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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紫罗兰盦石像

意大利夙以石像名,神工鬼斧,雕镂绝精,以严冷无情之石,乃一变而为宛转有情,诚神技也。

予生平爱美术品甚笃,而尤爱意大利石像,年来购求所得,大小凡九尊,陈之紫罗兰盦中,晨夕坐对,弥足以怡情而悦性焉。之九像者,皆意国名师所手刻,洁白如玉,生动有致。

一曰:“读书乐”。一女俯伏,两手扶颊,目注书,有喜色,似谓读书乐也。自顶至踵,长尺许。

二曰:“海滨”。一女半披纱,似为海风所袭,纱作飘拂状,女屈右臂,于首之背,持纱之上端。左手亦半屈,持纱之中幅。左胫后屈,纤足践石上,首微侧,右向,笑容绝美。像高约尺许。

三曰:“娇情”。一女作横陈状,长仅五寸许,双臂上屈,交握于脑后。右腿微屈,覆左腿,左足外露,与右踵接。面如满月,双辅有酒窝,甚媚。

四曰:“羞涩”。长称是。一女侧卧玄绒之上,叠股、两腿上屈可八十度,以右手持颔际,而呈微笑,状似羞涩。

五曰:“日下”。高七寸许。一女立短石柱侧,身微侧,金发一束,垂于胸次,左手上屈,握发,右手加额,掌外向,如蔽日然。

六曰:“爱鸽”。一女侧立,双手捧一鸽,与之接吻,高尺有半,下承石座,高三尺许。

七曰:“灯底”。一女旁立,左胫后屈,足践石,右手搴衣,高举其左手,持大石灯一,下有矫座,度其高,合三尺许。

八曰:“醉后”。一女斜倚温榻之上,两手扶头,右腿屈置榻沿,左腿加其上,足下垂。榻畔有灯,作紫色光,灯明时,娇辅微酡,如美人薄醉时也。长尺有半,下承石座,高二尺有半。

九曰:“狄更斯”。为英国名小说家狄更斯造象。和颜美髯,作蔼然可亲状。像仅半身,高尺许。

闻吾宗美权先生,亦爱意大利石像,收藏各佳品,他日有缘,当一赏览之。

(1925年6月6日 第1期)

曼歌绮舞记

一月十日之夕,朋好觞予于大东酒楼。既醉饱,老友云龛,复尼赴卡尔登舞场,云能舞,携一舞伴,盖识之大东席上者。入场时,已十时半,方有士女五六对,联翩而舞,彩色琉璃之承尘上,灯影半明,方作疏星微月之状,七月七日长生殿,不是过也。

士女之对舞方已,台上即有一俄女搴绒幕而出,披玫瑰色罗衣,电彩烛之,姿致益美。女式歌且舞,冉冉来台下,歌曰《世界方待阳光之照临》(the world is waiting for sunshine)。歌声呖呖,如啭春莺,听之神往,吾侪丁兹乱世,日在飘摇风雨中,固切盼阳光之照临也。

继以溜冰舞、滑稽舞、汤娥舞,士女亦络绎来。与予邻座者,为大陆报记者许建屏君,与儿女伴更迭同舞,敏活欲仙。云龛亦与其舞伴起舞,舞态均婉妙。女明星杨耐梅、宣景琳偕任矜苹、王吉亭同来,同舞者再。外此有声于交际场者,有王一亭君六公子季眉,与一披淡妃色长半臂之女伴同舞,并有洪君与某女士,其人行六,额际有瘢以此得名,亦舞场中老斲轮手也。

夜半,台上作“印宫秘艳”之舞,布印度王宫室之景,一女白衣珠珞,袒禓裸裎,盘族飘忽,作天魔舞,别四女则绛衣,起而和之,一男子为印王,中坐观舞。白衣女舞罢,就锦茵坐,与王相偎作亲昵状。已而一扈从以绣毯裹一少女来,蛾眉曼睬,美逾白衣之女。印王见之喜,起而狎抱之,少女低鬟亸黛,娇羞不胜。而白衣之女以失欢于王,则敛退室隅,悽然欲涕。已而少女起舞,白衣女亦舞,若争妍斗媚于君王之前者。此时此景,虽有王建宫词之笔,不能写也。

夜过午,予有倦意,遂与云龛等同出。是夜入睡,犹仿佛有曼歌绮舞,缭绕耳目间焉。

(1926年1月16日 第74期)

夫妇的公约

国际间有公约,因为国际间的事情太复杂,不得不立个公约,以昭信守而利交涉,都不听得同床合被的夫妇,也有订立公约的事。吾友杨清磬画师,有老友任君,寓环龙路,小庭花木,幽静出尘。他们是个一夫一妇的小家庭,伉俪间甚是相得。据清磬说,任君在几年以前曾续过弦,有好多人和他做媒,他都拒绝,说:“我是个已婚的人,不愿再作践人家处女,也愿意得一个已婚的女子,做我毕生的好伴侣。”好容易给他找到了一位寡妇,恰自愿再嫁,于是正式结了婚。可是他们俩都是过来人了,所以有关于夫妇间的事,彼此能体谅、能了解,而最是以动人观感的,便是他们客堂中高挂着的一张公约,约中其有十二信条,清磬只记得十条,且把大意写出来。

一、妇须剪发。二、妇之装饰服御归夫支配。三、有客来,夫妇共同出见。四、夫妇不得作颓丧语(吁叹亦在禁例)。五、夫妇每日各写大字一百,作文一篇,妇更鼓琴一次。六、夫出面应酬,不得叫局。七、凡有饮宴或娱乐之事,夫妇须同去。八、夫在外有事,须令妇知之。九、每十日须将卧房中一切布置,变易方向,以新耳目。十、每三日夫妇须更换衬衫袴一次。

以上所记,不过是照清磬所说的信笔记下,很希望任君能将公约原文写示本报,以供一般新家庭的采用与参考。

(1926年1月19日 第75期)

兰腮女士言行录

兰腮女士者,nancy女士也。其名为西女之芳名,而其人则固大中华民国之女国民也,尝有人译其音为兰腮,故亦兰腮之。友人天壤王郎与兰腮稔,日者取其最近之言行相告,用特笔之于书,名之曰“兰腮女士言行录”。

兰腮女士曩以荡佚飞扬著称海上,披星戴月,抱衾与裯,青年多暱近之。而近则敛才就范,不常见于交际场,惟星期六、星期日之夕,间或挟其女伴,一见于大华卡尔登之乐声灯影中而已。

兰腮自言姓金,而人乃称之曰“龙小姐”、曰“阿龙”、曰“龙官”,实与其姓名无关系,惟彼之生肖属龙,故人乃龙之乎。兰腮今年为二十二岁,红颜未老,已有美人迟暮之感。

兰腮之故居,在本埠西门内之西仓桥,至今尚有旧屋数椽,为彼家之产。虹桥堍下小龛中所供之蛇王菩萨,亦彼家所有。一般里巷妇妪,每向之祈福问病、有求必应之匾额,纵横都是。每届朔望,香火尤盛云。

兰腮于近三年间识一川中某名将子,颇相爱好,遂有白首偕老之约。举一女,今方两岁,已扶墙学步矣。今年仲夏,尝有人见兰腮与某名将子骈坐于法国公园之荷花池畔,喁喁软语,如漆如胶,旋携手带斜阳而去。旁观者目逆而送之,私庆此堕溷之花,从此有主矣。今某名将子已返川中,女仍在兰腮许,闻某按月仍以百余元寄兰腮,为生活之资云。

兰腮嗜赌,凡麻雀、扑克、挖花、牌九、摇宝无不能,亦无不工,顾逢场辄负,钗珥多付流水,未尝有吝色。惟某名将子所遗订婚之钻指环一,则由家人什袭珍藏,恐其断送于呼卢喝雉中也。

兰腮近崇质朴,不复御鲜艳之衣。一舞衣亦以寻常纱制,入冬一玄缎斗篷外,恒御一咖啡色印度绸之旗袍,围一丝围巾,如此而已。其峨峨高耸之云发,今已不高而平,盖亦付之并州快剪刀矣。顾兰腮于截发后,颇悔之,谓如不事梳栉,则发鬅鬙,如蓬头鬼。有时偶加膏沐,则脑后宛然如鸭屁股。故女子截发之风,实不足为训云。

兰腮尝肄业于沪西之某教会女校,操英语,如泻瓶水,隔室聆之,似发于蛮女之吻。作书以英文,亦流利可诵,兼能打字。说者谓此豸不能用其所长,而荡佚自放,实足为佳人惋惜云。

(1926年1月25日 第77期)

礼拜六的晚上

礼拜六的晚上,狼虎会由李长脚(常觉)作东,在消闲别墅聚餐。会员共到十人,牙如剪刀筷如雨,彼此各不相让。吃到九点半钟,早见那杯儿碟儿碗儿锅儿,变做了四大皆空,一尘不染,席间的谈话,庄谐杂陈,记不胜记。周剑云演讲王病侠自杀薤露园中(即万国公墓)的事,最引起同人的注意。此事报纸中还没有宣布,可算得簇崭全新的新闻了。(按翌日始见报)瞧他自备字碑,自筹葬费,擘画甚是周详。难说自杀是懦夫,但我以为此君在懦夫中,也可算是一位英雄咧。

