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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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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家——

科尔沁旗大财主腐败的阴影。

“真的,我来算,正月初七,二月初七,三月初七,四月初七……哎呀,整整的三年了,没登门槛,今天是头一回,哪里是家呀,简直是外帮路人。”

三十三婶今天显出特别的爱亲,特别的神气。

“不,不,整整的两年半零一百八十天了,连小苫姐都两岁半零六个月了。”小凤见着三十三婶今天掏出千百的精灵,千百的风韵,便得意地掀开她心底的秘密,“二哥,你还没看见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长眉毛,大眼睛,眼眉当腰有条线,两条眉毛分不开……”小凤并不管三十三婶在那边似笑非笑地恨恨地瞅她一眼,便伏在炕上咯咯地笑了。

依姑便轻轻地在小凤的身上打了一下,故意地对着三奶说:“妈,你看你大孙子瘦了,在学堂听说都不给饱饭吃。”

“别胡说,来,宁,你真瘦啦……来,坐在奶奶旁边,奶奶吃不了你。”

丁宁自悔这次不应该来。

他在心里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便想着应该来一次像父亲所说的客串吗?……

丁宁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才不会给予她们这女性的国度一种失望。于是他便演剧似的压服了心底的真正的感情,而装扮出一种在这环境里所应有所最适宜的一种逗弄的情绪。

把脸上涂出了一层激赏的微笑,闲适地应接着。

在沉默的也赞许的像在体味着她们的温柔和智慧似的,又好像故意地装着不理会她们的咬派的那种神情……

这正是更有力的挑逗哇,对于这些渴望温柔的影子!

……

“一根,两根,三根,三奶你比前年我在这儿的时候,多白了三根白发!”

于是全屋子洋溢出纸糊的笑。

“你这小野马,跑出三年零半载,早把奶奶给忘了,回来就数落我的头发,必是盼我早白了好早死。”

笑声蒸腾起来了,空气的每个分子都开始了紧张。

花的风,吹进屋来。燕子也怀疑今天这屋里特异的集会,噍啾着,派进了两只警探,双栖在画梁头。但是却又敌不过这笑声的威力,又踌躇着,啾喳着退了出去,于是笑声更高了。

要拿笑声来划分这屋里的两性线,是应该以一个清越的男高音来做中心,再用另外的一堆女高音来伴奏的,笑声是三十二分之一音符八拍子,谈话是flute的急流。

一会儿三重奏。

一会儿是四部合奏。

报告异乡的野趣的是丁宁的salon。

那是再确切也没有的了。这些怀秘着闺怨式的气息的女性,她们是怎样地在热烈地睁开她们内心的巨眼,在眼睁睁地把她们自己认为不可能的快乐许给了丁宁啊。她们在把自己一切的可能的憧憬,都编成了一幅悲剧似的也英雄似的生活的场面,以丁宁来做中心了,她们在一致地要求丁宁能像一幅神灵的画片似的,把这些神秘的奇异的思想往来在她们的面前重映出来。

真的是那样的容易,就透视了她们自己认为永远不会被人猜取的内心的角度哇,丁宁用着自己言语的音色,按着她们已经勾好了的轮廓在渲染了。

自然地,在那说部样的词汇里,这是一幅激动心灵的画面。

就在这推移之中,丁宁把自己混合在她们之间了,他剥脱了他一进门憎恶的心,他换上了一种更近于刺激的心理了,未熟娴的做作了,这基于丁宁要体验出闺怨的氛围所给予人的什么样的感觉的一种探索的心理。

空气更紧张了,宋江的鼻子碰了一丈青的脚尖,依姑的胳臂挨在了三十三婶的膝盖,是谁的手像一条银鱼似的滑过了丁宁的左腕。

“白脸!”

“过杠!”

“滚碌!”

“怎的都是有事的衙门,偏是我不开张,一定有鬼。”小凤嘴里不平地咕哝着。

三十三婶小声地说:“什么开张不开张的呀。”小凤子的脸暗暗地起了红潮,但是又用最大的努力镇压下去,才故作镇静地“浪里白条”打出了一张。

这样,一百单八将,便随着主人的爱憎,赌着自己的命运,有的是怎的为了那张的到手而哄出一片袭人的笑声,有的又怎的为着缺了一条好汉,而使主人见了败仗。小凤也竟因为怕人看出自己的慌乱,连忙打出一张清手,好让射来的视线,都别以她为焦点,而错打了幺鱼。心里一懊丧——

“怎的呀,十三婶的上家,便供着他呀,那不行,回回都是二表哥赢。”小凤子咕哝着嘴。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牌里出亲家,我没说。”给依姑做细活的伍姑娘,便有分寸地说。

“哪里就到这里来找亲家呀,你便这等的急!”三十三婶捡了个空,便想堵住她的嘴,剥削了温静安娴的伍姑娘以后说话的机会。

“你看十三婶就拿我们开心。”

“唉,我自从做了媳妇才开心了,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开心。”

“唉,十三婶……”伍姑娘气得涨红了脸,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害得把脸藏在依姑的背后里,“小姐,你看十三婶什么也挡不住了,依姑,你怎不给我出出气?”

