求炸鹌鹑,计算得太早了些呢,数学与物理学都不过是弹,你还要会打弹。

论普遍性,文章之理远比数学物理学的理更有普遍性,然而文章之士不可与言治国,因为政治与文章之理虽一致,形却各别,理要通得过万物之形。若通得过万物之形,就是万物可以一统和谐了。而西洋用数学物理学所营造的物物却是抹煞了物形的个性,使之屈服于数理物理,所以不得和谐,冷峻各自,不得统一。与此相对照,《易经》的说数,说卦象与器物的造形,完全是别一境界了。

第三句,可证性是在于大自然的意志的约束,有其目的性,但路上通过阴阳变化,多有偶然,如天之约束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但时间上也许略有些出入,而且周朝之后出来了汉朝,不是可以再现周朝。而科学方法的可证性却是制造得出同样的东西。今乃至学校的教育也用科学的方法,毕业出来的学生都像机制品的没有个性,这叫做可证性吗?文明有一个信字,数学与物理学也是因于这个信字,而科学方法的可证性却是把这个信字来马虎化了。数学与物理学要与人的修行相结,才能发挥其于物的信。

在制物造形的思与行

惟大智慧人能提出一般俗学者所不感觉的问题。日本柔道十段的三船氏说:“我只是比人能思省什么是柔道。”世界的数学者冈洁在日本天皇面前受文化勋赏时,天皇的垂询即为“数学是什么”。冈洁与写《秋瑾传》的小说作家武田泰淳对话,武田把数学与自然科学混说,冈洁叱曰:“数学不是自然科学!科学又哪知自然!”武田一惊,曰:“啊,数学是最高深的了,先生真是做了伟大的成绩。”冈洁怒曰:“我若下世为人,再也不做数学者,数学所能到达的太浅了。”

在于西洋,除了二千五百年前毕达戈拉斯因碰上了无理数,而对数学的信心摇了一摇之外,至今无人去想数学是什么。还有物理学是东洋得物理学诺贝尔奖第一人,发见介子的汤川秀树在他的著书里写道:“物理学上徒然发见了素粒子领域的现象,而不能解释何以会有如此这般现象的存在理由。物理学竟是并不能对应得自然现象的。物理学原来并非学问的主干,而只是一个旁枝而已吗?物理学今已到了尽头了,今后十年至十五年可以要做的都已做毕,再下去纵使还有可做的,也已与基本问题无关了,物理学所不能到达的总归是不能到达的了。”最后汤川提出了“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的背后是什么”的问题。

以前毕达戈拉斯碰上了无理数而为数学的限界感到了惶惑,这是真正的大天才者才能有的惶惑,而现在美国式的俗学者却说是有了微分与集合这一类方法之后,无理数的问题已不再存在了。物理学上汤川的惶惑是毕达戈拉斯以来仅有的大天才者的惶惑,然而随即有一般俗学者在用旧唯物辩证法的改进逻辑学来新订了素粒子的构成与转换表式,说素粒子的生灭其实还是不过物质在变转,说素粒子现象的似是物质又似非物质、不可逆而皆可逆的难题,只须把来标定几分之几是物质,又几分非物质,用四舍五入的辩证法而得解决,还有可逆而同时非可逆的现象亦是可用相对论的方法来处理得的,俗学者就是这样的把大天才者提出的问题来掩没,好又安心。他们最怕大天才者抉开一道天光照进屋子里来。

汤川此外还更提出了一个现实的大问题是科学的进步发明了原子炸弹,科学又泛滥了工场与农药的公害,但是又不可阻止,也不能阻止科学的进步呀,他感到非常深刻的惶惑。他与爱因斯坦等号召组织世界联邦,企图避免核兵器战争,他不知此外还可有什么好方法。

冈洁与汤川皆是提出了问题而不能解答,我今竟能来解答了,只因为我是发明《易经》的中国人。这问题的解答是在数学与物理学要与人的修行相结合,以此使数学与物理学有色,这就是创造了。新石器时代发明数学与物理学,当初就是有象与有行为的,但在西洋,是从希腊时已开始离脱了。所谓数学上古来的难问题,一、以圆规与三角板求角的三等分问题,二、立方倍积问题。两者其实都是可以行为来解决的,譬如把一张纸折三折就可以把角来三等分。又譬如用一块泥土来捏就可以捏就立方形的倍积的。而他们以为必要用几何学来演算才是真的答案,那是偏执。

数学是理论的,理论比事实更真,此原是学问的大信。一件东西,它虽现摆在你面前,你要能把它的存在之故有一种说明,你才是知道它,它才是的确存在着了。否则也许只是一个幻象。这是文明人才有的想法,前此旧石器人的是图腾,没有说明原故。新石器人开创了文明才有神话,神话是说明人的由来与天地万物的原故的了。以后更作理论的说明,这才是学问化了。人以理论来定大信,原来是有着这段历史的。但是有理论所行不去的怎么办呢?你若不能否定那理论,你就只可否定那事实。希腊人以为不能以数学方法处理的都不算数,这就是希腊的学问精神。今汤川秀树的亦还是这学问精神,他说他不读宗教的经书,因为读到行奇迹处不是科学者的他所能接受。但是这又并不对。

原来理论与逻辑有着一间隔,而逻辑与事物又有着一间隔。后者的间隔更大。佛教的相宗讲理论,即是指出了这双重间隔。结果佛教否定了事物,不合于理论逻辑的事物只是幻象,你当它在着,那只是你的妄识。但没有事物可合可证的逻辑理论也是个妄识。希腊的是一种苟且的理论学问,而印度佛教的则是理论学问的夭折。

