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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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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712—770),字子美。本湖北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57](《旧唐书·文苑传》)。

一、世系

杜预之第十三代孙。《唐书·宰相世系表》载:襄阳杜氏,出自预少子(四子)尹。[58]杜预十世孙依艺入唐初为监察御史、河南巩县令。移家巩县,当自甫之曾祖依艺始。祖审言,修文馆学士,尚书膳部郎。审言在武后中宗朝以诗名。父,闲,朝议大夫,兖州司马,终奉天令。(元稹墓志云:晋当阳侯〈预〉下十世而生依艺。钱牧斋云:旧谱以甫为尹之后,不知何据?)

《旧唐书·杜易简传》:易简周硖州刺史叔毗曾孙。易简从祖弟审言。易简、审言同出杜叔毗。《周书·杜叔毗传》:其先京兆杜陵人,徙居襄阳。杜陵,长安城东南,秦为杜县,汉宣帝筑陵葬此,因曰杜陵,并改杜县为杜陵县。其东南又有一陵,差小,谓之少陵(许后葬此)。杜甫曾居少陵之西附近。杜甫自称杜陵布衣,又称少陵野老。

以世系推之,叔毗为杜预八世孙。是以杜甫之先,出京兆杜陵,徙襄阳,再徙河南巩县。

二、杜甫的经历和诗歌创作

甫之家世,出名门。少贫。年二十,客吴越齐赵。举岁贡进士,至长安,不第。客东都。客齐州。李邕奇之,为友。归长安。年四十进三大礼赋,甫自夸为“扬雄枚皋之流,庶可跂及也”。玄宗奇之,命待制集贤院。时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国事已非。

此前,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李林甫相。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张九龄罢相,下年出贬。宋璟卒。武惠妃卒。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张九龄卒。天宝元年(公元742年),以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禄山,杂胡,降将,本张守珪部下,以讨奚契丹兵败送京师。上赦之,张九龄谏不听。天宝元年,用之。三年(改“年”曰“载”)兼范阳节度使。杨贵妃,杨玄琰女,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册为寿王妃,出为女道士。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册杨太真为贵妃。天宝七载(公元748年),以杨钊判度支事,以贵妃三姊为国夫人。天宝十载夏四月,鲜于仲通讨南诏蛮败绩,士卒死者六万,杨国忠掩其败,反以捷闻,制复募兵击之。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南征。人闻云南瘴疠,士卒未战而死者十之八九,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父母妻子走送,哭声震野。时杜甫在长安,为作《兵车行》。

天宝十载十一月,以杨国忠领剑南节度使。十一载(公元752年),李林甫卒,以杨国忠为右相兼文部尚书。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是春天,又云“慎莫近前丞相嗔”,为国忠为相后之春天,当在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十三载(公元754年)、十四载(公元755年)三年中。

杜甫在长安所作诗,重要的有《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自叙曰: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纨绔指贵戚子弟。杜甫自己为穷儒、知识分子而属于被压迫阶层,他的意思也要往上爬。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指其中岁贡)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天宝六载,诏天下有一艺,旨毂下,李林甫命尚书省试,皆下之。公应诏而退。林甫不欲举贤,谓举人多卑贱,不识礼度。诗接着说韦左丞颇称扬他的诗,是以赠诗道知己之感。末云: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有屈子眷怀之意。结云: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洒脱,有掉头不顾意。此诗钱牧斋《少陵先生年谱》系于天宝七载(公元748年),其后未见其有离长安之迹。总之,在天宝十载献赋以前。

《兵车行》 乐府歌行体。写实。中间夹入近于对话的叙述。首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近于白话,极通俗。责备“武皇开边意未已”,厌恶此种战争,穷兵黩武。末云“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说青海,指开元中历年击吐蕃之役。钱注云:“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诏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因献赋方为玄宗所知之故。

《丽人行》 直笔讽刺,无所顾忌。“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斥杨氏姊妹,即刺明皇贵妃。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冬,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奉先即同州蒲城县,开元四年,建睿宗桥陵,改为奉先县。去长安一百五十里,甫家所客居之地。甫夜发,严寒。

(“客子中夜发。严霜衣带断,指直不得结。”)晨过骊山。明皇与贵妃,每一年之十月,往骊山。此时正在骊山,乃有中间一段想象之描写,说明羽林卫军之盛,君臣之欢娱。“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贵戚聚敛,不爱惜物力:“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仿佛亲见亲闻,色香味均备。下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强烈的对比。