“你等着,一会儿就有人制服她!”依姑很神秘地微笑着,一面拿眼睛瞟着正在捉牌的小凤。

“干吗依姑只管瞅我,我便只能做你们的话把。”

“嗐呀,你看我们的娇小姐,又歪人,小脸蛋儿连瞅都不兴瞅,必定我们是肉眼凡胎,瞅一瞅就化作一道清风飞了去!”又是三十三婶的接下音。

于是又是一阵笑声。

“和了,我又和了!”丁宁把牌放下数和。

“有鬼,有鬼!”小凤着急地嚷。

“没的事,没的事,我今年是太阳星照命,应该发财。”

“算了吧,人家刚刚盼了个太阴星,你便是太阳。”

“怎的呀……”小凤撒娇地滚到三十三婶的怀里,连笑带哭地又撕三十三婶的嘴,又撕三十三婶的衣服,三十三婶这才故意地装出庄静的身份说:“来,好孩子,别着急了,反正婶婶给你做主,一定给你选个出色的,比你想的那个还要好。”

“也没见过这样的婶婶,哼,也就得……哼!”小凤还没说到这里呢,就像忽然又想起一件可笑的故事似的伏在炕上咯咯地笑着,于是大伙的脸庞上也描画出会意的笑。

但是三十三婶却像没有看见似的,又重新回到牌桌上来理牌……

依着她的意思,于是又成了局。

如今,她正在想她的心事,她不能让这天许的机会错过,她正准备着把一些自认为足够刺激起丁宁的话语,安排在每一个空隙里当根针。啊,今天,她的眸子是多么激动啊,机灵的少妇的眼角是蕴蓄着怎样的过多的笑哇。而今,这笑,却为着她的自己的计划而灌溉得更显娇艳了。她微微地嘘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瞟了丁宁一眼。

“十三婶,捉牌呀!”小凤用少女的触角,早就味识着婶婶今天特别的兴致的来由了,便报复似的来扰乱她的思路。

“小鬼——!”十三婶恨恨地向她盯了一眼,“还用你替我操心,我不得掂对掂对副!”

“那叫掂对掂对副哇,我就有点看不出!”小凤却一点都不给她逃遁的机会。

但是三十三婶并不管,因为这种秘密是盖在脸上的,凡是在这里的人,谁的耳朵、眼睛、鼻子都是清清楚楚的,而小凤又何曾不是一个计划的同谋者呢?

但是这场面在丁宁这里便引起了不同的作用,他除了对于三十三婶的过分的色情的憎恶之外,他还觉得一切的东西都已褪色,污旧,再不讨人喜欢。但是,他又想起父亲的面庞,他又想起父亲临行的殷殷的嘱托。我已经考虑让他去走,我就决定让他走去!——他大声地在心里对自己讲。于是,他很俏皮地把脖子向上一梗,便决定无论如何,在可以把钱借到手的这一个条件之下,一定和她们尽量周旋,而且使她们满意。

这样通过一个不大短的时间,差不多一整天都过去了。丁宁便又似乎像有了今天又饮着多年想不起喝的陈酒似的那样风趣,虽然眼前的人物是太猥琐了,是太靡弱了,但是对于这傲岸的来客,却都一致地贡献她们所有的虔敬与妩媚。这在超人怎样喜悦他的臣属这一意义上,也应该大度地流露出初被赏识的香味才是吧!

桃色亢进了每个人的兴奋,窗帘掀起了一阵五月风,石榴香从婶婶的腮畔溜过了,溜过了小凤的银鱼的曼臂,又溜进了丁宁的鼻孔。

这正是五月初的花的季候哇,江南痴醉的娇娃,也应该记忆着知更鸟的噍噍吧?如今,在这奇异的国度,媚眼儿的吱溜里,香水梨的香的海潮里,也有不少诱人的韵致呀!飘逸的感念,使他看看窗外花的海,又把眼睛瞟在小凤,依姑,伍姑娘,三十三婶的侄女,小凤的随身姑娘……和另外一些的女性的脸上。

张妈一对活眼睛在对面转了,先用眼色和脸色对三十三婶说明了来意,知道已经得了允许的示意,这才又用言语来表达——

“三奶请二爷过去喝夜酒。”

“快去吧,才八点哪,三奶就请二孙子喝夜酒——!”小凤抢着说,“吃的是什么下酒,别是又像请我吃的似的,凉肉凉透了心!”

“嘿,轮到你呀,还有不透心凉的,现在轮到二孙子该透顶香了,你不服气也不行,人家是二孙子,你是二外甥女!”依姑把“女”字拉得特别长。

“哼,女的现在也不让人哪!”三十三婶仿佛有点伤心似的接下来。

“呵,都听你一个人的就好?”

“呀呀,小凤你听我的,你听我的,你才不听你十三婶的呢,说让你不喝凉水你吃冰,叫你不看闲书,你躺在被窝里看《红楼梦》!”

“你看你也够个十三婶吗……等我十三叔回来再跟你算账。”

“哼,你十三叔哇……”

“二哥,我告你吧,十三叔一辈子也不用想回来了,上次花了三万块,买了一个红缧县的县长,还没到三天,城里就让土匪占了,直把十三叔的眼睛,气得活像个一两土的大烟泡那么大!前天向三奶要去五万元,说这次非捐个税捐局局长不回家,你看吧,这回一辈子也不用想回来了。”

“你个小尖嘴耗子,就非得摊派你的十三叔不过日子。”三十三婶一边笑着呵她,一边便脱逃了似的向西屋跑了。

西屋。

三奶已经端坐在炕头上了。十三叔的二姨太太二十三婶,立在旁边恭敬侍候着,恹恹的眼皮,娇慵地搭着,每天晚上照例浮出来的桃花色,又在笑着有个窝儿的地方出现着。

“哎呀,今天三奶,怎么预备这么许多东西呀,必是今天大请客!”