何谓理论与逻辑有一隔?理论因于逻辑,逻辑因于自理与公准,而理论不能说明逻辑的此自理与公准,譬如几何是一种理论的学问,有几何学的点线与五自理,而以几何学不能求证那点线与五自理的何故如此的理由。又,数学上的相等不相等的几条公准,也是不能以数学来求证的。此处即是数学这门理论学问还欠着一个自觉。又何谓逻辑与事物有一隔?逻辑在明是非,但现实的事物有方是方非,方非方是,然则逻辑倒是要被纠正,理论倒是要因于事物,不因于逻辑了。但此事物又被谁证明其不是幻象妄识而是真的呢?这个问题西洋人一直不能解决,而放置着不管,就成了今日西洋社会的营造全是沙上建塔。印度人也不能解决,所以后来印度人就根本没有建设。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也真是险着。你若不要理论学问化,就像许多古文明国的只有灭亡,而你进行文明的理论学问化途中,若第一道关隘第二道关隘通不过,你就不是走小径斜路,就只有停止了,打回头了。西洋的是走了斜径,印度的是折返了。

惟有中国文明理论学问化顺利成行。《易经》与孔子之教是以人的修行来把理论与逻辑之隔,及逻辑与现实事物之隔来打开,通了过去了。理论学问是知边上的事,而中国人说的知亦就是行。这行且必要是修行。与西洋的或印度的宗教的修行不同,中国人的是在理论学问与制物行事上的修行。以行为来把三角等分不是难事,但更要紧的是把这件事做得愉快,立方形的倍积用行为来作亦不是难事,而更主要的是这立方形要是有意思的。还有无理数的问题在于中国的音乐好手与书画好手轻易就解决,解决得愉快而有意思。又如物理学的难题永远运动,而在于中国文明,却是现实有永生。但中国的不同于西洋的,西洋人说的永生惟在神国,而中国的永生却是在行事与物物的制品里。大学格物致知的知是行,理论是有色的,中国的是理论学问的极致,连公准与逻辑亦只当是好玩而已,并不看得太严重。所以理论与逻辑与现实事物原来就无间然。所以中国文明能有那样伟大的造形,自制器以至于王天下。

孔子所称好学

希腊数学之祖泰利斯从埃及的寺院学得几何,而中国是孔子从周柱下史老聃问礼,那边的理论学问直从祭师而来,而我们这边春秋战国的诸子却从王官出,王官比祭师更是政务的,所以中国的理论学问的出发点已是行为的,知即是行,讲形而上学亦是有色的。以《易经》为首的五经与四书,及此外诸子写的皆是好文章,亦只有理论的遍在,而且是第一手的理论才可能。佛经还是文章不及。柏拉图集载希腊彼时诸家的论辩亦是有朝气的清新文章,但是体制不备,意思有限。

中国的是理论学问的极致,彻底到政治亦是教化,外国无此大教育法,他们的政治是统治。外国亦无中国的好学习法。诸子的书,讲无论何种学问皆写的是从最初的理论出发,写到了枝叶末梢亦途中随处又点醒照顾到理论学问的最初。而讲到学习法则虽是儿童初入塾亦即是读的经书,最浅的课本要算是《三字经》了,亦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是念的性命之学,重新像人类当初的直面于未知而悟得天人之理。大学者大人之学也,而教儿童就念起,而同时还有小学,教《弟子规》,要洒扫应对,以此养成感,好来格物致知。所以是从儿童就会领会得了理论学问是要生在修行里。我也是从幼时受这样的教育,所以《书经·洪范》讲建国的宪法而把五事排在前头,当时读了只觉当然,是后来看了西洋的,觉可讶异要再想想,乃更知《洪范》里说的是当然。

中国的这教学法不止是行于士,连做百工商贾的学徒,亦是一样。学徒三年出师,在那三年之中却是学的艺还简单,早起晏眠,洒扫应对,奉侍师的事可是好多,这就是为了教你手艺要结于做人的修行,做买卖生意亦要先要在广大的世景里。所以中国的百工做得出殷周青铜器那样变化无尽的造形,汉唐的丝绸商人开得西域文明。

至于士的教学法,孔子教其门人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是行为的,造形的,以进于道,没有个单讲形而上学的。柏拉图标榜于其塾门“不会几何学的不得入此”,他就只晓得几何学,六艺中书数的数。《易经》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就是造形,而道寓于造形。伏羲画卦象而文明始理论化,又至孔子而此理论始学问化。前此《书经》里皋陶说教冑子要如何,尚只一个数字,而“学”字是到孔子才正式上场。“学”字篆书“”,是小子双手玩卦爻于案上,因为《易经》是万种学问之宗。而孔子教的是建设大一统的人世的学问。

《论语》记孔子与门人问答之言,我每读,如在读的名陶工河井宽次郎的文中言陶器的意思,名画家小仓游龟的文中言画理画意,因为这在讲话的人正是在作陶器的,在画日本画的,又如听吴清源的好敌手木谷实一门师与弟子在研讨围棋的理势,而评论家则纵使说的同样的话亦完全两样的。《论语》言一个孝字,就有对祖先创始文明以来的一段历史的感激。讲一个弟字,兄弟顺行,就有着顺次,以建立人世秩序的知的喜悦。孔门又讲侍师,是因为学师的学问就要学师的人,所以百工商贾的学徒要侍候师,亦是为这个原故。

而仙枝却忽然问:“孔子门下没有女弟子吗?”她好像初次发见似的,我道孔子不收女弟子,但我也收女弟子。孔子的理论学问是男性的,原是把女人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但因历史上是学问的初次正式上场,一下子把女人掉在远远的后头了,孔子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亦有着学问女子不会的意思在内。可是自彼时以来,女人也与男人竞争,唐朝还出了樊梨花,所以我今也收你们仅仅几位女弟子的。孔子是非常理知的,他不说恶人而说小人,只是器局小而已,像数学者的看东西,他说女子亦是说得这样理知的。

中国文明是至孔子才以学问说明了思考方法。他说“吾尝不食终日,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里就是他与印度人的冥想分了家。司马迁著《史记》,自云宗孔子的作《春秋》,“盖欲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两句正是孔子的思考方法。释迦的冥想可以到得穷极的大自然,连尚未有天理,天理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要在万物的成毁中才表现,你若要知天理,只可在事物中去找,这就是要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了,一面学,一面思,如随处都有着天理,你这知所以亦即是行呢。这样的思所以自根本到得枝枝叶叶都是诗情的,亦都是理知的。佛教修行的一些轨仪不算数。希腊的单知说一句万物皆数亦不能就算数。

