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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国人对西方关系看法的变化,1840—1895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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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对外关系的传统观点

19世纪末入侵中国的侵略者留下了比我们迄今知道的任何中文材料都更广泛的记载。胜利毕竟使他们写出了大量的报道。西方的图书馆和档案馆中现时能找得到的旅行家、外交官、传教士、记者等人物的大量通信、文章和书籍,对于日益扩大的国际贸易的开拓和影响,从许多方面作了记载。另一方面,遭受侵略的中国人除了讲述一些海外奇谈、恐惧和灾难外,就没有什么其他记载了。总的来说,外国入侵的历史是令人不愉快和蒙受耻辱的历史。此外,直接了解这种情况的只是统治阶级、文人和官吏中的少数人物,至于平民,特别是与外国人共事的人,则不习惯于把他们的看法和经历记录下来留给后世。所以我们在考察中国人对西方的看法时,不得不主要依靠上流社会学者们的著作;这些人受过中国经典学说的彻底熏陶,因而最不可能背离对待外国人的传统态度。

另外,清代中国对待西方关系的观念,受到了占统治地位的、来自与中国本土根本不同的地区的满人所特有的某些考虑的影响。例如,满洲的经济本来是以渔猎和畜牧业相混合为基础的半游牧业,这与中国定居的和农业的经济根本不同。因此,满人在战略上特别重视与满洲具有某些共同基本特征的蒙古、新疆和西藏的游牧社会。虽然从海上来的西方冲击对于任何一个中国朝代都会是严重的挑战,但因满人专心致力于北方游牧地区,这便妨碍他们努力去对付从东南来到中国的西方人。此外,满人在文化上不同于汉人。在满人统治中国的整个期间完全可以看出,他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和汉人的差别。满人因为是异族,所以当19世纪中叶中国面临西方的入侵时,他们并不乐意提倡民族主义。相反,他们心目中有他们自己皇朝的利益。

但是,随着19世纪的流逝,由于满人渐渐汉化,这种满人特征便日益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们在17世纪已经日益采用传统的汉人—儒家制度;而在雍正1722年开始统治以后,他们的汉化加速了。这种倾向在乾隆1793年给英国国王的著名敕令中表现得很明显,他在这道敕令中禁止西方派代表驻在中国国内,并且告诉英国人,我们是“无所不有”的。[2]因此,19世纪满人在对付西方入侵问题时极力依靠中国的文化制度,就不足为怪了。

到1800年,满人已坚定地采取中国人关于世界的观点。中国人所建立的这种世界制度是中国占统治地位的杰出人物在许多世纪中精心制定和流传下来的一整套思想和惯例。[3]这种制度的核心是统治天下(天下一诃常常用来指包括中国外部任何地方的整个世界)的天子的至尊地位。在中国人看来,中国不是亚洲的一部分,更不是“远东”的一部分;它是指体现文明本身的中心王国。这种以中国为中心的思想起因于这一事实:中国幅员辽阔,力量雄厚,历史悠久,而又资源丰富;这一切使得它成为东亚世界的自然中心。中国人和非中国人的关系便被染上了这种中国中心主义的思想和中国人优于其他民族的偏见。

中国人往往认为,他们的对外关系是表现为中国国内的社会和政治制度诸原则的扩大。因此,中国对外的关系是等级森严的和不平等的,如同中国的社会和国家一样。在理论上,中国的世界观点在几个方面必然是等级制度的:中国是内部的,又崇高又伟大;非中国的“蛮夷”是外部的,既渺小又低贱。同时,关于无所不包和一视同仁的思想也是重要的。作为天下之主,应该对所有的人宽厚,以示“王者无外”之意。这样一来,便应该采取一视同仁的政策。所有外国人,不分远近,应一律平等对待。在理论上,非中国人被指望通过谒见天子时遵守适当的礼仪,来加入中国的世界秩序。这种实践便是外国人所称的朝贡制度。

当然,中国人的世界制度在理论和实践上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如果非中国人拒绝遵守这种制度,便可能采用强制手段。的确,在古典的儒家传统中很容易发现尚武精神。《左传》引用的一句古老的格言说道:“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4]后世诸朝代继续保持这种好战态度,明朝永乐帝想把当时已知的整个世界纳入中国体系,这一雄心勃勃的决心便是明证。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要务是搜集情报,分析情报,检查分析的结果,以便弄清对方的力量和意图,这与古代论兵法的经典著作《孙子》中的名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是一致的。

但是,《孙子》紧接着又说,百战百胜,不是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的兵,才是善之善者。实际上,在中国与非中国种族集团关系的漫长历史中,和平主义一般都占上风,因为不注重肉体的强制的思想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儒家的传统之中。孔子说:“柔远人,则四方归之。”[5]孟子更深一层地宣称:“故善战者,服上刑。”[6]前面一句话是形成中国绥靖政策的术语“怀柔远人”的依据,同时,在与强大的“蛮夷”打交道时则往往兼用“羁縻”政策(19世纪中叶条约制度初期的几十年便可作如是观)。汉、唐时代,儒家文人学士常常警告说,军事扩张会把国力和民力耗尽。这种和平的对外政策是中国从汉代以来重文治、轻武功的这种既定制度的反映。虽然总的说来,儒家的传统在对外政策上侧重于和平而不是武力,但这绝不是只顾一面的。这种矛盾态度表现在1840—1895年间中国对与西方关系的看法上。

最初的反应和惰性,1840—1860年

传统的经世之学和新的战略性建议

19世纪出现了对于“经世致用”重新感兴趣的现象。这种思想学派强调社会实践和入世的重要作用,反映了儒家人道主义的理想。一方面,它反对理学所崇尚的玄学思辨,认为它“空”;另一方面,它轻视考据学的做法,认为它迂腐而无用。这个学派在17世纪曾一度繁荣,但是主要由于乾隆帝镇压文人阶级的政策,到18世纪被经院学派所取代了。[7]

经世学派在19世纪的重新抬头,有今文经学派的复苏可资证明。今文经学派强调人在感情上需要有能切合实际地给国家和社会带来安宁与繁荣的道义责任感。这一思想复兴中的一个重要学者是江苏武进的庄存与(1719—1788年)。通过从他学习经书的外孙刘逢禄(1776—1829年),经世学派得到了势头,因为刘逢禄对19世纪初期一批年轻学者有直接和间接的影响。这批年轻学者包括多产作家龚自珍和包世臣、边界问题专家姚莹和萧令裕。这批人中还包括在鸦片战争中起重要作用的林则徐和黄爵滋,以及后来主要作为关心中西关系中出现的问题的改革家而闻名的魏源和冯桂芬。这批人中,魏源和龚自珍同刘逢禄的关系特别密切。

在《皇朝经世文编》的序言中,魏源阐明了经世派的两个基本态度:强调现在和强调致用的重要性。这时候中国的迫切问题是什么?在19世纪最初几十年,经世派学者主要关心的是国内的政局问题,这个问题总的来说是清朝的逐渐衰落造成的,而具体地说是由于白莲教叛乱而引起的(见上卷第三章)。这些问题涉及镇压叛乱的方法和漕运与盐税的全面改革。当叛乱接近尾声时,经世派学者日益注意边疆问题,特别是亚洲腹地的边疆问题。这方面的恰当例子是魏源(1794—1857年),他在二十几岁时就开始对边疆问题感兴趣了。1830年,他计划与杨芳将军亲自到新疆去旅行,但未能成行,他为错过这次机会而遗恨终生。但是,他继续研究北方边疆,至少完成了八部研究著作。[8]另外一些经世派学者继续进行这种研究,如19世纪50年代的张穆与何秋涛,70和80年代的曾纪泽与张之洞便是例子。

海疆多事,确实常常令人忧虑。16世纪中—日海盗船只在沿海一带的骚扰以及17世纪台湾国姓爷的武力威胁,都是使人烦恼的,可是在19世纪中叶以前,中国最为关心的却是亚洲腹地边疆上的事务。但是,随着西方从东南沿海入侵的增加,到19世纪第二个25年,中国经世派注意的焦点发生了重要变化——从亚洲腹地转移到了“夷人”挟其新技术而来的沿海一带。

经世派作者包世臣早在1826年就断言,英国不久将从沿海对中国构成严重威胁,但是他在这方面的观点仍然前后矛盾;后来他写道,解除人民疾苦比海防重要得多。早期关于海防的著作自然把注意力集中在广东沿海一带。鸦片战争中战死的关天培在1836年前后汇编了《筹海初集》,鸦片战争以后,梁廷枬、俞昌会和李福祥也完成了类似的著作。[9]

某些经世派士大夫最关心的问题是了解擅长海事的西方。但是,如何了解呢?在钦差大臣林则徐看来,有效的途径是通过翻译。他1839年在广州时,曾命令翻译广州、澳门、新加坡和印度的外国报纸。后来魏源建议设立一个官办译局。郭嵩 焘 1859年的奏疏建议创办一所教授外语的官办学堂[10](19世纪50年代沿海一带一些重实效的官员如何桂清、劳崇光和薛焕都采取这种态度)。除报纸外,西方的历史、地理、法律和政治情况的资料都在搜集之列。在钦差大臣林则徐的主持下,翻译了瓦特的国际法的某些章节。后来,梁廷枬写了《合众国说》,书中高度赞扬美国的政治制度。这些著作虽然给人以深刻印象,但影响最大的则要算世界地理学方面的研究著作。

对世界地理学的兴趣表面上似乎是旨在获得有关那个未知的西方世界的知识,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取得关于整个世界的知识。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当时的迫切需要,这可以被视为一种增进中国本身知识与才智的运动。换言之,这个时期的部分中国官吏与文人,在与西欧一个蛮夷之邦战争之后,迫切地想了解敌人和要知道欧洲处于什么位置上。需要寻求正确的答案。在这种压力下,出现了研究世界地理的兴趣的浪潮。

中国地理书籍和历史著作中关于欧洲的资料是极为贫乏的。就19世纪欧洲列强的资料而言,情况更是如此,因为早期有关世界地理知识的书籍完全是天主教传教士写的,而在这些著作中,甚至只有三部书附有插图。19世纪40年代以前,中国作者出版了三部相当可靠的参考著作:陈伦炯的《海国闻见录》(1730年)、王大海的《海岛逸志》(1760年)、谢清高的《海录》(1820年)。林则徐为了了解英国情况,曾查阅过《海录》。[11]

1840年以后,中国文人学者逐渐开始更多地注意世界地理问题,到1861年,已写出了22部以上的著作。[12]钦差大臣林则徐支持这种研究事项。在他的赞助下,慕瑞的《地理大全》的某些章节于1841年被译成中文,书名《四洲志》。魏源的《海国图志》是一部首创的综合性著作,该书起源于林则徐。林则徐将搜集到的外国资料于1841年交给魏源,魏源于1842年将它们编成一部50卷的巨著,并于次年出版。这是关于西方的第一部重要的中文著作。[13]姚莹对世界地理同样感兴趣。与钦差大臣林则徐和魏源不同,姚莹的外国知识是从鸦片战争期间他任台湾道台时俘虏的英国战俘那里得到的。关于世界地理的另一部名著《瀛环志略》则是福建巡抚徐继畬所编,于1848年出版。

至于他们的写作动机,这些人表示了这样的意图:严肃地追求知识,并指导自己的同胞进行这一类活动。魏源声称,他最重要的动机是想彻底了解外国人的情形。不论是论述战争的发展或是论述和谈的进行,他的中心思想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因此,《海国图志》不仅包括各国地理,同时还包括关于外国造船技术和武器生产的尽可能完备的论述。魏源认为,他的同胞都应该研究外国地理。徐继畬的《瀛环志略》比较系统。因为徐继畬主管福州商务,所以他能够把他的公务与写作结合起来。这样,他每天写作,历时五年,根据外国资料编成了这部书。姚莹声称,他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他对中国受外国人宰割的状况感到愤慨。他的愿望是他能够使中国人无论老幼都能获得关于其他国家的真正知识。最后,他希望使中国免受耻辱,并且用加强海防和边防的方法,使中国避免被外国征服。[14]

这些学者,特别是魏源和徐继畬,在改变中国人关于外部世界的地理观方面是有贡献的。他们在进行这项工作时曾起过重要作用,因为他们不仅介绍了关于西方的新知识,而且指出中国实际上不是“中心王国”,因而也就开始消除了那种以中国为中心的观点。

有些人对于英国的军事力量有深刻印象,因而对优越的西方武器感兴趣,认为中国必须全力仿效西方。这种新的兴趣集中表现在“船坚炮利”这一口头禅上。1821—1861年,至少有66人赞成中国必须采办这种军舰和枪炮,其中包括道光帝、政府高级官员和著名学者。[15]他们都提倡造船和研制武器。林则徐也拥护这种计划。他采购了两百门外国大炮以加强广州防务,并命令翻译西方制造枪炮的手册。但是,由于政治原因,他还没有公开鼓吹仿造西方武器。

但比较起来,魏源的态度则更鲜明,1843年1月,他的《海国图志》第一稿脱稿,他在书中主张应在广州设立造船厂和兵工厂,延聘法国和美国工程师进行建设,并教授船只的航行和武器的使用。他还建议在朝廷的武举中为海军军官增设新科,使那些有能力造船和造武器的人能够担任公职,也使行伍中会驾驶船只和会操作武器的人能够得到提升。他建议,所有海军军官的晋升都应循此途径。这些都是近代中国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思想。[16]

除掉重印关于武器和弹药的传统著作以外,这时期还出版了22部关于西方武器的新著作,其中七部是关于制造枪炮,六部是关于地雷和炸弹的著作。两部著作论述炮兵阵地的位置,另外两部则论述黑色火药的生产。其余五部论述的是炮兵的攻防战术。这22部著作大部分是在1840—1850年期间完成的,最迟的也在1860年以前问世。[17]这些著作的价值相对地说是参差不齐的,但是它们都表明中国知识界急起直追地学习西方军事技术的意图。此外,这时期有十多位作者研究和写出了关于西方军舰的著作。解释最详细的是郑復光的《火轮船图说》。[18]所有这些反应都是因与西方接触而被直接激发出来的。它们终于使中国人自己产生了真正的需要。总起来说,正如魏源所指出,这些研究的目的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

同时,在中国能利用它自己的军事力量以前,曾经提出过各种制服夷人的暂时办法。一种政策是“用商制夷”。在朝贡制度下,中国作为东道国通常把对外关系和通商当作一回事。事实上,中国甚至不承认存在与西方国家的对外关系,而只存在“夷务”,所谓夷务本质上是贸易的别称。因此,这个时期的某些文人自然想利用通商来应付对外关系的需要。中国人在对待远方国家的商人时,很早就利用开放或关闭市场的办法来控制他们。中国的用意并不是绝对拒绝通商,因此,并不经常采用这一极端的办法,虽然越来越频繁地利用停止通商来对设在广州的东印度公司施加压力。19世纪40年代,中国官员有着低估西方列强真正力量的倾向,因此过多地采用这种政策。同时,他们由于对自己的力量和准备状况缺乏恰当的估计,因而招致了战争的灾难。徐广缙和叶名琛这两个前后任驻广州的总督主要采用了这种停止通商的办法,他们两人都是这种政策最重要的鼓吹者。[19]

