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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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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作对联

小的时候,大人(主要是几个哥哥)经常讲对联。我也学了背对联,背的多半是曹丕的。到北京后,也喜欢作对联,特别喜欢把朋友们的名字嵌入对联,有时也因此得罪人。

梁思成、林徽因和我抗战前在北京住前后院,每天来往非常之多。我作了下面这一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思成听了很高兴,说“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么能打开一条新的研究道路,岂不还是纸上谈兵吗”?林徽因的反应很不一样,她说:“真讨厌,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我鼓掌赞成。

我也给老朋友兼同事吴景超和龚业雅夫妇作了对联。上联是:“以雅为业龚业雅非诚雅者”;下联是“唯超是景吴景超岂真超哉”。这里上联不只是拼凑而已,也表示我当时的意见。

金岳霖手迹。

这就追到唐擘黄先生同我的讨论。30年代相当早的时候,唐先生同我从晚8点开始讨论“雅”这一概念,一直讨论到午夜两点钟以后。我们得出的结论只是这东西不能求,雅是愈求愈得不到的东西。不知道唐先生还记得否?

以上说的对联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不只是口头上说说的也有三次。一是送沈性仁女士的:“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蓝香静处风。”另一是送清华建筑系青年讲师的:“修到梅花成眷属,不劳松菊待归人。”第三次就是前面提到的给毛主席祝寿作的“以一身系中国兴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行大道于环球变革,欣受业者近卅亿焉”。

好了,我又想到过去的一副对联。太平军革命失败之后,曾、左手下的武官也发财致富了。自项羽、刘邦带头后,衣锦总是要还乡的。这些还乡的武官都成为乡下的大地主,这也就产生了一些专门“敲竹杠”的落第文人。这些文人自备抬着走的轿子,他们到了地主家,抬轿的人就走了,地主就得招待他们。有一个自称为流落在湖南的湖北江夏的文人,到了一个大地主家,抬轿的人走了,他就坐在轿子里,要求会见主人。主人见了他之后提出上联说:“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先生来江夏,还算第一,还算第二?”那位“敲竹杠”(现在记起来了,那时叫“打秋风”)先生对曰:“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游士本儒人,亦不在前,亦不在后。”

英文也可以作对联,张奚若和我是好朋友、老朋友,但是有的时候也吵架。有一次话不投机,争论起来了。我说他真是full of pride and prejudice,他马上回答说:你才真是devoid of sense and sensibility。这两本书,我只喜欢p and p。

我喜欢山水画

我喜欢中国的山水画,其余的虫鱼鸟兽(齐虾除外)等我都不喜欢。我欣赏以大观小的原则,在画上执行这个原则就是怎样留空白的问题。我认为这是布局中最大的问题,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因为比起来次要就不必提了。解放后,我当心山水画后继无人了,哪里知道这完全是杞人忧天。我认为,解放的时间虽不长,然而伟大的山水画已经画出来了。前些时我欣赏钱松喦先生的《密云水库》,最近我认为陈徽先生的《蜀江烟雨》更是伟大。直到现在,我天天都要看看这张画。说的是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尽管是报纸上剪下来的纸片,然而我看时仍然是最大的喜悦。这些时候天天如此,真是百看不厌。

留空白不是简单的事,在能者手里有非常之灵巧处理的办法。

齐白石像。

齐白石(1864—1957),20世纪中国杰出画家,世界文化名人。

金岳霖喜欢中国山水画,除了齐白石画的虾以外,虫鱼鸟兽等,他都不喜欢。

《人民日报》上印出戴慧文先生的木刻《晴雪》。我谈的是照片,不是木刻本身。照片就是一张印出来的画。作为一张画,它也有空白问题。奇怪的是它堆满了画,可是我看了又看,并不感觉到挤。黑白两颜色虽然是接连的,然而从观看者的感觉说,两山相隔至少也有几十里路。真是不画空间或不刻空间,自有空间了。多灵呀!

报纸上登了一些无山的水乡画,我剪下了两张。一张只有房子没有人,另一张有许多人在工作。头一张水乡画给人的印象很特别,我一想就想到那是地主的水乡。地主早已不存在了,可是我想到的仍然是地主的水乡。不但是地主的水乡,而且想到黄公望、黄鹤山樵、倪云林、沈石田、文徵明等,这又给我很大的愉快的感觉。尽管如此,这个水乡仍然是死的,水是死水。

另一张完全不一样,在水上或水旁的是劳动人民或小资产阶级,他们都在工作。这张水乡画充满了紧张气氛,画里的人都在劳动,他们当然也都是活泼泼地生活着。这张水乡画是活的画,水乡是活的水乡,水也是活的。

在报纸上我也剪下了一张可以说是完全宁静的画。画面是一湖水,远处有山,水上有两只渔船。这张画宁静得很,似乎可以听见下雨的声音。印象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味道。

我还剪下来黄树文先生画的《湖岩春色》。这张画给我的印象是,它完全忠实于它的对象。它是用笔墨把肇庆的风景画出来。从前对于人物有所谓“画影”(不知是否此两字)?我的父亲曾照过相,可是,他死后我母亲曾请人画了一张他半身官服的像。这张画是忠实于父亲的形象的。我的印象是黄树文先生的《湖岩春色》画的是肇庆的风景。不知对否,但是我的印象是这样的。从前有副对联说:“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山人在画中行。”看了黄先生的画,我也在画中行了。

