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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英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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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剧本当作一部书读,根本就大错特错。

读莎氏剧本而不能领略其美的人,

大半都误在专从文字着眼,而没有注意到言外之意。

1

记得美国人斯蒂芬教授在他的《英伦印象记》里仿佛说过,英国大学生的学问不是从教室,而是从烟雾沉沉的吃烟室里得来的,因为教授们在安安泰泰地衔着烟斗躺在沙发椅子上的时候,才打开话匣子,让他们的思想自然流露出来。这番话固然不是毫无根据,但是对于大多数大学校中之大多数学生,这还仅是一种理想。私课制(tuition system)固然是英国大学的一个优点,不过采行这种制度而名副其实的只有牛津剑桥一两处;就是这一两处也只有少数贵族学生能私聘教员,在课外特别指导。其余一般大学授课多只为一种有限制的公开演讲。每班学生数目常自数十人以至数百人,教员如何能把他们个个都引在吸烟室里从容讨论?好在英国几个第一流的大学所请的教授大半很有实学,平时担任钟点很少,他们的讲义确是自己研究的结果,不像一般大学教授的讲义只是一件东抄西袭的百衲衫。每科尝有所谓荣誉班(honour course),只有在普通班卒业而成绩最优的才得进去,所以学生人数少,和教员接洽的机会较多,荣誉班正式上课时也不似寻常班之听而弗问,往往取谈话的方式。荣誉班卒业并不背起什么博士头衔。所谓博士,其必要的条件只是在得过寻常班学位以后再住校两年,择一问题自己研究,然后做一篇勉强过得去的论文,缴若干考试费,就行了。固然也有些人真是“博”才得到这种头衔,可是不“博”而求这种头衔,似乎也并不要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

2

近年来国内学生入党问题,颇惹起教育界注意。我对此也曾略费思索,来英后所以特别注意他们学生和政党的关系。在中小学校,我还没有听见学生加入政党。可是在各大学里,各政党都有支部,多数学生都各有各的政党,各政党支部的名誉总理大半都是本党领袖。他们常定期举行辩论,或请本党名人演讲。有时工党与守旧党学生互举代表作联席辩论,仿佛和国会议事一般模样。英国本是一个党治的国家,党的教育所以较为重要。他们所谓党的教育不外含有两种任务:一,明了本党党纲与政策;二,练习辩论和充领袖的能力。实际政治有他们的目前的首领去管,不用他们去参与。学校对于学生党的教育——对于一切信仰习惯——都不很干涉,因为有已成的风气在那里阴驱潜率,各政党支部都可以明张旗鼓,惟共产党还要严守秘密——英国大学校也有共产党的踪迹了。近来牛津大学有两个共产党学生暗地鼓动印度学生作独立运动,被学校知道了,校长就限他们自认以后在校内不再宣传共产,否则便请他们出校。学生会工党学生们会议请校长收回成命,只有一百几十人赞成,占少数,没有通过。那两个学生只好去向校长声明:“我们以后三缄其口罢!”

3

初来此时,遇见东方人总觉亲热一点。有一天上文学班,去得很早,到的人还寥寥,跨进门一看,就看见坐在最前排的是两个东方人。有一位是女子,向我略颔首致敬——因为知道我也是从东方来的。我就坐在她旁边那位男子的旁边。他戴了一副墨镜,仿佛在那儿有所思索,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我就攀问道:“先生,你是从日本来的,还是从中国来的?”他说是从日本来的。以后我们就常相往来,他们有时邀我去尝日本式的很简朴的茶点,从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两位朋友经过许多悲壮的历史。

那位戴墨镜的原来是一个盲者,而跟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妇人。她在英国是一个哑子——不能说英文。岩桥武夫君——这是他的姓名——从日本大阪跨过印度洋地中海,穿过巴黎伦敦,进了爱丁堡大学,每天由课堂跑回寓所,由寓所再跑到课堂,都是赖着他的不能说英文的妇人领着。

