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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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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仲夏,夜晚十分炎热。月光落在水面上,无论深浅,都被照得发白而显得神秘莫测。月光落在实物上,则如同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银色饰面,就连乡村大道上的树叶也好似涂过了清漆。通往伦敦的寂静乡间大道上,沉重的马车缓缓前行;钢铁般的缰绳紧握在钢铁般的手里,因为蔬菜、水果、鲜花都只能慢速运输。车上高高堆着圆形的板条箱,满装着卷心菜、樱桃、康乃馨,看上去就像被敌人驱赶,为另寻牧场和水源而迁移的部落满载货物的大篷车驮队。车队缓缓而行,走过一条条大道,在每一条道上都紧紧靠着路边石。就连那些马儿,就算眼睛瞎了,也能听到远处伦敦市的喧闹;车夫们打着瞌睡,还能从半闭的眼睛缝里看到永恒燃烧的城市那炽烈的烟雾。黎明时分,马车在考文特花园卸下货物;桌子、架子,就连大鹅卵石上都摆满了卷心菜、樱桃、康乃馨,就好像天上的神仙在晾晒衣服。

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音乐声响了起来。从深红色窗帘后面,虚无缥缈地传来万古不变的华尔兹舞曲,有时候是整个迎面扑来——舞会已散、舞蹈已歇——就像一条吞吃自己尾巴的蛇,从汉默史密斯到肖迪奇构成了一个圈。这舞曲在酒吧外被长号一遍遍重复演奏;跑差的小弟们一遍遍吹起口哨;包间雅座里人们在跳舞,乐队一遍遍弹奏。在沃平,驳船停泊的木材仓库之间,横悬河流上的浪漫小旅馆里,人们坐在小桌旁;这时他们又坐在梅菲尔区。每张桌子都有自己的灯,绷得紧紧的红色丝绸的华盖,花瓶里的鲜花中午还从土里汲取水分,此时花瓣舒展开来。每张桌子上都摆了堆起如金字塔般的草莓,圆滚滚的灰色鹌鹑;而马丁,去过了印度,去过了非洲,如今发现和露着肩的女孩说话,和头发上装饰着绿色甲虫翅膀、闪着虹彩的女人说话,在华尔兹多情的蜜诱下半遮半掩,不必负疚,倒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他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她回头看着,似听非听,而一个佩戴勋章的男人走了进来,一个穿黑衣戴钻石的女子唤他到隐秘的角落里。

入夜,温柔的幽蓝月光照着运货马车,仍沿着路边石缓缓而行,经过西敏斯特,经过黄色的圆钟,经过咖啡摊,还有黎明时站在那儿僵硬地握着铁杆和卷轴的雕像。清道夫跟在后面,冲洗着人行道。烟头、银箔纸片、橙子皮——白日里的所有垃圾都被从人行道上扫清,货车仍是缓缓而行。马车沿着肯辛顿寒酸的人行道,映着梅菲尔区的灯红酒绿,不知疲倦地辘辘驶来,送来了头发梳得高高的女士们和身着白背心的先生们,经过一条条铁锤铸打的马路,马路在月光下好似镀了一层银。

“看!”马车在夏夜的薄暮中慢跑过桥,尤金妮说,“那儿多漂亮啊!”

她朝水面挥着手。她们正通过九曲桥,她的惊叹只是一句旁白而已,她正听着丈夫说话。女儿玛戈达莱娜和他们在一起,她看向了母亲指着的方向。九曲桥在落日下红通通的;树丛聚在一堆,轮廓分明,看不清细节;小桥如幽灵般的架构,两头是白色的,组成整个场景。光线——阳光和灯光——奇特地混杂在一起。

“……当然这让政府陷入了困境。”迪格比爵士正在说,“可这正是他想要的。”

“是的……他会因此名声大噪,那个年轻人。”帕吉特夫人说。

马车过了桥,走进了树丛的阴影里。此时它又离开了公园,加入了出租马车的长长队伍。这些马车正运送穿着晚礼服的人们去看戏、去参加晚宴,车流向着大理石拱门的方向而去。光线变得越来越不自然,变得越来越黄。尤金妮歪着身子,摸着女儿裙子上的什么东西。玛吉抬头看着。她以为他们还在谈论政治。