在站立和走路都不方便之后,我没有努力克服困难,政治活动参加得越来越少,思想也越来越落后了。在这种情况下,参观画展这样的事情也就提不上日程上来了。

在艺术方面,中国对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山水画。古人论山水画,确实有许多玄学。我认为,这许多玄学与山水画都不相干。这不是说山水画没有哲学背景或根源,这个背景或根源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哲学有弊,也有利。弊很大,克服天地的能力小了。但是这个哲学也有有利的一面,它没有要求人自外于他自己的小天地(天性),也不要求人自外于广大的天。“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位童子对于他所在的山何等放心,何等亲切呀!比这更好的例子一定很多,不过我读的诗极少,想不出更好的例子而已。

我个人对山水画也是有偏爱的,来源主要是邓叔存先生。他收藏的画非常之多,山水画尤其多。我一有机会就到他家看山水画。故宫也有好些水印出来的古画,我也有,现在遗失了。邓先生懂山水画,如请教的话,他也乐于讲解。看来中国山水画和西洋的山川风景画不一样。它没有西洋画的“角度”或“侧画”,它有的是“以大观小”。叔存先生送给我一张他自临朱德润的山水画,这张画就是很好的以大观小的例子。我在夏天仍然挂着它。他讲南宗、北宗,自己倾向南宗,喜欢用笔的中锋,喜欢写画,不喜欢画画。他对画有这样的要求,我也跟着有这样的要求。这是就画本身说的。

山水画的中心问题是意境。这里看来有一个哲学问题,我没有很好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初步看法是,一张画可能有两方面的意境,画者的意境和看画者的意境,二者完全符合恐怕很少。我们最好用钱松喦先生的最近的伟大的作品为例。

上面既然提到钱松喦先生,我要借此机会表达我的敬意。我头一次看见他的画的印品,是在《人民画报》上,画的是密云水库。我看了那张画,也就看见了劳动人民的伟大建设,既有长城,也有帆船乘风远去,既古老而又崭新,高兴极了。可是那张画远远比不上最近为了庆祝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而画的《山欢水笑》。我认为,这张画不是中国山水画的最高峰,也是顶峰之一。当中国的劳动人民举国同欢的时候,山山水水也沸腾起来了。这就是这张画的伟大意境。仅仅有了伟大的意境当然还不够,还要看画得怎样,执行得怎样。钱先生的执行也是头等的,也应该说是伟大的。先讲笔墨吧,钱先生没有把大块的墨汁涂在纸上,看来整张画是用笔的中峰写出来的。画中的空白怎样处理的呢?它既是空白,又是画,好些画家都能够这样用空白,钱先生所留的空白是水蒸气似的泡沫的飞扬。瀑布的声音虽大,若没有泡沫的飞扬,腾欢的气氛仍然得不到。声音靠瀑布,声势靠所留的空白。空白的意义和作用就和画家普通所留的空白大不一样了。最后,还要提一提那几只鹿。鹿在古时一直象征君民和睦,现在当然没有什么“君民”了。但是最高层的领导和最低层的干部,比起古时候要配合得多、密切得多的共同奋斗,才能得到预期的结果。说了上面一大堆的话,只表示我的学习而已。

现在提一提作者的意境和看者的意境问题。一张山水画是一件客观事物,它对作者和看者说是一样的。但是,意境可不一定,它很可能完全不一样。画与意境的关系有点像语言与思想的关系,不过一般地说,除文学作品之外,要复杂得多。画者的意境看者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不能得到时,仍然有看者自己的意境。作者的意境因画已经画出,好像已经摆出来了,推动他画的动机也已经实现了,他没有什么话要说。看者不同,他没有画,可是他有意境。看者之间,可能因意境的不同而引起意见的不同,也可能因意见的不同而发展为争论。显然,这是好事。这很可能引起画家的努力,使山水画来它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新局面,这样中国山水画就得到复兴。

我对古树有兴趣

对于古物,一般地说我的兴趣非常之小;对于古人,有些我有很大的兴趣,包括汉武帝、汉光武和唐太宗,对武将的兴趣可能大于对文人,对孔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对于现在还活着的个体古物,兴趣很大。我说的是树,不是活的火山那样的东西。

头一类我注意的古树是银果树。北京有一棵相当大的银果树,在潭柘寺。现在到潭柘寺去很容易,可惜我不能去看它了,想来它仍然健康地存在。另一棵在山东莒县,有照片。据说还有一棵在日照,没有看见过照片。南方有没有同样大的,不清楚。

中国最古最大的树在台湾,它是红桧树。照《辞海》的条文说,它的尺寸如下:高58米,直径6.05米,按直径计算,身周应为20米。这确是庞然大物。年龄在3 000年以上,在孔子活着的时代,它已经是古树了。就现有知识说,它是中国最古最大的树。

湖北的神农架有很古的树,有些也是很大的,例如铁杉树。有一棵高46米,直径3.38米。这也就很大了。这种树在湖北还不少。别的地方多不多,不清楚。它有一特点,它的分枝向外伸时,同时也向下伸。这,我不觉得难看,反而好看。它有点像人伸出胳膊似的。南方樟树很多,也有很古很大的。有一位向昌明先生说,“湖南会同县有一棵樟树高40米,胸围13.1米,直径应为4.12米”。根据尺寸,这是特大的树。据向先生说,这棵树一百多年前已经上了会同县志。可见很早就有人注意到它。樟树不是长得快的树,曾有人要把它砍掉,万万砍不得,应该承认它是国宝,同时它也是现在所知道的中国的第三棵大树。

离这棵樟树不太远的地方,广西龙州县有一棵“橡树王”,高达12层楼那样高,胸径2.96米。橡树是硬木树,长得慢。它能够长到这样的尺寸,应该承认是很少见的。

最后,我们提到中国第二棵大树,它是西藏林芝县的一棵柏树。柏在中国是一种常见的大树,北京公园见到的就不小。山西的那棵“秦树”已经是少见的大柏树,可是,远没有林芝县这棵大。林芝这棵高52米,胸径4.5米,胸围14.2米。它是现在所知道的中国的第二棵大树,可是年龄没有估计,但是一定很古,它也是长得慢的树。

1961年,金岳霖(右二)等人在黄山留影。

松与柏是经常并提的。我没看见过,也没听说什么地方有特别大的松树。古的可能有。北海前面的团城里有一棵白皮松,可能相当古了。有人曾说,白皮松,皮愈白,树也愈老。有没有根据我不知道,如果对的话,方才说的那棵就很古了。它不只是白,而且很美。“松年”有长寿的意思,但是究竟什么地方有两三千年的古老的松树呢?