他生来本不盲。到了二十岁左右时患了一种热病。病虽好而眼睛瞎了。从前他在学校里是以天才著名的,文学是他的夙好。失明以后,他就悲观厌世,有一年除夕,他在厨房里摸得一把刀子,就设法去自杀。他的母亲看见了——他是他慈母唯一的爱儿——用种种的话来劝慰他。由来世间母亲的恩爱与力量是不可抵御的,于是岩桥武夫君立刻转过念头,决计从那天起重新努力做人。他进了盲哑学校,毕业后在母校里服务过,现在来英国研究文学。

他很有些著作,最近而且最精心结构的叫做《行动的坟墓》。这个名称是用密尔敦诗中moving grave的典故。这书仿佛是他的自传。我不能读日本文,不知道它的价值。

岩桥武夫君和爱罗先珂是很好的朋友。爱罗先珂到日本,就寓在他的家里。他们都是盲目的天才,而且都抱有一种世界同仁的理想,同声相应,所以吸引到一块。日本政府怕爱罗先珂是“危险思想”的宣传者,把他驱出日本,岩桥武夫君曾抗议过,但是无效。

他的妇人原来是一个神道教信徒。前半生都费在慈善事业方面。她嫁给岩桥武夫君帮助他求学著书,纯是出于弱者的同情。岩桥武夫做文章,都是由她执笔。她对于日本文学很有研究的。

岩桥武夫是一个寒士。卖尽家产做川资,学费是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朋友资助的。他的老母现在还在日本开一个小纸笔店过生活。

4

一般人想象里的英国大半是一个家给人足的乐土。实际上他们能够过舒服日子的恐怕不到五分之一。能够在矿坑里捉一把锄头,在工厂里掌一个纺织机,或者在旅馆商店里充一个使役,还是叨天之庥的。许多失业的人,其生活之苦,或较中国穷人更甚。因为中国最穷的有几个铜子,便可勉强敷衍一天的肚皮。在欧洲生活程度高,几个铜子是买水就不能买火,买火就不能买水的。向来中国人自己承认对于衣食住三件,最不讲究的是住。西洋房屋建筑比中国的确实强得几倍。但是以有限资本盖房子,要好就不能多。有一天我听一位工党议员演说,攻击守旧党政府对于住室问题漠不关心。他说只就苏格兰说,二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千家,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万家。我初听了颇骇异。后来到穷人居的部分去看看,才晓得那位工党议员不是言之过甚。我自然不能走进他们房子里去调查。不过在很冷的冬天,他们女子们小孩子们千百成群地靠着街墙或者没精打采地流荡,大概总是因为房子里太挤的缘故。西洋人以洁净著名,可是那般穷人也是脏得不堪。

英国的乞丐比较来得雅致。有些乞丐坐在行人拥挤的街口,旁边放一块纸板,上面大半写着“退伍军士,无工可做,要养活妻子儿女,求仁人帮助!”一类的话。有些奄奄垂毙的老妇,沿街拉破烂的手琴,或者很年轻的少年手里托着帽子拖着破喉嗓子唱洋莲花落。还有一种乞丐坐在街头用五彩粉笔,在街道上画些山水人物,供行人观赏。这些人不叫乞丐,叫做“街头美术家”(pavement artists)。他们有些画得很好,我每每看见他们,就立刻联想到在上海看过的美术展览会。

