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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篆刻渐渐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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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年——一九○一年)

光绪十六年(庚寅·1890年),我二十八岁。光绪十七年(辛卯·1891年),我二十九岁。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年),我三十岁。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年),我三十一岁。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年),我三十二岁。这五年,我仍靠卖画为生,来往于杏子坞韶塘周围一带。在我刚开始画像的时候,家景还是不很宽裕,常常因为灯盏缺油,一家子摸黑上床。有位朋友黎丹,号叫雨民,是沁园师的外甥,到我家来看我,留他住下,夜无油灯,烧了松枝,和他谈诗。另一位朋友王训,也是沁园师的外甥,号叫仲言,他的家里有一部白香山《长庆集》,我借了来,白天没有闲暇,只有晚上回了家,才能阅读,也因家里没有灯油,烧了松柴,借着柴火的光亮,对付着把它读完。后来我到了七十岁时,想到了这件事,作过一首《往事示儿辈》的诗,说:

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没有读书的环境,偏有读书的嗜好,你说,穷人读一点书,容易不容易?

我三十岁以后,画像画了几年,附近百来里地的范围以内,我差不多跑遍了东西南北。乡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说我画的画,比雕的花还好。生意越做越多,收入也越来越丰,家里靠我这门手艺,光景就有了转机,母亲紧皱了半辈子的眉毛,到此时才慢慢地放开了。祖母也笑着对我说:“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我知道祖母是说的高兴话,就画了几幅画,又写了一张横幅,题了“甑屋”两个字,意思是:“可以吃得饱啦,不至于像以前锅里空空的了。”

那时我已并不专搞画像,山水人物,花鸟草虫,人家叫我画的也很多,送我的钱,也不比画像少。尤其是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要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施、洛神之类。也有人点景要画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似的叫我“齐美人”。老实说,我那时画的美人,论笔法,并不十分高明,不过乡下人光知道表面好看,家乡又没有比我画得好的人,我就算独步一时了。常言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们这样抬举我,说起来,真是惭愧得很。但是,也有一批势利鬼,看不起我是木匠出身,画是要我画了,却不要题款。好像是:画是风雅的东西,我却算不得斯文中人,不是斯文人,不配题风雅画。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觉得很可笑,本来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只是为了挣钱吃饭,也就不去计较这些。他们既不少给我钱,题不题款,我倒并不在意。

我们家乡,向来是没有裱画铺的,只有几个会裱画的人,在四乡各处,来来往往,应活做工,萧芗陔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人。我在沁园师家读书的时候,沁园师曾把萧师傅请到家里,一方面叫他裱画,一方面叫大公子仙逋,跟他学做这门手艺。特地匀出了三间大厅,屋内中间,放着一张尺码很长很大的红漆桌子,四壁墙上,钉着平整干净的木板格子,所有轴干、轴头、别子、绫绢、丝绦、宣纸以及排笔、糨糊之类,置备得齐齐备备,应有尽有。沁园师对我说:“濒生,你也可以学学!你是一个画家,学会了,装裱自己的东西,就透着方便些。给人家做做活,也可以作为副业谋生。”沁园师处处为我打算,真是无微不至。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同仙逋,跟着萧师傅,从托纸到上轴,一层一层的手续,都学会了。

乡里裱画,全绫挖嵌的很少,讲究的,也不过“绫镶圈”“绫镶边”而已,普通的都是纸裱。我反复琢磨,认为不论绫裱纸裱,关键全在托纸,托得匀整平贴,挂起来,才不会有卷边抽缩、弯腰驼背等毛病。比较难的,是旧画揭裱。揭要揭得原件不伤分毫,裱要裱得清新悦目,遇有残破的地方,更要补得天衣无缝。一般裱画,只会裱新的,不会揭裱旧画。萧师傅是个全才,裱新画是小试其技,揭裱旧画是他的拿手本领。我跟他学了不少日子,把揭裱旧画的手艺也学会了。