我喜欢栀子花

多年不同花打交道,也没有从前玩花的条件;怕想它,也就不想它了。其实,从前我也没有玩花的条件,我不是房产或地皮所有者,因此对有些心爱的木本花,住在北京的人是没有办法的。例如,昆明龙头村李老师的那样的大红茶花树,在北京是无法养成的。邓叔存先生在安徽的老家,也就是邓完白先生在安徽的老家的黄梅树,在离家四十多里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得见的,在北京也是没法办到的。我还有相当悲哀的经验。我在花市上买到一棵荷花玉兰,是盆中长大的。北京的玉兰是酒杯玉兰,花是酒杯形的。荷花玉兰形似荷花,叶的特点是面绿底棕色,香有acid的感觉。这盆花的问题是盆太小,树太大了。我想最好的办法是种在清华图书馆前面。有位姓金的馆员反对,理由是挡住了阳光,不能工作。有道理,没办法。看来在盆养的条件下,荷花玉兰迟早总要死去,不久也死了。

栀子花是我最喜欢的花之一。在南方因易活而贱,在北京可不容易养。它喜欢酸性的水和土,而这又是北京所不容易办到的。北京的水土都是碱性的。几个月之后,花叶就变黄了,花也不开了。茶花在北京容易活,可是不能在室外过冬,也就不能成大树。黄梅在北京易活,也可以在北京露天过冬。据说原在西城的广济寺就有两棵露天的大黄梅,但是我没有去看过,不敢肯定。我从前有两大盆,冬天开花时都是由两个人抬到客厅的。牡丹除姚黄外,我并不喜欢,而姚黄我也只喜欢起楼的或双层的。我买过一棵姚黄,有花房的时候好办,不然事就多了。在北京能把箭兰养好,那就是养花事业的大成绩。

我不是研究植物的,不敢说花有无社会性,但是种和养都是有社会性的。现在可能还有人住平房,平房将来总是要被淘汰的。私人不可能养木本花。木本花归国家后,养花事业会更加发达。北京可建好些花林,如玉兰林、海棠林、丁香林(紫白都有)、黄梅林(北京露天安家还要花工夫)。每一林区都要夹杂地种些紫藤,搭起棚架,俾游人喝茶休息。有些“林丁”(即办事员)同时是警察,折枝应成为犯法。

北京没有露天的大红色的花。我们应该请植物学家想办法让云南大红茶花和石榴花逐步北移,移到北京来。

北京有一种花不太大、色也不太红的海棠花,颐和园乐寿堂从前有两棵,很好。旧燕京大学西门对过的吴达铨花园里有几棵很好的海棠,不知道现在还在否。中山公园的海棠从前是不够理想的,现在怎样不知道。无论如何北京应该有海棠林。黄刺梅应保留,不要太多,小孩可能碰出毛病。榆叶梅,花不易落,容易变黑,可以淘汰。花的形只能用花形本身来形容,例如起楼的姚黄形或多瓣大花形,如云南的茶花形。用普通的“四方”、“三角”来形容花没有什么用。色不同一些,普通的字用处大一些。英国人的宝贝叫做rose的花,北京叫做“月季”,不是玫瑰,后者是京西妙峰山产的那样的花。我曾有过两盆很好的月季花,开花时我曾把它摆在睡房里。这办法不卫生,不要照办。那时比较难得的是黄的,现在这花养的人多,黄的可能不少了。虽然是木本花,然而是盆景,现在楼房条件下仍可以养。

1982年,金岳霖(前中)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同事们在一起。

后排右九为金岳霖的学生、本书的整理者刘培育。

花的色主要是红、黄、白及深浅方面的变化。有绿牡丹,我所看见的只略有绿意而已,并不真绿。有黑牡丹,据说从前的崇孝寺有很多。中山公园有一棵名叫众生黑,名字为什么带佛教味,我不知道,颜色只是深紫而已。我看见过的真正的黑花是在蜀葵上生出的。蜀葵的茎相当粗,也相当高,但是它是一年生的,应该是草,只是又高又粗的草而已。

花的很重要的一方面是香,可是形容起来很不容易。上海从前有些女人头上喜欢插几朵白兰花,人们习惯于把那些女人的俗气转移到花上。这不是“不白之冤”,恰恰是“白之冤”,白好像也俗起来了,白兰花的香好像也俗起来了。香不可俗,也不能雅。

这涉及箭兰。你把箭兰摆在旮旯里,你走到它的旁边,左闻一下,右闻一下,它不理你,只好回到座位上去;这时忽然间最美妙的香味来了。这香也不能说“雅”,最恰当的字是“幽”或“清”。

在楼居条件下不成大树的木本花仍然可以养。月季就有人养,据说黄的已经很多,我听了很高兴,当然大红的也很好。只要有高脚瓦盆,姚黄牡丹也可以养。云南的大红茶花也容易养,只是高大了,仍不能立地顶天。

