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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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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晚晴不是没有听过张裕说话,在通天殿中,张裕也曾说过话。但那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张裕也不过说了简短的几句。

若非那声厉喝,慕容晚晴倒还真的想不到暗算她的会是张裕。

话少的人突然话多,让旁人多少会不熟悉。

最关键的却是,慕容晚晴也从未想到过,张裕会和张季龄有什么关系,张季龄是斛律明月在江南埋下的重要棋子,可张裕的龙虎宗,是斛律明月一直要除去的。张季龄和张裕之间应该是势如水火,不能并存。

可他们之间不但有关系,而且还很熟悉!

这中间的关系,谁能解释?

慕容晚晴暂忘了困境,只是盯着张季龄,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答案。他显然并不绝对忠于齐国,也没有完全听从斛律明月的命令。

没有答案,张季龄只是望着那筒暴雨梨花,眼中又有泪光闪动。

慕容晚晴本有愤怒,可见到他凄凉的眼眸、哀伤入骨的表情,怒火渐去,但怎么也想不懂其中的纠葛恩怨。

张裕望着张季龄的目光本厉,但渐渐地厉芒也隐,眼中闪过分悲凉。不过,那悲凉转瞬也逝,他不再逼问张季龄,转望慕容晚晴道:“你一定很奇怪?”

慕容晚晴终于点头,却不言语。

“可我也一直很奇怪。”张裕淡漠道。

慕容晚晴没有发问。她一时间也不知道问什么,要问的实在太多,岂止是奇怪?

张裕终于又道:“我一直奇怪张季龄为何会成为江南富豪的。他在二十多年前,其实是一文不名的。”

慕容晚晴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忍住不说,只是问:“你和他是认识的?”

“我和他是认识的?”张裕突然笑了起来。

他脸上涂有油彩,遮掩本来的面目,笑起来比哭都难看。他笑声也和哭一样,其中虽有嘲弄好笑,也还夹杂着难以觉察的悲哀。

慕容晚晴却不知道自己问的有什么好笑,蹙眉不语。

张裕终于停止了笑,淡淡道:“是的,我认识他。那时候,我们……关系……不错。”

默然片刻,他回到原先的话题:“可他慢慢就富了,富得一塌糊涂,富得到如今,竟没人知道他有多少财富。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吗?”

见慕容晚晴摇头,张裕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但传说中,他找到了海外仙山,然后从仙山带来了财富,之后经营起家,累积到今日的地步。这也像个神话,却很真实。”

张裕的脸上闪着神秘的色彩,又道:“海外不见得有仙山,但海外的确有另外的世界。古老传说中,始皇帝时,就有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东渡求不死仙丹,不死仙丹虽未求到,但海外另有天地早为人知。”

慕容晚晴缓缓点头,向张季龄望去,以求验证。

张季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似六神出窍,只剩下个躯壳。

“很多人虽知这点,却没有勇气去探索,只能在脑海中渲染另一方天地的神秘。”张裕略带嘲弄道,“不但渲染,而且深信。因此,张季龄发家的秘密让很多人相信。”

顿了片刻,张裕道:“可我是不信的,你信吗?”

慕容晚晴脸上微有异样,想到些什么,可心中实在骇异,竟忘记了回话。

“看来,你也不信的。”张裕轻淡道,“可在这之前,我一直不想去追询。直到今天看到了你,知道张季龄原来一直还和斛律明月有关系,我才知道了这个秘密。”

望着慕容晚晴复杂的表情,张裕冷嘲道:“你当然也猜到了,是不是?张季龄二十多年前发家的本钱不是神仙给的,而是一个人给的。这人深谋远虑,让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这么快就变成了江南首富,当然有更深远的目的。你当然知道这人是谁?”

张裕哂然冷笑,喃喃道:“这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他神色讽刺,但眼中也忍不住露出震骇之意。

慕容晚晴内心陡震,只为这计划的深邃久远!

如今天下三分,但斛律明月三十多年来,显然一直没有放弃一统天下的念头。很多人看到的都是他的枪箭双绝,却忽视了他的谋略还远在他的武功之上。

这个答案,她也猜到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斛律明月就下了一步棋——扶植张季龄的一步棋。

他培养出个江南首富,却不过是想要通过张季龄来颠覆江南!