“你个小剥刀,只顾对我说歪话,你还不给我满一盅,你今天背地里编派我,说我私心,只会向着二孙子,一听见丁宁来,连头都梳光了,你打我没听见哪,现在快快给我满一盅!”三奶说完便像一个弥陀佛似的呵呵大笑起来。

小凤子抱歉地低了头,忙着给三奶和丁宁各人斟一盅,用眼睛又偷偷地瞟了三十三婶一下。因为她本来是借着三奶做题目来讥讽三十三婶,如今三奶当着大伙直白地给撞破了,便觉不好意思。三十三婶微微地赪着脸,但是一点不露破绽,只有小凤心里知道,小凤连忙赔不是似的,也给三十三婶斟了一盅。

“三奶别理她们,看你二孙子给你斟个长寿盅。”

“哎,这才是……”小凤刚要说,可是又连忙堵住嘴。

“还说人家呢,是你的代表哩。”

“依姑你也和十三婶学呀。”小凤嗔怪着她。

二十三婶听见她管三十三婶抛掉了“三”字只叫十三婶,很不以为然,但仍然苦楚地坐在一边,敷衍地吃饭,只有时才给丁宁夹菜。

“谁让你把嘴削得那么尖呢?”

小凤生气地把嘴噘得更尖了。

“反正我是嘴也尖,耳也尖,眼睛也尖。”

三十三婶阻止地向她看了一眼,小凤装着没瞧见。

“来吧,别和她们怄气了,来上三奶怀里来坐,三奶给你做主。”

“好三奶,给我做主打她们,她们净欺负我。”

“来,三奶给你做主,管保给你挑个遂心满意的——你看桌子边那个。”

又是一片摇曳生辉的笑。

“三奶再说,我就不吃了——”小凤受了委屈似的想放下筷子就走,但是又怕太给三奶过意不去,不好看。

依姑连忙在桌子底下扯三奶的衣襟。

“哎呀,好孩子,我才说了这两句话,你就和我掉小脸子,将来要摊着一个厉害的婆婆看可怎么办!”

小凤噘着嘴,生气地听着别人说话。

三奶忙着接丁宁送过来的酒。

小凤咀嚼着三奶方才的话,呆呆的,慵然的,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扑哧地笑了。

周围的眼睛都诡秘地奇异地探询地向这边转来。

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一时松弛了的感情,丢失在大众前面,她的心腾腾地跳了。她迷惑地向四面狼顾着。

三十三婶滴滴滴的笑声,像雷鸣似的向她耳鼓进攻。她一阵勇敢的愤怒通过了全身,故意努力地向丁宁投过来的洞察一切的眼睛看了一秒钟,便用全身每个细胞都回答着,我就是让你知道也是好的呀!

丁宁的无表情的眼光平静地无事似的落在饭碗里,于是她又害怕地低下头来。这时她似乎才真的怕丁宁,真个会一下子读出她心底的实在的感情来。她一阵子自己也不知道的知觉,包裹了她的全神经,她无主得像被看管了似的,只笨拙地用筷子来划饭。

她已陷入极度的昏眩,虽然在表面上,她还是机械地有理性地动作着。

依姑特意伸过来的慰抚的手,她也不知道。

什么都好像隔了一道墙似的。

半天半天她才能听出来大约是三奶的声音。

“啊,你和小三说吧,两个整她是担得动的,多了可不成。”

三奶把眼光落在三十三婶的脸上,三十三婶连忙给三奶布菜,表示自己已经接受,但为了要保持和丁宁直接折冲的机会,啊,那正是她的大计划执行中的绝对的枢纽哇!想到这里她夹菜的筷子有点颤抖了……她竭力地保持了沉默的机会,没有用言语来说出她的允诺。

小凤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懒懒地推开了依姑送过来的善意的手。

“你父亲没带别人去?”

“他想带大山去,后来因为让大山陪着我玩,所以就不去了。”

“啊,谁?大山!啊,大山,你怎么还用他呢——那小子可得提防他。我听人说,咱们窝棚地户,不都想推地吗?今年春旱,去年又没收成,这小子一听,就插进手去了,想从里边捞进一把油水,又给大伙仗腰眼,又喝着令子让大伙齐心,那些庄稼人,懂得什么,都随了他啦。听说是推一石,有他二斗,他抽二斗的头,你看有这个香油,他还不干?闹得可不像样儿啦,全苏家屯,我的地户都反边啦,前天,我们的二管事,他人可也是暴一点,可是让他们打得鼻青眼肿啊!我们二管事可也没灭了咱们老丁家的威风,抄起家伙就把李花子的腿给打折了,完了跑到区上就送案[1]。把几个挑皮的都押起来了,你想这还有王法了吗——都是大山那小子撺掇的,他姓黄的,到老心不甘,总觉着,咱们老丁家……”三奶刚说到这里,便打住了,生怕说到黄家和丁家的悲惨的历史来,而引起了丁宁的不愉快的痕迹。

但是,丁宁却不理会这个,他只十分注意地吸取三奶所吐出的每一个字的意义。

“你想这年头让他们姓张的一老一小[2],就把人坑了,一个清丈,就把人丈出多少钱去?那还有你七叔清丈委员,报的一半的减则[3],还是这个数目!”三奶举起一只手来,“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昨天恤金钱又发下来了……”

“啊,啊,是的是的!”

