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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逃离非洲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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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准时降落在里斯本机场。

李正勋从头等舱的座位上站起来,第一个冲出舱外。想到有人正在焦急万分地等他,他恨不得快一点到达会面的场所。入境审查在中转站巴黎就完成了,正勋径直就去了行李提取处。

液体新药无法带入客舱,他只好托运。

等了好久,终于,行李传送带上出现了背包,正勋检查了包里的东西。事先转移到塑料小箱子中的新药没有一枚被弄坏,依然完整无缺。

然后是最后一关海关检查。匆匆离开日本时,正勋只带了一个包裹。正担心自己行李太少会不会被怀疑时,他看到排在免税窗口的乘客都未经检查就放行了,于是松了口气。

正勋急匆匆地走出到达大厅。周遭都是异国的景色。里斯本机场规模很小,不像国际机场,但外壁都张贴着玻璃,天花板又特别高,所以显得并不拥挤。

环视左右,正勋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人,她正双手高举着写有“贾斯汀·耶格”名字的一张大纸。正勋立即跑向那名金发的美国女人。

“你是李先生?”莉迪亚·耶格问。

虽然只有三十来岁,莉迪亚看起来却异常苍老。这位母亲一定为了独子吃了好多年的苦吧,正勋想。“是的,你是耶格女士吧?”

“真高兴见到你。”莉迪亚强行挤出的微笑令人心痛。此刻,她的孩子正挣扎在死亡线上。

必须争分夺秒。正勋取出塑料制的小箱子,简短地说明道:“这里面装着新药。一天给贾斯汀吃一次,其他的请放入冰箱储存。这里有半年所需的药,我会尽快将追加的部分送过来。”

“谢谢。”莉迪亚用颤抖的声音说,“费用是多少?”

“不必付给我,这是我送给你儿子的‘礼物’。”

莉迪亚用手指擦掉滚出眼眶的泪水。

“那就快回到贾斯汀身边去吧。”

莉迪亚点点头,朝出租车站台跑去。但没跑两步就停下来,转过头,抽出宝贵的时间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家人。”

正勋这辈子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迈向了正确的方向。药学是值得他奉献终生的事业。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得到了回报,想到这里,正勋就振奋不已。

“这药是我跟朋友一起研制出来的,你要感谢他。”正勋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叫古贺研人。”

研人睡了很久,醒来时身上一股霉味。看到时钟指向六点,他都不知道是早上六点还是晚上六点。研人裹在睡袋里查了下日期,才知道自己竟然连续睡了十六个小时。

昨晚,躲进大学医院装清洁用具的柜子里不久,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帕皮,但传入耳朵的不是先前低沉的合成声,而是正常的女声。

“是研人吗?”对方问,研人立刻就听出是坂井友理。但研人担心附近有警察,所以不敢答话。坂井友理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没必要再躲下去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研人将信将疑,但蜷缩在小柜子里的身体开始强烈抗议。他觉得自己无法再保持这样的姿势了,于是爬出了柜子。

医院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没有医生和护士,也看不到警察。研人匆匆跑下楼梯,在六楼停下来,将门推开一条缝。从走廊尽头窥视重症监护室,他看到小林舞花的主治医生和吉原跑进了监护室。留在走廊里的孩子父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监护室内。不一会儿,舞花父亲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容。研人意识到,吉原肯定给小林舞花服用了“gift”。

研人笑了。舞花终于得救了。太好了。

研人轻轻关上门,下到一楼,从便门走出医院。他饿得差点儿跌倒,于是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在路边吃了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到哪儿去。是去大学附近自己的出租屋,还是去町田的实验室?