这步棋实在意义深远,让人难以想象。除了斛律明月,还有谁能下得出来?

可斛律明月为何会选中张季龄?慕容晚晴心中奇怪。

张裕像看出慕容晚晴的心思,淡漠道:“你当然奇怪,斛律明月为何会选中张季龄呢?因为张季龄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听话的。”

慕容晚晴只能感叹,这张裕知机的能力也是常人难及。

“我不如先给你讲个故事。”张裕道。

慕容晚晴蹙眉,瞥向张季龄道:“他的故事?”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张裕似笑非笑道,“是了,若非聪明机变的女人,斛律明月也不会派出来的,就像当年的斛律雨泪……”

“斛律雨泪?”慕容晚晴有些惘然,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是斛律明月的养女。你也是的,对不对?”张裕目光如同一把刀,“她也是张季龄的妻子,可斛律明月当然不会把这件事说给你听的!”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有不安涌动,只感觉接下去的故事会让她极不舒服,但她又想听下去。

张裕说了下去:“多年前,齐国开始灭道。当初北方有北天师道、帛家道、李家道势力正盛,不过再盛也敌不过斛律明月的一杆枪。”

他说到这里,冷厉的眼眸中不由露出分无奈之意。

他可以不佩服斛律明月这个人,却无法不服斛律明月的定军枪!

定军枪不但在疆场上纵横捭阖,就是在江湖中,也是无人能及。

“那时,北天师道高手众多,有什么双子三官四御五斗太多响当当的人物。但听闻,悉数被斛律明月所灭,李家道退居江南避其锋锐,帛家道也被斛律明月重创,一路南迁。”

说到这里,张裕眼中闪过分恨意:“可谁都没想到过,斛律明月心机那么深,竟收买了帛家道的道主帛锦,知晓了清领宫之秘,破坏了我们重建四道、创立八门的计划。”

慕容晚晴不知为何,竟也有分心寒,不为张裕的恨、帛锦的背叛,只为斛律明月计划的无孔不入。

“天师六姓门下在齐国无法生存,除了楼观道外,其余五家几乎都涌到了江南。李家、帛家均是一时难起,而葛家一直无意出头,那时候风头最盛的不是茅山道,而是龙虎宗!”

慕容晚晴忍不住道:“这和张季龄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张裕嘴角带分冷笑:“不但有关系,而且有极大的关系。你莫要忘记,张季龄也是姓张的!”

“张季龄也是龙虎宗的人?”慕容晚晴心头一震,失声道。

“不错,他不但是龙虎宗的人,还是天师六姓门下,和天师关系最近的血脉!”

慕容晚晴难以置信,看着那苍老憔悴的张季龄,震惊得难以言语。

“他不但是天师的血脉,而且当时还是龙虎宗的顶尖高手。”

“可他好像不会什么武功?”慕容晚晴质疑道。

“他不会武功,只因为他当年自废了武功,同时发下毒誓,说此生脱离龙虎宗,再不和龙虎宗有任何关系!”

慕容晚晴一震,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她从未想到过张季龄是如此决绝的人物。

张裕冷笑道:“为什么,你难道还猜不出?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斛律明月!斛律明月只怕江南诸道合谋反对齐国,早早地盯上龙虎宗,可又不能大动兵戈,因此派出了义女斛律雨泪接近张季龄,就如你如今接近孙思邈一样!”

慕容晚晴心中一阵惘然,看向张季龄手上的暴雨梨花,虽未听完故事,但已明白了大半。

“这暴雨梨花,本是斛律明月给斛律雨泪的……”

张裕眼中满是恨意:“张季龄当初并不知道斛律雨泪的真实身份,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竟然爱上了斛律雨泪,因此做了极为不可理喻的事情。”

张季龄本是沉默,闻言,眼眸中泪光闪动,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他就那么一遍遍地说下去,眼中又有泪水流淌而出,滴在针筒之上。

一滴,一滴……

慕容晚晴心中震动,哑声道:“那斛律雨泪呢?”她如此激动,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斛律雨泪和张季龄。

张裕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斛律雨泪也爱上了张季龄。”

他本是极为仇视的口气,说到这句话时,眼中却现出分惘然。他虽冷酷,但他是不是也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错?