我三十二岁那年,二月二十一日,春君又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次子,取名良黼,号叫子仁。我自从在沁园师家读书以后,由于沁园师的吹嘘,朋友们的介绍,认识的人,渐渐地多了。住在长塘的黎松安,名培銮,又名德恂,是黎雨民的本家。那年春天,松安请我去画他父亲的遗像,他父亲是上年故去的。王仲言在他们家教家馆,彼此都是熟人,我就在松安家住了好多时候。长塘在罗山的脚下,杉溪的后面,溪水从白竹坳来,风景很幽美。那时,松安的祖父还在世,他老先生是会画几笔山水的,也收藏了些名人字画,都拿了出来给我看,我就临摹了几幅。朋友们知道我和王仲言都在黎松安家,他们常来相叙,仲言发起组织了一个诗会,约定集会地点,在白棠花村罗真吾、醒吾弟兄家里。真吾名天用,他的弟弟醒吾名天觉,是沁园师的侄婿,我们时常在一起,都是很相好的。

讲实在的话,他们的书底子,都比我强得多,作诗的功夫,也比我深得多。不过那时是科举时代,他们多少有点弋取功名的心理,试场里用得着的是试帖诗,他们为了应试起见,都对试帖诗有相当研究,而且都曾下了苦功揣摩过的。试帖诗虽是工稳妥帖,又要圆转得体,作起来确是不容易,但过于拘泥板滞,一点儿不见生气。我是反对死板无生气的东西的,作诗讲究性灵,不愿意像小脚女人似的扭捏作态。因此,各有所长,也就各做一派。他们能用典故,讲究声律,这是我比不上的,若说作些陶写性情、歌咏自然的句子,他们也不一定比我好了。

我们的诗会,起初本是四五个人,随时集在一起,谈诗论文,兼及字画篆刻,音乐歌唱,倒也兴趣很浓,只是没有一定日期,也没有一定规程。到了夏天,经过大家讨论,正式组成了一个诗社,借了五龙山的大杰寺内几间房子,作为社址,就取名为“龙山诗社”。五龙山在中路铺白泉的北边,离罗真吾、醒吾弟兄所住的棠花村很近。大杰寺是明朝就有的,里边有很多银杏树,地方清静幽雅,是最适宜避暑的地方。诗社的主干,除了我和王仲言、罗真吾、醒吾弟兄,还有陈茯根、谭子荃、胡立三,一共是七个人,人家称我们为“龙山七子”。陈茯根名节,板桥人,谭子荃是罗真吾的内兄,胡立三是沁园师的侄子,都是常常见面的好朋友。他们推举我做社长,我怎么敢当呢?他们是世家子弟,学问又比我强,叫我去当头儿,好像是存心跟我开玩笑,我是坚辞不干。王仲言对我说:“濒生,你固执了!我们是论齿,七人中,年纪是你最大,你不当,是谁当了好呢?我们都是熟人,社长不过应个名而已,你还客气什么?”他们都附和王仲言的话,说我客气得无此必要。我没法辞,只得应允了。

社外的诗友,却也很多,常常来的,有黎松安、黎薇荪、黎雨民、黄伯魁、胡石庵、吴刚存等诸人,也都是我们向来极相熟的。只有一个名叫张登寿,号叫仲飏的,是我新认识的。这位张仲飏,出身跟我一样寒微,年轻时学过铁匠,也因自己发奋用功,读书读得很有一点成就,拜了我们湘潭的大名士王湘绮先生做老师,经学根底很深,诗也作得非常工稳。乡里的一批势利鬼,背地里仍有叫他张铁匠的。这和他们在我改行以后,依旧叫我芝木匠,是一样轻视的意思。我跟他,都是学过手艺的人,一见面就很亲热,交成了知己朋友。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年),我三十三岁。黎松安家里,也组成了一个诗社。松安住在长塘,对面一里来地,有座罗山,俗称“罗网山”,因此,取名为“罗山诗社”。我们龙山诗社的主干七人,和其他社外诗友,也都加入,时常去作诗应课。两山相隔,有五十来里地,我们跑来跑去,并不嫌着路远。那年,我们家乡遭逢了很严重的旱灾,田里的庄稼,都枯焦得不成样子,秋收是没有把握的了,乡里的饥民,就一群一群地到有钱人家去吃饭。我们家乡有富裕人家,家里都有谷仓,存着许多稻谷,年年吃掉了旧的,再存新的,永远是满满的仓,这是古人所说积谷防饥的意思。可是富裕人家,究属是少数,大多数的人们,平日糊得上嘴,已不容易,哪有力量积存稻谷,逢到灾荒,就没有饭吃,为了活命,只有去吃富户的一法。他们去的时候,排着队伍,鱼贯而进,倒也很守秩序,不是乱抢乱撞的。到了富户家里,自己动手开仓取谷,打米煮饭,但也不是把富户的存谷,完全吃光,吃了几顿饱饭,又往别的地方,换个人家去吃。乡里人称他们为“吃排饭”。但是他们一群去了,另一群又来,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富户存的稻谷,归根结底,虽没吃光,也就吃得所剩无几了。我们这些诗友,恰巧此时陆续地来到黎松安家,本是为了罗山诗社来的,附近的人,不知底细,却造了许多谣言,说是长塘黎家,存谷太多,连一批破靴党〔5〕都来吃排饭了。