“这么说,”她母亲说,整理着她裙子前面的花。她微微侧着头,赞许地看着女儿。然后她突然大笑起来,举起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晚吗?”她说,“那个小调皮,萨莉……”

但她丈夫打断了她。他刚刚看到了一座被照亮的钟。

“我们会迟到的。”他说。

“但八点十五指的就是八点半。”尤金妮说。他们转上了一条侧路。

布朗恩大街上的这所房子里一片寂静。从街灯照过来的一道光透过气窗,执拗地照亮了门厅桌子上放着的一盘子玻璃杯、一顶高帽子、一把镀金兽爪足端的椅子。椅子是空的,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有一种仪式感,仿佛是安放在某个意大利前厅的开裂了的地板上。一片寂静。男仆安东尼奥正在熟睡;女仆莫莉,正在熟睡;楼下地下室里有一扇门来回拍打着——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萨莉在顶楼自己的卧室里,她侧过身,专心地倾听着。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前门有咔哒声。透过打开的窗户传来一阵舞曲,让她听不清。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向外面。从缝隙间,她能看到一小片天空,然后是屋顶,然后是花园里的树,然后是对面一长排房子的背面。其中一栋房子灯火通明,从开着的长窗传来了舞曲。他们在跳华尔兹。她看到有影子在窗帘里面旋转。没法看书,没法睡觉。先是音乐,然后是一阵说话声,然后是有人进到花园里;唧唧呱呱地说话,然后音乐声再次响起。

这是个炎热的夏夜,时间虽晚,整个世界似乎还活跃得很;匆匆的车流声听起来似乎遥远,却永不停息。

一本褪色的褐皮书放在她床上,好像她刚才在读书。但是没法读书,没法睡觉。她头枕着双手,睡回到枕头上。

“他说,”她喃喃道,“这世界无他,只是……”她停住了。他是怎么说的?只是思想,对吗?她问着自己,好像她已经忘记了。好,既然没法读书,没法睡觉,那她就让自己成为思想吧。扮演什么东西总比思考这些东西要来得容易。腿、身体、手,整个她,都必须顺从地躺在那儿,才能进入这全宇宙的思考过程,也就是他说的,世界运行的方式。她伸展身子。思考,从哪里开始呢?

从脚吗?她想。脚在那儿,从单层的被单下伸了出去。两只脚似乎是分开的,分得很开。她闭上眼。不知不觉地,在她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变得坚硬起来。没法扮演思考。她变成了某种东西,一条根,陷在泥土里;血管在这冰冷的一大块东西里穿行;树伸出了枝条,枝条上长着树叶。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了下来。”她摆动着手指,说。她睁开眼睛,为了证实阳光确实照在树叶上,她看到的是立在花园那边的那棵确实存在的树。树上没有斑驳的阳光,这棵树根本没有叶子。她一时间觉得自己被驳倒了。因为这树是黑色的,死黑色。

她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朝外看着那棵树。舞会那边的房间里传来乱糟糟的鼓掌声。音乐已经停了,人们开始走下铁楼梯,来到花园里,花园非常引人注目,墙上装点着蓝色、黄色的灯。说话声更响了。来了更多的人,更多人走了过来。星星点点的绿色广场上挤满了穿晚礼服的女人们飘逸的暗淡身影,穿晚礼服的男人们笔直的黑白身影。她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他们在聊天谈笑;但他们太远了,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有时候会有某个词或一阵大笑突然响起,然后又是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他们自己的花园里空空荡荡,一片寂静。一只猫正沿着墙顶偷偷潜行,停了停,然后又继续走,好似在进行什么秘密的勾当。新一轮的跳舞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没完没了!”她不耐烦地喊道。空气里带着伦敦的泥土奇特的干燥气息,吹开了窗帘,吹上了她的脸。她平躺在床上,看到了月亮,月亮似乎高不可测。月亮表面上有薄雾在移动,这时薄雾移开,她看到这银盘表面上镌刻的图案。是什么呢,她猜想着——山脉?峡谷?如果是峡谷,她半眯着眼想,那么这里是白色的树,那里是冰窟窿,还有夜莺,两只夜莺相互应和,在峡谷间你唱我和。华尔兹舞曲接住了这句“你唱我和”,然后高高抛出;接着同一段旋律一遍遍重复,这句词变得粗糙,最后终于被毁了。舞曲给所有东西都带来妨害。一开始令人兴奋,然后就变得无聊,最后令人无法忍受。现在还差二十分钟才到一点。