不知为何,研人想回到父亲留给他的实验室。他觉得那里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研人钻进出租车,返回东京都另一头的破旧公寓楼。

房间的入口处还残留着警察的呕吐物和试剂的强烈恶臭。研人屏住呼吸打开门,进入房间。实验室还是同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被警察搜查过的痕迹,没有东西被翻出来。他感觉危机这次真的过去了。

研人望着恢复健康的小白鼠,沉浸在幸福之中,给参照组的九只老鼠也喂了“gift”。他刚钻进睡袋,就立刻感到强烈的睡意,深深地沉入了梦乡。

也许是因为补充了睡眠的缘故,研人感觉自己精神焕发。他从睡袋里爬出来,在厨房洗了把脸,正想着必须去桑拿店好好泡个澡,无意中看了眼手机。语音信箱收到了两条留言。播放第一条留言,手机里立刻传出了正勋开朗的声音。

“研人吗?我是正勋,在里斯本。任务完成了。我刚把‘gift’交给莉迪亚女士。”

研人笑盈盈地听着搭档的话。

“我马上就回日本,到了之后再联系。”

新药开发的第一功臣,即将完成四十小时环游地球的壮举。研人不得不再次感佩正勋充沛的精力。

语音信箱中的第二条留言是坂井友理的。她说自己发来了重要的信息,让研人打开那台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密码并不复杂,只需要连续敲两个“1”就可以了。

研人一面祈祷不是什么坏消息,一面打开了电脑。在蓝屏上输入两个“1”,电脑就进入系统了,很快屏幕上就自动显现出邮件软件的界面。

研人滑动鼠标,点开收件箱,不由得轻声叫了一下。收件箱里有一封名为“研人,我是爸爸”的信,发信人是“多摩理科大学古贺诚治”。

是父亲发来的消息。与最开始那封邮件一样,这通邮件也是父亲生前就准备好的吧!研人正欲点开查看,但突然停住了手。这也许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遗言。想到这儿,研人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匆匆打开。

研人的手暂时松开鼠标,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再度握住鼠标,打开了邮件。与第一次一样,屏幕上浮现出了一段小字体的文字。

研人:

如果你收到这通邮件,那就表示我已经发生了不测。爸爸本以为能很快返回你和你母亲身边,但愿望似乎落空了。爸爸可能再也不能与你见面了。

研人心想,他确实没法与父亲见面了,再也看不见父亲寒酸的模样,再也听不到他发牢骚。自己也无法与父亲交谈,一起露出那神秘的微笑。

事情变成这样,我感到非常遗憾。研人,你要照顾好妈妈。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要说的太多,无法一一罗列。爸爸不想自欺欺人,说自己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或者说自己度过了无悔的一生。事实刚好相反,我是个失败的人。我本想给你一些建议,以免你重蹈我的覆辙,但就连这一点我都做不到。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人生难免不如意,你可能在失败中奋起,也可能在失败中沉沦,都看你自己。人只有通过失败才会变得更强。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记住。

光这句话怎么够?只要十分钟,如果能同父亲再见十分钟就好了……研人打从心底希望父亲能活着,那样的话,他又会对自己说什么呢?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人生训诫呢?

最后,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爸爸交付给你的研究,你完成了吗?

你有没有拯救患病的孩子?

你有没有为人类做出贡献?

你是不是真心真意地热爱挑战未知世界?

自然是不是只对你展露出令人倾倒的真容?

还有,你是否体验到任何艺术都无法给予你的感动?

我知道,你一定都做到了。

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感到无比自豪。请你继续坚定地在药学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就说到这儿吧。

永别了,研人。

一定要当一名优秀的科学家。

爸爸

父亲的遗书到此结束。

研人感到两行热泪滚下脸庞。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压抑着悲伤。自己和正勋,竟然想用一滴药水拯救成千上万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的生命。

但我做到了,研人向父亲的在天之灵报告道。在杰出的搭档的帮助下,我终于成功了。父亲,您一定要继续保佑我。保佑“gift”能进入正规的研发轨道,拯救十万患病的孩子。

我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研人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初春的阳光照进白宫西厢前的玫瑰园,万斯站在办公室窗边,想起了涅墨西斯计划刚开始的那一天。虽然季节不同,但那天的早晨也像现在这样。他站在这里,等待参加总统每日例会的成员集合完毕。

“总统阁下,”艾卡思幕僚长说,“可以开始了吗?”

