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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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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或者说肯定是因为佩珀先生的被褥不够,再加上一路的颠簸与咸咸的空气,这个夜晚过得并不舒服。这样一来,翌日早晨的早饭就显得相当美妙了。起航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宁静的海面上,愉快的旅途开启了。尚未探索的感觉,想要开口却驻在唇边的话语,将这个时刻变得意味深长。因为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场景成了整个旅程中最具代表性的画面,其中还多多少少夹杂着前一夜漂浮在水面上的轰鸣汽笛声。

苹果、面包和鸡蛋丰盛地摆满了一桌。就在海伦把黄油递给威洛比时,她瞟了他一眼,暗忖道:“我想,她嫁给了你,她是快乐的。”

她沉浸在一连串熟悉的思绪中,又被带进了各种铭记于心的场景,思考起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特里萨嫁给了威洛比?

“当然啦,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她想道。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看得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还有一副嘹亮的好嗓门、一对铁拳与独立的意志。“不过——”想到这儿,她又陷入了一番对他的细致分析,用一个词完美地来形容就是“多愁善感”。她的意思是说,他从未简单真诚地正视过自己的感受。举例来说,他几乎从来不提起亡妻,却以豪华的排场来度过纪念日。实际上,就像她之前总是怀疑他欺凌过他的妻子一样,怀疑他对女儿异常凶暴。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将自己的命运与她朋友的做起了比较,只因威洛比的妻子算是海伦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女人。而这番比较常常作为她们的谈资。里德利是位学者,威洛比则是个生意人。里德利的第三卷品达诗集刚出版时,恰逢威洛比的第一艘船下水。他们建造新工厂的那年正好也是亚里士多德的评注本(是这个吗?)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那年。“还有蕾切尔。”海伦看着她,定是要得出个结论。另一方面,因为双方的实力过于均等,她只好摆出了蕾切尔比不上她的孩子的事实。“她真该只有六岁。”这便是她所有的评价。不过除了这女孩那张圆滚滚、没有轮廓的小脸,其他的也无可指摘了。要是蕾切尔会去思考、感受、大笑,或是自我表达,而不是为了观察水滴的形状就让牛奶从高处滴下来,她或许会是个有趣的女孩,尽管生得不太漂亮。她长得像她母亲,与她母亲在宁静夏日的水池中映照出的那张生动、绯红的脸颊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海伦自己也在被别人审视着,尽管目光并非来自她的任何一个牺牲品。佩珀先生正打量着她。他一边把吐司切成小块,干脆地给它们抹上黄油,一边在沉思,思索自己那特别冗长的一生。锐利一瞥后,他更确信前一夜自己的判断没错——海伦是个美人。他殷勤地把果酱递给海伦。她正在扯些废话,无非就是人们吃早饭时经常聊的那些。他大脑的血液循环令他吃过苦头,而这个时候正打算找他的麻烦。他秉持原则,向她继续说着“不”,因为他从来没有因为性别而向哪个女人屈服过。现在,他把目光落到了自己的盘子上,思考起了自己的一生。他有充分的理由不结婚,只因为他还没遇上一个值得他尊敬的女人。他无奈地在孟买的一座火车站里度过了自己多情敏感的年轻岁月,在那儿他只见过深肤色的女人,女军人和女官员。他理想中的女人就算不会波斯语,也要会读希腊语,要有一张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还要明白他脱衣服时玩的小情趣。实际上,他已经沾染了一些自己丝毫不以为耻的习惯。每天,他总要花上几分钟去用心地学些东西。他每次取票都要记下号码。他在一月里全情投入于佩特罗尼乌斯,二月给卡图卢斯,三月或许属于伊特鲁里亚的花瓶。总之,他在印度干得不错,除却一些聪明人并不会感到遗憾的基本缺陷,他依然把握住了当下,所以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他这么想完便猛地抬起头露出微笑。蕾切尔捕捉到了他的眼神。

“我猜,你还在琢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吧?”她心里想着,但还是礼貌地出声问道,“你的腿今天还疼吗,佩珀先生?”

