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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涅墨西斯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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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等待上司到达期间,鲁本斯待在行动指挥部附属的小会议室里,梳理过去的资料。

首先是国家安全局截获的古贺研人的通信记录。研人曾进入因特网上的蛋白质数据库,对“变种gpr769”执行了blast搜索。后来,他给一个叫吉原的人打电话,要求见面,目的是搜集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相关信息。根据中情局的调查,吉原是大学医院的实习医生。

接下来,是从纽约给古贺研人打去的警告电话。那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国家安全局查出,电话中的声音是电脑合成的,日语说得很不自然。虽然意思听得懂,但在母语为日语的人听来相当怪异。国家安全局的语言学者很快就弄清了缘由:这日语是用市面上的翻译软件从英语翻译而来。发送警告的人多半不懂日语,加上警告本身很短,于是索性用机器翻译了事。问题是,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得知涅墨西斯计划的内容?

鲁本斯浏览了最后一份资料,那是在伊拉克遭武装分子袭击身亡的私营军事公司雇员的名单,其中包含原本选出执行守护者计划的十五人。因为候补者陆续死亡,沃伦·盖瑞特以外的队员,只好由不在名单中的人顶替,即乔纳森·耶格、柏原干宏、斯科特·迈尔斯三人。

白宫开始关注伊拉克武装分子为何会准确发动攻击的问题。行军路线不固定,敌人却能发动伏击,他们是怎么得知绝密计划详情的?难道美国的军事通信被截获并破解了吗?

鲁本斯偏离正题,思索起在伊拉克发生的一起袭击。在某个地方城市,四名私营军事公司安保人员遇害。这些前特种部队队员在市区遭到伏击,在非常短的距离内挨了几十枪,当场毙命。在“真主伟大”的现场大合唱中,普通市民对美国人的憎恨爆发了。私营军事公司安保人员本就不受法律约束,在伊拉克滥杀无辜也不会被问罪。如此傲慢的态度,必然加速反美情绪升温。有一具尸体被民众踢打得脑袋都快掉了,其他尸体则被吊在干道的桥梁上。

野蛮行径刺激了美国发动疯狂报复。美军联合伊拉克军,组织八千兵力,开始对被视为反美势力据点的地方城市展开总攻。为了给四个人报仇,一场激烈的巷战爆发,有一千八百名士兵和市民死亡。另外,美军还大量使用贫铀弹,导致该地被放射性物质污染。将来这里将大量出现癌症患者和畸形儿。而这一切,都是这颗行星上自恃拥有最高智慧的生物所为。

“出了什么事?”一个冷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鲁本斯转身一看,加德纳博士正站在门口。因为是深夜被叫出来,他穿着便装,没有打领带。

等科技顾问在桌子对面坐下,鲁本斯开口道:“我们是不是低估了奴斯的智力水平?”

一听鲁本斯这么问,加德纳就意识到出现了重大问题,目光骤然严峻起来。

“有这种可能。关于奴斯的智力,现阶段还无法给出确定的结论,只能做普通推定。”

“就是说,不能否定奴斯的智力可能已经超越了现代人?”

加德纳点了点头:“或者他在特定领域的能力尤为出色,比如素因数分解。”

“还有呢?”

“回头看看《海斯曼报告》吧。”加德纳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视天花板,“那份报告对超人类的能力做了设想,在我看来,其中的‘理解四维空间’和‘拥有第六感’不靠谱。如果奴斯要思考四维以上的空间,就必须采用数学抽象。而‘拥有第六感’却是神秘主义领域。作为科学家,我对此无话可说。”

鲁本斯也有同感。

“还有‘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拥有着这种意识的生命,相当于神。这也不是科学家该讨论的问题。”

这一点鲁本斯也同意。

“我认为正确的只有两点。首先是,拥有‘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现代人当然无法理解奴斯的思想和感情。因为假如大脑产生了变化,精神和思维也会变化。现在我们不就是被胼胝体更粗的人摆布,不得不屈服吗?”

鲁本斯笑了。胼胝体更粗的人指的是女人。

“我要强调的是最后一点。”加德纳在椅子上坐直,从桌上探过身,“那才是我们必须注意防范的问题。”

鲁本斯为自己的见解能与科技顾问一致感到欣慰:“是‘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的能力吧?”

“这句话虽短,内涵却非常丰富,包括对简化论的怀疑,在混沌状态前的困惑,等等。这是上世纪后半叶的科学家期待下一代智慧生命所具备的能力。对了,你不就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吗?”

“我曾在圣菲研究所学习过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对复杂系统有所了解。”

“如果奴斯具备‘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的能力,那具体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被我们称为‘混沌’的不可预测状态,也许对奴斯来说就是可以预测的。换言之,在复杂系统这一领域中,发生了范式转换。”鲁本斯说到这里才意识到,下一代人类与现代人的差距是多么巨大,“如果是这样,那不仅自然现象,就连心理现象和社会现象等复杂系统,奴斯都可以对其建立高度精确的模型。具体地说,他不仅能更加透彻地解析生命现象,还可以准确预测经济动向、地震发生和长期气候变动。”

“说不定,奴斯此刻就可以准确预测十年后的天气。”

“可以这么说。”

“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奴斯获得了这种能力,那我们可以理解他的思维吗?假如奴斯写了一本解释如何预测气象的书,我们是否能理解书中的内容?”

尽管问题尖锐而超乎意料,但鲁本斯毫不迟疑地答道:“恐怕不行。奴斯的智力远远超过人类,人类不可能跟上他的思维。”

“应该是吧。”加德纳淡淡一笑,“你是对的,阿瑟。”

讨论气氛热烈的小会议室突然沉寂下来。在鲁本斯看来,科技顾问露出的微笑中,既包含着无奈,也透露着轻松。承认人属生物智力进化的可能性,就意味着认同现代人的智力有限。不仅是智力,《海斯曼报告》所指出的超人类的特质恰恰就是现代人所欠缺的。我们无法“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也没有“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这不是理性的问题,而是生物的习性。只有食欲和性欲都得到满足的人才会奢谈世界和平。一旦直面饥饿,隐藏的本性就会立即暴露。正像公元前三世纪的中国思想家所言,人类这种生物,“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

人类对永远和平的祈求总是无法兑现,因为在人类历史中,始终存在着自相残杀。除非我们自身灭绝,将问题交给新一代人类去解决,否则就无法根除这一野蛮行径。

鲁本斯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从道德层面说,奴斯是更加高尚,还是更加残暴?他是愿意同智力水平更低的人种共存,还是要将我们消灭干净?就算他愿意与我们共存,我们依然会被他们支配。就像现代人保护濒危动物一样,超人类多半会把我们中的一小部分保留下来加以管理吧。

敲门声传来,监督官埃尔德里奇与军事顾问斯托克斯上校一起现身。埃尔德里奇穿着高领毛衣和夹克,一副便装打扮,斯托克斯则是一身军服。

“我已对上校简单说明了情况。”埃尔德里奇说。

斯托克点头道:“我听说,计划执行者做出了超乎预期的行动。”

“是的。”

“我认为没必要惊慌。特种部队队员接受的训练要求他们根据现场情况临机应变。这次行动也是其中一环吧?”

鲁本斯本打算把那个惊人的假设说出来,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再等等,“负责卫星图像分析的中情局分析员正在赶过来。他到后,就能了解详细情况了。”

埃尔德里奇点点头,“现在应该基于客观证据展开行动。先前不是发现刚果和日本之间有加密通信吗?现在仍然没有破解。如果那是妨碍涅墨西斯计划的行为,那四名计划执行者就可能遭遇了不测。”

斯托克斯问鲁本斯:“日本方面的调查进行得怎样?”