此诗分三段,首段开头至“放歌破愁绝”,述志,自叙出身志愿怀抱;中段“岁暮百草零”至“惆怅难再述”,路经骊山感慨陈词讽谏;末段北渡到家。“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哀痛之至。结构完整,前后似用史笔。此等诗作法,与王维、李白全异。

此诗极关重要,正是禄山起兵叛国之时,禄山以冬十一月九日反于河北范阳,反的消息尚未达长安也,明皇正在骊山淫游。反书至,明皇犹不信。此诗言欢娱聚敛,乱在旦夕。时杜甫在旅途,亦未有所闻也。此诗作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时公年四十四。

诗云“杜陵有布衣”。布衣,尚未官。按钱牧斋《少陵先生年谱》:“天宝十四载,授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十一月,往奉先县。”或为参军不久又弃去也。“窃比稷与契”,稷即弃,周之先祖,帝喾之子,谷神,后稷。契,商之先祖,亦帝喾之子。两人当尧之兄辈,不为帝而为宰辅。“居然成濩落”,濩落,同瓠落、廓落,空大而无所容,大而无当。庄子《逍遥游》“魏王贻我大瓠之种”。瓠落无所容,以其无用而掊之。“白首甘契阔。”契阔,《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传》:契阔,勤苦也。又有一义,契阔谓久别。“潇洒送日月”,潇洒,洒脱也,散落。“蚩尤塞寒空”,注家或以蚩尤为旌旗、车毂、兵象、赤气者,均非是,蚩尤为雾也,蚩尤兴雾,故云。《汉书·成帝纪》:“赐舅王谭、商、立、根、逢时爵关内侯。夏四月黄云四塞,博问公卿大夫无有所讳。”此用其典以斥贵妃女祸(俞平伯说)。骊山之宫,即华清宫,天宝年间所改名。有温泉,白氏《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者是也。在临潼县[59]南,蓝田县北。

甫至奉先归家后,即得禄山反讯。十二月,封常清兵败,东京陷。高仙芝退保潼关,旋斩。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正月,禄山在东京称大燕皇帝,在凝碧池头作乐。此时,王维在东京,李白在江南、江西。六月,哥舒翰兵败,禄山入关,明皇奔蜀。卫兵杀贵妃、国忠。七月,太子即位于灵武。

甫自奉先往白水,自白水往鄜州,住家(公元756年),闻肃宗立,自鄜州奔行在(恐是彭原或凤翔),道路不通,陷贼中,留滞长安,时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公年四十六。

作《哀江头》《哀王孙》两诗,乐府歌行体。钱牧斋注云:此诗(《哀江头》)兴哀于马嵬之事,专为贵妃而作也。苏辙曾言,《哀江头》即杜甫之《长恨歌》。但毕竟与《长恨歌》不同,一则风流韵事,情致缠绵,近于闲情,隔代之咏;一则当时哀伤,“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深刺之。“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羁臣思君之词。

白居易以其诗分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如老杜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讽喻之类,《哀江头》,感伤之类也。

《哀江头》 禄山乱时,公陷贼中所作,时贵妃已死于马嵬驿,明皇已西幸蜀。“江头宫殿锁千门”,江头宫殿指兴庆宫,亦名南内,亦名南苑。《雍录》:“兴庆宫在都城东南角,又号南内,与东内、西内称为三省。”本玄宗藩时宅,即位后置为宫。内有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翰林院、南薰殿、沉香亭等。“白马嚼啮黄金勒”,《明皇杂录》:“上幸华清宫,贵妃姊妹各购名马,以黄金为衔勒。”又《新唐书·贵妃传》[60]:“妃每从游幸乘马,则力士授辔策。”马嵬驿在兴平县[61]西,渭水北。《唐书·贵妃传》:“(贵妃)缢路祠下,裹尸以紫茵,……年三十八。”时天宝十五载(公元765年)[62]六月也。“欲往城南望城北”,“望城北”,一作“忘南北”。王安石集唐诗,两处皆作“望城北”。乐游原地势高,宜可登望,“黄昏胡骑尘满城”,望不分明矣。详录吴旦生《历代诗话》所说。陆游谓北人谓“向”为“望”。

《哀王孙》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似变化乐府《乌夜啼》,以成新乐府歌行。王孙流于路隅,困苦乞为奴。窜于荆棘,身上无完肤。写乱极,亦是实况。