万斯转过头。一排熟悉的面孔中,有一张新面孔。一切都与那天早上一模一样。这位梅尔韦恩·加德纳的继任者,总统新的科技顾问,正紧张地坐在沙发边沿。他的名字应该叫拉蒙特。

万斯落座后,国家情报总监沃特金斯一如既往地递出一本皮质活页本:“这是今早的总统简报。”

开头两条最重要的情报,是关于美国遭到的前所未有的网络攻击的。

与沃特金斯一起来的国家情报局分析员,负责向总统汇报。“必须承认,张伯伦副总统的悲剧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曾怀疑这是中国网络战部队搞的鬼,但事实并非如此。”

万斯不熟网络技术,打断对方的话,“请尽量说简单点。”

“是,那我省去技术分析环节,直接说结论吧!我们发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电脑也遭到了入侵,这显示他们只是遭到嫁祸而已。”

“那真正攻击我们的人是谁?”

“很遗憾,我们无法确定具体是谁。我们只能肯定,那件事不是中国干的。”

“就是说,有人杀了美国副总统,却没有留下一丝线索?”

虽然于心不安,但分析员还是不得不承认:“是的。”

万斯并没有生气,反而感到恐惧。对那个人而言,杀死总统恐怕也易如反掌吧!

沃特金斯说:“我们高估了中国的威胁,国家安全委员会应当重新商讨修订对华政策。”

旁边的霍兰德局长点头道:“正在制订的军事行动也一并停止了吧。”

万斯没有作答,他翻了翻总统每日简报,就第二条情报发问:“针对美国全国的网络攻击,也没弄清楚是谁干的吗?”

分析员不得不承认:“很遗憾,确实不知道。后来我们还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所有金融机构系统崩溃后,又全部恢复正常了。如果数据未能复原,我国的经济可能会瘫痪。”

“敌人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只能想象,或许这是他们的示威行动。”

沃特金斯觉得分析员的说话方式过于直率,连忙救场道:“我们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完善法律。不仅公共设施,金融机构也必须制定防范网络攻击的对策。”

“难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没有人回答总统的提问。

万斯不快地干咳了两声,将注意力转移到第三条情报上。“f22坠落事故?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这件事需要一点专业知识,所以我把拉蒙特带来了。”沃特金斯说,将发言权交给了新任的总统科技顾问。

拉蒙特摘掉老花镜,从后排转头看着总统说:“四架战斗机同时坠落,绝不是因为受到了攻击,而是遭遇了自然灾害。”

万斯皱起眉头,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自然灾害?”

“是的,佛罗里达半岛外海的海底深处,大量蕴藏着甲烷水合物。所谓甲烷,就是常见的天然气,在极端低温高压的环境下会被禁锢在水分子中。这种结晶破裂后,封存在海底的大量甲烷,会一起喷射进大气之中,而f22编队刚好不幸地低空飞行经过甲烷层。”

见万斯依然不解,拉蒙特继续道:“也就是说,四架战斗机及其发射的导弹带着燃烧的喷气引擎冲入可燃性气体中。飞机因为引擎不完全燃烧而坠落,或因引擎发生爆炸而坠落。飞行员之所以在最后一次通话中说‘大海燃烧起来了’,是因为燃烧坠落的残骸点燃了喷出海面的甲烷。”

总统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高官们一脸茫然,不知是否应该接受科学家的这种解释。

“我能问个问题吗?”霍兰德说,“这种甲烷水合物只存在于佛罗里达半岛外海吗?”

“不,南北美大陆和远东的海域都很常见。”

“那同样的事故应该在各地都会频发啊。”

拉蒙特摇头道:“只有佛罗里达外海才具备一种特别条件,那就是北大西洋洋流。非洲大陆流来的暖流汇入墨西哥湾流后,改变了方向,汇入佛罗里达外海。只有在这片海域,甲烷水合物才会遭遇如此高温的海水。而海水温度的上升,正是导致甲烷气体释放的催化剂。”

“就是说……”万斯说,“‘猛禽’编队全军覆没是偶然的不幸?”

“是的,它们经过的时间点不对。”

“这一事故有没有可能是人为策划?”

“不可能。”拉蒙特断言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有大量甲烷释放,这是不可能预测到的。何况还要诱导超音速飞行的飞机在准确的时间点穿过甲烷层,人类不可能做到。”

“人类?”万斯小声重复道,然后问霍兰德,“写这份报告的,是上次那个小子吧?”

“阿瑟·鲁本斯?”