“已经锁定了古贺研人的藏身地,他潜伏在一个叫町田的地方。明天我们开始监视车站。但日本可以动用的人数有限,其他方面的调查不尽如人意。”

“我们有多少人?”

“专职的当地警察有十名,但他们光是监视古贺研人的行踪就忙得团团转。此外还有中情局分局的负责人,以及他招募的当地工作人员。”

加德纳问:“所谓当地工作人员,就是代号为‘科学家’的人吧?”

“不错。”

“他是什么来历?同古贺诚治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鲁本斯与军事顾问面面相觑,“因为全权委托中情局,所以我不清楚。”

“好好梳理情况,做好面对最糟结果的准备。”埃尔德里奇说,“如果计划继续失控,就立即采取紧急处置措施。”

“什么措施?”加德纳问。

“将四名计划执行者和奈杰尔·皮尔斯,以及古贺研人列入恐怖分子名单,请求各国治安当局逮捕他们,然后对他们实施特殊移送。”

“特殊移送是什么?”

“这个不需要博士您操心。”埃尔德里奇敷衍道。

“就是所谓的‘野蛮手段’?”

面对一脸纯真与好奇的加德纳,政府高官打着官腔答道:“这是根据第77号国家安全令和第62号总统令制定的行政措施,具体内容保密。拿到总统签字的命令,各个机构就会展开行动。这样解释您明白吧?”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简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深究这个问题。加德纳也识趣地放弃了:“嗯,我明白。”

对鲁本斯来说,最大的误判是古贺研人的行动。区区一介研究生,竟然能从司法机构手中逃脱,并潜伏起来,这是鲁本斯始料未及的。如果古贺研人早早地向警察投案自首,接受公安部的讯问,说不定还可以得到妥善处置。但如今埃尔德里奇脑中只有强硬对策。同华盛顿特区的其他官僚一样,埃尔德里奇唯恐职业生涯出现污点,所以思考模式与万斯政府保持一致。一旦古贺研人被捕,就会被立即送往代替美国实施拷问的国家,再也回不到家人身边。鲁本斯本想对他伸出援手,但日本的特工工作都由埃尔德里奇发号施令。

“日本的问题到此为止。刚果那边会采取怎样的紧急处置措施?”加德纳继续提问。

“如果计划执行者采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动,那就立即将他们和奈杰尔·皮尔斯一同歼灭。我们打算利用雨林地带的武装分子对他们实施扫荡。”

加德纳瞪大了眼睛:“刚果的非法武装会帮助我们吗?”

“我们打算让一个在当地出入的武器商告诉武装分子,伊图里森林里潜伏着五个白人恐怖分子,抓到他们就可以获得巨额赏金。那些家伙见钱眼开,会调动数万兵力围剿皮尔斯等人。”

“可是,如果导致进化的病毒真的存在,武装分子也可能会被感染啊。”

“这个不用担心。鲁本斯取得的报告显示,病毒说被否定了。”

鲁本斯暗暗叫苦。自己本想伪造论文营救耶格等人,结果适得其反。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一名部下请求进入房间。

“进来。”鲁本斯命令道。参加涅墨西斯计划的中情局特工迪亚斯与同事一道进入会议室。

“这是负责图像分析的弗兰克·休伊特。”

迪亚斯介绍的瘦高男子的胳膊下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必要的寒暄后,休伊特将电脑接上投影仪,开始汇报。

“这是不久前刚果上空拍摄的卫星侦察影像。”

监督官和两名顾问仔细观看。反映雨林内情形的画面是黑白的,分不出昼夜。守护者计划执行者正在接近“u”形排列的小屋中最远端的那个。

“这个小屋应该是奈杰尔·皮尔斯住的。”

“有何证据?”鲁本斯问。

休伊特放大了画面的一部分,“小屋的阴影中,发现了几何学结构物。那是太阳能充电器的面板。”

“原来如此。”在没有电力的刚果雨林中,皮尔斯是利用太阳能为自己的电脑供电的。

迪亚斯用激光笔逐次指着屏幕上的四个人说:“背着医用包的是迈尔斯;携带通信仪器的是盖瑞特;剩下的两个中,手臂更长的是耶格。”

鲁本斯问军事顾问:“上校,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

斯托克斯狐疑地眯着眼说:“看样子,他们不是要杀皮尔斯,而是打算绑架他。”

耶格将上半身探入小屋,其他三人继续保持防守队形。然后,一切都静止了。十几秒后,柏原放下突击步枪,换上手枪,来到耶格身边。这时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两人的身体都剧烈运动起来,但因为他们的上半身在小屋内部,所以无法看清详细情况。

“就是这里。”休伊特回放影像,并反复了多次,“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线索就在画面的一角。”

画面的中心转移到小屋后方,一棵树被放大了许多倍,直至一个灰色的正方形像素块覆盖在屏幕上。“同一时间,这里发生的情况是这样的——”最初黑色的正方形转瞬间变成灰色,然后慢慢恢复为黑色。

“树干的一部分瞬间升温。当然,这不是自然现象。一个高速飞行的高温小物体射入了树干之中。”

“也就是说?”埃尔德里奇急于听到结论。

“从两人进入小屋的行为判断,正要开枪的柏原被耶格阻挡,发射出的子弹偏离了目标。虽然不能准确判定弹道,但我想应该是上方三十度左右。而且,从小屋退出来后,柏原没有把枪放回腿上的枪套,而是藏在腰间。他之所以这么做,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红外线侦察卫星监视。”

斯托克斯不解地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

埃尔德里奇的脸上也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只好将视线投向高智商的计划制订者。

鲁本斯相信事态正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卫星图像被截获了,美国已经面临国家安全的重大威胁。不仅如此,万斯政府可能完全落入了圈套之中。操控这个绝密计划的不是自己,而是奴斯。鲁本斯命令迪亚斯和休伊特离开房间,自己双肘撑桌,双手托头,陷入沉思。

制定涅墨西斯计划的最初依据,是奈杰尔·皮尔斯的那通电子邮件。但发信者发出前,应该预见到邮件会被“梯队”截获,目的是试探白宫在得知已进化出新人类后的态度。在刚果腹地被武装势力包围的皮尔斯和奴斯,一定期盼美国政府会保护他们。

可是,万斯政府却决定抹杀超人类。这样一来,皮尔斯等人就只有一个办法来逃往外界,那就是武力反击。但由于私营军事公司的活动受到五角大楼监视,想利用佣兵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想到了策反守护者计划执行者,使其站到自己一方。

说服沃伦·盖瑞特非常简单。白宫想要他消失,估计盖瑞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要想活命,盖瑞特只能背叛雇主。

剩下的三人,应该也是基于某种标准选拔的。所以,不符合这一标准的候选者,在伊拉克被陆续干掉。奴斯将窃取的美国机密情报透露给伊拉克激进分子,借刀杀人。最后,符合标准的就只剩下耶格、迈尔斯和柏原。

至于选择空军伞降救援队前队员和日本佣兵的理由,鲁本斯暂时还不知道。不过,选择耶格的理由非常明确。结合日本的古贺研人的行动,可以推测,皮尔斯已经告诉这名“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前队员,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有办法治疗。耶格为了挽救饱受病痛折磨的儿子,已经决定与美国为敌。

这个计划的背后,存在着一个以刚果的皮尔斯为中心,将日本和美国连接起来的网络。已去世的古贺诚治结识了赴扎伊尔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的皮尔斯,被卷入了这场阴谋当中。而他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开发治疗绝症的药物的工作。可是,无论奴斯是否参与其中,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能否开发出来都尚存疑问。无论采用什么手法,时间上都太紧张了。

埃尔德里奇打破漫长的沉默,问道:“你在想什么?”