从前秋天有菊花。这种花是我们的祖宗花了很大的力量,并且用很长的时间培养出来的。若提万紫千红,万黄千白,只有这类花能担得起。我同它的接触是偶然的。清华从前有一位学监杨先生,他的一个大兴趣是种菊花,并且每年秋天他都有一个小型展览,我每年都去参观,有时他也参加大的展览会。杨先生有培养菊花的嗜好。他在清华大学工作,又得到培养菊花的场地这样一个优越条件,所以他能做出很大的成绩。看来菊花事业也要公家来办理才行。

前清末年曾有过要唱清国歌,选清国花的问题。前清国歌定了,我也唱过,现在只记得头两句:“乌万斯年,亚东大帝国……”选国花不知道干什么,可能是制定国徽,无论如何要的是国花。我们现在没有国花问题。但是从我们一些人所爱的花说,我认为它是玉兰,酒杯玉兰,不是荷花玉兰。树也有类似的问题,同我们的历史纠缠得最多的很可能是银杏树。我们也没有国树问题。但是就我们看见树就好像看见了我们的古史时,我们也会是看见了银杏树,而不是什么别的树。作为树,银杏最能代表我们的国家。澳、新地区曾以桉树送给我国,这次总理访澳、新时以银杏回送,这是最妥当的事。

斗蛐蛐

斗蛐蛐(或斗蟋蟀)是中国历史上人们广泛地进行的游戏,我参加过这种游戏,这游戏涉及高度的技术、艺术、科学,要把蛐蛐养好、斗好,都需要有相当的科学。头一个好蛐蛐,我听见形容过的是萍乡煤矿局的职员养的,当其时有人形容它说:“它是乌鸦全身黑,好似恤侯张翼德,千员战将不能当,大小三军皆失色。”当时的想法是先打长沙。长沙攻下的话,不在武汉停留,直下上海。当然没有能够执行,财权和蛐蛐所有权的阻碍都很大。“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只是人有时的悲哀而已,蛐蛐——特出的蛐蛐,也可能有类似的遭遇。在北京,头一次养蛐蛐就得到一只红牙黑蛐蛐。它不算大,只有九厘八。可是,在试斗的头一天,它一口就打败了一个一分重的翅子(这是不应该的,应该完全分量平等)。不是乱斗的话,这个蛐蛐是有相当好的前途的。

1938年,金岳霖(右一)与梁思成、林徽因、陈岱孙等友人在昆明西华亭内住所。

次年又看见了一只很美的蛐蛐,是一个知识分子样子的青年拿了一只油光四射的黑蛐蛐,问我买不买,他要15块钱。我没有买,我疑心那是一条人工蜉出来的蛐蛐。究竟是否如此,不敢说。

我养蛐蛐的时候,传说余叔岩先生有一条一分六的大蛐蛐。一分一二已经了不得,何况一分六。这样大的蛐蛐得配对来斗,至少在北京是不可能的,它有点像印度人的大白象,非常尊贵,可是毫无用处。假如余先生有今天的飞机之便,他的大蛐蛐可以打到上海和广东,也可能成为中国那一年的“全国蛐蛐大王”。

车是极端重要的

下面我要谈谈我所接触到的北洋军阀时期的小京官的生活,“接触”当然只能是极小、极小的面。

头一个是陆小曼的家庭。她的父亲是财政部的左右丞之下的小官。家里有一匹马、一辆四方的马车,这就是说,已经不是骡车了。母亲身体短小,能说会道,父亲不大说话。家里还有一个年轻的新姑娘,是预备作亲的。在徐志摩追陆小曼之后不久,新姑娘被解放回家了。

另一家是外交部的小官唐在章家。唐在章的两个哥哥,可能都是相当大的官。他的太太也是当时的有名人焉,好像还参加过民主革命。她是很能干、很有见识的人。家里有三个小孩,大姐、二哥、小“老薛”,为什么叫“老薛”?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

我和这一家的朋友关系时间长了,现在和“老薛”仍然是隔些时总要见几次面的老朋友。

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公园中游玩。

陆小曼(1903—1965),画家,1926年与徐志摩结婚。

北洋军阀时期,陆小曼家里有一匹马、一辆四方的马车。

唐在章曾说我是她最老的小男朋友,我听了高兴极了。友谊的开始也很特别。小孩总是要听故事的,我那时能讲的故事最方便的是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这可合他们的口味了。我没有记住讲的次数,总是不少的。

唐家很可能有一辆汽车。有一次唐在章先生约我到他家吃午饭,他是坐汽车来请我的。但是,是自备的汽车,还是临时叫的就不知道了。

在对这两家的介绍中,都着重地介绍了这些京官的车。在北京,车是极端重要的。从交通工具与速度说,面积如此之大的现在的北京市,比起封建的清朝末年的北京城可能还要小些。我到北京来考清华的时候,住在西单北边不远的一个学堂里。我的六哥住在金鱼胡同的税务学堂里。我到他那里去,要坐车经前门、北大清门南的棋盘街才能去金鱼胡同。据说更早的时候就更麻烦些,要出宣武门进崇文门。我这样的学生可以坐从日本介绍来的洋车,路远一些的话,洋车也就不行了。我考取了之后,是坐骡车到清华学堂的。那时候,要从清华进城的话,我的习惯是骑驴到海淀,然后从海淀坐板车到西直门,板车只是没有罩而可以多坐一些人的骡车而已。(那时候,从清华进城也可以坐火车到西直门,可是时间很不方便,我没有坐过。)