“你快把他斥退了吧,我给你保举一个有根有派的。”

“好,三奶吃菜。”

“你的酒凉了吧,小三,你给斟酒,好像喝你的似的,总舍不得斟!”

“不,我不能喝,一口也不能喝了。”

“得了,二少爷——你没看我妈骂我,好意思让我出丑。”三十三婶说完了得意地向小凤一瞥,小凤这次却真的没看见。

二十三婶非常鄙夷似的把嘴撇一撇,但是一阵恶心,她连忙在那里稳住,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起了异样的昏眩。

依姑心里觉得小凤很可怜,心里感到哀伤,便对丁宁很热烈地说:“丁宁啊,你还没喝我一盅酒呢?”她说完了,满眼的希望的光都罩定在丁宁的身上。

丁宁不忍回拒地长吐了一口气,便笑着说:“好,好!”

“也吃三奶一盅!”三奶夺过来他刚饮完的盅子就又满上。

“这回一定不能喝了。”丁宁开始鄙夷自己的薄弱,为什么今天会喝了这么许多不情愿的酒呢?我又不是会喝的。这是我血液里所流荡的遗传性的decadent(颓废)感在这里蛊惑我吗?这是一种高度的感情的不自然的侈纵吗?真是无理性的低级活动啊!……

可是三十三婶却趁他冷不防,向他口里一灌,酒液,一半流进口里了,一半落在衣襟上。因为三十三婶计划之一,就是让他多喝酒。

丁宁立刻恼怒起来,拿起盅子向地上就摔,依姑过来握住他的手:“来,依姑给你擦。”同时又用很美感的眼睛来使丁宁温顺,意思多半是流传着“不理她,咱不理她,好歹她还是个婶子”的劝慰的意思。

小凤现在的眼睛又抬起来了,她非常愉快并赞许丁宁能给三十三婶以如此伟大的难堪,这一对照,自己方才所忍受的冷嘲,似乎都已不算得什么了,她虽然不好意思,对着故意用装出来的纵笑来掩饰自己的三十三婶,遽即报之以冷笑,但是她却有十足的勇气又看定在丁宁的脸上。

真是使丁宁引起了真正的憎恶的感情了,现在他的恼怒的极峰点虽然已经被依姑给转移了,不过他在情绪上还是非常兴奋。他向四外一看,看见小凤正盯着眼瞅他,他便像又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半冷笑半得胜似的,自动地又斟了一大盅,目对着小凤满饮了一盅,此时,他自己似乎也已经沉醉了,他并不了解他自己是在做一些什么。

小凤微微地红着脸,用着上边雪白的牙齿咬咬唇边。

丁宁报复性地大笑着:“三奶我搀着你,走,咱们上东屋,二十三婶,一会儿我过来看你。”

二十三婶并不回答,还在方才站的地方站着。

晚香,从东屋窗外花的海送进来,困人的天气呀,那软人腰肢的无可排遣的季候风啊。人倦怠着,人也兴奋着,人都秘密地有着要犯罪的冲动,人都不承认,也都不敢真正地去正视这冲动,于是人都有点懒洋洋的。又何况是酒精似的绵软的情绪呀!

电灯光,轻薄地射在风琴的键盘上——一溜白牙似的对着人笑。依姑,哀伤地感触地不经心地把手无力地放在键盘上,键盘也就梦幻似的跳出了一副和她同样的气息的调子。

箫在小凤的手指旁边,不复再是枯竹了,枯竹通过了她的暖暖的气息,似乎是拂出了一阵清飔似的篁籁,声音有的是呜咽。

金色弦,心弦的颤跃呀,古意的打琴声。

从前,日俄战役时,留传下来的俄国流浪歌人的手风琴哪,在丁宁的手上,也展开了他长久没有练习的疲倦的歌喉。

“春月春花春满楼,春人楼上弄春愁。春花一夜飞春雪,春花春雪漾春洲。何事春洲春杏水,春来端自向东流。流尽春光春不住,春人楼上弄春愁……”

三十三婶沉思地微吟着一支调子,于是依姑的手,也吻合了这个歌词的调门而改了调。

“丁宁,你泠嫂还是那个样子吗?”依姑感伤地问,她想也只有像她泠嫂这样的人才配添这样的调子。

丁宁点点头。

“唉,也该养养哟!”她并没说出口,声音在她脑海里呜咽,“可是我又何曾不是呢!”她的常常颦蹙的眉峰,又微微地逗在了一起……“不是春人寄怨曲,春风能有几多柔。三月三十三春日,诗魂乍醒春悠悠。春去春来春不久,朱颜绿黛付春流……”飘忽的声音也随着唱了。

泪水在她心头蕴着,她竭力地自持地把声音放低,怕颤声传了出去。

这一幕,似乎对于这屋子里的主人都太熟悉了,于是氛围立刻触动了哀凉。

风像透不过气来地吹进了三十三婶的心,她非常扰乱,迷惘,方才她刚做成的一个错,当然也太由于她布置那计划太不能自持的心切了的缘故,那幸而还算转换得好,并没有对她进行的步骤,发生了深切的影响。但是,如今她本来想用这种她自己并不十分了解的歌词,来逗弄出一种不可排解的季候的情怀,来如她所期地啃啮一个人的心,可是意外的风琴却吹走了她方才所散布的有点要求兴奋又有点迷惘的气氛了。这在她是不允许的,她低低地向自己骂了一声——