“嗯。”

“他已经辞职了,写报告的是另一个分析员。”

万斯点点头,然后陷入沉默。他忽然察觉到一道与众不同的视线。

有人正监视着自己,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

阿瑟·鲁本斯深夜来这个房间向自己汇报时,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看自己的。

不,不对。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万斯所恐惧的,正是这道无论何时何地都从天上俯视他的视线。张伯伦副总统没能逃脱这道视线。

“可以进入下一个议题了吗?”艾卡思问,“是关于伊拉克的战况的。”

万斯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到死都无法摆脱这道视线了。

鲁本斯在简朴却雅致的客厅里坐下来。窗外阳光灿烂,印第安纳州的春意越来越浓了。桌上刚端上来的茶正冒着热气。

鲁本斯与大学者正在享受这段悠闲的时光。他们已经不用再担心遭到窃听了。

“现在安全了吧?”海斯曼问,啜了口夫人沏的红茶。

“是的,计划已经结束。表面上成功了,但我相信,奴斯现在正偷偷前往日本。”

鲁本斯向学者讲述了副总统遇袭身亡之后的经过。海斯曼听完后,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那是一个有健全判断能力的市民,在为独裁者的失败而欢呼。

“对了,上次你给我提出的问题,我终于找到答案了。”鲁本斯说,“答案是‘还有一个’,对吧?”

“没错,我们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你知道另一个的年龄和住址吗?”

“我只知道她在日本,年龄八岁,名叫坂井艾玛。”鲁本斯继续道,交代了俾格米人孕妇逃往日本的经过,“坂井友理是一位责任心特别强、特别有爱心的养母。”

“这再好不过了。”海斯曼点头道,“母爱是一切和平的基础。”

“今后他们会作何打算?”

海斯曼一本正经地说:“在种族根基确立之前,他们应该会隐匿起来。利用这段时间研究智人的生物习性,然后悄悄地支配我们。”

“具体地说,他们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也是低等动物的一员。”海斯曼笑道,“从他们的角度考虑,首先应该会考虑消灭核武器吧。对他们而言,满世界都是为争夺领地而打得头破血流的猴子,随时有可能向对方发射核导弹。又或者,他们可能会杀死战争意愿强烈的政治领袖。”

那样一来,这个星球就会由更温和的人接手,鲁本斯想。“从长远的角度说,他们会怎么做?会不会像三十年前博士的报告中所写的那样,将我们灭绝呢?”

“这取决于他们有多么残暴,还有繁殖的速度。在他们未达到维持文明所需的个体数之前,应该会将我们作为劳动力加以保留。”

鲁本斯想起了人类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性选择”案例。欧亚大陆的男性中,有一部分都拥有某种特定的y染色体。有种被称作“分子钟”的生物学技术,能推算出这种染色体出现的时间,而结果与十三世纪成吉思汗的征服路径一致。蒙古帝国的皇帝及其子嗣,在欧亚大陆肆意杀戮、掠夺、强奸,将被征服地区的美女集中于后宫淫乐,生下难以计数的后代。于是,八百年后的现在,假如女性子孙的数量与男性一样,那继承了成吉思汗基因的人多达三千二百万。或许连成吉思汗也没察觉,这才是战争的真实目的吧。正如其图腾“苍狼”那样,作为野兽,成吉思汗无疑是优秀的个体。

那么,作为新人种仅存的两个个体,艾玛和奴斯将以怎样的速度繁衍子孙呢?他们会利用的不是后宫,而是生殖医疗技术。考虑到他们都是智人胎生的,他们有可能采用人工授精和代孕技术大量繁殖。何况他们还具备革新现有医疗技术的智力,在八百年的时间内繁殖数千万子孙也并非不可能。

最糟糕的情况下,智人也许会在三十世纪前被赶出地球。不过,数十年前人类差点儿因为核战而毁灭,相比之下,新人类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真想亲眼见一见下一代人类啊。”海斯曼说,“虽然很冒昧,但我由衷地希望他们是热爱和平的种族。”

在鲁本斯的想象中,艾玛和奴斯的子孙构筑的社会中,应该没有国家这一单位。那是智人绝对无法缔造的世界。全世界融为一体,共同拥有一个故乡——地球。

“对了,你对未来有何打算?”海斯曼问。

“我会到某个研究机构谋职,投入新领域的研究,我将它命名为‘生物政治学’。”

“具体地说,研究的是什么?”