中国菜世界第一

我在北京的日子长,旧北京是无奇不有的地方。在清华教书的人大部分住在学校,也有一些因种种理由住在城里,我就是住在城里的。下面我先提“食”或“吃馆子”来谈谈。早期馆子不太多,可是有能同时开出几十甚至百多桌酒席的。隆福寺街就有这样一家馆子,名字忘了。前门外大栅栏也有一家。隆福寺的那一家,我在那里吃过饭,不特别好。小馆子却有特别好的,例如前门外的恩承居,再往南一些的春华楼。还有很特别的正阳楼,它是小馆子,但是螃蟹上市时,它似乎有一种优先或甚至垄断权,无论如何最好的螃蟹就到它那一馆子去了。

金岳霖回忆录还有一种是小官僚家庭,家里的太太或者姨太太,能够做一些很特别的菜,如果你认识或你的朋友认识这一家庭,你可以在他家请客。谭家菜就是这样出名的。

最后,还有单枪匹马的厨师。林宗孟先生遇难后,他家的厨师失业了。知道他的人还是不少,还是可以请他做菜。胡适就请他做过菜,地点在北海董事会堂。我在座,很好吃。这位厨师后来一定回福建去了。

中国菜世界第一,这是毫无问题的。中国菜中很可能是北京菜或在北京的山东菜第一。广东菜、四川菜、福建菜都是各有专长,而又各自成体系的中国菜,能与北京菜比美。别的地方的菜虽有专长的,可是不成体系,只是独特的菜而已。例如湖南菜中有谭延闿先生的“鸡油冬笋泥”,油少泥多特别好吃。这只是独特的菜而已。湖南的腊肉好吃,并且相当靠得住的好吃,但是我们也不能开出湖南的腊肉席来。所谓“席”,就是请客的主人就当时所请的客,特别是主要的客所考虑到的、最好能起招待作用的一桌菜。席在从前是分等级的。所谓“满汉全席”可能是最高的,余生也晚,没有看见过。除此外,最高的是烧烤席,主菜是烤得焦黄的、无头的、无内脏的、无尾的、一尺左右长的小猪。这个菜的的确确的好吃,可现在又的的确确的不能提倡,这显然是极端的浪费物资。现在主要的席看来是鱼翅席,在50年代或60年代我所参加过的国宴,差不多都是鱼翅席。在湖南,从前还有次等的席,如海参席、蛏干席。我小的时候没有吃过鱼翅,我最讨厌海参,可是话要说回来,北京出名一时的谭家菜中主要之一是焖成溶质的海参,蛏干还不坏。北京馆子里似乎不分什么席,而是用钱来衡量,有一时期八块钱是最低的。

谭延闿书法手迹。

谭延闿(1880—1930),湖南人,曾任国民政府主席。他好美食,混了一生,落下“混世魔王”的诨号。

金岳霖认为湖南菜中谭延闿的“鸡油冬笋泥”,油少泥多,特别好吃。

关于中国菜,有两点我要提出谈谈。首先,它一直是各地方的菜,一个很自然的发展趋势是仍然各自发展下去。我看这是好事,应该鼓励。另一点是现在还没有的,要有意识地创造的比较可以代表全国的中国菜。这不只是汉族的菜而已,而且包括少数民族的特别好菜。有一次,我记得是周扬同志安排的,我们在民族文化宫吃了一大碟烤羊肉,真是美味呀!在外国时,我特别喜欢到土耳其馆子去吃那里的烤羊肉,喝他们所特有的浓咖啡。没想到在文化宫又吃到了那样好的烤羊肉。这里说的只是新疆维吾尔族的好菜之一而已,别的民族一定也有他们的好菜,我们也可以加以推广。这样人民大会堂的厨师,天长日久之后,在招待各国元首或其他领导人的时候,就能展出真正代表中国的中国菜。

回忆录中提到饮食的地方很多,下面还有。这是有理由的,古人曾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本文不提男女,一是因为男女是神圣的事情,不能随意谈;涉及别人,并且异性,也不应随意谈。饮食是大家所关心的,也是大家所经常谈论的。我第一次出国(那时叫“出洋”)后,也和其他的青年一样感觉到洋饭难吃,星期六晚上总要到中国饭馆去“过瘾”。可是,吃洋饭不到半年,好些人都长胖了。这就是说味不行,营养还是好的。

其实,当然也不只是营养而已,英、法、德、意、美的伙食都有专长。比较起来法国最突出,在巴黎,我只提我的两次经验。一次是在法国总统府附近的海味馆。在那里我第一次尝到大龙虾的美味,那一次也是所吃到的最大而又嫩的大龙虾。以后我一有机会就吃龙虾,可是没有一次可以和那次比美。另一次是在圣米歇尔广场吃到马塞的特别菜,名字写不出来,声音读如“布呀贝斯”,这个菜可与四川的鱼头豆腐比美。德国菜似乎无特长,最可靠的是烤鹅。这个菜到处都有,也到处都可口。英国的早饭很好。有一家很特别的烤牛肉店,客人要牛肉,堂倌就推出一车整个牛来,要你挑选你所要的那些部分的肉。那个馆子的烤牛肉特别好吃。可是,英国人把蔬菜或青菜埋葬在“煮”这一手术中,青菜的好味都没有了。

我只会吃菜,不会做菜,烹饪这一艺术无法谈论,可是,有些手术我听见厨师说过。西菜的主要手术是烤,中菜的长处很多,但是别于西菜的手术是炒。法国有一种近乎炒的手术,看来不完全是炒。但是有两种蔬菜,法国人做得特别好,一种是生吃,另一种有点像百合似的,一片一片地吃。

