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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山穷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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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继志听后,心中忐忑不安;尤其是沙漠红丹鲁丝及沙、郝二女,都不由为他担心十分。

那郝大鹏本以为三老归来是一件喜事,却见四人闻言竟无一面带喜容,不由一怔,遂问沙、郝二女道:“到底有什么事?怎么你们都这么发愁?”

沙念慈不由苦笑着看了石继志一眼,对郝大鹏道:“没有什么事,你别多心了,既是老爷子回来了,我们还要去见见呢!”

郝大鹏心内虽疑,但到底不知究竟,只好将疑虑暂置心头,闻言皱了一下眉,石继志道:“既是三老有召见之言,尚望郝兄带我前往,否则去晚了岂不失礼?”

郝大鹏笑道:“晚辈正是来为师叔导路!”

石继志遂含笑对三女道:“既如此,愚兄先去了。”说着反身前行,郝大鹏忙追上前导而行,三女痴立着目送他二人。

石继志随着郝大鹏一路前行,郝大鹏边走边笑道:“三位爷爷这次回庄,看样子是高兴透了,听大爷说,他们非常想见师叔呢!”

石继志只是顺口应着,转过东阁,重回到方才石继志经过的白石巷道,两侧奇花随风吐芬。来至那幢竹楼前,郝大鹏步履放慢。

待走至那小灵湘馆前,石继志抬头一看,见馆前悬着十盏极为一精一致的水晶珠球,内中空心引芯点火,其下满装水银,如明月玉盘似地,洒下漫天的光雨,景致好不动人,可惜石继志此时一心惦念着见三老的事,竟是无心观赏这等美景。

二人方在馆前一停身,忽见馆门轻启,由内中走出一个垂髻待女将湘帘打起,二人随同走进馆中。

门内石地如玉,光可鉴人,壁上悬有双剑一琴,另一青玉矮琴几上,也有一琴横陈,前有一形制奇古的三足小玉炉,嵌金楠木长案横列在前,对面各有一古树根雕成的曲腕大椅,案上笔砚一精一雅,位列井然。

那三足小玉炉中,幽香郁沉,余烟犹袅,几侧有一素香囊,似是方才有人在此伏桌弄曲未久。

郝大鹏回首笑道:“师叔请稍坐,待晚辈进去看看三位老人家是否浴罢。”说着入内而去。

石继志心情不定,落座后不由四下又端详了一番,心内由不得暗叹,这天山三者能置此室,果真不是俗辈了。

见那案上竹根大笔筒内,斑管如林,靠墙一长排书架,缥湘千帙,罗列整齐。室中有一丈许大圆玉桌,上设茶具,旁列四石鼓,又有四尺方圆树根雕成的矮桌,上设围棋,棋盘就画在桌上,旁有两个细竹丝编成的棋篓,子分青白二色,俱是晶光闪闪,想知是上好美玉,此处还有几件玉墩竹凳,无不清洁如拭,不染纤尘。

这七八丈见方的一间敞室,陈设用具无不华贵异常,右边门洞处有青玉一方,上面雕三字为:“解衣坊”,隐视内中有细软蒲团数尊,可惜垂帘过低,不见内中详景。

此室另端一排十五座卧被玉床,各有一床红绒棉挚、一只球枕,想是为浴后小憩用。

前室中间地上,有四方高大的古铜暖炉,火焰正炽,因此全室暖烘烘的,春意撩人。

当窗长案之上,一头放着一个大花瓶,中插山茶梅花,一个长方大玉盆,内植数十箭水仙,盆底铺着五色石子,由外透视,五彩缤纷。

石继志不由看得呆了,心想这小灵湘馆真是人间天堂了,自己若能在此沐浴小憩一番,又该有多惬意!

一念未完,却见郝大鹏由内中月牙青石门中走出,笑道:“真不巧,三位爷爷早已浴罢,这会儿竟为各兄弟拉到后室去了。”

石继志方一皱眉,却见那掀帘女侍已笑着近前道:“三老有言,如上官先生高足来访,请即入后室一见,不须再禀了!”

郝大鹏点头道:“知道了!”这女侍含笑退至一旁。石继志不由站起道:“既如此,我们去后室就是!”

