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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回 两撮绣云针 连伤恶贼 数楹旧茅舍 谠论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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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冲和二女骤然遭此意外,不由得同时往旁边一让,一看来人,原来正是塞马先生冯寒城。邵冲气得七窍生烟,怒喝道:“冯老鬼!你这是干什么?不要脸的就一齐上来罢!”

塞马先生呵呵笑道:“邵冲!你别以为你能够,我就不能,不过,你们是冲着我来的,犯不着和人家姑娘拚命,这两位姑娘连我也不认得,料必是她们贝你们以多欺寡,才出来打抱不平,现在,就只我们两人各以实学相拚,谁死了也不能怨谁……”

阿琼却一掠而至,抢着道:“冯老前辈!让我再见识这老儿几招!”那知话音仍在空间嘹绕,侧面一声“丝”已到达身旁,阿琼知道受到暗袭,娇一躯往后一仰,一个“倩女离魂”趁势一翻身,左手微微一扬,接着猛然一翻玉腕喝声:“还你!”一枝亮晶晶的暗器已朝着来时的方向激射一出去。

塞马先生见她毫不费力地,在一瞬间竟把梅花镖蒋护的暗器倒打回去,而且身法手法美妙异常,不由得也喝一声“好!”

阿琼见有人赞赏她,也就嫣然一笑道:“老前辈!这个龙齿剑姓邵的留给你罢!我找那狗头去!”说完,娇一躯一扭,又飞扑梅花镖,骂道:“想不到你倒有几件废铜烂铁,来,来!我们试试瞧!”

梅花镖蒋护眼见两头蛇郝一江一 痛停在地上打滚,早已怒气填膺,这时又见阿琼居然要和自己此暗器,反而呵呵大笑道:“贱婢真是想讨死了,你大爷包管服侍你得到一个痛快!”把接回的梅花五瓣镖一翻手,就朝阿琼中极一穴一下打去。

阿琼见对方接连两次发镖都是一声不响,而且此次更朝着自己最重要的部位打来,真个又羞又气,满脸发青。

但是,蒋护这一镖可真歹毒,因为“中极一穴一”的部位太低,俯接不易;如果对方跃起避让,那么这镖如水蛇般从胯一下攒过,也可造成一阵笑料。

不过,阿琼身手确也不弱,待梅花镖距离胯一下不到二尺的时候,身躯猛然往前一扑,那枝梅花五瓣镖就从她的胸腹下方打往后面去。

因为阿琼扑起的时候,双脚往后一蹬,身形就如箭般向前激射,趁势一招“孤雁排云”,长剑往蒋护的胸前一划。

这一招,大出蒋护意外,他总以为自己这一镖打出,对方非跃必躲,想不到对方竟敢在不及三尺距离,镖力最强的时候,使用这种险招。

尤其是对方竟然把身躯当做飞镖猛一冲过来,只好“青蟹横行”往旁一挪以避开来势,手中鞭一招“象卷蛇飞”打往阿琼的身上。

那知阿琼的来速太快,梅花镖蒋护身形甫动,长鞭还未展开,阿琼已经到达,剑光闪处,蒋护的左袖已被割开长约二寸的口子。

梅花镖蒋护一时大意,遭此挫折,不由得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反身扑上,长鞭一挥,就如几十条毒蛇飞舞,条条都在搜寻对方的一穴一道。

阿琼见对方运鞭如风,虽然心里不敢大意,但是嘴里偏不肯让人,一面展开长剑,沉着应战,一面吃吃笑道:“看不出你倒会耍蛇儿嘛!”剑光鞭影,打得风声呼一呼,沙尘滚滚。

梅花镖蒋护寻瑕抵隙,想找出对方剑上的空隙,可是红花剑法到底也是武林一绝,眨眨眼就是百几十招,仍然分不出胜负。耳听着对方不断地嘲笑,心里愈急,愈想迅速杀死对方,但是心里愈急,招式也愈形散乱。

阿琼也看出对方心意,知道他急于取胜,越发加以嘲弄,把一个梅花镖蒋护,气得咆哮如雷。

再说阿璜看着阿琼接上蒋护之后,知道她一时不会落败,因为各人都有了对手,自己不愿以多欺少,只好捧剑旁立,静观情势。这时日已过午,阿璜的肚子已经有点饥饿,可是,场里各人仍然功力悉敌,无一败象,心里暗道:“像这样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正想出手帮助阿琼,解决一面。