我有次想“自寻短见”

提到喝酒,想起醉。解放前喝黄酒的时候多,醉也大都是黄酒的“醉”。黄酒的“醉”有恰到好处的程度,也有超过好处的程度。前者可能增加文学艺术方面的创作,超过程度就只有坏处。白酒的“醉”我就不敢恭维了。就“醉”说,最坏的“醉”是啤酒的醉,天旋地转,走不能,睡不是,坐也不是,吐也吐不了。

上面说的是因酒而醉。

我从前是抽烟的。水烟抽过,不太喜欢。纸烟抽得最多,曾有瘾。好的抽惯了,贱的简直抽不得。斗烟我很喜欢,并且把烟斗作为美术品来欣赏。烟味最好的是雪茄。在德国,我曾抽过一支其大无比的雪茄,一次抽完,醉了。在抗战困难时期,四川人曾在“得”字、 “不”字、 “了”字三个字上做文章,说当时的日子“不得了”,可是将来的日子会“了不得”。烟醉只是“不得了”而已。

我这个人从来乐观,唯一想“自寻短见”或“自了之”的时候,就是那一次烟醉的时候。

我更注意衣服

上面说食。其实,在生活小节中,我比较更注意一些的是衣服。这不是怪事。我的父亲是清朝的小官,我不直接知道他属几品,可能是三品,因为我母亲后来被称为“金母唐太淑人”。据说“淑人”属三品,据此可以推出父亲可能属于三品。他的官虽小,衣服可多。其中有特别怪的,例如用切成了一寸或半寸长的空心小竹,用丝线穿连成三角形或四方形的图案织起来的贴心小褂。穿上这样一件小褂,当然等于不穿。可是在这样一件衣服上面可以穿上蓝的铁线纱袍,黑的铁线纱马褂,这两件衣服也都不会沾上汗水。冬天的衣服没有特别怪的,可是数量多。其中袍子和普通袍子不一样,它的袖子是马蹄袖,下部不只开左右两衩,而是左右前后共开四衩。我特别欣赏花衣。花衣是上面有盘龙图案,下面有海水图案,左右前后都开衩的马蹄袖长袍,冬夏都有。衣服看得多了,也就很早产生了对衣服的辨别。我爱母亲,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可是也有例外。有一次她带我出去做客,要我穿上绿袍红马褂,我大哭一场硬是不穿。就这样我从小就注意衣服了。

辛亥革命后,类似花衣、马蹄袖长袍、套子那样的衣服不能穿了。可是,在北洋军阀割据和蒋介石军阀专政时代,长袍和马褂都保存了下来。不但是保存了下来,而且成为这一时期的礼服。徐志摩同陆小曼结婚的时候,我是他的伴婚人。那时候我本来就穿西服,但是不行,我非穿长袍、马褂不可。我不知道徐志摩的衣服是从哪里搞来的,我的长袍、马褂是从陆小曼的父亲那里借来的。

礼服的构成部分只是马褂。那时在北京,长袍是冬天里必备的衣服。皮的长袍我就有两件。有一件是我在冬天里日夜穿着的,它是所谓萝卜丝羊毛制成的。另一件是以喇嘛红色的局绸为面子,以白的猞猁狲为里子的皮袍子。这里要特别提出讨论的局绸,我买袍面的时候,卖料小伙子就告诉我说“这是局绸”。我要他解释,他说他“不知道”。我后来问沈从文先生,他说:“江南织造局本局制造的叫局绸。”这才知道那袍子的袍面是古物。我本来是穿着它到处跑的,包括到北京大学去兼课。知道了之后,我就不穿它了。

局绸是古物,古物当然要保存下来。敬古物而远之,当然也好。但是,是古物的只是局绸而已,并不是一般的宁绸。

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在一起。

沈从文(1902—1988),作家。1946年后在北京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从事研究工作。

金岳霖曾向他请教局绸的知识。

我认为我们应该恢复宁绸的生产。这种料子不像缎子那样发亮,也不像湖绉那样站不起来。素的男人可以做制服,女人可以做上衣,也可以做裙,并且可以利用有花的宁绸做各式各样的衣服。宁绸也和别的丝织品一样可以出口。

我养过黑狼山鸡

旧北京,每逢一四七,或二五八,或三六九有庙会。我经常去的是东城的隆福寺和西北城的护国寺的庙会。有一次,我买到了一对黑狼山鸡。养了不多的时间,公鸡已经到了九斤四两,母鸡也过了九斤。这对鸡对我虽然是很宝贵的东西,可是我没有让它们过夜的房子。冬天来了,我怕它们冷,找书做参考,书上说可以喂点鱼肝油,我用灌墨水笔的管子灌了它们一管子的鱼肝油,结果它们很快就在窝里寿终了。这是头一次养鸡。

到了昆明之后,我有一个时期同梁思成他们住在昆明东北的龙头村。他们盖了一所简单的房子,我们就在这所房子里养起鸡来了。这一次不是玩,养的鸡是我们的唯一荤菜。尽管如此,我仍然买了一只桃源的黄色毛腿公鸡。它也是油鸡,不算大,可是比起柴鸡来还是要大得多。

金岳霖(右四)在西南联大时期,与朱自清等同事一起郊游。

公鸡这东西生来就是霸权主义者,这个黄公鸡一战就把人家的柴公鸡打败了,从此小黄就在这村子里称霸起来了。我看这并不碍事,可是谢家的人不同意,管家出来,一棍子把小黄打死了。

