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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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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十六年庚寅(一八九〇)一岁

十一月十五日亥时生。

光绪十七年辛卯(一八九一)二岁

正月 嗣母应孺人逝世。

光绪十八年壬辰(一八九二)三岁

六月 三弟训懋(字勉甫)生。是年夏大水。

光绪十九年癸巳(一八九三)四岁

九月 五妹生。

夏患痰厥,昏迷不省事者半月,女佣方氏调护甚至,及长犹髣髴忆之。

光绪二十年甲午(一八九四)五岁

先考授余识方块字,至年终每日能识三十字。是年大侄孟扶生,余据短几,吃糖面,乐甚。

二十一年乙未(一八九五)六岁

正月随伯母至祝家渡,奉父命拜袁莘耕先生为从业师。

从大哥读书,诵毛诗。

大哥是年家居读书,以老屋西之仓屋为书室,即所谓新屋者是也。先父命余从之读,同学者袁耕先表兄,伯母之姨甥也。每晨挟书包入学,午后四五时退,书室之前楹悬治家格言,以是为先师孔子之位,出入必行礼焉。大哥抚爱倍至,从学一年,未赏责扑,即呵斥亦不加。

六月 六妹生。

是年初冬,从母居外家旬日,挟毛诗自随,每日请大舅父授新书一章。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七岁

是年以大哥不常家居,先考亲授予读,诵毛诗及尔雅。

苦尔雅难读,请于先考,愿易他书,先考命之曰:“此书非幼时先读不可,汝长自知之。”先考承先大父遗志,经纪里中自治公益教育慈善诸事,族中长老,常过予家,即就书室与先考谈,先考必命辍读侍坐,且教以进退应对之仪。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八岁

从族父小坨先生读,读礼记。

是年先考延族父小坨先生馆予家,以祖堂东屋楼下为书室,同学者族兄和龄(小坨先生子)余麟诸人,三弟亦于是年上学。

八月 七妹生。

斯时余家兄弟姊妹六七人,居室逼仄,人口众多,且须具馆师膳,皆先母躬亲料理之,乳媪二人以外,仅灶下婢一人,以是先母体日衰。顾于予等督教备至,夜辍读归,先母坐灯下治缝纫,必命余旁坐读书。先伯母则每夕过余家,与先母谈家常。伯母嗜水烟,每至,余姊及余兄弟奉茶烟甚勤,伯母抚爱甚至;一室融融,必至戌初始归寝,所常坐起者,即为祖堂西之一室。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九岁

从徐二沆(尔康)先生读。同学者三姊四姊及三弟,书室移设于东楼上,楼下则吾父居之。徐先生为吾邑南乡人(其所居曰官路沿),与先考为同学,以小坨伯父老病,先考乃延徐先生课予等读。先生深目高颧,好深思,习医术,督课极严。

是年春读礼记卒业,继读春秋左氏传,旁晚读唐诗,日课一首。

其时维新变法之议甚盛,先考及大哥均以为八股必废,故不欲予先习四子书,而以五经立识字为文之根基。是年清廷果下诏废八股,改以策论课士,旋复诏复其旧,大哥以为八股之运命必不久,且本为高明者所不屑为,何必以是苦童子,先考深韪其言,徐先生初不信,大哥力陈其理,亦释然。

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一八九九)十岁

仍从徐先生读。本年三姊辍学,魏梦麟表弟来附读,大侄孟扶亦同学焉。

三月,春秋左氏传卒业,接读书经,始习算,旁晚则记诵龙文鞭影故事一二则。

自去年起,先考常于课余为讲述廿一史约编,本年徐先生授余廿四史弹词。

余是时颇有意练习作文,先考及兄不之许,谓此时且先读书耳。春间闻人言,叶经伯(念经)先生有子名虎儿,长余数月,为论说文已成篇,益羡慕不能已。坚请于父师,始命学作史论,然笔墨思路均拙滞。四月,大哥阅余课文,乃以增广古今人物论一册授余,教以议论文作法,自是始稍有进步。是年秋,冯君木先生来余家访大哥,先生年少有文名,丁酉以拔萃授教谕,余是时已知拔贡荣于乡荐,私念使余得为冯先生,岂非人生快事乎?

九月订婚于杨氏,作伐者叔舅杨石蚕先生,大哥在繁露祠结社读书之诗友也。

余七八岁以后,性行顽劣,体既弱,乃好戏侮弟妹,先母常叱责之,余屡改而屡犯,母氏尝流涕责戒,谓尔天姿虽佳,如此志行薄弱,父母均将失望矣。自此益思在学问上努力,以博母氏欢心。三弟性厚重沉着,故母氏益爱之,余虽羡三弟,然未尝妒之,但自憾意志薄弱耳。

十二月八妹生。是日岁除,悬像祀祖,母氏料量祀事,薄暮始休息,未几八妹生,吾母之劬劳可想矣。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一九〇〇)十一岁

仍从徐先生读。四姊亦辍学,其他同学如旧。

诵书经已卒业,接读周易。先考以书经易经均艰深不易读,恐易窒性灵,商于徐先生,每三日命余诵昭明文选一篇,必能背诵始已。

是年读舆地歌括,自是对天文地理略有基础知识。

徐先生自去年起从大哥习算,应求志书院月课,往往获隽,对数学大感兴趣,课余习算甚勤。夏习完四法,接授代数。童稚之年,对算理不能领悟,依题练习而已。是年起有夜课,必至十时后始辍读,放学时大侄最先,梦弟三弟次之。余最后。以作课时间太长,常患头痛发热,又不敢直告先生,即请假亦无效,退又不敢告母氏,因母氏须照管一弟四妹,未可再劳,每病作,悄悄登床自睡,明晨热亦自退,又上学如常。

是年有拳匪之乱,每闻大哥归家与先考谈时事,始知中国国势之大概,亦常自大哥处得阅时务报等刋物,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顾独喜阅之。

冬月某日,大哥嘱大嫂治食,邀余往食汤团,食毕,课予以英文字母,盖大哥望余成学之切有如此者。

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〇一)十二岁

仍从徐先生读。同学者仍如旧。

习易经既毕,温读已习诸经,并授公羊谷梁传,每旬日课文三篇,以三六九为课期。是年习代数一次方程毕,徐先生望余心切,乃继授以几何,用形学备旨为课本,教以三角形圆形诸原理,余毫无基础,茫然不解,而徐先生不察,以为惰也。某日为族父懿炳伯寿辰,会宾朋于其家,徐先生以三角形内容圆之一题,命余解答,余实不能答,至薄暮未缴卷,徐先生禁闭之,谓不答即不能出书室一步,而自已则易鲜衣往吃寿酒去矣。余悲愤失望,益无心习算,赖邻人缓颊始已。此事先父亦不谓然,旧时塾师之不明儿童心理往往如此,余后来习数学不落人后,固赖徐先生之教,而对形学格格不入,亦徐先生为之也。

是年五月,四弟训慈生。先母连生四女,至是又得一男,阖家欢喜。

冬日徐先生以病请假,大哥来代课。时大哥已习日文,方游日考察农业归,每日挟养鸡全书一厚册,且课读且翻译焉。大哥命余学作诗,秋日成苦雨一绝:“游子浮云梦不成,挑灯独坐夜凄清,明朝欲向横塘路,大雨潇潇久未晴。”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一九〇二)十三岁

与三弟出就外傅于三七市董氏。时三弟仅十一岁,邻人以为太稚,不宜离家。吾母望余等成学,不顾也。是时吾乡董叶二氏为提倡新学之中心地点,叶经伯先生及董子咸、子宜二先生均轻赀财、好宾客,吾邑有志改革之士,如陈山密、钱去矜、魏仲车、钱君勰、胡君诲诸先生与大哥等,常常会其家。今年叶氏设日文讲习所,延日人山森等主讲,董氏则聘姚鲁彦先生设馆授子弟以英算,故余父母命余兄弟往董氏就学焉。

正月至董宅就傅,董蔼堂(佐宸)先生授中文,习四子书,阅纲鉴辑览,均上午课之。姚鲁彦先生授英文及笔算,均下午课之。同学者董佐钦、及弟二人董君夷、君执昆弟,又董凤四先生之子尤青,及余兄弟等共八九人,董君贞柯奉母命来学英文,余与贞柯缔交自此始。是年与董氏群从相识,觉友朋之可乐,获交季劭少相昆季,皆性情笃厚能自爱,季劭与余善,少相与三弟极相得,过从几无虚夕,季劭兄弟扼于其兄,不获同习英算,甚惜之。

八月,大哥举于乡。十一月二姊归叶表兄德之。其时大哥提倡新学,以自然科学之研究相倡导,又同情于颠覆满清之革命思想,既中举,友人群以相谑。大哥于二姊于归时张筵会宾客,揭一帖子于书室曰:“问新贵人以何为目的?处旧世界也算有面光”,盖已有文字通俗化之趋向矣。