席散后,驱车回家去,不道刚到西门,却撞见了王汝嘉夫妇和他的族兄乃寿、同事叶君。汝嘉拉住了我,说同到卡尔登去,我再三推却,谁知他不由分说,竟逼着我换了车子,用绑票式的手段绑到卡尔登。那时已十点多钟,座客不像前礼拜六的旺盛,台上表演的舞蹈,以《一个吸鸦片烟者的梦》(dream of an opium_smoke)为最美。我最初的推想,以为这一节定是调侃我们中国人的,少不得要扮出一个拖辫子的中国人来,捧着烟枪乱跳乱舞,当场出丑。谁知绒幕一揭,不禁啧啧叹赏。原来台上布着一间精室,明窗双掩,窗外有新月如钩,月光如雪,照见一个美女子,姗姗的走到棐几之旁,把一盏红纱的灯旋明了,就着几旁坐下,对小灯抽烟。我们中国人总是躺了抽,这位外国太太却是坐着抽的。抽了一会,似乎倦极入睡了。当下便有个美少年微步而来,先和伊接了一吻,于是颊与颊相磨、肩与肩相并、臂与臂相联、手与手相握,舞了一个极曼妙的汤娥舞。那种姱容嬛态,凡是《洛神赋》中的形容词,都可以搬上去形容的。这时窗外明月如故,灯影微茫,台上的舞者,台下的观众,似乎都沉醉了。夜将半,又来了几位舞客:任矜苹与宣景琳,疤六女士与洪君,叶少英大律师与如夫人,王季眉与一黑衣女士。疤六围白雀毛围巾,穿绿地白花长半臂,容光照人。洪、叶、王的舞都妙,对手方也工力悉敌。矜苹学舞未久,进步极快,已不像先前那么扶新娘子的模样了,可贺可贺!归时已一点半,拉杂记之。

(1926年1月28日 第78期)

颅顶飞血记

以世界之大,人事之繁复,千奇百怪之事,无地无之。而以病论,何止数千百种。病之奇者,亦往往而有,顾未闻有鸬顶飞血事也。有之,自海上一淑女始。女为本埠某署科长之女公子,氏吴,年十九,玉貌媞媞然,如天上安琪儿。读于启秀女学,亦以勤敏闻,其父母爱之,盖不啻明珠掌上擎也。一日自校归,头顶忽作微痒,旋洞一小孔,微有血,初不为意,以为偶生热症耳。诘旦方起床,顾顶之孔中,血忽仰飞若喷泉,高四五寸,溅溅不已,罗袜锦被间,顿如桃花朵朵,缤纷而落。家人大骇,亟以手按其颅顶,而血大溢如故。立以急足延医至,医初不知其为何病也,问以痛否,女摇手答无痛,亦无他苦,但觉颅顶溅溅有血泉喷薄而已。医愕然莫知所措,注以止血之针,血少止,而女以出血已多,玫瑰之靥,惨白如梨花,委顿枕席间,作倦极欲眠状。医命以理发师来,尽去其发,鬟去,于颅之侧面,又得一孔,血亦沁沁出,医方踌躇,而女已气绝矣。父母夙爱女,悲不自胜,痛哭如痫发,且痛其如云之发,盖付一剪,脱知其终于不起者,则殊不愿此琼花璧月之爱女,遒以光颅归重泉也。医以病症绝奇,颇欲征集同业,一研究之,以女父母坚持不可而罢。此事予闻之老友清磬,而清磬则闻之于许耿罗交涉使者。

(1926年2月1日 第79期)

严独鹤手上的三个戒指

老友严独鹤,吃了十多年的笔墨饭,凡是《画报》的读者,大概都知道他的了。谈起独鹤,可谈的事情很多,我却一切不谈,只谈他手上的三个戒指。这题目不是太小了么?然而近来很有人注意他的戒指,所以自有可谈的价值。

十年以前,我和他同在中华书局担任编辑,就瞧见他手上的三个戒指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蓝宝石戒指,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上戴着两个赤金图书戒,都是很大的。我们无话不谈,当然也提起过这戒指问题。除了蓝宝石戒指算一个陪客外,那两个金的,一个是作图章用,一个是为纪念他前夫人而设,就是他那独鹤两字,也是在悼亡后起的。后来他重续鸾胶,从新市娶了新夫人回来。我在闹房时,曾提议独鹤二字应当取消,至少也得改为双鹤。独鹤因为牌子已老,不表同意,也只索罢了。他自续娶以后,那纪念戒仍还在手,而把那作图章用的一只移去了,换上一只新夫人给他的结婚戒。戒指虽有变换,前后不过三只,去年《晶报》所刊张织云访问记中,据织云说,独鹤戴有五个戒指,实在报了虚账了。前天我在狼虎会席上,趁他伸筷夹取鱼翅的当儿,我又注意他的戒指。见那蓝宝石戒指依然无恙,而结婚戒隔壁的图书戒,又换了一个椭圆形的,上面刻有d. t. yen五个西字。d. t.是独鹤子材的缩写,而yen便是严啊。独鹤的戒指,有这些变迁,我这一篇可算是独鹤戒指的变革记了,呵呵。

(1926年2月4日 第80期)

狂欢一夕记

乙丑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夕,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因所摄《透明的上海》与《同居之爱》二新片告成,同人皆大乐,特举行一送年聚餐大会,一则为此急景凋年祖饯,而亦所以庆功也。是夕,演职员大集,济济一堂,凡百余人。先演游艺,继以饮宴,末复以试映影片与表演游艺为殿,是夕采取浪漫派的行乐法,谑浪笑傲,歌呼狎昵,均在所不禁。记者参与其盛,仿佛身在《巴黎一妇人》文学家与艺术家狂欢之集会中,有欲仙欲死之概矣。

会场系此次特别布置者,中设一台,张银幕,蔽以国旗。四壁以绉纸遍缀彩花,厥状甚怪,史东山指以语予曰:“此未来派之花也”,予笑颔之。承尘上,缀以万国旗,五彩纸灯,五彩汽球,触目皆纷华靡丽之致。诸女明星皆戾止,韩云珍、周文珠、任如珍均作艳妆。黎明晖但御玄色旗袍,绝无华饰,戏以一男子之尖顶缎帽加其首,则王元龙之物也。杨静我御绿色旗袍,憨态可鞠。外此有一萧女士与魏佩娟(秀宝)女士,魏以双靥有酒窝著,而亦工跳舞与京剧者。

游艺中之滑稽可笑者,有王元龙之印度舞,冠白帆布之冠,以稻草束腰际,四垂作流苏状,墨其面,手持巨杖,盘旋跳跃而出,或仰或俛,如痫如醉,狂舞可五分钟,始入幕而退。赵品章之猴舞,亦殊可噱,赵饰猴,王元龙饰耍猴者,黎明晖鸣锣为导,猴跳且舞,或跽而崩角,厥状,乃厥猴肖,惜其身过长,殆猴而猿矣。戏罢,黎以锣向观众索赏,铜元铿然四起,纷堕于地,猴复扣谢而入。王雪盦、马瘦红合唱《武家坡》,因马羞涩,以幕为障,如听隔壁戏然。韩云珍鼓风琴歌泗调,宛转作媚声,但闻嗳呀嗳呀之声,如微风振箫,听之神往。周文珠之苏滩《马浪荡》与《荡湖船》,亦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元龙与黎明晖合唱谐曲,黎声甚美而王立琴旁作丑态,观者皆为胡卢。汤杰之戏法,变出一怪人,亦足嗢噱。他如杨静我歌《无锡景》,任如珍歌《四郎探母》,亦可听。而最卖力者,则为魏佩娟,初与王雪盦合唱《庆顶珠》,继以《虹霓关》、《南阳关》,末复与萧女士合唱《汾河湾》,魏兼工鬚生青衣,歌声沨沨动听,闻乃兄为名票友,故应有此能歌之小妹也。游艺少辍,间以跳舞,顾舞者不多,仅得扑克中之瑟利配亚(三对)而已。

聚餐时,男女杂坐,男明星各与其所昵之女明星,促膝骈坐。于是有人提议,凡合坐逾五分钟者,须罚以酒。推东山为监督,一时雷厉风行,颇有棒打鸳鸯两离分之概。顾罚虽严,而犯者屡屡,于以知男女双方吸引之力,有不期然而然者。黎明晖持巨酒壶,逢人必以壶口强纳其口,力灌之。王元龙饮最多,殊无醉意。地上泞滑如膏,皆酒也。酒半酣,黎明晖忽以一裹至,出五彩纸屑洒洒四散,纷落食器中及座人头上,继有无数彩条,相与抛掷,绊人首面襟袖间,如情丝之相络也。已而陆洁发起拈阄,分男女两起,男中拈得新郎者为新郎,女中拈得新娘者,亦须勉为新娘。女有图脱者,皆为截获。已而汤杰拈得新郎,萧女士拈得新娘,当众行结婚礼,而推予为证婚人。萧窘极欲逃,为众拥以登壇,强之以礼。陆洁司仪,颇似斲轮老手。末复强予演说,予笑呼曰:“新郎既搭浆(俗语为不道地之意),新娘也搭浆,我这证婚人更搭浆,不做了,不做了。”即一跃下台去。而此时之搭浆新郎,则因司仪员之高呼新郎新娘行接吻礼,而强与搭浆新娘接吻矣。

笑谑少已,试映《透明的上海》。予观其第一本,获见晨光熹微中,王少珊挟其舞伴自卡尔登舞罢归家之一幕,传神阿堵,致复可观。维时已过夜午,遂匆促引去。闻是夕诸明星将狂欢达旦,想予行后,必有无数韵事也。

(1926年2月26日 第82期)

张徐张张之舞与五分钟

张徐张张者,说电影明星张慧冲、徐素娥、张美烈、张惜娟也;五分钟者,联合影片公司之新影片也。兹先效丁慕琴画师之口头语所谓“说个明白”,以免读者一见怀疑。

张慧冲以其新制《五分钟》影片出映于卡尔登影院,为广招徕计,复媵以徐素娥、张美烈、张惜娟三星之舞,而已亦与汤兰、陶费二舞师与焉。予颇喜观舞,而亦颇以张徐张张之舞为不恶,用特两度往观,试举所见述之。