按照中国人的理解,对中外贸易的基本估计是,外国人不能放弃通商,因此可以利用通商来迫使他们屈服。[20]这种政策的实际价值是什么呢?现代主权国家经常利用这种政策,它似乎是国家主权的必要组成部分。但是在朝贡制度下的中外通商的古老传统中,拒绝通商仅仅是摆布夷人的一种手段。其基本策略是以通商和利润为诱饵去迎合外国人的要求,以为这样就能安抚他们和避免军事冲突。在鸦片战争和开埠以后,中国官员仍然持这种想法。耆英想让所有列强一体均沾通商利益,就是利用通商作为积极争取和平的手段的最好证明。因此,对于利用通商来控制外国人的政策来说,扩大贸易便具有某种实在的价值。[21]

因为这种由来已久的政策在19世纪中叶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于是“用民制夷”的策略又被提了出来。这一观念回到了“天视自我民视”这一古老思想,即百姓的默认就是对政府的赞许。人民的反抗可以推翻政府,也可以被利用来反对侵略者。最明确地建议实行这种政策的是两广总督徐广缙和钦差大臣胜保,[22]但是议论这种政策的人很多,它的影响也相当广泛。其真正目的是要利用人民群众的情绪反对外国人进入中国,首先是利用这种情绪反对外国商人抵达通商口岸。后来,在内地也逐渐采用这一政策来反对传教,结果经常引起严重的外交纠纷。这种政策反映了知识界的两种基本信念:第一种信念是每当唤起老百姓反对外国人时(老百姓常常受到中国官员的挑唆),外国人便害怕老百姓,所以可以利用老百姓的情绪来制服洋人。[23]第二种信念是,老百姓是忠君爱国的,喜欢成群结队行动,鲁莽而又易于受人调唆,因此可以利用他们反对外国人。[24]

而且,可以用计谋使外国人互相对立。这叫做“以夷制夷”之策。早在公元前6世纪,中国人已经发挥了“天子守在四夷”的思想。这一概念很容易导致以夷制夷的思想。[25]自西汉开始,当中国最初卷入亚洲腹地时,学者们理论上的议论和对外关系的实际行动都证明“以夷制夷”政策的重要性。鸦片战争时期,这一思想又被提了出来。林则徐大力主张,除英国外,允许所有其他外国与中国通商,作为制服英国的方法。战争期间,阮元建议利用美国去钳制英国,但被清帝国的谈判代表伊里布所反对。在战争之后的讨论中,魏源建议中国在陆地上应与俄国结盟,以威胁英属印度,甚至威胁越南、缅甸和尼泊尔,在海上则应与法国和美国结盟,以形成对英国的联合攻势。直到后来耆英在广州主持对外事务时,人们才起来反对这种政策。反对派所依据的论点有两个。第一,虽然中国自古以来就利用“以夷制夷”的政策,但中国本身必须真正强大起来才能使这种政策生效。在目前情况下,美国和法国远离中国,中国没有力量控制它们。其次,即使美国和法国帮助中国,也不能保证它们会得胜。而且如果它们得胜,那时中国会面临更大的控制问题。[26]

在这个时期的“以夷制夷”政策中,并没有设法去影响远方的欧美诸国的企图。中国官员和文人学者还没有如此远大的抱负。这种政策的目标只是那些来到中国的英、美和法国的官员和商人。它打算利用与中国通商的诱饵,使各该国互相倾轧、敌对,甚至开火。这种政策所凭借的是中国给予各方面以通商的有利条件。显而易见,1840年的政策同1870年以后在强权政治和帝国主义竞争的世界中李鸿章与张之洞提倡的“以夷制夷”政策是十分不同的。在“用商制夷”、“用民制夷”和“以夷制夷”这三种政策中,最后一种具有最深远的影响。

误会和惰性

因为中国和西方的迎面相遇在广义上是一种文化冲突,所以毫不奇怪,对于这种新情况的反应便引起了许多误会和措置失宜。两个著名例子是英国1793年派遣马戛尔尼勋爵赴华和1816年派遣阿美士德勋爵赴华。中国人不真正了解英国的国力或国威,他们单方面强调需要按照清帝国藩属制度的繁琐礼仪行事,强迫外国人接受中国的规格。因而他们丧失了两次与英国建立正式的双边外交关系的机会。根据藩属制度,中国强迫外国人仅仅在广州保持贸易往来,这种政策终于使中国人自食其果。

中国人对西方人的误会显然出于西方人的形貌。西方人的外貌本身是使人感到惊奇的原因:白皮肤、红头发、蓝色而深陷的眼睛、高鼻子、络腮胡子、高个子和穿着紧身衣服。所有这些事物引起了奇怪的反应,导致误会,这在鸦片战争期间留下了许多记载。这个时期的一个文人汪仲洋写了一首诗来描述他的印象。他描写的英国人有着鹰钩鼻子、猫眼睛、红色的络腮胡子和头发,他们的长腿不能弯曲,因而他们不能奔跑和跳跃。他们碧绿的眼睛畏怯阳光,甚至在中午不敢睁开。[27]两江总督裕谦在几个地方明确地描述英国人不能弯曲腰身和两腿,所以他们如果挨打,便会立即倒下。[28]应该承认,有少数士绅怀疑这些流行的观点。例如,文人萧令裕根据他亲眼所见提出了反证——外国人能够敏捷地跋山涉水。包世臣凭常识判断:英国人既然生长在陆地,因此他不能接受常人之见,以为英国人一旦离船上岸,就不能有任何作为。[29]尽管如此,中国人和西方人相貌的差别,的确在中国人心目中引起了误解。

中国和外界的关系是从通商开始的。在中国,人们普遍认为外国人需要大量丝、茶和大黄这类中国产品。因为对于情况的认识肤浅,中国部分文人作了一些被人们坚决相信、广泛传播和互相添枝加叶的颇为荒诞的结论。人们广泛知道外国人需要茶叶和大黄,外国人进口这两种产品也是很明显的。鸦片战争期间许多人深深地相信,外国需要的茶叶和大黄是如此之多,如果切断供应,他们就会变成瞎子和易患肠胃病。虽然有些开明士大夫如战后的广东巡抚黄恩彤和魏源就指出,外国人需要中国的茶叶是因为茶叶味道臻于极致,而不涉及人身的生死问题;[30]但是关于茶叶和大黄重要性的错误观念仍然盛行。实际上,这种观念在中国已深入人心,从当时的著作中至少可以摘引20处表现这种过于自信的怪念头的引文。此外,在同意这种观念的人们当中也有一些注重实际的经世派士大夫,如钦差大臣林则徐、包世臣和萧令裕等人。[31]

这种错误判断的基础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制度上的惰性。例如,道光帝认为南京条约便是一种“永杜后患”的方法。没有一个军机大臣为变革起过非常必要的促进作用。穆彰阿和赛尚阿是庸碌之辈,理学家祁寯藻是保守分子和好战分子,道学家王鼎自杀,注重实际的潘世恩年迈体衰,最后于1849年隐退。的确,鸦片战争以后北京的政治气氛使人们对政治如此漠不关心,以致人们可以在茶楼酒馆里看到“免谈时事”的告白。[32]各省领导人也没有多少作为。他们应付这种新形势的纲领仍旧是墨守传统,着重训练士兵游泳,对敌人准备火攻,恢复战争时期被破坏的沿海军事阵地。两广总督耆英呈送了一份大约1100年以前唐朝一位著名官员撰写的军事战略论文。另外一些沿海总督如琦善、杨国桢、怡良、牛鉴、璧昌和李星沅,全都对改革漠不关心。刘韵珂和何桂清是例外,不过甚至刘韵珂也只是一个不彻底的改革者。这种政治—制度上的惰性也表现在沿海省份的巡抚和高级军事将领们身上。[33]

从一些政治领袖对待西方所持的观点中也可看出中国的惰性。从最初的中西方接触起,这种对外关系被普遍认为只是经济关系,不是政治关系,因此高级官员应该置身事外。例如,1842年8月17日,耆英打算在当时正在进行的和谈中亲自会见英国人,但是道光帝指示不宜这样做。还有,1846年5月8日,钦差大臣赛尚阿提出了一个对付外国人的方法:切断外国人可以要求中国官员接见的所有渠道。[34]在外交上,这确确实实是“关门”的对外政策。

另一手便是好战的政策。虽然钦差大臣林则徐并不想同英国全力以赴地进行战争,但是他的强硬政策受到这个时期许多士大夫的称道,其中包括经世派作家包世臣和姚莹,以及京师的一些高级官员如王鼎、李棠阶和祁寯藻。一些二三流文人也为林则徐的政策所吸引。1832年的举人臧纾青,鸦片战争期间在家乡江苏组织了一支约一万人的乡勇。由于这种努力,他在南京条约签订以后被授予“同知”官衔。但他谢绝了这一荣衔,他坚决认为在抚夷政策成功以后得奖是一种耻辱。[35]

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建议未被重视也就不足为怪了。虽然在1840—1860年间已开始虚心地研究西方,但是中国人关于西方关系的观点仍受到误解和思想—制度上的惰性这两者的限制。由于拒不考虑外国的现实情况,中国没有形成一种全国规模的紧迫感,直到更强烈的震动使之大吃一惊时才有所改变。最后结果是,中国在为现代化防务的奋斗中,基本上“丧失”了鸦片战争以后的二十年时间。

西方力量和财富的冲击,1860—1895年

中国人承认“变局”

1860年以后,部分文人认识到中国面临着几千年未曾见过的新情况。黄恩彤把这种情况叫做“变动”,黎庶昌称之为“变端”。王韬把这叫做“创事”,丁日昌、瑞麟、曾纪泽和李宗羲称之为“创局”。不过最通常的术语是“变局”;夏燮、薛福成、王韬、李鸿章和恭亲王(奕)在19世纪60年代,郑观应在70年代以及康有为和其他经世派学者在80年代,都使用这个术语。

虽然后来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也许有充分理由认为鸦片战争是划时代的事件,但是晚清的绝大多数士大夫直到1860年以后才觉察到这种变局。现有的史料表明,1840—1860年之间只有扬州秀才黄钧宰在1844年毫不含糊地写道,西方人的到来是一大“变局”。[36]但是在1861年以后,许多士绅认识到了这一事件的重要意义。

我们发现,从1861—1900年至少有43个人评论了这种巨大变化的意义。最早的一个人是多产作家王韬,他在1864年对于西人之杂处中国感到惊讶。前广东巡抚黄恩彤在1865年认识到,中国已经面临几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变化。丁日昌在1867年断言,中西接触的扩大是一千年来所发生的最大的一次变化。李鸿章在1872年声称,西人东侵是三千年来所发生的最大的变化。光绪在位时期,曾纪泽称这是五千年来最大的变化,张之洞书之为亘古未有的奇变。[37]实际上,这种变化太大,不能根据过去的经验来认识。确实,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

1862年李鸿章致沈葆桢的一封信中指出,中西杂处之势方兴未艾,这种情况是不可变更的。两年以后王韬以同样语气写道:“现在,外国人从地球上的各个角落向中国聚集。这的确是史无前例的事件——天下的大变局。”他后来断言,这种变局将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合全世界成为一大同族体而后已。曾纪泽在出使欧洲以前,在70年代初期对于西方船舶云集于中国这一事实已经有了非常深的印象。薛福成对于世界上所有海运国家由于其轮船的往来而终于互为邻国这一事实,同样感到惊讶。[38]其他有远见的文人,包括夏燮、瑞麟和郭嵩焘,在60和70年代也无不作出了类似的评论。

根据这些思想开朗的人士的说法,西方的到来招致了各方面的大变。首先,新局势给中国带来了外交问题。改良派冯桂芬在60年代初期曾经恰当地指出,虽然中国不久将把国内叛乱镇压下去,但它不能把肯定要在中国呆下去的西方人赶走。所以,正如夏燮和黄恩彤在60年代中期坚决主张的那样,与来自远方的人们保持和平是中国政府的重要任务。中国在随后几十年非常注意它和西方的关系,这促使中国驻日公使黎庶昌在1884年肯定地认为,在中国同外界打交道的漫长历史中,它不过刚进入一个新时代。[39]

新形势的特点也表现在西方军事的优势上。不祥的外国威胁使得中国猝不及防,这不仅因为威胁的来路与往昔不同,而且也因为它有其无可争辩的军事力量。高级官员杨昌濬在1874年指出:“西洋各国,以船炮利器,称雄海上,已三十余年。近更争奇斗巧,层出不穷,为千古未有之局。”李鸿章以同样的口吻指出,西方可怕的军事威力表现在其破坏性的大炮上,大炮可以摧毁中国最强大的阵地,使得沿海和内地的要塞都无法防御。此外,轮船和电讯提供的快速交通通信设施也助长了这种军事优势。因此他得出结论说,西方是中国数千年来所面临的最强大的敌人。[40]

按照许多人的说法,变化的实质在于这一事实:西方不是游牧国家,而是海上强国。1874年李鸿章奏称:“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在长城)。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统领周盛传所持观点与李鸿章完全相同。[41]

一些有识见的官吏常常把这种变局归因于政治帝国主义。1865年黄恩彤写道:“迨英吉利互市开关,粗就条理,而米利坚、佛兰西各使踵至,均不免非分之干。其余各小国亦窃睨其旁,茭生觊觎。洵数百年来中外一大变动也。”[42]许多人认为,往后局势会越来越坏。恭亲王和李鸿章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都曾指出,外国人不仅活跃于沿海,而且侵入腹地,甚至闯入京师。李鸿章说,这些西方人“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另外一些高级官员如杨昌濬和王文韶也所见略同。[43]

随着19世纪时光的流逝,政治帝国主义变本加厉起来。邹诚敏锐地发现,列强的包围是从未有过的变化。据他说,中国在唐宋时代只需专注西北边界,在明代只需特别重视东北边界。但是到19世纪后期,中国发现自己处于四面八方备受外敌入侵的境地。丁日昌具有同样的紧迫感。他在1874年的奏折中指出,中国完全被外敌包围了。法国以安南为基地,威胁广西、云南和贵州;英国在夷印度为殖民地以后,威胁四川和云南。俄国赫然耸立于北方,威胁新疆、甘肃、陕西和满洲。东南沿海七省经常处在西方海上列强入侵的威胁之下。他作出结论说,中国在漫长的历史中还从未遇到过同时又有陆上又有海上的入侵。[44]

在某些改革派看来,“变局”的特点还表现在西方的经济侵略上。60年代夏燮和李宗羲讨论过中西贸易的重大结果;而改革派商人郑观应指出,中国与西方的大规模贸易是中国历史中从未有过的事件。1867年丁日昌对西方机器的奇迹表示惊讶。70年代,许多士大夫如李鸿章和吴云都强调,新时代在中国已露曙光,因为中国已采用轮船和铁路。实际上,许多绅士在随后十年间把引进技术看作变局的核心。在薛福成看来,西洋技术的到来,“实开千古未创之局”[45]。

新的形势使某些士大夫回想起中国历史上周亡秦兴时的巨变。他们意识到,中西关系的发展是可与公元前221年古代的转折点相比拟的新的起点。70年代后变化加速进行,许多革新人士都认识到这一事实。例如,1874年丁日昌把西方的入侵比作一场势不可挡和横扫一切的烈火。张裕钊在80年代初期评论说,变化的速度非常快,变化的性质是前所未有的。[46]