冬尽,自董氏归家度岁,阅作新社刋行之万国历史及世界地理,常为两姊及弟妹讲述之。

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一九〇三)十四岁

仍与三弟就董氏读。从蔼堂先生习中文,姚鲁彦先生习英文数学,关于史地及理化常识,则鲁彦先生时时指导余等自学。夏,鲁彦先生以事离馆,何旋卿(其拒)先生代之。是年春习四子书毕,董先生命余就所习之群经及汉魏文温习之,并命读唐宋文,且习作四书五经义等。以董先生体弱,所作文有时封寄大哥改削之,顾大哥亦事繁,故余此一年于作文方面进步最少,且年渐长大,虽有严师,而无畏友以相砥砺,致为学不能专壹有序,唯鲁彦师则常于课后招至其室,训迪鼓励无所不至,稍得自免于荒嬉。

是时子咸、子宜、去矜、经伯先生及大哥等经营出版事业于沪上,输入新书及报纸杂志甚多,董氏斋中堆积盈架,暇辄往取读,尤喜阅新民丛报、新小说、警钟报、浙江潮杂志,有时于夜课向子咸先生借读,翌日午前尽一卷而归之。子咸先生常戒予为学不可太贪,贪则伤身损智,余为求知欲所驱使,泛欢涉猎,有如饕餮,不能从其教也。

少时喜模仿,不解所以而好为趋时之举。此一年余有幼稚之举三:(一)与贞柯、君夷及三弟组覆同志社,辟一密室,请画师绘一墨笔黄帝像悬室中,相率礼拜之,且习为革命之演说,一也。(二)以俄国革命有女杰苏菲亚,谓吾邑亦当有一苏菲亚,乃竭力教董氏表妹名椿仙者以文字,耸恿其父纫佩姑丈令其读书于上海爱国女学校,鲁彦先生等竟从而助之,卒底于成,二也。(三)威博之父冯三(德成)先生来董氏,余以一童子与谈种族革命之大义,冯三先生以其幼稚可笑,故作不解以叩其竟,且时时反驳之,谓尔虽有此志,汝父且欲汝入清朝试场则奈何?岂有革命家而学作制举文字者乎?大窘无以应,遂不为四书五经义者一月,经父师督责始复为之,此又一极可笑之事也。

冬十月,父命应童子试,心不愿而不敢违。随父入县城观场,场中文字草草,榜发置第一五一名,与考者亦一五-名。父大怒,即日命归家,谓教汝读书,乃居阖邑童子之末,辱门楣甚矣。余亦懊丧,愿更试第二场。父不许,遂废然归。母亲询知之亦大不怿,余遂不再往董氏,闭户思过,以为不雪此耻,何以对父母?及府试期近,坚请再往一试,父母知余有悔意,顾仍不许,谓此去再取得一末尾资格以归,祇益辱耳。悲怅无以自明,二姊知余志坚,则询余真知悔乎?慰励百端且为请于母氏,母氏言于父,勉强许之,遂买舟往宁波就试。

十一月应府试,主试者萍乡喻先生(兆蕃)。自以早年科第,欲拔幼童列前茅,于考生年在十七以下者,均为别置试场于内堂而亲试之。余文实不佳,喻先生故意降格相看,第一试四书义置第十一名,第二试为史论置第一名,第三试为史论策问各一篇置第四名,第四试为策问时务置第二名,第五试五经义,试毕未发榜,召余一人至其内署书室,亲授论策题各一面试之,并为具馔,引余见其夫人,试毕赠予湖北局刻古文辞类纂一册,命老仆高升送余归寓。翌日总榜发,列第一,父始色霁。时风雪甚,寓中诸就试者均已先归,余随父买舟归,过父执孙以文先生家,以文先生以手拊余背曰:汝所以得此,乃县试失败之所激也,不患蹉跌,患不能自奋,宜永记之。

是年七弟训慜生,生而美慧,逾年即殇,吾父母借之甚。

光绪三十年甲辰(一九〇四)十五岁

二月至宁波应院试,录取第五名,为慈溪县学生。予幼时体弱而好荒嬉,常贻慈母忧,至是始稍慰母心。

三姊于归陆氏。

偕三弟入慈溪县中学堂肄业,予列甲班。三弟列乙班。

慈溪县中学开办于两年前,主持者不谙教育,未见如何成绩,本年由县学训导仁和关来卿先生(维震)任监督,稍稍革新之。时主讲中文者为陈山密先生(镜堂)、蔡芝卿先生(和铿)、蔡芳卿先生(和锵)、陈季屏先生(和翰);主讲英文算学者为胡志程先生(哲良),体操亦胡先生任之。内分三班,甲班又分二组,洪君苓西(钟美)程度最高,为甲班甲组生。余与冯仲肩(堪)、冯威博(度)、陆蒙艺(羽)光)、董铁珊(劦)、茅咢言(启谔)等均为甲班乙组生。裘由辛(遹骏)、洪全堂(曰沛)、陈子翰(庆标)及三弟均为乙班生。内弟杨志成、仲未均为丙班生。全校同学约三十人,分东西斋居之,每二人占一室,寝室与自修室合,教师兼任管理,每夜就寝后必巡视各室,余及三弟居蔡芝卿师之对门一室,芝卿师监护周至,即饮食寒暖之微,亦负责指导,后来学校所不常见也。

校课午前为修身、经学、史地与国文,午后为英文、算学与体操。余是年于历史地理所得最多,地理习谢洪赍所著瀛寰全志一厚册,历史阅通鉴辑览半部并习万国史纲目完。校内生活简朴;用青油灯,老仆邹成孝每半月携菜油一小瓮及食物少许来校一视余兄弟;每次均携来制钱六百文供余兄弟之零用,剃头洗衣购果食均取给焉,缴学费以外,不见整个之银币也。

校中规定每星期作文一篇,列最优等者记功二次,优等记功一次,中等无功过,下等记过一次,最下等两次,又有临时试验及学期试验,县令亲至课之,凡学业成绩每积一功奖银币二角,县令亲课时视课业优劣奖银币二圆至五角,余与三弟半年内以所得者积累存储得二十一圆,暑假归以奉母,母氏大喜,嘉余等不妄用也。

在校与洪君苓西、冯君威博交最笃,洪君长于余,视余犹弟,冯君与余年相若,而天资颖异,为学勤奋,为全校所爱重。

是年夏吾邑成立县教育会,钱君勰、王容子、林黎叔、俞叔桂等均热心与其役。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一九〇五)十六岁

仍肄业慈溪县中学堂。

本年由鄞县毛价臣先生(宗藩)授中文及经学,蔡芝卿先生任史地,芳卿先生任算学,胡志程沈子刚二先生分授英文及体育。

毛先生为鄞县之宿儒,邃于经史,一时称淹雅,顾余等年稚,学问又浅,未能领悟其所教。先生耳重听,性情孤介,态度尤冷漠,而课徒严。某日,授经学,责詈过当,同学咸不平,次日复上经学课,相率迟迟不赴讲堂,关先生来督责,始挟书入堂,则毛先生拂袖归室不复出矣。关先生大怒,欲革斥诸生,而同学九人竟上书请去毛先生,且出校以示决绝,既出无所归,结队寄宿于城中冯登青(梯云)同学之家,相持几三日,各生家长成闻讯来校,慈湖旧同学数人出而调停州乃各具悔过书仍返校肄业,校中悬牌各记大过一次,风潮始平。然毛先生竟因此辞职。事后同学窃闻蔡芝卿先生昆季相语,谓“以毛先生之学问而诸生竟哄逐以辱之,我辈不复有教人之资格矣。”同学闻之咸大悔戚,其幼稚如此。

四月,五弟训恕(行叔)生。

四月初六,先妣以产后症逝世,享年三十有九。距五弟之生才二小时,余自兹为无母之人。

月初,余以陈氏义母某孺人之丧,奉父命请假往送葬,事毕将回校,到家一转,禀辞母氏,母氏卧楼上,女佣传母命止勿上楼,仅谓好好读书留心冷暖而已,予凄然心动欲一见母氏,女佣谓汝母腹痛无大病也。到校之第三日,老仆邹氏自家来,迎余兄弟归,谓母病甚矣,遂与三弟徒步归,过皇桥值大雨,狼狈甚,心知不祥,忧急无似,至里门遇承志族叔祖,询母病如何?曰不起矣!与三弟惊痛大哭而入,则母氏已移灵于堂。吾母柔嘉淑慎,好损己益人,佐吾父拮据持家二十年,以勤将俭,爱令誉甚于其身,思虑绵密而治事周至,育五男六女,卒以产损,年仅三十有九,邻里悼泣,出于至诚,吾父之痛,更可知矣。

四月十二日仍回校,每值虞祭,即与三弟步行自城归。

是年夏,寓城中正始小学者匝月,从凭敦善君学英文,以理化初步为教本,威博同学焉。

慈溪县中学校下学期大刷新,聘钱吟苇(即去矜)先生为学监,凭汲豪先生(毓孳)授经学,凭君木先生开授国文,钱君勰先生(勰群)授博物理化及音乐,诸生益蹈厉向学,慈湖中学之名大着,与奉化之龙津中学几相颉颃焉。