“哎,丁宁,你不是会跳舞吗?”三十三婶高兴得像一只小鸟似的跳到丁宁的跟前,拉着他的手便嬲着他跳,一对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充满了希望和迫逼的光。

“那不行,要是和三奶跳还行。”

“——你三奶这一辈子也不会那摩登了。”依姑懒懒地说又好像是哀怨自己。

“三奶不摩登,有这样摩登的孙子就行了。”三十三婶很怕低落了情绪的发展。

丁宁对于这种拙笨的献词,感到奇异的好笑,他又勾起了方才三十三婶所给予他的丑恶的印象,他想我真的就能容这样的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吗?分明地,三年前,那更丑恶的一幕,使他更感到恚愤的一幕,又在他的眼前一闪。他向她明确地凝视了一眼,好像是用解剖刀来解剖开她,看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构成了这么一个奇异的可恶的构图呢!他极度地憎恶,为了要制止这种不合于他的戏谑的开展,便用一种冷峻的含有十分压迫性的口吻——

“可是的,三十三婶,三奶说向你通融!”

“什么事呀,向我通融!”

小凤正吹着箫,扑哧地笑了,但是她刚笑完了,她又自悔……

丁宁憎恶地向三十三婶注视着,想要撕碎她!

“啊,我知道了。”三十三婶妩媚地向他看了一眼,意思里是:你看你,何苦就这样脸急,唉,你倒听我说呀。“我今年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去了,你十三叔打着骂着向我要,说什么人家的人都是老丈人的一句话就当了东边道,我这个连运动官,都豁不出来拿钱。”

丁宁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我不问他东边道西边道,我问的是钱。”丁宁说到“钱”字,自己就有点刺耳。为了他对于钱的极端鄙夷,就连那种“钱”的发音的方法,他都觉得有无限的浅薄,无限的难听。而这次,偏竟为了它,他要向一个素所鄙夷的人来启齿来通融,这在他真是太感于难以忍受。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和我侄子诉诉苦,我向谁去诉去。”

苍蝇,蚊子,臭虫,丁宁在肚子里向她的无耻,掷尽了严刻的恶骂。啊,真是出奇的无耻呀。

小凤停住了箫,便跑出去了。分明地,好像在这屋里有一种奇异的气息在压迫着她了,在处处地使她窒息,使她一时一刻都喘不出气来,所以她只有跑了——一会儿,依姑和其余的也渐渐地装作很自然地退出。

三十三婶向着小凤的背影露骨地 了一眼,便连忙地改了口风:“行的,只要我能,不过……唉,丁宁,我的心是怎样的乱……啊,等我想想啊。”

“马上——两万!”丁宁完全出于压迫。

三十三婶向他嗔怨地瞅了一眼。

“马上。”丁宁又重复着,“你说准,要借就借,要不借就不借。”

三十三婶又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里膨胀了一种祈求的越轨的焦切的颜色。

“得,丁宁——”

“两万——就拿来!”丁宁的口吻愈加严刻了。

“两万,就拿?哎呀,先生,天上不下钱,地上不长钱,我——腰里没钱,您先生马上两万块钱,唉,钱钱钱,让我到哪儿去弄钱!”三十三婶的目光,透出来无限的娇艳,她款款地站起,立在丁宁的前边,好像是准备些什么。

“反正我也不打莲花落,两万块,明天见。”丁宁说着就往西屋走,想去看二十三婶去。

“不行,丁宁。”三十三婶的眸子兴奋地燃烧起来,叉在门槛上拦住他。她那微微有点颤动的小嘴,吃力地在想透露出一句久想要说的,但是依然又被她吞咽了的话,只是用一双火热的秀媚的眼睛在丁宁的脸上打转。

终于她又用一种委婉近于低诉的那种声音,趴在丁宁的脸上,喁喁地说:“你打那么容易的呀,说两万就是两万,也得跟人家说小话[4]去呀……”

“你也别跟着人家说小话去了,我也尝过说小话的滋味了,愿意就即刻拿来!”丁宁说着就向外走。

“丁宁,丁宁——”三十三婶竭力地扯住了他的手。

她的被激荡的热情震动得像两朵鲜花似的眼睛,恼恨地嗔怪地望着他。

“你干脆说吧,明天,两万。”丁宁生气地一甩手。

三十三婶的睫毛掩住了两滴水的眼睛,目光含羞地向脚下望着,两只瘦小的脚,在地上很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眼光又脉脉地从睫毛的帘子里钻出来,在丁宁的脸上只一溜,便有意味地笑了。

丁宁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向西屋走去。

二十三婶正躺在炕上抽烟呢,脸庞的桃色,因为烟的燃烧而更加娇红。

一杆烟枪,一架肺病的残骸,这个已经足够说明她给予丁宁的印象。

她把眼皮很温和地向丁宁看了一眼,便又抽烟。

好像她有兴致把烟多抽一点似的。

领儿没怎样结,露出她颔下的一部分,身上的花毡很马虎地搭着。

回想起他对于这广大的草原的慈悲的哀悯,于是在他的心底便唤起了深厚的同情,他觉得他应该随时随地去同情那些被损害了的,被压迫了的。

但是,当着他看见她的已经被火给烧焦了的拇指和食指,他引起了一种只是对着涂满了棕色的画布的终日的欣赏一样的乏味的与不可爱。但是终于他觉得这一颗被病害了的善良的灵魂,是比那三十三婶那样健康的人,是富有着人的意义的呀,于是他很无嫌恶地点点头。

看着她的吃力地捻着烟泡,丁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倚下来给她烧烟。

“哎呀,你看你儿子给你烧烟哪!”