“你是说我的肩胛骨?”他问,说着痛苦地动了动肩,“美景对于给我苦头吃的尿酸水平毫无影响。”他叹了口气,凝视着对面的椭圆形窗格,窗外是蓝天碧海。与此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捆羊皮卷,放在桌上。显然,他期待着别人对此发表意见,于是海伦便问他那是什么书。她知晓了它的名字,却也收获了一大通关于如何正确修路的专题论述。他从古希腊人说起——他们有不少麻烦要应付,他说道。接下来,他又讲到了罗马人,再说到了英国。他说,开始时是正确的方法,可它们很快就出了岔子。讲到这里,他将当今所有的筑路商都狠狠地批判了一番,尤其痛斥了里士满公园的筑路商。佩珀先生每天用早饭前都习惯去那里骑会儿自行车。搅动的勺子把咖啡杯碰得叮当作响。佩珀先生的餐盘旁至少垒着四只小面包的面包芯。

“卵石!”他总结道,恶狠狠地把另一只面包的面包芯垒了上去。“英国的路都是拿卵石铺的!‘只要下一场大雨,’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们的路就全都淹了。’被我一次又一次地说中,但你觉得在我跟他们说这话时,他们听进去了吗?我给他们指明后果,那可是事关国库的,还提议他们去读读科里菲尔斯的书,他们听了吗?并没有,安布罗斯太太!你没在自治市议会待过,根本见识不到人类的愚蠢!”小个子男人凶狠地瞪着她。

“我有佣人,”安布罗斯太太聚焦起目光说道,“我跟前还有个保姆,人倒是不错,可她执意要让我的孩子祷告。亏得我不遗余力地照看,他们目前还把上帝当成是一种海象;可如今我既已不在他们身边——里德利,”她转过身向丈夫问道,“我们回家后要是发现他们又念起主祷文了,该怎么办呀?”

里德利发出了一小声“呸”。可威洛比听着也不舒服,他身子轻轻一晃,尴尬地开口说:“哎,真的,海伦,一点点宗教信仰伤害不了谁的。”

“我倒宁愿我的孩子撒谎。”她回应道。威洛比沉浸在思绪中,他弟妹比他记忆中还要古怪。她把椅子往后一推,匆匆地跑下楼。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噢,瞧呀!我们在大海中央了!”

他们跟着她来到甲板上。所有的烟雾与房屋都不见了,汽船航行在一片空旷的海域上。大海澄澈又清新,颜色却在晨曦中显得黯淡。他们离开了一片泥泞的伦敦。一道极细的影子稀疏地落在地平线上,其厚度勉强能承受住巴黎的重量。尽管如此,它还是扛住了。没有了道路,没有了人,他们感受到了自由,因此四周洋溢着相同的兴奋之情。汽船缓缓前行,细浪轻轻拍打着它,破开的水面又如沸腾了一般嘶嘶作响。它一路在两侧留下了一小串泡泡与水沫。上方十月的天空没有颜色,只有稀疏的云。空气仿佛经过了一道柴火的熏烤,透着美妙的咸味与凛冽。其实甲板上冷得根本站不住。安布罗斯太太将手臂探进了丈夫的怀里。两人走开了,可以看见她凹陷的脸颊朝他别着,似乎要谈些私事。他们走了几步,蕾切尔看到两人在接吻。

她低头向大海的深处看去。海平面仅是被航行而过的尤弗罗西尼稍稍打扰,海面之下却是一片浓绿与昏暗,而且愈来愈暗,到了海底的沙地,只剩下一片看不清的昏暗。人们只能依稀看见沉船的黑色船骨,或是由爱掘洞的大鳗鱼建造的螺旋形高塔,抑或是游过的光滑绿皮怪物,时不时地闪着光。

“对了,蕾切尔,要是有人想找我,告诉他我要到一点钟才有空。”她的父亲说道,一如既往地带着不容反驳的口吻。和女儿讲话时,他在她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要到一点钟,”他重申,“你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嗯?弹弹琴,看看法语,看看德语,嗯?佩珀先生知道的离合词比全欧洲的男人知道的都多,嗯?”他大笑着走开了。蕾切尔也笑了,实际上她从记事起,便这么笑开了,也不去想那有趣与否,只因为她仰慕自己的父亲。

正当她环顾四周,想着给自己找些事情干时,她被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那女人又胖又壮,挡了蕾切尔的路,躲都躲不掉。从她小心翼翼又踌躇不前的步子,还有那身朴素的黑裙可以看出,她来自更下一层的阶级。尽管如此,她还是如磐石一般立在那儿。她四下张望,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上流人士在场后,才准备开口。她要讲的是关于床单的情况,这可是重中之重。