可见,许多士大夫已认识到一个新时代的黎明,但是他们认为的这种变化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呢?由于他们都出身于儒家社会,他们希望到传统中去寻找答案——而且他们也找到了答案。实际上,传统思想并不缺少对变化的信念和敏感。关于这个问题最重要的经典是《易经》。王韬、丁日昌、郑观应和郭嵩焘等西洋通都经常引用该书的中心思想之一,即“穷则变,变则通”。从1860—1895年用来指模仿西方的各种努力的“自强”一词,实际上就来源于这部经典。曾国藩注释说:“大易之道,重时与位。二者皆有大力者冥冥主持,毫不得以人力与于其间。”[47]

“运会”一词来源于邵雍所阐发的理学的宇宙论,意指一种不可思议的宿命的变化。它认为存在着人们不能抗拒的一种神秘力量,这种力量不可预见地要表现出来,并给人类世界和自然界带来巨大变化。由于所有巨大的历史变化都可被认为适用于这个概念,因此许多改革派人士便把1860年后的新形势描绘成“运会”。有些人主张,“运会”可以被看成天意的表现,因此是不能抗拒的。严复对这种思想解释得最清楚。他说,中国正经历自秦代以来最大的变化,变化的原因则是不可知的。但是,如果非要给它取个名称,那就是“运会”。一旦“运会”的力量动作起来,虽是圣人也不能改变其进程。许多有改革思想的学者,如王韬、郑观应和汤震都曾预言,“运会”很快将引导世界成为一个全人类自由融合的巨大而和谐的社会。[48]

部分文人学者大胆地断言,不只他们鼓吹变革,因为他们声称,孔门圣人如果生活在19世纪,也会照此方式行事。在这方面,郭嵩焘提到了古代圣人尧、舜;皮锡瑞举出了理学大师朱熹、程颢和程颐;王韬、李鸿章和郑观应暗示,孔子如果生活在19世纪,他本人也会随着时代而转变;严复提出了最大胆的观点,因为他断言,圣人也是“运会”的产物,即使他们想抗拒变革,也是做不到的。在这种情况下,圣人因为能够预见“运会”的趋势,故能适应时势而行动。[49]

许多文人学士认识到时代变化的性质,但什么是变化的信息呢?他们强调指出,西方的到来给中国提供了绝好的机会。1864年王韬认为,上天使西方诸国麇聚于中国,不是为了削弱中国,而是来磨砺中国,就像把刀放在磨刀石上磨快那样,使它也变成富强国家。后来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中国有聘用西人为中国效劳的机会。

按照郭嵩焘的意见,新形势就像一把两刃刀。它可以加害于中国,也可以有利于中国,这要看中国是否能因势而利导了。事实上,许多改革志士——包括60年代的薛福成和丁日昌、70年代的李鸿章和郑观应在内,都曾敦促国人利用这种天赐良机。[50]

可见,改革派人士是认识到了中国面临巨大变化的,这种变化使中国遇到了挑战的机会。问题仍然是,中国对这种形势应作出什么样的反应?郭嵩焘说,为了适应这种变化,就必须了解外国人;为了把握时机,就必须学习外国方法。[51]那么,中国怎样才能了解外国人,又从何处开始学习外国方法呢?

寻求和平的外交关系

据改革派人士说,巧妙的外交在中国了解西方的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郭嵩焘坚持说,中国不论防御性的或进攻性的战备努力,都无补于时局。薛福成、丁日昌和王韬都认为,中国必须抛弃与外界打交道的传统方法,以便寻求新的方法。如果中国对自己的外交关系处理得恰当,它就无须使用武力。[52]

1861年总理衙门成立(见上卷第五和第十章)以后,对外交人员和翻译人员的培养就予以注意了。实际上早在1859年2月26日,郭嵩焘就奏请设立通译学堂,着重教授西方语言。1861年冯桂芬也强调学习西方语言的迫切性。但是这些建议直到1862年才付诸实施,这一年在北京设立了同文馆。这个学堂是恭亲王和文祥1861年联名奏准成立的,他们在奏折中还建议挑选年轻、聪明的满族子弟学习外语。同文馆设有英、法、俄、德文课程。为了提倡忠于学校的精神,军机大臣文祥接见了该校一名头名生,勉励他努力学习,以便了解西方。该校及时造就了一批优秀外交人员。

在地方上,李鸿章也有类似主张。在两位著名改革派郭嵩焘和冯桂芬的帮助下,1863年巡抚李鸿章在上海设立广方言馆。1864年在广州和1866年在福州成立了同样的学府。一般地说,这些语言学堂都逐渐成了西学中心。到1867年,同文馆的课程里面开设天文学和数学;到1879年,又增设了物理、化学、生理学和国际法课程。[53]该校逐渐具有小型文科专门学府的面貌。

同时,在通商口岸涌现出一批外事专家,首先是50和60年代担任上海道台的那些人物,如吴健彰、薛焕、吴煦、杨芳、丁日昌和应宝时。与何桂清和劳崇光这些早期的通商口岸官吏相比较(见上卷第五章),他们比较了解西方,但是,他们比不上70和80年代的外事专家,这些人包括郭嵩焘、曾纪泽和马建忠,他们都有机会亲眼观察西方社会。开明官员非常重视关于西方的直接知识。丁日昌1867年上疏主张在国外设立正式公使馆。在他看来,中国外交官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要秘密雇用具有现代武器技术知识的西方人。10年后,中国在伦敦设立了郭嵩焘率领的第一个驻外公使馆。郭嵩焘给一位中国外交官提出了两个目标。第一,他应该学习东道国好的方面,使之造福于中国。第二,应千方百计维护中国和驻在国之间的和平关系。[54]

改革派人士认为,了解西方的最好途径是和平,而不是战争。在京师,提倡和平外交政策的主要人物是负责同欧洲侵略者打交道的恭亲王和文祥。他们相信西方人志在贸易,而不在领土。因此,中国的方针是用商业特权安抚侵略者,用物质的诱饵来控制他们。这符合由来已久的“羁縻”政策。另一些人也具同样的观点,其中最著名的可能是郭嵩焘(1818—1891年)。咸丰时期,他为主抚的外交政策提出了一套哲学理论(见上卷第九章)。1858年在回答僧格林沁关于是先打豫东的捻军或先打天津附近的西洋人的问题时,郭嵩焘说:因为捻军已形成严重的叛乱,应予讨伐;而西方人只想做生意,故以和为贵,不宜诉诸战争。次年,当这位将军真的准备同英法联军作战时,郭嵩焘 17次给他写信,反对这种行动。1860年僧格林沁和其他将领战败后,郭嵩焘越来越反战。他攻击南宋以来鼓吹战争而不顾现实的那些学者。在伊犁危机期间,郭嵩焘从伦敦写信,力主避免同俄国作战。他隐退以后反复向朝廷和地方上的高级官员陈述这种和平政策。中法战争期间,他用同样的语气批评中国的好战政策。[55]

地方上有几位高级官员赞成和平的外交政策,其中最有影响的是李鸿章。李鸿章在后半生尽力维护和平,从不轻言战争。1870年,他声称根据中国的历史经验,中国不能进行持久的对外战争。但是可以长久维持和平。1871年他进而主张说,即使中国在一百次战争中都获胜,这也不能和不战而胜的外交政策相比。他为林则徐和僧格林沁轻率地挑起了几乎导致清朝灭亡的对外战争而痛惜不止。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关于伊犁危机和安南危机与总理衙门的通信中,李鸿章坚决主张和平政策。[56]

1872年去世的曾国藩也全心全意支持这种讲求实际的对外政策。他在附和郭嵩 焘的观点时,又在1870年对过去700年间空话连篇而鼓吹对外战争的那些学者进行了指责。他断言处理对外事务的最好方法是“羁縻”,按照曾国藩的说法,这个政策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其弟曾国荃也同此观点。他主张,处理对外关系的指导方针是“柔”和“忍”。因此1883年他反对同法国作战的政策。[57]其他许多关心改革的士大夫也赞成这种基于和平的对外政策。

维护和平的一个方法是要保证条约里的条款完全得到尊重。这就是1864年上海道台丁日昌为什么拒绝了中国商人要求取缔外国棉布商店的请愿的原因。同样地,1866年郭嵩焘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劝说潮州居民允许外国人进入该城。郭嵩焘在一封致绅士的公开信中说明,虽然中国人有权拒绝西方的任何非法要求,但是他们应该尊重把该城辟为通商口岸的条约。他在信末举叶名琛为例,后者由于拒不尊重条约而被英国军队抓走了。丁日昌知道他被派去协助郭嵩焘处理这次危机后,他在1866年写道:“彼遵条约而我背之,则曲不在彼而在我。”[58]

这种和平方针不应该被理解为完全屈服。相反,它是一种积极政策。根据丁日昌的说法,这是中国按照条约能够保护自己利益的唯一途径。1864年,上海道台丁日昌巧妙而坚决地拒绝了外国人的几个法律权利以外的要求,包括美国人要求在上海城内购买房地产,英国人坚决要求在上海和苏州之间通航,以及法国人要求在上海和吴淞之间敷设电缆。丁日昌明确宣布了他的原则:在外交事务上,条约上的条款应予履行,不在条约上的事项应予禁止。[59]

根据某些高级官员的说法,与西方保持和平关系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对所有外国人以诚相待。60年代形成了以诚意为基础的对外政策理论,诚是儒家学说的重要内容。孔子说过:“言忠信,行笃义,虽蛮貊之邦行矣。”[60]这是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北京以后这段时期改革派的指导原则。恭亲王和文祥以西方军队按照条约迅速从北京撤退为例子(见上卷第五章和第九章),断言西方人与中国历史中企图获得中国领土的其他外夷不同。用信义使他们就范,以此驯服他们的野性,中国便能为自己谋利。[61]

曾国藩1862年致李鸿章的一封信中写道,虽然中国在处理自己的外交事务方面是极端困难的,但是它无须到孔子制定的制度以外去寻求基本原则。具体地说,中国对待蛮夷的政策应该是忠、信、笃、敬。他进一步解释道,“笃”者厚也;“敬”者慎也。他接着又说:“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极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62]不只曾国藩一个人强调孔子的这四个字。1864年王韬也向丁日昌提出了利用这四条原则的对外政策。1876年郭嵩焘上疏建议,这四个字应该成为中国对外政策的基础。[63]后来,曾国藩进一步阐明了这种思想:“显违条约,轻弃诺言,而后为失信也。即纤悉之事,嚬笑之间,亦须有真意。”曾国藩继续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其情绪必形之于外,否则就是不诚。同样,如果中国和外国之间恢复了和平,中国应该公平地对待外国人。[64]

郭嵩焘在1861年也持类似观点。他断言,纵观中国历史,中国用四种不同的方法控制外国人:正直的行为;讲究策略的计谋;令人敬畏的声誉和仁慈的行为。关键之点在于诚笃原则是所有这四种方法的本质。这种诚笃外交是郭嵩 焘在余年中主张的对外政策理论的基础。60年代初期具有此类观点的另一位学者是冯桂芬。他说过,既然和平谈判已经成功,中国人就应该坦诚地对待外国人,同时停止一切不友好的和多疑的活动。某些官员如曾纪泽,在70年代继续阐明诚实和守信的思想。[65]在某些方面,这种守信的外交政策与西方尊重条约的政策不谋而合,但是中国不是从西方学来的。从很早的时候起,这种信念就已经成了中国人经世治国的一个因素。

“把握时机”

除了大力提倡和平的对外政策以外,当时的开明之士还认识到中国必须把握“变局”的时机,以图在军事上强盛起来。这种观点导致在天津进行西式训练,建立神机营,利用西方武器反对太平军和建造兵工厂与轮船(见上卷第九和第十章)。但是,自强的倡议者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或不惜工本地追求这种军事计划。事实上,他们谨慎地遵循某些原则。首先,由于他们一开始就设想西方人并不愿意把军事秘密教给中国人,中国必须偷偷地学习它们。1864年总理衙门和李鸿章之间的通信在讨论弹药生产和造船业时,都极力强调学习外国人的军事秘密,但决不可引起别人的怀疑和不满。[66]

其次,这些高级官员坚决认为,中国在实行军事自强的计划时,应该始终保持自己行政的完整。这种态度表现在1862年李鸿章对于西洋教官训练中国军队的疑心、1863年恭亲王和曾国藩坚持中国人控制李泰国—阿思本舰队的行动(见上卷第九章)和1864年英法教官在训练淮军时丁日昌力图抑制其势力的措施等方面。30年后,李鸿藻和荣禄由于担心中国不能继续牢固地控制住西方人,反对利用西洋教官训练中国军队。最后,改革派曾试图把技艺列入科举考试之中。60年代初期,冯桂芬、李鸿章和丁日昌极力主张,为了获得西方的优秀技能,必须改变科举制度,把便于选拔具有现代技艺的人员的项目也包括在内。这个建议代表了当时最根本的和最进步的思想,但它收效甚微。[67]

自强运动是中国对它在与西方关系中出现的危机的反应。“自强”一词最初见于《易经》,它把天的本质描述成永恒而有力,提醒人们要自强不息,以便能够与天的这种气质协调一致。南宋时代,董槐把这个概念运用到中国和亚洲腹地各族人民的关系上。他争辩说,如果中国能够自强,它就无须害怕这些夷狄。[68]自强的现代含义便是基于这一总的概念的。1895年以前,至少有39位作者讨论过力求自强的问题。

自强运动必然涉及“洋务”。“洋务”的含义与时俱变。1840年7月一位御使首先使用它,其总的意思与“夷务”相同,即纯粹指与对外事务和对外贸易有关的事务。[69]1860年以后,它仍然常常被用来表示处理对西方(包括俄国,但不一定包括日本)的关系方面的事务。渐渐地,它开始指包括对西洋人的关系以及有关西方的方法和机器在内的政府事务。但是在狭义上,这个名词是指采用西洋技术知识。换言之,图强的具体计划中通常包括一个模仿西洋方法的阶段。这可以称为“洋务运动”,或西化运动。自强是士大夫的目标,而狭义的西化便是达到这个目标的具体计划。虽然自强在理论上包括内政的改革,但它主要的着重点实际上是模仿西洋技术。

1860—1880年期间,出现了文化意识的新觉醒。这促进了较多地着重于思想、态度甚至制度的讨论。这种觉醒是认识到必须进行改革(变法),在面临外国技术和经济挑战的情况下,变法与其说是在内政上作真正的改革,不如说是调整中国的制度。实际上,所进行的革新是表面的和杂乱的。以自强的名义设立的新机构都叫做“局”,它最初是指为应付特殊的紧急需要而设立的暂时性机构。“局”这个名称现在开始含有比较值得重视的长期地位的意思,这种地位是“局”的建立者有意识地把它当作长期改革的组成部分的结果。但“局”还未具有正规官僚机构的稳定地位。这种局(如中国轮船招商局)须依靠官方保护人的势力来获得保障,可是也容易受到其他官吏的攻击。

“变法”最初表示出激烈地改变行政制度的主张,这是论述经世之学的少数传统学者和官吏所坚决要求的。从宋朝的王安石到清初的顾炎武或者到19世纪初期的龚自珍,每隔一段较长的时期,就出现了比较带根本性质的改革思想。从19世纪60年代初期起,“变法”一词有时被用来表示对西洋制度进行适时而积极的适应。在许多官员心目中,这的确是一个严肃问题。在倭仁这样的保守派看来,为了引进西洋技术而改变中国制度,不仅是堕落,而且也操之过急。可是像科举或练兵这些制度方面的根本改革,恰巧是主张西化的少数官员的初衷。李鸿章把他1864年关于改革兵制的建议称为“变法”,虽然他也使用不那么刺耳的词汇,如“顺应”和“变革方案”等。丁日昌在主张神圣不可侵犯的科举制度应适应西方技术时,提出了最大胆的建议——他设想的八种考试科目中有四种与西方事务有关,即时事、军事专长、自然科学以及外语和外交事务。[70]