是三十三婶抽冷子走进来,看见了丁宁正在给她烧烟,起初好像很惊讶地一瞥,但随即就很安详地也倚在炕上来闲搭搭。

二十三婶很满足地笑了一笑,很淡然地说:“不放心哪——”很显然地,这几个字是故意说出来的,但是因为不愿意太露骨了,于是又用一些温软的调子,轻轻地抹去了原来句子的真正的立意。“——怕你二侄子烧了手指头吧?”可是当腰偏要留着一个闲裕的时间,足够人去捻酸的缝儿。

“只要是丁宁,才不会烧了手呢。”三十三婶不甘正面接受,轻轻地矜持地滑了过去。

“可是呢,姐姐!”三十三婶也和丁宁一般地趴在炕沿边上,像小孩似的和二十三婶黏舌,“我已经给你吊好了一身紫貂仁的外衣了,前天侯大叔到哈尔滨捎去的。”

“蒙着夏天就做冬衣呀。”

三十三婶像害羞似的把手蒙在脸上伏着身子咯咯地笑:“姐姐,我望事都是望个长啊。”

“唉,我是望不了长了,我是有了早晨没后晌……”也没对谁说,只是把眼睛痴痴地望着空落。

“姐姐,你不知道我小心眼,夏天天长,手工钱又贱,而且又是俄国人的手艺,比奉天的是样儿。”

“唉,就算我穿了,好,做上了也好,做好了压箱底。”

“姐姐别净说那话。可是呢,王三奶奶后天办寿,我想把我的那幅金红帐子送给她。”

“行啊,你就去了吧,别问我,我不知道。”

“还有小兰过礼,咱们送点啥,也好遮遮眼。”三十三婶极力地搜索几个具体的题目,好来证明此来的目的。

“那都好办哪,你随便掂对掂对就成了,只是七姑娘那里挑肥拣瘦的——你把我那副包金镯洗个澡,也就算顺过大流去了。”

“可不是吗,这年头儿赶的,谁的手都不阔绰,让妈随,妈又不随。人家看不见是官中手紧,都说我们年轻不懂事,把个老礼都错过去了。你才一愣神,他那儿就说出话来了,其实哪几门子人情是正经的,还不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一辈子就等着你这份人情来发财呢,哼,什么叫人情排场……哼,丁宁,你又笑我,这是实情。”

“好姐姐,也可怜见分派分派我,我这个落伍的心眼就调不开这个栓。”

“去吧,别尽黏蛇似的揉搓人,不知道人家一夜一夜地没眨眼,够多难受呢。”

“姐姐,好意思,就让我栽个子,好姐姐,你要不出个主意,我就没个主腔骨。”

“看你也不怕你二侄子笑话。”

“我才就不怕他来笑话!”

这时,等在旁边的陈妈,便趁着缝儿回:“奶奶,小爷醒啦!”

“啐,这个坠脚星!”三十三婶便忙着出去了,可是又伸进头来,搜索什么东西似的扫了一眼,便含着笑说,“丁宁,你不去看看你的——小弟弟。”

陈妈这才又给二爷请安,退出去了。

沉寂统治了全屋。

二十三婶又抽了一口烟,似乎在烟的精力里已经生长出自己的精力似的,便很有神志地,但是也很幽抑地迟迟地说:“自从那大的死了,尸首一直到现在还流落在北京呢,我每一想起来就伤心,姊妹们混和了一场……唉,如今,我也就是旦夕的事了。”

“是的,只有这样的一片健康的大草原,个个的女人,才都得是痨病……”丁宁喃喃地自语着。

“那有啥奇怪呢,从小就锁在家里,低着头绣花做活,长大了嫁给人家,穷的呢,是一头马,富的呢,是一朵花,看着人家的眼皮动嘴唇,她还有不病的……”

“唉,你不病也不行啊,你叹口气吧,他说你想心事,你刚松一松眉头吧,他说你有外找想。咸言淡语便塞满了你一耳朵,你不听,放在你耳朵里你不听?不用说别的,就说我吧,我是一不争斤二不驳两,我的心是死定了的,谁愿意怎的就怎的。可是老太太不喜欢我,说我是活烟筒,就会鼓捣烟。小三表面上把我捧到天上去,背地里把我踩到泥里去。我可也好,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你十三叔是水和泥做的,我过门,和他也没顺过一口气。偏是老天爷瞎眼,还让我趁个好稀罕的哥哥,在蒙藏委员会里给人家当幌子,你十三叔巴不得立刻也变成了蒙古人,也姓吉,这样,又想起我来了。哼,我呀,待我好也罢,待我坏也罢,要没有真心的呀,只是花言巧语地哄着我,我呀,哼……”

她又把烟放在烟盘子里,烤热了,蘸着烟盘子上的渣子,然后使劲地把渣子压碎了,显然地她是说得太累了,有点微微地发喘。

“既然这样呢,你就更应该把他完全丢开了,何苦还因为他而忧伤呢?”