郝大鹏笑道:“师叔如有意,何妨在此先沐浴一番,稍行歇息,再至后室参见三老,也是一样。”

石继志摇头笑道:“不必了,三位老人家既有言嘱见,还是即刻就去为好!”郝大鹏闻言点头称是,于是二人离开小灵湘馆。

时已亥初,因这小灵湘馆为全庄最幽静之地,房舍又深,外面热闹情形,二人在室内自是不无知。

才一出馆,顿觉眼花缭乱,比起来时又添了好些气象,原来此时全庄花灯多已点起。

先前沿途之执役人等,均已撤去,到处灯彩鲜华,明如白昼,一眼望去,高低错落,灿若繁星。

行约里许,石继志正暗中心急之际,那郝大鹏笑指前面一堂道:“这是‘日照堂’,为本庄年节祭祀之地。”

该堂位于全庄中心,华堂轩敞,广约三亩,高大异常,外有白石于台,层阶宽整,画栋雕梁,金碧交辉,四面长檐下,各垂着一列约四五尺长三尺粗的梅花宫灯,当堂内却是一灯未悬,只点了蜡烛,每支约有七八寸粗细,高约三尺,香尚未上,只在堂前小鼎内燃着沉香,香烟袅绕。

隐见内中长桌上,陈列着各式灯篮,水陆干鲜,肴蔬果饵,以及糕饼糖食之类,应有尽有。案前四列拜垫,头排两个最大,第二排以次,俱是锦缎所制,气象甚是肃穆庄严。

堂外平台阶下一片广场,当中白石雨路宽约两丈,沿道满栽翠柏,林木森森,粗可合抱,甬道尽头处有一高大白玉牌坊,算是入门,对面一列假山,左转上一条悬有花灯的松竹小径,又绕行十余丈,由右侧假山洞内穿出,走入松杉林,地势渐作坡形,步步高起。

一到林外,豁然开朗,四面花树纷列,几不见隙,繁灯照映,灿如霞铺,当中一幢一精一舍占地亩许,隐闻笑语之声由花径中穿出。

近前一看,那一精一舍甚是高大,上作平台,中无梁栋,通体轩敞,内里只有几处雕镂一精一工的紫檀隔断,房既高大,四面又多富,明爽无比。

石继志方惊愣之间,郝大鹏已止步笑道:“此处是三位爷爷卧息之地,此时多半在内,师叔请小立,容后辈入内通禀一声!”

石继志不由笑道:“三位老人家不是已有不必再禀之言了么?”郝大鹏不由笑着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道:“真格的,我都给忘了!如此师叔就请入内吧!”

二人遂前行而入,石继志见这园中和小灵湘馆一样,不见一丝雪影,并还有不少各色花蕊,紫菀红嫣,雪铺金缀,竞艳争妍,芬芳互别,各极其胜,再被四下灯光一照,越发泛彩流辉,无异人间仙境。

石继志方自惊叹,内里却有好些少年男女,一个个锦衣花冠,云裳霞帔,金童玉女似地拥了出来,手中各持花炮之类。

他们一见石继志,俱是笑逐颜开地喊了声:“师叔!”遂又好奇地拥着二人而入。

这些少年男女,有一半石继志今晨在演武厅见过,另一半却从没见过,闻师叔声不禁面红耳赤。

郝大鹏向众人引见,因人数太多,光见礼就见了半天,石继志留心记认着他们名字。

见礼方毕,郝大鹏笑问众少年道:“三位爷爷呢?”

内中一人笑道:“就在里面呢!三位老爷子怕吵,把我们都给轰出来了,你进去可轻着点!”郝大鹏答应着,回头对石继志微笑道:“师叔,我们进里面去!”

石继志随其而入,见内中情景更奇,当前是一条甬路,一色地毯铺地,整整齐齐直通到底,现出第三座门,两旁相对有不少间房,外面俱挂有门帘,四壁涂有淡青色油漆,净无点尘,加以明灯辉煌,三五步便有一盏,俱是薄如蝉翼,上绘各色彩花人物山水的宫灯,极其华丽壮观,虽王侯第宅也不见得有此气象。

石继志不言不语,一直尾随着郝大鹏前行,心内暗暗想:这天山三老名震天下,也不知到底是如何一副长相?我见了他们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才想着,已听郝大鹏低声道:“到了!这就是了。”

石继志站定身形,微微整了一下冠,把衣服拉了拉,郝大鹏在门上轻叩了一声,遂见有两个短装皮衣童子将帘打起,石继志方一惊,但入内却不见有三老影子。那室内设置简单,一边有一长排朱红木椅,门角设一大一小两只火炉,炉旁各有一桌,桌上有架,嵌入墙内,放着无数大小茶具酒具,架侧墙上,各有五尺见方的小门关着,不知何用。

石继志方想三老到底在何处,却见一童子,已过去将靠里一面的门帘打起,另一小童当先抢进,轻喊了一声:“客到!”便回首微笑招手。

郝大鹏笑问:“在里面么?”那童子点了点头,以手做式,令二人进内,石继志只好一硬头皮迈步而入,郝大鹏亦随之而入。石继志一进门,顿觉眼花缭乱,目迷五色,不由暗道了声:“好讲究的地方!”