她的嘴唇努了起来,就像马儿要咬东西时那样。那本小褐皮书太无趣了。她把手伸过头顶,看也不看,从旧书架子上又拿了一本。她随意翻开一页,眼光却被外面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别人都进了屋,就只有他们还在花园里坐着。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想知道。草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微光,她极目望去,那个黑白身影弯下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他捡起来,”她看着外面喃喃道,“对身边的女士说,看,史密斯小姐,看我在草地上发现了什么——我的心的碎片,我破碎的心,他说。我在草地上找到了它,我把它别在胸前——”她哼着的词恰好配上了忧郁的华尔兹——“我破碎的心,这玻璃碎片,因为爱——”她停下来,瞥了一眼书。扉页上写着:

“致萨拉·帕吉特,堂兄爱德华·帕吉特赠。”

“……因为爱,”她最后说,“是最美好的。”

她翻到了书名那页。

“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英文诗由爱德华 ·帕吉特翻译。”她读道。

她又一次看向窗外。那一对男女已经走了。他们正走上铁楼梯。她看着他们。他们走进了舞厅。“如果在一曲未完时,”她小声说,“她拿了出来,看着它说:‘这是什么?’而那只是一片碎玻璃——碎玻璃……”她又低头看着书。

“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她读着。书是崭新的,翻开时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她第一次翻开它。

“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英文诗由爱德华 ·帕吉特翻译。”她又读了一遍。他是在牛津给了她这本书,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他们在小教堂和图书馆之间漫步。“漫步、哀哭, ”她轻哼着,翻着书页,“他从矮扶手椅上起身,手指抚过头发,他说——”她瞟了一眼窗外——“我虚度的青春,我虚度的青春啊。”华尔兹正是最浓烈、最哀怨的时候。“他伸手拿起,”她及时跟上了音乐,“这片破碎的玻璃,这片褪色的心,他对我说……”这时音乐停了,传来了掌声,跳舞的人们再次走出舞厅,进了花园。

她随便翻看着。起初她随意看上一两行,接着从散乱破碎的词句里,迅速出现了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场景。一个被谋杀的男人尸骨未葬,躺在那里,像一根倒落的树干,像一个塑像,一只光秃秃的脚伸在空中。秃鹰在聚集。它们砰然落在银色的沙地上。这些头重脚轻的巨鸟一个侧身,一个旋转,蹒跚着走来;灰色的喉头悬垂着、摆动着,它们跳了过来——她读着,手在床单上打着拍子——跳到那一大块人形旁边。它们的尖喙一下又一下急促地撕扯,啄食着腐肉。是的,她扫了一眼花园里的那棵树。被谋杀的男人未葬的尸骨躺在沙地上。接着一朵黄云旋转而来,里面是——谁?她快速翻着书页。安提戈涅?她从尘雾中旋转而出,来到了秃鹰打转的地方,她将白沙抛撒到那只变黑了的脚上。她站在那儿,任白沙垂落在那变黑了的脚上。接着,看啊!尘云滚滚而来,乌云,骑士跳下了马背,她被捉住,手腕绑上了绳索;他们抬起了她,去往——哪里?

花园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她抬起头来。他们把她带去了哪里?她问。花园里满是人。她听不清他们说的一个字。人影进进出出地移动着。

“去往尊贵的统治者令人尊敬的门庭?”她随意挑了一两个词,喃喃道。因为她的眼睛还看着花园里。男人的名字叫克瑞翁,他埋葬了她。那是个月夜,仙人掌的尖刺发出锋利的银光。绑着缠腰布的男人拿木槌在砖块上刺耳地敲了三下。她被活埋了。坟墓就是一个砖堆。里面刚好够她直直地平躺着。平躺在一个砖砌的坟墓里,她说。这就是结局,她打了个哈欠,关上了书。