5

要知道英国人情风俗,旁听法庭审判,可以得其大半。中国人所想得到的奸盗邪淫,他们也应有尽有。有时候法官于审问中插入几句诙谐话,很觉得逸趣横生。罪过原来是供人开玩笑的,何况文明的英国人是很欢喜开玩笑的呢?近来有一个人为着向他已离婚的妇人索还订婚戒指,打起官司来了,律师引经据典地辩论,说伊丽莎白后朝某一年有一个先例,法庭判定订婚戒指只是一种有条件的赠品。那一个法官就接着说,“那一年莎士比亚已经有十岁了。”后来那个妇人说她已经把戒指当去了。法官含笑问道:“当去了吗?好一篇浪漫史,让你糟蹋了!”英国向例,凡替罪犯向法庭取保的人应有一百镑的财产。去冬轰动一时的十二共产党审讯,其中有一个替人取保的就是鼎鼎大名的萧伯纳,法庭书记问萧氏道:“你值得一百镑么?”萧氏含笑答道:“我想我值得那么多哩。”两三个月以前,伦敦海德公园发现一件风流案,他们也喧扰了许久。有一天海德公园的巡警猛然地向园角绿树阴里用低微郑重的声调叫道:“你们犯了法律,到警厅去!”随着他就拘起两个人带到法庭去审问。那两个有一位是五十来岁光景的男子,他的名字叫sir basil thomson,他是一个有封爵的,一个著作者,还是伦敦警察总监!别的那一位是每天晚上在海德公园闲逛的女子中之一。汤姆逊爵士说,他近来正著一本关于犯罪的书,那一晚不过是到哈德公园去搜材料,自己并没有犯罪。那位女子承认得了那位老人五个先令,法官转向汤姆逊爵士说:“你五个先令可以敷衍她,法庭可是非要五镑不可!”汤姆逊请了最著名的律师上诉,但是他终于出了五镑钱。

6

英国报纸不载中国事则已,载中国事则尽是些明讥暗讽,遇战争发生,即声声说中国已不能自己理会自己了,非得列强伸手帮助不行;遇群众运动,即指为苏俄共产党所唆使。提到冯玉祥,总暗敲几句,因为他反对外人侵略。提到香港罢工,总责备广东政府不顺他们的手。伦敦《每日电闻》驻北京的通讯员兰敦(perceval landon)尤其欢喜说中国坏话。英国一般民众的意见,都是在报纸上得来,所以他们头脑里的中国只是一锅糟。英国政府对待中国的政策,是外面讨好,骨子里援助军阀以延长内乱,抵制苏俄。他们现在不敢用高压手段激动中国民气,因为他们受罢工抵制的损失很不小。专就香港说,去年秋季入口货的价值由11,674,720镑减到5,844,743镑;出口货价值由8,816,357镑减到4,705,176镑。总计要比向来减少一大半。听说香港政府现在已经很难支持,专赖英国政府借款以苟延残喘。如果广东人能够照现在的毅力维持到三年,香港恐怕会还到它五十年前的面目罢!

《泰晤士报》有一天载惠灵敦在北京和各界讨论庚子赔款用途,中国人士都赞成用在建筑铁路方面,不很有人主张用于教育的。听来真有些奇怪!这是北京军阀官僚作祟,还是英国人的新闻鼓惑?总而言之,中国自己在外国没有通讯社,中国的新闻全靠外国人传到外国去,外交永远难得顺手的。

7

欧战结束后,各国都把战争的罪过摆在德国人肩上,凡尔赛会议,列强居然以德国负战争之责,形诸条约明文。近来欧洲舆论逐渐变过方向。他们渐渐觉悟欧战的祸首,不能完全说是德国,而造成战前紧张空气的各国都要分担若干责任,战前欧洲形势好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德国纵不开衅,战争也是必然的结局。去冬英国著名学者像罗素、萧伯纳、韦尔斯、麦克唐纳数十人公同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就是说德国不应该独负开衅的责任,而《凡尔赛条约》不公平。同时法国学者也有类似的举动。至于欧洲政治家有没有这种觉悟,我们却不敢断定。不过德国现在逐渐恢复起来了,她不受国际联盟限制军备的约束,英法各国总有些不放心,所以去冬德法英比意各国订了《洛卡罗条约》(locaruo protocol)主旨就在法撤鲁尔住兵,德承认《凡尔赛条约》所划界线,以后大家互相保障不打仗,都受国际联盟的仲裁。要实行这个条约,德国自然不能不加入国际联盟,她也是一个大国,加入国际联盟,当然要和英法日意占同等位置,要在委员会里占一永久席。

可是这里狡猾的外交手段就来了。斡旋《洛卡罗条约》的人是英国外交总理张伯伦。《洛卡罗条约》成功,英国人自以为这一次在欧洲外交上做了领袖,欢喜得了不得,于是张伯伦君一跃而为张伯伦爵士。哪一家报纸不拍张伯伦爵士(sir chamberlain)的马屁!