鲁本斯犹豫了,到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怎样才能将牺牲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如今佣兵已经被吸纳到奴斯一方,营救他们的同时,奴斯也会活下来。那样做,不仅美国,整个人类社会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奴斯的智力水平已经足以截获美国的机密情报。接下来,他不仅不会表现出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反而会残杀人类。他用极其巧妙的手法,将执行守护者行动的十五名候选人杀害了。这个三岁的孩子,难道不是人类的敌人吗?

“启动紧急处置措施吧。”斯托克斯上校打破沉默道,“尽管非常遗憾,但我们不能容忍计划执行者的反常行为。或许守护者计划不得不进入最终阶段了。”

鲁本斯推测,佣兵必定会选择背叛。他们已经知道,随身携带的抗病毒药物实际上是剧毒化学品。

“我也同意。”加德纳博士接话道。

“包括我在内,三人赞成。”埃尔德里奇说,转头面向鲁本斯,“你没意见吧?”

“嗯,没有。”鲁本斯不敢提出异议。他觉得现在应该静观其变。

“那么,从现在开始,本计划进入紧急处置阶段。”

涅墨西斯计划将演变成人类与超人类之间的对决吧,鲁本斯在心里想。

可是,人类能有多少胜算呢?

森林的拂晓凉意袭人。

晨雾笼罩下的康噶游群营地,排列在一起的小屋中飘出说话的声音,却不见人影。从覆盖着树叶的屋顶升起烟柱,屋内正在烧火取暖。

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只小睡了一会儿,因为他们要趁太阳还未升起,返回森林深处取背包。对耶格来说,他现在除了睡眠不足,身体还异常冰冷。他一直放心不下儿子。上次与莉迪亚联系是一周前。

“‘守护者’这名字还真是合适。”把装备放在营地外苍郁茂密的树木下,盖瑞特说,“我们真成了人类学者和那孩子的守护者了,不是吗?”

也是我儿子的守护者吧,耶格想。

迈尔斯迫切地说:“真想早点见到阿基利。”

“见到了会失望的。”米克冷冷地说,“他是个可怕的小鬼。”

耶格半开玩笑似的问日本人:“米克,你不喜欢孩子吗?”

“那孩子不是人。”

“我问的是人类的孩子。”

米克注视着耶格,揣度着他提这个问题的目的:“我不喜欢弱小的人。被打了却不还手,只知道哭,我一见到这种人就不舒服。”

“你小时候就是吧。”

米克的眼中闪过一丝憎恶,但他立即换上了招牌式的冷笑:“长大后,我十倍奉还了那些欺负我的人。”

耶格窥见了支配米克的阴暗心理。这个日本人通过服用类固醇药物增强肌肉,特地到海外学习战斗技能,正是为了能挨揍也不哭,为了能反击对手吧。这极端的做法恰恰折射出,他在幼年时饱受欺凌。

这时,雾中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朝他们走来。佣兵们的视线被走在皮尔斯旁边的小人影所吸引。阿基利只穿着粗布裤子,佣兵们得以观察他的全身。脖子以下的部分都与人类的三岁孩童没有差别。可是,一见到他那因突出而显得沉重的额头,以及那双奇特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人类之外的物种。尽管他刚起床,但昨晚令耶格骤然僵住的锐利目光依然威力不减。那个牵着皮尔斯的手、摇晃着脑袋走过来的孩子,怎么看都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从电影里跑出来的怪物。

“真可爱。”迈尔斯说。

其他三人惊讶地看着卫生兵,“你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阿基利的眼睛同猫眼很像。”

说起来还真是如此,但耶格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爱的。不可思议的是,看着眼前的阿基利,耶格竟然心生敬畏,仿佛在被迫瞻仰宗教绘画一般,令他很不舒服。

“我喜欢狗。”

“确实像猫。”盖瑞特说,“那眼神就像能看穿我们的内心一样。不过,狮子的眼睛也像猫。”

“我猜他是狮子。”米克小声说,“那孩子相当危险。最好早点解决他。”

“别乱开枪。”耶格出言制止。

“早上好。”皮尔斯来到队员们面前,快活地打招呼,“诸位,这就是阿基利。”

队员们弯着腰打量阿基利,那孩子眼睛上翻瞪着大家,表情严肃。皮尔斯逐一报上成为孩子守护者的佣兵的名字,但阿基利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

盖瑞特问:“这孩子懂英语吗?”

“懂。不过,因为咽部发育迟缓,他还不能开口说话。”皮尔斯露出夹在腋下的笔记本电脑,“想说话的时候,阿基利会通过键盘敲出来。”

在雨林深处堪称秘境的环境中,这样的表达手段显得格格不入。耶格直接提问:“阿基利,刚才皮尔斯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

阿基利立即点头。队员们不禁惊叹起来。

盖瑞特接着问道:“你真的能破解密码?”

阿基利再次点头。

“怎么做?”

阿基利抬头看着皮尔斯,打手势表示要用电脑。人类学者递出键盘,阿基利的小手就舞动起来。两根指头交替敲击,屏幕上浮现出一行文字:就算说出破解的方法,你们也无法理解。

盖瑞特苦笑道:“被鄙视了啊。”

从旁观察阿基利的耶格产生了一丝疑问。看那孩子敲击键盘的样子,实在太不敏捷了。动作如此缓慢,却要编写入侵军事通信网的程序,姑且不论其智力水平,光是从工作量的角度考虑就不可能。于是耶格问:“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可以治疗吗?”

阿基利点点头。

“怎么治?”

电脑画面上浮现出答案:“首先编写制药软件,然后用该软件设计药物,最后实际合成化合物。”

“这个软件由谁编写?”

“我编写。”

耶格想,这孩子也可能是经过了训练,将事先预估到的问题的答案敲出来罢了。

“能否让我做最后一次确认?”盖瑞特征求耶格的许可,“我想确认皮尔斯的话到底可不可靠。”

“你打算怎么做?”皮尔斯问。

“把这里所有的人都集合起来。”

“为什么?”

“如果你希望我们保护你,就照我说的做。”

皮尔斯面带不满,转过身,朝着营地用当地语言呼叫起来。人们从小屋中探头查看,走了出来。

耶格等人移动到营地中心的广场里,迎面走来矮个头的姆布提人。四十名姆布提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警惕。他们的身高仅到佣兵的胸部,一个个脸上都流露着腼腆的微笑。

姆布提人口中纷纷冒出“卡里布”这个词,迈尔斯不明其义,也跟着说“卡里布”,逗得姆布提人大笑起来。

“‘卡里布’是‘欢迎’的意思。”皮尔斯说,“‘你好’是‘哈巴里’。”

耶格等人开始说“哈巴里”,姆布提人更加开心,也用“哈巴里”作答。

“告诉他们,我们是他们的朋友。”

盖瑞特看了一圈姆布提人,用疑似斯瓦西里语的语言慢慢说了一句话。这名最早被纳入守护者计划的中情局特工似乎早就掌握了当地通用语。他好像是在问:“有没有人懂斯瓦西里语?”过半数的人举起了手。接着双方一问一答,然后盖瑞特朝一个男人招了招手。来到耶格等人面前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神情落寞,穿着旧t恤和短裤,身高大概一米四出头,体格在姆布提人中不上不下。

“他叫艾希莫,是阿基利的父亲。”

听完盖瑞特的介绍,耶格仔细观察起这个矮个子。他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比西洋人矮小外,身上找不出任何异常。

“我们还有个问题。”迈尔斯说,“能不能问问他,阿基利有没有兄弟?”