李鸿章在1874年给皇上的正式奏折中谈到了改革,当时他就海防问题提出了条陈,同时引证《易经》,充分阐述了他的变革要求的意义。他作出结论说,“居今日,而欲整顿海防,舍变法与用人,别无下手之方”。1881年1月他在给学者王闿运的一封信中甚至讲得更加明确,即“内须变法”[71]。在同一时期,敏感的官员和文人如郭嵩焘在1875年、薛福成在1879年、王韬在19世纪80年代初,都专门讨论过改革问题。改革思想当时进展很小的事实,说明了它们遇到的障碍的程度。在70年代和甚至80年代这20年间,中国的领袖人物和作家们只是徒托空言,实际上却与不可克服的制度和政治上的阻力互相妥协,不过他们仍然力图把握住“变局”所提供的大好时机。

“西学”一词暗示这种新的文化意识,它只是慢慢地得到传播和受到尊重。西学的思想派生出许多其他概念。“西学”和“新学”的含义是一样的,不过“新学”一词在1894年以后才流行起来。西学包括外国人和中国人从欧美输入的各种不同的知识。因为它不同于中国古老的传统学识,它便被称为“新学”,以示区别。从中学和西学、旧学和新学的这种对比出发,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从文化上进行辨别和选择的态度,这包括阐述西学的内容,分析它的特性和衡量它的价值。

接受西学的运动在1860年以后有明显进步。如上所述,翻译西文的报纸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被认为是获取外国情报的一种方法。1851年以后,这种努力扩及对书籍的翻译。即使我们只估计那些在官方主持下进行的翻译作品,江南制造局和京师同文馆的出版物也仍是很可观的。很多这些出版物是受雇于清政府的傅兰雅和丁韪良的成果。如果我们再加上西方传教士私人的翻译作品,数量就大大增加了。所有这些译著成为传播西学的重要津梁。毫无疑问,这些译著曾在官方人士中广泛传阅。

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来谈谈。1852年以后所出魏源的《海国图志》新版,就包含了当时大约二十部译著的资料。赵烈文收集了西方传教士在香港出版的整套《遐迩贯珍》(1853年8月至1858年5月共出版三十三期),并将它们借给了官方和知识界的朋友,包括翰林吴嘉善和道台邓随帆等人。1874年,即论述海防的一本德文著作被翻译成中文和出版的那一年,李鸿章、李宗羲、刘坤一和丁宝桢四位督抚各在奏稿中利用了该著作阐述的原理。[72]江南制造局的翻译中心当时作出的贡献最大。从开始翻译的1868年到1879年6月共出版了98部著作,另外45部已被翻译出来,但尚未出版,其他13部则尚未译完。销售量已达31111部。这说明了这个时期西学传播的规模。

西学因西式学堂的建立又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官方办学堂以进行语言、技术、电报、采矿、造船、海战和陆战的教学。除此之外,还有外国传教士开办的学堂。西方科技知识的直接传授达到新的水平。中国人——特别是通商口岸的文人和商人——对西方科学的好奇心的增长,有他们致《格致汇编》(1876—1892年)杂志编者傅兰雅的书信可资证明。[73]

最后,我们还可以指出,在传播西学的过程中,一些官员和学者出国旅行或执行外交任务,一些学生参加中国赴美留学生团和参加福州船政局派往英法留学的计划,这些活动也都具有重要意义。它们导致了比较深刻地接受西学。出国人员的旅行回忆录和其他著作扩大了这种活动的影响。从1866年斌椿开始,中国官员和学者旅行家开创了一个好传统,从此以后,中国人把他们的见闻和观感收集起来,详细记述在日记和诗文中。从1866—1900年,由66人所写的国外见闻的单行本著作,总数超过158部。[74]这些日记和诗文被出版而广泛流传,它们对于官员和士绅必然有一定的影响。这些出版物对于在进一步推进制度的改革方面,有它们的一份功劳。虽然变法计划在60年代和70年代只是偶然的现象,但到1885—1895年时期则成了一个广泛的运动。

商业、工业和农业在70年代以后日益受到重视。1879年薛福成在他关于对外政策的建议中大力主张,在这种变革时代,政策之“用”应为商业,但其“体”应为工业化。[75]工业化的非军事方面慢慢深入人心,在19世纪最后25年间,有改革思想的官员注意建设民用工业,如海运、采矿、纺织、铁路、铸币和钢铁生产:所有这些都要采用西方机器。也有人讨论农业的现代化,郑观应在70年代提到它,左宗棠1877—1881年在甘肃把它付诸实施。1892—1895年期间出版了另一些著作,如陈炽和孙中山的著作,它们着重论述了西方的饲养和灌溉技术、农业机器和化学肥料的使用以及举办农村集市的好处。1895年和1896年,在孙中山和张謇的倡导下,分别在广州和上海成立了农学会,出版了一种专门讨论现代农业的杂志。[76]

努力学习西方经济的中心思想在于强烈地希望中国成为一个富强的国家。60和70年代广泛流行“富国强兵”的口号。不过从70年代中期起,却出现了强调“富民”或“利民”的重要性的思潮。这种新思想可以追溯到1875年,当时郭嵩焘在致恭亲王的信中主张,政府应该鼓励人民从事现代航运业和制造业,因为国富和民富是不可分割的。郑观应、王韬和李鸿章也讨论过这种思想,不过以马建忠在1890年的论述为最系统和最有说服力。[77]

虽然政策性文章在传统上提倡保护人民和照顾人民方便,但是很少超越主张轻徭薄赋和与民休养的范围,而且从未长时期地付诸实施。这种传统思想仅仅成为现代富民观念的遥远背景而已。但是这种“富民”的新思想认识到国家和民众有密切关系,民富是国强的根基。换言之,如果国家要强盛,就必须使全体人民既富且强,因为富和强是互相关联的。

对外政策观点的矛盾,1860—1895年

中国人对西方的某些观点是不大合理、不大有建设性和不大令人愉快的。这些观点常常是好战的,情绪激烈,偶尔还是排外的。这种思想上反西方的不合理态度,主要归因于士大夫在理智和感情上对中国文化传统抱有深信不疑的态度,虽然正是西方帝国主义促成了这种态度。但与此同时,又出现了一种认识(尽管是慢慢地和模糊地出现的),即中国是一个应予珍爱的实体——这种认识与其说是仇外的和有文化偏见的,不如说是理性的和民族主义的。

排外主义的兴起

虽然排外主义在中国与外界关系的早期历史中有其深刻根源,但是直到西方压力加强的1860年以后它才成为一种值得重视的重要力量。排外主义的范围广泛。一方面,有些人憎恨外国人,但不反对模仿西方,为的是进行反击。另一方面,有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任何外国事物,不论是基督教也好,或是现代技术也好。

对西方技术的抵制

因为反洋教运动在其他篇幅中讨论过(见上卷第十一章),我们在这里主要谈谈反对引进西方技术的问题。这种反对的原因很多。最基本的原因是认为中国无须模仿西方。首先,排外的文人学士认为西方的技艺实际上华而不实,对于中国没有必要,因为要成为一个强国,民心比武器更为重要。大学士倭仁断言,夷人害怕中国的不是它的大炮和兵舰,而是它的民心。模仿西方并无益于战胜敌人,反而会降低民众支持政府的热情。他问道,如果一个政府失掉了民心,它怎能长期支持下去呢?因此他建议,基本方案应该是振兴民众志气,而不是模仿夷人的技术。他坚决认为,历史明确表明,技术不能使一个积弱的国家强盛起来。[78]

某些官僚学者特别相信,中国的海防无须得到西式武器。刘锡鸿举俄国和美国为例。美国之战胜英国,并不是得益于海军,而俄国仅仅拥有一支象征性的海军,却成功地向英国的霸权挑战。另一些评论家更加关注的是中国的所谓文化上的优越性,他们表示,军事技术之取得常常要以牺牲文化和良好的吏治为代价。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们指出中国北边诸蛮族虽有强大骑兵,但文化上仍然低下,无力组成一个国家。[79]

改革派把自己的方案吹捧为行之有效的方案,而排外的士大夫则强调儒家的道德原则,所以是坚定的反功利主义者。他们顽固地主张,中国应该特别重视儒家礼、义、廉、耻的古训。实际上,德行是使夷人敬畏的妙法。他们继续说,如果鼓励儒学之士向夷人学习,他们就会寡廉鲜耻。归根到底,这些向往夷人的文人,由于不知廉耻和无爱国心,对中国将没有用处,不管他们多么精通西法。[80]因此,以道德相尚是根本,它的影响深而且远。相反,他们认为功利之见是皮相之谈和鼠目寸光。因此,看到光绪皇帝的师傅之一翁同龢经常向这位年轻的国君讲论义利之别的意义,这就不足为怪了。义利之别一讲,就使得70和80年代许多士大夫反对各种自强计划,特别在1889年反对铺设从天津至通州的铁路的计划。[81]

保守派提出了为什么中国不需要从事洋务的另外一些原因。他们坚持说,纵观中国历史,中国在所有昌明盛世都不曾向夷人学习。他们问道,为什么在19世纪中国就必须模仿西方才能富强呢?此外,他们还断言,即令中国要在科技方面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它仍然可以避免向西方夷人学习。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中国拥有这方面最优秀的专家,政府要做的事就是在中国内部寻找这样的人才。[82]

在某些士大夫看来,西方的好东西对中国不一定有用,因为每个社会的条件不同,价值各异。人口悬殊便是这样一个差别。西方由于人口少而造成劳动力的短缺,故需要机器。把机器引进人口过剩的中国,只会加重失业。另一个例子是铁路。建筑铁路是否合乎需要,要看该国的军事力量如何。西方因为强盛,故能够利用铁路迅速进行运输。中国因为在战时不能保卫自己的铁路,反而会因有铁路而吃苦头,因为敌人会利用铁路,以便于他们在中国调动军队。[83]

排外的绅士进一步争辩说,中国不能成功地向夷人学习,即使它需要进行这种学习也不行。例如,军事知识对一个国家太重要了,故不能与其他国家分享。大学士倭仁在1867年的奏折中说道,夷人终是狡诈之徒,绝对不能相信他们会真心实意把军事技术教给中国。由于同样的原因,西方也不会把它最好的武器卖给中国。著名学者俞樾和曾经入过李鸿章幕的王炳燮也有同样的见解。他们坚决认为,中国从西方得到的东西都是过时的和陈旧的,因为没有一个国家会愚蠢到自取败亡。另一位学者李元度写道,只有决心才能制服狡诈,只有果断才能挫败阴谋;但是决不能指望学生以计谋胜过先生。[84]

某些保守派大胆地断言,现代技术没有用处。著名湖南学者王闿运写道,蒸汽动力的军舰完全依靠煤的能量,如果切断煤的供应,军舰也就无用了。此外,它们在内河不大灵活,在陆战中完全无用。同样,火炮必须轻巧和机动才能有用。但是西式火炮太笨重,难于移动。他们说,在昌明盛世,中国出于好奇心,可以玩玩这些无用的新奇之物,但是在财政拮据时,它千万不能为此浪费金钱。

儒家关于宇宙的神话是设想天人之间互相起作用。保守派声称,引进采矿、铁路、电报线路和教堂建筑等西方事物,会违反包括“风水”——它对五谷的生长和人们的幸福都起作用——在内的宇宙的常态。因此,他们常常引证异常的天文现象(例如彗星),认为这是上天对人世的某种不祥之事的示警。他们还断言,自然灾害如旱灾、水灾、地震和火灾,是上天具体暗示有条理的风水力量受到了妨碍和干扰。[85]

他们进一步断言,虽然西方技术在某些方面对中国有益,但它的缺点远远超过它的优点。举例来说,正如俞樾所指出的,它归根到底是有害的,因为它会迅速耗尽在供应上本来有限的自然资源。70年代,江西巡抚刘秉璋以这个理由来反对现代采矿业。另一些人则集中注意力于社会政治问题。例如,王炳燮声称,引进西方技艺会加深社会上的不公道,因为富者采用机器会愈富,而贫者由于失业会愈贫。[86]

这种社会上的不公道具有涉及大多数人的政治后果。京师及地方上的各级官员,如军机大臣翁同龢、掌印御史屠仁守、巡抚王文韶和候补知府杨廷熙都指出有发生政治暴乱的可能性。在失业者中间,弱者将成为窃贼,强者将流为盗匪和叛乱分子。因此他们作出结论说,本来动机在于为中国谋利益的“洋务”活动,将导致公开的叛乱。光绪初年文化和政治上的排外主义就这样与前辈理学家吴廷栋(1873年去世)的观点合拍了:唯利是图的活动的结果是绝无丝毫利益可言的。[87]

对帝国主义的畏惧

中国人的排外主义,在许多方面是由于害怕西方帝国主义造成的。许多士大夫如翰林殷兆镛和政治谋士王炳燮与薛福成认为,西方人正在采用“蚕食”政策。但是,在外国人能够把中国夷为殖民地以前,他们将首先从经济上剥削它,搅乱它的社会秩序,干扰它的法律程序,最后使它道德沦丧。按照他们的意见,外国人来到中国的目的是要熟悉中国的地理和社会情况,以便进行他们的政治侵略。他们问道,如其不然,外国传教士为什么不以在他们自己国家里敬拜上帝为满足呢?他们坚持说,西方从政治上对中国的蚕食是逐步的,不过是坚定的。例如,南京条约还没有提到的基督教传教活动问题,在16年后的天津条约中就居于突出地位了。他们在60年代推论说,西方列强在以后续修条约期间将会对中国施加压力以谋求更多的特权。

中国人害怕西方的政治侵略决不限于沿海地带,内地广泛散布的反基督教告白明显地证实了这种情况。1862年湖南的一份告白便提到了非洲和印度在西方扩张主义浪潮中的惨痛命运,从而悲叹中国将很快步其后尘。60和70年代在四川和广西也发现过这类告白。

外国外交官、商人和传教士的傲慢态度与形于外表的古怪的行为,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排外情绪。1880年某些官员向北京提出请求,中国应该制止外国人在北京建造高大建筑,他们坚持说这种房屋将会用于军事情报目的。1887年重庆一地方绅士指责一位法国主教建筑堡垒式的教堂和过着与中国皇帝不相上下的生活。使得形势更加恶化的是,外国人的这些活动和特权常常得到炮舰外交——这种外交本来就加强了中国人的排外情绪——的支持。西方列强这样赤裸裸地使用武力,甚至使曾国藩和李鸿章这些开明的高级官员也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排外的知识分子坚决认为,外国人在“榨取”中国经济和向中国人民进行思想灌输以后,最终会利用崇拜夷人的中国人推翻中国政府,把中国一口吞掉。这样,中国便会遭受与爪哇和菲律宾一样的命运。他们指出,通商口岸亲西方的中国商人与外国人合谋逃税,而已经拒绝给孔庙交纳自己一份维修费的中国基督教徒,将很快拒纳任何赋税了。王炳燮担心,中国教徒因为要首先忠于他们的宗教领袖,会不忠于天子,从而不服从中国法律。[88]