“研究动物如何运用科学技术争夺地盘。通俗地讲,就是研究道貌岸然的掌权者,在决策时受到兽性影响的程度。此外还会涉及发动战争的掌权者的精神病理,所以这是一项跨学科的研究。”

“听上去很有趣。”海斯曼开玩笑似的说,“我很期待你的研究成果。”

“谢谢,我会揭露人类的兽性,界定人兽的区别。”说着,鲁本斯抬起了头,“说起来,上次见面的时候,博士曾将人类定义为‘大屠杀动物’,对吧?”

“嗯,确实说过。”

“我想到了一个反证。”

海斯曼闻言,好奇地探出身子,“哦?是什么?”

“智人的数量有六十五亿。作为大型哺乳动物,可以说智人相当繁荣。这难道不是利他的行为超过了排他的行为的结果吗?也就是说,人性当中,善比恶更多一点,将人类定义为‘互相协助的动物’或许并不为过。”

“不,这是经济活动的结果。”海斯曼仍对人类持彻底悲观的态度,“帮助别人,是为了金钱。举个简单的例子,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开发援助,其根本目的是投资。对非洲的援助不管标榜得如何高尚,其目的就是获取资源和消费者。还有治疗顽症的药物开发,利益也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某种疾病的患者不多,制药企业就不会开发治疗药物,因为这些药挣不到钱。”

听到这番话,鲁本斯不禁莞尔,仿佛看到了从阴云缝隙中射下的一道光芒。“但还是有人愿意奋不顾身救助他人吧?比如冒险救出掉下月台的外国人,或者赌上性命开发新药的人?”

“有是有,但数量极少。这些人可以说也是一种进化后的人类吧?”海斯曼答道,露出沉稳的笑容,“不用专门去见奴斯,说不定在大街上就能见到新人类。”

“搞不好长得弱不禁风。”鲁本斯说。

大型集装箱货船载着耶格等人穿过巴拿马运河,进入太平洋,平稳地驶往横滨港。大家都沾了皮尔斯海运公司大公子的光,每人分配到一个带浴室的房间,食物也是无可挑剔,还可以在酒吧里尽情喝酒。

耶格明白,用酒精对精神创伤消毒,很快就会陷入酒精依赖,所以严格控制了酒量。他去洗了桑拿,在甲板上的小游泳池里游了会儿泳,彻底放松身心。他将利用不足两周的宝贵航行时间,补充身体上的消耗。

船内也可以上网,耶格这几天不断收到里斯本传来的好消息。莉迪亚发送的照片中,贾斯汀明显正在奇迹般地康复。主治医生格拉德博士明确表示,只要并发症也得到改善,贾斯汀就可以出院了。

想到那个看起来不是很可靠的日本年轻人,耶格忍不住笑了。就是这样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学者,竟然征服了从未治愈过的疾病。

到达日本的前一天,皮尔斯召集耶格等人在高级船员用的食堂集合。阿基利也来了。为了避免引起其他船员注意,这个三岁孩子在船上的时候也戴着帽子,遮住模样奇怪的头部。

大家围坐在四座圆桌旁,皮尔斯开口道:“上岸前我们再开一次会。对于二位,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耶格问。

“如果你们有什么债务问题,尽管说出来。”

“为什么?”

“皮尔斯财团会帮你们还债。”

迈尔斯惊讶得差点儿晕过去:“真的?”

“嗯,不仅如此,财团还会给你们发养老金,负担你们的生活。如果你们想工作,还会提供职位。”

两名佣兵面面相觑。迈尔斯说:“我就去守公司大楼的停车场吧。”

皮尔斯笑道:“总之,你们没必要再用枪了。”

这听上去简直像是在做梦,耶格刚想微笑,却心事重重地沉下了脸:“已经阵亡的两人怎么办?如果盖瑞特和米克有家人的话,能不能给他们一些补助?”

“我们会妥善安顿盖瑞特的家人。但米克没有家人,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太遗憾了。”耶格发自肺腑地说,用力挥了挥右臂。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枪杀米克的瞬间,从米克太阳穴喷出的血和脑浆溅到手上的感觉,还鲜明地烙印在耶格的脑中。耶格放弃自我辩解,任由愧疚之情在心中泛滥。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体会这种痛苦,就会坠入邪恶不可自拔。也许,耶格这一辈子都不会告诉贾斯汀,父亲为了救他在战场上干了些什么。“还有那个日本人,古贺研人。那家伙似乎还有一个韩国人帮手,这两个人怎么办?”