谁知道张伯伦爵士落到法国白利安(birand)的灵滑的手腕里去了!法国很欢喜德国承认《凡尔赛条约》割地,可是不欢喜德国在国际联盟委员会里占重要位置,所以暗地设法拉波兰、西班牙要求和德国同时得委员会永久席。白利安于是把张伯伦君——那时还是张伯伦君——请到巴黎去,七吹八弄地把张伯伦迷倒了,叫他立约援助波兰、西班牙的要求。双方都严守秘密。到了国际联盟开特别会,筹备盛典,欢迎德国加入的时候,于是波兰的要求提出来了,法国报纸众口一词的赞成波兰的要求。大家都晓得英国外交向来是取联甲抵乙的手段。波兰西班牙以法国援助而得永久席当然以后要处处和法国一鼻孔出气,英国势力当然要减弱。况且德国看法国拉小国来抵制她,也宁愿不加入国际联盟,不愿做人家的傀儡。英国民众报纸家家都说“让德国进来以后,再商议波兰的要求罢!”可是张伯伦已经私同白利安约好了,哑子吃黄连,如何能叫苦?他们无处发气,只在报纸上埋怨白利安是滑头,张伯伦是笨伯。于是张伯伦爵士又一变而为张伯伦先生(mousieur chamberlain,依法国人的称呼称他)。

英姿飒爽的张伯伦爵士哪里能受人这样泼冷水?他于是告奋勇去戴罪立功,到日内瓦再出一回风头。这一次日内瓦的把戏真玩足了。英德利用瑞典叫它反对波兰加入。法国嗾波兰、西班牙要求与德国同时得永久席。意大利嗾布鲁塞尔作同样要求,大家都不肯放松一点。于是德国被选为永久委员的提议就搁起到今年九月再议。最后开会,各国代表都说些维持和平,促进文化,国际亲善的话。法国白利安说得尤其漂亮,——他是最会说漂亮话的——说法国人对德国人多么真心,德国多么伟大,将来谋国际和平,少不得德国鼎力帮助的,如此如彼的说了一大套。德国总理斯特来斯曼于是站起来感谢白利安说,“法国总理向来没有对德国说得这样好呀!”

8

二十世纪之怪杰,首推列宁,其次就要推墨索里尼(mussolini)。墨氏起家微贱,由无赖少年而变为小学教员,由小学教员而变为流荡者,由流荡者而变为新闻记者,由新闻记者而变为法西斯(fascists,似乎有人译作烧炭党)领袖,由法西斯领袖而变为意大利的笛克推多,将来他再由意大利笛克推多而变为全欧之执牛耳者,也很是意中事。

他是法西斯的创造者。法西斯主义是苏俄共产主义的反动,是极狭义的国家主义,是极端专制主义,社会本来不平等,各人应该保持原有利益。无论如何,革命是要不得的。世界尽管讲大同,意大利可是要极力提倡爱国。遇着不赞成法西斯主义的人,要用“直接行动”,所谓直接行动,就不外驱逐、暗杀。

墨索里尼说太阳从西方起山,全意大利人就不得说是从东方。意大利国会之多数法西斯,不过由五个领袖指派的。少数反对党都让他们拳打脚踢,抛出窗子外面去了。意大利著名的报纸一齐封闭起来了。反对法西斯的人物有的放逐,有的遭暗杀了。墨索里尼虽如此专制,然而意大利多数人民都承认他是继马志尼而为意大利之救星。

墨索里尼不是专横以外,别无他长。他是最著名的演说者,最能干的行政者,最伶俐的外交家。意大利本来是国际联盟一份子,但是墨索里尼现在还暗中接洽南欧诸拉丁民族另外订一个联盟,以抵制英德诸国。德国近来想再和奥国联邦,墨索里尼明目张胆地说,意大利的旗帜是很容易背到北方去的,如果德奥真要搭伙。