第一种为快活舞。张慧冲与汤兰偕同三星与陶费登场,二男御白纱领之黑衣,四女亦如之。惟各露其双臂双腿,益以粉,肤色萤然如玉。三星之腋下,似未经剃度(“剃度”二字,如此用法,不妨自我作古)。初不若西女之濯濯也,尔时二男四女,或分或合,相持踊舞,最后则一男三女,携手环立,而张慧冲手捧陶女士踊舞于中,舞顷之,始退,厥状俱极快活,快活哉快活舞也。(方舞时,徐素娥因腰腹间有一带下垂,先退,此带不知其为何带也。)

第二种为陶费独舞之埃及舞。冠珠冠,竟体皆垂珠珞,珠光宝气,烨烨逼人,跣足、裸背裸臂且裸腿,一白如雪。鼻以下蒙一白纱,长尺有半,盖仿埃及女俗也。下体之前,蔽绿纱,珠珞掩映,益增其美。舞态舒缓而柔腻,力能醉人,迴旋往返者数过,末作一鹞子翻身式,幕徐徐下。昔人词中所谓胸前瑞雪者,此时乃毕见焉。

第三种为佳士jazz舞。张美烈与陶费携手同出,额左各簪一黑心之火黄色绸花,各衣黑领浅黄之衣,系火黄色短裙,黑履黑袜。张截发已久,化妆颇肖西女,女舞态均冶荡,宛转可人意,盖舞场中新创之舞也。

第四种为雨舞。张慧冲与汤兰俱冠大礼冠而出,并挟三星与陶费,衣饰与佳士舞同。三星者,素娥以貌胜,美烈以态胜,惜娟少差,而两靥常作媚笑。此舞较简单,不五分钟即入。本当张伞而舞,伞亦未备。

第五种为西班牙大戈舞(tango)。二男女分为二组交手旋舞而出,男红衣黑袴,首绿帕,女绿衣绿裙,裙缀火黄色之广襚三。舞时或进或退,或俛或仰,或作接吻之状。张慧冲与陶费配,汤兰与徐素娥配,中西合璧,得其所哉。

每一舞,间以乐师白那氏之手琴。琴为一种复音之八大音琴,以两短杆扣键作声,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一中国调,尤铿锵动听,后晤顾无为夫人林如心,谓为小寡妇上坟之调也。

《五分钟》影片,视《情海风波》、《劫后缘》为胜。张慧冲之慓悍,黄柏青之浮滑,徐素娥之柔媚,各擅胜场。张与徐又大接吻:第一次,为回想中之接吻;第二次,为梦中之接吻;第三次,为事实的接吻,几接至五分钟之久。其两次点醒“五分钟”题旨,均可取。其间虽有疵类,尚属瑕不掩瑜,颇值得一观也。

(1926年2月28日 第86期)

樽边偶拾——春宴席上所闻

一客言,大书画家吴昌硕先生年逾八十,而精神矍铄,尚有少年气。喜观剧,尤赏荀慧生,常赋诗作书以美之。上星期之某夕,扶杖莅丹桂一台,公子辈与之偕来,坐官厅前排,视听甚便。会演一武剧,一刀忽自茹富兰手中不翼而飞,适落昌老头上,公子辈大骇,亟起审视,则刀系木刀,昌老之头无恙,而昌老亦夷然不以为忤云。

一客言,吾人以双手置于身上无论何部皆可相触而相接,惟有一处,则双手如参之与商,决难相遇者,此为何处?请一猜之。于是众乃大忙,或加膝,或挽颈,或拊肩,或围腰,或纳之胯下,而双手之相接如故也。客微哂曰,是易易耳,曷以手加肘下,众试之果然,无不失笑。

一客言,日本名画家桥本关雪氏,善为隽语,谓天下食物之味美可口者,无过于两瓣之物,如蛤蜊、花生米、西瓜子、黄豆芽及绿豆、赤豆等一切豆类,率为多数人所爱食,余可类推也。言次微笑,闻者亦会意,相与拊掌。

(1926年3月13日 第90期)

蛮舞西来记

畴昔之夕,静安寺路浩灵班电影院,新来一法兰西舞女,曰戴雪霞。先期大张广告,颇足动目,售座至三元四元之巨。承西友转贻一券,因往观之。台上张绛幕,幕启,内有灯光微茫,投碧纱外射,并挟乐声而出,盖有乐人在纱后奏乐也。是夕之乐特美,名乐师赖密氏之四弦琴,如冷泉咽石,幽婉动听,每奏一曲,鼓掌声如雷鸣。乐毕,而戴雪霞冉冉出矣。旋舞电彩中,作五种舞,每舞一易衣,或古或今,或制自巴黎纽约。以《垂毙天鹅》之舞与《爱神舞》为最美,而以舞乐之《过激舞》为最乏味。五种舞既毕,即闭幕,小息一刻钟。四座似有不满之意,因此五种舞殊平凡无足奇也。第二组表演,则有《老妪舞》、《日本舞》,皆无足观,《汽球舞》与《极迫守美人舞》较佳。而予所称赏者则为《孔雀舞》与《飞蛾扑灯舞》。《孔雀舞》即饰为孔雀,羽衣翩跹,雀屏时开时合,为态绝美。继以《飞蛾扑灯》之舞,台上置一红罩巨灯,大可两抱,戴白衣插翅,作飞蛾状,绕灯迴翔起舞,卒乃贴伏灯上而死。是夕诸舞,以此为最。最后一节,其广告与节目中,皆揭橥为一美女,浴于二千立特之冷水中,观者以为必有可观,人人皆抱奢望。不意幕启,第见戴背立,裸上体,侧坐者可见其胸前瑞雪,而下体则蔽以白绒,他无非见。所望二千立特之水者,则但见当头有水下滴而已。戴不舞亦不动,不二分钟而幕闭。观者皆惨然起去,邻座一西方少年尤悻悻,谓今夕之舞,殊不值三番佛,而乃以三番佛易一座,冤矣!

(1926年3月16日 第91期)

凤凰缘

凤凰者,瑞鸟也。雄者曰凤,雌者曰凰。昔人谓有圣王出,则凤凰见;今为共和时代,无所谓圣王,而乃有凤凰结婚于远东饭店。读者勿谓此凤凰结婚者,与俗所谓老鼠结婚者等也。盖此凤凰初非羽族,实为人类。凤为谁?曰凤昔醉,吾人观明星影片,见有西文说明,颇简洁可诵者,即出此君之手。凰则王侃如也,王侃如为电影明星之一,曩尝主演《别后》,而又在《新人之家庭》中一度漏脸,署名王素筠者是也。

月之三日,此凤凰举行结婚大礼于远东,百鸟皆莅。(凡男宾似者不妨称鸟,女则雌鸟耳,一笑。)予,一鸟也,因亦往贺凤凰之婚。入礼堂,先见施济群,谓婚礼已成。证婚者为包天笑先生,尝于演说中引及子与凌怜影,略谓当年子与凌婚时,亦由彼证婚,至今夫妇式好,儿女绕膝,可见凡由彼证婚者,无不吉利云云。予笑曰,包先生可谓一证婚专门家,此广告式之一席话,大足以广招徕矣。

引目四顾,得二红幛,一曰“开张骏发”,予大异之,以为此为婚礼,非商店开幕也,奈何用此四字?及迫视,则赫然写“张开骏发”,不期失笑。赠者为顾肯夫等,顾夙滑稽好弄,宜其出此。又一幛,则为周剑云等所赠“重整旗鼓”,盖凤此次之婚,实为鸾胶之绩,故曰“重整”。吾知此重整之旗鼓必相当,而亦工力悉敌也。丁悚、张光宇所赠联,但忆其“有凤来仪”、“如虎出柙”八字,后四字颇可玩味,昔醉者醉,今而后当更醉矣。

予来时潜挟一红裹,至楼上暂赁之洞房中,以朝凰,顾群鸟包围,不得入。因以裹授周剑云曰:“为吾上之凰新娘,谓此为鹃额外之礼物也。”凰是日甚矜持,不肯拆,唐世昌攘其臂而前曰:“吾当为之代拆代行。”予曰:“代拆可,代行则不可。”比拆裹,内为一重红纸,再拆,仍为红纸,及三拆,则为一明星公司之特刊“早生贵子”,封面猩红,粲然照眼。群鸟皆鼓掌,凰新娘鞠躬致谢,殆已默认担任早生贵子矣。

继为喜筵,群鸟皆作狼吞,既醉饱,有术人献艺。其人名钱炳章,能于口鼻上作百戏。最可观者,以一纸折作漏斗状,立鼻上,引火焚之,纸不少动,及烬始已,又以四杖支一小方桌,加于口,桌上置留声机一,燃四小灯,分量殊重。其人略不为意,手弄月琴,作曼歌,与留声机上西曲之声相应和,诚绝技也。予谓此君殆深解重心之理者,即尊之为物理学家,亦无不可。

献艺毕,凤凰不知所之,群鸟渐散,予亦归巢。

(1926年3月22日 第93期)