那时,龙山诗社从五龙山的大杰寺内迁出,迁到南泉冲黎雨民的家里。我往来于龙山、罗山两诗社,他们都十分欢迎。这其间另有一个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他们要我造花笺。我们家乡,是买不到花笺的,花笺是家乡土话,就是写诗的诗笺。两个诗社的社友,都是少年爱漂亮,认为作成了诗,写的是白纸,或是普通的信笺,没有写在花笺上,总觉得是一件憾事,有了我这个能画的人,他们就跟我商量了。我当然是义不容辞,立刻就动手去做,用单宣和官堆一类的纸,裁八行信笺大小,在晚上灯光之下,一张一张地画上几笔,有山水,也有花鸟,也有草虫,也有鱼虾之类,着上了淡淡的颜色,倒也雅致得很。我一晚上能够画出几十张,一个月只要画上几个晚上,分给社友们写用,就足够的了。王仲言常常对社友说:“这些花笺,是濒生辛辛苦苦造成的,我们写诗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地用,不要写错。随便糟蹋了,非但是怪可惜的,也对不起濒生熬夜的辛苦!”

说起这花笺,另有一段故事:在前几年,我自知文理还不甚通顺,不敢和朋友们通信,黎雨民要我跟他书信往来,特意送了我一些信笺,逼着我给他写信,我就从此开始写起信来,这确是算得我生平的一个纪念。不过雨民送我的,是写信用的信笺,不是写诗用的花笺。为了谈起造花笺的事,我就想起黎雨民送我信笺的事来了。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我三十四岁。我起初写字,学的是馆阁体,到了韶塘胡家读书以后,看了沁园、少蕃两位老师,写的都是道光年间,我们湖南道州何绍基一体的字,我也跟着他们学了。又因诗友们,有几位会写钟鼎篆隶,兼会刻印章的,我想学刻印章,必须先会写字,因之我在闲暇时候,也常常写些钟鼎篆隶了。前二年,我在人家画像,遇上了一个从长沙来的人,号称篆刻名家,求他刻印的人很多,我也拿了一方寿山石,请他给我刻个名章。隔了几天,我去问他刻好了没有?他把石头还了给我,说:“磨磨平,再拿来刻!”我看这块寿山石,光滑平整,并没有什么该磨的地方,既是他这么说,我只好磨了再拿去。他看也没看,随手搁在一边。又过了几天,再去问他,仍旧把石头扔还给我,说:“没有平,拿回去再磨磨!”我看他倨傲得厉害,好像看不起我这块寿山石,也许连我这个人,也不在他的眼中。我想:何必为了一方印章,自讨没趣。我气愤之下,把石头拿回来,当夜用修脚刀,自己把它刻了。第二天一早,给那家主人看见,很夸奖地说:“比了这位长沙来的客人刻的,大有雅俗之分。”我虽觉得高兴,但也自知,我何尝懂得篆刻刀法呢!我那时刻印,还是一个门外汉,不敢在人前卖弄。朋友中间,王仲言、黎松安、黎薇荪等,却都喜欢刻印,拉我在一起,教我一些初步的方法,我参用了雕花的手艺,顺着笔画,一刀一刀地削去,简直是跟了他们,闹着玩儿。

沁园师的本家胡辅臣,介绍我到皋山黎桂坞家去画像。皋山黎家和长塘黎松安家是同族。黎桂坞的弟弟薇荪、铁安,都是会刻印章的,铁安尤其精深,我就向他请教:“我总刻不好,有什么方法办呢?”铁安笑着说:“南泉冲的楚石,有的是!你挑一担回家去,随刻随磨,你要刻满三四个点心盒,都成了石浆,那就刻得好了。”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却也很有至理。我于是打定主意,发奋学刻印章,从“多磨多刻”这句话上着想,去下功夫了。