“唉,你想想,我活着到底有啥奔头……”

陈妈又蹑手蹑脚地赔着笑面:“老太奶吩咐怕少爷嫌炕热,请少爷在这屋里间屋睡。”

“啊,知道了——你去吧。”

“姨奶奶说盖她的铺盖,小姐也吩咐用那边的,听奶奶的吩咐——”

“谁的都不用,盖这屋的——不,你去吧,盖依姑的,先褥好了,再往这屋里拖。”

二十三婶又出了一口长气。

“唉,我有什么奔头,从前哪,我只指望着把你过继过来,你十三叔也愿意,可是呢,你父亲哪里舍得,我费了多少思量,说过了几次。结果呢,也只落得一片痴心……如今呢,小三有了一脉骨血,看在你的分上,我也有了念想。可是,你那十三叔,那瞎眼的,就真不知道,就和我变了心。但是哪个我也不在乎,我本来就有一片痴想,就想啊,哪怕不真过呢,只把你当作亲生的看,咱们到北京去。你们老丁家的家业我一点也不要,我和我哥哥打官司,要他分给我几万块钱,他不敢不依,太爷死了有话。那时咱们在北京好好地一住,我这一辈子也算见了太阳,就哪怕是一天呢,一点钟,也就行了……唉,就哪怕我喘不出这口气来呢——唉,这也不过是一片痴想罢了,又哪能做得到呢,唉……”她很大方地笑了一笑,“你想哪能成功吗?……笑话!”

丁宁非常悲伤,他知道她,他知道她的永劫不复的哀伤,他苦楚地点了一下头。

眼前是一个无告的软弱的人哪,她永远是腼腆的驯顺的,绝不想在别人身上取得什么,她觉着她是要在妨害着别人的利益了,她就羞怯了,自叹了。她觉得做了一桩极大的罪恶,她连忙善良地躲开,善良地让别人在她的身上任意做取偿。她绝无希望,对于一切以不真实来做动机而投向她身上来的,她都无视,讴歌她也好,唾弃她也好,她都无欢喜,也都无憎恶。她只有一个希望,她只希望能有一个真能体贴她的人,能够用真心来看视她,来抚爱她,即使他是天天地在骂詈她也好,天天在笞杖她也好,但是,只要是真心,她便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虔诚地大胆地贡献在他的面前,她也不要求他的回报,也不要条件地对他限制,她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人能够用真心来对她了,她就满足了。就是她在睡梦中哭醒了之后,她也会立刻地感到静心,立刻地感到那个人已经很诚挚地立在她的身边,在用着手抚摩她的胸口,给她以热力,给她以信心,她就觉着自己有生活的价值了。丁宁想着,他感动地低了头。

二十三婶依然沉溺地沉思着。

丁宁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移住,好像在看着眼前的自己。

如今她竟以我来做对象了,这必然的,因为她的清洁癖和一种传统的伦理观,而转化成她的长久的蕴蓄着母爱的尽情地倾泻了,丁宁感到他自己地位的过于沉重,他觉得很难做到好处。

一阵过长的潜蛰的沉思和急苦,使得二十三婶的情绪,纷扰得太厉害了。脸蛋上烧得火一般的焦红,喉咙里呼噜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吐出来。但是她却用力忍着,她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额角上涔涔地冒着黏汗。丁宁知道这个征兆,会带来不祥——这是她的生命的渣滓的最后的泛起哟。丁宁长出了一口气,决定想给这个垂死的人一点观念上的满意,他不忍得看见这个被社会制度所捆缚的女人就这样孤独地死去。她是太孤独了,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是和她陌生的,而她更幻想着用母爱来维系住一个住在不同世界上的青年,她该是多么可怜哪。丁宁想到自己方才想虚伪地给她一点安慰,便微微地有点抱歉了,他心里一难受,便把手很亲挚地抚在她的头上,用嘴唇感动地凑到她的耳朵边:“妈妈——”

一种悲痛的快乐通过了她的全身,似乎有一阵暴雨似的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她力扑,她吃力地把头歪到一旁——

“水!”她刚一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吐出口来,她连忙用手巾揩了,塞在枕头底下怕丁宁看见。

丁宁也循着她的意思,装着不看见,无言地把水端来,侍候她漱口,又轻轻地用手给她捶背。

唉,这不只是一个无法寄递的爱情的浪费呀,这不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饥渴者的最后的哀号哇,这里还有着一个被人类摈弃摧毁的人的最真诚自献哟。

但是这是无用的愚蠢哪,想以丁宁这样的人来去寄托她的狭隘的德行,那是不可能的了。这个是可以使他感动的,也同样可以使他认识的,但是绝不是接受。还有许多更伟大更热烈的事业在等着他,虽然对于那些事业现在他只是憧憬着预感着,而不是把握着。但是他知道在狭隘与伟大之间,他是永远属于那伟大的,绝无例外。而今天也依然是,他绝不容一个和他完全不能调和,不能共鸣的灵魂,贴俯在他的身上。对于她的丰富同情,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了,对于这种事业的坚决的处置,恐怕也再没有一个人更能残酷于他了——丁宁坚决地摇着头。

于是继续地,还是无言的沉默。

丁宁为了要使自己的思想更能集中更能宁静,他便无言地躺在后窗前一只躺椅里。

后园子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你这时颠猴似的忙什么,就告诉大山说,少爷的话,明儿个才回去,不就结了。”

“那要是家有急事呢,大老爷的脾气,可不是玩的。”

“扯你娘的臊,别甜嘴蜜舌地浑安排,还不是生怕你那情哥哥,大山,今儿个拿不回去回话,不好交差,巴不得让二少爷即刻回来,才称你的心。唉,看不出你里外琉璃灯的人儿,偏会打不开这个算盘。少爷此刻要不去,少不得大山一会儿还得来接,那你不又多飞一次眼儿!”