“这个不用担心。财团也会保证他们将来的生活。现在还没告诉他们,其实财团对他们有长远的打算。财团将出资创建制药公司,迟早会让他们担任公司高管的。”

“那我们就给他们当保安吧。”迈尔斯说。

耶格回想起古贺研人的模样:“他们有那样的能力吗?”

“没问题。”呆板的人工合成声音插话道。

大家都将视线转向三岁孩子。阿基利正在往电脑里打字。“我们会支持他们的。”

“‘我们’是指你和艾玛?”

“是的。”

耶格想起刚果雨林中,阿基利第一次通过电脑与自己对话的场景。

“你说你编写了制药软件,这是真的吗?”

“是的。”

“谢谢,多亏了你和艾玛,我儿子才能活下来。”

“不客气。”阿基利用正式的礼节客气地答道,“我也要感谢你们。”

“谢我们什么?”

“是你们保护了我,使我免遭伤害。”

耶格和迈尔斯略感震惊,掀开阿基利的帽子,注视着他猫一般的眼睛。阿基利望着耶格,耶格发现阿基利是双眼皮,顿时觉得他的面目没那么可怕了。

“这是我的工作。”耶格说,“跟你一样,我们人类也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请你务必记住这点。”

“好。”阿基利答道。

会议结束后,大家休息了一会儿,凌晨时分就起了床。大型货船已经进入日本领海,不远处便是东京湾。耶格和迈尔斯检查了夜视仪。两名佣兵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完成。

四人随菲律宾人船长来到狭窄的甲板上,将装有舷外马达的小型橡皮艇放下海,沿着绳梯转移到橡皮艇中。迈尔斯打头,皮尔斯随后,最后是背着阿基利的耶格。猛拽启动绳,马达便轰隆作响。

船长在甲板上深深鞠躬,载着皮尔斯海运公司大公子的橡皮艇向东北驶去。

虽然只是凌晨四点,海平面上已隐隐浮现出陆地的轮廓。登陆地是距东京约一百公里的房总半岛东侧。那里是淡季的海水浴场,而不是埋伏着敌人的战场,所以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并不紧张。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目的地附近,暂时关掉引擎,用红外线望远镜观察海岸线的状况。长长的沙滩背后是一面水泥墙,墙上有行车道,道旁以一定的间隔设置了街灯,视野分外清晰。

“没有人钓鱼。”迈尔斯说,抬起视线,“墙上有两个男人,还停着一辆摩托。没有其他车辆。”

“是日本的友人吧,”皮尔斯说着,开始拨打手机。夜视仪中的男人也把手机贴在了耳朵上。

“能不能闪一闪摩托头灯?”皮尔斯说,没打电话的男人走到摩托边,闪了两下头灯。

皮尔斯挂断电话说:“检查完毕,没有问题。”

迈尔斯再次发动马达,漂浮在海面上的橡皮艇重新出发。陆地越来越近,在上沙滩前一刻,迈尔斯关闭了引擎,船靠惯性登上了浅滩。

黎明前的寂静中,只听到波浪有节奏的拍打声。耶格背着阿基利,从橡皮艇上跳下来。水没到大腿根部,水温很低。耶格保持身体平衡,慢慢迈开步子。阿基利搂住他的脖子,他能感到阿基利身体的温暖。耶格默默地想,贾斯汀康复之后,就把他带到日本来吧。

越往前走,水的浮力就越小。不一会儿,波浪终于跟不上耶格的脚步。沙滩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耶格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所有的任务都完成了。

几个人从黑色橡皮艇上跳下,迈开坚定的步伐,朝岸边走来。

在等待这些人到来期间,研人感慨万千。过去的一个月,他仿佛生活在童话中一般。

某一天,将有一个美国人来访。

这个美国人,即将出现在研人眼前。

所有危机都结束后的第二天,坂井友理又打来了电话,说乔纳森·耶格将来日本。当时正勋正好从葡萄牙回来,两人一商量,决定一起迎接耶格。

此后的一周多里,他积极回归社会。他给老家打去电话,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吓了一跳,为儿子平安无事高兴不已,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从母亲口中,研人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警察后来找到母亲,为冤枉了研人而道歉。