她放平了身子,躺到冰冷光滑的被单下面,拖过枕头压住耳朵。被单和毯子轻柔地包裹着她。床底是一张凉爽平展的床垫。舞曲音乐声变得沉闷了。她的身体突然下落,落到了地面。一只黑色的翅膀扫过她的头脑,留下一阵沉寂、一片空白。所有东西——音乐、说话声——都被拉伸延展,陷入混沌。书落到地板上,她睡着了。

“今晚真迷人。”和舞伴一起走上铁楼梯的女孩说着。她把手放在栏杆上。栏杆非常冷。她抬起头,月亮四周笼着一层黄光,似乎在围着月亮哂笑着。她的舞伴也抬起头,接着又上了一级台阶。他没说话,他有些害羞。

“明天去看比赛吗?”他呆板地说。他们还不太认识对方。

“如果我哥哥能及时来接我的话就去。”她说,也上了一级台阶。当他们走进舞厅,他对她微微颔首,离开了,因为他的舞伴在等他。

明月此时无云陪伴,孤零零地挂在一片空旷里,就好像月光已经吸走了云朵的沉重,留下一条干净无人的人行道、一个狂欢的舞池。色彩斑驳的天空好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变化。接着来了一股风,一片薄云掠过了月亮。

卧室里有声音。萨拉翻了个身。

“是谁?”她喃喃道。她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是她姐姐。她正站在门口,犹豫着。“睡着了?”她低声问。

“没有。”萨拉说,她揉着眼睛。“我醒着呢。”她睁开眼睛说。

玛吉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窗帘被吹了起来,被单滑下了床。她一下子有些头晕目眩。从舞厅回来,这里显得十分凌乱。洗手台上放着平底玻璃杯,里面插着一把牙刷;毛巾皱巴巴地挂在毛巾架上;一本书落在地板上。她弯下腰捡起了书。正在此时,街那头突然响起音乐声。她拨开窗帘。穿暗淡连衣裙的女人们,穿黑白衣服的男人们,正拥挤在通往舞厅的楼梯上。一阵阵谈笑声穿过花园传了过来。

“那儿在办舞会?”她问。

“是的,在街那头。”萨拉说。

玛吉向外看去。从这个距离听上去音乐声显得浪漫神秘,各种色彩相互交融,既非粉色,也不是白色或蓝色。

玛吉站直了身子,取下了胸前别着的花。花儿已经蔫了,白色花瓣上沾了黑点。她又看向窗外。各种颜色的灯光混杂,光怪陆离,一片叶子显出可怕的绿色,另一片却是明亮的白色。高高低低的枝条相互交错。萨莉突然大笑起来。

“有没有人给了你一片玻璃,”她说,“还对你说,帕吉特小姐……我破碎的心?”

“没有,”玛吉说,“为什么?”花朵从她膝头落到地板上。

“我在想,”萨拉说,“花园里的人……”

她对着窗户挥了挥手。她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舞会的音乐。

“你和谁坐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萨拉问道。

“一个穿金丝花边的男人。”玛吉说。

“金丝花边?”萨拉说。

玛吉没作声。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房间,不再感觉到这里的凌乱和舞厅里的光鲜之间的强烈对比。她嫉妒妹妹能躺在床上,开着窗,吹着微风。

“因为他要参加舞会啊。”她说。她停住了。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眼光。微风中一根树枝上下摇曳。玛吉拉开窗帘,让窗外景色一览无余。此时她能看见整个天空、一座座房子和花园里的树枝。

“是月亮。”她说。是月亮把树叶变成了白色。她们俩一起看着月亮,它闪耀着,像一枚银币,打磨得十分明亮,锋利而硬实。

“如果他们不说‘噢,我破碎的心’,”萨拉说,“那他们在舞会时说些什么呢?”

玛吉弹去了胳膊上从手套里沾上的一小片白色的东西。

“有些说这个,”她站起身说,“有些说那个。”

她拾起放在床单上的小褐皮书,抚平了床单,萨拉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这个人,”她拍了拍难看的小褐皮书,说,“他说世界无他,只是思想,玛吉。”

“是吗?”玛吉说,把书放到洗手台上。她知道这是想把她留在这儿说说话的小把戏。

“你觉得他说得对吗?”萨拉问。

“有可能。”玛吉说,想都没想自己在说什么。她伸出手去拉窗帘。

“这世界无他,只是思想,他这么说吗?”她重复道,拉开窗帘。

之前在出租马车经过九曲桥的时候,她正在想着差不多的东西,母亲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当时正在想,我是这个,还是那个?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是个别的人——之类的东西。