慕容晚晴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如雪,低声道:“然后呢?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是不是?”她扭头望向香案上的灵牌,只感觉那静静的灵牌中不知包含着多少凄楚伤心的往事,为之怆然。

“是的,他们在一起了。”

张裕说出了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可其中不知包含着多少惊心动魄的曲折。

一个是斛律明月的义女,一个是龙虎宗的高手,他们本是因为灭道一事势不两立,想在一起,岂是易事?

爱虽简单,可爱也太难!

张裕继续道:“他们本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当时曾经劝过他,可是没用。他为了斛律雨泪,舍弃了一身本事,甚至背离了龙虎宗,忘记了……”

他嘴角抽搐下,却没有说下去。

“可雨泪也为了我,放弃了一切。”张季龄霍然抬头,嗄声道,“你们不懂的,你们不懂!”

“我的确不懂,我也不想去懂。”张裕冷笑道,“我只想问你,你弄成如今的地步,可曾有过半分的悔意?”

张季龄凄然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早说了,你们不懂!”张季龄紧紧地握着那圆筒,如同握着一生所系,缓缓道:“若是时光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和雨泪在一起,生死不渝!”

慕容晚晴眼中有泪光闪动……

张裕眼中却有厉芒一闪,缓缓地望向了慕容晚晴,见到她眼中的泪花,淡淡道:“你很感动?”

“是。可你不懂。”慕容晚晴咬牙道。

张裕哂笑:“我不懂?你错了,我就是太懂,所以今日见到你的时候,才知晓斛律明月的计划。”

顿了许久,他一字字道:“你可知道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

他说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同时这故事有头没尾。

斛律雨泪为何会死?

张季龄又怎么得到斛律明月的帮助成为江南首富?

张季龄和斛律明月之间,眼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张裕统统没说,可能他也不知道,也可能因为他本来也不是说故事的人——他也不是讲废话的人。他说每个字,显然都有他的目的。

慕容晚晴一阵心冷,半晌才道:“因为你已不想让我活下去。”张裕讲的是个秘密。但对一个死人来说,没什么秘密。

张裕笑了,笑容中满是诡异:“你错了,我绝不会杀你!”

“为什么?”慕容晚晴反倒怔住。

“你和孙思邈的关系让我想起了斛律雨泪和张季龄。”张裕淡淡道,“当年我没有杀斛律雨泪,如今自然也不会杀你。”

他的解释很是奇妙,慕容晚晴一时未懂。她只是倔强道:“你错了。”

张裕眉一扬:“哪里错了?”

慕容晚晴凝视着张裕,坚定地道:“孙思邈绝不会是张季龄,我也绝不会是斛律雨泪!”

张裕凝望她很久,突然又笑:“你会不会变成斛律雨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孙思邈很难变成张季龄了。”

“为什么?”慕容晚晴心弦颤动。

“因为张季龄还活着,孙思邈却很快要死了。”张裕轻淡道。

慕容晚晴勃然变色:“你说什么?”她知道张裕绝不是虚言恫吓的人,就因为这样,她才心惊。

张裕盯着她道:“你知道孙思邈如今在哪里?”

“我不知,难道你知道?”慕容晚晴反问道。

张裕淡然道:“我当然知道,他如今在陈国的皇宫。”

慕容晚晴忍不住心头又跳。她不是心惊孙思邈身在戒备森严的皇宫,而是吃惊张裕对孙思邈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不是说明孙思邈入宫一事,本和张裕、李八百他们有关?

“只是他进宫容易,想要再出来嘛,却是千难万难。”

张裕望向窗外的方向,喃喃道:“眼下我们准备的好戏正在上演,却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唱完。就算他能唱完……”他回头望向慕容晚晴,笑道:“他的戏份已经结束,也该谢幕了。”

他虽在笑,可其中的冷酷杀机呼之欲出。

慕容晚晴激灵灵地打了冷颤,立即想到,孙思邈是被萧摩诃找入宫中,怎么会有危险?

萧摩诃是陈国将军,和李八百、张裕等人是对头,怎么会害孙思邈?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诡计?

李八百、张裕等人恁地这大本事,翻云覆雨,甚至可为乱陈国宫城?