反基督教的知识分子指出,基督教包庇和怂恿叛乱活动。这是17世纪中叶以来的一个老话题,著名的反基督教文集《破邪集》就在此时编成。1724年当基督教正式被禁止以后,许多人已开始把它与最恐怖的秘密邪教之一白莲教联系了起来(见上卷第三章)。1845年,即取消禁令以后一年,闽浙总督刘韵珂还提请朝廷注意这个问题。[89]

另一些知识分子如王炳燮和陈宝琛坚持说,正如汉代的太平道促进了黄巾叛乱和白莲教派形成了元、明、清一股强大的反王朝势力一样,基督教也将导致中国产生更多的内部骚乱。在这些反基督教的知识分子看来,在基督教的某些教义对太平军叛乱运动的思想意识产生巨大影响时,这个宗教的邪恶性质便明显无误地表现出来了。50和60年代,有人还广泛地把基督教与反王朝的秘密会党等同起来。正如王炳燮所认为的那样,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国内骚乱的种子也被播下了。[90]

因此,排外人士呼吁中国应尽快制止西方的政治侵略。如果中国继续允许外国人滞留下去,局势会很快不可收拾,虽圣人也无能为力。从这种观点来看,反传教士运动是个吉兆,因为它表明中国人的政治觉悟仍然很高。他们预言,没有这种排外骚乱之日,就是中国完全屈服之时。[91]

与此同时,还存在着一种荒谬的和盲目的排外主义。许多人相信一句古老的名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92]因此,外国人被称为“鬼子”,被比作禽兽,认为他们杀害中国人是为了炼丹术和巫术的种种目的。为了制止这种野蛮行为,醇亲王(奕譞)在1869年提出了驱逐夷人的六点计划。当他认识到自己的目的不能实现以后,便在1874年上奏朝廷,主张摒弃一切外国事物。他建议,朝廷应向人民以身作则,率先摒弃无用的西洋物品。

倭仁为这种从感情上憎恨外国人和外来事物的行动作出了表率。1867年他坚决辞谢了总理衙门的职务。他上班的第一天便故意坠马。以这种所谓的受伤作借口,他不去上班了。虽然朝廷几次延长他的病假,倭仁坚持说还是不能走路。但是在他被获准辞职以后,他的伤势突然完全“痊愈”。类似的例子还有邓承修,他在1884年也被任命到总理衙门工作。他立即谢绝这个职务,声称他对夷务一窍不通。相反,他请求皇上给他委派一个军务,因为他宁愿战死疆场。徐桐的行为为这种荒谬的排外主义提供了又一个活见证。据说,他痛恨看到西式建筑物,他说他宁愿让他的国家残破,也不愿它改革。因此毫不奇怪,他后来成了应该对爆发义和团运动负责的主要煽动者之一。[93]1900年义和团的大屠杀使中国长期仇外的历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拳民因为排外,他们反对使用西洋武器,宁愿使用传统的刀矛。

主战的对外政策观点

排外主义的另一形式是主战。不负责任的主战论曾经十分盛行于南宋时期(1127—1279年),当时中国的军事力量不如北方游牧民族,面临着自己的文明被毁灭的可能性。汉代(公元前206年至公元222年)的军事现实主义和唐朝(618—907年)的世界主义精神让位给保守的主战精神了。这个传统在19世纪下半叶再度抬头。士大夫之流又鼓吹同俄国、法国或日本作战,这种态度使人联想起南宋时期这类人物的“空洞的主战论”,他们只会挥动笔杆子,但毫无实战知识。

晚清时期的主战精神部分的是出于知识界对1840年、1860年和1884年几次战争的愤怒。大学士倭仁在1867年奏称:“且夷人吾仇也,咸丰十年,称兵犯顺,凭陵我畿甸,震惊我宗社……学士大夫,无不痛心疾首,饮恨至今。”当1860年中国与英法联军作战时,北京许多官员都鼓吹主战政策。全庆提出中国军队应该在大沽、登州和香港同时进攻外国军舰;薛书堂则列举了中国能够赢得这场战争的五个原因。许多亲王和高级官员请求皇帝亲自指导这场战争。胜保将军设想得更简单。天朝没有理由屈服,因为朝廷可以干脆地拒绝外国人的所有要求。如果西方坚持其要求,皇上只要一声令下,他的部将便会捉拿夷兵,杀死夷官。还有人进一步提出,如果中国在沿海被战败,它应该从北京迁都陕西,以便继续进行战争。[94]

1870年天津教案期间,京城许多官员,特别是御史和六部的少壮派官员都主战精神十足。他们坚持说,人民痛恨夷人,又熟悉当地情形,应该允许人民同外国侵略者作战。用精神力量武装起来并且在数量上超过敌人的人民,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西方的海船和大炮。醇亲王认为,中国能够轻易地战胜外国人,因为地方部队可以对付少数西方军舰发动的进攻,而中央政府则能够粉碎外国人的主力攻势。[95]

鸦片战争以后的几十年间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到士大夫的主战精神,但它直到70年代才活跃起来,因为当时出现了一个政治上的活跃团体,即坚定不移地鼓吹主战的对外政策的“清流党”。当务实的改革派强调中国的物质力量软弱时,这些年轻的、咬文嚼字而又没有经验的官员则强调中国的道德力量。他们的领袖是有势力的保守派、军机大臣和皇帝的师傅李鸿藻(1820—1897年),如郭嵩 焘所指出,此人在80年代初期主张同时在东部与日本作战,又在西部与法国作战。[96]

张之洞是这个团体的著名成员。在70年代末的伊犁危机期间,他极力敦促朝廷对俄国采取强硬的战斗立场。在列举了应拒绝1879年崇厚签订的条约(见第二章)的十点理由以后,他力主积极进行战备,包括招募西方雇佣兵。当1883年中法战争在沿海地带迫在眉睫时,张之洞再一次敦促皇上打消顾虑,准备作战,即使中国军事力量不如法国也在所不惜。为什么?他指出,因为“非战不能练海防,非败不能练战”[97]。同样地,清流党的其他成员如张佩纶、邓承修、陈宝琛、黄体芳、吴大澂、盛昱、刘恩溥和李慈铭也拥护在中国的对外关系中采取主战的行动路线,特别对俄国、日本和法国更应如此。他们藐视俄国的落后,法国的软弱,日本的贫穷。

其他士大夫也具有和这些主战的“清流党人”相同的观点。例如,80年代初期王炳燮即用此类观点评议过中国的对外政策。他断言,上策是同夷人进行总体战,完全消灭他们;中策是以夷制夷;下策是取守势。他继续说道,至于模仿夷人,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政策。他进一步阐述了进行战争的详细的军事战略。例如,中国军队决不应该大规模集结,以避免夷人强大炮火的攻击。但是,因为他并不真正了解外国情况,所以他的军事建议大部分远离实际。一个颇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他建议中国应该在沿海地区开挖沟渠,以阻止西方骑兵的流窜。[98]

应该承认,主战派观点并不曾始终占上风,何况中国又不是在对外战争中的胜利者。而且某些主战论者如张佩纶和吴大澂都在战场上出了丑。然而主战的保守派必须对清廷之赞助不现实的政策和感情用事这一情况负主要责任。归根到底,他们促使中法战争、中日战争和义和团战争爆发。如果不否认朝廷政策中这个有时起决定作用的因素,那就一定会认识到它的主战政策背后的本能和心理。

坚持文化主义

除排外主义以外,中国对外政策的观点也同样受到士大夫们在思想上强烈地遵奉中国文化——特别是儒教正统——的影响。曾国藩在其声讨太平天国的著名檄文中,号召当世文人学士们与他一道保卫孔孟传统的中国文化遗产。清廷为了力图使政教合一的体制永世勿替,也强调科举制度的重要性来提倡儒术。正是这种文化意识,给1898年湖南反对改良的运动提供了支持(见第五章)。

这种文化意识表现在保守派对外交的看法上。王闿运在获悉郭嵩焘出使伦敦以后,于1876年致函郭嵩 焘,建议他把孔子学说传播到英国,因为英国尚无儒家学者赏光过。同样,一位著名的翰林怀疑曾纪泽的外交能力,因为曾纪泽曾落第,根本非孔孟之徒。[99]那么,为什么儒家学说与对外政策的观点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呢?虽然儒家学说包含种种复杂思想,但是其中两种思想特别与这个问题有关。

华夷之辨

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思想是明华夷之辨。儒家士大夫不是以中国文明的标准来考虑问题的。在他们看来,只有文明和野蛮,凡非文明就是野蛮。文明实际上是一个无远弗届的帝国。[100]因此,中国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整个文明社会的本身。孔子在论及齐国著名宰相管仲时,他的头脑里就有华夷之辨的概念。虽然孔子在其他方面轻视管仲,但他赞誉管仲保卫中国文明使之免受夷狄侵害的能力:“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101]清初爱国主义者王夫之即以此观点发议论说,汉唐的覆亡只表示改朝换代,而蒙古之灭宋则意味着尧舜禹汤等儒家圣贤教导所体现的文明本身的毁灭。[102]

华夷之辨主要是文化上的。某些著名中国历史学家称夷狄为不行仁义,不遵圣化的人。中国人关于蛮夷的这种概念,其源盖出于中国与其北边诸游牧民族的长期冲突的经验。这些亚洲腹地的民族被认为贪诈和反复无常。由于这是中国与西方发生关系时的背景,所以大多数士绅也把西方人当作蛮夷的思想就不足为怪了。王炳燮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例子。清政府在60年代招募外国军官打太平军与捻军时,王炳燮称这是“回纥助顺”,即比之于8世纪中叶回纥人帮助唐朝镇压安禄山叛乱之事。由于同样原因,李慈铭在评论1870年天津教案时写道,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就像10—12世纪中国和蛮夷之间的关系一样,那时宋朝正面临着北方夷狄辽国的威胁。[103]

这种视西人为夷的思想,在某些士大夫反对建立总理衙门的活动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清廷在1861年以前没有设立外事机构,因为中国的对外关系主要是以朝贡制度为依据,已由好几个国家机构在处理。理藩院处理同俄国以及同北方边境的事务。李慈铭在得知即将设立总理衙门以后,硬说这不合体制。他建议代之以在理藩院内部设立一个由恭亲王率领的新部门,以处理和西方人的关系。[104]

同样,许多文人学士也从朝贡制度的角度看待中西关系,认为办外交事务有失他们的身份。军机大臣阎敬铭指出,正人君子不屑于处理外交事务。1875年郭嵩焘被任命为中国驻英公使以后,他的许多朋友感到沮丧。李鹤年和冯誉骥极力劝他不要去蛮夷之邦,李慈铭在他的日记里为这一事实感到伤心:“郭侍郎文章学问世之凤麟,此次出山,真为可惜。”[105]在70年代末,李慈铭还继续谴责中国派遣外交人员出国。

然而,按照大多数儒家学者的意见,正是这些夷人威胁着文明的存在。允许传教士到内地去的天津条约,使许多绅士感到惊恐。例如,夏燮担心这是圣人教诲完蛋的开始。1862年湖南一份告示悲叹说:中国数千年文明礼义之邦,即将沦为夷狄之国。呜呼![106]

王炳燮在60年代写道,虽然任何时候都发生过政治动乱,但是当时中国所面临的危机却是严酷的,因为它可能使中国沦为野蛮之域。因此,外国的影响要比洪水猛兽更危险。他问道,一个人还能面临比这更令人沮丧的局势吗?当同文馆的课程要列入天文和数学以外的科目时,许多士大夫(包括倭仁、李慈铭和杨廷熙)都反对这种西学,因为他们担心作为文明先锋的孔门弟子也会被夷人同化。[107]

人禽之辨

儒家学者还有满脑子人禽之辨的思想。按照儒家学说,一个人只有品行端正才能称为人。人的行为应该符合人的“本性”,即要有恻隐之心,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心。特别是他应该遵行圣人的教诲,包括三纲在内。这就是人必须作为一个人而活着的真谛。另一方面,禽兽是残忍机诈的,一心只求满足自己的肉欲。如果某个人的特点表现在这些属性上,则他在道义上不配做一个人——实际上他是一个禽兽。

因为野蛮和禽兽不属于文明的范围,这两个字眼常常可以互用。在遥远的古代,中国人似乎已经肆意把夷狄比之于各种动物。用狄、蛮和其他名词称呼野蛮部落,这些汉字的部首都是指动物的。中国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传统关系部分地建立在这种荒诞的说法上面。正如骨头和大棒政策把夷狄当作狗一样,羁縻政策又把他们视作牛马。严格说来,禽兽比夷狄更坏,因为夷狄尚可施以教化,而禽兽则不可救药了。

因此,儒家的学者们非常强调遵奉“名教”这一儒家的道德准则。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的神圣核心是儒家的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的等级关系。有势力的保守派李鸿藻为一个以体现文化为己任的学者应如何遵守正确的亲子关系作出了榜样。1866年8月13日他的母亲去世。他向朝廷请假27个月,以便遵制丁忧。8月18日,两位皇太后鉴于李鸿藻身为军机大臣和皇帝师傅,负有重任,准他一百天假,让他居丧,随后他必须复职,但不必参加规定的早朝。五天后,李鸿藻重新上奏,指出一个高级官员特别应该遵守圣人的教诲。李鸿藻继续说,如果他背离了圣人的教诲,他就枉为人子,就这一点来说,也不配做一个人了。

8月28日朝廷降旨拒绝了他的请求,但另给了他一些特权,包括在以后的27个月内免穿朝服,也不要求他参加早朝和朝廷喜庆节日典礼。三天后,李鸿藻再次提出申请,坚持他原来的要求。他坚持说,如果不遵制丁忧,不仅会使他成为“名教罪人”,而且,也有损于朝廷声誉。因为他的第三次尝试也没有说服朝廷,官方的100天假期届满后,他便借口养病,拒不上班。直到1868年11月26日儒家的27个月丁忧期满以后,他的所谓疾病也“痊愈”了,并开始上班。李鸿藻坚持按儒家教义行事是格外突出的,因为他坚持为之守制的那个妇女只是他的养母。1877年他的生母去世时,他又守制27个月。[108]保守派的官员包括倭仁、徐桐和许多御史都普遍赞扬他从严遵守儒家传统的行为。

许多重视传统的士大夫相信,由于不遵奉三纲的西洋人的影响,人禽之辨很快就会泯灭。他们争辩说,西方人忠于自己的宗教领袖,胜过忠于他们的政治领袖,他们相信圣灵感孕的基督教义,这无异于公然否认自己的生父。孟子在指责墨翟和杨朱时说过,无父无君无异于禽兽。同样地,这些学者也认为西方人与禽兽无异。的确,他们的著作经常说西洋人有犬羊的本性。[109]

这些道学夫子们进一步地发挥说,仔细考察一下便会发现,西洋人实际上禽兽不如。首先,禽兽不管对父亲如何不孝,尚对母亲有感情,而耶稣甚至不认母亲。此外,反基督教的作品活灵活现地把基督教徒描写成性行为反常和男女乱交的人(见上卷第十一章)。有一本小册子神乎其神地问道:“他们岂非禽兽不如乎?”最后,西方人不仅不孝敬父母,而且开矿山、修铁路和架电报线来破坏祖坟。总而言之,因为西方人禽兽不如,湖南学者王闿运便把他们比作“物”,即无感情、无生命的东西。60年代一本排外小册子警告说,尽管令人难以置信,许多中国人仍在信奉和实行这种堕落的西方宗教活动和技艺计划。[110]