杜甫陷在长安,与苏端、薛复作《醉歌》,即《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

苏端,杜甫常至彼处饮食,见《雨过苏端》诗,云:“杖藜入春泥,无食起我早。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也复可怜人,呼儿具梨枣。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

薛复诗亦必可观,惜未传。

《醉歌》中“急觞为缓忧心捣”句,《诗经·小雅·小弁》“我心忧伤,惄焉如捣”,《传》:“惄,思也。捣,心疾也。”“如渑之酒常快意”,渑,音,音泯(去声)。《孟子·告子》疏:“渑淄二水为食,易牙亦知二水之味,恒公不信,数试始验。”《左传》:“有酒如渑,有肉如陵。”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五月,逃到凤翔,见肃宗,授左拾遗,作《述怀》:“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

同年八月,杜甫从凤翔回到鄜州,作《北征》。这首诗是他回家以后所写。鄜州在凤翔东北,因而题名为《北征》。“征”,旅行。此诗题下原有注云:“归至凤翔,墨制放往鄜州,作。”杜甫到凤翔后,任左拾遗职,因为上疏替房琯说话,触忤肃宗,幸得宰相张镐替他辩解,方得无罪。不久,得旨意,他可以回鄜州去走一趟。

《北征》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同为长篇五古。首节自叙,忠君眷恋;中间述路途所见秋景,至家妻子欢聚;末节述贼势已弱,不久可收京。回纥助战,亦可忧虑;结以颂扬中兴之业。

李黼平《读杜韩笔记》,谓杜甫《北征》中“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不误。《史记·周本纪》龙漦事伯阳明言昔自有夏之衰。骆宾王《讨武氏檄》亦云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骆在杜前,诗盖本于是矣。

[附]根据同学中报告、讨论的意见

(一)《北征》分段

1.“皇帝二载秋”至“忧虞何时毕”(有的意见到“臣甫愤所切”):离朝廷告归。

2.“靡靡逾阡陌”至“残害为异物”(有的意见到“及归尽华发”):道路经历。

3.“况我堕胡尘”至“生理焉得说”:回家情况。

4.“至尊尚蒙尘”至“树立甚宏达”:忧念国事。

(二)从《北征》看杜甫的思想

杜甫固然有为国为民的思想,但不是近代的民主思想,乃是在封建社会中的爱民思想。他是代表士大夫阶级,一边爱戴君王,决不攻击,只能说恐君有遗失;一边在诗歌里代为表达些人民的声音。《北征》以皇帝(肃宗)始,以太宗结,乃是忠于李姓一家的。以皇帝为中心,皇帝代表天下。这是杜甫做了拾遗以后的士大夫架子,同“杜陵有布衣”口气不同了,也许会“取笑同学翁”的。

后世所以推崇杜甫,原因也为了他这种忠君爱国的思想,可以为统治阶级所利用。

君主不必如何有威权,臣子自然要拥护,此之为天经地义。有反对宰相者,无反对君王者,君王是一偶像,是神圣的。后世不应有这种思想,否则成为极权主义。

以前天子并无最后表决权。杜甫亦有议君王处,如“圣心颇虚伫”一段。

继《北征》,作《羌村三首》,极佳。

羌村,或在今鄜县、洛川县间。在陕西鄜县,秦文公作鄜畤,祀白帝。

第一首,记乱后归家,悲欢交集之状。日脚,日光下垂也。岑参诗“雨过风头黑,云开日脚黄”。(《送李司谏归京》)元稹诗“雪花布遍稻陇白,日脚插入秋波红”。(《酬郑从事四年九月宴望海亭次用旧韵》)

第二首,叙还家后事。述及娇儿,可与《北征》同看。“故绕池边树”,故,屡也。杜诗《月三首》“时时开暗室,故故满青天”。仇注:故故,屡屡也。

第三首,记邻里之情。可与陶渊明《饮酒》比较。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饮酒》之九)“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饮酒》之十四)

《北征》《羌村三首》是757年八月杜甫离开凤翔回到鄜州家中以后所作,而在回家途中,路过玉华宫,作《玉华宫》一诗。此诗格调高绝,宋人多拟作。诗云: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玉华宫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所建,在宜君县西北,地极清幽,后靠山岩,旁引涧水,建筑朴素,正殿覆瓦,余皆葺茅。太宗曾经在那里住过,作为清凉避暑之所。到唐高宗时,651年,即废宫为佛寺,称玉华寺。杜甫在一百多年后见到它,已经荒废不堪了。