得知警察不再通缉他后,研人战战兢兢地回到实验室。园田教授瞪大了眼睛欢迎研人,显然警察已经向教授澄清过了。重获清白的研人,得以名正言顺地重返实验室。

研人考虑找个时间向园田教授说说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特效药的事。因为假如有教授出面,就可以找到大型制药公司,采用正规开发流程进行生产。

“如果专利让我们赚了大钱……”正勋劝研人道,“就把钱投入新的开发吧,研究目标就选择那些别人不愿碰的罕见病。”

对此研人当然没有异议。

但有一个人研人一直联系不上,那就是报纸记者菅井。坂井友理似乎调查过父亲这位老朋友的背景。

“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她说,“请原谅他吧。”

对此研人当然也没有异议。

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耶格等人很快就来到水泥墙下,爬上阶梯,朝国道旁的停车场走来。

研人紧张地等待着。街灯中出现了一个魁梧的美国人。研人在脑中搜索着初次见面时的英文问候语,但语言此时此刻已不重要。爬完阶梯的耶格认出了研人,双方默默对视了片刻,突然抱在了一起。强壮的佣兵紧紧搂住研人,用力拍打研人的背,研人甚至担心自己要骨折了。

“谢谢你,研人!”耶格大笑着说,“你救了我儿子!”

“别……别客气。”研人用英文答道。

耶格转头问正勋:“把药送到里斯本的是你吧?”

“是的。”正勋答道,耶格也一把抱住了他。正勋随之大笑,两人互拍着背。

接下来大家开始自我介绍。奈杰尔·皮尔斯再次表达了对研人父亲的哀悼。名叫斯科特·迈尔斯的年轻男人露出温和的微笑,与研人和正勋握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佣兵。研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三人带来的孩子身上。那孩子戴着一顶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大帽子,正抬头看着研人。

“他是阿基利。”皮尔斯说,“我们终于将他从刚果的腹地带到这里来了。”

就是这个孩子?研人惊异地蹲了下来。帽檐下,一对眼角上挑的大眼睛怔怔地瞪着他。孩子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猜不透的感情。研人的惊奇感很快就消失了,反倒觉得阿基利长得十分可爱。

“你好,阿基利。”正勋盯着孩子的脸说,“欢迎你来这里。”

“他还不会说话。”皮尔斯说,“而且我们刚逃离战场,他非常疲劳。”

这倒提醒了研人,他在町田的实验室通过笔记本电脑看到的刚果战场的画面中,包括耶格在内一共有四名佣兵,其中一个还会说日语。他怀疑剩下的两人都战死了,却不敢提问确认。如今重提悲惨的往事只会徒增尴尬。战场有多么残酷,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吧。

研人隔着帽子抚摸阿基利的大头,道:“放心吧,这里没有战争。这个国家的人已经决定不再打仗了。”

阿基利的表情微微一变。研人从他的眼角阴影中读出了怀疑。他大概不相信研人说的话吧。

“阿基利,你的家人来了。”

听到皮尔斯的话,所有人都回头看着国道方向。一辆蓝黑色的商务车打着转弯灯,驶入大家所在的停车场。研人觉得这辆车似曾相识。坂井友理来大学找他时,等在外面的就是这辆车。

商务车从众人面前开过,停在稍远的地方。两侧的门打开,驾驶席上的日本女人和副驾驶席上小学生模样的女孩跳下车来。

“阿基利!”女孩大叫道。

阿基利立刻做出反应。“艾玛!”他出声道,然后摇晃着大脑袋冲了出去。

在黎明的微光中,研人仔细观察着紧拥着弟弟的艾玛。出乎意料的是,艾玛并没有给他模样奇特的印象。她的肤色与亚洲人相近,除了突出的额头,面部没有其他明显特征,看上去像是亚非混血儿。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新人类的外形将越来越接近正常人类。不过,她虽然有小学生的体格,却仍然是一张婴儿脸。

坂井友理离开这对小姐弟,朝研人走来。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与那晚在大学相见时判若两人。

皮尔斯走上前去,迎接曾经与他在扎伊尔共事过的女医生。两人简短地交谈几句后,便开心地拥抱了起来。

与所有人见过面后,坂井友理说:“非常感谢。谢谢你们保护了新生命。”

“我也想跟艾玛打个招呼。”耶格说。

坂井友理面露难色:“那孩子很怕生。”

艾玛和阿基利从远处看着他们,就像两只害怕人类的小动物。更准确地说,他们就像是害怕大猩猩的人类。

正勋问:“‘gift’真的是那孩子开发的?”