大家还不明了墨索里尼的野心吗?我还忘记说,墨索里尼每次到国会演说所穿的魁梧奇伟的军装,不是他自己的,是用重金向古董店买来的,是威廉第二的。

9

英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有不强迫的军事教育。中小学有学生军(cadet corps),大学有军官教练团(officers training corps)。这些团体都直接归陆军部管辖,一切费用都由政府供给。陆军部每年派员延阅一两次。各校常举行竞赛,得胜利者有重奖,大家都以为极荣耀。

这些组织与童子军完全不同。童子军的主旨在养成博爱耐苦诸精神,而学生军与军官教练团则专重军事上的知识与技能,其组织训练与军营无差别。炮,马,步,工,辎,色色俱全。他们除定期演讲军事学以外,常举行战事实习,如战斗、营造、救济等等。每年还打几次行营。欧战中,英国教员学生因为平时有这种军事训练,所以能直接赴前线应敌,可见得他们学校里的军事教育并非儿戏。

这种军事教育虽非强迫的,而政府则多方引诱学生入彀。第一层,想做军官的人要持有军官教练团的甲等证书。持有乙等证书的人投军觅官也比寻常士卒有六个月的优先权。第二,学生入学生军或军官教练团,不用花钱,可以穿漂亮的军服,骑高大的军马,每年在野外打几礼拜的行营,可白吃伙食。

凡是英国学生身体强壮而愿守规则的都可以加入。外国学生绝对不得进去。印度人本名隶英籍,与英、苏、爱同处不列颠帝国徽帜之下,可是许多印度学生向学校交涉,向英政府印度事务部交涉,请求进军官教练团学习,也都被拒绝。印度学生说:“在战争中,英国以不列颠帝国国民名义拉印度人去当冲,在和平时怎么要忘记印度人也应该受同等训练?”学校当局说:“这是陆军部的事,我们不便过问。”陆军部说:“这是印度事务部的事,你们不应该直接到此地请求。”印度事务部说:“关于军事,印度事务部管不到。”于是印度学生只好叹口气就默尔而息了。

10

西方人种族观念最深。在国际政治外交方面,拉丁民族国家与条顿民族国家之接合排挤的痕迹固甚显然;而只就英伦三岛说,爱尔兰固以种族宗教的关系而独立自由了,就是苏格兰与英格兰在政治上虽属一国,而地方风气与人民癖性都各各不同。苏格兰自有特别法律、特别宗教、特别教育系统。苏格兰人民没有自称为英国人的。假若遇见一个地方主义很深的苏格兰人,你问他是否英国人,他一定不欢喜地回答说:“不是,我生在苏格兰,我长在苏格兰,我是一个苏格兰人。”有一次我听一位阁员在爱丁堡演说,津津说明英苏之不宜分立。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已三百多年了,现在还有把合并的理由向民众宣传之必要,可见得这两个地方的人民还是貌合神离了。

苏格兰人似我们的北方人,比较南方的英格兰人似乎诚实厚重些。相传爱尔兰人最滑稽。有一次一位英格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在爱尔兰游历,看见路上有一个招牌说:“不识字者如果要问路,可到对面铁匠铺子里去。”那位英格兰人捧腹大笑,而苏格兰人则莫名其妙。他回到寓所想了一夜,第二天很高兴地向英格兰人说:“我现在知道昨天看的招牌实在是可笑。假如铁匠不在铺子里,还是没有地方可以问路呀!”这个故事自然未免言之过甚,但是苏格兰人之比较的老实,可见一斑了。