回到北京后,类似的经验重复了一次,又是我的公鸡逞凶被人家打死了。

这里我想就鸡发一点议论。从吃鸡说,北京从前有很好的条件。第一有两种油鸡,一是小一点的,二是大的。小一点的油鸡特别好吃,它容易辨别,差不多全是绛红色的。就家庭说,现在的家庭都是小家庭,小油鸡最适合于小家庭。如果已经绝种,最好想法子进口一些,恢复起来是很快的。

大油鸡还是有用,用处应该说很大。国家招待外宾,如此频繁,大鸡更是不可缺少的。十只大种鸡的肉可能等于几十只小种鸡的肉,各机关的食堂都可以用大种鸡。

同时,中国的大种鸡非常之多。东北和山东有寿光鸡,江北有狼山鸡(即北京从前的“九斤黑”),上海有浦东鸡,也有养了多年而成为中国种的波罗门鸡,湖南有桃源鸡。好些大种鸡在云南保存了下来,恢复大种鸡好办。

关于鸡我要提出一个问题。解放前和解放后,我都主张所谓线鸡。我的了解在这里“线”是动词。“线”这个字代表我小时形容这一手术时说出来的声音,是否写时应该写“骟”,现在我也说不清。我看见过好些次线鸡。手术很简单,把小公鸡的某一(不记得是左是右)边的翅膀下的皮切开,把生殖器取出,然后把切处用线缝上。线过后的小公鸡有一天的时间不好过,第二天就好了。这样线过的公鸡,即令属于柴鸡种,也可能长到六七斤,甚至更大些,吃起来又肥又嫩。

这种处理鸡的办法,并不只是限制到长江以南而已。长江以北的安徽有,江苏可能也有,河南有没有不清楚。黄河以北,好像都没有。笼统地说,广大的北方没有。在广大的北方,农民只要学会线鸡,市场的鸡肉量是可以大大地增加的。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方才说的鸡是就多余的公鸡说,无论是大种鸡还是小种鸡,油鸡还是柴鸡,线了都可以增产。我小的时候,只看见过线公鸡。长沙有没有线母鸡的,我不知道,云南有线母鸡的。线了的母鸡没有什么好吃,连头上都长了一层厚厚的黄油。谭延闿先生所发明的鸡油冬笋泥确实好吃。所谓“鸡油”是否就是方才说的那样的黄油,不清楚;如果是的,这个菜就不是日常所能吃到的了。

我认为鸭也有问题。在北京提起鸭似乎就只有北京烤鸭,烤鸭很好吃,但不是唯一吃法。我们说“烤”,美国人也跟着说“烤”,按照美国人的说法, “烤”是在有高温而无火的箱子里成熟,所烤的东西并不直接挂在火中。北京鸭是直接在火中成熟的,这在美国应该说是barbque。这又是一个文字是约定俗成的东西的例子。

1941年,金岳霖从云南昆明到四川李庄看望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在镇子里买了几只鸡来喂养。这是金岳霖(右五)与梁思成(右一)及孩子们在喂鸡。

我吃过一次姜丝炒鸭丝,“二丝”当然是以鸭丝为主,非常之好吃。这里用的就不必是北京的白鸭了,也不必是江北的淮鸭了,可能只是江南常见的小鸭。我小的时候,长沙有一个官僚地主式的人,在北门外的新河里养了一大群鸭。无巧不成故事,他的大名叫陈海鹏,喜欢弄文墨的人就作了一副对联:“欲吃新河鸭,须交陈海鹏。”

我回国后,没有吃过鹅。在德国的时候,经常吃鹅。烤鹅很好吃。人们有一个很怪的先入之见:“那么大的东西好吃吗?”有这一奇怪思想的人所假设的前提,是禽兽愈小愈好吃。所谓“小”有两个意义,一是与“老”相对的,一是与“大”相比。就家禽说,“老”的大都不如“子”的好吃,这并不是说“大”的一定不如“小”的好吃。一只大的线鸡和一只小的公鸡,味会有些不同,可是同样好吃。大的鹅和北京白鸭味会不一样,可是都好吃。我建议北京大量地吃鹅,也建议除直接在火中烤鹅外,也在高温烤箱中烤鹅。

我最爱吃“大李子”

上面说的是鸡、鸭、鹅,事情好办。我个人的兴趣主要在水果、蔬菜方面,这一方面的问题要麻烦得多。它涉及区域、气候、水土等等问题。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一种水果,卖水果的人把这种水果叫做“苹果”(那时长沙没有苹果)。在美国四五年之后,忽然在纽约第五街看见了这种水果。它是用盒子装着的,每盒六个,一盒价两元四角美金。那时候我每月只有60块钱(美金),可是拒绝不了,还是买了吃了。美国人叫它做plum,我就叫它“李子”,不过形容它为绿皮红肉的“大李子”。那是1919年或1920年的事情,以后我都没有吃过这种“大李子”。在60年代的头几年中,有一个8月间休息的机会,我到大连去休息。在8月底正预备回京的时候,在大连的大街上有许多农民样子的人卖这种“大李子”。我高兴极了,买了四篓,在大连就吃起来了。大连的这种“大李子”,比美国的大多了,每个大都是半斤以上的。这东西就是我最爱吃的水果。我最爱吃的水果,我一生只吃过两次,小时吃的不算。

芒果也是我喜欢吃的,但吃的次数也不多。苏东坡一天要吃“三百颗”的东西,我也爱吃。这件事我们要谢谢飞机和人造冰。假如我们过的是何绍基的日子,非到广东去吃不可的话,过迟过早的问题,仍然避免不了。