所以孟子说“必有事焉”,思必要有个研究的课题,是志之所向。“必有事焉,而勿怠勿忘,勿助长也”,这件事日常搁在心头,不思想亦在思想,这就颜回的三月不违仁,故孔子称惟回也是好学,其余日月至焉而已。如此我乃重新记起《易经》的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自然的运行是终古没有一刻怠忘过的,做学问原来也要这样的志气清坚。“勿助长”是等思想的新芽生出来,自然长成。

学问在革命

穷天下之际则知文明的造形,以制礼作乐。通古今之变则文明可以不灭,历劫而常新。

太古伏羲时代,是汉民族自世界文明的发祥地西南亚细亚东迁来到了黄河流域,起初对于这几于全异的新环境的物物只觉茫然,好不怀想故园旧地的,把来与现前的又比比又想想,却忽然发见了两者的物物的背后有着共通的象,是这样发明了卦爻。自此在新石器时代原来的女人文明的造形之上更展开了新的创造,即是黄帝以来至殷周的井田王制与宫室衣裳器皿舟车与文字的中国独自形式的建造,并且其盛大为世界之冠,殷铜器即是一例。那一段时期约互四千年间,中有一次夏禹治水,又扩大了范围,那治水与疆理新禹域九州的启发更有了天畀洪范,夏以后至殷周比夏以前的尧舜之世更另是一番规模,单看殷铜器即是以前所未有的。

而于是进了周末春秋战国时代,夏殷周三代千数百年来的制度文物终于摇动解体了。北方蛮族入侵,先是犬戎破了西京,周室东迁,其后约有百五十年间几于华夏全域皆在戎狄的压力之下。与此情形类似,前有巴比伦埃及文明的被侵入的蛮族所篡代以致变质,后有罗马帝国的被蛮族所灭,欧洲进入漫漫长夜。惟周末华夏得免,固然是齐桓公晋文公联合诸侯尊王攘夷之功,但当时的人们实在是把华夏文明大大地反省了一番,这里头就出来了管仲这类的政治家与诸子的思想。于是孔子提出了学问,至此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乃完全成立了。这就是以《易经》为首的十三经,主旨是要识得原理,即造形不妨毁了再建。井田可废,周朝的王制可改,但政治是教化,产业要有性情的原理则不可废,三纲五常的原理不可改,王道霸道不可不分,形式有反于这几个原理的,则只有改形式,不可改原理,因为这几个原理都是依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的。而看历史的气运,成毁之数,则是要把现状直接对照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来看。周末在蛮族入侵与井田制破坏的乱涛之中不被迷失,就是靠的这理论学问的智慧之光,而前去开出了秦朝汉朝。

汉武帝爱黄老而尊儒,汉唐的读书人大多也是像这样的,华夏第二次蛮族大入侵是晋朝五胡乱华。也是靠黄老的气概智略与之周旋,而以儒术开学校,兴农桑,正朝廷之仪与民间的秩序,为时人立大信,故能以夏变夷,由北魏而开出隋唐的新天下。文明理论学问化了则能不迷失。彼时的儒者,东晋是王导,北魏是高允,豪杰与智士是刘裕、王猛、崔浩。

但是从唐朝起儒教似乎是遇到了一个危机。以前女人始创文明,发明农业、天文、音乐与数与轮等都是知性的事,而及至要发明的都已发明了,此后只耽于把它来美化,那知性就不觉地停滞了。与此相似,《易经》为首的五经与四书的理论把文明来明明德,这亦原是知性的事,而及至都完成了,就惟有把来在生活中使之美化,而于是也不觉的把那知性来停滞了。唐朝宋朝的诗文是好,把儒与黄老来美化,但那知性也是不觉地停滞了。再也出不来像汉朝的贾谊与董仲舒扬雄这样的士了。也出不来张良王猛崔浩。所以唐末宋末再遇到蛮族大侵入,这边的应付就比那前两次的大大的差劲了。儒教的知性的光暗下去了,原来竟不只是宋儒之咎。所以这回遇到了西洋的侵略会是这样的无知,来跟了西洋的思想走。

把《易经》为首的经书与诸子的理论学问的知性来加以磨淬使之发出新的光辉的,革命者的孙中山先生是开了头,今日却要我们来发展下去。今先要:一、正文章。二、刷新理论。文章必要是汉文章,不可被西洋文学所污染是当然,但汉文章亦要分别三国以后与三国以前的文章;以三国时代为界,以前的春秋战国的文章最是理论学问的,有知性的光,文章亦如数学物理学的是自然的美,比再以前的唐虞三代的《尚书》、《诗经》、《易经》的文章别有新意。下去西汉的文章如贾谊的新书,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司马相如的赋,司马迁的《史记》,李陵的诗与《古诗十九首》,扬雄张衡王充之作,皆还是承春秋战国文章的气运,有理论学问的光,最后是三国曹操为殿。三国以后,晋六朝之文绮丽不足珍,即是理论学问在文章的美化中停滞了。惟李白是豪杰,他指出了这点。李白的诗上承司马相如李陵曹操,而李白之后遂无人能继。唐宋文章是停滞于美了。杜诗是理论学问的文章的最美者,而清新峻拔的是晏殊、苏轼、辛稼轩、姜白石,但是宋朝惟王安石的文章上接西汉。好的东西必是美的,但美化则不好了。女人文明后来只是美,是停滞,理论学问亦会如此。汉文章是到了国父孙先生才又上接春秋战国诸子的文章。

至于宋儒,是连不会文章,也不懂得美,而把儒教来安定于一种情,规行矩步的情,书斋幽香的情,以及一种迂腐的情味,这是最把理论的学问来停滞的了。难怪五四运动要打倒旧礼教。但是今我们要来复兴周秦始制礼教的精神来革新政治经济的制度,并建立新的行仪。