那知心念甫动,劲风忽起自身后,阿璜心知被袭,就势往前一纵,冲前三丈,落往阿琼那边,手起一剑先朝梅花镖斩下。回头一看,才知暗袭自己的人,就是掌打塞马先生的时候,自己反痛得就地打滚的枭头行者徐来春。这时,徐来春的手上已持有一枝明晃晃的短刃,追到阿璜的身后。

原来枭头行者徐来春被猬甲所伤,同时被塞马先生一掌挥出场外之后,趁着各人都忙着与对方拚命,没有谁注意他的时候,把自己双掌一看,只见自己一双肉掌被扎穿百几十个小孔,每一小孔都津津地流一出鲜血,如是被猬刺伤,忙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点药末涂上,静坐一会,已是血定痛止。

但那两头蛇仍在那边痛得打滚,枭头行者见没人理会,只得把他扶了过来,仔细地替他起出钢针,涂上药末,叮嘱他静静息养,自己虽然血定痛止,却因血痂初结,不便使气用力。也蹲在一旁抚一摩着双掌,暗地发气。

一直到这时候,眼见后来下场那名少女背向自己,认为有机可乘,暗忖:“你这回可是该死了!”悄悄拔一出兵刃,腾身上去,蛮以为那少女留神观斗,心无二用,这一招那怕不把她刺个对穿。

岂知枭头行者徐来春因为喜欢过度,心急求助,所以右刀左掌同时发招。这样一来,就不免带起劲风,使阿璜惊觉起来,及时走避。

这时,阿璜发觉连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也不顾廉耻,遽施暗袭,心知和这群魔一党一 讲不来什么仁义道德,立即放弃邵冲,一个反身扑向枭头行者,长剑一指,叱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枭头马,到底想怎么样?还要不要脸皮?”

枭头行者眼见那少女年纪轻轻,居然能躲过自己偷袭的猛招,不免微微一愕,这时却被骂得脸上有点燥一热 ,脸色一沉,冷笑几声道:“你说我想怎么样?明年此日就是你的周岁到了!”

阿璜笑骂道:“凭你这糟老头,能把你家姑娘怎样了?”长剑一挥,寒光闪闪攻上前去。

枭头行者嘴里虽然那样说,但这时看到对方剑招伶俐,确也不敢轻视,手上短刃一翻,此来彼往,打做一一团一 。

这一场酣战,打得双方都暗暗惊心,但是,阿璜到底因为功力不足,对付枭头行者确有力不从心之感,几十招之后,微见胸膛起伏,略有娇一喘。尤其肚里面饥肠辘辘,更是有苦说不出,招式也有点凌一乱。

阿琼单独迎战梅花镖蒋护,虽然游刃有余,但也不能速胜,百忙中看到阿璜这边的情形,不禁心里大惊,暗道:“这是怎么搞的?”她年纪虽然此阿璜小几个月,但是人小鬼大,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立即装成久一战力衰,招式一招缓似一招,梅花镖蒋护暗喜道:“你这回可要服大爷了!”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腕底一紧,长鞭更舞得呼一呼风声,一逼一使阿琼连连倒退。

坐在场外那两头蛇郝一江一 看到自己人得势,满心喜悦高叫道:“蒋老二,真有你的,把那一浪一蹄子抓过来,等一会好好受用……”那知“用”字刚一出口,就见一蓬针雨如几十条银线当面罩到。

两头蛇想不到人家在酣战当中,竟用暗器向场外招呼,等到发现,已无法避开,只叫得一声“嗳呀!”就被几十枝绣云针钉得满头满脸,咽喉上也中了两枚,一跤栽倒在原地上。

原来阿琼见久一战梅花镖不下,也就学起邵冲那种办法,装出后力不继的样子,引一诱梅花镖蒋护一阵猛攻;自己却一步一步朝两头蛇这边后退,并且暗取了一撮绣云针藏在左手。

梅花镖蒋护把阿琼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只以为她因力弱不胜,所以要凭暗器取巧,除了暗中防备之外,还加倍猛攻使她缓不出手来。

那知阿琼捏着绣云针尽是不肯打出,害得蒋护一双环眼盯住她的左手不放。阿琼心里暗自好笑道:“我不气死你才怪哩!”待退到距离两头蛇不满一丈的地方,陡然反手往后一掷,用足手劲发出这撮绣云针。