盖瑞特点头,用斯瓦西里语向艾希莫发问。艾希莫打着手势,表情悲痛地回答起来。盖瑞特侧耳倾听,似乎非常费力才能听懂,但经过一段漫长的问答之后,他终于把意思翻译出来了:“阿基利没有兄弟。艾希莫的第一个妻子在怀孕时生了病。他请求穆尊格,也就是白人医生救治,但妻子被带到远方的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应该已经死了。”

“穆尊格,穆尊格……”艾希莫反复嘟囔着,指着旁边的米克。在他眼中,亚洲人也是白人的一部分。

“后来,艾希莫的弟弟被毒蛇咬死,他就娶了弟弟的妻子,也就是阿基利的母亲。但她在生下阿基利后不久就因为大出血死了。”

艾希莫脸上的悲伤反映了原始社会中的残酷现实。因为缺医少药,他失去了两个妻子、弟弟,以及本应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后来艾希莫没有再娶妻,所以只有阿基利一个孩子。”

“两个妻子的死,应该都是胎儿造成的吧。”迈尔斯说,“如此看来,大脑的变异极可能是父系遗传。艾希莫的生殖细胞发生了变异,被他的孩子继承了下来。”

米克冷笑道:“有个不正常的父亲,孩子真是受罪。”

“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变异是父系遗传,那要抹杀的就不止阿基利一人,还要将他父亲包括在内。如果他再生孩子,可能也会带有同阿基利一样的变异。”

“这点不用担心。”皮尔斯说,“我们一离开,康噶游群就会不复存在。这里的四十名成员将分散到其他游群中去。他们没有居民登记,外人无法找到阿基利的父亲。”

这时艾希莫大叫起来,用痛切的语调重复着“库艾利”和“艾克尼”两个单词。盖瑞特询问多次,终于将对方想说的话翻译过来:“他说阿基利之所以生下来是那个样子,是食物的缘故。阿基利母亲怀他的时候,吃了不能吃的动物。”

“这不可能。”迈尔斯一本正经地否定道。

盖瑞特抬起头,用斯瓦西里语同周围的俾格米人讲话。迈尔斯的话被翻译成当地语言后,俾格米人哇地齐声呼喊起来。人群涌到盖瑞特身边,愈发拥挤。尽管耶格听不懂对话的内容,但看得出俾格米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

盖瑞特逐一听取完大家的发言,向同伴解释说:“我向他们询问阿基利的情况。这里的所有人都觉得阿基利不是普通人。不光是外观不同,能力也很不一般。”

“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耶格问。

“他很早就听得懂话。他能用的语言不只是金布提语,还包括斯瓦西里语,以及斯瓦西里语的方言金格瓦纳语。他还懂英语。雨季期间,他们在农耕民村庄附近生活,他用这段时间掌握了算数。托他的福,他们把肉卖给农耕的比拉人时,才没有算错账。”

“这种事情,头脑灵光点的孩子,不是都做得到吗?”

“还有别的表现。说出来难以置信——”盖瑞特带着不解的神色继续道,“阿基利可以用神奇的力量操控树叶。”

“树叶?什么意思?”

“我也听不懂。”

“问问本人不就行了吗?”说完,迈尔斯蹲到阿基利面前,“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阿基利点头。

“操控树叶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演示给我们看看?”

阿基利的表情起了变化。他眯起眼睛,紧闭小嘴。耶格觉得这孩子是在笑。那是沉浸在游戏中的孩子才有的表情。

阿基利用手指在脚下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小圆圈,捡起落叶,站起身。然后伸直手臂,高举树叶,像是在计算什么一样,绕着圆圈移动,最后松开手指,丢下树叶。树叶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落入阿基利画的圆圈中。

耶格等人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迈尔斯也拿起树叶,模仿阿基利的动作丢下树叶。从他手中脱离后,树叶被无法预测的气流扰动,结果落在了偏离目标一米的位置。

“你是怎么做到的?”迈尔斯问。

阿基利在键盘上敲出答案:“我知道树叶的运动轨迹。”

“怎么知道的?”

“我只能说,我就是知道。”

这样的解释无法令人信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阿基利具有其他人不具备的神秘能力。尽管人类可以发射火箭,登陆月球,却无法预测从一米高度落下的树叶的运动轨迹。

“诸位,咱们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皮尔斯一边切换电脑上的画面一边说,“五分钟后,侦察卫星就会来。”

佣兵们不解地面面相觑。

“我们只能选择相信。”盖瑞特说,“要是我们吞下之前携带的胶囊,早就被毒死了。”

队员们不得不点头赞同,然后转移到森林中。

皮尔斯留在广场里,向俾格米人交待着什么。多半是让他们表现得如同往常一样吧。姆布提人返回各自的小屋,开始烧火做饭。

在侦察卫星无法观察到的森林中,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同皮尔斯、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会合。

“我想吃完早饭后再出发。”皮尔斯说,“给我看看地图。”

盖瑞特取出地图,在众人面前摊开。

“先介绍一下概况。尽管涅墨西斯计划准备得非常周全,但紧急事态的应对之策都局限在刚果国内。所以,只要我们越过国境就赢了。我们的任务是突破国境,而敌人一定会全力阻止我们。”

现在大家所在的位置是刚果东端,距乌干达只有一百三十公里,只要四天就能赶到。可是,国境附近还有二十多个武装势力虎视眈眈。用橄榄球打比方的话,这是球门区前五码的攻防之战。

耶格问:“穿越国境的路线决定了吗?”

“准备了几个方案。会结合实际情况选择最佳路线。”

皮尔斯指着地图介绍三个方案,三者都通向刚果东部国境。第一条是穿过东部的布尼阿,第二条是穿过东南的贝尼,这两条线路进入的都是乌干达。第三条是南下到格玛附近,逃往卢旺达。其他任何方向都不能选,比如往西走,刚果辽阔的国土就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障碍。

“你们怎么看?”

“我赞成往东走,但时间上特别紧张。”耶格答道,“我们只有五天的口粮。虽然可以靠打猎为生,但光是捕获猎物就需要耗费大半天,哪有时间逃出去?”

“这个不用担心。我已在沿途准备了补给物资和交通工具。”

“太好了。”盖瑞特惊叹道,“可是,问题还不止这个。随着时间的推移,五角大楼将会采用一切对抗手段。如果我们太磨蹭,就会遭到猛烈反击。”

“那就选择最短的路线吧,也就是正东那条。布尼阿前有一座叫科曼达的城镇,那里准备有车。考虑到道路状况,这条路比东南那条更省时间。但我们必须徒步去科曼达。”

距离一百公里,行军需要三日。耶格吩咐盖瑞特联络泽塔安保公司。

“就说迈尔斯感染了疟疾,‘天使’被迫延期。”

“明白。”

守护者计划的执行期限还剩五天。只要骗过五角大楼,就能在被他们发现前离开刚果。

“大家在离开营地之前,将gps的电源都关掉。否则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米克立马反驳道:“但如果关掉了gps,如何在没有参照物的雨林中导航呢?光靠指南针和步测,如何到达一百公里外的目的地?”

“艾希莫会与我们同行一段距离。”皮尔斯说。

“艾希莫?”

见大家都在俯视自己,阿基利的父亲露出谦虚的微笑。

“那岂不是更糟?这家伙连指南针都没有啊。”

“在森林中,艾希莫判断方向的能力比我们更优秀。”人类学家加强语气道,“包括你在内。”

“既然要返回你的故乡,你就少抱怨两句吧。”迈尔斯安抚米克道,然后对皮尔斯说,“离开刚果后,如何前往最终目的地日本呢?”

“我准备了若干方案,但现在决定路线还为时尚早。目前我们要集中精力突破国境,这是最大的难关。”

“明白。”

耶格看了眼手表,确定了开始行动的时间。“六点出发,在此之前吃完饭,别忘了头上有侦察卫星。”

众人正要散会,突然响起了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皮尔斯从腰带里取出一部小型电脑。这不是同阿基利沟通时所用的笔记本电脑。a5大小的黑色机器与卫星手机相连。

人类学者凝视着电脑屏幕,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耶格问:“是电子邮件?谁发来的?”

“别问了。”

“你在国外也有帮手吧?”