香槟买笑记

吾友龙川、江夏,皆曾游德意志,美丰仪,擅跳舞。狐步、汤娥之舞,无不娴习。每星期六日辄挟舞伴如大华、卡尔登,乐韵灯影间,常见二君之翩跹舞态也。一日之夕,忽赁室于安乐之宫,先招二交际花小饮,继乃相将入舞场,更迭起舞。舞少间,则进冰橘露,相偎作软语。已而二交际花以事兴辞去。二君舞兴犹未已,斥二十金购舞券四十纸,就与宫中所雇俄舞女舞。江夏先招一姝来,姝名蓓蓓,被湖色之衣,截发作男子状。问其年,仅十有九。貌娇好,类中国美人,能操粤语,继丽继丽如贯珠,其血管中殆含有中华大国民之血也。江夏固亦粤产,与语甚款洽。姝坐定,索香槟,以牙签调之须臾,白沫喷薄如堆雪,始擎盏一饮而尽。姝得酒大乐,嫩靥展笑如玫瑰。凡舞十余次,江夏似有厌意,因别招一姝,姝曰曼丽,一肥环也,被玄衣,两辅如频婆之果。亦能粤语,偎近江夏而坐。据江夏言,前数夕,尝于此姝之身,倾香槟二十余樽,掷二百金,故今夕益款款相就也。蓓蓓蕴妒未发,而江夏亦不为意,时与之嬉。蓓崖岸自高,殊无俯就意,则微掴其颊,蓓怒,忽切齿曰:“吾恨子,从此不顾更与子交一语!”江夏亦怒,扑破一香槟之盏,遽斥之曰“呆驴”,迳挟曼丽载笑载舞而去。蓓益郁愤,泪下如绠縻。龙川性固温婉,亟趋慰,及江夏舞罢归座,操德意志语责之,令负荆请罪。江夏见蓓哭,良弗忍,因磬折道歉意,相与握手。蓓蓓破涕而笑,复索香槟,江夏顾而言他,盖是夕亦已倾香槟五六樽矣。坐未久,江夏即登楼归其所赁之室,飞笺召曲中人,曰:“香槟之费,每樽八金,今夕耗吾五十金,乃不买笑而买哭。蛮花虽美,固不若国花之可爱也,今而后吾知重国货矣。”

(1926年3月25日 第94期)

念炸弹下的北京朋友

勇于内战的大中华民国健儿,彼此倒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厮杀不休。如今狠上加狠,索性把炸弹抛掷北京城了。我得到这骇人的消息时,正在七里泷山明水媚之间,不由得想起我几位北京朋友来,因便掬着一瓣心香,默祷上天,保佑他们平安。

我想起袁寒云盟兄,已好多时没信来了。他本来住在北京东城遂安伯胡同,诗酒消遣,很觉安闲自在。上月听说曾到天津,借寓国民饭店,以后不知曾否回去,曾否听得这可怕的炸弹声,他的琴书都还无恙么?

我想起老友何一麐将军,是住在北京东单牌楼祥溢胡同的。他很给本报帮忙,又常有极好的短篇小说,替我《紫罗兰》撑场面。不知道这回可也受惊没有。好在他曾死守过南京城一个多月,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听了这种炸弹声大约也稀松平常,不算一回事,况且他那“求幸福斋”的命名很吉祥,定是有幸福而没有祸患的。

我想起老友黄秀琴伉俪。他也住在东城,去寒云寓所不远。他们俩婚后还不到一年,每逢春光明媚时,又往往到北京诸名胜区去踏青摄影。如今满城都是炸弹声,不知道还有这闲情逸致么?在那北海琼岛一带花明柳暗之地,还富有他们俩的并头双影么?

我又想起梅畹华、程玉霜二名伶。他们几次来上海,曾和我有几面之缘。他们是专在红氍毹上扮女妆的,胆力也比较差一些。如今在这可怕的炸弹声中,可还能粉墨登场、做《长生殿》中的杨太真、《红拂传》中的红拂女么?他们的舞衫歌扇,仍一一无恙么?

唉,我的朋友岂止这几位,凡是北京城中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都是我的骨肉,我都希望他们无恙,祝祷他们平安。

(1926年4月10日 第99期)

西方情书中的称呼

现代的一般青年男女,写情书要算是拿手戏了。每天上正不知有多少甜甜蜜蜜的玉珰椷札,在邮筒中经过,而由那救苦救难的绿衣使者,递到双方有情人的手中,作精神上的慰安品。然而这些情书中的称呼,大都稀松平常,无非是吾爱、爱人、亲爱者或哥哥、妹妹罢了,那里及得来西方情书中那么推陈出新,别开生面。最近我在一本伦敦文艺周刊中,见了俄国大小说家柴霍甫氏( a. p. chekhov),寄与他爱妻的几封情书。那周刊记者也惯使狡狯,故意在他情书中对于爱妻的种种称呼立了一张表,引起读者的注意。其表如下:

我的蛇,我灵魂上的鳄鱼、我甜蜜的小狗、我神奇的狗、我亲爱的虫、我甜蜜的鹅、我的鹦鹉、我的鸽子、我的鸟、我的白鹭、我的小鸠、我亲爱的小马、我的杂种动物、我的小甲虫、我的鲈鱼、我的金鱼、我的小蚋、我亲爱的小红雀、我亲爱的金鱼、我的小蛙、我的小火鸡、我的龈鼠、我亲爱的小鲸鱼。

读了这表,几乎当作是动物院中的一张清单,谁也料不到却是俄国大小说家对于他爱妻的称呼啊。柴霍夫氏的短篇小说很著名,在我国不少译作。他的夫人名邬尔珈(olga),是莫斯科的名女伶,艺和貌都很不凡。如今柴氏早已去世,夫人却还健在。

(1926年4月16日 第101期)

山阴道上之明星点点

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制新片《殖边外史》,一去奢华纷靡之习,表扬中华大国民之真精神,盖与美利坚《边外英雄》一片,具同等之价值者也。取景多在绍兴,雄奇可观。耶稣复活节之前一日,导演陆洁率同男女明星二十余赴绍,下榻于州山善庆学校中,黎明晖王元龙皆与焉。昨有人自绍来,语予以趣事数则,颇有可噱者,记之如下。

州山之饭,糙黑如砂粒,猪肉须购自十里余外,村中亦有厨子,而所制之菜,不能下咽。诸星中有每餐非四五瓯不饱者,至是亦一瓯而饱。窃谓长此以往,必将菜色而归,乃推周文珠、杨静我二女星为临时大司务,轮流入厨制菜。杨于制菜时,辄倩陆洁尝菜味之咸淡,于是陆遂被推为制菜总监。以制片总监,兼制菜总监,可谓双料总监。

村中所多者为鸡蛋,小洋一角,可买四五枚。于是炒蛋、水铺蛋、滚蛋、王八蛋,同是一蛋,而制成十数种之蛋,终日所过者为蛋生活。黎明晖等诸女星好啖连壳白熟蛋,此蛋不易消化,多食必伤胃,陆洁数诫之,始各屏而不食。村中除鸡蛋外偶可购得几块豆腐干,一个铜板买一块。细嚼之,其味似胜于沙利文之巧格律糖。诸星如长住其间,人人可以成富翁,盖有钱实无处可花也。

片中黎明晖之家,乃将山中一龙王庙改造。庙虽名龙王,而所供者则为关老夫子。由木匠、漆匠、泥水匠数十工改成之。门前有广场,乃毁去麦田二亩而成,场上围以矮篱,缀鲜花万朵。篱中白鹅数十,往来自得,屋旁有牛棚羊棚猪棚,牛羊猪鸣声相闻,乃如诗人之赋诗相唱和者。屋前一古树,高可十丈,已为百年前物。特在树旁建一古井,悉用碎石造成,此碎石乃由二十村童从山中搬运而来。陆洁特使杨静我坐井上,为摄一影。井前一羊方食草,井后有鹅数头,方昂首长鸣,因题其影曰:“羊井鹅。”音与杨静我谐,聪明极矣。

诸女星辄至庙内求签。黎明晖先以小拳向关老夫子作欲击状,然后抽一签,得下下,再抽又下下,乃恐,虔诚跪而求,仍下下。明日再求下下,又求,又下下,二日中五求而五下下,黎怒,声言非拆毁庙宇不可。周文珠燃烛热香,叩首而求,亦下下。有句云:“……拾得黄金要化铜,反来覆去一场空。”惹得周文珠几天不快活。杨静我求二签,句亦不佳,而杨则称:“菩萨真灵。”王元龙兄弟均相继求,所得签佳否互见。众要陆洁求,陆不肯。杨静我乃抢签筒而代求曰:“今年如能吃陆先生之喜酒,赐上上,明年,中中,后年……”语未竟,而一签出,为上上。句曰:“玉兔团圆出海边,清光皎洁瑞云端。时人要见嫦娥面,卷起珠帘仔细看。”解曰:“月静生海,倍见光明。要觅其好,必须诚心。”王雪厂曾求得上上,签句大佳,惜已忘之云。

(1926年4月19日 第102期)

柔与毅

吾友潘子毅华,名文柔,十七日与顾柔娟女士结褵。柔柔相匹,可知以后闺房之内,柔情如水,有足令人欲羡者。或谓女子可柔,男子当刚,庶几刚柔相济,有如鱼得水之乐。予曰:“毅华之毅,即当得一刚字”,因为之大书特书曰:柔与毅。

予因毅华之书法而识毅华。盖毅华曩尝佐老友钝根理《新申报》辑务,作书乃绝肖钝根,予因是识之。识之未久,即知其爱有所属。已而此所爱之女子,因醉心虚荣,别嫁一富豪之义子而去。毅华悒悒甚,欲抱独身主义终其身。予闻而劝之,谓“彼既负心,君正宜别觅佳耦以自慰,君为一负心之女子而牺牲毕生幸福,似太不值得也”。毅华闻言心动,阅数年而佳耦得矣。

去秋毅华手创《中国画报》,设馆于望平街某印刷所楼上,与《申报》编辑室望衡对宇,相去仅丈许,予因得窥见毅华之编辑室中,有女郎临窗而坐,晨钞瞑写,栗六万状者。或指以告予曰:“此即毅华之未婚夫人顾女士也。”予短于视,初不能辨其面目,但心志之曰:毅华得贤内助矣。