“我们到底该怎么熬过这次航行,蕾切尔小姐,我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开始讲话,“只有床单是够分的。老爷的那条有一块地方破极了,用手指可以一戳一个洞。还有床罩。你注意到床罩了没?我看就算穷人瞧了都会觉得难为情。我给佩珀先生的那条勉强能盖住只狗不行,蕾切尔小姐,它们补不了啦,它们只能当防尘罩使了。问我为什么?你要是让我拼了命地缝补,下回洗起床单来我可就干不了喽。”

她的声音中涌动着愤慨,泪水似乎已经在打转了。

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把那一大堆床具摊在桌上再检视一番。契莱太太收拾起床单来,每一条的名字、特点和质地,她似乎都知晓。有的沾着黄色的污渍,有些有几处抽丝抽得厉害。但是在一般人眼里,它们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床单一样,整洁、雪白、冰冷,且一尘不染。

契莱太太突然转移了床单的话题,放下了床单,把紧攥的双拳搁在上面,坚定道:“还有,你不可以让一个活物坐在我坐的位置上!”

契莱太太原本是被安排坐在一个相当宽敞的船舱里,可那儿离锅炉太近了,以至于五分钟后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丢了”,她一边捂着胸一边抱怨道。这种可怜的情状可是温雷丝太太,蕾切尔的母亲做梦都想不到的——温雷丝太太熟悉她家里每一条床单,并期望事事俱到,可她不在了。

再给她另外安排一间房可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了,而且床单的问题也能够奇迹般地迎刃而解。毕竟污渍和抽丝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可是——

“假话!假话!假话!”小姐气愤地大吼,她奔上了甲板,“跟我撒谎做什么?”

她气的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竟像个小孩一样跑到一个女孩跟前哭诉,就为了想要坐到轮不到她坐的位置上去。她不再考虑这个特殊事件,打开乐谱后,很快便忘记了那个老女人的一切和她的床单。

契莱太太叠着床单,她脸上挂着了无生趣的表情。这个世界不再在意她了。这儿又不是家。当昨天的灯亮起时,水手就在她的头顶咚咚咚地走来走去,她哭了;今晚她还会哭的;明天她也要哭。与此同时,她在房里整理起自己的装饰品,都是些轻易得来的东西。这些奇怪的玩意都是在航海途中获得的——陶瓷哈巴狗、微缩茶具、印有布里斯托市纹章的俗气杯子、生满了绿锈的发夹盒、彩塑的羚羊头,还有好多小照片,上面不是穿着礼拜正装的工人,就是抱着雪白婴儿的女人们。但有一张人像被放在了一个镀金相框里,相框还缺一颗钉子。在找钉子时,契莱太太戴上眼镜,读起了一张相框背后的字条:

“威洛比·温雷丝将此张女主人的相片赠予埃玛·契莱,感谢她三十年来的尽心服侍。”

泪水模糊了文字和钉帽。

“只要我还能为你们家做些事情。”她边敲着钉子边说着,这时过道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嗓音:

“契莱太太!契莱太太!”

契莱太太立刻整整裙子,抹抹脸,打开了房门。

“我遇上个麻烦,”安布罗斯太太说,她的脸通红,喘不上气,“你知道先生们是什么样子。椅子太高了,桌子又太低,地板离门有六英寸。我想要把锤子,一床旧被子,你这有厨房餐桌一类的东西吗?总之,别告诉其他人。”眼下她猛地打开丈夫会客室的门,只见来回踱步的里德利眉头紧锁,大衣的领子立着。

“他们就好像是煞费苦心地要来折磨我!”他大叫道,突然停住脚步,“我加入这次远航难道就是为了染上风湿和肺炎的?真该有人给温雷丝多灌输点理智,亲爱的。”海伦正蹲在一张桌子底下,“你只是在把自己弄脏罢了。我们最好认清事实,我们注定要忍受长达六周的悲惨折磨。总之,一切都愚不可及。不过既然我们人都在这儿了,我想我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它。我的病肯定会加重——我的感觉已经比昨天还要糟了。不过我们只能感到庆幸,孩子们开心地——”

“走开!走开!走开!”海伦叫道,她推了把椅子像赶一只乱跑的母鸡一样把他从一个角落轰去另一角落。“你走开,里德利,不到半小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妥当了。”她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她们听见他一路还在过道上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