“那树又怎样?颜色又是怎样?”她转身问道。

“树?颜色?”萨拉重复道。

“如果我们没看到树的话,那树还在那儿吗?”玛吉说。

“我是什么?……我……”她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胡言乱语。

“是的,”萨拉说,“我是什么?”她紧紧拉着姐姐的裙子,不知道她是不让姐姐走,还是她想争论这个问题。

“我是什么?”她重复道。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进来了。

“亲爱的孩子们!”她轻呼道,“还没上床吗?还在说话?”

她穿过房间走了过来,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似乎还没从舞会的影响下恢复过来。脖子上、胳膊上的珠宝闪闪发光。她美丽极了。她环顾四周。

“花在地板上,到处都乱七八糟。”她说。她拾起玛吉掉在地上的花,咬在双唇间。

“因为我在看书,妈妈,我在等你们。”萨拉说。她拿起母亲的手,抚摸着她光光的胳膊。她模仿母亲的样子那么像,玛吉禁不住笑了。她们两个完全是两个极端——帕吉特夫人华丽丰满,萨莉瘦骨嶙峋。可是这奏效了,萨莉心里想,因为帕吉特夫人任自己被拉到了床边。这番模仿简直完美。

“不过你得睡觉了,萨尔,”她抗拒道,“医生怎么说的?静静地平躺着,他说。”她把萨莉推回到枕头上。

“我就是静静地平躺着的,”萨拉说,“现在——”她抬头看着母亲,“说说舞会怎么样吧。”

玛吉直立在窗前。她看着走下铁楼梯的一对对男女。很快花园里就满是暗淡的白色和粉色的身影,进进出出的。她模糊地听到她们在谈论着舞会。

“舞会很不错。”母亲正在说。

玛吉看向窗外。花园里的广场上充满了色调各异的颜色。一层层颜色如同一道道波纹,一层覆盖在另一层上面,等到了房子里的灯光投射出来的地方,就突然变成了身着全套晚礼服的先生女士们。

“没有鱼刀吗?”她听到萨拉在问。

她转过头。

“坐我旁边的那人是谁?”她问。

“马修·梅休爵士。”帕吉特夫人说。

“马修·梅休爵士是谁?”玛吉问。

“他是最杰出的男人,玛吉!”母亲伸出手,说。

“最杰出的男人。”萨拉回音似的说。

“他确实是的。”帕吉特夫人重复道,笑着看着她爱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的肩膀才爱她的。

“能坐在他旁边是种荣幸,玛吉。”她继续说,“极大的荣幸。”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她停下了,好像看到了什么景象。她抬起头来。

“然而,”她接着说,“当玛丽 ·帕尔默问我,哪个是你的女儿?我看到玛吉,远远的,在房间的另一头,在和马丁说话,而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他!”

她十分用力地说着这句话,故意造成抑扬顿挫的效果。她更是用手指在萨莉的光胳膊上轻轻点着,进一步强调着节奏。

“我没有每天见到马丁。”玛吉反对说。

“自从他从非洲回来我就没见过他。”母亲打断了她。

“亲爱的玛吉,你去舞会不是去和你自己的堂兄聊天的。你去舞会是为了——”

这时舞会的音乐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头几个和音似乎充满了狂乱的能量,好像在迫切召唤跳舞的人们回来。帕吉特夫人话没说完就停下了。她叹了口气,身子变得慵懒柔和起来。她的黑色大眼睛上沉重的眼睑也微微垂下了。她随着音乐缓缓地摆起头来。

“他们演奏的什么曲子?”她喃喃道。她哼着曲调,手打着节拍,“是我过去常跳的舞曲。”