毅华为基督徒,故十七日之婚,乃在四川路怀恩堂举行,礼节极庄严,不同凡俗。学友顾肯夫夙滑稽好弄,是日乃有髀里肉生之叹,惟有于闹新房时一显其身手而已。

是夕予又病胃,未与喜宴,仅一品香与毅华握手道贺而出,并新夫人亦未参见,将以期之异日。是夕也,老友张光宇、许窥豹、顾肯夫、姚家骥诸子皆登台串剧,为新夫妇贺。红氍毹上,因以生色不少。闻是夕观者串者皆大乐,果饵纷飞,争集台上。吾知张许顾姚辈,必能一快朵颐矣,一笑。

(1926年4月22日 第103期)

登仙一夕记

海上之有神仙世界,两月半于兹矣。自问凡胎俗骨,未尝作登仙想,故不知神仙之境,果作何状也。畴昔之夕,应大中华百合公司之召,饮于美丽,既醉饱,与云龛偕出,云龛兴至,忽欲登仙,欣然从之。拾级登楼,至四楼而尽。每过一楼,小事盘桓。见有数女子,皆长半臂,或绿或粉红,不一其色,云为女侍者,殆用以代仙女欤?予患短视,殊不知此仙女之仙貌,美至何度也。

予等盘旋四楼中,见华盛顿牌、红狮牌纸烟之广告,触目皆是,知今日之神仙,亦复食人间烟火矣。云龛不嗜其他游艺,略喜听书,因相将趋书场。时叶声扬方说《英列传》“朱良佐大摆老虎阵”一节,颇虎虎有生气。继以吴小松、吴小石之《白蛇传》,正“白娘娘移家镇江、陈伯仁忘恩染指”时也,一琵琶,一铜琴,其熟如流,而插科打诨,妙绪环生,至足令人解颐,历一小时始已。夜午,倦而欲还,过二楼,见有多人鳵集,彩声杂起,就入隙窥之。则有罗刹女子袒禓舞台上,如狂如醉,玄幕启闭数四,而所谓模特儿者登场矣。一俄妇蒙纱立台上,肌肤可辨,似一为年高德劭之太太。凡乔作石像者数次,乃别易一女,梳横爱髻,赫然国货也。蒙纱如前妇,惟加白色眼罩著白丝袜,体态尚不恶。观众中有扬声而呼,谓中国女子不应如此出丑者,热心哉!此爱国家也。末复与俄妇并立,相向作态,胸前瑞雪,被五色电彩而益显。乃觉国货之美,似胜于舶来品者倍蓰。观众欢呼声中,而予与云龛,乃去仙界而返人境矣。

(1926年4月25日 第104期)

一盒雪茄烟

以导演《人心》而成名之陈寿荫君,近将继《人面桃花》之后,导演新片《金缕恨》。片中有车站一幕,昨拟往晤北站之主事。进站时,手中所持未开盒之雪茄烟,为路警所见。趋前检查,烟上无印花,指为偷税。乃请君至烟税检查处,既入室,见御长袍者二人,方解衣受检查,所贮纸币,尽为取去。其一向索收据,则曰:“汝之烟价值十二元,照章须罚一百二十元。欲得收据,应另补七十元。”其人畏惧而退。

既而询及陈君,曰:“君之雪茄烟极佳,论价当不下十元,应受百元之罚。”言时,指壁上两点告示以证之。陈君曰:“余久居于租界,遽闻华界有烟捐事,初不知自吸之烟,今须受查处罚也。余之烟为友人所赠,未知实价,以意度之,多不过三四元。苟欲罚余一百元者,宁往警厅受拘尔。”言时,警厅又挟一人至。忽另一人拽陈君至他室,告陈君曰:“汝烟既价三四元,则罚三四十元可矣。”陈君曰:“余身畔现金祗一十元纸币,欲罚三四十元者,惟有签支票耳。”乃出美丰银行支票簿,其人误为汇丰,曰:“汇丰支票不能收。”既又改言曰:“君如果祗有十元者,则请贴印花八角,提取罚金八元。如此办法,当可向处长说项了事也。”陈君无奈,即出十元纸币一,收回找洋一元二,叹息而出,未敢向索收据也。夫雪茄烟之烟丝,色黄如金缕,则此一幕短剧,其亦称之为“金缕恨”可乎?一笑。

(1926年5月1日 第106期)

吾念飘萍

十稔以还,予与“萍”绝有缘法,得一密友曰萍,得一知友曰任矜苹(按“苹”即“萍”),得一畏友曰邵飘萍,之三萍者,皆吾平昔所思慕而不能忘者也。春来薄游法兰西公园,见一水沦涟,小萍叶叶飘水面,即连带而念及三萍。吾见夫萍之飘也,尤不能不念及萍飘京华之飘萍。

距今约八年至九年间,予方佣于新申报,佐老友王子钝根纂《自由新语》,时予已心识京中有名记者邵飘萍矣。已而飘萍先生自京来,行装甫卸,遽折柬招饮于陈小凤妆阁。陈小凤玲珑娇小,为当时雏妓翘楚,而喧传为某大银楼主人之女公子者是也。予即于小凤之妆阁中,第一次见飘萍先生。华灯影里,握手相尔汝,颇有相见恨晚意。时君年事尚少,朗朗如玉山上人,而谈吐俊爽,态度潇洒,尤足令人心倾,俗所谓漂亮人物者,君殊当之无愧也。

是夕飘萍先生兴甚豪,自与博局,获大胜。琼筵既敞,飞笺召花,两行粉黛,环列如肉屏风。君周旋其间,措之裕如,而群花之于君,亦无不以笑靥媚眼相承迎也。欢叙过夜午,予始握手别去,如是数载,间或一通音问,顾未尝有第二次之谋面也。

忆当时在陈小凤妆阁中,同座者有天笑、芥尘、东吴、倚虹、能毅诸君,谑浪笑傲,回首如昨。今者诸君皆安处沪渎,时得聚首,而飘萍先生以触怒当局,忽饮弹死,罪证如何,初未之见,入之罪者,指为宣传赤化。呜呼!赤化赤化,乃使苌弘之血,三年化碧矣,冤哉!

(1926年5月4日 第107期)

狗赛会中

五月一日上午一时至下午六时,海上西人所组豢狗之俱乐部,举行狗赛会于黄浦滩。予不喜狗,而颇欲一观一狗吠影百狗吠声以为乐,因于饭后偷暇往观焉。

狗赛会之会场,设于黄浦公园之旁,周以竹篱,树英吉利国旗二,猎猎翻风中,傲态可掬。未入会场,而群狗争吠,厥声如豹,已迎客于百码之外。场以内,一面设茅亭七八,一般狗主人,多牵狗集其内,以待评判员之评判。一面则为一绝大之芦席棚,辟作小厢二三百间,各以芦席为界,借以稻草,盖即群狗之临时公馆也。场之东端设评判员之写字间,西端设临时餐馆,间有一二商品之摊,则为出售狗练狗嘴套与狗之沐浴用药等等者,他无有也。

参与斯会者,西方士女居十之七八,中国士女居十之一二。群狗之主人,均于臂间标号码,其一百五十六号为一中国少妇,御红珠边之玄缎旗袍,牵一白色狮子狗,与西妇多人杂立于评判之茅亭内,屡目二评判员,状至恳恳不知其爱狗果能获奖否也。

芦席棚之内小厢中,每厢一狗,有狗主人亲伴爱狗同坐,亦有以仆欧留守其间者。其半数皆为警狗、猎狗,狞悍可畏,吠声亦最厉。另一半则为家常爱玩之北京狗,有中国粲者二三,同据一厢,携一筠篮,以篮锦为裹,一白毛小狗卧其中,婉娈可爱。此数小狗,多跳跃主人襟袖间,故修饰甚美,颈项间均缎结,五采纷披,仿佛蝴蝶之翻飞也,其所处之小厢中,亦往往铺锦毯,加绣垫,中有一厢,则置一小沙发,令狗坐卧其上,观于狗主人爱狗之状,虽父母子女,蔑以加焉。

闻与赛之狗,凡分三十余类,分类给奖,每类设甲乙丙三奖。报载顾维钧夫人之爱狗得首奖,顾予是日仅在场中逗留一小时,殊憾未见顾夫人,亦未见顾夫人荣膺首奖之爱狗也。

(1926年5月7日 第108期)

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

娶寡妇为妻,在我们中国是一件忌讳的事,而在欧美各国,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不要说是普通的人,便是他们历史上的大人物,也不少娶寡妇为妻的。如美国的国父华盛顿,他在当大佐的时候,一天偶然瞧上了一位青年寡妇葛士蝶夫人( mrs. d. p. custis),说了一夜的情话,几个月后,两下便结婚了。又如法国怪杰拿破仑,他的爱妻约瑟芬(josephine)也是一位寡妇,并且还带了个儿子来,这就合着我们中国所谓拖油瓶咧。又如那位英国海军中第一伟人奈尔逊,他也娶一个寡妇为妻,是一个医生的寡妇,唤做聂士培夫人(mrs. nisbet),结婚后爱情极笃,并且也像约瑟芬一样,拖了个油瓶过来,这油瓶儿子名唤乔西亚( josian),曾跟着奈尔逊一同出征,十分勇敢,后来奈尔逊私恋上了一位大使的夫人,才和自己夫人疏远了。又如英国大儒约翰逊博士,他在二十六岁时,娶了个寡妇包德夫人(mrs. porter)为妻,这位太太年纪比他长二十岁,又很有脾气。结婚的那天,两下里骑着马上礼拜堂去,一会儿嫌新郎跑得太快了,一会儿又嫌新郎故意落后,不愿和伊并辔,到得新郎加快了一鞭,伊却又哭了。然而他们俩结婚以后,相亲相爱,肉麻得不得了。最近如美国前总统威尔逊氏,也娶一位医生的寡妇,有极深切的爱情,威总统去世后,夫人十分伤悼,才是新近除服的。只须看了这几位大人物,便可知道娶寡妇为妻,既无损于本人的名誉,也无碍于本人的事业。我国只为人人脑筋中有了不可娶寡妇的成见,而寡妇也抱了不可再醮的宗旨,才使许多“可以再嫁”的寡妇都成了废物。有终于不能守的,便暗地做出那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来,反弄得不名誉,与其如此,那何妨正大光明的再醮呢?然而要寡妇再醮,那么非提倡男子娶寡妇为妻不可。