“嗯。”

“就她一个人?”

坂井友理点头笑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那个制药软件过了一定的时间就会自动消失。今天你们回去后,就会发现它已不存在了。”

“是要叫醒我的好梦吗?”正勋痴痴地说,表情有几分落寞。研人笑着拍了拍搭档的肩膀,以示安慰。

“大家等下去哪里?”友理问。

“我要回町田的公寓。”研人说。父亲留下的实验室中,正在合成未来三年贾斯汀和舞花所需的“gift”。“我要把药交给耶格先生。”

“好的。我也要回去了。详细地址不便透露,有事我会主动联系你们。”

“好的。”

“那下次再见吧。”说完,坂井友理便与在场的所有人一一握手,朝商务车走去。

年幼的姐弟俩紧跟上友理,友理温柔地将艾玛和阿基利先后抱起放到后座,跟一个称职的母亲一模一样。她朝众人挥了挥手,随即钻进了驾驶席。

曙光初现的天空下,商务车亮起了红色的尾灯,静静地开了出去。

正勋注视着驶上国道的商务车,说:“早知道就用那个软件做更多的实验了。”

研人也满怀遗憾地说:“说不定能开发出治疗癌症的药物呢。”

“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努力了。”

“嗯。”

正勋所言极是。在进化后的新人类看来,人类的智慧低得可怜,并且野蛮原始。可是,这点智慧和思想,也是人类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努力的结晶。人类只能竭尽全力,开动自己那不完善的大脑,去直面所有的困难。

商务车载着阿基利,在国道上转了个弯后,便消失不见了。海边再次笼罩于寂静中。

“一切都结束了。”一直默默目送阿基利离开的迈尔斯开口道,“耶格,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我打算养只猫。”耶格答道。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人士的帮助。他们不吝宝贵的时间,传授我专业知识。我谨在此对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首先是药物化学方面,我先后得到了以下诸位专家的指导:佐藤寿彦(东京女子医科大学医师、elsevier股份有限公司首席药物信息官)

矶贝隆夫(东京大学研究生院药学系研究科、astellas制药公司理论科学特邀讲座教授)

田沼靖一(东京理科大学药学院教授、药学院院长、基因组制药研究中心主任)

长濑博(北里大学药学院生物药化学研究室教授)

平山重人(北里大学药学院生物药化学研究室助教)

山本直司(星药科大学药品制造化学研究室助教)

林田康平(北里大学药学院生物药化学研究室研究生)

本田雄也(东京理科大学研究生院药学研究系药学专业田沼研究室毕业生)

佐伯和德(东京理科大学研究生院药学研究系药学专业田沼研究室博士三年级)

我有幸获准采访北里大学长濑博教授。在实验室里,教授用超过十小时的时间,向我详细讲解了制药的关键所在——有机合成。如果没有教授基于深厚学识与经验的教导,等待本书主人公的一定是悲惨的命运吧。对作者来说,长濑教授的指导就是最好的“gift”。我对教授深表感激。

其次,网络和电脑方面,高木浩光(独立行政法人产业技术综合研究所信息安全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给予了我热情的指教;飞行器方面,青木谦知(航空记者)向我提出了中肯的建议;语言和逻辑方面,野矢茂树(东京大学)发表了宝贵的意见。

再次,金泰完、金玄玉、崔钟焕、李应敬向我讲述了韩国文化的有趣知识,我对他们同样万分感谢。

我在这里再次对以上诸位的帮助表示谢意。同时声明,文中考证如有瑕疵,一切责任都由作者本人承担。

最后,我要向阅读本书的读者表示衷心的感谢。

谢谢您阅读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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