“跳跳吧,妈妈。”萨拉说。

“是的,妈妈。让我们看看你过去是怎么跳的。”玛吉怂恿她。

“可没有舞伴——?”帕吉特夫人反对说。

玛吉推开了一把椅子。

“想象你有舞伴。”萨拉也鼓动她。

“好吧。”帕吉特夫人说。她站起身。“就像这样。”她说。她停了停,一只手拉开裙摆,另一只手拿着花儿微微弯曲;她在玛吉腾空的那块地方一圈圈旋转着。她的动作极其正式。四肢似乎都在轻快婉转的乐曲中弯曲飘舞。随着她慢慢跳起来,音乐声也变得更响亮、更清楚了。她转着圈在桌子椅子间转进转出,音乐一停,她就喊道:“就是这样!”当她叹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跌坐在床边,她的身体似乎折叠起来合上了。

“太棒了!”玛吉惊叹道。她钦慕的眼光停留在母亲身上。

“瞎说。”帕吉特夫人大笑起来,微微喘着气,“我现在太老了,不能跳舞了;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喘着气。

“你跳着舞,跳出了房子,跳到了阳台上,发现你的花束里有一张叠着的纸条——”萨拉说,抚摸着母亲的胳膊,“讲讲那个故事吧,妈妈。”

“今晚不讲了。”帕吉特夫人说,“听——钟响了!”

大修道院很近,整点的钟声充满了房间;柔和而嘈杂,就像一连串轻柔的叹息一声紧接着一声,却掩盖住了某种硬实的东西。帕吉特夫人数着钟声。已经很晚了。

“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们讲这个真正的故事。”她说,俯身亲吻女儿以示晚安。

“现在就讲!现在!”萨拉喊道,紧紧抓着她。

“不,现在不行——现在不行!”帕吉特夫人大笑起来,拉开了她的手,“爸爸在叫我了。”

她们听到外面过道上有脚步声,然后迪格比爵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尤金妮!已经很晚了,尤金妮!”她们听到他说。

“来了!”她喊着,“就来!”

萨拉拉住了她的裙尾。“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花束的故事呢,妈妈!”她喊道。

“尤金妮!”迪格比爵士又喊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专横,“你有没有锁——”

“锁了,锁了, ”尤金妮说,“我下次告诉你们。”她说,摆脱了女儿的手。她快速地亲了亲她们俩,走出了房间。

“她才不会告诉我们。”玛吉说,拾起了她的手套。她的声音里有些怨恨。

她们听着过道里说话的声音。她们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他在说着告诫的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埋怨,有些生气。

“脚尖旋转,他的剑夹在两腿之间;胳膊下夹着歌剧帽,腿之间夹着剑。”萨拉说,狠狠地用拳头击打着枕头。

过道里的说话声远了,下了楼。

“你觉得那个纸条是谁写的?”玛吉说。她停下了,看着妹妹猛击着枕头。

“纸条?什么纸条?”萨拉说,“啊,花束里的纸条。我不记得了。”她说着,打了个哈欠。

玛吉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但她留了一个缝隙。

“把窗帘拉紧,玛吉。”萨拉急躁地说,“把那些喧闹声关在外面。”

她背对窗户,蜷成一团。她已经拉起了一截枕头,盖住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外面仍在演奏的舞曲音乐隔绝开来。她把脸埋进枕头间的缝隙里,看上去就像一只蝶蛹,被纯白色的床单褶皱包裹着。只能看到她的鼻尖。她的臀部和脚从床边露了出来,只盖了一层被单。她深深叹了口气,又像是鼾声,她已经睡着了。

玛吉沿过道走着。她看到楼下的门厅里有灯光。她停下来,从栏杆上往下看。门厅的灯亮着。她可以看到门厅里立着那把巨大的镀金兽爪足端的意大利椅子。母亲把晚装斗篷扔在了上面,柔软的金色褶皱披在深红色的椅面上。她看到门厅的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威士忌和一根苏打水吸管。接着她听到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他们正从厨房楼梯上来。他们去了地下室,街上曾来过夜贼,母亲答应要在厨房门上装一把新锁,但她忘了。她听到父亲在说:

“……他们会把它熔化掉,我们再也要不回来了。”

玛吉朝楼上走了几步。

“对不起,迪格比。 ”他们走进了门厅,尤金妮说,“我会在手帕上打个结提醒自己。明天一早吃完早饭我就马上去……”她说,收起斗篷搭在胳膊上,“我亲自去,我还会说:‘我受够你的各种借口了,托伊先生。不,托伊先生,你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说话声停了。玛吉能听到苏打水被喷到水杯里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杯的叮当声,接着灯光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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