孙思邈还没死,他只是安静地坐在笼子内的椅子上,看着陈顼入殿落座。

殿中只有两个座位,笼里一个,笼外一个。

自从陈顼入殿后,大多人的心思都放在天子身上,除了那少女外,没有谁再看他一眼。

他是站是坐,是死是活,好像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陈顼终于开口:“徐大人……事情问得如何了?”他坐在龙椅之上,神色萧肃,极是威严。可他一直不望殿下,始终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的声音威严中带分嘶哑低沉,很像是自言自语。

徐陵虽老,耳朵却灵,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圣上,孙思邈果知寻龙之法。”

陈顼也不抬头,哦了一声,道:“王远知呢?”

“已在宫外候着。”徐陵回道。

孙思邈略有恍然的表情,目光向殿外转去。他本来一直不解吴明彻、徐陵等人为何知道许多道中秘辛,但听王远知之名,立即明白了一切。

这些道中秘辛,王远知当然都知道。

可王远知一直隐居茅山,为何会出现在建康?孙思邈突然发现,风雨原来早从响水集、破釜塘等地汇集过来,如今到了建康的上空。

殿外明月正悬,但照不明夜幕深沉。

陈顼道:“让他入宫。”他说完这句话后,似是极为疲倦,缓缓地闭上了眼,竟对笼中的孙思邈仍旧视而不见。

可他怎么可能不见?

殿中沉寂下来,殿外的落叶声似乎都听得见。

灯火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暗不定,就算嚣张的陈叔陵,似乎也不再敢多话。只有那紫衣少女,一直盯着孙思邈,似挑衅忿忿,又像是忧虑埋怨。

不多时,殿外有脚步声响起,有宫人带着一人入了殿中。

那人葛衣羽冠,手持拂尘,缓步走入了大殿,就如仙人到了凡间。

孙思邈阅人无数,可一见来人,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暗道:“王远知果然不凡。”

他并未见过王远知,但实在想不出道中除了王远知,还有谁会有如斯气度,如此从容?

就见那人离陈顼还有数丈之远就已止步,施礼道:“茅山王远知应召而来,参见圣上。”

他的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从容得简直不带一分红尘的气息。

他的身材不胖不瘦,他的容颜不俊不丑,他虽立在帝王之前,仍不露丝毫窘迫之意,若论从容,和孙思邈不相伯仲。

从容本是因为自信。

他也当得起这个自信。茅山宗自上清派而来,虽有魏华存得道大成,陆修静、陶弘景珠玉在前,但真正让茅山宗在江南开花散叶,成为天下第一宗派的却是他王远知。

可众人又觉得他和孙思邈还是不同的,具体哪里不同,却无法形容。

陈顼终于抬头看了王远知一眼,低声道:“赐座。”

早有宫人搬过椅子上前。等王远知落座后,陈顼又看着脚尖,似乎上面长了花儿:“王宗师可知朕召你来的用意?”

王远知微微一笑:“贫道只知圣上宣召,却不知圣上宣召何意?”

“哦?”陈顼声音中略有失望,“都说茅山宗师知晓天意,可窥天机,难道竟算不出朕的心意?”

王远知道:“天子之心,本如天机。然则天机难揣,天机亦不可泄。”

陈顼点了下头,再无言语。

二人看似随意对答,众人听在心中,感触不同。

徐陵心道,都说王远知之能,鬼神难测,今日见他对答,蕴含机锋,果不简单。

吴明彻心中却想,王远知言辞含糊,和孙思邈一样,有些故作高深。可他说天子之心本如天机,就是在奉承皇上受命于天,比孙思邈要知机识趣得多。

孙思邈却想,陈顼将王远知找来,只怕不仅仅是寻玉玺那么简单。天师六姓之家,我只凭通天殿一见,就知他们早分崩离析,各怀心意。桑洞真当初前往响水集的事情,王远知无论知或不知,眼下只怕都要小心应对。

殿中又沉默了半晌,陈顼终于再次开口:“淳于将军呢?”