“有人提供情报,但我不会透露他的名字。”

“他提供了什么情报?”

“敌人比我们预想的更强大,已经察觉到我们的行动了。”皮尔斯关上电脑屏幕,对众人说,“涅墨西斯计划进入了紧急处置阶段。我们被列入了恐怖分子名单,悬赏一千万美元通缉。这一带的武装势力必定会趋之若鹜,对我们大肆围剿。”

不过,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都面不改色。

迈尔斯说:“出逃线路改为南方怎么样?”

“不。”盖瑞特摇头说,“南边也有武装势力盘踞。假如去那里,我们就会被两面夹击。”

耶格打开地图说:“东侧的国境线有一百公里长,虽然敌人数以万计,但我们应该能找到突破口。就按照原定计划,向东部进发。”

“现在广播找人:铃木义信先生,如果您在,请到七楼咨询台。”

反复播放的室内广播令人生厌。这里是新宿一座大楼内的大书店,图书品种丰富,在东京数一数二。研人正在这里寻找专业书籍。今晚,等李正勋到了之后,就要开始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但因为研人现在不能去大学图书馆,所以必须提前准备一些与新药开发有关的文献资料。

“铃木义信先生……”

厚厚的学术书都定价不菲,但研人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想买哪本都可以,因为他手上有一张“铃木义信”的银行卡。

“铃木义信先生,如果您在,请到七楼咨询台。”

研人突然抬起头?

铃木义信?

尽管铃木这个姓很常见,但名也一致的话就不是偶然了。莫非有人在找我?

但会是谁呢?

研人的脑海里条件反射般蹦出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警察的圈套?研人差点儿拔腿就跑,但总觉得这不太可能。警察应该不知道自己有“铃木义信”的银行卡。否则早就冻结账户,阻止资金流出了。此外还有一个疑点。现在播放广播找研人,说明对方知道研人正在书店。但既然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不直接实施逮捕呢?

研人抑制住心头的恐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自从收到父亲的电子邮件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受到严密逻辑的支配。如果有第三者知道“铃木义信”这个姓名,那就应当是熟悉内情的人,也就是知道父亲计划的人。

也许自己还有同盟者,研人猜想。会不会是警察来搜查出租屋的那个早上给他打警告电话的人?那通电话,除了内容之外,还有许多地方令他费解。来电显示不是“陌生号码”,而是“不明号码”。这就是说,对方很可能是从海外打来的。如果对方是外国人,电话中不自然的日语就解释得通了。莫非那个人如今到了日本,要找自己?

研人将放回书架的书再次取出来。对方会通过室内广播找自己,可能预估到研人会判断对方不是警察。

书店内排满书架,视野不开阔。研人离开“药学”区,假装平静地朝收银台走。从书架间的过道偷看柜台,他发现那里只有店员,没有别的客人。

身穿制服、负责咨询的女店员瞟了眼手表,再次对准室内广播用麦克风念道,“现在广播找人:铃木义信先生,铃木义信先生……”

研人下定决心,朝咨询台走去。

“我就是铃木。”他说。

女店员从麦克风前转过头,“啊,铃木先生,让您久等了。您丢失的东西送到了。”

“丢失的东西?”

“这是不是铃木先生的东西呢?”

说着,女店员就递过来一部手机。

“对不起,为了查出失主,我看了手机里的内容。”女店员打开手机说。在机主信息栏里,显示着这部手机的号码、邮箱以及“铃木义信”四个汉字。“当然,我只看了这些。”

“不好意思。”研人说,心想必须处理好这一突然事件,“是在哪儿找到的?”

“‘有机化学’区前面。”

“是谁送过来的?”

“是我发现的。”

“掉在地板上了?”

“嗯。”

“真不好意思。”

研人伸手去拿手机,但女店员在交出手机前说:“如果有能确认您姓名的物品,能否给我看看?”

“姓名?”研人竭力抑制住惊慌,“姓名……姓名……我这会儿只带了银行卡。”

“那也行。”

研人从钱包中取出“铃木义信”的银行卡,交给女店员。

“非常感谢。”女店员微笑着将手机交给研人。

研人移动到旁边的收银台,给抱来的书付款。朝电梯走去时,他发现自己已浑身冷汗。必须尽早离开这座大楼,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检查这部手机。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费尽心思设计这么一出?这时,尖利的手机来电铃声突然响起,研人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屏幕上的来电提醒写着“帕皮”二字,这是研人小时候养过的宠物狗的名字。对方似乎想借此表示自己同研人是一伙的。研人冲入电梯旁很少有人经过的楼梯口,接起电话。

“喂?”

“你是研人君吧?”话筒中传出瘆人的声音。那是用机器改变了频率的低沉声音,仿佛从地底传出一样。“我要说一件重要的事,你要一字不落地听好。”

研人没有问对方的身份,而是照吩咐竖起了耳朵。从日语的流畅度判断,对方不是外国人。看来,研人在日本和海外各有一名帮手。

“刚才你拿到的手机,不会被窃听,请安心使用。”

对方从头到尾看到了手机到研人手里的过程。那人此刻肯定就在这座楼里。研人从楼梯口探出半截身子,观察书店内部,但没有发现打手机的客人。

“不过,”低沉的声音继续道,“打电话时,务必选择好对象。给家人、朋友打电话非常危险。从他们的电话可以逆向追踪到你。”

“那有这手机岂不是没多大意义?”

“不,意义非常大。有了这手机,我就可以随时与你联系。”

“你同我是一伙的?”

“不错。”尽管被机器改变了声调,但还是听得出对方声音的亲切。

“你叫什么?”

“帕皮。”对方抿嘴笑道。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要看问的是什么。”

研人用手挡在手机送话器四周,小声问:“《海斯曼报告》第五节中的内容,会在现实中发生吗?”

“问题真尖锐啊。有出息。你读过那份报告了吧?”

“是的。”

“我刚才说的,就是对你问题的回答。”

研人将其理解为肯定。

“今后,这部手机一定不能关机,要随时保持可接通状态。睡觉时也一样,可以吗?”

“好的。”

“还有,从町田的实验室去别处时,不要乘电车。町田站的检票口从明天起就会有警察监视。”

研人打了个冷战。不知不觉间,警察的搜索范围就离自己如此之近。警察到底是怎么查到的呢?他想到的是电子钱包的使用记录。上下电车时,需要使用铁路公司发行的磁卡。如今已经到了必须怀疑周遭一切的地步了吗?研人想。

“不坐电车,那用什么交通工具?”

“坐出租车安全。你的钱足够用吧?除了町田站之外,你住的出租屋、大学校园、大学医院和你的老家,这四处地点也不能接近。那里也埋伏了警察。追踪你的警察总共有十名。听懂了吗?”

“明白。”

“那再联系。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小笔记本电脑如何使用。”

“小笔记本电脑?是无法启动的黑色的那台吧?”

但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研人立即打开手机通讯录,里面只有帕皮一个人的电话。试着再打过去,对方却已经关机。即便在书店中搜索,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也是白搭。至于如何使用无法启动的a5大小笔记本,看来只好等下次对方联系自己时再说了。

可是,研人暗忖,对方为什么不愿以真声示人呢?莫非对方是研人认识的人,怕研人靠声音识破?

总之,研人走下楼梯,来到新宿的街上。只需这么一部通信机器,孤立的自己就能再次与世界相连,他不由得安心下来。

研人在大街上迈开步子,考虑现在就把前几天该打的电话给打了,于是从口袋里取出记着电话号码的笔记本。他听从帕皮的警告,先在大脑中想了想给哪些人打才安全。警察知不知道他同报纸记者有交往呢?尽管他认为应该没事,但因为刚好走过电话亭,所以以防万一,还是决定用公用电话打过去。

投入硬币,拨打号码,往常立刻就接起电话的菅井,这次却迟迟没有应答。回铃音响了大概十下,话筒里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我是古贺。”

“啊,研人君啊。”

研人听出对方所处的环境十分嘈杂。

“菅井先生,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出差,”父亲的老朋友答道,“但接电话没问题。你是想知道之前你问我的那个女研究者的事?”