蒋护做梦地想不到阿琼竟然恁般狡猾,眼看两头蛇郝一江一 死在当场,心头怒火激高数丈,喝声:“你也吃这一镖!”左手一扬,镖已发出。

阿琼打出绣云针之后,也不管两头蛇究竟是死还是不死,又探手入囊拈了一撮绣云针。

那知手未出囊,对方大喝之下,两枝亮银镖已奔到胸前。此时阿琼一手握剑,一手探囊,右腿微向外分,立即一扑上前,大喝一声,手腕一抖,那枝七尺长鞭就像毒蛇般百点对方的“会一陰一穴一”。

大凡和妇女过招,最忌使用“双掌推山”、“猴子偷桃”这类招式,在点一穴一上更不可点丹田以下的重一穴一。可是蒋护接二连三地,不是打“中极”,就是点“会一陰一”。阿琼见这恶贼屡施轻薄的招式,把脸都气青了,一个“鱼跃龙门”横里一翻,巧巧躲过这一招。

蒋护眼见阿琼气成那付样子,反而杰杰笑道:“贱婢!这个味道好不好受?”一招“长蛇入洞”仍然由下往上,倒卷脚根。

这回阿琼已经把绣云针取在手上,一见鞭梢卷过来,脚下用力一蹬,小身躯已扶摇直上,等到高有两丈的时候,突然一个“觔斗翻云”头朝下脚朝上,同时喝一声“着!”左掌猛然往下一撒,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把绣云针撒将下去。身形也猛然往下一沉。

蒋护确不愧为暗器名家,适才一招“长蛇入洞”被对方往上跃起避过,也就心知不妙,猛然看到对方左手已经一抽一出囊外,更想起对方针形暗器,急忙把长鞭往上一舞,护着头顶,接着往横里一跃。

阿琼气在头上,那肯让他逃脱,娇叱一声,人随剑到,左手一扬,把最后留在手上的三枝绣云针发出,同时喝一句:“再接这个!”

蒋护猛一回头,已见寒星数点迫在身后,此时身形仍在空中,只得侧身倒下,只觉屁一股上一凉,知是中了对方暗器,“嗳呀!”一声叫了起来。那知余音未尽,阿琼的长剑已到,寒光过处,蒋护双脚齐断,“扑通”就倒。

阿琼利用暗器配合剑式,连伤两名魔一党一 ,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不但是群魔大惊失色,连到塞马先生也暗暗惊奇,莫氏兄弟更是又羡慕又佩服。

经阿琼这样狠狠地给魔一党一 重大的打击,任凭龙齿剑邵冲再厉害些,也不敢恋战下去,一招“斗转星移”把塞马先生一逼一退一步。立即翻转身形扑向阿琼,人未到招先发,一股强烈的掌风打往阿琼身上。

阿琼见邵冲像一头受伤的痛虎,以为他存心拚命,急往侧边一纵,避开来势。

龙齿剑客得此便利,略一俯身,就抓起蒋护上半截身躯,喝一句:“暂留冯老儿狗命!”双胸一顿,身形落上桑树顶。

枭头行者见龙齿剑客已走,自己独力难支,也朝着阿璜的面门虚晃一剑,哨哨一声飞身跟去。

琼璜二女以及塞马先生都没想到这群魔酋竟然脚下抹油,连到尚有两人被困也置之不顾。阿琼因为几乎吃龙齿剑客的亏,更不肯放他就走,喝一声:“留下命来!”脚尖一点身一子腾空。

枭头行者走在后面,见阿琼紧接不舍,喝一声:“贱婢接招!”左手往后一扬。

阿琼以为枭头行者真个打来什么暗器,急忙一折身形,跃过别枝,可是除了旭日照桑枝之外,一无所有,却听到枭头行者在远处呵呵大笑。阿琼娇叱一声:“老鬼!你姑娘来了!”双脚一点地面,腾身追去。

阿璜见她单身追敌,防有失陷,也忙起步急追,约莫走了四五十丈,却听到身后一个老腔老调高呼:“姑娘慢走!由他去罢!”回头一看,原来是塞马先生跑得气喘吁吁地跟来。

阿璜只得扬声呼道:“阿妹!快点回来,不要再追了!”