11

一国的文化程度的高低,可以从民众娱乐品测量得出来。中国民众的趣味太低,烟酒牌骰娼妓皮黄戏以外别无娱乐,自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可是西方人虽素以善于娱乐著名,而考其实际,和中国人也不过是鲁卫之政,他们上等社会中固然不乏含有艺术意味的娱乐,但是这占极少数,而大多数民众也只求落得一个快乐,顾不到什么雅俗。在他们的街上走,五步就是一个纸烟店或糖果店,十步就是一个烧酒店或影戏院。糖果店是女子们小孩们最欢喜光顾的,每家糖果店门前,像装饰品店门前一样,总常有女子们小孩们看着奇形异彩的糖果发呆。他们的腰包也许不十分充裕,不过站着看看也了却不少心愿。烟酒是无分等级老幼,都是普通嗜好,就是女子们抽烟喝酒也并不稀奇。他们的酒店,只卖酒不卖下酒品。吃酒的人只站在柜台前,一灌而尽。在街上碰着醉汉是一件常事。影戏院的生意更好。失业者每礼拜只能向政府领五先令养活夫妻儿女,饭可以不吃,影戏却不能不看。影戏院所演的片子都不外恋爱侦探的故事,只能开一时之心火,决谈不上艺术价值。戏院是比较体面的人们所光顾的。可是所演戏剧大半是些诙谐作品,杂以半裸体的跳舞。像萧伯纳高尔斯华绥的作品是不常扮演的。

礼拜六晚,大家刚卸下六天的苦工,准备明天安息,是最放肆的一晚。娱乐场的生意在这一晚特别发达。青年男女们大半都聚在汗气脂粉气混成一团的跳舞场里,从午后七八点跳到夜间一两点钟。夜深人静了,他们才东西分散,回去倒在床上略闭眼朦胧过,便到了礼拜上午,于是又起来打扮,到礼拜堂去听牧师演讲“礼拜日的道德(sunday morality)”。

这便是英国民众的娱乐。说抽象一点,他们的低等欲望很强烈,寻不着正当刺激,于是不得不求之于烟、于酒,于影戏院,于跳舞场。你说这是他们善于娱乐的表现,自无不可。然而你说这是文化之病征,也不见得大背于真理。

12

狄更斯(louis dickinson)在他的《东方文化》里面仿佛说过,印度人受英国人统治是人类一个顶大的滑稽(irony),因为世界最没有能力了解印度文化的莫如英国人。狄更斯自己也是一个英国人,能够有这种卓见,真是难能可贵。英国本也有她的特殊文化,可是从社会里没有看到这种文化所生的效果,我们不能不感叹三四千年佛化的领域逐渐为盎格鲁撒克逊颜色所污染,总是现代人类的一个奇耻大辱。

印度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以内受如何待遇,我是不知道的。印度学生在英国所受的待遇,我却见闻一二。他们本是英籍人民(british subjects),照理应与英国学生受同等待遇。不过我听见印度学生学医的说,他们简直没有机会在医院里临诊,学工的说,他们也难找得工场去实习。大学里军官教练团,绝对不允许他们进去的。最不公平的就是许多跳舞场都不卖票给印度学生。有一位印度女生住在大学女生宿舍里三四年之久,同住的人很少肯同她谈话。英国人心目中怎样看印度人,不难想见了。

印度学生自然也有许多败类。有许多学生因为受了英国教育的影响,其最大目的只在学一种技艺将来可以在英国人脚下寻一个饭碗。我曾经遇见一个学文学的印度学生,问他欢喜泰戈尔的诗不?他答得很简单:“我没有读过。”有一次,一个印度学生在会场里问我:“中国到底还有政府么?”我听见了,心里替他感伤比替自己感伤还要利害。

但是印度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她的伟大在异族凌虐的轭下还没有完全沉没,许多印度学生天资都很聪明,他们的国家思想也很浓厚。红头巾下那一副黑大沉着的面孔含有无限伤感,也含有无限抵抗的毅力。

拜伦诗人因为景仰希腊文艺,在土耳其侵犯希腊时,他立刻抛开他的稿本,提刀帮助希腊人抵御土耳其。偶尔想到先贤的风徽,胸中填了满腔的惭愧!