原来这地方是三老用以延客之处,大厅宏敞,差不多占了十来丈方圆的地面,家具陈设乍看也数不清,只觉金石书画,无不毕具,四外门窗俱有锦幢垂掩,想是要观赏窗外雪景,好些俱已卷起。炕前排着两列茶几,十二把硬木太师椅,椅上铺有虎豹皮褥。

正当中一座大楠木的炕床上,下首坐着一个矮胖老头,上首一个面色红如朱砂,颔下银髯,长几及腹,身材瘦高的老人,另外面窗而立的是一个面如冠王,头戴小红便帽,手执一串佛珠的老书生模样的人物,那佛珠大如龙眼,在手里摩弄着,偶一触动铮琮连声,颜色黝黑光亮。

三老见石继志进来,不约而同,含笑立起,那坐在炕上的胖瘦二老走下脚踏,石继志忙正容朝三老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弟子石继志,叩请三位老人家大驾金安!”

那靠窗似书生的老人含笑道:“贤契免礼……久仰令师大名,为当今中原第一奇人,我兄弟早想一访,只是因今师侠踪飘忽不定,一时竟不易访到其落脚住处,难得贤契来此,且请坐吧!”

石继志闻言不由心中暗喜,想不到三老如此仁善,自己竟想错了他们了。迟迟不敢就坐,一旁郝大鹏却拉了他一下衣服低声道:“师叔就坐下吧!三位爷爷是不喜欢客气的!”

石继志微微抬首一看,见三者目光正注定在自己脸上,而且面上都带着微笑,不由胆力一壮,造就向一旁太师椅上坐下。

有童子献上茶,石继志不由又抬起了头,微微欠身道:“弟子尚不知三位老前辈台前如何称呼呢!”

那胖老人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点头道:“这话问得对!你师父认识我们,你却是没见过……”遂抬起只又粗又短的手,一指身侧高瘦老人道:“这是我二拜弟,人称铁扇老人,姓沙双名梦斗!”

石继志不由心中一动,忙朝这老人鞠了一躬道:“原来是沙老前辈。”一面心中暗想,那玄衣道长黄明冲正是此老弟子,他要是知道了这事,不知会对自己何样呢!想着朝这沙梦斗看了一眼,见他发髯都一白如银,双目神光外射,正微笑着向自己点首。

随后那胖老人又用手一指那靠窗而立的文士模样老人道:“这是老三,人称金笛生郝云鹤。”

石继志又恭行了一礼,那郝云鹤却哈哈大笑着,一指那胖老人对石继志道:“这是我们老大白发王秦勉,孩子,这一下你该都认识了吧?”

石继志又恭行了一礼,口中连连道:“弟子久闻三位前辈大名,今夜得见,何其荣幸,尚请三位老前辈面授教益才是。”

老大秦勉目视着石继志,良久不发一言,送面现微笑对沙、郝二老道:“此子果然品骨资禀俱是极上之才,上官兄得徒如此,应能将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倾囊相授了!”二者闻言俱是连连点首,石继志不由面色微红,颇觉得不好意思。

那铁扇老人对石继志一笑道:“令师一向可好?如今是否同贤契一道上了天山?”

石继志忙应道:“家师因事刻下正至苗疆一行,仅弟子一人来此,向前辈们恭请侠安!”

三老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色微带惊奇,那铁肩老人依旧对石继志笑道:“难得你来此,居然还送了那么贵重的一份礼……这王蜜正是我兄弟平日极想得到的东西,因小徒前年身中蛊毒,非此王蜜不治,难得你送了这么多,老朽不妨先代我那徒弟向贤契致谢了!”

石继志一听,心中顿时冷了一半,暗暗叫苦不迭,不由愣在当地,竟答不上一句话来。

白发王秦勉笑向郝大鹏道:“你石师叔的住处可曾预备好了?可要善为照顾!”