余自本年上学期即以课余问业于君木先生之门,至是正式从学,先生评余文条畅有余而凝谧不足,教以选字修辞练句之要,谓“文从字顺各率职”,知此七字,乃始可以学文。每周于校课外,选古人文字四五首令余等讽诵之,且令课毕往其家讲论,冯先生热情恳挚,同学有尺寸之长,则誉不去口,善诱曲譬,务令获益而后已,所居槐花树下,门弟子常满坐焉。

光绪三十二年丙午(一九〇六)十七岁

奉父命转入宁波府中学堂肄业。

宁波府中学堂旧名储材学堂,去年改今名,喻庶三先生锐意改革,以刷新教育为己任,本年改聘关来卿先生为监督,充实学科,扩充学额,去年冬招考,慈溪县中学生应考者十一人,全部录取,且均列前茅,其后诸同学以县中续办,不愿转入府中,唯余及三弟弟奉父命向县中退学转入肄业。余父之意,盖欲令余兄弟稍广交游以长见识,且庶三先生向余父言,必欲余兄弟入府中,余父不欲拂其意也。

府中学科完备,本年添聘俞仲鲁(鸿梴)先生为学监,王艺卿(绍翰)先生授经学,魏仲车(支枋)先生授国文,陵公锐先生授史地,叶德之表兄授算学,胡可庄先生授英文,石井信五郎先生授博物、理化、图画、体操。教师人才亦颇整齐,唯较之县巩,各科间互有短长,而旧学生之风纪精神,则较县仲大有逊色焉。

余入府中后受知于凌公锐先生最深,凌先生常勉予专习史地,谓有此基础,泽以文字,可望深造也。先生长于口辩,故又鼓励予学为演说,每值同学会开会,必登坛练习,初时觉发言艰涩,稍久亦习之。同学中过从较密者为鄞县卓葆亭、蔡增佑,镇海沈养厚、刘宗镐,余姚毛汶泉,同邑洪承祁、沈炳延、赵酉官(之倧)诸君。

入校后二月,以言动不谨,激起学校风潮,不得已自动退学,记其概略如下:

府中学本年录取新生约卅余人,与旧生之数略相等,校中为管理便利,以旧生居西楼,新生居东楼,遂以居处之分隔,伏相互歧视之恶因。旧生大抵皆二十岁以上之人,新生之平均年龄则在十六七之间,以旧学及英文成绩言,则旧生优于新生,(甲班同学十一人旧生居其十人,杨菊庭戴轩臣罗惠杰皆同班也。)但新生多出身于学校,所受之新教育,较旧生为完全,故旧生常蔑视新生为未冠之童子,而新生则以为此学校也,非科举之场,仅能习英文国文者,岂得为完全之学生乎。至以生活言,则旧生中确有习染甚深而不足为训者,如群居谈论,好为风月戏谑之谈,而夜问私出赌博为狭邪游者亦有之。学监俞先生婉言劝导,辄受其辱,故新生益不平。盖知旧生方恋恋于以前主校之某君,又常以不根之词谋离间教职员,(怂恿胡可庄石井二先生联合以对抗新聘之教师,且讽示关来卿师使知难而退。)而使学校改革不澈底也。会新生同学中有好事者发起图书展览会,邀集西楼诸同学来参观,谓吾东楼之书架上,有世界史世界地理代数几何动植矿物理化社会学图画音乐诸科书籍,以较君等所有,孰为美富乎?西楼同学惭沮而隐恨之。某日同学会开大会,新学生相约以学生新道德为题,斜正同学生活之腐化,余亦为演说者之一,旧同学始集矢于余矣,顾余尚不知已为旧生侦伺猜防之且的物也。其时洪君苓西就学于复旦公学,一日贻书抵予,询府中学自关师来后改革之状况何如,余则覆一长函,备言旧同学之腐败,英文每周八小时,尚欲请求增加,祇准备作洋奴耳,石井教法猾稽而无条理,学校前途极悲观云云。书成,刘君宗镐索观之,余以事他往,嘱刘君勿为旧学生见也。刘君短视甚,适旧生某君来余室,自其后尽窥之,以告西楼诸同学,下午遂私开投信柜,取余书而诉诸监督,要求将予即日斥退,否则旧生全体退学。顾新生又为余抱不平,联名二十人,上书监督,谓如斥退陈某,则我等亦全体退学。关先生乃召集全校学生,以余轻动笔墨,破坏同学名誉,牌示记大过两次。公锐先生等均为予不平,君木师尤愤愤,谓今日世界乃有破坏书信秘密自由之举,且处罚过当,为吾甬教育之羞。而旧生犹坚持非将予除名不可,盛省传先生又从而助之,势汹汹将不利于余,德之表兄劝余出居育德学校暂避之。如是相持者数日,教育会会长张让三先生召余往,劝自动告退,以保全学校,然教育会之其他评议员如赵林士先生等,则谓如此处理,太觉偏颇。时旧生势益张,见关先生亦不为礼,喻庶三先生知此为新旧势力之争,非断然处置,则将扰攘无休,遂突往学校,召集旧生,宣布旧生亦各记大过二次,谓陈生对不起同学,已服其罪,诸生对不起学校,亦应处罚,如不服者,退学可也。余至是始悟以余一人,将使全校解体,遂即日自请退学,而风潮始平。

退学后无所归,寄寓育德小学者凡三月,入师范学校简易科,作选科生,从钟宪鬯先生学博物,顾麟士先生学日文及图画,夜与冯孝同君同宿于育德小学,间亦为育德诸教师代课焉。

余自府中学潮后如深感失学闲居之痛苦,每值三弟休沐日来访,辄相告语,谓此后必当慎言慎行,力戒轻妄之举动。实则三弟厚重沉默,少时已若成人,无待余之规勉也。

自今年入府中后,喜阅新出译本之小说,或恋爱、或侦探冒险、或历史小说,每出过书肆,必购三五册以归,寝馈于斯,若甚有至味者,退学闲居后尤沉溺之,大哥尝切戒之而未能改也。暇时辄焦虑于转学问题,以县中不能再回校,师范又程度不合,踌躇无所出。六月某日,邂逅范秉琳君,其兄均之(承佑),大哥之友也,予二人因亦缔交焉。秉琳方肄业于浙江高等学校之预料,与予之程度适相合,力劝予前往同学,顾高校不招插班生,非请求特许不可。辗转谋之林士均之诸先生,事为张葆灵(世杓)先生所闻,力以介绍人自任,为作书三通,分致高校教务长王伟人(惟忱)先生,及教员韩强士寿科庚(昌田)二先生,求破例插班,愿受试验。遂返家请于父,父许之,命随族父安甫伯(赴杭经商)往杭州,临行送之于门,族之父老有询予何往者,吾父笑曰:如游僧托砵,贫人求佣,何方栖止,难自定耳。临歧闻此言,触动愁绪,为之泪下。

抵杭州寓长铨宗老处,彼方执业于下城张同泰药铺也。往访秉琳,介见王教务长及韩寿二先生,韩寿二人竟谓张世杓何人?已不甚能忆之矣。王教务长出见,意极诚恳,但谓本校不招生,破例插班,事实上所不许可。子恳请再四,谓愿受严格试验,如程度不及,不敢强求,否则远道来此,求学无所,想先生主持省校,亦不忍使一无告青年流浪失所。王先生谓且商之监督,明日再来见。次日再往,则监督吴雷川先生(震春)亲自延见,询所学及府中退学原因,余直陈无隐,吴先生似感动,谓且先试国文英文,观汝之程度何如,遂命题授纸,凡二时许缴卷。午餐后吴先生令人传言,明日再来授试算学理科及史地,余始觉有一线之希望。既归寓,张同泰之肆友邀游西湖,从容问予,汝来就学乎?余告以能在杭读书否,须视试验结果而定。中有一徐姓者突然问予,既读书之处未定,携书箧及衣物如许何为者,如不录取则又尽携以归乎?窘甚,几不知所答。翌日往受试,知尚有海宁同学郑晓沧(宗海)亦申请插班而入学者。午后校中牌示,准予插入预科二年级乙组肄业,急驰书告父,半年来流荡不定之生活,至此得有归宿,深感葆灵先生州绍之力及吴王二先生成余志验之惠。盖清季革命思潮之波及学界者,为南洋公学之墨水壶风潮,舆论赞美,成为极时髦之举动,当时之青年以能发动学潮为荣,吾郡吾邑亦不能免,余虽非主动人物,亦几为学潮下之牺牲者,事后思之有余惕焉。

入高等学校后,余之生活又为一变。二年级之教师授经学者鲁朴存先生,授国文历史者范效文(耀雯)先生,授地理者姚汉章先生,授英文者孙显惠先生,授理化者郦敬斋先生,授数学者谢伯诗先生,均以勤学率导诸生,同学亦勤奋向学,余在此半年中,颇觉读书之可乐。友朋中最相契者为陈君哲(中)祝廉先(文白)毛志远(云鹄)汪达人(德光)及镇海虞梅洲(振韶)徐圃云与秉琳等数人,而梅洲圃云视余犹弟,其扶助匡掖之益尤多。