此诗查云:上去两声兼用。今按诗韵,下、泻两字,马祃均收,此诗可以说是纯用上声也。

《古唐诗合解》有注云:“玉华宫前溪名釀醁,溪回远,松风不歇。”

此诗第一句写寺外之溪及溪边之松。第二句写寺之屋顶,从古瓦到引起遗构。有松,有溪,有古寺,有苍鼠、古瓦,又有绝壁之岩,地少人行,旅客独至,诗中有画,鬼火青是色,哀湍泻是声,万籁笙竽是声,秋色潇洒,又是色。真、正=verb to be。四句中唯有“泻”字是真动词,其余“青”“真”“正”皆用作动词。冯钟芸称此等字为联系词(见其所作《杜诗中的联系词》)。

美人粉黛句不可解。或云玉华宫旁有苻坚墓,故云。石马尤为陵墓物,唯粉黛假或指玉华寺中壁画,菩萨或侍女斑驳模糊亦未可知。石马或苻坚墓所留。当时寺墓均已荒凉,杜老亦不辨谁属耳。

末四句因吊古而自吊。冉冉,行貌。《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此处是双关的,一边实说冉冉征途,系他从凤翔省家回鄜州,途中经过坊州宜君县地;一边关联到老冉冉其将至,故云“谁是长年者”,犹言长生的人。如不用“冉冉”而用“仆仆征途间”,那么同“长年者”没有了联系。

李宾之曰:五七言古诗,子美多用侧韵,如《玉华宫》《哀江头》等篇,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矫健。

至德二载正月,安禄山为安庆绪所弑,春间,史思明为李光弼所破。九月,广平王统朔方、安西、回纥众收西京,十月,安庆绪奔河北,广平王收东京。(杜甫《北征》作于八月,尚有用不用回纥之议。)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扈从还京。十二月,明皇还京。(出外一年半。)甫于收京后,作七古《洗兵马》。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九月,命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兵围邺,讨伐安庆绪。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正月,史思明称燕王,三月思明杀安庆绪,九节度使兵溃于相州(邺),以李光弼代郭子仪。九月,史思明陷东都。

杜甫于乾元元年仍任左拾遗,六月,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冬晚间至东都,乾元二年春自东都回华州。一路所见,作《三吏》《三别》。

《新安吏》 杜甫从洛阳到华州途中,经过新安县(在今河南省)见到征丁役的事,写作这首诗。“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新安县小,抽壮丁,服兵役,无丁选中男。杜甫同情他们的痛苦,但言“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兄弟”以慰之,鼓励他们从军。

《潼关吏》 邺城败后,恐洛阳失守,士卒筑城潼关,乱后修补残创,以防万一。此诗言潼关之险要,哀哥舒之兵败。杜甫由华州往还洛阳所见。

《石壕吏》 石壕,陕州陕县的石壕镇,在今河南省陕县东。杜甫至宿民家,闻此抽丁之事。吏夜捕人,老翁逾墙走,老妪去应河阳之役。此诗伤九节度使兵之败,以致如此;却并非厌战,不愿民之服役,须如此看。

上面三首诗,是战乱时的插曲,叙事兼议论。《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泛泛说民间离别之事。有几种情形,最为动人,即生离死别之事。非乐府旧题,乃是新拟乐府之题。虽是泛泛说,不指定姓张、姓李的事,可是指定一个时代,是现代,是唐代,不是指秦汉时代,同《饮马长城窟行》等又不同。

《新婚别》 写一个新婚的人在结婚第二天便被征去河阳守防。全篇为新妇别丈夫的话。开始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作比兴语(《三吏》通篇用赋),引出“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中间有“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之语。

《垂老别》 写一个被征调去当兵的老人。全篇作为老人的自述。“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生离死别,相互关怜。“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老年勉应兵役。

《无家别》 写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又被征去的人。全篇作为本人的自述。家室荡然,还乡孤苦,仍不得息,又应兵役。无家,无屋舍亦无家室,母又死了,无家可别了。诗结尾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蒸黎,民也。又作黎蒸,见司马相如《封禅文》“正阳显见,觉寤黎蒸”。