阿琼略一停步,却见枭头行者已窜入林中,知道再追上去也不济什么事,只好走转回头,刚遇塞马先生和阿璜迎上。

塞马先生笑容满面,深施一揖道:“请姑娘先到蜗居,再……”忽然闻场那边一连两声惨呼,塞马先生面色骤变,来不及客套寒暄,拨头就走。

二女也因事出意外,猛忆起尚有两名魔一党一 未除,说不定那两位青年已遭毒手,急忙紧跟塞马先生后面。那知到达近前,却见那两位青年笑吟吟地站在当场,卜曹两具贼一尸一横在地上。

塞马先生引莫氏兄弟到二女面前,彼此通道姓名,又深施一揖道:“若非遇上两位姑娘援手,愚师徒都不堪设想了!请进蜗居待茶!”

二女跃开笑道:“老前辈请莫多礼!晚辈消受不起!”

塞马先生微微一愕,旋而笑道:“请问尊师是谁?”

二女被问得一怔,原来她俩的艺业,既非闵小玲所授,也非红花婆婆所传;而且红花婆婆教闵小玲学习 的时候,她俩人在旁陪着学到的。红花婆婆虽然知道她们偷师学艺,也并不禁止,这时如果说是红花婆婆教的,则红花婆婆的行为为正道所不容,如果说是闵小玲所教,那么闵小玲还未在江湖闯出名头,说了人家也不会知道。塞马先生一看她两人犹豫的脸色,以为她两入不便说出师门,当下笑笑道:“不说也不要紧,请进蜗居待茶罢!”

阿璜见主人一再肃容,正待举步。阿琼却“噗哧”一笑道:“说真话,晚辈两人都已经饿透了……”阿璜忙用手肘撞她一下,可是阿琼仍然接着说:“我们还带有一点东西哩!”

双脚一蹬登上树梢,一连两个起落进入原先藏身的所在。

塞马先生因为阿琼露出这一手,以为她故意炫耀,不由得轻轻摇一摇头。阿璜心细如发,忙笑道:“阿琼妹就是这样野一性一子,想怎么办立刻就办!也不肯关照人家一声,所以到处碰上钉子!”塞马先生这才冰释,微笑道:“这也难怪,年轻人谁不是跳跳蹦蹦的?”

寒暄几句,一条蔚蓝的身影,如烟一般从树梢飘来,吃吃笑道:“这些东西比那几名恶魔可重得多了!”

阿璜笑骂道:“你就像鬼魂似的,说走就走,以后再是这样,看我可带你出来?”

阿琼见她居然拿出做姐姐的口吻来教训,手指往脸上一划,噘着小嘴道:“我怕哩!我自己没有腿?”

阿璜忙使一个眼色。阿琼半懂半不懂地停下不说。塞马先生往阿琼手上一看,原来她手上提有十几只山鸡,还有几头野兔,忙接了过来笑道:“琼姑娘!你一个人提那么多,那得不重?你们对这屋里的情形不熟悉,还是让我两个徒儿拿去烧熟罢!”顺手递给莫家驹,然后一同走进草庐分宾主坐下。

塞马先生一面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一面笑道:“老朽寄居此间有年,并无内眷,一切只好亲自动手,请你们不必见外!”他原是恐怕二女不好意思在这没有女人的地方久留,才说出一番客气的话,那知此话一出,呵琼已一声娇一笑,跑往茶几那边,一把抢过茶壶笑道:

“不敢劳老前辈,让我们自己动手!”塞马先生呵呵笑道:“这如何使得?那有客人招待主人之理?”

但是,阿琼已抓紧茶壶不放,阿璜也跑上前去夺了几个茶杯,塞马先生无可奈何,只好任凭她俩闹去,二女在草堂里和塞马先生倾谈一阵,莫氏兄弟已把炒好的兔肝鹅肠之类送了出来,连同五付杯筷放在一张方桌上。

塞马先生笑道:“刚才被那妖魔闹了整个中午,现在大家都有点饿了,难得佳客临门,也难为你两兄弟炒熟那么快,就先坐下来吃罢?”

莫家驹笑道:“师父!锅里还有未熟的兔肉和生的山鸡肉,应该怎么办?我们等一会再吃也不迟!”

塞马先生笑道:“先炒熟两三只山鸡肉上来,其余的让它在锅面炖熟就是了,弄好之后,就一起出来吃饭,现在先把那坛甘露酿拿来!”