(1926年5月10日 第109期)

天平俊游记

生平未尝只身乘火车,亦未尝只身远游至百里以外,有之,自此次游天平始。虽无红叶可看,而有好花为伴,且同游诸子,尽属俊人,此游诚俊游也,是不可以不记。

国耻纪念前三日,晨起天阴,愔愔有雨意,予以游兴勃发,毅然启程。先是红蕉、恨我,本约同行,乃徧觅车站中,杳不可得。初欲折回,继念吾非童稚,独行踽踽,当不虞拐匪之来,因毅然购票,登车,得一座坐。对座有佳人,似曾相识,时送微波,亟敛目避之。属车役以可可茶、火腿土司来,恣饮恣嚼以自遣。既抵苏,巡以车赴南新桥,盖即画舫停泊处也。方旁皇间,适值瞻庐、逸梅二子于水次,寒温已,遂赴同乐里镜花阁许,以俟眠云之来。

此次之游,乃应吴中星社之招,以画舫游天平也。舫属名倡富春楼家,闳丽为诸画舫冠。星社同人,出席者仅半数,为瞻庐、烟桥、冷月、眠云、闻天、半狂、逸梅、转陶八子,自沪来会者,仅予及天笑先生。予等登舫时,天忽放晴,阳光晶晶射水面,颇自诩洪福齐天也。

舫中诸联皆俗,惟“花为四壁”一额尚佳,船菜本有声吴中,是日所制尤可口。侑觞者有富春楼、白梅花、镜花阁及二冶叶,伺应甚周至,而吴侬软语,尤呖呖如啼莺也。醉饱已,眠云别约诸友作竹林游,而予与天笑先生及七星则往游天平,别以汽油船往,白梅花、富春楼与镜花阁家四娘皆侍行,小舸载艳,一水皆香已。

舍舟而陆,即以山舆登山,舁予者为二村妇与一童子,腰脚绝健,不在诸壮夫下。至范坟前,而万笏朝天已刺刺在望,仿佛有古衣冠人千百辈,执笏来朝者,而吾侪则宛然南面王也。众既下舆,遂雁行立,摄一影以志盛会。入高义园,过鹦鹉石钟石而达钵盂泉。就小阁中小息,四壁涂鸦几满,中壁有“张织云、杨耐梅来游”字样,不知此二星宿曾否来游,抑系好事之所为也。进茗已,群议上山,而天笑、烟桥二公则以苦热辞。予侪男女共十人,鱼贯登一线天。白梅花齿最稚,如依人小鸟,时要予及逸梅扶将而上。迤逦达上白云,隐隐见太湖,状如白练,白梅借地眠,尼冷月摄影。予曰,此影可名之曰“眠云”。冷月问故,曰眠于上白云也,群为粲然。维时日已将下,回顾极峰,高不可攀。峰巅隐约有三人踞坐,飘飘如神仙中人,予心窃羡之,苦不能登也。

是夕,眠云复设宴于镜花阁家,期为长夜之欢,诸子坚欲留予,以诘旦行,拳拳之意,义不可负。顾予以海上诸务蝟集,归心如箭,遂入阁小坐,兴辞而出。以九时十分之快车反沪。归后倦甚,著枕便梦,梦中栩栩然,似犹在画舫花阵间也。

(1926年5月16日 第111期)

哭倚虹老友

呜呼!吾今执笔时,距倚虹老友之死已十小时矣。倚虹之死,虽死于病,而实则社会杀之、家庭杀之、不良之环境杀之,杀之者众,而倚虹之身则一,于是乎倚虹死矣。

予之识倚虹,已十有二年。十二年前,予方僦居西门外大吉路。一日,忽有冠玉少年来访,出刺见示,则赫然倚虹也。各道倾慕讫,即以所纂《销魂词》两帙相贶,谈炊许顷始去,此为予与倚虹缔交之始。厥后时相过从,交乃益密。已而予入新申报馆,君入时报馆,两馆望衡对宇,得暇必相访,间亦经过赵李,开筵坐花以为乐。阅年余君服官萧绍,予亦入申报馆。君于公余之暇,遂以著述自遣。著手草社会小说《人间地狱》,每成一回,则飞函寄予,排日刊之《自由谈》,读者见之狂喜,交相称誉,君之文名乃日噪。是书之妙,妙在写实,每写一人,尤能曲写其口吻行动,至于一一逼肖,掩卷以思,即觉其人跃然纸上,盖已极文章之能事矣。及六十回,君以事冘暂辍,读者纷请赓续,予亦屡促之,而君迄未著笔,今而后遂成绝响矣,呜呼!

君生小颖慧,文思敏捷,下笔千言立就。近年主《小时报》笔政,以名隽负时誉,兼业律师,亦有声。而君乃大忙,偶得余暇,则复抽暇为短篇小说。予之《半月》中时有君之新著也。去岁创办本报,风行一时,编辑营业等事,以一身兼之,每出版之前一夕,恒亲赴印刷所,俟阅大样,往往通宵不寐,况瘁可知。予闻而规之,而君不能听也。去冬积劳成疾,群为抱虑,旋得名西医臧伯庸先生治疗,日有起色。朋好宴集,君亦欣然莅止,苍白之颜,渐见血泽,予侪咸以为从此可以康复矣。顾君以家累繁重,生活维艰,不得不继续视事,辛劳仍如平日,于是乎君乃复病矣。臧伯庸先生夙重风义,力为诊治,顾病入膏肓,终于无效。予日趋臧先生许探问消息,良用焦虑。前三日,遽以绝望闻,君夫人缪女士痛不欲生,潜吞烟泡八枚,意图先死,幸为家人所觉,亟送之爱多医院,得臧先生急救得免。君昏惘中,绝不之知。今君死,而夫人亦尚卧病医院,未之知也,可云惨矣。

予生而多感,常抱悲观,前三日闻君病笃之耗,郁伊累日,至不敢一过君寓,恐睹其惨状,愈难为怀也。予尝推溯君之死因,病固居其半,而其半实为环境之不良,有以致之。数稔以还,家庭多故,生离死别,百苦倍尝,赖其笔墨以存活者二十余口,日常之苦痛可知。而病榻委顿之中,仍不能摆脱一切困恼,于是乎君乃死矣。予年来担负日重,环境日非,与君颇相仿佛,而被困于戚,则视君之所遇,尤为难堪。今闻君死,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吾哀倚虹,转以自哀矣。

(1926年5月18日 第112期)

倚虹忆语

倚虹之死,予既为文哭之矣。追忆旧游,颇有零星琐事,足资记述者,因笔而出之。

倚虹美于目,殊不在美人媚眼下,世所谓凤目者,倚虹之目,足以当之。

倚虹嗜纸烟,而于茄立克有特嗜。如参与宴会,而主人不备茄立克者,即出其自备者吸之,兼以飨他客。或以其他价值相等之上品纸烟进,倚虹必屏而弗吸。

倚虹下笔绝速,所作小说,无一非急就章,曩为《申报自由谈》草《人间地狱》时,往往日已下舂,而君未成一字。予每以电话促之,不半小时,即得六七百字,惟字迹奇草,屈曲如蚯蚓,予辄择其不可辨者,代为描写清晰,然后付之铅椠也。

倚虹善作回目,隽妙可喜。如人间地狱中,“红楼一角,软语话杭州;银烛三更,柔情迷弱水。”“舞罢弓鞋,未醒妾梦;抛残电涙,莫挽郎心。”“孤燕飘零,夕阳寻故垒;伊人憔悴,遥夜听疏钟。”“珠灯千障,热境诉幽情;凉月一丸,轻车飞短梦。”“碧月下桃林,飙轮碾梦;斜桥咽风露,锦瑟悲年。”“雪夜度凄清,量珠换梦;银灯照憔悴,射药回春。”“憔悴花枝,哀鹃啼野冢;飘零书剑,古驿吊斜阳。”“撩乱青丝,锦衾怜月瘦;烧残红烛,杯酒替花愁。”好语如珠,至今犹脍炙人口也。

倚虹二字,与海上名西餐馆“倚红楼”不谋而合。朋友每与之谑,谓为君所设也。偶与君数日不晤,一日见之,因戏问曰:“日来贵楼生涯如何?座上客常满否?”而君亦故作撝谦曰:“托福托福,尚过得去。”因相与嗢噱。平昔君每进西餐,辄在斯楼,即予亦老主顾之一。今而后每过斯楼,触景生情,当追念倚虹不置矣。

倚虹去冬病中,状至委顿,两靥苍白无血泽。予往省其疾,劝以赴杭养疴,谓西子湖为君旧游地,湖光山色,日相接触,似亦抵得半个达克透也。倚虹唯唯,顾面有难色。会予有环龙路法公园长券一张,因出而予之,劝以日往一游,少吸清气。君色然喜,握手称谢。今春病渐瘥,谓每晨必往法公园一行,弥觉爽适。病革前之三星期,忽以券检还。呜呼,法公园之一花一木,从此不能更得倚虹欣赏矣。

倚虹亦为狼虎会会员之一,列席垂四年,同座中如天虚我生、钝根、独鹤、常觉诸子,皆善为雅谑,君跌宕其间,尤多妙趣。今春尝两度与会,兴采弥烈。今而后再遇斯集,座中遂少一人。月七在眼,肴核纷陈,不知倚虹魂兮有灵,其亦来飨否耶?