黎松安是我最早的印友,我常到他家去,跟他切磋,一去就在他家住上几天。我刻着印章,刻了再磨,磨了又刻,弄得我住的他家客室,四面八方,满都是泥浆。他还送给我丁龙泓、黄小松两家刻印的拓片,我很想学他们两人的刀法,只因拓片不多,还摸不到门径。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年),我三十五岁。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我三十六岁。我在三十五岁以前,足迹只限于杏子坞附近百里之内,连湘潭县城都没去过。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才由朋友介绍,到县城里去给人家画像。后来请我画像的人渐多,我就常常地进城去了。我在湘潭城内,认识了郭葆生(人漳),是个道台班子的大少爷。又认识了一位桂阳州的名士夏寿田,号叫午诒,也是一位贵公子。这时松安家新造了一所书楼,名叫诵芬楼,罗山诗社的诗友们,就在那里集会。我们龙山诗社的人,也常去参加。次年,我三十六岁,春君生了个女孩,小名叫做阿梅。黎薇荪的儿子戬斋,交给我丁龙泓、黄小松两家的印谱,说是他父亲从四川寄回来送给我的。前年,黎松安给过我丁黄刻印的拓片,我对于丁黄两家精密的刀法,就有了途轨可循了。

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年),我三十七岁。正月,张仲飏介绍我去拜见王湘绮先生,我拿了我作的诗文,写的字,画的画,刻的印章,请他评阅。湘公说:“你画的画,刻的印章,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哪!”湘公说的寄禅,是我们湘潭有名的一个和尚,俗家姓黄,原名读山,是宋朝黄山谷的后裔,出家后,法名敬安,寄禅是他的法号,他又自号为八指头陀。他也是少年寒苦,自己发奋成名,湘公把他来比我,真是抬举我了。

那时湘公的名声很大,一般趋势好名的人,都想列入门墙,递上一个门生帖子,就算做王门弟子,在人前卖弄卖弄,觉得很有光彩了。张仲飏屡次劝我拜湘公的门,我怕人家说我标榜,迟迟没有答应。湘公见我这人很奇怪,说高傲不像高傲,说趋附又不肯趋附,简直莫名其所以然。曾对吴劭之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门下有铜匠衡阳人曾招吉,铁匠我同县乌石寨人张仲飏,还有一个同县的木匠,也是非常好学的,却始终不肯做我的门生。”这话给张仲飏听到了,特来告诉我,并说:“王老师这样地看重你,还不去拜门?人们求都求不到,你难道是抬也抬不来吗?”我本也感激湘公的一番厚意,不敢再固执。到了十月十八日,就同了仲飏,到湘公那里,正式拜门。但我终觉得自己学问太浅,老怕人家说我拜人王门,是想抬高身份,所以在人面前,不敢把湘绮师挂在嘴边。不过我心里头,对湘绮师是感佩得五体投地的。仲飏又对我说:“湘绮师评你的文,倒还像个样子,诗却成了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一体了。”这句话真是说着我的毛病了。我做的诗,完全写我心头里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自己看过,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哪!

那时,黎铁安又介绍我到湘潭县城里。给茶陵州的著名绅士谭氏三兄弟,刻他们的收藏印记。这三位都是谭钟麟的公子。谭钟麟做过闽浙总督和两广总督,是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员。他们三弟兄大的叫谭延闿,号组安;次的叫谭恩闿,号组庚;小的叫谭泽闿,号瓶斋。我一共给他们刻了十多方印章。自己看着,倒还过得去。却有一个丁拔贡,名叫可钧的,自称是个金石家,指斥我的刀法太懒,说了不少坏话。谭氏兄弟听了丁拔贡的话,就把我刻的字,统都磨掉,另请这位丁拔贡去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想:我和丁可钧,都是摹仿丁龙泓、黄小松两家的,难道说,他刻得对,我就不对了么?究竟谁对谁不对,懂得此道的人自有公论,我又何必跟他计较,也就付之一笑而已。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我三十八岁。湘潭县城内,住着一位江西盐商,是个大财主。他逛了一次衡山七十二峰,以为这是天下第一胜景,想请人画个南岳全图,作为他游山的纪念。朋友介绍我去应征,我很经意地画成六尺中堂十二幅。我为了凑合盐商的意思,着色特别浓重;十二幅画,光是石绿一色,足足地用了二斤,这真是一个笑柄。盐商看了,却是十分满意,送了我三百二十两银子。这三百二十两,在那时是一个了不起的数目,人家听了,吐吐舌头说:“这还了得,画画真可以发财啦!”因为这一次画,我得了这样的高价,传遍了湘潭附近各县,从此我卖画的声名,就大了起来,生意也就益发的多了。