莫家驹笑着招呼家骥往后面去,过了片刻,家骥独自抱了一个大坛出来,一打开坛口的封泥,一股酒香先溢满屋。阿璜不禁赞一声“好酒”,塞马先生笑道:“璜姑娘知道这是好酒,可见对于酒这一方面也是内行了!”

阿璜脸儿一红道:“晚辈从来不会喝酒,不过见别人喝酒时,好酒有一股清香,次等的是一股浓香,下等酒却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刚才打开坛盖时,那股酒气是一股清香,所以知道是好酒!”

塞马先生呵呵大笑道:“老朽痴长将近百岁,天下的名酒也不知喝过多少,评论酒的酒经、酒谱也不知读了多少,但是,那里有像璜姑娘这样一针见血的好评?来,来!老朽非三浮大白不可了!”一把提起莫家骥才从坛里倒满的大酒壶,一连斟满了桌上的大酒杯,顺手举杯笑道:“二位姑娘!请尽此杯!”酒往嘴唇一靠,只听“咯”一声,已是杯底朝天,涓滴无存。

二女从小就和红花婆婆蛰居深山,所见多是女一性一人物,后来虽随闵小玲下山设舍,也没有和江湖人物往来,那里见过这种喝法?此时不由得彼此对望一眼,发出会心的笑,怔怔地看塞马先生长鲸般把一杯一杯的酒往里面吸。

塞马先生连喝了三杯,一看二女仍然是一只纤手搭在酒杯沿上微笑望着自己,诧道:

“你们为什么不喝?”

阿璜略一欠身道:“晚辈酒量很浅,实在不敢饮这种烈酒!”塞马先生笑道:“一个会武功的人,那有不会喝酒之理?喝罢!慢慢地喝,酒里面的道理多哩,喝得半醉半醒的时候,一切往事都浮上心头,当歌即歌,当哭就哭,有美满,也有缺憾,有快乐,也有悲伤,一切都是真情流露,没有半点虚假……”看到二女脸上流露着又羡,又疑,又不敢的表情,接着又道:“不过,酒也有它的坏处,万万不能喝到烂醉如泥的地步,再则,当你悲歌笑哭的时候,更要警惕自己别让那些故表同情的一奸一徒乘虚而入……”

阿琼想不到喝酒还有这样一番大道理,插嘴道:“什么样的一奸一徒会故表同情,乘虚而入?”

塞马先生又“咯、咯、咯!”把刚筛满的酒,连尽三杯,夹了一块兔肝咽了,接着道:

“所谓喝酒时容易遇上的一奸一徒,就是见我们兴高采烈的时候,故意奉承我们,见我们悲哀伤感的时候,又故意同情我们……”

阿琼忍不住又插一句道:“人家同情我们不好的遭遇,难道也算是一奸一徒么?”

塞马先生笑道:“琼姑娘问得有理,但是老朽的意思是说‘故意同情’啊!本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一奸一徒的同情,并不是由恻隐之心发出,而是利用别人当时的悲哀,而施以情感上的诱买。尤其是烂醉如泥之后,只有任凭别人摆一布,而不自知了!”

阿琼仍然半懂不懂地,轻碰阿璜一下道:“奇呀!情感也可以买得到哩!”这句话说的音调虽低,塞马先生已听得很清楚,又笑道:“琼姑娘!买到感情的事多着哩!历代来最会买别人情感的人倒有好几个……”

此时,阿璜也沉不住气了,插口道:“有那几个?”

塞马先生先望她两人一眼,又把酒壸里的酒筛了出来,接连喝了几杯,才叹一口气道:

“你们年纪还小,本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你们,但是,江湖道上波涛险恶,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譬如蔡伯喈、张君瑞、王魁、王昌这一类专门骗买别人的情一爱一的人物,不是男一女尽知的例子么?”

阿琼奇道:“张君瑞和崔莺莺不是感情很好么?为什么老前辈把他和王魁并在一起?”

原来二女读书很少,对于蔡伯喈中状元弃妻的故事并未知晓,但是王魁、王昌薄幸的事实,流传很广,所以她倒听来耳熟,虽是会真记里面说到张君瑞和崔莺莺才子佳人的事迹,一般人看来结局都很美满,二女有时还幻想自己是一个崔莺莺,希望有一天能够享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幽情。这时见塞马先生竟把一个多情多义的张君瑞,列入薄幸的一群中,那得不使他愕然发问?