中国的男人聪明,连带女人亦变得英气

物有数有理,更有德

三纲五常是男人接替了女人文明而始有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今时文化人一听即笑亦不笑,不屑与言,只因为外国都没有。但若换言外国的大总统带领百僚,父亲率领儿子,夫妻同行,由丈夫开路,这你就听得入耳了,三纲的纲字亦不过是这领头之意。可是细看来,中国的与外国的大有不同。一、三纲始于夫妇,而外国的夫族叔侄与妻族的叔侄不分,此是其男人的地位并未确立。中国由女人文明移渡到男人为主,即由女娲移渡到伏羲交代得十分明确,所以《易经》说夫妇定位为人伦之始。而外国的男人没有像中国男人的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由女人为主移渡到男人为主这一段的交代很暧昧。外国的这一段交代是含有力的征服与支配在内,男人征服女人,父亲支配儿子,国王威镇群臣,是斗争的关系。所以这关系会因于力的变动而变,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夫妇之间,由专制到民主,必然要走到以宪法规定权利。

惟有中国的三纲是宾主之礼而行于君臣父子夫妇的尊卑亲疏,所以没有因时势而专制与民主的话。君唱臣和,如云舜唱卿云,群臣和之;父唱子和,如云鹤鸣于垤,其子和之;夫唱妇和,如云夫妇如琴瑟和鸣,琴鸣而瑟和之也。君父夫的唱都有一个乾者创始之意,非比外国的是行使权力。臣子妻的和都有一个坤者大顺之意,非比外国的服从。所以中国的三纲是要讲天地自然之道,与外国的政治与家庭在开头上、在根本上就不同了。这是中国人有把文明与大自然来理论的学问化了才会的。

而五常是说明三纲的。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加上兄弟朋友二伦,而为始的夫妇一伦即说是“妻者齐也”,此一齐字通于其他四伦,都是宾主之礼。因为三纲五常是合于大自然的,所以宪法《洪范》讲五行讲祀,再讲政治君臣,是把人事置于大自然中来说的。而西洋宪法则光秃秃的只有人事,讲的权利义务。

所以革命亦只中国能有,中国文明的天子是绝对的,而可以有汤武革命。但仍无损天子之为绝对的尊贵,此在日本人简直不敢想象。这就是日本人的不能有文明的理论学问化,理论化是要把君德从特定的皇室的形式超离出来。宗教者的拒绝理论,亦同于此,因为理论是要把神亦从特定的神名超离出来。外国人怎么的亦不能明白中国人的极似无神论而信神,与中国人的革命而尊王。

理论始于抽形。从万殊的物体抽形出来而有象,又从万殊的物体抽象出来而有数与理,数与理遍在于万物,习而用之以对应事物,是为数学与物理学。但是万物于数与理之外还有德,如云竹有君子之操,牡丹有美人之姿。德亦要从万殊的物体抽象出来观得之。《易经》于言数与理之外,更把物形背后的象总约于八类,万物之德备于八卦象,动而为六十四卦的情绪与操守。于是又把八卦象来抽离了而总约于阴阳之德,最后更趋离阴阳而总约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冈洁称之为大自然的善意。

万物始于此大自然的善意,故万物皆有德,行于八卦象而为八德。如乾为天,其德大始,坤为地,其德大顺,离为火,其德明丽,坎为水,其德柔润,艮为山,其德安止,兑为泽,其德蕃滋,震为雷,其德赫烈,巽为风,其德为思。学生时代我以为大自然何有意志,人自妄臆之耳。后来才知大自然意志是有的,故万物皆有其约束,水必是水,石必是石,草木自苗成长至开花结实,皆照预定的目的。今世纪的发见,核子的团结,其相互间的引力强极了,但若过了一定距离,则引力变为斥力,为保持原距离,此即是有意志的了。银河宇宙的秩序亦是有大自然的意志在维持的。学生时代我又以为自然界原无美丑,人的主观以其为美为丑耳,这亦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自然界之物自有美丑,而以美为主。是故八卦象的底子都是贞吉。

西洋有苏格拉底言真善美,基督教说信望爱,但是都不知大自然有八卦象的八德。此八卦象的八德更动而为六十四卦象的六十四德。中国文明的造形与行事即是要叶于大自然的此八德与六十四德。六十四德这里举其开头的九德为例:

乾、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 君子以厚德载物

云雷屯 君子以经纶

山下出水、蒙 君子以果行育德

天与水违行、讼 君子以作事谋始

地中有水、师 君子以容民畜众

地上有水、比 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

风行天上、小畜 君子以懿文德

上天下泽、履 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

而只此已可注意到,理论起于抽形,更进而抽象,物有数有理有德,三者皆是抽象的东西,数与理是一定的,可被度量而知,可以逻辑而知。而物之德则不是可被度量与用逻辑来知道,而是要以修行,如婴儿、女人、诗人、庸人,其知花之美之德,各人不同,物之德不像数与理的一定于大家知道了都一样。于物之数与理不必要有做人的修行,所以凭数与理的制品没有德。德必是修行的。

物有德始可以盖情

《易经》“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万物都是生成的,一块石一株草都有它的在生成历程中意志与息的所思,这思就是德了。凡文明的制器,如一件好陶器里便亦是有着思,不一定是在思的什么,单是有着思似的。这就是器之德了。凡器皆有数与理,但必还有德,才是文明的东西的造形。

以前新石器时代女人始创文明即是悟得了这物之数与理,与物之德,所以天来的做得了文明最基本的那几样发明,农业、天文、数学、音乐、轮等,那时过的日子样样都是好的。原来物之数与理与德三者之中,最难知的是物之德,而女人竟轻易就感知得了。女人最得意的亦是这个,因为感知了物之德就凡百所为都有性情与美了。但是女人文明于数于理于物之德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不知其故而能发见,这才是真发见。而因最得意于发见了物之德,乃倾斜于其美,如科学的技术之是数与理的末梢,美乃是物之德的末梢,如此,史上的古文明国经过千年之久,有的就渐渐停滞而灭亡了。