关于水果(我把瓜也算在一起)我也曾发点议论。某些事情我们非坚持统一不可,例如行政、领土,吃的东西的种类就大可以不必。我们现在供应的鸡,从照片看来似乎都是来亨鸡,或由它产生的白鸡,有人不喜欢吃这种鸡,我就是一个。现在供应的西瓜好像全是绿皮上有黑花样的西瓜。我喜欢吃“三白”西瓜(白皮、白肉、白子)。“三白”停止供应之后,我就不吃西瓜了。这对我说是一个相当大的改变,也是不受欢迎的改变。

我又想到一种很特别的果,这种果名叫“火拿车”。它有点像苹果,可是从我的感觉说,比苹果好吃多了。它的名字本身就怪,暴露了它是按声音翻译过来的。好像曾有一位先生或女士名字叫傅乐焕的写过一篇考证文章,说这水果是金人占领北京时引进来的。果然如此的话,这水果不只是水果而已,就历史说,它有文物的身份。我们应该搞清楚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如果树还在,只是果太小、太少,进入市场不合算,那不要紧。要是树也毁了,那就真糟。这不是纸上谈兵,而是重要的实际问题。如果发现有农民把这种树保存了下来,那确实是好事,要鼓励他保存下去。如果事实上树已经毁了,那我们应该承认,我们做了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

我欣赏的甜

蔬菜问题,更麻烦些。有一次我在上海碰见郑铁如先生,有人问他到上海干什么事,他说他来吃塔姑菜的(这里是按声音写的,究竟应如何写,我不知道)。郑先生当然只是在说俏皮话,可是,这也表示,某些蔬菜,只是限于某些地方,别的地方吃不着。后来我在上海也吃了这个菜,它确实好吃。回北京后,我打听过几次,回答总是没有。

甜是大都喜欢吃到的味,但糖的甜是一件相当直截了当的事,西洋式糖果的甜非常之甜,似乎是一种傻甜,好些人欣赏,我不欣赏,我欣赏的反而是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大李子”的甜、兰州瓜的甜都是特别清香的甜,“清”字所形容的品质特别重要,可能只有生吃才能得到。芒果和荔枝都甜,我都喜欢吃,可是它们似乎在“清”字上都有不足,虽然它们也是生吃的。

1959年,时任香港中国银行经理的郑铁如在员工大会上讲话。

郑铁如(1887—1973),曾任北京大学教授,香港中国银行行长。

金岳霖有一次在上海碰见郑铁如,他说来上海吃塔姑菜。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出的是两种炒菜中的甜。一是炒胡萝卜丝的甜,说的是丝,不是片。炒菜总是有汤的,炒胡萝卜丝的汤是甜的,这种甜我很欣赏。另一种是炒丝瓜的汤的甜。这里说的都是炒菜的甜,不是煮菜的甜。

我对猫的认识

回忆录中难免要夹杂一些议论,我现在就特别提出一种没有发展开来的议论。我好像听见过这样的议论——资产阶级爱动物,给它们盖房子、穿衣、吃肉,就是不爱人。我不同意这个论点。论点涉及的只是猫、狗、马,也不是猫、狗、马类,而只是这一或那一猫、狗、马而已。

在历史上,马居很特别的地位。中国历史上名马很多。我读书太少,只在一本书上见到元世祖有一匹很好的黑马。 《三国演义》说关羽有匹好马。这可能是有根据的。那时没有照相,样子如何,不知道。直到1944年,美国有匹差不多全国知名的名马,本名译音大可以不必,别名叫“大红”。 “大红”为它的主人赢了好几百万美金,主人也优待它,让它在一个地方养老传代。我们大概不需要个别的特别的马,但是好马还是需要的。十多二十年前,我看见一匹套车用的英国种的大马,在东单商场外面,这种马在农村里可能还有用。私人养马的时代大概已经过去了。

狗的命运最差,专门看家的狗看来是没有用了(附带地说,杨布杨居白衣黑衣的故事大概是不正确的,狗靠的主要是鼻子得到的气味,不是颜色),不但城市里这样,农村里也是。但是猎狗还是要,可能品种还要增加。我看我们还应该引进一些专门猎狼、猎狐、猎野猪、 猎禽鸟的狗。猎狗是要训练的,而训练只能在使用之中才能得到。这些猎狗无论有无本能,训练总是需要的。打猎总是业余的吧,在城市养狗不好办。就打猎说,最好似乎是城乡合作,工农合作,猎狗仍然可以养在农村。

在现在居住的条件下,私人能养的只是猫了。我小的时候住在长沙,家里有一只黑母猫,对它我一点好感也没有。隔壁屋里有一只黄公猫,黑猫经常找黄猫谈情说爱,黄猫不大响应。可是,家里后院鸡房底下经常有一尺长的老鼠,晚上就出来了,它也不管。对猫的认识,只是近几个月才得到的。原来猫的生活同人的生活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在这里我要介绍一下我们这个综合的家庭,成员现在只有五人:梁家共有三人——梁从诫、从诫的爱人方晶、他的女儿梁帆,我的护士和厨师倪镜兰,我本人。家里养只猫,据说这只猫对方晶的感情最好,其次可能是梁从诫,又其次是梁帆、倪镜兰(或倪镜兰、梁帆),最后是我。近来它对我的感情有进步,我对猫的态度也完全改过来了。

1963年金秋,金岳霖在张奚若住所前。

现在是7月了。今年6月间有一天,我正在写回忆录,猫一跳就上了我的桌子,并且站在我的稿子纸上。从前的“江城五月落梅花”说的是音乐,我现在说的不是音乐,而是绘画,我把猫赶走之后,才发现它老先生已经在我的稿子纸上“首都六月落梅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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