塞马先生望了阿琼一眼,见她脸上微带醉红,暗叹道:“这小妮子陷入情网尚不自知,可惜,可惜!”阿琼见塞马先生尽是沉吟不答,又催道:“老前辈!请你把张君瑞如何负心的事说出来,好吗?”

塞马先生笑了一笑道:“要我说出来倒也容易,但我先问问你,张君瑞和崔莺莺离别后,莺莺寄给他一首诗怎样讲?”

阿琼不防有此一问,而且她不过跟着闵小玲念过几年书,也没有读过整本会真记,那知道里面说些什么?想了半晌,默然不答。阿璜知道她装神扮鬼,“哼!”一声道:“还是让老前辈说出来罢!”

塞马先生笑道:“张君瑞和崔莺莺分手之后,渺无音信,莺莺为了自己的终身作想,写一首很幽怨的诗,央人千里迢迢带给张君瑞,但仍然得不到下文,后来莺莺郁郁而终,君瑞才猫儿哭耗子般跑来吊丧,那首诗就是他负心的真凭实据,一般人不了解真象,还只赞美君瑞多情多义多才哩!”

阿琼有点动容道:“老前辈把那首诗念出来,让晚辈见识可好?”

塞马先生微一蹙眉,然后吟道:“弃掷今何道?当时只自亲,请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人!”接着道:“这首诗的首句,就说明君瑞负心把她弃掷,第二句说明当时君瑞如何骗她的爱情,第三句第四句的意思就说,如果又有新相好,千万要始终如一,不要再骗别人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么?”

阿琼气愤愤把桌一拍,叫道:“我上当了!”

塞马先生一愕。阿璜红着脸骂道:“你这野丫头,好端端地鬼叫起来做什么?”

阿琼这时才惊觉自己失仪,羞得把头一低嘟噜道:“我一向来都以为张君瑞如何多情,却不知道竟有此一幕好戏,天下男人个个负心,还是那几句话好些!”

塞马先生失笑道:“那几句话好些?”

阿璜也不知道阿琼说些什么,暗道:“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能说出什么新鲜的道理来?”只见阿琼朱一唇微启,吟道:“春日掩罗袖,愁深懒化妆,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诗一吟罢,阿璜脸红红地“啐”一声道:“闭你那臭嘴!这种话岂是女孩子该说的?”

阿琼不服道:“鱼玄机难道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她又能够说,而且流传至今仍然传诵?”

原来这首诗是唐代女冠(即女道士)鱼玄机所作。说起鱼玄机此人的身世倒是十分可怜她生长在一个中等的家庭,环境倒也不错,却因为美艳绝色,学问又好,无数的王孙公子甘拜她的石榴裙下,鱼玄机也以此自负非常,周旋于那些王孙公子之间,岂知那些王孙公子不但骗去她的爱情,更进而骗了她的身一体。照道理来说,第一次受骗之后,第二次不该再受骗,但是,鱼玄机总抱有一个美丽的希望,认为未必个个如此,所以她的身一体与及真情接二连三地被别人用最少的假情假义所诱买。她一气之下,竟投入玄门当起女道士来,从此之后,生活是更一浪一漫了,她向男人报复,呼男作妾,唤女为郎地着实玩一番够。

红花婆婆的身世和鱼玄机差不多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被多少男人玩一弄,到了中年,才遇上一位异人教她一种“媚一术”与及上乘的武功。可是,那时的红花婆婆已经恨透了男人,她正想步鱼玄机的后尘,那肯让一人独占她的身一体?觑定一个机会把异人杀了,然后挟技横行江湖,也不知多少男人贪恋她的美色而销骨丧身,但仍恐怕一个人报复不够,又收了几个千娇百媚的女徒,传给周身媚骨,浑身解数;更以鱼玄机作为先例,把那首诗详细解释给女徒诵读,以转变下一代对于贞一操一的观念。

当阿琼吟诵那首诗的时候,阿璜已知不妥,可是阿琼诵得像流水般又快又密,无法加以制止,只好待她吟完了,才说她一句以儆将来,那知被阿琼反口一驳,一时也无话可说。

塞马先生也料不到阿琼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诵出那样一首诗,不由得就是一怔,旋而微笑道:“琼姑娘说的虽然不错,但是鱼玄机到了后来因为心理大变,以致于杀了贴身的侍婢,结果自己也免不了一死,这种人岂是我们效法……”

说到“效法”两字,阿琼心中蓦然一惊,忙辩道:“我不过是说那些男人恁般可恶,总是欺负女人罢了,谁要效法那不要脸的女冠子?”