徐陵、吴明彻均是一怔,不待回答,偏廊处有人道:“臣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偏廊暗影处,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停着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形容枯槁之人,病容满面,在暗影下更显憔悴之意。

那人正是陈国大将淳于量,众人多露诧异之意。

原来淳于量虽与吴明彻、萧摩诃二人一样,均是陈国赫赫有名的将军,但腿部有伤,近年来一直疾病缠身,不要说领军作战,就算入朝都是罕见。

可谁都不敢小觑淳于量,只因为淳于量在江南三将中最负谋略,当年亦曾拼死救过陈顼的性命。淳于量虽不居功,陈顼可一直将他当作心腹之人。

今日陈顼召王远知入宫,众人多少都知道今夜要有大事发生,可见淳于量竟然抱病也来到这里,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均感觉殿外明月正悬,但殿内风雨早起。

有宫人推着淳于量入了大殿,陈顼还是垂头,只是道:“淳于将军,你将事情说说吧。”

孙思邈本一直心中困惑,见到淳于量被推入殿中,微有惊诧,心道,怎么是他?难道说……

孙思邈扭头向陈顼望去,他的脸上蓦地又有迷雾沧桑之意。

殿中亮如白昼,可灯火下,淳于量脸上似乎总有暗影。他目光缓动,掠过孙思邈时,凝了片刻,最后停在王远知身上。

众人见了均想,淳于将军虽满面病容,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很。

轻咳几声,淳于量终于开口道:“今日天子找王宗师和孙先生入宫,为的是宫中传国玉玺失窃一事。”

他开口点题,干净利索,可声音沙哑,其中满是疲惫之意。

灯火下,众人脸色明暗不定,保持沉默,殿中只余淳于量沙哑的声音。

“这件事孙先生想必已经知道,却不见得明白究竟,而王宗师既然不知,那我就将事情始末简略说说……”

孙思邈听淳于量提及自己时颇为客气,并无意外的表情,只是在想,原来是他,怪不得……

多年前往事瞬间涌上心头,可都已淡漠,只有十三年前的那场雨,还是记忆深刻。

陈顼不语,众人见了,当然也不会反对,只有陈叔陵眼珠乱转,似在想着什么。

“王宗师和孙先生均是见多识广之人,对传国玉玺来龙去脉当然明了,也就不用我来赘述……但有一件事还要说下,就是传国玉玺自本朝高祖见于栖霞寺后,就一直封存在皇宫大内,严加看管。”

淳于量说话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咳,又道:“不过月余前玉玺却突然失窃了。太子知道此事后,想为圣上分忧,因此去了响水集。”

孙思邈方才听徐、吴二人说过此事,心中疑惑,既然严加看管,又怎么失窃的?淳于量避而不谈,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听闻萧将军提及,孙先生当初也在响水集,危机时还救了太子和萧将军?”淳于量向孙思邈望过来。见孙思邈点头不语,他缓缓道:“孙先生是大智慧之人,肯定会觉得太子前往响水集一事有些蹊跷了?”

不等孙思邈回答,陈叔陵突道:“这事不用大智慧的人,旁人其实也会知道。”

“哦,这么说……兴郡王也知道?”淳于量缓望过去。

国主陈顼在座,众人未经许可,均是沉默,只有陈叔陵无此忌讳,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陈顼“嗯”了声,让人不知心意。

陈叔陵却不管许多,大声道:“旁人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前往响水集很是蹊跷,暗中却也有一种说法,说太子前往响水集,除了要取传国玉玺,还要拉拢几方势力!那势力一直神秘地存在,知晓的人并不多。”

他说到这里,望向孙思邈道:“孙先生是大智之人,可知太子为何要拉拢那几方势力?”

孙思邈心道,这里就我是外人,你偏偏问我,想是以为我不知究竟,要下个套给我钻了?

他早看出陈叔陵言语中一直对太子陈叔宝不敬,只怕有抢太子之位之心,他若贸然陷入这种争辩中,只怕隐患无穷。

“兴郡王,方才我就说过,大智之人,就不会自困笼中。兴郡王问道于盲了。”

陈叔陵一滞,眼中有分恨意,叫道:“好,你们都是势利小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

陈叔陵霍然望向陈顼,大声道:“父皇,传言说,太子联系拉拢神秘势力,要取玉玺,却不是为父皇分忧,而是盼父皇早死!”

一言落地,众人均是色变。

“叔陵,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殿外有人叫道,踉踉跄跄地冲进殿来,神色张皇,正是陈叔宝!

陈叔陵见陈顼一直沉默地望着脚尖,更是气壮,冷笑道:“你敢做,难道反怕人说了?你若不是心怀鬼胎,怎么会冒险去齐国?你若不是因为机关泄漏,为何要在紫金山做戏?你们布下天罗地网,来捉所谓的叛逆,难道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陈叔宝叫道:“没有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

他话一出口,众人均皱眉头,心道太子长于后宫,无甚主见,远不及陈叔陵干练。

这种时候,岂是一个不知道能够解决问题的?