此数诗并非厌战思想(与《兵车行》不同),乃是实写民间之苦,见明皇、贵妃李杨等人之罪恶,变太平为干戈,亦以惜九节度使兵之溃退耳。

时关辅饥,乾元二年七月,杜甫弃官西去。度陇,客秦州。十月,往同谷县,寓同谷。十二月一日,自陇右入蜀至成都。作《秦州杂诗二十首》《发秦州纪行十二首》《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发同谷县赴剑南纪行十二首》等。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十一月,杜甫居住同谷县时作。同谷县,今甘肃成县。

其一,说作客、白头,天寒日暮在山谷里拾橡栗。“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其二,“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山中掘吃的东西,一无所得而归,男呻女吟。

其三,忆弟。“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

其四,忆妹。嫁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

其五,作者客居穷谷,忧魂魄不得归故乡。

其六,龙湫有蝮蛇,拔剑欲斩。

末首,总结。“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歌词哀痛激烈,似《胡笳十八拍》,用“兮”字,楚歌。亦暗用《招魂》内容。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杜甫至成都,卜居成都西浣花溪旁,经营草堂。有《卜居》诗云:“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或云剑南节度为公卜居,或云甫自己所经营。)有《江村》诗写闲居之情况: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又有《客至》诗云: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761年,年五十,居草堂。时严武为成都尹。762年、763年,往来梓州、阆州、成都间,除京兆功曹,在东川。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严武再镇蜀,甫归成都,在武幕中,有《宿府》诗: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此首诗全体对仗,三四句法稍为特别,系五二句法。一句视觉,一句听觉。三四写景,五六叙事抒情,此是七律两联变换方法。但老杜以前所作,亦多两联均写景,或两联均叙事者。

悲自语,角声之悲咽如自言自语,亦伴人之孤吟梦呓耳。伶俜:辛苦孤单也。此两句移用到今日,我们复原后情景亦无不合。

严武与甫为世交,时武节度东西川,表甫为工部员外郎。武待甫甚厚,亲至其家,而甫见之,或时不巾。尝醉登武床,瞪视武曰:

“严挺之有此儿。”(故事:武衔恨,欲杀之,冠钩于帘者三,乃得免。《新唐书》载之。)

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四月,严武卒。甫辞幕府,归浣花溪草堂。五月离草堂南下,至戎州,至渝州。六月至忠州,旋至云安县。大历元年(公元766年)春,自云安至夔州。秋,寓于夔之西阁。作《秋兴八首》,为杜氏七律中之最有名者。作《咏怀古迹》五首,作《阁夜》一首,皆七律。《夔府书怀四十韵》。其中《秋兴八首》之一中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句,每句分成两节,“丛菊两开”是做客之景,因此而想到“往日”,“他日”等于“往日”,“他”字平声,以“泪”字作绾合。“孤舟一系”是今日之情景,因此想到“故园”(故乡),以“心”字作绾合。上句时间,下句空间。

这期间,甫有《返照》一首: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

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

衰年病肺唯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

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

“南方实有未招魂”,自比屈原,忠臣羁旅,放逐未归,恐不克生还北方耳。此“招魂”用楚辞,上边楚王宫已点此。后面豺虎之不可久居,亦用招魂语,至此病肺,则病中招魂尤切。后世的诗多数为诗骚传统,如杜甫此首,几乎全用楚辞,以屈原自况。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正月去夔出峡,三月至江陵,秋移居公安,冬晚至岳州。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正月自岳州至潭州,未几入衡州,夏畏热,复回潭州。有《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及《望岳》。他曾到过泰山、华山,入湘去了南岳。其《望岳》诗云:“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盖独不朝,争长相望。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有时五峰气,散风如飞霜。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因未尝登绝顶也。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欲如郴州,依舅氏崔伟,因至耒阳(今湖南耒阳县[63],在衡阳南),卒于耒阳,年五十九(故事:为暴雨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迎甫而还,啗牛肉白酒,一夕而卒。《新唐书》采之,诬也。甫有“谢聂令诗”。一说卒于岳阳)。元和中,孙嗣业迁甫柩归葬于偃师西北首阳山之前。

三、杜诗的特征

杜甫诗空前绝后,为中国第一诗家。虽与李白齐名称李杜,而元微之已著论扬杜抑李,韩愈则并称之,谓“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又与韩文并称,作杜诗韩笔。

杜甫诗可分数点论之:

1.以时事入诗,有“史诗”之目

唐代政治得失,离乱情形,社会状况,皆可于杜诗中求之。杜氏不过为拾遗,且不为肃宗所喜,晚依严武,而流寓在蜀,而忠爱性成,常有感愤时事、痛哭流涕之作。故论者以李白为诗仙,而以杜甫为诗圣也。《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称“三吏”“三别”,皆乾元二年相州兵溃时作,写乱世民间疾苦,此类诗乃不虚作,得“三百篇”之遗意。他若《兵车行》《丽人行》《洗兵马》《哀江头》。《兵车行》写明皇用兵吐蕃民苦行役而作,《前出塞》同。《丽人行》讽杨氏姊妹兄弟作,而《虢国夫人》一首则直称时人之名,此古诗所少有。《哀王孙》写禄山乱时贵族流离之苦,“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哀江头》陷贼中在长安作,“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慨马嵬西狩事。《洗兵马》收复西京后作,其中“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含讽刺意,盖当乱平以后,滥升官职也。大概“安史之乱”前后公诗皆为政治的、有关时事的。

2.多自叙及述怀之诗

最长之篇为《北征》,自凤翔见肃宗后返鄜州省家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天宝七载不得志将离长安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天宝十四载作。玄宗在华清宫,时禄山即反也。自叙志愿为“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写途中云“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岗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写骊山宴乐云“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而接以评语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3.自铸伟词,创造句法,开诗之新格律

“语不惊人死不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较之李白一味拟古,自是不同。开后来诗人之门户,而当时人或不重之也。入蜀以后,格律尤细,至如《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夔府书怀四十韵》等,排律之擅场,千古一人而已。

4.融贯儒家思想以为根本

一生流离颠沛,自喻自解,颇有诙谐之处,以smooth(平复)种种惨苦之情,愈见其“但觉高歌有鬼神,不知饿死填沟壑”,浩歌弥激烈耳。伟大的诗人人格必高。他信仰孔孟思想,唯一生不得志。严武有一时也对他不满意,于是才有了他对严武无礼貌,喊出“严挺之有此儿”的故事。不过他是积极的,当他悲观到极点,却用诙谐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可爱。其幽默的诗风如陶渊明。对人生若理会、若不理会,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虽有诙谐笔墨,但其对于诗的看法非常认真而严肃,认为一生之表见唯在于诗耳。

5.在技术上,他模拟所有一切前人之作

杜甫在《戏为六绝句》里说“不薄今人爱古人”,于《大雅》、《小雅》、阮籍、左思、谢灵运、何逊、阴铿、庾信、初唐“四杰”、沈佺期、宋之问皆有所学,故能集诗之大成。

如杜诗“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从沈佺期“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来;杜诗“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从沈佺期“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来。盖其祖杜审言与佺期等为友,杜律诗自沈开拓也。

有人问,唐代佛教甚盛,何以杜甫绝不受其影响。按:杜集亦有与上人来往者,如钱笺本卷三有《寄赞上人》《别赞上人》二首。卷四《赠蜀僧闾丘师兄》末句“惟有摩尼球,可照浊水源”,卷五《谒文公上方》云“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金篦刮眼膜,价重百车渠。无生有汲引,兹理傥吹嘘”,等等。

李杜比较

李杜同时人,当时已齐名,韩愈以之并称。

李白拟古代乐府,杜的乐府是新定的、创造的。

李白为道家,为神仙家,杜甫纯粹儒者。杜甫关心时事,李白对于时事,不甚关心。如玄宗幸蜀,杜甫痛哭流涕,而李白乃作《上皇西巡南京歌》极轻清流丽之至,大有蜀间乐不必长安之意。

李白思想近于浪漫、颓废、出世,而杜甫则纯粹积极。

虽韩愈并推李杜,而同时的元微之著论已扬杜抑李,云杜甫为千古诗人之宗。李诗是天才的流露,杜诗是用苦工做出来的。

论影响后世,李亦远不及杜。唐代韩(愈)、白(居易)、李(商隐)、杜(牧);宋则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陆(游)皆学杜;金则元好问;明则袁海叟(凯)、《白燕诗》学杜、李空同学杜;清人则钱(谦益)、吴(伟业)、顾亭林辈皆学杜。诗中之有杜派为诗之正宗也。学李者,则长吉、苏轼、杨诚斋略有之,屈翁山、黄仲则有才如李白之称,实则不逮远甚也。

唐人选唐诗甚少收入李杜之作,或者认为时人不重李杜诗,此说未必,或因当时李杜二集风行普遍,当时选家不愿多录耳。

李杜二人交情很好。《唐诗纪事》录“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诗,谓李嘲杜作,此乃小说家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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