保守主义的影响

虽然晚清的保守主义可以部分地归因于政治因素,但是大多数士大夫却以道德—意识形态的考虑为依归。这种中国的文化主义结合着学究式的主战性,有它独一无二的特点。比较大胆的自强计划最后都受到滞碍或者拖延很久才被采纳,甚至像王闿运和王先谦等人虽然赞成这些目标,但不愿意“改制”。1884年以后张之洞改变了他的态度,从保守主义变成实行洋务,他的应付变动时代的计划仍然包含“有德之人治之”这一历史悠久的儒家原则。

不仅京城官员,而且各省督抚都明显表现出保守主义。其中有些人如岑毓英、沈葆桢、文彬和李秉衡等,都是积极的排外人物,另外一些人如王文韶、刘坤一和李瀚章等,则对西方技艺采取非常冷淡的态度。李鸿章以前的将领之一刘秉璋1886—1894年任四川总督时,公开反对引进西学。中国文化的惰性还表现在一些关于改革的重要书籍未能迅速引起皇上注意这一事实上。魏源的《海国图志》1843年初版,1847年和1852年经过修订,但是直到1858年才呈交御览。那一年,王茂荫建议此书由官方重新刊行未准。另一类似例子则是冯桂芬1861年出版的《校邠庐抗议》文集,此书直到1889年翁同龢才呈交光绪帝阅读。[111]

保守派官员,特别是御史们,攻击重实效的各级改革派。他们当然批评了最有影响的改革派,例如恭亲王、曾国藩和李鸿章。可是次要的改革派也没有逃脱他们的攻讦。例如,李慈铭大肆诋毁的人包括外事专家马建忠、李凤苞和陈兰彬,以及企业家唐景星、徐润和盛宣怀:他把所有这些人一概贬斥为卖国贼和“小人”。另一个例子是丁日昌。由于他1864年在上海与外国人打过交道,又与1866年的潮州危机和1870年的天津教案有牵连,他在保守派中越来越不受欢迎。他们的批评使得他在1878年55岁时就过早地辞去福建巡抚之职而引退。第一任台湾巡抚刘铭传从1885年起在该岛实行大胆的现代化计划,但是保守派官员使得他于1891年被罢了官。

没有一个改革派受到过像郭嵩焘所受的那种猛烈的攻击。1876年他到英国担任公使时,文人学士们讽刺他离开圣人的国度去为洋鬼子效劳。他的同乡为他此行感到羞耻,企图毁掉他的房子。他本来计划写一部关于自强运动和现代外交的著作,但因害怕保守派的进一步批评,后来放弃了这个打算。1877年总理衙门发表他的赞扬西方文明的日记时,有人就说服朝廷销毁印版。郭嵩焘理直气壮,最初拒不屈服。在他从伦敦寄回来的报告中,他赞扬西方的技术、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由于这些和其他一些原因,他一次又一次受到弹劾,被指为背叛朝廷和背叛中国文化传统。他终于向压力屈服,于1879年辞职,结束了他的外交前程。回国以后,他引退,径返湖南故乡。刘坤一建议委派郭嵩焘到总理衙门工作,但是由于两位有实权的保守派军机大臣李鸿藻和景廉的反对,此建议未能实现。[112]

恭亲王论及自强计划进展缓慢时,指出保守派的反对是个重要原因。他的评论为中国铁路发展的历史所证实。1876年外国人兴办的小小的上海—吴淞铁路线,次年被中国官员收买并立即拆除。丁日昌的铁路建筑计划,由于保守派批评家的反对,于1877年夭折。刘铭传1880年上疏建议修筑从北京至清江浦的铁路,李鸿章支持他的建议。但是满脑子传统思想的御史和翰林先生们提出的论据说服了朝廷,使朝廷终于放弃了这个计划。修筑从天津至通州的铁路这一引起争论的计划,也在1889年遭到了失败的命运。[113]其他一些自强计划,例如矿山、电报、轮船航运和技艺学校,都受到了同样的反对。[114]

民族意识的出现

虽然民族主义作为广泛的运动直到90年代才在中国出现,但是它作为一种精神状态却早在60和70年代就开始出现了。许多开明人士,特别是沿海一带开明人士(例如王韬和郑观应)的排外情绪与其说是出于文化上的考虑,不如说是由民族主义的感情激发而成。零散的民族意识的出现既表现在政治方面,也表现在经济方面。在官场中,对于国家主权的意识和主张在国际事务中采用均势的理论,是政治民族主义的明显象征。在通商口岸,与西方进行商战的思想,是商业民族主义的基础。但是不论在哪一种情况下,民族意识是随着由来已久的中国中心主义的逐渐破产而开始出现的。

中国中心主义的崩溃

19世纪下半期,中国中心主义在文人绅士的心目中逐渐失去了影响。其最初的迹象是大多数有心改革的绅士们不再把外国人比作禽兽。40年代和50年代,包括像林则徐和龚自珍等著名的改革派在内的士大夫,在书写西方国家的名称时,一般是加上兽字的偏旁(通常是犬字旁),但是在70年代以后这种写法就显著减少了。除了像羁縻一类的陈词滥调以外,郭嵩焘的文集,包括散文、诗词和奏稿诸卷,都没有把外国人比作禽兽。

中国中心主义日益减弱的另一迹象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夷”字愈到后来就用得愈少。(与英国续订的天津条约禁止在官方文件中使用此字。)魏源在50年代写道,西方人讲礼貌、正直、有知识,根本不应该称之为“夷”。魏源指出,他们是奇异之才和良友。一些开明思想家用不同的名词称呼西方:黄恩彤把西方称为“远”(遥远的国家),丁日昌称之为“外国”,其他许多人如恭亲王、丁日昌和薛福成则称之为“西洋”。40和50年代的许多排外著作把西方人称为“夷”,但是在70和80年代这些著作再版时都改称为“洋”了。[115]

西方人在道德上既非禽兽,在文化上又不是夷狄,因此就能与中国人平等相处。中国人的国际意识的觉醒明显地表现在关于历史上同类事件的讨论中。1861年冯桂芬明确地把东周(公元前770—前221年)和当时的世界加以类比。到1894年,另外十几个人,包括郑观应、马建忠、曾纪泽、王韬、彭玉麟、陈虬和张之洞等人也都是这样观察的。他们断言,在春秋(公元前772—前481年)战国(公元前403—前221年)时期,中国世界是由许多邦国所组成,就像19世纪末的多国体系一样。[116]这种想法就是暗示,中国不是中心王国,而是平等诸国之中的一个国家,如同周朝末年的秦国那样。这种类比尽管似非有意,但它有助于摒弃中国中心主义和把中国带进它现在面对的新世界中去。

如上所述,某些进步的士大夫,特别是自强运动的领袖人物,强调中国应该把握变动的时机,向西方学习。冯桂芬、何启和胡礼垣为这种政策提出了一个基本理由。在提出改革的指导方针时,冯桂芬提到了两条原则。第一是“法后王”,第二是“鉴诸国”。这些在平等基础上并肩存在而又富强的国家,给中国提供了极好的学习榜样。何启和胡礼垣强调说,中国向它们学习无须感到难堪,因为历史的循环性质便是如此。中国过去强大,它现在变弱了。另一方面,因为西方过去软弱,后来它自然而然地变强了。[117]

另外一些中国中心论的名词也引起了怀疑。其中之一即“天下”一词。郑观应争辩说,这个名词没有如实地反映中国,因为中国只是国际大家庭中的一个国家。他又说,中国人头脑中如果不具有这种现实主义的思想,中国便不会在心理上准备接受国际法的思想。[118]

经济民族主义

因为贸易是促使西方人来到中国的主要原因,所以从贸易关系中产生的中国民族主义最早在通商口岸发展起来,就不足为怪了。贸易政策是中国从1840年以来碰到的老问题,但是现在对外贸易开始涉及中国的国脉民命。政府原来对待贸易抱毫不关心和不负责任的态度,现在开明官员却一变而真正为之苦恼起来了。“用商制夷”的政策已经失去价值。取代它的是关于政府经济特权的新观念和“用贸易为武器”的新策略。传统名词“利权”(必须与现代名词“权利”区别开来)最初用于像税收、盐业专卖与漕运等官办事务。但是,1862年李鸿章和丁日昌看出上海经济生活很大程度上掌握在外国人手里以后,这个名词便用来表示政府对于外国人力图控制的经济和财政事务的行政权力。[119]后来李鸿章设立中国轮船招商局和上海机器织布局时,他最重要的目标是要恢复“利权”,即恢复经济控制。

丁日昌拒绝俄国、英国和美国经营电报线路的要求以后,在60和70年代又以同样的言辞坚持说,这种现代企业应该由中国经营。1877年郭嵩焘从伦敦写信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铸造银元的权利也是主权国家的“利权”。鉴于外国银元对中国经济的破坏性影响,他极力主张中国收回这种“利权”。甚至在1895年以前,人们强烈感到采矿权不应该落入外国人手中。以唐景星和徐润为首的通商口岸的中国商人对这个问题也是敏感的。[120]

根据某些民族主义思想家的说法,由于外国人控制清帝国海关,这种“利权”也已经丧失给他们了。为了收回这种“利权”,郑观应建议应该任命中国人担任海关副税务司,以便在十年内取代洋员税务司。郑观应继续说,中国在这方面比不上日本,因为日本人已经接替了担任日本海关税务司的外国人。在邓承修看来,赫德担任海关总税务司之事应给予严厉的指责。因此,他建议这个职位应该由两个人担任,一为中国人,一为洋员。1886年曾纪泽还给总理衙门写信,强烈要求撤换赫德。陈炽在90年代初期猛烈攻击赫德,谴责他腐化,不正当地保护外国商人和干涉中国的关税章程。他也要求以中国人替换赫德。[121]

鉴于西方在经济上对中国的蚕食,通商口岸开明的高级官员和爱国商人不久开始议论要同外国人进行“商战”。“商战”一词1862年第一次出现在曾国藩的信中,不过那时只是偶然使用它。上海道台丁日昌1863年答应降低中国帆船的税收,以便在牛庄—上海的豆类贸易上同外国船舶竞争。次年他写信给李鸿章,建议鼓励中国商人购买和建造轮船。中国商人配备了现代化的海运工具后,就会胜过外国商人,因为他们更熟悉本地市场。丁日昌继续说,西方人到中国的动机主要是寻求利润。如果他们无利可图,他们自然会离开中国。这样,中国不需动武就能逐出外国人。1876年李璠向清帝强调扶助和保护贸易的重要性,他在这里便使用了曾国藩的“商战”一词。1879年薛福成断言中国和外国的商业竞争是不可避免的。[122]

在沿海一带努力建立轮船企业的活动,表现了中国同西方进行商业竞争的志气。容闳和许道身因爱国有心并且得到总理衙门的支持,1868年他们试图在上海建立一个合股轮船公司。虽然这个计划由于缺乏资金而流产,但中国轮船招商局却于1873年办了起来。创办人李鸿章声称,这个企业的目的是与西方轮船公司作竞争。招商局两位经理唐景星和徐润对于“商战”有极其清楚的认识。1874年他们给股东的报告提到和外国轮船公司竞争有三个有利条件。第一,中国公司可以依靠漕粮运输;第二,它的管理费用低;第三,它容易承接本国商人托运的货物。为了防止外国人认购公司股票,规定在股票证券上注明股票持有人的姓名及其籍贯,证券依法不能转卖给外国人。[123]

在论述“商战”问题的人士中,以郑观应所论最为完善,他成了这个概念最重要的倡议人。到19世纪70年代末,郑观应已经详细论述了商业和海运方面的竞争。在他的著作《盛世危言》后来的诸版中(1884—1893年),他越来越强调利用商业作为武器的必要性。当高级官员专心致力于军事自强计划时,郑观应则认为商业和工业在应付变局中具有首要作用。他辩论说,因为西方之强是由于富,而富又发源于商业和工业,因此,中国学习和运用“商战”,要比“兵战”更为有用。

郑观应说,西方国家不仅用枪炮作武器,而且也用商业作武器。实际上,整个国家都是这种政策的后盾,因为外交谈判也好,军事冲突也好,其目的都在于扩大贸易。而且,西方国家虽然利用商业作为武器,使某些地区成为其殖民地,但这种策略由于其和平和缓慢的性质,几乎不使受害者感到惊慌。因此,中国像许多其他国家一样,对西方的军事侵略反应快,而对西方的经济蚕食则反应慢。实际上,中国由于贸易逆差,受到了它与西方的商业关系的严重伤害。郑观应声称,这样一种经济压榨比割地赔款为害更大。既然外国经济侵略具有这样有害的性质,中国应该怎样反击呢?

郑观应说,中国必须在三个关键领域赶上西方。为了培养真正的人才,必须改革科举制度,建立工艺职业学校。为了利用自然资源,采矿和农业现代化是最重要的。为了促进商业,政府必须改革税制,废除地方贸易中的厘金税。在商战方面,它将在两条战线进行,即增加中国的出口和减少中国的进口。为了减少进口,他主张中国制造现代商品和种植罂粟。为了增加出口,他要求改进生产茶叶的加工和建立更多的缫丝厂。但根本方法是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因为商人在理论上处于现存社会结构的底层。特别是,应该把商人看作绅士的一部分,使之有机会接近官吏。

郑观应作出结论说,总而言之,如果中国的商品能够卓有成效地与西方的商品进行竞争,洋商就不得不赔本,自然会回国去。与有争论的和花钱的军事自强计划相比,“商战”是一条同西方竞争的比较容易而有效的途径。郑观应举出了日本近代史来支持自己的论点。最初,日本和中国一样,遭受外国剥削。但是,自从日本振兴商业和工业并认真地同西方进行竞争以后,它不仅能够避免和西方做生意的有害方面,而且实际上还能从中获利。郑观应认为,当今的世界是商业竞争的世界;[124]郑观应是近代中国提倡商业民族主义的最早的改革者之一。我们可以断言,郑观应的思想观点的重要性就在于他从经济角度全面地解释了世界历史和具体地解释了西方的社会。[125]

“商战”是与法家思想家商鞅(公元前338年逝世)的“耕战”的政策相类似的战争策略。为了达到利用商业作武器的目的,在19世纪末需要有更广泛的结构:包括对外贸易中的商品交换、贸易章程、海关税率、条约、设立领事馆和派遣外交使团出国。

国家主权观念

经济民族主义因政治民族主义而加强,后者最明显地表现在关于国家主权的意识上。为了保持这种主权,均势政策被认为是最有用的。因为1860年以后中国和外国之间的商务和谈判日益频繁,中国逐渐吸收西方的国家主权和国家平等(每个国家享有平等主权)的观念。但是,中国的主权在条约中受到了损害。条约不是平等互惠的,中国处于不利的一方。此外,外国人在谈判中总按照条约维护他们的既得权利,如果有进一步的利益,他们又总是抓住不放的。中国常常不能利用条约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受到条约的束缚。人们有感于此,终于产生耻辱心情,这便使人们进行具体的思考和作出合理的努力,以争取中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平等地位。