“你不知道?”陈叔陵哈哈大笑道,“有谁相信?父皇……”

“闭嘴。”陈顼低声喝道,其中隐约有震怒之意。

陈叔陵一凛,立即跪倒道:“父皇,儿臣本不想说,可怕你受人蒙骗。”

陈叔宝急道:“叔陵,我……”

“你也闭嘴。”陈顼一拍扶手,瞥了陈叔宝一眼,眼中满是愤怒失望之意。

陈叔宝扑通一声跪倒,浑身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中肃杀之意更浓,一些人呼吸都要屏住。

不知许久,陈顼才道:“淳于将军,你继续说下去。”

淳于量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之意,忽向一直沉默的王远知说道:“孙先生没有看法,不知王宗师怎么看呢?”

王远知沉思道:“贫道在想,若非一个充足的理由,太子不会前往江北的。”他说得没错,但和没说一样。

淳于量缓缓点头道:“王宗师说得极对,这个充足的理由,王宗师难道不知吗?”

王远知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并不算知。”

徐陵想要开口,却被吴明彻拉了下衣袖。

孙思邈看似自困,但早就将殿中一切看在眼中,见此细节,立即想到,徐、吴二人都知缘由,而这缘由竟和王远知有关!

淳于量虽满面病容,可一双眼眸却是出奇地亮。他盯着王远知道:“只因为太子前往响水集,本是听从了王宗师的意思。”

一言落地,殿中沉凝的气氛,几乎要让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远知身上。所有人心中都忍不住在想,如果淳于量所言是实,那陈叔陵讲的并非空穴来风!

王远知坐在那里,神色竟能不变:“贫道不知淳于将军所言何意。”

“宫中传国玉玺失窃,太子异常心急,知宗师神通广大,这才亲往茅山拜谒宗师,祈望宗师能有法力,寻回传国玉玺。”

王远知耸了眉头,摇头道:“贫道在这之前,并未见过太子。”

淳于量缓缓道:“太子到茅山时,宗师正在闭关,接见太子的是茅山弟子魏登隐。当时宗师座下桑洞真、周太平、严太玄、姚正一均不在茅山。宗师闭关,因此魏登隐掌管茅山宗的一切事务,不知我说的可对?”

他居然对茅山宗的弟子如此清晰了然。孙思邈听了,只是在想,淳于量这般详查,其中只怕涉及到极大的秘密。

王远知点头道:“正是如此。”

“就是这个魏登隐接待的太子,同时告诉太子,宗师会一种寻龙之法,可查传国玉玺的下落。”淳于量目光藏锋,“也就是这个魏登隐,主动去请宗师出关,最终虽未请出王宗师,但告诉太子说,王宗师已查出传国玉玺就在响水集,让太子前往寻觅!而魏登隐更是自告奋勇,和太子定了联系暗语,说只要太子一到响水集,就有人会和他书信联系,告知传国玉玺的下落!”

王远知脸色微变,就听淳于量做出结论道:“太子就因为这点,这才带萧摩诃立即赶往响水集。不知道宗师对于此事,有何解释呢?”

殿中又静了下来,可所有的目光,均落在了王远知身上!

王远知还是如仙人般坐着,脸上恢复了从容。“贫道不知如何解释,”他顿了下又道,“贫道出关后,魏登隐已死了——就吊死在三茅道观的主殿。”

有秋风入殿,满是凉意。

淳于量轻咳几声:“王宗师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对此毫不知情了?”

王远知默认,很多时候,解释更像是掩饰,聪明人都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陈叔宝急得额头满是大汗,可见陈顼面沉似水,不敢多言。

淳于量竟不追问下去,望向孙思邈道:“听萧将军说,响水集不但有先生在,还有茅山四弟子在那里做法?”

见孙思邈点头,淳于量又道:“王宗师,桑洞真等人竟到江北做法,不知宗师有何看法?”

众人听到这里,难免有些错愕。只因为众人到如今,或多或少均知道传国玉玺的失窃,关系极大,隐藏杀机。可听淳于量几次询问王远知,其词虽恭,可其意却难以揣摩,竟隐约有猜忌王远知之意。

难道说,这看似仙人、远在茅山修道的王远知,竟有对陈国不利的举动?