我住的星斗塘老屋,房子本来很小,这几年,家里添了好多人口,显得更见狭窄了。我拿回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就想另外找一所住房。恰巧离白石铺不远的狮子口,在莲花寨下面,有所梅公祠,附近还有几十亩祠堂的祭田,正在招人典租,索价八百两银子,我很想把它承典过来,只是没有这些银子。我有一个朋友,是种田的,他愿意典祠堂的祭田,于是我出三百二十两,典住祠堂房屋,他出四百八十两,典种祠堂祭田。事情办妥,我就同了我妻陈春君,带着我们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搬到梅公祠去住了。莲花寨离余霞岭,有二十来里地,一望都是梅花,我把住的梅公祠,取名“百梅书屋”。我作过一首诗,说:

最关情是旧移家,屋角寒风香径斜。

二十里中三尺雪,馀霞双屐到莲花。

梅公祠边,梅花之外,还有许多木芙蓉,花开时好像铺着一大片锦绣。好看得很。梅公祠内,有一点空地,我添盖了一间书房,取名“借山吟馆”。房前屋后,种了几株芭蕉,到了夏天绿荫铺阶,凉生几榻,尤其是秋风夜雨,潇潇簌簌,助人诗思。我有句云:

莲花山下窗前绿,犹有挑灯雨后思。

这一年我在借山吟馆里,读书学诗,作的诗,竟有几百首之多。

梅公祠离星斗塘,不过五里来地,并不太远。我和春君,常常回到星斗塘去看望祖母和我父亲、母亲,他们也常到梅公祠来玩儿。从梅公祠到星斗塘,沿路水塘内,种的都是荷花,到花盛开之时,在塘边行走,一路香风,沁人心胸。我有两句诗说:

五里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

我在梅公祠门前的水塘内,也种了不少荷花,夏末秋初,结的莲蓬很多,在塘边用稻草盖了一个棚子,嘱咐我两个儿子,轮流看守。那年,我大儿子良元,年十二岁,次儿良黼,年六岁。他们兄弟俩,平常日子,到山上去砍柴,砍柴挺卖力气,我见了心里很喜欢。有一天,中午刚过,我到门前塘边闲步,只见良黼躺在草棚之下,睡得正香。草棚是很小的,遮不了他整个身体,棚子顶上盖的稻草,又极稀薄,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短衣,汗出得像流水一样。我看看地上的草,都给太阳晒得枯了。心想,他小小年纪,在这毒烈的太阳底下,怎么能受得了呢?就叫他说:“良黼,你睡着了吗?”他从睡梦中“嚯”地坐了起来,怕我责备,擦了擦眼泪,对我看看,喘着气,咳了一声嗽。我看他怪可怜的,就叫他跟我进屋去。这孩子真是老实极了。

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年),我三十九岁。朋友问我:“你的借山吟馆,取了借山两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很明白,山不是我所有,我不过借来娱目而已!”我就画了一幅《借山吟馆图》,留作纪念。有人介绍我到湘潭县城里,给内阁中书李家画像。这位李中书,名叫镇藩,号翰屏,是个傲慢自大的人,向来是谁都看不起的,不料他一见我面,却谈得非常之好,而且还彬彬有礼。我倒有点奇怪了,以为这样一个有名的狂士,怎么能够跟我交上朋友了呢?经过打听,原来他有个内阁中书的同事,是湘绮师的内弟蔡枚功,名毓春,曾经对他说讨:“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蔡公这样地抬举我,李翰屏也就对我另眼相看了。

那年十二月十九日,我遭逢了一件大不幸的事情,我祖母马孺人故去了。我小时候,她背了我下地做活,在穷苦无奈之时,她宁可自己饿着肚子,留了东西给我吃,想起了以前种种情景,心里头真是痛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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