倚虹年仅三十有五,而悲欢离合之事,经历已多,人非铁石,安能无动于中。人谓倚虹甚旷达,不知倚虹之心,已寸寸碎矣。小蝶即就倚虹生平之所历言,一世可抵人二世三世,信然。

倚虹收局之惨,出人意表,寡妇孤儿,无以为活,慰死者而安生者,端赖朋好而已。呜呼,君作《人间地狱》时,孰知自身乃亦躬尝人间地狱之苦。脱举其所历一一写之,即足以结束一部人间地狱矣,伤哉!

(1926年5月21日 第113期)

明星烧香记

龙华的香汎早已过去了,龙华的桃树,也早已开花结实,快要请我们吃水蜜桃了。有一天我因事上龙华去,一路冷清清地,已没有三月间红男绿女车水马龙之盛。抬头望望龙华塔,也满现着寂寞无聊之色,不像三月间那么春风满面,掬着笑容迎客了。走过龙华寺时,停下车来,顺便进去瞧瞧。刚到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却见有一群电影明星聚在那里。大半是我所认识的,一个是善做苦戏一把眼涙一把鼻涕的周文珠,一个是善扮憨女儿俊丫头的杨静我,一个是怕老婆拏手的微微先生,一个是白鬚鬚老伯伯张庆升翁,还有一位是能跳能打的王乃东。几个月不见他,颔下于思于思,已长了一抹黑鬚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却不得而知。最可笑的,微微先生提一只香篮,模样儿十分虔诚。那两位女宝贝,似乎并没有烧香的经验,带着朝山进香黄布袋,却不知如何挂法。好容易请教了一位烧香的老婆婆,老太太叫得怪响,才算学会了乖,各把黄布袋套到身上去了。然而瞧他们左不是右不是的,弄得很窘,走过了那只化锭的大铁鼎,入到大殿中,倒瞧见还有好几个烧香女宾,正满口子唸着阿弥陀佛,很诚心的在那里叩头,内中有二三个女客,都打扮得浓装艳裹的,也满口子的阿弥陀佛,同时拜倒佛前。这边几位星宿,便也拥上去,在蒲团上纷纷乱拜。那几位女客回头一望,疾忙避将开去。我也回头望时,见摄影师周诗穆正在大摇甘密拉,原来他们是为了拍戏来的。我诧异着说道:“我道你们是烧香,不道却在拍戏,但你们拍的是甚么把戏啊?”微微先生答道:“这是新影片《马介甫》中的一幕,根据于《聊斋》而做的。”我道:“上当上当,你们原来是假烧香。”

(1926年5月27日 第115期)

去年今日

去年今日为《上海画报》出版之日,当呱呱坠地时,啼声初试,即知其为英物。创办人毕子倚虹,亦以六月六日生,所差别者,惟阴阳历之间。考宋时以天书降于六月六日,故名天贻节,倚虹以生于六月六日也,故自号天贻生。今倚虹死矣,天贻之耶?抑靳之耶?贻以才而靳其寿,天亦狡狯矣哉。

去年今日,承五卅惨案初发之后,老闸捕房门前枪声血影,似犹萦绕吾人耳目间,租界中商店罢市,情势极紧张,不意白帜招展、揭贴纷飞中,而《上海画报》奋然崛起,如春雷之乍发,如奇葩之初胎,吾人惊魂稍定,耳目为之一新,倚虹之毅力,有足多者。

去年今日,南京路大戒严,西藏路与石路之间,断绝交通,海上唯一之热闹市区,乃阒寂如墟墓。予自申报馆绕道至天津路,步步似生荆棘,盖行路之难,不啻蜀道也。既至,得一两楹之屋,榜曰晨社,曰《上海画报》。入门,问毕先生,曰请登楼,因拾级而登,入一室,见室中陈案三四,倚虹与丁慕琴凭窗对案而坐,各治所事。倚虹方振笔疾书,以是日见闻所得,一一记之,谓将供第二期之用。呜呼,为时仅一年,而倚虹遽怛化以去,徒有此一纸《上海画报》,供人作纪念。今日为吾报周晬之辰,吾不能不忆及倚虹当日振笔疾书之状,而怆怀不置焉。

(1926年6月6日 第118期)

端午节之应时佳作

端午日,家人以雄黄酒进,意正无聊,遂陶然谋一醉。尽玫瑰酿一盏,殊无醉意。饭后欲出游,顾忆及是日百工皆辍业,凡嬉游之地,阗咽都满,非吾人所能蝨身其间者。踌躇久之,苦无可往,因杜门不出,以读书自遣。案头多旧书报,信手翻阅,得亡友朱鸳雏所著《众醉记》一篇,赫然一端午节之应时佳作也。朗诵一过,欢喜赞叹,著作时日已不可考,而其刊报之日,似为七八年前之一端午日。最奇者,则“今日武祸未除,如湖南数郡,非战潮沸时耶”诸语,与今日情景适相吻合,则即谓为鸳雏复活,特草此应时之佳作,以贶吾《上海画报》者,亦未尝不可也,亟录其文如下。

端午日,日光朗照大地,地受温燠,则蒸蒸出气,雨迹滞檐,若小儿之泣罢即笑,涙辍于睫毛者。天际阵云尚迅走,下盼人间之令日。吾前于清明之节,记张君一家事,今乃更叙张君矣。

张君本拟出游,其妹以为雨或更下,且汗不适体,遂已。乃备羹以为家宴。未午,室中已熏艾虎诸香,氤氲四缭,张君厌之。此等举动,为其老母辈所欲,以家家如是,而我家独否,似将不齿于人家。此种太太在社会中,自有金科玉律之经训,虽万钧力,不可摇动,遂隐然具一种专制力,垂至于今。张君夫人雅达,尤不欲阻挠老人之意兴,故亦欣欣然。张君本不拂母,窥夫人喜,更不加以批评。厌烟,步出后院,此时众绿经沐,若新设色者。墙角百朵之榴花,红艳欲燃。游蜂结队,方布阵于垂藤缨络之中。黄熟之梅子,微一摇曳,即陆续坠枝。返视闺闼,则帘衣悄然,念暑假期近,我得长日息影此中矣。

已而筵备,张君之儿呼父,遂共入膳。饮雄黄酒至欢洽,不期人人皆醉。老母本不能酒,然欲辟毒而延年,故不畏醺。夫人小妹及儿,焉胜酒者,此酒乃为乐而饮。张君量豪,以此同醉之人,非真实之酒侣,故不为酒动。儿醉后,作狞面向人,额端固有雄黄书王字,遂自居为虎,掣菖蒲剑,摇臂四舞,谓将尽诛异已。张君喟然曰:“儿前,汝在校读何书?先生不尝以解除武力语汝耶?汝年少,乃有黩武之心。”老母醉中闻之,“吾孙,尔父言然。今日武祸未除,如湖南数郡,非战潮沸时耶?噫!吾思之,彼处人民苦极矣。彼中若有屈平其人,必投湘水无疑。不审祸欲至吴中耶?果至,我视苏州河为汩罗矣。”言时,汪然垂老泪,更曰:“五月诚不祥之月。我尚忆少时髪军之至,亦以今日。时我尚未与尔祖成婚,遘乱,吾父乃趋我至聘夫家,一处避难。难中尔祖百般见卫,今苟垂老遭灾,焉有尔祖之卫我哉?”言下惨然,张君以不及祸劝之,然老年人爱惜其生命,十倍于少壮,乃不能即已其悲。

张君释而至房,其夫人与妹并枕而睡,玉山双鬓颓矣。张君调之曰:“吾宝,汝殆媚蛇当午,显其原形矣。即令悦饮,乃溷醺若此,慎之,小蛇将堕尔腹矣。”夫人横波粲然,既瞋其戏,复曰:“我腹间固,殊愿出月出斯儿,果五月生儿者,老人以为毒,真以小蛇目之矣。”妹昏昏欲睡,闻声而瞥其星眸,笑曰:“有钟进士乎?其为我驱睡鬼,我懒极也。”张君曰:“妹殆以钟进士视我,然我必不同钟进士之嫁妹,使有一毫近于卖买式之婚姻者。妹其安睡,勿悬悬也。”此闺中笑语时,龙船箫鼓声,已沸于门外矣。乐哉中国之令节也。

(1926年6月15日 第121期)

凤巢归客谈

释题:凤、么凤,犹言么二也。凤巢,谓么二妓院也。

友人青青与红红,久客海上,见闻绝广,凡饮食男女之好,无不亲历,而独以未尝一入么凤巢为憾。畴昔之夕,被酒自酒家出,决欲一覩么凤状况,因毅然赴爱多之路。及门,足软胆怯,次且不敢入,亟引身他去。绕大世界一匝,青宛转乞免,而红不屈,因复趋原路,鼓勇入凤巢。归以语予,予嘉二子之神勇有胆略,颇似哥伦布之探险也,因乐得而为之记。

青、红既鼓勇而入凤巢之门矣,见客堂中龟奴阗咽,群呼移茶,且曰:“楼上去,楼上去。”遂相将登梯,入于一亭子楼中,前后簇拥者,皆凤也。不转瞬间,群凤毕集,可二十余羽。或修或短,或燕瘦,或环肥,无不悉备。青、红流目四顾,不知所措。凤中且有敦促速选者,青固短于视,而一入粉黛丛中,则目力特锐,遽指一雏凤曰:“此雏此雏。”他凤似失望,渐渐散去。而中选之凤,则立引青红下楼,入一室,探怀出一粉霞之刺,曰“花彩”云。立傍青坐,继有佣妇上两小碟,一瓜子,一枇杷。雏持碟相敬,婉言却之。视雏,御白地花纱之衣,白绸之袴,袜履亦雪色,颇雅澹可人意。问其年,曰十八矣。作吴侬软语,语殊简少而无多,又问其乡里,则曰生长棋盘街中,盖小本家也。红好奇,谓“跌倒之例今如何,仍为骈指之数乎?”曰“七矣。”青戏问曰:“君亦许人跌倒乎?”雏以小扇障面,作娇羞态曰:“侬少先生,不留客也。”其言信否,不可知,而觇其羞涩娇憨之状,似不能指为妄也。谑笑移时,客堂中又有呼移茶者,雏告罪起去。红曰:“以吾测之,中选者必此雏也。”已而果然,旋见佣妇以屏风进,隔室为二。青、红知不能留,遂掷二羊欲行,雏许青以一吻,送至门次,犹殷道再见焉。