是年冬,庶妣罗孺人来归。

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一九〇七)十八岁

肄业浙江高等学校预科。

校内教师大概仍去年之旧,唯数学改聘嘉兴丁先生,丁先生授几何,口讷音微,演示算式则极敏捷,其精熟与谢伯诗先生相等,而教法则不及问先生之详尽。盖丁先生天分高,专以自悟望同学也。其他科目,有日籍教师四人,一为辻安弥,授西史西地,岸然道貌,笃嗜汉学。二为铃木龟寿,授博物,精力弥满,而性情躁急。三为元桥义敦,授音乐,先授歌谱,令学生讽诵玩习,其歌词则指定学生之文字优美者自撰之,学生既于歌谱脱口成诵,又歌唱同学自制之歌词,弥感兴趣,故音乐课为当时甚受欢迎之一课。四为宫长德藏,授普通体操,其人粗犷无文,蓄野狗数头,出入以相随,同学成鄙恶之。兵式操及器械操,则吴禹门、陆麟书二先生任之,对学生极放任。

高校斯时有一极不良之风气,即所谓“逃班”。逃班云者,对于自己所不感兴趣或认为不难补习之学科,即自动逃课是也。此风倡于三四天资秀异者、中材生亦渐渐效之,余平均每日终有一小时逃班,以在室中或操场空地上自己读书为乐,所读书以文学史地方面之笔记小册为多,泛滥涉猎,无计昼、无统系,学问基础之薄弱,不能不深悔少年时之自悮也。同学来者益多,久而相习,以学问才华相慕重者,则有歙县之黄念耘(素曾)(国文、外国文、算学皆冠绝全校),休宁之汪达人(德光),金华之邵振青(锡濂),德清之莫存之(善诚),绍兴之朱内光(其辉),永嘉之林智敏,绍兴之邵翼如诸君。以性情气谊相投合者,则为绍兴之沈柏严(家璠),吴县之邹亚云(铨),兰溪之胡心猷(时铎)诸君。常以民族革命之义相勉,而陈君君哲尤激昂,时时以鼓吹种族革命之刋物假阅焉。是年秋,校中聘沈士远先生来主国文课,张冷僧(宗祥)先生来教地理,两先生乐与学生接近,同学时时往其室谈话,沈先生常以复报、民报、及海外出版之新世纪报等,密示同学,故诸同学于国文课艺中,往往倡言光复汉物,驱逐胡虏,毫无顾忌,唯有时以□□字样代之而已。

吾校教育方针重自治自觉,管理不甚严而考试甚勤,自监督教职员以至于学生,皆重在情感之陶冶而不重形式,全校融化于一种和易之空气中,亦自然孚治,鲜有自暴自弃或嚣张乖戾越出常轨者。有校友会,以监督、教务长任正副会长,每级举会正一,书记会计庶务各一人,作种种课外活动及练习学生自治能力。余两次被举为本级之书记,会正则汪达人(德光)任之。又因史地博物均日籍教师教授,不用课本,而用表示讲解,故各级均由学生自编讲义,举二三人为编辑,缮印装订分配均同学任之,余尝被推编辑生理学讲义之后半部,故于消化系统等理解较详确。

是年春蒋百器(尊簋)自日本休学陆军归,成立新军二标,蒋为标统,二标之官兵皆征自民间,多识字受教育者,亦有塾师投笔应征,甚为当时所重视,二标成立之日,杭州各学校学生齐往梅东高桥举行盛大之欢祝会。

秋,参加浙路拒款会充学生代表,先后二月,奔走之日多,受课之时少,于学业损失甚大。浙路拒款运动者,以当时汪大燮任邮传部长主铁道国有,将以沪杭甬铁路借英款建筑,浙人群起反对,以力保主权为号召,自耆老绅士学界商界均有组职团体宜传请愿之举,省城各校均派代表参加,予被推为本校代表之一,时时开会,或集队请愿,其时校中正授几何第三、四卷,予完全未上课,自此以后,数学成绩大退步。

是年六月,六弟训悆生。

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一九〇八)十九岁

肄业高等学校预科。夏毕业入正科。

是年校中课程及教师无甚变动,唯余对于数学理化之兴趣日减,丁先生授几何三角,疾如奔驰之马,余既以去年参加学生运动,脱节甚多,益觉追赶不上,唯三角觉尚简易耳。郦先生授理化,讲解不清晰,实验亦不常做,同级中除特有自然科学倾向者十余人外,皆未获益也。故余此半年中,仍以涉猎文集书报等为多,于海上之神州日报国粹学报等尤喜阅之。

四月杭州各校举行联合运动会于梅东高桥运动场,到者三千人,金华胡丽卿(自南)君得长跑第一,夺得锦标,全校以为荣。余在会场任会场新闻编辑,以油印分送观众,图画教师包蝶仙先生指导之,是为余练习新闻事业之始。

夏,修毕预科学程,同级卒业者凡五十余人,余成绩列第五,毕业典礼之夕,学校治酒食飨同学,监督吴先生为两级同学每人尽一杯,其饮量真不可及。

下学期升入本科第一类肄业。按当时学制,高等学校为中学与大学问之中间学校,与日本学制相同,高等学校分三类:第一类志愿习文哲法政者入之,第二类志愿习理工者入之,第三类注重生物等志愿习医及博物等科者入之,余在中学时之志愿,本欲习农业,(当时极希望到日本入札榥农学校,即今东北帝大,以其在北海道农区,且校内课程亦完备。)屡与陈君哲诸君等相约必达此志愿。是年请于吾父,不许出国。校中教师同学,均以余于理科非所擅长,高校特设一、二两类,可入第一类肄业,此为余后来为学做事之分歧点,若在中学时代不以学生运动而抛荒数学及理化,则当时必入第二类也。

第一类第一学年之课程注重外国文及历史地理,而国文经学等,所占课时亦多,时任英文者为邵裴子先生(长光)。任法文及外国史地者为张镜人先生(文定),而国文经学则外舅逊斋先生任之,同级仅十五六人,课程简单集中,练习机会亦多,此半年中以同学皆沉着好学,获益不少,而友朋之乐,亦更视昔为胜,盖贞柯威博自慈湖中学来,轩臣自宁波中学来,志尚自奉化中学来,正科两类同学二十八九人吾郡占其六人,一时称盛焉。

在高校预科时,有满洲籍同学六七人,盖暗寓监视学生之性质者,汉籍生均不与交通,此六七人乃别室以居,(自修室每室可容十二人,但满生之室,无有愿与同住者。)自为风气,然亦有沉着苦学之士,有名迎福者,为学最勤,课业亦佳,及预科毕业后,仅二人升入正科,一名恩良入第一类,一名连煦入第二类,同学至此始有与通谈者,彼辈以势孤,亦乐与汉生交接,闻初入预科时其势焰张甚,同学杨春时君,即彼辈所排斥退学者也。

是年清光绪帝及慈禧后同时逝世,溥仪嗣帝位,明年改号宣统。

冬十一月,三弟勉甫殁于家。三弟少余两岁,而厚重笃实,自幼言动若成人,资性敏慧,尤有治事才,以遗传之性格言,酷类余父,故父母手足均笃爱之。性尤纯厚,自去年起,悯父之勤劬,即以辍学助父理家族事为请,余父常语人,谓恩儿(指余)阔疏好务外,异日继余志者,其为次儿乎?去年吾父游江西,弟请假理家事,井然有条理,族人某相助司会计,偶有情弊,弟辄发其覆,人不敢欺焉。本年突患冬温症,自校请假归家,乡间无良医,误于药,遽于十一月初五日殇,阖家痛悼。吾父初不令予知之,已知不可隐,始函告吾同学嘱为告余,然威博志尚等恐伤余心,亦不以告,同学有奉化江汉声者,有憨直名,某日在盥洗室睨予而笑。坚询之,谓君自有可笑者,君弟已夭逝,而尚欢乐如常乎?威博等乃举以语余,盖距弟之丧已二旬余矣。大哥寄余诗曰:“朔风生道路,吾弟近何如,为寄数行泪,相怜一尺书,意将依汝老,迹渐与人疏。无限穷居况,萧条逼岁除。”

年假归里,日与四姊五妹六妹等谈三弟往事,忍泪相对,戚戚无欢。

宣统元年己酉(一九〇九)二十岁

肄业浙江高等学校。

本年上半年教员多仍旧,余以志尚威博等怂恿,兼习德文,一月后觉同时兼习德法两国文字,必至一无所成,遂放弃德文,专以法文为第二外国语,然法文教师为张文定先生,其所采课本太陈旧,发音多英美音,故进步殊少。

自入正科后,甬籍教师人数增加,甬籍同学亦占同学总数五分之一,同学间渐渐学作甬语,成为一时风尚。其时甬籍教师,除外舅及仲车先生外,尚有胡沇东先生授数学,胡可庄先生授英文,赵志游先生授法文,而大哥及申之先生等均以谘议局议员留省,休沐日过从游宴,一时称盛。