“我猜他不是很强壮吧。”契莱太太说道,同情地看着安布罗斯太太,一边帮着她收拾。

“尽是书,”海伦叹了口气,将满满一大摞书从地上放到书架上,“从早到晚都在看希腊语。要是蕾切尔嫁得出去,契莱,祈祷她最好嫁个大字不识的男人。”

因为最初的不适和恶劣的条件,头几日的海上旅程让人神经紧绷,几乎毫无兴致。不过忍过一时,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十月份一天天飞快地过去,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相比之下,之前的夏日倒显得幼稚而且反复无常。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照耀在秋日的暖阳之下。整个英国,从荒芜的沼泽再到康沃尔的悬崖,自晨昏到日暮,都被照亮了,呈现出一片片连绵不绝的黄色、绿色和紫色。在这种照耀下,就连大城镇里的屋顶都闪烁着光。在几千座小花园中,几百万朵暗红色的花儿正在绽放,待悉心照料它们的老太太们带着剪刀走下小径,剪断花儿多汁的茎秆,将它们放在村里教堂中的冰冷石架上。无数聚会、野餐的游人们直到日落才回家,哀叹道:“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美妙的天气吗?”“是你。”年轻的男子低语道,“噢,是你呀。”年轻的女人回应着。所有的老人,还有许多病人都情不自禁地到户外走上几步,预测些关乎这个世界运转的开心事。至于情爱的私语与表白,不仅能在玉米地里听到,还从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来。在那里,打开的窗户通向花园,抽雪茄的男人们亲吻着灰色头发的女人们,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天空标志了生命的降临。长尾羽的鸟儿啁啾而鸣,在树木间穿梭,身上的羽毛带有金色眼睛的花纹。

这一切都在陆地上展开,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大海。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大海是沉静的。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想大海,因为在许多房子里,在有爬山虎轻抚的卧室窗户后面,夫妇们在亲嘴前都会嘟囔,“想想今晚的船”或是“感谢上帝,我不是那个在灯塔里的男人!”在他们所有的想象中,当一艘船融进天际线消失不见时,就如同雪融进了水里。说实话,大人的见解并没有比那群穿着游泳短裤在英国海岸边扑腾水花、拿着桶子舀满水的小家伙来得多。他们看着片片白帆或是束束烟柱穿过地平线。要是你说这些是海龙卷或是海洋之花的白色花瓣,他们也会认同的。

然而,船上的人对于英国抱持着一样单纯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它不仅是座岛,还是一座很小的岛,而且是一座正在萎缩、禁锢着人们的岛。有人发现,他们先是像一大群没有方向的蚂蚁挤在一块,几乎都快把对方挤出了边缘;后来,船驶离了,有人发现他们正在徒劳地吵嚷,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到后来不是消停了就是升级成了骚乱。最后,当船开得远得看不见陆地时,英国人彻底哑了,变得平平无奇了。这个病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肆虐,欧洲萎缩了,亚洲萎缩了,非洲和美洲萎缩了,这艘船是否再有可能碰上像这种皱缩的地块都值得怀疑了。但另一方面来说,它内心泛起一股强烈的自尊;它是这个广袤世界的栖居所,只承载了那么一点点居民,它整天穿行在空荡的宇宙中,还遮盖着一身面纱。它比横穿沙漠的商队更寂寞;它无疑更神秘,靠自身的力量移动,靠自己的资源维持。大海可能会给予它死亡或是前所未见的欢欣,而这一切无人知晓。它是奔向丈夫的新娘、不被男人知晓的处女。凭借它的活力与纯洁,它也许会被比作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作为一艘船,它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说实话,要是没有好天气的祝福,天天都是蓝色的晴空,平静、圆润、完美无缺的话,安布罗斯太太本会感到十分无聊的。现在一瞧,她在甲板上支了张刺绣框,她一侧的小桌上摊着本黑皮的哲学著作。她从腿上铺着的各色线团里选出一根线,给树皮绣上红色,或是给河流绣上黄色。她正在进行一项大工程,那是一条穿过热带森林的热带河流,最后还会有一只在香蕉、橙子和巨大石榴等众多水果间大快朵颐的花斑鹿。与此同时,还有一队赤身裸体的土著,正在朝空中投射飞镖。在下针的间歇,她还不时转头看向一边,读上一两句《物质的真实》( reality of matter)或者《善的本质》(nature of good)。在她周围,穿着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们正跪着擦洗甲板,或是靠着栏杆吹着口哨。不远处的佩珀先生正坐着,拿着一把削笔刀切着植物的根。剩下的人占据了汽船的其他角落:里德利在看希腊语——他根本找不到比这个更令他欢喜的事情;威洛比在处理文件,因为他得利用这次航行处理生意上积压的事情;还有蕾切尔,——海伦,在她哲学书的字句间,有时也会疑惑蕾切尔自个儿会做些什么,她有些想要过去瞧瞧。自从第一夜后,她们之间讲的话不超过两句;两人见面时都很客气,可是她们之间毫无信任。蕾切尔似乎和她的父亲处得很好——好多了,海伦想着,比她想象中处得好多了。既然她不睬海伦,那海伦也不准备去理她。

