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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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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地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洪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作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作一种阴暗情调的五言律诗(阴暗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作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班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作诗。作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作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作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作一辈子的诗,为责任作诗以自课,为情绪作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么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作诗,我们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单作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作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作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地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作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作诗为什么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坐学白骨塔”,或“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的禅味,不但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甚至“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唯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借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栖鹉”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着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地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糅合在一起,“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栖鸟”不在绿杨中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哪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地、彻底地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他给予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休息又休息。对了,唯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辞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他居然被崇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齐读书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征,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地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行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唯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份遗产中得来的盈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地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尝不可以部分地接受他,作为一种调剂,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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