此半年中读英文文学名著,觉最有兴趣,但对于英文作文练习,则用力甚少,不及贞柯等远矣。

下半年聘美国惠斯康辛大学教授洪培克先生 stanley k.hornbeck 为本级主科教员,授历史地理及论理学,陈佩忍先生授中国地理,沈尹默先生授掌故史。(掌故史之名义甚奇特,其内容盖文化史也。)

秋初饮食不慎,致患痢甚剧,先由秉琳患此病,同学传染者三四人,均不久即愈,独余为最剧,入广济医院治疗一星期未愈,院医医术浅薄,态度傲慢而疏忽,院中设备及卫生均恶劣,臭虫满床席间,诘之尚不自承,愤极出院,迁居上城四明颐养庐。秉琳亦未愈,来同寓,最后请大哥之友江山聂先生(亦谘议局议员)投中药数剂始愈,然已形销骨立矣。向学校请假归里养病,与朱清奇兄同舟归,以食蒸栗过多,归家又复发,又旬日而全愈,予之不谙卫生知识有如此者。在家养病匝月,索居读书,暇辄游田野间,生活闲适,病亦遂痊,侍予疾者五妹为最勤,而四姊调护饭食,尤尽心焉。

是年吾家改建新居,九月落成,吾父夏间患足疾甚剧,督匠庇材,终日无休,既成,问余等新居何如?余兄妹等各举种种应改进之点以告,吾父莞尔曰:是已费尽吾不少之心血矣,尔等尚求全耶?因举大舅父营新居过奢卒耗其资产,为余等儆焉。

九月二十四日宏农君来归,外舅留杭未回,由三叔舅代为主持婚礼。

十月中旬赴杭州销假入校,校课脱落殊多,补习几无从入手,每夜延长自修一小时,尚苦不及,第一日上历史课,洪培克先生问此新来之学生何故迟到?同学答以因结婚请假,先生谓年未二十,且尚在就学期,乃早婚耶?盖先生已卅四岁,犹独身也。

年假返里,昼夜补课,赖贞柯等假予课室笔录为参考,然对于论理学,终以自修之故,不能领悟澈透也。

宣统二年庚戌(一九一〇)二十一岁

肄业浙江高等学校。

春初赴杭入学,经上海,时大哥及洪佛矢胡飘瓦先生均在沪主天铎报,寄寓数日,闻见渐恢廓,对记者生活,颇歆羡之。

学校生活与上年无异,同学为学渐趋切实,本年由洪培克先生授十九世纪史及外交史世界地理等,法文亦由洪先生任之,以seingubo着近世文明史为教本,而英文课中选用麦考莱之历史名著,全部学程,均以史地为中心焉。余以兴趣所在,对国际时事尤所喜习,盖在慈湖中学时,习外国史地已有相当基础,皆蔡芝卿先生之教也。

为铁道国有问题,致杨哲子(度)一书,寄洪佛矢先生教正,佛矢先生为刋入天铎报,覆函称许,勖以课暇常作文字投寄,余倾向新闻事业之心益坚。

是夏浙江议选官费生十名赴欧美,同学中如孙士燮(理堂)施仁荣(少明)及志尚、养厚、贞柯、威博均往应试,余得外舅之许可,亦往报名,将中学时代之理化生物数学等,均搬出补习,试期既近,则与诸同乡迁往得升堂客寓,甫试国文英文数学三场,而余父书来,谓三弟已夭逝,家中弟妹众多而幼小,不愿余出国远行,遂止。会试场中发现某项谣言,(以主试者有杭州中学教师事前泄题于杭中学生)诸同学亦试未终场而罢。榜发,吾郡翁君文灏(咏霓)居首。

下半年课程加紧,有法制通义、经济学、及经济地理等课程,法文则赵志游先生授之,用文学名著二种为教本,同学颇苦其艰深,历史已授毕十九世纪史,改授宪法史,兼及政治学与比较宪法等,皆洪培克先生研究有得之学科也,尽心教导,每日需阅参考书五六十页,课暇几无余时。然休沐之日,仍相约游览湖山,盖吾校同学受地理环境之影响甚深,其学风可以平易二字包括之,学习与游息不偏废也。

仲秋某日,与张褧伯君及志尚、秉琳、威博等数人游西湖,张君任教于陆军小学,与吾校为邻、兼授吾校德文课,其时已截发去辫而不穿西装,予等均慕之。张君谓胡运将终,君等奈何犹留此可耻之纪念物于脑后,遂由志尚倡议,返校时即唤理发匠剪去之。甬籍同学六七人及何君酉生均与焉,然恐家人切责,皆匿不以告,且嘱理发匠制假辫以备用焉。

是年二月七弟生。

四姊自丧母以后戚戚无欢,某日以赴厨下治膳,天雨失足倾跌,遂患足疾,一足微跛。

宣统三年辛亥(一九一一)二十二岁

肄业浙江高等学校,夏卒业。秋冬留沪任天铎报撰述。

春赴杭过沪,寓天铎报社旬日,以戴君季陶结婚向报馆请假,嘱余代其事,每日撰短评二则,间亦代撰论说,馆中同人皆与余善,马志千徐筱泉林联青暇时常偕余出游,筱泉以余短评中喜用水浒传等小说中语,称余为小说迷。

此半年中校课更紧,洪培克老师尽心教授加重速度,予等几如逐车后而驰,师某日语余等曰:尔等之程度,殆可入美国大学二年级而无愧,然余望汝等不以此为止境,终须以所学为尔祖国效用,须知中国方在开始一前此未有之改革期也。外舅于课暇亦常招余往谈,询以为学心得,并指示学问门径,外舅不望余为文士,而以顾亭林等期余等,其授宋元学案,亦往往以学问须为世用相勖焉。

夏举行卒业试验,身体受气候影飨颇不支,大哥甚忧之,贻书吾父,谓二弟此次考试,不作第二人想,校中教师亦谓其课业优异,足为吾家门楣光?然体弱如此,恐试毕将大病耳!结果以请假扣分列第四名。毕业之日,一二三名均有学校特颁之奖品,唱名至余,独空无所有,同学成为余不平,谓就本届试验成绩言,至少亦应有名誉奖状也。监督孙先生教务长邵先生招余往,慰勉甚至,谓教师及学校均以远大期尔,勿介介于等第名次而自馁。邵先生且谓余亦不利于考试者,然学问贵有真实之造诣,尔天资不居人下,而沈潜不足,宜随时自策,无负诸师之望。邵师平日遇余最严,在同级中对余最不假以辞色者,至是乃知其望余之切,终身感之不能忘。

毕业典礼后,即离杭返家,小住旬日,应天铎报之聘,任撰述记者。

天铎报开办时,汤蛰仙先生为董事长,大哥任社长。汤先生长厚疏脱,不甚问社中事,而其左右干部,有所谓旅沪学会派者,阴思攫报社为己有,齮龁甚至,大哥拮据支持,甚以为苦,至本年乃以经济枯竭,社中亏欠甚多,让渡于粤人陈芷兰。芷兰者,汉冶萍公司沪经理,其背景为一部份粤人,与盛宣怀家或亦有相当关系。大哥既卸职,社中更聘粤人李怀霜君为总编辑,然社事虽已让渡,而前后局交接未完,故飘瓦先生等建议使余入社为编辑,藉便前后局之接洽,余知为临时职务,然颇乐于尝试,遂请命于父,允就其聘焉。

秋初到沪就职天铎报,约定每日撰短评二则,每十日撰社论三篇,月薪四十元,以在馆不能住宿,赁居于南京路第一行台旅社,社主人俞鸿奎君,与天铎前局同人有交谊,对予颇优待,以前楼临街一室居余,仅月取十二元为住宿兼膳费,有时且招往其账房共饭,可谓廉极矣。天铎之旧同事沈筱汀君与余同室而居者约一月,沈君去后,予独居之。少年初涉社会,对一切都感觉新异而有趣味,交游渐多,来者不拒,居常备白玫瑰酒一瓶,每日购酱牛肉小银币二角,以待宾客,虽收入甚微,且常常欠发,亦不感如何拮据也。每日午后到报馆收集材料,夜九时入馆撰文,十二时归,过望平街口之陈一鹗纸店前,必市果物少许,携至寓所食之,甚怡然自得。

在天铎撰文字,署名布雷,一月后渐有知者,八指头陀赠诗有“迷津唤不醒,请作布雷鸣”句。然布雷二字,实太浅露而不雅,友人中常有询命名之意义者,其实余以此二字之别署,乃在高等学校为学生时同学汪德光君为代拟者,盖余此时面颊圆满,同学戏以面包孩儿呼余,(忆为邵振青所创始,)由面包而bread,再由译音而改为布雷,汪君盖谓余好撰文字投报馆,以布鼓自拟,亦甚有趣味云尔。然后来竟以此名,而训恩之原名,及君木先生字余以彦及,转鲜有人知之者。