“不错,关于坂井友理这个人,你查出来什么没有?”

“研人君说的人我不清楚,但我找到了一个年纪相符的嫌疑人。东京都医生联合会的名簿上,记载着一个同名同姓的医生。”

“医生?”研人搜寻记忆,想起了大学校园的阴暗角落中,主动找到自己谈话的坂井友理。不施粉黛的面庞,独特的清爽感觉——说她是医生,完全说得通。

“当时的电话簿上,刊登有这名医生执业的医院广告。是父女两代人经营的诊所。”

“诊所主攻什么方向?”

“妇产科。”

回答出人意料。如果是内科或心脏科,那就同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有关了。

“去这家医院的话,就能见到本人吧?”

“我是在八年前的医生联合会名簿上找到她的名字的,后来这个名字就消失了。她脱离了医生联合会,关闭了经营的诊所。”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会继续调查。也许会查出她在什么地方同你父亲有联系。”

“不好意思。”有这名报纸记者做援军,研人心里踏实了许多,“菅井先生,真的非常感谢你。”

“怎么又在感谢我?”菅井笑道,然后双方简单地道别,挂断了电话。

研人走出电话亭,一边朝新宿站走一边思索。怎样才能调查出坂井友理更详细的情况?她在大学现身时,要是自己记下了那辆商务车的车牌号就好了。他正为此后悔时,手机响了。

研人停下脚步。来电显示是“不明号码”,研人不禁紧张起来。是海外打来的电话。会不会是给自己发警告的那个外国人?研人跑进小巷,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

“hello?”

对方张嘴竟是英语,研人不由得惊慌失措。说话的是个女人。不知为何,研人的脑海里冒出了金发美女的形象。

“哈……哈罗?”研人口齿不清地回复。

对方用极快的语速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但研人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唯一明白的是,这个女人正处在混乱状态。

研人努力将大脑切换到英语会话模式,挤出了一句老套的英语句型:“你能说慢点吗?”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是谁?”

“我?我的名字是古贺研人。”

“研人?你现在在哪儿?不,我是问,我在给什么地方打电话呢?”

研人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对方的话,于是又说:“请等等。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女人的口气缓和下来,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研人,你听好,我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他告诉了我这个电话号码,让我打电话过去,向你报告我儿子的病情。他说,这样你就能救我的儿子。”

“我能救你的儿子?”

“是的。难道不对吗?”

研人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某一天,将有一个美国人来访。

“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吗?”

“莉迪亚。莉迪亚·耶格。”

“莉迪亚·耶古女士?”

对方放缓语速,纠正道:“是耶格。”

“耶格女士。”研人注意着发音,道,“你是美国人?”

“是,但我现在在里斯本。”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世界权威就在里斯本。

“你打来,是为了治你孩子的病?”

“是的!是的!”莉迪亚·耶格大叫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救孩子的方法。

“你认识叫古贺诚治的日本人吗?”

“不认识。”

“你丈夫认识吗?”

“你是说约翰?他去国外了,我没法同他取得联系,不知道他认不认识这个日本人。”

“约翰·耶格先生做什么工作?病毒学研究者吗?”

“不。”莉迪亚说,然后沉默片刻,告诉研人,耶格先生在私营军事公司当佣兵。

研人反复问过几遍,但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多半是跟军事有关的工作吧。“你认识我们吗?”莉迪亚反问道,“约翰,也就是乔纳森·耶格,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贾斯汀?”

研人记下了贾斯汀·耶格这个名字,这是继小林舞花之后第二个需要他拯救性命的孩子。

“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们多半是父亲的朋友介绍来的吧。是谁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一个美国人。东部口音,上年纪了。”

这是不是就是给研人打来警告电话的人呢?

“这下你明白状况了吧?”

“是的。”研人答道。

“那你如何救我儿子?”

“开发新药。”研人答道,但双肩立刻就感到了重压。如果新药开发失败,那电话另一头的女人就会坠入绝望的深渊。

“这种药物能救贾斯汀吧?”莉迪亚说,声音阴郁,“我给你说说这边的情况。检查数值特别不好。按医生的话说,状况危急。也就是说,贾斯汀可能活不到下个月。”

研人无言以对,仿佛胸口遭受重击一般。贾斯汀·耶格的病况同小林舞花一样,离最后期限不到一个月。如果不能遵照父亲的遗言,在“2月28日之前完成”,两个孩子都会死掉。

“求你了,请你一定救救我的孩子。”莉迪亚的话语中听不出惹人怜悯的软弱,反而透露着与折磨她儿子的病魔对决的强烈意志。研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种坚强,一定是超越了语言、宗教、人种,为所有人类所共有的“善”吧。我一定要让遥远国度的这位勇敢母亲实现愿望。

“耶格女士,”研人抬头望天,尽量不让对方听出自己的喘息声,然后下定决心,说出了堪称人生最大赌注的一句话,“我答应你,一定会救你的孩子。”

鲁本斯深陷在自家客厅的沙发里,台灯灯罩下的光洒在身旁。

非洲东部时间凌晨两点,美国中部时间上午八点。

本打算回家小睡,但棘手的问题堆在面前,哪有心思睡眠。手中的便笺本上,问题被一一罗列出来。

鲁本斯举棋不定。尽管他不愿看到有人在自己制订的计划中死亡,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让奴斯存活下来吗?无论如何,现在涅墨西斯计划还没完全失控。必须预估对方的行动,抢占先机。如果自己猜得没错的话,奴斯计划在佣兵的保护下逃往国外。鲁本斯的视线落在便笺本上。

皮尔斯等人打算从什么地点逃离刚果?

这是最要紧的问题。非洲大陆广袤无垠,中情局的工作人员有限,无法覆盖全域。一旦皮尔斯等人逃离刚果,再想追踪他们就几乎不可能了。对涅墨西斯计划来说,唯一的有利因素是刚果国内的交通状况。以面积而论,刚果的国土与西欧相当。但这个国家的交通设施非常落后,只有一条连接东西的道路,除此之外,就得依靠飞机和沿刚果河而下的船。皮尔斯等人应该也非常清楚,这些交通网的要冲都被监视了。所以,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徒步穿越的东部国境线。军事顾问斯托克斯正在拉拢当地反政府势力。从地理上看,这是正确的判断。伊图里森林东侧,二十多个武装集团林立。要想阻止皮尔斯等人逃往国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名声不太好的家伙”上面。

逃离非洲大陆的目的地是哪里?

如果皮尔斯等人逃出刚果,留在非洲大陆的可能性将非常低。这群人中大多是白人,在非洲行动太惹眼。那他们打算去哪儿呢?

鲁本斯望向便笺本上的第三条,寻找启示。

四名佣兵的选拔标准是什么?