塞马先生见她已自我否认,只微微一笑,正待拿话来岔开,却听到后面啊哟一声,另一人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塞马先生愕然,喝道:“阿骥又在里面做什么了?”

莫家驹由厨房里扬声道:“没有什么,只是把饭煮焦了哩!”塞马先生见说是焦了饭,倒不在意,却见莫家骥脸红红地端了两盘红焖山鸡出来,轻轻责备一句:“偌大的人了,做事还不小心,怎么会把饭弄焦了?”

莫家骥把饭煮焦,已是很不好意思,此时被师父责备下来,只有红着脸站在一旁,那敢回话?

阿璜看到莫家骥尴尬那付样子,笑笑道:“大概是因为烧的菜太多了,一时照顾不过来,以致饭烧焦了?”莫家骥不由得望她一眼,却微微点头。

塞马先生笑道:“这话也是,不过仍然是不小心所致……”面向着莫家骥道:“另外放米下去煮,然后和你哥哥一起出来吃饭罢!”莫家骥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迳往厨房,过了一会,莫氏兄弟联袂捧着几只大盘出来,摆满了那大方桌,然后在二女对面挨序坐下。

阿璜一瞧后来这几只盘里,满满的都是山鸡,兔肉和一些竹笋,香茹之类,笑道:“我们今天吃的全是山珍,可惜就没有海味,如果把云南府的东西搬一点来,把这里的东西搬一点往云南府去,那就尽善尽美了!”

塞马先生笑道:“天下事那能够完满无缺?实在说,那滇池虽然叫做湖海,但它并不是海,说起来也许就只老朽一人见过了海罢?”

阿琼愕然问道:“既然叫做湖海,为什么又不是海?我们在云南府的馆子里,还吃到很多海鲜哩!”

塞马先生失笑道:“听琼姑娘这样说来,你们可真是没见过海了。湖海虽然名叫做海,也不过是几百里的水面,那有真正的海那样烟波浩荡,茫无涯岸?你们在府里吃到的海鲜,无非是由滇池钓网起来的鱼类贝类罢了,真正的海里面的鱼不知比这里的大多少倍,那能够以人唤出来的地名,就认为它是海?广西人把渡河叫做渡海,难道我们也相信河就是海?”

阿璜看到阿琼被驳得脸红耳热,暗道:“你就一爱一多嘴,让老前辈教训你也好!”可是到底同门情重,不忍见她局促那样子,塞马先生话一说完,她立即接口笑道:“海真个有那样大,那末晚辈在此把事办完了,一定要海里去见识见识!”

塞马先生笑道:“海里有什么好见识的?不说是你我,任凭武功再高的人,掉下海去也准会淹死!”忽又“哦”一声道:“姑娘说在此地办事,到底要办什么事?能否告诉老朽知道?”

阿璜柳眉微微一蹙道:“正想向老前辈查探一个人……”

塞马先生愕然道:“姑娘要查问什么人?请说!”一双神光十足的眼睛,牢钉在阿璜的脸上。

阿璜看这情形,恐防误会,先叹一口气才道:“说起此人,也是一位隐居多年的前辈,他的名字叫个于冕,未知老前辈曾否认得?”

当阿璜说到于冕的名字时,塞马先生脸色微微一变,待她说完才道:“于冕这名字似乎听过,是不是干尚书于谦的儿子?”此话一出,无异是承认知道有于冕这个人,二女寻访数月料不到在荒山茅屋获知消息,这一喜非同小可,阿琼更跳起来道:“正是!正是!老前辈既然知道,请快点告诉我们好吗?唉!真急死人!”

塞马先生见她得意忘形那样子,心里暗暗奇怪,正色道:“老朽还未请教琼姑娘和于冕有仟么瓜葛呢?”

阿琼被他这样一问,眉头皱了一皱,旋而坦然道:“晚辈和于老先生并没有什么瓜葛,因为他的儿子托我们来找,所以必须要得一个确信回去!”

塞马先生奇道:“于冕的儿子?于谦的孙子?”皱起眉头沉吟着,忽又问到:“那么,他的儿子为什么不亲自来找?”