居上海三月,以新闻事业常往请益者为宋教仁先生(钝初),(其时主民立报,与于右任(骚心)吕天民(辟)等同事。)宋先生亦善视余,记第一日往访于民立报编辑部,宋询予学历毕,问何以来报界作事?余答以为求学问长见闻而来,自信较入大学为有益也。宋顾隔座之吕曰:君闻之否,此君乃以报馆为学校,不亦海上奇闻乎?自是过从甚密。宋擅长史地,尤善于论列国际大势,其时沪报以国际时事为论题者仅有民立报,而予亦不自量度,每值国际政治有变动时,必争先为文论列之,次日民立亦必有一文,相互印证以为乐。又神州日报有胡寄尘君,年与余相若,好为词章笔记,暇辄相过从焉。报馆以外,则与南社诸子如柳亚子高剑父陈道遗诸君游,又常往洪君苓西处,苓西弟视余,多所规益焉。

八月十九日武昌义师发动,天铎报在编辑方针上为倾向革命者,然怀霜殊谨慎,不敢称义军,而各报多称逆军,天铎又义不可附和,乃用革军字样,而以论说属予,予遂连日有撰长文之机会,作谈鄂十篇,按日刋布之。

沪浙相继独立后,宁波亦建军府,虑乡间不靖,且四姊七妹等均有病,八弟甫堕地,在襁褓中,恐父亲一人不易处理,遂乞假归,移家人于鄞,借翁厚甫先生家暂住。

庶母在产月中,不欲远行,吾父亦愿居乡以镇定人心,故仅伯母全家及余家兄弟姊采往,七弟方二岁太幼,亦未同行,余伴送至鄞,安置妥贴后仍走沪,大哥留余佐军府文书,余以纷纷投效者甚多,心不喜若辈,遂谢绝之,搭轮到沪,凌晨至报馆,排字工人三五辈迎于门次,谓陈先生迟迟不来,甚令人盼绝,吾报今发行及四千份,如再努力。必驾神州、民立而上之,时报新闻报不足道也。其时民气旺盛,人人望民军胜利,民国成功,即商贾工人,有同感焉。

参加张园之民众大会,识何海鸣、江亢虎诸人,邵元冲亦偕湘友数人来沪,久始知为同学邵骥也。十月中旬,季陶来余寓,坚劝赴东北佐蓝秀豪(天蔚)戎幕,余以父命不许,且心不愿离天铎报而他适,坚谢其意,季陶谓余无大志。

孙大总统既膺选,撰发对外宣言,初稿用英文,交王亮畴先生携沪发表,为天铎总经理陈芷兰所知,要之来报馆,谓吾社有陈君,可任译事。亮畴初不信,命试译一段,以为不失原意,遂全译之,亮畴为校正文字,即交天铎报首先发表,翌日民立报始知之,徐君天复(血儿)谓于右任先生曰:此文乃为天铎报抢去先登,可惜可惜!

余在天铎任事五月,酬薄事多,祇为兴趣关系,毫不计较,而年少锋芒显露,不自敛抑,渐为怀霜所忌。怀霜是时功名心热,奔走于黄克强处甚勤,必深晚一时后始到社,酒食征逐,所志日荒,余亦不喜其所为。一日突邀余至其室,言社中经济困难,君之月薪,只能发三十元,其余十元,将填给股票,余允之。又数日乃遣人示意,谓论说一栏宜以庄乘黄君为主撰,陈君但撰短评可已。余知不可留,即日收拾行装,辞职归里,半年中之报馆生活,暂告结束。

方余将归沪时,戴季陶周少衡(浩)方创办民权报,姚雨平叶楚伧创太平洋报,邓孟硕(家彦)邵元冲、宁太一创民国新闻,均有约余相助之意,而陈陶遗君与其友人雷季兴君方接盘申报,亦约予入馆任撰译。予自思民国成立,此后报纸,宜鼓吹建设,非可长以摧陷廓清之偏锋论调炫众而导乱,故仅允陶遗为担任西报翻译、仍请命于父决定之。会乡人中有以海上纷华之场,非少年所宜独居,劝外舅及余父勿再令予任报馆事者,余父信予勿涉于邪,而外舅不欲予以记者为职业,适吟苇先生等有设立效实中学之议,遂决就效实之聘,除夕作函致陶遗,旋得覆请任义务译述记者,按期寄稿于申报,申报则以外国报纸杂志五六种赠余,作为酬报云。

是年八月八弟生。

清廷既覆,孙大总统一月一日就职,改用阳历,定明年为民国元年。

民国元年壬子(一九一二)二十三岁

任教于郡城效实中学。兼为申报任特约译述员半年。

效实中学者,盖吾郡教育界鉴于六邑小学毕业生日多,公立之第四中学办理不甚完善,而郡城其他私立中学,皆外国教会所主办,意在传教,学科均不充实,故认为有自办一完美的中学之必要。此议刱于钱吟苇、赵林士、芝室、李霞城、陈谦夫、蔡琴孙诸君,而大哥亦力赞之。会鼎革后北都俶扰,北京大学陷于停顿状态,陈季屏、何旋卿两师及叶叔眉、何吟苢两君君闲居无俚,逐约集同人为效实学会,假育德小学为校舍,而李云书先生慨然移赠益知中学之全部校具及仪器,由学会聘季屏先生为校长,招收学生三班,以正月二十日开学,余及威博亦受聘任教科,余任英文一班及外国史,威博任算学及理化一班,每周均授课十八小时,年薪各四百金。

初任教职,觉亦颇有兴味,以所任课程简易,不需多所预备,每日尽有余时自修。予是时之主要兴趣,仍在新闻事业,故阅览英法文书报最勤,每三日必译稿一篇,寄登申报,署名曰彦,至暑假后始停寄。

三月同盟会甬支部成立,加入为会员。开成立大会之日,与徐家光、林斗南诸君为选举事激辩甚久,张申之先生为主席,调解之不可得,事后赵林士先生谓余辩论术可造,然郡中父老,皆以为倔强太过焉。余斯时年少气盛,自视若不可一世,尤喜演说,每逢会集,辄自登坛,好评骘人,尤力诋彼时学法政者之志趣卑下,至谓法政学校不关门,民国必无治日,(盖是时浙江一省公私立法政学校凡七所,辩护士之市招,多于酒家,政府无管理取缔之法令,故有激而言此。)以此甚招当时父老之忌,君木师闻之,招往诲戒,谓少年时炫露才华,祇自形其浅薄,且尔自视身体精神视萍壶公(即范贤方,当时法政界所奉之领袖也)何如?彼一食能尽一豚肩斗酒,尔能之乎?尔岂亦将步彼等后尘,为政治活动乎?以尔之身体,如奔走政治,不数载必劳瘁以夭其年,速自韬戢,努力学问,庶免谤毁。余深感师意,遂力自检饬,自兹勿复在广座中轻易发言。

是年四姊归冯君木先生为继室,作伐者大哥也。

获交丽水章叔言(訚),叔言为君木先生得意弟子,居慈溪最久,性介直孤冷,好词章,以家庭多隐痛,喜作苦语,然性情笃厚,待人出于至诚,朋辈中别具一格者也。

自余任教于郡城,离家较近,每月归省一次,颇有家庭团聚之乐。是年六妹等就学于宁波女校,其学费则予以修脯所入支给之,顾吾父不欲予代为负担,仍一一记于册焉。

民国二年癸丑(一九一三)二十四岁

继续任教于效实中学校。

是年加任世界地理及法制经济课,学生程度渐高,预备教材亦不敢不精审,与从前所学者相印证,觉教学相长之语有至理也。

正月四姊近于家。四姊自归冯氏,抱病之日为多,春初念家特甚,自城中归宁,竟不起。姊敏感多愁,体本孱弱,丧母后益终年戚戚,顾惠爱弟妹特甚,又讳言疾,常强起助庶母理家事,卒坐此耗损,盛年遽殒,可痛已!

外舅在师范学校任国文教科,春仲患病,命予代课,每日自效实出门,循西城,登城堞而往,课毕复循故道归,有时携书相随,遇夕阳好时,辄坐城堞上读之,自谓有清趣也。至夏初,外舅病愈始已。

是年始学说文,读段氏说文解字及王菉友说文句读,又常从君木师讲论文字,然以心浮气粗,作辍无恒,故所得殊鲜。

高校同学之任教于甬上者,有志尚、秉琳、曾佑(在中学工业学校)、贞柯、轩臣(在师范学校)、威博等,每值课暇,常相过从,以教授心得相质证,甚以为乐。

是年夏为效实甲班生六七人补习心理论理英法文等各学科,志尚亦来校担任补习物理,吟苇先生及大哥等均来同寓,课暇谈宴无虚日,凡一月余而罢。盖是年北大招考,效实诸生提早毕业,往应入学考试,故为指导预备也。试验结果,汪焕章、冯中钩及大侄孟扶均录取,吾郡之学界,始渐渐知效实中学之程度。

民国三年甲寅(一九一四)二十五岁

继续任教于效实中学校。

春,五殊于归翁氏。

是年王志尚、董公劦二君均应聘来效实任教职,志尚仍兼中工之物理化学教职,威博亦间往中工作课外讲演,贞柯亦改就中工之聘,两校同人常相过从,林吾黎叔谓两校学风相近,宜交换任教,故予亦间往中工代国文课焉。本年范均之先生长四中,延余担任法制经济,每周授课四小时,时德之表哥在四中任数学教课,有时或在彼处留宿。