同一时间,蕾切尔正坐在房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当船满之时,这个房间就有了些响亮的名头,这儿是晕船老太太的修养圣地,她们将甲板让给了年轻人。凭着漂亮的钢琴、地上的一大堆书,蕾切尔将这间房认作是自己的。她会坐在这里弹上几小时艰难的乐章,读一点德语,或是在情绪上来时读一点英语,然后——就像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做。

她所受的教育,加之她懒散的天性,无疑是造成她这副样子的部分原因。她受的教育和那些十九世纪末富裕人家女孩儿接受的一样。亲切的博士和温柔的老教授教过她多达十门学科的基础知识,可是他们很快就以她的手太脏为由,逼着她全心投入到一些沉闷的苦差事里去。每周有一两个小时可以愉快地度过,部分要归功于其他的小学生;部分要归功于那扇正对着商店背后的窗户,冬天里人影会从红色的窗子里透出来;部分要归功于那些事故,因为当一间房里超过两个人时注定会出些事。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并没有一门完全通晓的科目。她的心智程度同一位伊丽莎白女王初登位时期的智者一样:她几乎全盘相信别人跟她说的一切,为她说出口的所有事情编造理由。地球是什么形状,世界有怎样的历史,火车如何运转,钱是怎么投资的,有什么法律正在实施,哪些人想要什么,为什么他们想要这个,现代生活系统中最基本的概念——没有一个教授和家庭女教师向她传授过这一切。不过这个教育系统有个极佳的优点,它虽什么都没教,但也不会妨碍孩子去发挥某些真正的天赋。蕾切尔有音乐天赋,除了音乐什么别的都没让她学,她便对音乐入了迷。所有本该投向语言、科学或是文学的精力,那些本来可以让她结交朋友或是向她展现世界的精力统统都直接涌向了音乐。在她发现自己的老师不够格后,她便开始自己教自己。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掌握的音乐知识不比大多数三十岁的人少。在天赋所及的范围内,她能演奏到最好,而且每天都愈来愈好,这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这项明显的天赋被最为古怪和愚蠢之人的梦想和观念包围的话,那就再也没有聪明人了。

她的教育是如此的寻常,那她的情况也就更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了。她是独生女,从来不曾被兄弟姐妹嘲笑欺凌过。母亲在她十一岁时过世了,两个姑妈(她父亲的姐妹)将她带大。她们住在里士满那座舒服的房子里,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她从小自然是受到了相当细心的照料。还是个小孩时,她的健康备受关注;不管是她被当成小女孩还是大姑娘,跟她提道德伦理似乎都太过粗鲁了。直到最近她才刚刚知晓女人居然还有道德问题的存在,此前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在旧书里探求知识,并且是以冷淡的字句呈现出来的。但她天生不在意书本,先经姑妈过手再交由父亲的审查也从不教她烦恼。朋友们或许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可她没有同龄的朋友——里士满位置偏僻尴尬——实际上,她唯一熟识的一个女孩是个宗教狂,她狂热地沉浸于谈论上帝以及画十字的最佳方式。这类话题只能偶尔令那些神游天外的人感兴趣。

她陷进椅子中,一只手搁在脑后,另一只抓着椅子上的凸起部分。显然,她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心无旁骛地沉思着。她的教育给予了她充足的时间思考。她眼睛定定地望着汽船扶手上的那个球,要是有什么东西碰巧挡住了它哪怕一秒钟,她都会猛地一惊并心生懊恼。伴随一声大笑,她开始了自己的冥想。这一切都是由接下来这首《崔斯坦》的译文引发的:

在那瑟缩的颤抖中,

他似将自己的羞愧掩藏,

而面对他的至亲国王,

他竟献上死尸般的新娘,

难道我所说的话就毫无意义?