最早和最强烈地引起中国注意的问题是治外法权问题。自19世纪40年代实行治外法权二十多年以后,1868年文样对英国公使阿礼国说,如果外国人放弃这一权利,那么商人和传教士可以在中国内地任何地方居住,如果他们企图保留这种权利,中国政府将竭尽全力把外国人和围绕治外法权的纠纷限制在通商口岸以内。郭嵩焘任中国驻伦敦公使时,1877年他请清帝尽快废除这种权利,次年他和索耳兹伯里勋爵讨论过这个问题。80年代中期,他的继任人曾纪泽强烈要求总理衙门积极正视这个问题。他在题为《中国先睡后醒论》一文中,要求中国人尽快取消治外法权。事实上,郑观应早在1881年以前就已经批评了西方人的法律权利。[126]

虽然中国接受了治外法权的思想,但是最初没有中文专门名称。王韬是最初提到它的学者之一,他使用了“额外权利”这样的说法。但是,黄遵宪使用的“治外法权”成了它的标准名词。90年代初期,陈炽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都列举了治外法权给中国造成的有害影响,要求以公义之名废除它。[127]

正是这种渐渐炽烈的愿望,才促使某些改革派重新考察中国的法律制度。郭嵩焘在1877年,何启和胡礼垣在1887年,郑观应在1892年,宋育仁在1895年都认为,传统的中国法律不公正和量刑太严。此外,由于权绅的干预,法律也不能严格执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争辩说,甚至中国人都不能容忍它,外国人自然不愿意受制于中国法律。因此他们建议改善监狱条件,废除斩首和肉刑,用劳役代替监禁。他们得出结论说,中国只有在改革它的法律制度以后,才能期望受到西方列强的平等对待。[128]

与中国主权有关的第二个问题是规定的关税税率问题。1878年,即最初的条约关税税率确定以后33年,御史李璠论述了进口关税率太低及其对中国经济的不利影响。80年代,曾纪泽就英国进一步干涉中国关税章程问题,向英国公使威妥玛提出过抗议。1889年曾纪泽在和日本驻华公使讨论中国和日本同受其害的不平等条约时,指出获得关税自主应该是两国恢复国家主权的第一步。1884—1892年间郑观应曾三番五次评论过这个问题。他论证说,一个主权国家,不论大小强弱如何,首先应该有权控制自己的关税率。他明确地主张中国应该采取保护关税方针。[129]

另一个涉及国家主权的重要问题是最惠国特权。这是1843年与英国签订的虎门附约第一次承认的。从此以后,它成为条约制度中的普遍特征,使中国权利受到巨大损害。1879年曾纪泽在英国和巴西驻英公使谈话时,抱怨最惠国原则不符合国际法,说明中国迫切希望从条约中废除此款。同年,薛福成在《筹洋刍议》一文中讨论了最惠国特权和治外法权。他认为它们是条约里最有害于中国的两条条款,主张应设法予以废除。在薛福成的上述论著的第一篇短文的手稿中提出来的这些意见,已由李鸿章转送给总理衙门考虑。[130]

国际法(主权国家之间处理外交事务的原则)的重要性也逐渐被认识到了。虽然在鸦片战争以前,钦差大臣林则徐命令把瓦特论文中的国际法部分摘译出来,但是还没有一本完善的中文国际法著作。1862年丁韪良着手翻译沃顿的《万国公法》,总理衙门经过仔细校订,在两年后予以出版。恭亲王和文祥对此书评价甚高,分送了300本给地方当局参考。掌握了这种新知识以后,恭亲王于1864年成功地迫使普鲁士公使释放一艘被扣留在中国领水的丹麦船只。另一个例子是1875年在解决马嘉理案件中引证了沃顿的著作。[131]

1869年丁韪良被任命为同文馆总教习以后,他和一些汉人与满人同事翻译了另外几种著作,包括布伦奇利的《国际法汇编》、伍尔西的《国际法研究导论》和国际法研究所编辑的《战争法手册》。这些著作对一些官员产生了影响。其中一人便是郭嵩焘,1877年1月他在赴英途中对国际法作了好评。伊犁危机期间,他在1880年上奏时,指出对崇厚的处分太重,应该按照国际法则来处理。同样,李鸿章引证国际法,强调两国之间即使爆发战争,彼此也不应该侮辱对方的外交人员。[132]

与翻译著作在中国官员中产生影响的同时,通商口岸的商人—学者直接从西方人那里得到国际法知识。一个恰当的例子是改革派买办郑观应。[133]19世纪70年代他已高度重视国际法,以致他在其论述改革的著作《易言》的第一篇文章中就研究了这个问题。在后来的版本中,郑观应进一步论述了国际法的原则和用途。

马建忠70年代在法国研究国际法,回到中国以后他在国际问题上给李鸿章提供过宝贵意见。1884年中法战争正式爆发以前,李鸿章派马建忠赴上海按照国际法安排把中国轮船招商局的船队卖给美国旗昌洋行的事宜。这次安排是成功的,因为这些轮船在战争期间没有受损失,战后按照原议由中国人买回。其他文人包括梁启超、陈虬和涂儒嵩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也对这个问题作了评论。[134]为了实行国际法,1893年陈虬倡议设立一个包括所有国家在内的世界性组织。他预言他的建议将在30年内成为事实。[135]

均势论

国家主权的重要性虽然被认识到了,但是,一个国家——特别是弱国——如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则是另一个问题。按照某些开明士大夫的意见,答案在于恰当地利用均势的原则。他们强调说,一个小国处于强大国家之间,求得生存的一个极好的例子是春秋时期(公元前722—前481年)的小小的燕国。另外一些例子包括19世纪末的比利时和瑞士。因此,他们强烈要求中国及其朝鲜和安南(越南)等属国也采取这种政策。

在巴黎研究国际法的马建忠,1878年详细阐述了西方的均势理论及其发展史和实际价值。马建忠从巴黎写的一封信中第一次使用了“均势”一词;该信预定呈交总理衙门(大概是由李鸿章送交)。这种政策的一个有势力的鼓吹者就是李鸿章本人,他在70年代写道,日本人的到来虽然是令人不快的,但可以被看作是牵制西方在华势力的一种力量。80年代,为了阻止外国人的进一步侵略,他试图使西方在华势力保持脆弱的平衡。1895年以后,士大夫中间继续有人鼓吹这种政策,一个著名人物就是张之洞。[136]

李鸿章在他对朝鲜的外交政策中迅速采用了这一原则。到1879年,他决定开放朝鲜,让它和西方进行贸易和开展外交。李鸿章在致一位朝鲜高级官员的信中指出,土耳其、比利时和丹麦等国历史即证实了西方互相牵制和平衡理论的价值。朝鲜面临日本的侵略,应该向这些国家学习。李鸿章继续说道,朝鲜或许敌不过日本,但是如果朝鲜决定向西方贸易开门,日本对朝鲜的影响将受到西方列强的牵制。[137]1880年中国驻日公使何如璋试图让一位正在东京访问的朝鲜官员牢记,西方国家有一套均势体系,如果朝鲜与西洋诸国签订条约,这种均势就会保证朝鲜的和平。[138]这表明西方国际体系的观念正被采用,以适应清朝对朝鲜的新政策目标的需要。在中日甲午战争前十年,许多其他士大夫,包括盛宣怀和其他经世派学者在内,建议朝鲜应该仿效比利时和瑞士这些欧洲小国,它们的独立由于均势的原则而得到大国的保证。[139]

曾纪泽完全同意李鸿章的主张,即开放中国的属国,让它们与西方列强进行贸易和外交。1883年中国和法国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加剧但还没有爆发军事冲突时,曾纪泽极力主张朝廷在安南采取均势政策。曾纪泽指出,这种“开门”政策犹如投羊羔以引虎斗。[140]因为没有哪一只老虎强大到能抢走羊羔,这只小羊便有幸存的希望。

同时人们还认识到,均势可以维护享有平等主权的主权国家之间的和平。少数中国文人从1878年的柏林会议获得这种思想,那次会议迫使俄国让出了它征服的大部分地方,从而防止了大国之间的战争。例如,马建忠从巴黎写回一封信,说明欧洲有许多大大小小国家;虽然它们都是主权国家,但是它们之间的和平关系却靠均势来维持。中国能否同强大主权国家结盟而从中得到好处呢?马建忠的答复是肯定的。70年代末他引证的例子表明,合作和结盟是处理对外关系最有效的政策。正是在这一时期,郑观应主张同美国结盟,张焕纶主张同英国结盟,这便是他们对结盟理论的应用。[141]

中国对西方关系看法的延续和变化

中国对西方关系的观点在1840—1895年期间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而且在1860年以后变化的速度加快了。总的来说,对外政策观从40年代的“闭关”政策变成60年代以儒家诚信为基础的“守信”政策。但是,现代的外交技术,特别是国际法思想,在以后的二十年间才被重视起来。在80年代和90年代期间,强权政治,特别是均势观念以及同强国结盟的观念,风靡一时。同时,60年代中期出现了日益强烈的民族意识。虽然1840—1860年期间流行用商制夷的原则,但是在60和70年代它让位于“商战”这一更加有力的观念。总而言之,对外政策观点的这些变化体现了从儒家理想主义的态度到实用主义态度的变化。

实用主义的士大夫在试图了解和学习西方时,对于外部世界的看法也在改变,而且在缓慢地但是稳定地变得成熟起来。它开始于40和50年代魏源和徐继畬对全世界地理的研究,在1860年以后变成了以自强名义在军事上进行模仿的活动。但是在70年代中期以后,像郑观应和唐景星等商人企业家强调的是商业和工业的重要性,郭嵩焘和马建忠等外事专家则讨论了西方的政治和教育制度。

西方在整个中国的国家和社会中起了什么作用呢?在最初,人们设想它的影响可以触及中国的政体和社会制度,而不会改变中国的根本体制。到1860年,西方人仍只被当作应该拂拭的尘垢。但结果,西方事务终于成了全国关心的焦点。

关键性术语使用的变化雄辩地证实了在对西方理解过程中的这种进步。与西方有关的事务在60年代以前大体上称为“夷务”,在70年代和80年代称为“洋务”和“西学”,在90年代就称为“新学”。第一个名词体现了中国中心主义;第二个名词不褒不贬;而最后一个名词则清清楚楚地含有赞许的意思。某些士大夫态度的改变也说明了这一点。自强运动最主要的提倡者曾国藩、李鸿章和恭亲王等人,当他们最初碰到西方人时,都是排外的。当他们对西方的了解加深时,他们的态度就变得越来越灵活和注重实际了。[142]

尽管有这些变化,保守势力仍然强大。把西方事物引进中国的成败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它们适应这一传统的程度。因此,军事工业容易被接受,而采矿和铁路建设由于破坏风水,便遇到了困难。基督教因向儒教权威挑战,所以最受反对。除保守分子以外,许多拥护西学的士大夫同时也反对基督教。这些人中有魏源、徐继畬、丁日昌、薛福成和沈葆桢等人。这种文化主义,即士大夫在感情和理性上对儒家学说的强烈信念,显然不同于早期的排外主义,因为后者部分地是产生于中国人和西方人体貌上的差别。因此很难在保守派和西洋化分子之间划出明确的界线。现代化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西洋化。许多士大夫赞成“洋务”运动,因为它是现代的,所以寄希望于它能拯救中国免于灭亡。不过当时也有些人反对“洋务”运动,因为它是西洋的,所以担心它会取代儒家学说。他们面临着如何既能拯救中国而又同时仍然保持中国方式这一问题,所以他们表现了矛盾的心理状态。

某些有志革新的绅士们在确定中国文化与西方的关系时所采用方法,可以进一步说明这种矛盾心理。在他们看来,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但是西学从根本上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在试图弄懂西学的意思时,最初在70和80年代使用“道”与“器”的两分法。例如,王韬和郑观应把西学的技艺归入“器”一类,而专门把中学归入更有价值的“道”一类。70年代以后,采用了更为有力的两分法。这就是著名的“体”和“用”的概念,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应该说,张之洞及其支持者在理论上误用了理学的二元论,因为“体”和“用”作为一个统一体的互相关联的两个方面,是不可分割的。不过这种说法具有心理意义,因为它便于中国实行现代化,而不致丧失其文化特性。尽管其效力令人怀疑,但它象征着中国对西方的矛盾态度。

同样的态度也表现为在中国传统中寻找支持现代化的依据,这就是搞“托古改制”的老办法。主张改革的人辩论说,他们的自强计划是符合强调变化、技艺和使用有才华的外邦人的中国古代传统的。他们进一步断言,西方的科学和制度起源于古代中国。因此,中国愈是进行变革,它愈是切合自己的传统。这种观点直到今天仍然经久不衰。

(一山 译)

* * *

[1]本章的作者们非常感谢刘广京教授提供了极其有用的资料,但在引用时并没有全都特别注明。他们也感谢张灏教授和理查德·赖斯教授提供了有益的建议。

[2]邓嗣禹、费正清:《中国对西方的反应》,第19页。

[3]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大量利用了费正清编的《中国人的世界秩序观》中的材料。关于这种世界观在现代中国的变化,有分析力的著作可看列文森《儒家的中国及其现代的命运》。

[4]《李雅各英译七经·春秋·左传》,第196页。

[5]《李雅各英译七经·中庸》,第409页。

[6]《李雅各英译七经·孟子》,第305页。

[7]关于清初学派的简单叙述,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8]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第6页。

[9]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4册,第461页;第6册,第491、535页。

[10]郭廷以等编:《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1册,第132—134页。

[11]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第145页。

[12]这二十二部著作中有些收集在《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中(1894年序)。有一些用单行本出版。有七部现已遗佚,仅存书名。

[13]关于林则徐,见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6册,第506页。关于魏源,见伦纳德等在《现代亚洲研究》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卷6第2期(1972年),第151—204页。

[14]姚莹:《东溟文后集》卷8,第10—11页。徐继畬:《瀛环志略序》。魏源:《海国图志序》。也可参看弗雷德·w.德雷克《徐继畬及其1848年的地理学》。

[15]王尔敏的《清季兵工业的兴起》,第35页列举了四十五人的名字。其他人员为:道光帝、卢坤(两广总督)、怡良(两江总督)、吉尔抗阿(江苏巡抚)、何桂清(两江总督)、周天爵(漕运总督)、桂良(大学士)、花沙纳(吏部尚书)、沈兆霖(兵部尚书)、金应麟、薛书堂、刘成忠、尹耕云,以及士绅汤彝、方熊飞、萧令裕、夏燮、梁廷枬、吴敏树、徐鼐、冯桂芬等人。

[16]魂源:《海国图志》卷2,第2页。

[17]丁拱辰、龚振麟(两部著作)、汪仲洋、梁章钜(两部著作)和西拉本关于枪炮的著作;黄冕(两部著作)、丁守存、潘仕成、林则徐和高邦哲关于地雷和炸弹的著作;黄冕和叶世槐关于炮兵炮阵的著作;丁守存和陈阶平关于黑色火药的著作。其余五位作者为金应麟、张焕元、俞昌会、许乃济和祈元辅。关于这些著作的全面叙述,见王尔敏《清季兵工业的兴起》,第206—208页;魏源:《海国图志》卷87,第2页;《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第229、301—302、418—419、432、435、439、875—904页。