夏初忽自念长此任教,学无一长,终非久计,拟入北大哲学系,商之大哥,彼亦同意,唯吾父未赞成,遂止。

闺五月,长儿积泉生,产于保黎靥院,余翌日自甬往视之。

六月十九日,先考弃养,享年四十有九。

先考近年精神衰,常自忧不寿。去年除夕,召余兄弟及诸妹告之曰:“日者谓余年四十,汝母将辞世,又谓余四十八岁甚不吉,过此则寿至六十余,汝母逝世为三十九,其言竟验,故余近年常恐一旦弃汝等而去,今已除夕,当无他患,故为汝等言之也。”余兄弟闻言,方自欣幸,不意今年乃遘此奇变。吾父之病,自六月五日起,仅略有寒热而已,顾是年天气酷热,勿宜于调摄,乡间又无良医,至初十以后,始延保黎医院吴莲艇医士逐日诊治,断为伤寒。至十七日以后,乃日益加剧,是夜余朦胧中梦有人以草索缚余身,大呼而醒,自兹惴惴,不敢复睡。及十九日夜九时许,气促痰塞,余趋呼榻前,父握余手,瞠目直视,发音馍糊不可解,盖舌已僵木矣!观其睫中,泪迹荧然,大痛几哭出声。父握余手,屈余之拇指及食指者再。余再三揣度,不解父意,最后高声语父,谓家事及宗族事耶?儿必辍一切事业,锐意承之,勿贻吾父忧也。父微颔其首而殁。呜呼!自兹余乃为无父无母之人。追纪及此,几勿复能下笔也。

吾父既逝,余家弟妹众多,四弟十四岁,五弟十岁。六弟八岁,七弟五岁,八弟四岁,六妹二十岁,七妹十八岁,八妹十六岁均未嫁,九妹生于是年五月才弥月耳,且宗族事,乡党之公益事,均无人继理,念余父临终遗意,余遂摆脱一切,决心家居,函四中及效实辞去教职。

七月下旬,为父设奠,殡于良八房之高原,宾客来会葬者,念吾父之慈惠好义,悯余之寡昧孱弱而当繁重之家事,咸为雪涕。外舅亦来临奠,时庶母必欲以家政内务归余妇宏农君,宏农君胆怯勿敢承受,赖外舅以大义相责,始流涕受命焉。

余幼时习为疏脱,既长就傅,留学于外,居家之日少,益不复亲庶务,吾父以余不习家事,即假归,亦任令独处书室,勿令佐杂务,故簿籍会计,米盐出纳,僮仆管理等事,与余若格格不相入,亦以吾父气体康强。必享遐寿,可长承庇荫,故不复措意及之。今突遭此变,几如千钧之任,突然加于肩上,忧思无计,累月失眠,虑以勿克继承,贻吾父羞。某日突问大姊:“余得勿如族兄训礼乎?”训礼者,以愚騃勿肖其父,为族党所鄙弃者也。大姊闻而转述于伯母,家人皆以余忧戚过度,为余深忧之。余又尝贻书告余友,谓今而后乃知书生之无用,余向日在校之所习,到乡村理家族事,一无所用之,而乡人所视为克家之条件,在余乃无一而备,非如小学生从头学起不可,兄等须知弟在乡,即厮养丐卒,亦有轻视弟之权利,以彼等所知多于弟也。以此一念,时萦脑际、忧伤抑郁,不复能释,而宏农君骤承家事之重,其柔弱勿胜任亦与余相类,长日叹吁;无可慰藉,此为余后来神经衰弱致疾之主因。

余之所以如此重视家族事者,盖吾父于我等幼时,常为述祖父之遗训。祖父好义行,能任事,晚岁居家,创义田,饬族规,扩义塾,辟水利,皆斥产为之,而躬自经纪其事,临终勖余父,以继承先志管理族事为先,功名非所望,但入学明义理可已。余父半生硁硁,守之勿衰,平诗屡为余辈述此言,且谓汝大哥作事于外,所沾被较广,勿能夺其志,环顾无可继余任此者,每言此辄叹喟不怡,以三弟夭逝,为余家之大不幸,故易篑之顷,屈余两指示意者,必为弟妹教养与宗族事无疑也,余自此遂决定居家十年,勿复有求学进取之意。

以两个月之时间,习珠算及权量法,整理各种册籍,汇记分类而保管之,延傅企棠伯来余家助收租事。企棠为余乳母之后夫,家中人皆以奶伯呼之,会计则依孝族叔主之,然依孝叔有稚气,非教督覆核之不可。

此半年中最为余痛苦忧患之时期,笔墨书籍,几一概屏绝,无暇及此,亦无心及此也。

民国四年乙卯(一九一五)二十六岁

家居。

春间事务稍闲,甬上诸友人以余枯守家园,将成心疾,屡屡招往效实小住。然余观同学数人,皆能安心任课,群居讲学,日有进益,返顾自身,傫然在疚,学业成就,自分无望,徒增枨触而已。

余父新丧时,庶母哀戚过度,且不知余与余妇宏农君之性情,常以孤雏无托为虑,半年后渐相习,对余夫妇亦开诚相对,余劝其勿与邻里作深谈,有所苦当直接告余,庶母竟从余言,每晚餐后,必携六弟至余室,命余督之温习,且谈家务,盖庶母性固忠厚,故邻里之言,亦无得而入焉。

余所经管之账目,有吾三家共有之惇睦堂、慎思轩,与族产之大宗祠、义田会、义学会,有本村共有之节爱堂(施棺施药)、水利会,及维安会(去年新创为冬防用),皆以田产为大宗,暇辄巡行畎亩间,以先父所绘之图,按丘对视,冀一一识其所在,然记忆迟钝,随记随忘,能忆识之者,不及十之二也。

是年十月,皋儿生。

民国五年丙辰(一九一六)二十七岁

家居。在效实中学任课,每周五小时(英文及法制),星期五去甬,星期六归。

学为骈文,取洪稚存、胡天游、曾宾谷诸家文集读之,其时外舅教授京师,常来书询余课业,既知习骈文,心勿喜焉,驰书戒之曰:骈文不易学,其弊将窒丧性灵,习为矫作,愿尔以远大自期,勿沾沾于文词也。然余实心喜骈文整饬有含蓄,虽不能学,辄喜时时翻阅之。

是年春为公家置田产,受诒于人,忿甚欲涉讼,卒调停了事,吃亏数百金。

是年夏,何旋卿先生辞效实校长,学会同人举余承其乏,余辞不获,又不能离家,乃任其名义,而以副校长属健之表兄,负实际责任。

冬,决定为父营葬事,卜地于王家桥北之山麓,取其高旷坚实,且与吾仲父振家公之域相近也。吾父生前,最关心于戚族友人之丧葬:一归叶源深表伯之柩于安徽,二归魏品怀表伯之柩于江西,均只身长途任之不以为苦,居乡常劝人速葬,且力为经纪而助成之,不迷信堪舆之说,谓此何能福人,然他人既信之,则亦当令地师卜其有无妨碍于他人之墓宅,所谓推己及人,乡用乡法,不能以他人所信者,强指为乌有也。至是余以父丧将三年,乃商于陆氏姊丈,决计以明年为余父营窀穸。

学期既终,辞效实校长,诸友仍劝留任半年。

冬十二月,皓儿生。

民国六年丁巳(一九一七)二十八岁

家居。仍在效实兼课,每周三小时。

春仲”先父墓工开工,离家甚近,每日往视一次,四月落成,请外舅撰墓表,钱太希君书碑,碑两旁镌二语曰“甲子夕树贞石万千,春郁佳城。”王仲邕先生所撰,以进穴竖碑之日,适为甲子日也。既成,奉先考妣之柩安葬,思圻兄亦来送葬,谓石工殊不诚实,未照原定计划做到,碍于介绍者,不便处罚,自咎办事无能而已。

入夏后为七妹料理嫁奁,每至甬一次,必购若干事以归,盖父母均逝,不得不由余自理之,邻媪均谓书生乃亦解此等事,而大哥则以为躬亲琐细,甚无谓也。

九月七妹于归董氏,时适杭绍间有战事,一夕数惊,赖圻兄及望弟同为照料,小舅母亦来余家相助料理。

余自是年起,又稍稍购读新出之杂志书报,恐家居荒陋日甚,将与时代隔绝,且藉以稍解岑寂无聊之情绪。

是年,三姊逝世。三姊体素丰硕,七八岁时患颈疮后,渐多病,自嫁陆氏,以姑氏精强干练,持家劳苦,常未明而起,三姊素不耐操作,勉从姑氏后,且生育儿女四五人,体遂日衰,吾父逝世之年,三姊适归宁在家,曾大病,旋即愈,至本年患胸疾,乃竟不起,思圻姊丈甚伤之,余偕宏农君携泉儿临其大殓。三姊宽厚和缓,状貌性情,在余兄弟姊妹中最类余父,不图亦短命如斯也。