她大叫道就是“毫无意义”,便把书一扔。接下来她又拿起了《柯珀书信》,这本父亲要求她读的经典曾经令她觉得无聊。书中碰巧有句话描述了柯珀花园中金雀花气味,令她随即回想起了母亲葬礼那日。她眼前浮现出里士满居所中一间铺满鲜花的厅室,那股味道是那么浓烈, 哪怕到了今天,任何一种花香都能重现那种可怕的病态气息;她走过这幕场景,半是听半是看地去往了下一幕。她看见露西姑妈正在会客室里侍弄花朵。

“露西姑妈,”她出声道,“我不喜欢金雀花的味道,它让我想到葬礼。”

“胡话,蕾切尔,”露西姑妈答道,“别说这种傻话,亲爱的。我总觉得这是种令人相当雀跃的植物呢。”

躺在炽热的阳光下,她的思绪停留在了姑妈的性格、她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上。实际上,有好几百个清晨,当她绕着里士满公园散步的时候,这个主题就占据了她的脑海,遮挡住了树木、行人和小鹿。为什么她们会做那些做过的事情?她们感觉怎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有一次听到露西姑妈在对埃莉诺姑妈说话。那个早晨她正要去了解一个佣人的性格,“还有,那是当然的,早上十点半应该是有个女佣来擦洗楼梯的。”真是奇怪!真是说不出的奇怪!但是她也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的姑妈突然将整个她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那些就在眼前的事物讲成是某种异常陌生而且令人费解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把她们自己看作四处散落的椅子和雨伞。她只能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你喜 -喜不喜欢埃莉诺姑妈啊,露西姑妈?”她姑妈紧张地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她轻笑一声回答道:“我亲爱的孩子,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呀!”

“多喜欢呢?非常喜欢?”蕾切尔追问道。

“我说不上来我曾想过会‘有多喜欢’,”温雷丝小姐说,“如果有人在意一个人的话是不会去考虑‘多喜欢’的,蕾切尔。”这番话直指她的侄女,她还从来没有像她们期望的那样,真挚地“奔向”她们过。

“可你知道我在乎你,不是吗?亲爱的,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她倾下身子,略带激动地亲吻了她。这一处的争论如同一桶倾洒的牛奶般覆水难收。

蕾切尔就是这样步入思考的。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球或是一个把手,嘴唇停止颤动,如果这能称为思考的话。她努力想达成谅解的结果却只是伤了姑妈的心,那结论就是,最好不要去尝试了。要对任何事产生强烈的感受就是要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生出一道深渊。其他人的感觉或许强烈但也有所不同。弹奏钢琴,忘掉其余的一切,这可就好多了。这个结论相当受用。就让这些奇怪的男男女女——她的姑妈们、亨茨一家、里德利、海伦、佩珀先生,以及剩下的所有人——都变成符号吧,平平无奇却高贵庄严,年长的符号、年轻的符号、母性的符号、学识的符号,还有美的符号,就像舞台上的人往往都是美丽的。似乎没有一个人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或是谈谈他们真正的感觉,而这就是音乐存在的意义。现实扎根于一个人的所见所感中,但不存在于话语中。一个人能接受一个万物往复循环,众人皆感满意的世界,不用频频花心思去考虑它,除非出现了什么非常怪异的事情。她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也许每两周会怒火中烧一次。而在她平息下来后,就像现在这样陷入沉静。她的神智交织着如梦似幻的迷乱,似是进入了神交,愉快地舒展开来,并与甲板上发白木板的魂灵、大海的魂灵、贝多芬的第一百一十二号作品的魂灵,甚至远在奥尔尼的威廉 ·柯珀的可怜魂灵交织到了一起。如同一团毛茸茸的蓟花冠毛亲吻着大海,升起,再一次地吻,一路上升一路亲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起起落落的蓟花毛团被她突然前倾垂下的头颅取代了,当它飘离视线时,她睡着了。

十分钟过后,安布罗斯太太打开门,看着她。见到蕾切尔这副样子度过早晨,她并不惊讶。她扫了屋子一眼,看见了钢琴、书本和乱哄哄的杂物。她先是用审视的眼光观察了蕾切尔,见她毫无防备地躺着,犹如一只自猛禽脚爪中掉落的猎物。不过想到她是个女人,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这个场面就发人深省了。安布罗斯太太站在那思考了至少有两分钟。随后她露出微笑,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女孩,引来一番尴尬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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