于是巴比伦那边也与我们汉民族这边有男人起来把女人文明来理论学问化。巴比伦那边是把物之数与理的来开始理论学问化了,但是把物之德无办法,因为不能用处理数与理的学问方法来处理物之德。以后传到希腊,再传到今天的西洋,根本连不知还有物之德是学问的研究对象了。

却是要用《易经》的卦象的方法来处理。用数与理不能盖物之德,凭数学与物理学的制器全然没有德。但能知物之德的则盖得住数与理,如好的陶工的作品里能把有理数与无理数一齐用,把对称与非对称一齐用,而皆在于物之德里,这件陶器全体都只是一个思字。做数学与物理学可用冥想,而做物之德的学问却要以斋戒禊祓。数学上的物理学上的发见必伴以强烈的欢喜,但至把它写成了方程式之后,那大喜就消逝了。而物之德的学问则如舞,每回舞时都欢喜。同一人于数学的或物理学的同一个结论没有做了又做,做了又做的,而同样的舞可以舞了又舞,舞了又舞。

数学的、物理学的同一公式,再做也是同一的,而有物之德的作品如陶器书画,虽是同一的样式的亦没有一件是相同的。数学与物理学有重复,而有物之德的作品无重复,因其是有生命的、创造的。而数学与物理学的作品则只是数与理的复制,没有生命,非创造的。惟有物之德的学问才可使数与理也一齐都成了是有生命的、创造的。所以世界上惟中国文明是理论亦皆成文章,日用器物亦皆是美术作品,这是西洋要学亦学不来的。日本是其日用器物能皆是美术品,但是日本人亦不能把理论写为文章。

当初观物之数与理并不是与观物之德分开,如《易经》就把三者只作为一体的格物致知。后来西洋是不问数与理之由来,惟循其末梢而前进,此所以与观物之德分离了。巴比伦以来男人的数学与物理学盖不得物之德,亦即是不能对应女人文明的情绪的问题,不能使女人感服,所以他们那边的男女之间的态度总是怪怪的。惟有中国男人做的《易经》的学问把数与理与物之德连同女人文明的情绪问题一括都解决了,所以世界上惟有中国的女人是心悦诚服的敬重男人,倒是男人在说妻者齐也。二千五百年前再有哪一个民族的男子对女人是这样说的呢?因为有《易经》的理论学问,中国的男子是智者,所以世界惟中国的东西有男人的这理论学问的智慧的光辉所照,亦出落得带有男性美似的。

物有象始可以盖色,盖情盖色而后女人服于理论的学问

物之数与理原是当初新石器文明悟得了无生有之际所发见的,如几何学的点有位置而无面积,是所谓抽形的,抽形并非没有东西,其实应当说是无形而有象,无面积是无形,有位置是有象。《易》之卦,乾一坤二屯三,三生万物,最初的乾一原是阳一,阳一阴二,而阴阳无形象,乾坤亦是无形,但是有象的了,故自然数的一是有象的,而几何学的点则在于卦之爻,爻之位是无面积的。今虽不妨泛用抽象这句话,只是要晓得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内情。而西洋人于几何学的点线与自然数惟应用之而不问其故,他们不知其是无形而有象的,所以只把来当作符号。符号虽非物质的而有形式,西洋人的宇宙观都是“有”。文明在于“无”生“有”之际,而西洋的东西却是唯物质的与形式逻辑的,都不是具象的,所以他们所营造的都是空亡。

所以真正知道所谓抽象与具象的惟是中国人,日本人亦知,但是不能像中国人的把它来理论的学问化。这点是老子与庄子说明得最好。老庄的理论学问一面是知物之象,“执大象、天下往”,一面是离物之形,“超出乎尘埃之外”。有象,故老庄不同于佛教的物质否定论;离形,故老庄不同于西洋的物质肯定论。

原来老庄的是求物之象而不止于象,却是还要求象之先,卦象之先是阴阳,阴阳是气,阴阳二气之先是大自然的混沌寂寥,然而其中有信,其中有物,此信即是大自然的意志,此物(并非物质)即是大自然的息。老庄把天地万物如此追到了最始,然后又一路演绎下来至于物之形,超离物形并非不要物形,只是不可拘于物形。譬如龙者君德,龙与君皆是乾象,你要不拘于物之形,才能如能与君虽异形而同象,但你画龙,必要有龙之形,通过物之形而至物之象,否则你的知识只是一堆符号。

西洋人只画形,画来画去画不出来意思来,于是想要脱离物形的画法,画了出来的什么物形都不是了,却又只是符号。连西洋的数学与物理学亦只是一堆符号。毕加索不要符号,但是不知物有象,他画物形的特征,把来夸张,但画出了物形的特征亦画不出物的意思。西洋画家结果绝望了,到头死心贴地来画照相画,完全投降于物形了──只是物形的。

而中国《易经》之教是通过梅花之形而画出梅花之象,与象先的气韵,这就要讲智慧功夫了,这里可有无穷的修行,自格物致知而至于正心诚意修身。中国的一书家,一画家,以至于百工手艺者皆是这样的在作业中修炼得自己的人眉清目秀,作品自然是有意思的,是真的存在。惟他们多是这样的行之而不自觉,还要大学来明明德,把来理论学问化了与更知其所以然之故,则可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文明的凡诸造形皆在了。而西洋人因其开始即于理论的抽象云云不清楚,不知即于物形而至于物象与象先的作业修行,所以后来索性交给自动机械去做了,他们根本不知有物之德。

孔子作《易·系辞》曰“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日月星辰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皆是器而道存其中矣。老子广之,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而亦于物之形与空间时间很有兴趣地加以说明。庄子更说明万物自无至有的一个飞跃的“机”字,与天籁与物类万形之所以成。老庄是从《易经》直接体会得了文明的东西在于无生有之际,故老庄一面说不要五色五音,不要奇巧之物,不要政治,不要战争,连度量衡亦不要,一面老庄之徒却正是做这些事的大知者。