“我可告诉你,你可别倚老卖老,别等我说出话来,大家脸上无光,咱们也不用说上的,下的,老的,少的,哼,要叫我看哪,哼!……”

“我怎的,我是一步俩脚窝,一步不歪。”

“哎,正是——这叫作步步歪!”

“你这个杀千刀的小活狐狸,你必是跟阎王爷睡觉来着,托生出你个出花的舌头!”

“……”

似乎那个女的赌气走了,于是声音凭空地就寂下来。

丁宁知道大山来接,便决定回去,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他看见桌上没帽子,知道还在东屋,他想不戴帽子回去。

他用手摸摸那发烧的额角,便预备和她告辞。

“丁宁,你睡我的香草垫子吧,好受些。”二十三婶从迷乱的沉思里转过来,便带着热烈的眼光罩定他。

“啊,啊……”丁宁感到极端难过,在他这不过是个连考虑都无须考虑的措置,而在对方却是一个碎心的虐待了。

面前是一个被溺的人哪,用着最后的精力在把他当作一枝可救拔的芦苇去把握了……丁宁冷冷地一笑,即使是并非真诚地对她也是好的,于是他向窗外的夜色看了一眼,便静静地坐了下来。

二十三婶幸福地把眼皮轻轻地合了一下。

柝声在外面散文诗似的响着。

夜是静的,但是丁宁的周身却不宁静,一觉还没睡醒,醉酒的昏眩便侵入了睡意。

他狂乱地翻身,口里无限地干渴。

偏是三奶拼命地劝酒,结果,毒液的机械的反应,使心干得像裂材,每个毛孔都暴躁。翻个身,听见外间屋还是格棱格棱地唠嗑,丁宁便试探着招呼。

“有人吗?”

“哎呀,丁宁,在叫妈呀,妈没睡!”是三十三婶的滴滴滴的低笑声。

“有水吗!”

“啊,你等一等,啊,我就给你斟,我知道你晚上要喝水。”

三十三婶的低笑声,拖鞋的趿拉声,茶杯的磕碰声。可是没有斟水声,好像什么水浆的都早已预备好了似的。

朦胧里来了三十三婶的影子,只穿着二十三婶的一件夏夜里也离不开身的银狐出风的小坎肩。

“发烧吗?”三十三婶的手伸进被里。

丁宁就着手喝着,手好像有意地往里灌似的,丁宁皱了一下眉头,便止住了不喝。

“甜!”丁宁带着点疑惑的口吻。

“井水呣不甜。”

……

“你要再喝,再叫我,这是果子露。”

影儿在暗中失去了,丁宁又丢失了自己似的朦胧过去,浑身只是发烧。血的热度,像寒暑表的直线似的一直往上涨,真是意志薄弱,偏喝这混蛋酒!混蛋!……

……

怎的方才的水,又好像是哥罗芳?

全身却飘忽,每个神经都膨胀着,苦恼着,好像有一种未被满足的要求在血液里流动。

悠忽!

全个的身子都向上浮。

每个关节都失去了联系,一丝一丝地飞到一个茫然的沃野里去。直到身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添了一条天鹅绒似的柔滑的三十七摄氏度的肌肉的毡子,他还昏沉地毫无感觉。

只隔了一道书画集锦的隔扇哪,偏是今天的二十三婶就更不能眨一眨眼了。

她任着一个发狂的口,暴雨似的打在她的脸上,他又发狂地咬着她的耳朵,喃喃地对着她说了一大篇的疯话。狂乱地邪速地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身上揉搓着,在她的耳边聒絮着。像水母似的肉体,满载着吸盘似的压迫着她,扭扯着她,拧掐着她。色情狂地无耻地弄着丝质的被服窸窣窸窣地响,最后,就像春汛期的银鱼似的,一哧噜便不见了。

一点也没间隔,紧接着,就是一片谑浪的笑声,一种无耻的淫荡的哎哟声,更狂浪的呻吟声,急促的动作声,只隔一道纸壁,雷震似的挑拨了二十三婶的耳朵。她歇斯底里地把全身的被子,都拼命地缠在脑袋上,紧紧地缠,像要死心上吊那样地狠命地在头上缠。脖子都已经没法出气了,她还是不松一松。但是一口又腥又甜的滋味却泛溢在她的喉咙了,她很费力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了手帕,随便地在嘴角上一揩,便把脑袋歪在一旁,从枕头上掉落下去,任着金星和银星在她的眼前旋旋地转了。

如今,谑浪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只是一片打雷的轰隆声,轰隆,轰隆,她的整个的神经都在震动,于是她只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完全地摊放在平板的炕上,向上一口一口地捯气。

[1] 送案:即送到衙门打官司。

[2] 姓张的一老一小:指张作霖和张学良。

[3] 减则:指清丈土地时好地报成坏地,以少缴捐税。

[4] 小话:即好听的话,恳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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