13

有许多名著,初读之往往大失所望。我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曾经开卷数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好容易把它读完了,可是所得的印象非常稀薄。莎翁号称近代第一大剧家,而《哈姆雷特》又是他的第一部杰作,可是一眼看去,除着几段独语以外,实无若何奇特。读莎翁著作的人们大概常有同样感想。

近来看过名角福兰般生(sir frank benson)排演这本悲剧,我才逐渐领略它的好处。福兰般生自己扮鬼,而扮哈姆雷特的则为菲利浦。本来近日英国剧场最流行的是谐剧。表演莎士比亚的剧时,观者人数寥寥。在萧疏冷落的场中,剧中所呈现的种种人世悲欢,乃益如梦境。到兴酣局紧时,邻座女子至于歔欷呜咽,这本戏动人的力量可以想见了。

拿剧本当作一部书读,根本就大错特错。读莎氏剧本而不能领略其美的人,大半都误在专从文字着眼,而没有注意到言外之意。戏剧的优劣决不能专从文字方面判定。比方王尔德的剧本,把它当着书读,多么流利生动。可是在剧台表演起来,便成了一种谈话会,好像出了气的烧酒,索然无味。洪深君所改译扮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成功,我看过原剧,还不如改译扮演的生动。

莎氏剧本不易领会,还另有一层原因。大半读文学作品的人常有一种怪脾气,总欢喜问:“这本作品主义在什么地方?”他们在莎氏剧本中寻不出主义,便以为这无异于寻不出价值。这是“法利赛人”的见解。艺术的使命在表现人生与自然,愈客观,则愈逼真。把作者自己的主义加入以渲染一切,总不免流于浅狭。我们绝对不可以拿易卜生做标准去测量莎士比亚。易卜生是一位天才,学他以戏剧宣传主义的人,总不免画虎类狗。

易卜生太注重主义,所以他的剧本太缺少动作。他不同于——我不敢一定说他比不上——莎士比亚的就在此。可是有一点易卜生与莎氏相同而为王尔德一般人所望尘莫及的。他们表现性格,都能藏锋潜转。什么叫做藏锋潜转呢?就是在规定时间以内,主要角色的性格常经过剧烈变动。这种变动含有内在的必然性(innernecessity),在明文中只偶一露出线索。粗心地看去,常使人觉得剧中主角何以突然发生某种行动,与原委不相称。可是仔细看去,便能发见这种变动在事前处处都藏有线索的。看娜拉对她丈夫的态度变迁,哈姆雷特对他爱人莪菲丽雅的态度变迁,便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不能把《哈姆雷特》当作一本书读,也不能把它只当作一本戏看。《哈姆雷特》是一部悲剧,而上品的悲剧都是上品的诗。看《哈姆雷特》不能看出诗意来,便完全没有领会得这本悲剧的美。哈姆雷特的独语,都是好诗,自不消说。其他如鬼的现形,莪菲丽雅的病狂,掘圹者的谈话,哈姆雷特的死,那几段多么耐人寻味!

莎翁剧本里面无主义,无宗教。怪不得托尔斯泰研究了几十年,而最后评语只是莎翁徒虚誉,实无所有,我虽景仰托尔斯泰,然而说到莎士比亚,我比较相信歌德。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人自然比较任何人都更了解《哈姆雷特》,因为这两本书不都是替天下无数的少年说出了说不出的衷曲么?(我没有看过田汉君的译文,但是我以为形骸可译而精神是不可译的。)

14

莎士比亚的故居在埃文河上之斯特拉特福镇(stratfordon avon)。这个镇上有一个很大的戏园,专是为纪念他而建筑的。今年这个戏园被火烧了。他们现在募金,预备建筑一个规模更大的戏园。

莎翁的生日为4月23日。每年逢到这天,英国人士在斯特拉特福镇举行庆祝盛典,凡在英国的外国公使及著名人物大概都来与会。今年是莎翁的第三百六十二周年纪念。因为筹备新戏园的缘故,特别热闹。向例,在这天行礼的时候,各国公使都把本国国旗张开以表敬意。这次当苏俄红旗张开时,群众中有许多叫“羞”的,从此可见得英人排俄的剧烈了。原来在未开会之前,就有许多人提议不准俄使列席,不准张俄国旗,这个消息早就登在伦敦各报上,俄使自然看过。可是俄使麦斯克置若罔闻,临时还是赴会。他所携的花圈上特别系一条很长的红绢,表示苏俄的颜色。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可以见出英国人的气量。不知莎翁如果有灵,应该作何感想?在我看来英国人向来可以自豪的似乎都逐渐成为历史了。

(载《一般》第1卷第一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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