奴斯陆续杀害了守护者计划的其他候选人,选定如今这四个计划执行者保护自己。

鲁本斯推测,在选拔他们的理由中,一定隐藏着破解奴斯逃亡计划的钥匙。选拔耶格和盖瑞特,是因为他们具有背叛雇主的条件,这点鲁本斯自己也考察过。那剩下的两人,柏原和迈尔斯,选拔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鲁本斯从公文包中取出报告,回顾选拔计划执行者的过程。在柏原干宏上升为第一候选人之前,三名候选人遇袭身亡。这三个人同柏原有何区别?从技能考察,无论是空降资格还是实战经验,他们作为佣兵的能力并无差异。唯一不同的是“使用语言”这一项,只有柏原懂他的母语日语。这时鲁本斯想起了古贺诚治撰写的论文。那篇学术论文竟然一反常规,是用日语写的。考虑到科学世界中英语是通用语,只能理解为古贺博士不擅长英语。换言之,柏原入选的理由会不会是让他充当与日本联络的角色呢?如果这一推理正确,古贺博士死后,负责在日本联络的就是他的儿子,那个叫研人的年轻人。国防情报局的调查报告中写着,古贺研人可以使用英语。如此看来,古贺博士意外身亡后,柏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基于这一点,鲁本斯继续深入思索。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皮尔斯等人会不会打算去古贺博士的母国?鲁本斯在便笺本上写下了“日本”,后面跟着一个问号。

这个叫柏原的日本人的过去十分有趣。报告的特别事项记载,十年前,他的父亲不知被谁打死了,母亲也身受重伤。但应该目击到犯人的母亲却拒绝提供证言,事件陷入迷宫当中。柏原投身法国外籍兵团,就是在这件事后不久。鲁本斯感觉里面有蹊跷,但仅凭报告中短短几行字很难做出判断。他觉得这件事应该影响不到涅墨西斯计划,于是转而关注下一份报告。

斯科特·迈尔斯。

这名空军伞降救援队前队员被选定为守护者计划执行者时,在伊拉克已经有四名候选人遇难。迈尔斯之所以被选中,同他的出身密切相关——看重的就是他的医疗和战斗搜索救援技术。迈尔斯的经历中,记载着其他四人不具备的一项特殊技能:航空器操作资格。这应该是出于危机管理的需要。奴斯等人很可能计划乘飞机逃出非洲。

客厅中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鲁本斯发出不满的呻吟,拿起手机。是特别计划室里的国防情报局联络员打来的。

“你在睡觉?”

“没有。调查出结果来了?”

“是。遵照你的指示,我们筛选了皮尔斯海运公司所有的船舶。一个月之内停靠非洲大陆港口的,只有两艘。停靠的港口是埃及的亚历山大和肯尼亚的蒙巴萨。”

“阿拉伯半岛呢?”

“有若干油船会定期前往,但都在两个月后。”

“好的,停靠埃及和肯尼亚港口的两艘船中,有前往远东的船吗?”

“停靠肯尼亚的船会前往印度,然后返回美国。”

难道是经过印度前往日本?鲁本斯琢磨起来。他们越过刚果国境线之后,直接往东走就会抵达肯尼亚的港口。“通知相关机构,监视两个港口,肯尼亚优先。”

“明白。”

“皮尔斯海运公司的飞机调查得怎样了?”

“只有一架公司董事使用的私人飞机,现在没有前往非洲的迹象。我们会继续监视这架飞机。”

“你们调查的对象包括联营公司吗?”

“是,连分包公司也彻底调查过。”

“我还想拜托你们调查一件事:皮尔斯海运公司的相关人员有无包租或购入飞机的计划?”

鲁本斯还未完全说完,对方就答道:“这个也调查过了。目前没有。”

“明白了,谢谢。”

如此看来,皮尔斯等人乘飞机离开非洲大陆的可能性很低。那就只能坐船。只要切断海路,就能封锁他们。鲁本斯挂断电话,视线重新落回便笺本。

反情报。

毫无疑问,美国的机密情报已经被奴斯破解。而鲁本斯被“知悉权”原则所阻挠,无法采取反情报对策。国家安全局运用的“梯队”系统和国内的秘密通信网到底是怎样的系统,他完全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各情报机构运用通信基础设施的状况错综复杂,不可能进行统一的通信管理。在这样的条件下,涅墨西斯计划进入紧急处置阶段的消息肯定已经泄露。

目前只能采取权宜之计:编造假情报,扰乱对方的视线。

手机再次响起。电话另一头是与联邦调查局保持联络的弗兰克·巴顿的声音。

“紧急事件。你能不能回特别计划室?”

说实话,鲁本斯不愿意回去,窗外已经开始下雪了。

“你在哪儿?”

“联邦调查局总部。”

“能不能到我家来?”

“抱歉,不能。我们需要在采取了安保措施的房间中谈。”

出了什么事?鲁本斯心中犯疑。

“到施耐德研究所的会议室怎么样?那个地方离我们双方都比较近。”

“好吧。”

鲁本斯使劲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奥迪车钥匙。

二十分钟后,在没有窗户的会议室里,鲁本斯和巴顿碰面了。就是在这个房间里,鲁本斯第一次见到了被截获的奈杰尔·皮尔斯发送的电子邮件。

“大事不好。我还没把这个情况告诉别人。”说着,巴顿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我要说的,是关于从纽约给古贺研人打的警告电话。”

鲁本斯忍不住探出身子,“查到什么了吗?”

“发出警告的人,用的是百老汇大街上的电话亭,来往行人众多。打电话的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四点,日本时间上午五点。同一天下午四点十分,与电话亭相距两个街区的药店监控摄像机捕捉到了走在街上的涅墨西斯计划参与者的图像。”

鲁本斯马上问:“是埃尔德里奇吗?”

巴顿没有作答,只是从牛皮信封中取出几张照片。对准药店入口的监控摄像机透过橱窗玻璃,拍下了走在外面的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联邦调查局对模糊的图像进行了分析。”

拍下的是谁一目了然。鲁本斯倍感惊异,但转瞬就释然了,就像心中早就预感到会是这个人一样。

巴顿死死盯着鲁本斯,等待指示。鲁本斯说:“单靠这个还构不成证据。只能说明他偶尔经过那里。”

“那我们就拜托密码城中的人调查吧。”巴顿答道。

世界上最大的情报机构——国家安全局规模庞大,以至于在马里兰州的一角形成了小城镇。尽管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这块区域,但这里却矗立着五十多座大楼,超过六万名职员和相关人员在此工作。他们的目标是窃听世界上的所有通信,解读密码,获取有利于美国国家利益的情报。国家安全局特别擅长旨在控制网络战争的各种技术的开发。

“那帮家伙什么都查得了。”

接到李正勋的电话后,研人来到夜色下的街道上。骑摩托来的正勋似乎没有想到,狭窄昏暗的小巷尽头竟然有一座公寓,而私设实验室就在楼上。这座两层高的木质建筑没有长明灯,找不到也没什么奇怪。

正勋将摩托停靠在黑暗中的外楼梯旁,在研人的带领下进入202室,在占据了六叠大小房间的实验设备前目瞪口呆。

“认识研人之后,惊人的事就接二连三。”

“还有更惊人的呢。”接着,研人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听完述说之后,正勋半信半疑。但如今,超越人类智慧的制药软件就在手中,不可能对研人的话付之一笑。正勋沉思片刻,道:“对于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诚如研人所言,只能试着用‘gift’制造新药。凭现代人的智力水平,无法治疗那种病。”

得到正勋的认同,研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正勋你曾在美国军事基地工作过吧?”

“嗯。‘龙山’军事基地。”

“你对窃听有什么看法?不会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吧?”

“我不能打包票,但窃听在技术上可行。美国和英国都在运用‘梯队’系统窃听全世界的通信。远东方面,日本的三泽基地有窃听天线,印度尼西亚的上空有巨大的电波窃听卫星。海底光缆通信也全都遭到窃听,可以说没有一种通信方法是安全的。”

研人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活了这么久,却对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就像被圈养在支配世界的一小撮人打造的小牲口栏里。他们能确保我们的日常安全时,我们毫无怨言。但他们并不是慈悲为怀的菩萨,而是人。一旦你触犯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捻死。研人如今就在遭他们蹂躏。标榜人权的美国居然率先践踏基本人权,这一事实本来就令人大跌眼镜。“通信保密”难道只是传说?