青、红述其事,盛称此雏不去口,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信哉信哉。”红复低吟“小于么凤轻于燕,红是相思绿是愁”句,似恋恋不能自己者。予笑曰:“君等殆将如刘阮之重入天台乎?吾当秉笔以俟再记也。”

(1926年6月24日 第124期)

辟谣

在下本来是个无用人,一向抱着宁人骂我我不骂人的宗旨,所以无论是谁用笔墨来骂我、挖苦我,我从不答辩。说也可笑,近来有好几个朋友告诉我,外边起了一种谣言,说我和包天笑先生闹意见,彼此大相骂,倒像实有其事似的。试想我向不骂人,那有和人相骂之理?更那有和包天笑先生大相骂之理?这种谣言,不可以不辟。

此事的起因,是由于本报登了一篇董慕范君的《女尼身殉毕倚虹》的文章,说得凿凿有据。我这简单的脑筋中,将信将疑,以为这倒是倚虹身后的一段珍闻,不妨登出来,以待证实。发稿之际,又想倚虹生前文采风流,名闻天下,也许红粉怜才,对于他有愿为夫子妾之意。文中也不过说彼此文讌频晤,过从更密,并不说倚虹有诱惑陈女士的事。最后殉情一节,更使我很为艳羡,以为我们文人死后,而有好女子以身相殉,这是很足矜贵的。因了这两种意念,就把这篇文章发表了出来,但一壁仍在文后加上按语,表示我的将信将疑,而也绝对没有诬蔑死友之意。

端午前一日,新人影片公司在卡尔登举行开幕典礼,恰遇见了包天笑先生。包先生说:“女尼身殉毕倚虹的事,全属子虚,我已做了一篇辩正的文字,将在《晶报》发表,对于你可是没有关系的。”我连说:“再好没有。我本来有些怀疑,尽请辩正。”过了一天,《晶报》上果然刊出包先生的文章来,内中口气,虽觉激烈一些,但我以为前辈训斥后生,也是理所当然。我除了敬谨受教以外,无话可说。好在我存心并不诬蔑倚虹,而对于倚虹身后,也曾略效绵薄,扪心自问,毫无愧怍。不过人家说我和包先生大相骂,却不得不辩。因为包先生向来是我所尊敬的,没的被他老人家听得了,错疑我有所介介,以致有这种谣言发生,那可不是顽的啊。

(1926年6月27日 第125期)

美国之模特儿案

纽约一歌剧院中,演一新编之歌剧,有名女伶蓓儿·海兰(beryl halley)者,扮剧中之夏娃一角,赤裸裸一丝不挂,但以一珍珠镶成之无花果叶,掩其下体。凝脂之肤,显豁呈露于红氍毹上,乃皑皑如堆玉雪焉。警曹乔士·史密斯(george smith)见之,以为蔑弃道德,有伤风化,控之于官中。而海兰侃侃自辨,谓此乃艺术的表演,美至无度,初无伤于风化,亦无背于道德。并自白其平日未尝吸烟,未尝饮酒,为有道德之证。又以警曹之控诉为诬蔑也,将反诉警部,要求二十万金,以赔偿其名誉上之损失焉。

法官不能决,谓欲亲睹其状,然后判曲直。于是歌剧院中,重演斯剧,法官据坐第三排之中座,整顿全神以观之,目击海兰之玉体毕呈,坦然不以为意,谓此乃新派的艺术,未可加罪也。当此案复讯时,法官即以此为言,宣告海兰无罪。海兰大悦曰:“长官大有造于艺术,吾乃乐极矣。脱令长官设身为吾,而登场作此人类始祖之夏娃者,亦必不衣如吾状,其美感动人为何如乎?且吾亦尝自试之矣。初登舞台时,为千百人目光所注,而略无刺促不宁之状,即四座女宾,亦无一离席起去者,则吾之无伤风化可知也。”法官唯唯,海兰遂粲然退。

(1926年6月30日 第126期)

舞场一夕记

张子景秋自德京柏林来,吾友李中庸医博士,宴之于倚虹楼。属云龛转邀予,谓张子初返国,颇欲结识海上电影界中之一二明星与名导演家,将以子为介也。予报可,即偕云龛赴宴。途次摘得一星,明星也,挟以俱去,止于倚虹楼之十二号室。中庸与其密友江夏已先在,见有星偕来,则大惊喜,以为异数。予戏曰:“张君自德意志来,欲识海上明星,故吾先示以样子货耳。”星与众皆大噱。

已而张君至,握手寒暄讫,始知其为君劢、公权二先生介弟,留德五年,钻研电影,尝隶柏林之乌发影片公司,任导演兼演员之职,而亲见巨片《斩龙遇仙记》之摄制者。自云此次返国,劈头第一事,即欲一觇海上电影界之盛况。予颔之,略举所知以告。饮啖达十时,余兴未阑,中庸以车迎王子汝嘉于城南,即相偕作舞场游,两车衔接并发。初至新泾别墅,电炬灿烂,而阒无一人。别墅之西名为“dreamland”,译言梦乡,予戏语云龛:“此西名大佳,脱能名副其实,专供痴男怨女作同梦之所,则宾至如归,必不致寂寂如入无人之境也。”云龛韪之,予侪不愿久留,因迴车赴台尔蒙。

既入场,环顾四座,亦复人烟寥落,惟罗刹舞女十数人,啸聚一隅而已。承尘之下,遍悬中国彩纸之灯,可百余盏,中一盏最巨,绘花鸟,似颇工致。灯光微茫中,益以冶乐,似能催人入梦者。江夏擅舞,斥五金购舞券十,趋就罗刹女子,联臂同舞。一姝以白罗带约发,身颀而长,貌亦楚楚,与江夏合舞,工力悉敌。已而中庸、景秋、云龛亦各挟一罗刹女子,相继起舞。予与汝嘉不能舞,则惟有隅坐,作壁上观,如当年黄克强将军之留守南京而已。星固苗条,亦能舞事,而撝谦特甚,中庸、江夏、景秋均请一舞,勉许之,而独却云龛,谓为不御西装之故。云龛因有罗刹女子同舞,亦漠然不为意也。舞少间继以谑浪,以座中有星在,颇不寂寞,柠檬之露、威士忌之酒,纵饮甚烈。是夕之台尔蒙,盖以予侪为上客矣。

夜过半,始驱车返,江夏亲送星去,颊辅酡然,似已有醉意焉。

(1926年7月18日 第132期)

法公园看灯记

七月十四日,为法兰西民主纪念日,年年是夕,顾家宅之法兰西公园中,必张灯以志庆祝,中西士女,趋之若鹜。愚生长海上,忝为老上海,而年年是夕,必为事阻,未尝躬与其盛。始知小小娱乐事,亦要有缘法有福分以消受之也。

今年之七月十四日又届矣,先数日,老友胡子慕侠以券来,室人欣然欲往,因与珍侯伉俪偕。既至,见入园者如潮涌,蓝灰色之残券满地,检券并不甚严,其衣冠楚楚者,虽无券亦得入园。

斯园为欲平日常游之地,而是夕在繁灯掩映之下,乃至不辨途径。入门之荫路中,绿荫如盖,遍缀以红色与黄色之灯,不下数千盏。路左一小池中,则悬有浅蓝色之灯,灯影映水,受风作波动,别饶意趣。

环龙路之大门,悉以五彩点灯装成,作凯旋门状,壮丽可观,悬知是夕巴黎之凯旋门,当更有可观者在焉。法兰西总会亦缀灯无数,因装点得当,厥状至奇丽,为全园冠。昔人有不夜城之说,此则赫然一不夜城之宫也。

大花坛之四周,遍缀红灯,为状如一无顶之王冠。乐队居其中,奏法兰西国乐马赛曲,抑扬亢坠,令人神往。而吾于此又不能不推想及于法兰西大革命时,男女群众,往破巴士的尔大狱,荷镰伐鼓,高唱马赛之曲,其激昂慷慨为何如也。

假山之上,张蓝色灯,山亭中聚人已满,不可复登。亭下小瀑,仍琤琮作响,似与乐队中之《马赛曲》遥相应和。荷池中散放白荷花灯无数,浮水上,弥复可爱。池心则有大龙灯二,作抢珠状,亦颇美观。予戏语珍侯,此龙殆即所谓困水龙欤?相与冁然。

园中之所以娱人者有焰火、有影戏、有音乐,外此则不过人看人而已。电影明星之莅止者,以愚所见,有黎明晖、王元龙、毛剑佩、傅绿痕、魏佩娟等,胥为一般游人所注目。至于闺阁名媛,花间姊妹,亦复不少,衣香鬓影,盛极一时。王疑雨诗所谓“说与檀郎应一笑,看侬人比看灯多”之句,似可为看灯诸闺彦说法也。

是夕园中游人,西方士女,不过十之一二,其十之八九,皆为吾国人。友邦之国庆,吾人固当同申庆祝,顾狂热如此,殊出吾人意想之外。十月十日,非亦吾国之国庆日耶?吾奈何未见有此盛大之庆祝也?

(1926年7月18日 第1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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