民国七年戊午(一九一八)二十九岁

家居。

六妹已长未字人,留心物色,迄无当意者。今春以乌崖琴、沈润夫二君之介,与定海马涯民(瀛)君缔婚。当议婚时,余亲往镇海,访乌崖琴君于镇海高等小学校,信宿而归,庶母问定海在何处,如太远,宁徐徐云尔,余兄弟均以马君学行有声于时,且家事简单,遂缔婚焉。

是年二月,长女细见生。连育三男,乃得一女,且酷肖其母,极爱怜之。

二月外舅六十生辰,献寿序一篇,携妻儿往祝,留五日而归。(此当移至民国六年)

十一月,庶妣逝世。庶妣自归先父后,身体本不甚健康,自前年起,乃发觉有肺病,乡间无名医,庶妣又迷信神巫,服药不久即弃去,九月后,疾大剧,至十一月二十六日逝世,遗三弟一妹,又是余等之责任。忆先父弃养时,自谓再越十年,俟六弟成人,即可交卸家事,今不可期矣,与宏农君言及此,辄自慨命运之屯赛也。

冬遣六妹于归马氏,成婚于沪,伯母及诸妹均伴送至沪,余亦留旬余始归。

民国八年己未(一九一九)三十岁

家居。

君木师屡劝学诗,有“昔人以曾子固不能诗为憾事,子固何尝不能诗,吾子性情极宜于此事,望勿自馁以副师友之期望”等语,感师相勉之意,今年春间搜罗诗饱集若干种,排日诵习之。然偶学为诗,辄粗率不能入目,吟苇先生语余:“此事宜未冠时为之,则放手大胆,久亦有成。今尔眼高手疏,都是年龄智力关系,即强学亦难有成,不如辍之。”吟苇先生研究学习心理,其言确中予病,予遂放弃作诗之尝试。

三月以锡卿宗老(义宁咸和典副经理)之约,结伴游赣,家中事托本源世伯照料。去时由九江乘舆,经瑞昌武宁而至修水(舆行约六日程),住公和典中,约二旬而归。归途由水道至涂家埠,登岸换乘南浔路火车到九江,凡四日程。余本拟乘此到南昌访熊氏诸世丈,而锡卿宗老思归急,遂同归。过沪因无船留滞四日,盖适值五四运动,沪工商界亦罢业以响应之,故海轮均停航也。

余此次访问赣典之动机,因锡卿宗老决计辞职归里,吾家将无人在彼照料,故从锡卿宗老之劝,亲往一视。经视察结果,觉熊氏股东散漫不问事,典中内容渐见空虚,昔年公积,多半耗于钱店之贷款,不易收回。在修水时,约熊氏派人来商,亦无人来,如此情形,知非可久,归商于大哥,大哥谓鞭长莫及,且我三家股权仅占二十分之三,(计二十股每股资本制钱三千贯,余家孟仲季三家均得一股)亦不能独为主张,唯有将存款逐渐提回,以观其后而已。后卒如大兄之言,存款如数汇归,迄收束时,每股收回股本国币三千六百金,亦云幸矣。余家不远数千里在赣西僻县合资经营典业,后人当不知其详,盖余祖父克介公为茶商,每年到江西之义宁州(后改名修水县)办茶,余伯父仲父,均佐祖父经营茶业,仲父逾冠即逝,伯父亦先祖父而殁,祖父年六十,决意归里不复出,而赣人士与祖父感情极好,临别遮留,必欲祖父留一纪念于其地,乃与南昌熊氏合设公利典于义宁州,祖父之意,谓典当所以便民,非寻常商业比也。其后逐渐发展,有同利分典、永利钱庄,并在山口镇以本典名义与人合设咸和典、鼎和钱庄。初时魏品怀表伯主之,其后吴晓卿、章子琨随相继为经理,余往访乃在子琨住经理时代。

九月二十二日,宏农君以产后症殁,距季女怜克之生,才二十余日耳。

宏农君本年妊季女怜儿,以生育太频,气血亏竭,身体殊感疲乏,面色浮肿而黄,且常惴惴,恐产时不安全。夏初某日,忽垂泪相告,谓“夜得恶梦,梦三姊入棺,与多人哭送,忽发现旁有一新棺,署一杨字,此不祥之兆,余将不复为君永久之伴侣矣。”余以梦境无征,百端譬慰之,终不释然,且隐备后事,余不知也。九月产怜女后,略有血晕,亦仅数十分钟即醒,然六七日后,发热渐高,且右手右足,均感麻痹,知觉神经,亦略有伤损,舌微僵,发语较艰涩,往往所发之音,非其所指之本字,如谓“镜子”为“刀”,以其光泽相似也;谓“尺”为“秤”,以其用途相似也。然此类舛讹,亦不多,且间亦自觉而笑,唯精神极疲顿,延西医丁君茂水诊视不见痊,外伯舅来诊四次亦无效,后甬上友人介一徐姓医来,言能愈风疾,投药数剂,仅服二剂,以外伯舅言中止。迄九月二十二日,气喘甚,招余往榻前,频摇其首,示不可救,执余手言“难过”二字而气绝。其时外姑亦在余家视疾,闻爱女竟逝,遽昏晕,余之激刺,更不忍追记矣。宏农君逝后之一星期内,昏昏茫茫,家人皆恐余成不治之心疾。

十月殡宏农君于良八房吝母殡宫之旧址,撰长文以奠之,旋托怜女于外家,以宗族公益事交锡卿宗老代管,决明年弃家远适,以减悲忧。

民国九年庚申(一九二〇)三十一岁

以家事请小舅母居我家,托为照料,泉、皋、皓三儿寄养于宁波儿童公育社,余乃离家赴甬,再就效实中学之聘,担任教科。

儿童公育社为余与黎叔诸君所发起,设所址于鄞县江东,与育德小学毗邻,便于照料也。社中聘王旦文女士主持养育,收幼儿自襁褓至十余龄者十四五人保育之,亦有识字、运动、读书等课目,每-见量全年纳费六十元,开办及两年,后以来者不多停办。

是年上半年,余兼任四明日报社撰述,每日上午在效实授课,下午则至报馆写短评一二则,随感录六七百字,日日如此,君木师最喜阅余之随感录,谓笔墨与思想均非海内报纸所多见,实溢情之誉也。余此半年中,唯一宗旨,为使脑筋不得闲,故逐日工作,不以为苦,唯偶一返里,见细儿襁褓中麻衣如雪,又不免悲感无端矣。

本年二月,四弟妇来归。

六月应商务书馆之聘,赴沪任韦纸大字典编译之职,冯君蕃五所介绍也。既至沪,与蕃五同寓于宝山路小顺泰里,每日入所工作七小时,张叔良君为主任,吴致觉(康)及曹文奎。于贯一、厉志云诸君均同事,工作余事,喜阅哲学及时事之书籍以自遣,亦常与人通信论学,盖此时之生活,渐由静极而思动矣。

汤节之君发起商报于上海,以资金久不集,未出版,大哥及应季审君闻而为言于上海证券交易所赵林士先生等,出资助成之,设筹备所于宁波路,约余为编辑主任,自十月起开始筹备,以阳历一月一日正式出版,此为余正式任报馆工作第二期之开始,初出版时之编辑部同人,有潘公展、潘更生、邝逸虎、陈铁生诸人,大哥任总稽核。

民国十年辛酉(一九二一)三十二岁

在商报任事数月后,觉邝、陈诸人思想太陈旧,对编辑方针不了解,颇苦之。

三月,八妹于归冯氏。嫁事皆舅母代为主持之。

七月以老友洪承祁君之邀,辞商务职,入中易信托公司,任筹备处文书主任,何旋卿师及德之表哥任科长,十月正式开幕,承祁为经理,盛同孙、俞佐庭任副经理,公司业务分信托及银行两部,然实际乃以证券买卖为主业。余心勿喜就商业,碍于亲友情面担任其事,颇感心理与生活之矛盾。不数月,以上海证券交易所之牵累,公司内部渐不能支,而承祁仍强自支厉焉。

六月,六妹在沪寓逝世。六妹身体本亦虚弱,嫁后操作劳,渐不支,六月间以湿热症遽夭其年,予闻讯临视,已不能言矣,助涯兄为料理其丧。

十一月,太原君来归。

与太原君议婚,系何旋卿师为介绍,初夏订婚,会太原君有失恃之痛,不得不将婚期延展,余竟不获一见王氏之外姑,引为憾事。王氏外舅讳树模字侯东,外姑张氏,太原君其季女也,予订婚时外舅已九十一岁矣。

婚礼为两家便利,在宁波举行,假江北岸宁波旅社行礼,张让三先生证婚,翌日归家谒祭祖庙,午后返甬,第三日乃同轮赴沪,迁入卡德路广安里之新居,与董廉三君同住。廉三夫人王女士,为太原君之同学,时时对余家事加以指导,而廉三亦与予友善,两家同寓,甚不寂寞。年假后诸儿以公育社结束,均来沪依母以居,唯细儿仍留官桥,怜儿仍留杨氏外家,予至是既破之家,得以复完,又开始一挈家寓沪之新生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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