[18]魏源:《海国图志》卷84,第1—6页;卷85(这一卷是郑復光的《火轮船图说》)。谢清高和杨炳南:《海录》卷1,第75页;《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第248—249、860页。《史料旬刊》卷38,第398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59,第48页;卷63,第38—39页。汪文泰:《红毛蕃英吉利考略》,载王朝宗编《海外番夷录》,第6页。王大海:《海岛逸志》,载《海外番夷录》,第7页。徐继畬:《瀛环志略》卷17,第48—49页。

[19]《清代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80,第25页。

[20]《史料旬刊》第36期,第340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80,第4页。徐继畬:《松龛先生全集》卷1,第36页。

[21]蒲令裕:《粤东市舶论》,第2页,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九帙。

[22]《史料旬刊》第36期,第340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34,第22页。

[23]徐继畬:《松龛先生全集》卷1,第31—32页。

[24]王尔敏:《耆英外交》,载《大陆杂志》卷30第10期(1965年),第330—333页。

[25]雷海宗:《古代中国的外交》,载《社会科学》卷3第1期(1941年),第1—4页。夏燮:《中西纪事》卷1,第19页。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10,第35页。

[26]《清代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21,第21—22页;卷24,第36—37页。魏源:《海国图志》卷2,第1页。王尔敏:《耆英外交》。

[27]阿英编:《鸦片战争文学集》,第191页。

[28]《史料旬刊》第38,期第399页。

[29]萧令裕:《英吉利记》,第1页,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11 帙。包世臣:《安吴四种》卷35,第10页。阿瑟·韦利的《中国人眼中的鸦片战争》则提供了中国人对这次战争所做的动人心弦的报道。

[30]黄恩彤:《抚夷纪略》,第2页。魏源:《海国图志》卷2,第5页。

[31]黄钧宰:《金壶七墨》卷2,第2页。《史料旬刊》第38期,第402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4,第30页;卷5,第25—26页;卷9,第6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62,第44页。夏燮:《中西纪事》卷3,第21—22页。金应麟:《豸华堂文钞》卷12,第3页。汤彝:《柚村文》卷4,第13—14页。萧令裕:《粤东市舶论》,第1页。叶钟进:《英吉利夷情纪略》,第3页,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11 帙。包世臣《安吴四种》卷35,第9页。

[32]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5册,第529页;第6册,第240、459—462页。

[33]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6册,第382—383、386—387、403—409、420、422页。

[34]《清代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58,第33页;卷75,第28页。

[35]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2册,第569页;第5册,第531页;第6册,第543页。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第130页。

[36]黄钧宰:《金壶七墨》卷4,第3页。郭嵩焘也认为1840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转折点,但是他直到1876年才写出他的这一意见。郭嵩 焘:《养知书屋文集》卷11,第1页。

[37]王韬:《韬园尺牍》卷7,第2页。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5册,第409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55,第25页。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19,第45页。曾纪泽:《曾惠敏公遗集·文集》卷3,第1页。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第215页。

[38]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1,第9页。王韬:《韬园尺牍》卷7,第2、17—18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8页。薛福成:《庸庵全集·海外文编》卷3,第8页。

[39]夏燮:《中西纪事》卷17,第18页。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5册,第409页。黎庶昌:《拙尊园丛稿》卷5,第6页。

[40]《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99,第32、34页。

[41]《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99,第32页。周盛传:《周武壮公遗书》卷1,第1页。

[42]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5册,第409页。

[43]《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99,第14、32、34、52页。

[44]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第209页。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233页。

[45]郑观应:《盛世危言增订新编》卷2,第41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55,第25页。吴云:《两罍轩尺牍》卷8,第18—19页。葛士濬:《皇朝经世文续编》卷116,第5页。薛福成:《海外文编》卷3,第8页。

[46]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240页。张裕钊:《溓亭文集》卷2,第5页。

[47]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8,第25页。

[48]全祖望编:《宋元学案》卷9,第5—6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8—39页。严复:《严幾道诗文钞》第1册,第1页。王韬:《韬园文录外编》卷7,第16—17页。郑观应:《易言》卷1,第1—2页。汤震:《危言》卷1,第13页。

[49]郭嵩焘:《养知书屋文集》卷28,第12页。王韬:《韬园文录外编》卷11,第11—12页。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15,第3—4页。郑观应:《易言》卷1,第2页。严复:《严幾道诗文钞》第1册,第1页。

[50]王韬:《韬园尺牍》卷7,第3、34页。郭嵩焘:《养知书屋文集》卷12,第20页。

[51]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484页。

[52]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卷5,第528页。薛福成:《筹洋刍议》,载《庸盫全集》,第21页。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48页。王韬:《韬园义录外编》卷3,第25页。关于西方影响使中国在处理外交关系时发生变化的叙述,见徐中约《中国进入国际大家庭(1858—1880年)》。

[53]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1册,第133—134、234—235页。

[54]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223页。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714页。

[55]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第1册,第130、139页;第2册,第624、851、863—864、898—900页。关于郭嵩 焘论述安抚的原稿,见杨联陞《关于中国人的世界秩序观的历史笔记》,载《中国人的世界秩序观》,第22—23页。

[56]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10,第27—28页;卷11,第10页。郭嵩焘:《郭侍郎奏疏》卷12,第37—38页。李宗侗、刘凤翰:《李鸿藻先生年谱》卷1,第252页。

[57]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33,第10页。翁同龢:《翁同龢日记排印本》卷4,第1259—1260页。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900页。

[58]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65—68、98页。 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第1册,第397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1,第32页。

[59]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69—79页。

[60]《李雅各英译七经·论语》,第295页。

[61]《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71,第17—18页。

[62]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18,第17页。

[63]王韬:《韬园尺牍》卷7,第16页。《清季外交史料(1875—1911)》卷8,第16页。

[64]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30,第49页。

[65]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1册,第187页。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第155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9页。

[66]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海防档·机器局》卷1,第6页。我们感谢刘广京教授提供了这方面的资料以及下文关于论述改革的许多材料。

[67]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41—45页。李宗侗、刘凤翰:《李鸿藻先生年谱》卷2,第711—713页。

[68]《易经》卷1,第5页。《宋史》卷414,第10页。关于19世纪60年代清代政策较重要的研究,见芮玛丽《同治中兴》。

[69]《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22,第29页。

[70]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47页。

[71]刘广京:《儒家爱国者和务实派李鸿章》,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第30期(1970年),第34—36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25,第10页。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24,第12页。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19,第43页。

[72]巴尼特:《魏源与西方人:关于〈海国图志〉源流考》,载《清史问题》卷2第4期(1970年),第1—20页。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卷1,第105页。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24,第16页。李宗羲:《开县李尚书政书》卷6,第56页。丁宝桢:《丁文诚公遗集》卷11,第11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100,第24—25页。关于严复对西方政治和社会思想家著作的翻译有一本严谨的研究著作,即施瓦茨的《严复与西方》,这是一部论述晚清试图利用西方思想的重要著作。

[73]张静庐:《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第23—25页。李三宝:《致傅兰雅的〈格致汇编〉(1876—1892)编者的书信:一个分析》,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卷4第2册(1974年12月),第729—777页。

[74]在《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中,这158部著作除大约二十部以外,都能找到。

[75]薛福成:《筹洋刍议》,第10页。

[76]左宗棠:《左文襄公全集·书牍》卷19,第59—60页。陈炽:《庸书·内篇》卷2,第2—3页。孙文:《国父全集》第5册,第4—5页。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第136—137页。

[77]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480—482页。马建忠:《适可斋记言》卷1,第1页。

[78]中国科学院等编:《洋务运动》第1册,第134、277—283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4,第25页;卷79,第1—2页。

[79]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51页。

[80]陆宝千:《倭仁论》,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期(1971年),第257—270页,特别是第260页。《洋务运动》第1册,第121页。

[81]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40页。翁同龢:《翁同龢日记排印本》卷4,第1577、1580页。

[82]《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7,第24—25页。

[83]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51—353页。

[84]《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7,第24—25页。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29页。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53页。

[85]王闿运:《湘绮楼文集》,第2页。翁同龢:《翁同龢日记排印本》卷4,第1575页。

[86]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58—359页。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5,第5页。

[87]《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100,第29页。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57页。

[88]吕实强:《晚清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在华传教目的的疑惧,1860—1898年》,载《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第3期(1975年2月),第148页。吕实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1860—1874年》,第130页。

[89]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6册,第383页。

[90]吕实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第25、117、171—173页。吕实强:《晚清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在华传教目的的疑惧》,第8—9页。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6—14页。

[91]吕实强:《晚清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在华传教目的的疑惧》,第148—149页。

[92]《李雅各英译七经·春秋左传》,第355页。

[93]关于倭仁和徐桐的思想背景,见张灏《倭仁的排外作用》,载《中国论文集》第14期(1960年),第1—29页。

[94]《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7,第25页。翁同龢:《翁同龢日记排印本》卷1,第48、56页。

[95]《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39,第1—12、26页。

[96]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889页。关于这个官僚团体的总的看法,见郝延平:《清流党(1875—1884)研究》,载《中国论文集》第16期(1962年),第40—65页。

[97]张之洞致张佩纶的一封信,见邵循正等编《中法战争》第4册,第518—519页。关于张之洞对伊犁危机的观点,见李宗侗、刘凤翰《李鸿藻先生年谱》卷1,第252页;李国祁:《张之洞的外交政策》,第43页。

[98]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29—30、41页。

[99]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357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75—76页。

[100]瓦迪梅·伊利西夫:《中国,一个遥远的帝国,一个无远弗届的帝国》,载《提奥奇尼斯》杂志,第42期(1963年夏),第60—64页。

[101]《李雅各英译七经·论语》,第282页。

[102]吕实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第15页。

[103]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40页。《中国人的世界秩序观》,第295页。

[104]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同治六年六月三日的记载,文中回顾了他在1861年的这条建议。

[105]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499、526页。闵尔昌辑:《碑传集补》卷13,第15页。

[106]引自吕实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第21—22页。关于夏燮的观点,见他的《中西纪事》卷16,第6页。

[107]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31—32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7,第24—25页。《洋务运动》第6册,第153—154页。

[108]李宗侗、刘凤翰:《李鸿藻先生年谱》卷1,第147—154、241页;卷2,第414页。

[109]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7,第7—9、11页。吕实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第31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7,第24页。

[110]王炳燮:《毋自欺室文集》卷6,第6—13页。保罗·科恩:《中国和基督教:传教运动和中国排外主义的发展(1860—1870)》,第51页。《海防档·天险》,第212页。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857页。

[111]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第176页。王家俭:《魏源年谱》,第82页。翁同龢:《翁同龢日记排印本》卷4,第1630页。

[112]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507、554、665、666、865页。

[113]《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98,第19—20页。李国祁:《中国早期的铁路经营》,第37—45、54—56、76—78页。

[114]例如参见《翁同龢日记排印本》卷2,第992页。《交通史·航政编》第1册,第149、184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22—23页。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844页。《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48,第12—14页。

[115]王家俭:《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第38页。齐思和等编:《鸦片战争》第5册,第409页;第6册,第508—509页。《海防档·机器局》卷1,第4页。

[116]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卷2,第66页。郑观应:《易言》卷2,第12页。马建忠:《适可斋记言》卷2,第9页。曾纪泽:《曾惠敏公遗集·文集》卷5,第1页。王韬:《韬园文录外编》卷4,第21页。彭玉麟为郑观应的《盛世危言》作的序。葛士濬编:《皇朝经世文续编》卷101,第9页。陈虬:《经世博议》卷4,第8页。王韬编:《格致书院课艺》(1892年集)卷1,第6、14、19、20、29页。陈炽:《庸书》卷8,第1—2页。

[117]李国祁:《张之洞的外交政策》,第130—131页。

[118]郑观应:《盛世危言》卷4,第8页。

[119]刘广京:《儒家爱国者和务实派李鸿章》,第39页。

[120]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252—253页。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645页。李恩涵:《晚清的收回矿权运动》,散见书内各处。郝延平:《19世纪中国的买办:东西方之间的桥梁》,第112—120页。《交通史·航政编》第1册,第147页。

[121]郑观应:《盛世危言》卷3,第4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06、318页。

[122]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17,第44页。吕实强:《丁日昌与自强运动》,第56—62页。《海防档·机器局》卷1,第4—5页。《洋务运动》第1册,第165页。薛福成:《筹洋刍议》,第10页。

[123]《交通史·航政编》第1册,第139、144、147页。

[124]刘广京:《郑观应易言:光绪初年之变法思想》,载《清华学报》第8期第1—2册(1970年),第373—425页。郑观应:《盛世危言》卷2,第35—43页。郑观应:《盛世危言后编》卷1,第1页;卷2,第37页;卷4,第56—57页;卷7,第19页;卷8,第32、53页。

[125]关于郑观应时代的社会经济和思想背景,见郝延平《中国商埠的“新阶级”:买办商人的兴起》,载《商业史评论》卷44第4期(1970年冬),第446—459页。

[126]赫德:《中国问题论文集》,第68—69页。王家俭:《文祥对于世局的认识及其自强思想》,载《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第1期(1973年),第219—239页。王韬:《韬园文录外编》卷3,第24页。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682、758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06页。

[127]王韬:《韬园文录外编》卷3,第25—26页。黄遵宪:《日本国志》卷7,第21—23页。陈炽:《庸书》卷7,第4页。

[128]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683—684页。何启、胡礼垣:《新政真诠》,第11页。郑观应:《盛世危言》卷4,第8页。宋育仁:《时务论》,第3、8—9页。

[129]《洋务运动》第1册,第116页。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04、306—307页。郑观应:《盛世危言》卷3,第1—3页;卷4,第9页。

[130]《洋务运动》第1册,第165页。曾纪泽:《曾惠敏公手写日记》,第2156—2157页。薛福成:《筹洋刍议》序,和第1—2页。

[131]《清代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27,第25—26页。《李鸿章致潘鼎新书札》,第13页。

[132]李恩涵:《曾纪泽的外交》,第35页。郭廷以:《郭嵩 焘先生年谱》第2册,第574、863页。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19,第14页。

[133]关于郑观应的改革思想与他作为买办商人背景的对照,见郝延平《改革派买办郑观应》,载《亚洲研究杂志》卷29第1期(1969年11月),第15—22页。

[134]《交通史·航政编》第1册,第154—155页。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第195、208页。1898年毕永年和唐才常在长沙成立了国际法研究协会。

[135]陈虬:《经世博议》卷4,第17页。

[136]马建忠:《适可斋记言》卷2,第10—11页。李鸿章:《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6,第42页。李国祁:《张之洞的外交政策》,第126—213页。

[137]李鸿章:《李文忠公遗集》卷5,第18—19页。

[138]朝鲜公使金弘集回答说,他在《万国公法》( 沃顿原著,丁韪良译)一书中见到了“均势”一词。见国史编纂委员会编《修信使记录》,第177页。

[139]李国祁:《张之洞的外交政策》,第135页。

[140]同上书,第134页。

[141]马建忠:《适可斋记言》,第13—14页。郑观应:《易言》卷2,第13页。张焕纶的建议见之于曾纪泽的《曾惠敏公使西日记》卷1,第8页。也可参看坂野正高《留法时期的马建忠——对外交和外交官制度的两份意见书》,载《国家学会杂志》卷84第5—6期(1971年),第257—293页。

[142]郝延平:《由守旧到革新》,载《大陆杂志》卷20第7期(1960年4月),第26—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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