抽象化云云是理论学问的始点,而终至于关系其民族的文明体质与兴亡,所以要加以克明的分说,但我说得啰嗦不清,不知有志的青年可能把来说得更明白些。原来巴比伦那边是发见了物之数与理,而没有发见得物之德,他们以数学与物理学来作成的造形,是靠结托于彼时的女人文明,所以巴比伦的东西还是好。而且也新有了若干的男性美。但后来到了蛮族取而代之,丧失了那女人文明的美与仅少的男性美,只采用下半截的数学与物理学,而结托于蛮族的情绪,以为营造,直到得今日的唯物质的与符号的西洋,人与物之间交涉都委托了自动机械,人与物终至于完全没有感,没有亲情,没有怀思了。

数学与物理学你纵使没有其当初发明时的智慧的光,你只学得其迹,亦可以当作工具来应用,而且数学与物理学不讲生命亦可以组合出层层的符号方式来。但是民族的情绪非可学得,所谓言物之数与理之学容易习得,而言物之德的学问不易学得,因为学时要从天地之始学起,而那是要悟识与即于物的修行的。如美国人学日本的茶道与能乐,做得再好也只是像接木而已,接木不传代。若不是太古渡洪水开了一悟识,且更开创了理论学问的民族,是怎么的亦只知要求物之德与即于物而修行的。所以《易经》西洋人决不能学得,惟日本人可学得中国《易经》的卦爻,但亦没有中国的民族当初发明卦爻与系辞的悟性,民族的那悟性,是当时若不曾有得,就永远也不能有了的。所以日本学了中国的东西与其理论学问,也不能有中国的男性美,因为那男性美是从中国的男人发明理论学问时的那悟识而来的,不是循中国的理论学问之迹就可以有男性美的。

所以好的理论必是自然成文章的

得诺贝尔物理奖的量子力学的完成者海森堡想要发见宇宙的最终方程式,那算得什么?《易经》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为底子的八卦象与六十四卦的卦爻才是宇宙的最终方程式呢。宇宙的基本原理是可以一下子都发见完了的,数千年前《易经》所说的,虽今日有素粒子与天文学上的种种新发见亦都被其盖住,逃不出它的范围,但如年年开出的新花的可爱。首先是阴阳之理已盖住了素粒子,如素粒子的非对称现象,即是阳奇阴偶的生成途中的一节一节的参差。素粒子的如物质,如非物质,即是因于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形,在此生成途中之故,诸如此类,现在的物理学者与天文学者所感到困惑的今世纪新发见的物理学上的与天文学上的诸现象,只要肯加以思索,皆是可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易经》的系辞来说明其故的。

以前我以为科学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岂知数学上也是异议纷纭,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更多妄猜臆测,如反宇宙、准星、黑洞、中性子星云云。他们的对于星的寿命的算定亦多不准确,大概是少算。过去物理学与天文学史上都没有像这样纷乱过的。原来科学的只是现象的记录,还要有与之相对应的哲学,而今世纪新发现的素粒子现象与银河宇宙的现象有非旧说所可对应的,他们这才困惑了。困惑总要求解决,于是他们或则把这些新现象来曲解,硬扳回来使之合于物质不灭论的旧说,如阪田昌一的素粒子构成表,又或则于不能解说的,便臆测来妄造现象也可成为一说,如黑洞,及关于准星的云云。

知识易学,智能难开。今世界虽科学上新发现了许多事实,而西洋人不懂的还是不懂。素粒子有阳子与阴电子,阳子与奇数的活动力比阴电子与偶数的激烈,而他们的物理学家亦还是不懂阴阳。他们只把阴阳当做物理学的又一种记号表示法来分类而已。他们还发现了宇宙线最始惟有阳子,宇宙线像瀑布的飞溅倾泻而下,一段段,一折折,而阴电子中性子等是在这途中才出现的。但是他们即使听了《易经》万物始于阳,成于阴,阳一阴二,又阴阳错综而有三,三生万物的道理,也决定不懂。

素粒子是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中飞出来的,星辰之始亦是与素粒子的出现同理。但是西洋的物理天文学者仍旧不能懂得宇宙是有生命的,却来臆说准星的出现,是极广大极广大的宇宙空间中散漫着的极稀极稀的素粒子,忽然一阵收敛而成,那收敛的速度是比光的速度更快云。但物质的东西是没有比光速更快的,因为光速是大自然的息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不是物质的息无速度,是成了物质才有速度,物质的速度是有限制的,而光子将是物质犹未是物质,有速度而限制最小,所以光速是最快的了。西洋的科学者原已知道光速最快,但是不知其故,现在却来臆说太空中素粒子的游尘收敛为准星时,其收敛的速度比光速更快,这是连到他们所已知的那一点点知识也把来又不知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臆说呢,因为极广大极广大的宇宙空间里散漫着的极稀极稀的素粒子游尘若非比光速更大的速度来收敛,不知要收敛到何时,只怕要几百亿年的又倍几倍还无从想象呢。还有他们的银河黑洞的臆说亦与此同类,说什么连光子亦被黑洞吸了进去云云,还有关于中性子星的臆说。虽然他们之中亦有异议的,但是异议者亦与臆说者一般不知宇宙物质生成之理,双方都是半斤对八两。

如果教他们读了《易经》呢?他们现对着阳子阴电子亦不知阴阳,纵使读了《易经》亦还是不能懂得的。因为知识易学,而关于悟识边上的事则不可能学会。人类史上有过两次开悟识的机缘,一次是距今约一万二千年前渡洪水时,又一次是距今约八千至二千五百年前。一个民族若于那两次都不曾开过悟识,即永远也开不得悟识了。他们的科学只可做做发现的记录,时髦的说法是情报学。