阿琼见塞马先生问三问四,心里暗怒道:“不干你什么事,尽问个屁!”正想发发一点小一性一儿,呵琼已看出塞马先生疑惑的表情,抢先道:“老前辈所问的倒也不错,不过于老先生的小儿子于志敏确实托我们来滇池找于老先生……”接着把于志敏的艺业如何高强,和王紫霜如何追踪敌人等等说了,把一个于志敏捧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塞马先生听得不断地掀髯微笑。

这一节故事说了不少时间,塞马先生才欣然一笑道:“你们两个人幸亏是问到我,不然,任凭是谁也不知道有于冕这个人,更不知道他的住处。”停了一停,又道:“我们先吃个酒醉饭饱,再去找他不迟,反正我这里已被赤身魔教的人知道了,要隐居也隐不下来,趁这机会和你这两位小娃儿下山去罢!”

阿琼听说肯带她们去找于冕,已是喜出望外,及至听到塞马先生把她们叫成小娃儿,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我们本来就小嘛!”

塞马先生笑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因为你们说的那个于志敏,他的祖父于谦于廷益还要把我叫成伯伯,你们既和于志敏是平辈,那么,不是小娃儿又是什么?”又哈哈一笑道:“这样一来,你们平白地小了三四辈,你可愿意?”

二女不由得相望一眼,阿琼最是顽皮,咬阿璜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阿璜也笑着点点头,两人同时避席而起,朝着塞马先生纳头就拜,同声高呼:“老祖公在上,璜儿琼儿拜见!”

塞马先生原也看出二女必然搞鬼,却料不到她两人人小鬼大,搅出这一套来,倒给二女搞得他手忙脚乱,连呼:“你这两个娃儿……”惹得莫氏兄弟在旁想笑又不敢笑,阿琼见他两人那付苦笑像哭的样子,又朝他俩一躬到地唤一声:“叔祖!”害得他两人一跃跑开。塞马先生呵呵笑道:“别闹了!我们快点吃饭才是正经!”

经过了这一阵闹,各人更不陌生了,吃吃谈谈,直吃到日斜岭顶,塞马先生才匆匆收拾一点衣物、丹药、书籍,带了琼璜二女和莫氏兄弟,向山口走去。

这一行五人的轻功本来卓越,不多时刻已出了山口,二女招呼塞马师徒一声,迳往寄存马匹那家牵回骏马。塞马先生一见那两匹骏马,赞道:“这真是千里马哩!”刚才你们说志敏的艺业高强,我还不大相信,现在看到这两匹马,却不由得不信了,如果不是艺业已到了神化的地步,岂有舍去千里良马而徒步追踪之理?”接着“咳”一声道:“驹儿、骥儿!你两兄弟更要虚心向人请益了!我看璜琼两位姑娘的艺业就此你们高得多……”

阿璜忙道:“璜儿那赶得上两位叔祖?”

彼此谦逊一番,塞马先生就催璜琼两人上马,二女见各人都没有马骑,自己也不好意思骑,只好把塞马先生和莫氏兄弟的衣物拴在鞍上。边走边说,约莫走了十多里路,转过一个山坳,塞马先生指着几十丈外一排竹林道:“到了!”各人加紧脚步赶往前去,却见一座小小的草庐隐在竹林的后面,可是,双扉紧锁,阑无一人。

塞马先生望望门楣上悬挂那个小小的天香插座,讶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扭脱了门锁,进去一看,却见蛛网尘封,分明屋主人离去已久,回头见二女紧跟身后,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们先赶回云南府去罢!过几天再来看看!”

阿琼急得想哭,哑声道:“祖爷爷!这里可是老先生的寓所?”

塞马先生道:“如何不是?只……”

阿琼急道:“那末,我不回城里去了,在这边住着等于老先生回来不是好?”阿璜也拍手赞成,塞马先生拗她们不过,只好道:“这样说,我们今夜就统统在这里住下来,明天再回去搬点东西来用………”略一沉吟又道:“恐怕他已知道此地不可居,才搬走了,你们看看,他走得多么匆忙?”朝着屋角一张竹床 上一指。

二女顺着方向看去,果见竹床 的被枕积满灰尘,而且堆得很乱,确像是仓惶出走的样子。

阿琼目睹这样情形,秀目里原来孕含一着的泪水竟自夺眶而出。

阿璜看了又好笑,又伤心,也不禁黯然道:“难道哭就能哭出人来了?还不赶快收泪,免得惹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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