“因为‘梯队’系统也可以用于商业间谍活动,欧盟议会将其视为问题,但具体有何行动不得而知。”

“真恶心。”研人道出心中的不快,“那么美国声称的民主,不过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吧?”

“我也这么看。不过,不光是美国人,我们所有人的行为都不完美。无论是法律上还是经济上,没有一个系统是完美的。就像软件发现缺陷后必须打补丁一样,如果人类真的是‘智人’,那百年之后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美好。”

“那也是我的希望,但眼下还有迫在眉睫的问题。‘梯队’系统正在监视我们。我还犹豫要不要让正勋你介入。”

“我已经介入了。”正勋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脸,“我也想帮助患病的孩子们啊。”

正勋轻松的语气让研人倍感欣慰。

“那就干吧。”正勋从放在榻榻米上的背包里取出装有“gift”的机器。

研人把桌面收拾干净,给机器留出位置。已启动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浮现出“变种gpr769”的cg图像。受体在细胞膜上缓缓摆动,就像是一种生命体一样。

“‘gift’的基本方法论同现行制药软件并无差别。”正勋用研究者所特有的干练语气说,“如你所见,受体的形状已经确定。下一步,就是寻找能与受体在这个凹陷部位结合的化学物质。”

“找到了这种化学物质,就等于造出了药物。”

“不错。有两种方法可以确定药物的化学结构:一种是从零开始设计的全新设计法,另一种是从既有化合物中选出活性高的结构的虚拟筛选法。”

“你觉得应该用哪种方法?”

“试试全新设计法吧。也许会合成出复杂的结构,这个就不是我能搞懂的了,要你来判断。”

“明白。”

像上次一样,正勋将电脑连上网,然后面对屏幕。“这款软件厉害的地方在于,只需要输入你想要的结果,剩下的就无需担心了。”

“就是说,它是全自动的?”

“不错。”正勋乐呵呵地说,“将药物活性强度设为百分之百吧。”

正勋勾选了对话框中的相应选项,然后把手从鼠标挪到键盘上。随着手指的快速敲击,画面不断变化,从带状模型图到数字和字母构成的原子坐标一览表,令人眼花缭乱。

“只要指定了结合的部位,剩下的都由‘gift’来计算。”正勋解说道,“好了,生成特效药吧!”说着,正勋就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上立即出现了“剩余时间01:41:13”的字样。

“一小时四十分。太厉害了!”

正勋差点儿跳了起来。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研人不由得心生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对研究有如此高的热情,也许就会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吧。看着满脸笑容的正勋,研人突然想起了父亲生前露出的神秘微笑。“我不能停止研究啊。”父亲说这句话时脸上洋溢着无上的幸福,跟正勋此时一模一样。父亲想必对研究也一往情深吧。可是,研究究竟有什么乐趣呢?父亲的研究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充实啊。

“肚子饿吗?”正勋问。

“饿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

两人用等待软件运行的时间,前往公寓楼附近的面馆。研人走在夜路上,瞪大眼睛观察周围,没有发现警察的影子。

两人坐在餐桌前,点了中餐套餐。因为面馆通宵营业,两人吃饱之后,继续留在店里,商量今后的行动方针。如果用“gift”成功设计出药物,那制药的第一阶段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实际的合成操作、与受体的结合实验,以及用小白鼠做简单的药理实验。

“我觉得公寓里的试剂不够用。”研人说,“必须想办法再搞一些。”

“试剂店卖不卖给我们?”

“他们不卖给个人。”

“那我去大学托其他实验室的朋友想想办法。”

“拜托了。就算成功合成出药物,剩下的操作如何完成?需要体外培养细胞和小白鼠做实验。”

“我没有临床知识,只能努力学习了。去找土井好好问问。”

研人想起了将正勋介绍给自己的土井。那家伙生性轻佻,对研究却很在行,肯定能帮上忙。

确定行动方针后,还有点时间。研人道出了一直盘绕心头的疑问:“跟正勋在一起时,感觉很自然。韩国人和日本人有什么不同吗?”

“唔……”正勋偏着头思考了片刻。

“你别客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举个例子吧。”正勋的视线重新落回研人身上,“我们韩国人有一种特别的感情。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都没有这种心理。韩语中用汉字‘情’表示。”

“情?”

“嗯。汉字写作‘情’。”

“这个字日本也有。”

“不,韩语中的‘情’同日语中的‘情’不一样。很难讲清楚。”

研人好奇地问:“你能解释一下吗?”

“非要解释的话,那是一种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的强大力量。我们通过与好恶无关的‘情’,与素不相识的人联系起来。”

“就是友好和博爱的意思吧?”

“不是这么美好的东西。‘情’也是一种麻烦。因为无论是多么令你厌恶的人,都同你之间有‘情’相连。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百分百拒绝他人。韩国的电视和漫画描写的几乎都是这个‘情’。”

“是这样吗?”研人看过几部韩国电影,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鉴赏同一部作品,每个人的观点却是如此不同,研人不禁咋舌。

“更进一步说,人与物之间也有‘情’相连。我这么解释你懂吗?”

研人努力从感情上理解“情”为何物,但内心深处却没有萌生丝毫感情。

“不懂。”

“是吗?”正勋笑道,“‘情’这个词的意思,只有知道‘情’的人才明白。如果不知道词语指代的对象,就不能理解。”

这跟科学上的专业术语一样,研人想。对于专业之外的人,你再怎么解释,对方也听不懂。因为那已经超过了此人理解能力的极限。

“我觉得与日本人相比,韩国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嗯,或许是吧。”

正勋平时所表现出的温文尔雅的气质也是因为“情”所致吧,研人想。

“好了。”正勋看了看手表,“‘gift’的计算快结束了。”

研人从椅子上站起身,盘算着一定要成为有情之人。

付完账,两人离开面馆,再次提高警惕,返回矗立在黑暗之中的幽灵屋似的公寓楼。

六叠大小的房间的桌面上,a4大小的笔记本液晶屏幕闪烁着微光。研人打开屋里的灯,同正勋一道注视着屏幕。跃入眼中的是“none”这个单词。

“没有?”正勋尖叫起来,“没有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

“太奇怪了。等等。”

正勋扑在电脑上,一连串操作之后,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化学结构式。由苯环和杂环构成的母核上连接着功能团,结构十分简单。“虽然‘gift’得出了结果,但受体只活性化了百分之三。也就是说,这个结构治不了病。”

“是让我们对这一结构进行最优化?”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gift’就不会显示‘none’这一结果了。采用全新设计法,本应得出更好的结果。”正勋思考了片刻,道,“放弃全新设计法,尝试采用虚拟筛选法。”

正勋像先前一样,在“gift”里输入指令,按下回车键,显示计算将在九小时二十分后结束。

“一般来说,这种计算要几个月才能得出结果。”正勋笑道,“明早就能有结果,你给我打电话吧。”

“你明晚也过来吧。”

一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正勋也要忙自己的事,研人感到很过意不去。

“正勋,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用谢。我也是出于兴趣。”这名来自韩国的才俊露出可爱的笑脸,“再见。”说完,他离开了私设实验室。

窗外摩托发动机的轰鸣渐渐飘远,冷清的公寓骤然寂静了许多。研人再次感受到有朋友相伴是多么可贵。可是,他不能事事都靠正勋。研人想了想接下来的工作量,不禁紧张起来,于是坐在桌前阅读专业书直至黎明,然后钻进睡袋里小睡了一会儿。

他好像做了梦,但记不起内容了。“gift”计算完成时,预先设好的手表闹铃响了。

上午八点。

拉上了遮光窗帘的实验室同睡前一样黑。研人从睡袋中爬出来,没有开灯,径直来到笔记本电脑前。“gift”算出了什么答案呢?一定要是高活性的结构啊,研人如此祈祷着,朝液晶屏幕望去。

屏幕上浮现出“none”这个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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