感而格物,格物以致知,致知的途中是感成了情,数学与物理学天文学与文学一般皆是生于感,而行于情的。这感与情是悟识。而西洋的民族不曾开悟识,他们的是图腾巫魇的无明的情绪,拿来与他们从文明的民族学得来的数学、物理学、天文学等合不来,所以他们做这些学问要离开情绪,这即是所谓科学化,数学物理学天文学与感情不再是一体的了。然而他们用科学作为方法来作器物与制度的营造时却又是与他们的无明的情绪相结合,又则当发见了自然界现象与他们的旧观念不合时,他们就手忙脚乱了。那旧观念,亦是西洋人一直到得今天的基本观念,宇宙都是有,都是物质的信条,还是从古代希腊人传下来的,可是于今世纪新发见的自然界的诸现象却对应不来了,所以他们要来曲解臆说了。

西洋人于太古渡洪水时第一次开悟识的机会若是不曾开得,便以后理论学问的第二次的悟识也是开不得的了。而虽是日本民族,他开了第一次悟识,但是不曾开得第二次的悟识,也到底难望其能懂得《易经》。我以我自身的经验发觉到《易经》是开理论学问之始,却不是以理论学问的方法去懂得《易经》的。这就是读《易经》最难的原故了。

旧时日本的儒者读《易经》亦研究得很深刻的,但只爱习其文辞或耽信于其占卜,他们并不有觉于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之始。倒是剑道的人从其修业而悟得了阴阳。但要读《易经》,还要从理论学问的修业去悟得。世俗以为武术与百工手艺是修业,而学问则只是知识的习得,理论学问可被应用于多种修业,其自身却不是行,殊不知理论学问之始,知即是行。所以虽是日本人的汤川秀树,他亦不知以易之理来解说素粒子的诸现象的存在的理由。因为《易经》不是被应用的,而是要你去悟得理论学问之始,悟得了,你才能自己来发明解答,然后去照对《易经》,竟是与之相合。你若只读《易经》的卦爻与系辞,你必定一无所得,乃至连有所得嘛无所得嘛亦不知道,你却是要与伏羲在画八卦时,与孔子在下笔写系辞时的同样开了历史上始创理论学问的那悟识,才算得数。你要是与伏羲孔子一淘发明易理的,如此你可以对《易经》的这里那里只消瞄得一眼,心里只觉满满的,又有些切切然不忍多看。这是我读《易经》的经验。我自己发明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当下还不知这是从《易经》整理了体系化了出来的。

老庄是与造化小儿共嬉戏的男孩

老子庄子的功绩就是与《易经》的作者同站在理论学问之始。老庄不应用《易经》的话,而自去发明了无与有的理论,讲人的法则、地的法则、天的法则,总法则是因于大自然。讲大自然有意志与息,大自然是像锻冶匠用的风箱,抽动吹出息来,是生万物。讲万物的变化流行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是方非,方非方是,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二千数百年前老庄的这一番话,就把今世纪发见的素粒子现象的所以然之故都来解开了。又讲,虽然这样变化莫测,却又是万物自有大信,此信在于物形背后之象,老庄这样的提出了一个象字、信字与息字,这三个字就完全而又简明地解答了汤川秀树所提出的“素粒子领域背后的是什么”这个大问题了。

万物的信在大自然的意志,万物的变化在大自然的息,这信字与息字,老庄的远比孔子在《易·系辞》说的更是原始的。再就是象了,孔子说了八卦的卦象,却是得老子更来说明了象之所以然,老庄更把卦爻的时与位直接以万物的时间与空间来说明,亦可说是直接开了物理学。孔孟多讲人事,而老子讲物之形之势,庄子讲物之同异与变种。庄子又特别提了一个机字,始动始生之机。所以老子庄子这两部书可作别篇的《易·系辞》。而老子根本不涉一个易字,庄子则只在《天下篇》里提了一句,孟子亦少提,他们原来是在理论学问的最初处偶然与作《易》的伏羲孔子相遇,连寒喧亦少叙。

庄子而且提出了天地成毁的一个毁字。周末春秋时夷狄入侵的程度,并没有到得像北欧蛮族入侵所加于罗马帝国的那样的大毁灭,春秋战国之世虽然诸侯相灭,亦是有亡人之国而不灭亡其民,没有像希腊的攻破了特洛伊城连众民亦几于杀戮都尽,然则庄子的这个毁字的观念竟是怎样来的?他的是从直感而来的。一句天地成毁,顿觉心胸更加扩大了。其后中国遭有几次大毁灭,如汉末的大疫病与黄巾之乱,晋末五胡之乱,赤地千里,而人们都能跌宕自喜,与造化相戏顽,又开出了新朝。老庄的正就是汉民族的这聪明。释迦说劫毁,但其结论根本否定了万物的成就,这就不及庄子了,庄子的说成毁是有着老子所提出的大自然的一个信字的。他说:

天地果有成与毁欤?无成与毁欤?有成与毁,是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毁,是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之鼓琴也,惠子之据梧也,二子者其庶几矣。

中国史上的革命就像昭氏的鼓琴,弹出天地成毁,而一面自己心知其意(天道与人意),则像惠子的据梧以思了。而日本人则虽这次大败战几乎亡了国,亦还是不知有天地成毁的一个毁字。西洋史上更大毁灭相踵接,而西洋人亦不知劫毁的毁字。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样的理论学问。

庄子是连今世纪发见的银河之星的成毁的现象也知其故了。量子论的现象,相对论的现象之故,老庄的书篇也都说明了在那里。问其何以能如此,答:因为老庄是站在理论学问的最始处看万物。是像前此女人文明的发明天文、数学、音乐、轮的一般从最始处出发,不是以理论为手段来发明,而是以直感。

逻辑与数学不能对应物的不连续的现象,而佛教乃以逻辑否定物的存在,临了却又掉转头来否定逻辑,以证明其万法唯识。但既否定逻辑,则前此以逻辑所否定之物的存在即应得昭雪。你既执定物是不存在的,则你也不能感,因为感必是于物。所以佛教不说感而说观。但佛教最大的失败即在其唯识而非感。