王远知还能安之若素:“道行天地,江北江南有何分别?”

他这刻突然打起禅机。淳于量笑笑:“王宗师说的不错。大道至简,行于天地,为民祈福一事,有道之人是不管江北和江南的。”

他话题一转,再望孙思邈道:“可这道理,斛律明月是不懂的。”

孙思邈沉默许久,道:“很多人都不懂。”

淳于量顿了下:“斛律明月因为不懂,这才派五行卫出兵围剿响水集。幸得孙先生引路,萧将军才能带太子逃命。只是命中注定,萧将军虽逃脱齐军之手,却将太子落入兴郡王所言的几股神秘势力之手。”

陈叔陵叫道:“焉知他们不是在演戏?”

他只说一句,陈顼立即望来,目光森然。陈叔陵心中惊凛,立即垂头道:“父皇,儿臣多嘴。”不等陈顼责怪,他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竟是极重。垂下头时,他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陈顼收回目光,再次望着自己的鞋尖。

他举止古怪,但殿中群臣早见怪不怪,知道就算上朝时陈顼都是这个举动。

淳于量不理陈叔陵所言,又道:“孙先生可知道那几股神秘势力的来历?”他又轻咳了几声,掩着嘴,可目光针锋般盯着孙思邈的表情。

孙思邈心思飞转,缓缓道:“应是天师门下。”

淳于量收回目光,点点头道:“不错,那几股势力分属天师门下六姓,七月十五重聚清领宫通天殿,要迎天公将军重生。他们图谋不轨,擒住太子,就是想要以太子来要挟天子,甚至要对陈国不利。不想被孙先生破坏了这个计划。”

孙思邈本无愧心之事,闻言从容如旧,可心中还是不由诧异。

这件事到如今还是颇为隐蔽,这个淳于量如何得知?

当初陈叔宝虽被他所救,但被救之前一直昏迷,所知无多,根本不可能知道事情始末,自然不是陈叔宝对淳于量说的一切。

这个病怏怏的将军,庖丁解牛般地分析原委,究竟还知道什么?

淳于量又在咳,可目光已落在王远知身上,一字字道:“魏登隐是宗师的弟子?”

“是。”王远知根本没有废话。

“桑洞真也是?”

王远知眼睛眯缝起来,半晌才道:“是。淳于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呢?”

淳于量笑容中带着刀锋:“明知或许,故问未必。我其实只想问问,茅山弟子所为,王宗师真的一概并不知情?魏登隐欺骗太子一事,宗师不知,桑洞真江北行道一事,宗师也不知吗?”

王远知缓缓道:“桑洞真前往江北一事,贫道倒是略知一二。”他态度一直都是含含糊糊,看似清楚,却像糊涂。

众人却想,此时此刻,你就算含含糊糊,只怕也遮掩不过了。

淳于量又咳,灯火闪烁下目光却如炬:“那桑洞真先在通天殿筹谋反叛陈国,后在紫金山袭击太子,宗师是否清楚呢?”

众人皆惊,王远知那一刻的脸上有如木刻。

“淳于将军说什么?贫道有些不懂。”

淳于量突然摆手道:“把人押上来。”

众人不由先看陈顼,见其不语,想是默认,不由纷纷向殿外望去,就见萧摩诃已带兵士押着一人上了大殿。

那人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早无当初衣白如雪的飘逸淡然。

孙思邈一眼望去,就已认出那人正是桑洞真——王远知的首徒,亦想到当初在三清观化装成道童行刺陈叔宝的刺客,想必也是这人改扮。

那时候,桑洞真和李八百、张裕联手的。

一念及此,孙思邈心绪流转,只感觉这其中的算计错综复杂、狠毒险恶,远超想象。

桑洞真浑浑噩噩,突然见到王远知,忍不住叫道:“师尊救我。”

他这刻全然没了分寸,就如溺水之人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自然死死抓住不放。

可他这么一叫,就让众人难免心想,太子两番遇险,均和茅山弟子有关,王远知绝难推脱关系。难道说,这如仙人一样的道长其实竟包藏祸心,竟对太子……或对陈国不利?

淳于量目光萧肃,落在王远知身上,隐泛敌意,一字字道:“我想,王宗师似乎要给我们一个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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