《易经》与孔孟与老庄皆没有说过一句否定物,所以老庄的超出物表不是佛说的解脱可及。西洋的唯物当然不足与语。连日本人的女人文明因其重色,所以日本人他们亦惟有于老庄到底是不懂得。老庄的超出才最是男性的,他对女人亦太上忘情。

中国人的大事是政治礼乐,而老庄独狎侮黄帝尧舜孔子,才觉人可以更大于政治礼乐,政治礼乐是贵在其始。中国人最得意者理论学问,而老庄说理论学问亦是重在其始。

关于男女之际亦然。日本的是女人文明,故其言恋情之美世界第一,而中国文学却超于恋情,却不是以为女人可嫌,故与佛教的完全不同,这也可说是老庄的。老庄是中国男性文明的男孩儿。

中国的女人

偕小山在乘立川开往东京的中央线电车中,两人说着话,我道:“你细看看这班乘客,简直少有个性,战后现在的教育方法与产业会社下的国民真是变得无趣了呢,像生物的起了变异。但是他们若到了海外,人家一看就知是日本人。”小山也以为然。

中国人的又是另一种变异,像大陆来日本的中国球队与围棋选手代表团男女都受了公害污染,叫中国人自己看了觉得不对劲儿,但是比起各国人来,他们还是一照眼可知是中国人。而我们最要有这样的自觉。

中国不是各国各殊之中的一国,中国是在世界上一国对万国。比方说英法德诸国各有不同,但不妨归于一个体系,惟有中国的是另一体系,而且完全可以代表。日本印度等则不能代表。五四以来的文人把中国的城市与乡村写成了与外国一般,把中国的历史上的事实与人物也写成像是外国的,只是中国的若干不及格而已。他们在文学上描写的中国男女造形、恋爱造形都是西洋式的。他们不知中国是独有我们自己的完全体系的一套的。

文明的诸造形始于人物的造形。苏东坡的咏赤壁单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一句,就顿开眼界。年轻人们来读读《史记》,才知世界上惟中国文明有这样多这样好的人物造型。而那一句“江山如画”,就世界上再没有哪一国能够的了。我还希望有人更来写出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的大智者,与各路英雄豪杰的人物造型。又就是晋末五胡之乱,变夷为夏的多少慷慨智略之士如王猛、崔浩、高允等,遇有北魏的文明皇后。

提起文明皇后,我今就专来写中国的女人吧。写世界上惟一的在男性文明影响下的中国女人。

自女娲而嫘祖(未完)

牵牛织女的与瑶池王母的传说都极美极真实,惟对女娲,却叫人有些敬畏似的,不敢加以多渲染。一个女娲,一个伏羲,一个夏禹,我的印象只觉是汉朝石刻壁画的拓本里的、白线的轮廓,黑黑的脸与肢体与衣裳。绍兴禹陵有大禹庙,我没去过,想必也是面孔黑黑的。忘记了是山西或陕西的哪个山县里有女娲庙,想象只觉是太古洪荒。但是现在我知道女娲是新石器时代女人文明的本纪,与印度的观音,日本的天照大神同在大地的春气春阳里了。

女娲却不给人是地母的感觉,虽然她抟土造了人。日本的天照大神亦没有母的感觉,虽然她有皇孙,是日本天皇所由来。观音是中国的女孩子有过房给她为义女的,但本等她是七佛之师。这里的因由倒是日本《古事记》里说得最明白。最初的夫妇伊奘那歧与伊奘那美二神,伊奘那美分娩了日本列岛及水神风神山神等,至分娩雷火,被灼伤而死,伊奘那歧入黄泉去看了她之后出来,至中濑之水禊祓,洗左目而生日神,洗右目而生月神云,是男神亦可生万物,如此跳出了女人是地母之说了。当然如此,男画师作画,这画就在他手下生出来,这生才是创造的,而女人的分娩则还是被自然所限。这是人亦能像大自然的生出万物──文明的造形。所以像中国的淡忘了女人是地母的观念,乃是非常进步的。

鲁迅有一篇小说写女娲是强大的性与生命力,她裸体而立,有一班文人在她的两胯之下匍匐钻过,以为讽刺,但只开了头就写不下去了。鲁迅的没见识,他根本不知女娲与女人文明的史实。

日本有个大川周明,是战前战时少壮派军人所崇拜的知识人三杰之一,日本败战后为战犯,在极东法庭上扬手打了一记东条英机的光头的就是他。这大川周明枉为他读尽天下之书,广有知识,而他的思想却是日本要与西洋列强一般的对世界发挥征服与殖民政策。战后我来日本到他家去见过他,他与我说的却是要创立一种母亲教,这又是从欧洲神话里的地母的观念来的。他这样博识,应是也已看到了美索波达米亚的考古,但是不知女人文明。

这两件事使我思索。

第一,从鲁迅的写女娲,可知文章最要的是见识,你造作一个思想的主题,其实却是怎样的藐小浅薄,绝对的及不得从文明的史实而来的大见识。这是我们年轻的文友都要用功的。

第二,像大川周明那样的博识,而只差于文明的一悟,就都是枉为。而这一悟,在于不会者却比登天还难。英国史学家汤恩比不知旧石器时代与新石器时代的是无明到文明的分界,但你若教了他,他亦到底还是不明白的。因为这文明是什么,是要有中国的伏羲到孔子的《易经》的理论学问才可有此一悟的。此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一悟,比起当初女人文明的发明天文数学音乐轮等并不更容易些,而是两者同样的是要天启。这一悟乃是一个民族的,亦只是中国人的,便是日本人亦不能被教了就会,更何况西洋人的汤恩比。

女娲的神话单是素朴的几句就十分伟大:

共工(水神)与炎帝(火神)战,不胜,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轴倾,洪水泛滥于天下,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敷芦灰以平水,立鳌四足以支地。

于是抟土以造人,出来的都是新人,新石器时代的文明就如此的开启了。

(编按:右《日月并明男有刚强女烈性》自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一日于东京青梅写起,至同年四月九日,未完。七月廿五日胡先生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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