郝大鹏插言道:“大爷已在三位爷爷坐禅的‘南明轩’内,替石师叔安置了住处……”

三老闻言,不由顿时脸色大变,各自又对看了一眼,那白发王秦勉忽然皱了一下眉道:“那岂是待客之地!你马上传话下去,速将你石师叔行李移至小灵湘馆内。快去!”

石继志不由红着脸起身道:“小侄除了有限物件系于马身外,别无长物,老前辈不必再张罗了。”

那郝大鹏已应声而去,石继志暗忖三老果然无一不是清逸超俗,双目中神光炯炯,一望即可判断出,三人各怀有一身惊人的内功。

那白发王秦勉忽然笑道:“贤契此行,有何贵干?”

石继志脸色顿时一红,不由低下了头道:“弟子此来,是向三位老人家请罪来了,尚请三位前辈看在弟子无知面上,察实予以宽容才好!”

此言一出,三老俱是一惊,白发王秦勉强带笑容道:“这是什么话?贤契你且说来。”

石继志不由偷偷瞧了那铁肩老人沙梦斗一眼,见他正睁着一双闪闪光瞳注视自己,不由愈觉难以出口,犹豫为难了半天,轻叹了一声道:“弟子此言一出,怕三位老人家即刻就容不得弟子了!”

金笛生郝云鹤微皱双眉道:“石继志,你且说来,难道还会有这么严重的事情不成?”

石继志这才微微抬起头来,注视着那位铁扇老人沙梦斗道:“好在事情即已发生了,弟子此行旨在请罪,尚盼三位老人家莫为已甚,一切从宽发落才好!”

铁扇老人沙梦斗闻言,似已猜知此事与已有关,一声不出,只是用一双光瞳注定这年轻人,石继志满面通红地道:“弟子往昔追随家师在峨嵋小刃峰习技时,不意开罪了贵高足,那位人称玄衣道长的黄明冲师兄……”

此言一出,,那铁扇老人面色微变,冷冷地对石继志点头道:“不错,我们是有这么个徒弟……你们又是如何结下怨的?你不妨说说看,我们决不会偏袒他的!”

石继志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只怪弟子当时年少气盛,再者那黄道兄也确实欺人太甚,这才和他交起手来,只恨弟子一时收手不住,竟……”

他说至此,三老俱是一惊,都不由挺身而起,尤其那沙梦斗,吓得张大嘴道:“什么?你说什么?”

石继志叹道:“那玄衣道长非但要硬抢弟子已得之王蜜,且拔剑在手,屡次侮辱弟子,弟子一时忍受不下,竟和他大打了起来,一时失手,竟将黄道兄右腿震断……”

言未了,猛听那沙梦斗一声大喝道:“小畜生!你好大的胆!”顿觉一股无比罡劲排山倒海似地透胸而来,石继志不由大惊失色,慌忙中向右一闪,施了一招“懒驴打滚”

滚出三尺以外。

那凌厉的掌风一击不中,沙梦斗往回一带掌,竟将那股罡劲之风带了回来,方要再出手,似已为那白发王秦勉止住,一面冷然道:“石继志,你起来说话。”一面低声对那沙梦斗道:“人既来此,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且听他详细说来,若有轻视我兄弟之意,至时再处置他也不迟!”

石继志在说话时早就料及此老有此一着,所以见那沙梦斗才一抬臂,已防到此一着,就势往外一滚,待沙老收劲之时,他已再度起身,惊魂乍定之下,见沙老爷子满头银发根根倒竖,不由也触动怒火,暗忖自己此来本没存侥幸之心,再者在当时情况下,就是任何人也是受不了,这老人居然不问青红皂白,举手就打,也未免欺人太甚!

想到此不由剑眉一挑,一挺腰,面带冷笑道:“沙老前辈请暂息怒火,晚辈要是畏罪,也不就来了,既来了,本就未把生死放在眼内……”

话未完,即听得沙梦斗断喝一声:“住口!”石继志不由一怔,那沙梦斗又厉声道:

“石继志,做好大的胆……居然伤我门下掌门弟子,还敢来此理论,你是没有把我们这三个老头子看在眼内!好,好好!想不到上官老儿一生素朴,临老却教出这么个徒弟,今日你得还我个公道!否则,我老人家可要为你师父好好管教你一番了!”

石继志万万想不到,自己进来时三老尚是一团喜容,只这一会儿竟变得如此暴怒,真是喜怒只在刹那间,闻言不由微顿了一下,冷然道:“老前辈完全错会了弟子此来用意!请想,当时动手过招,弟子只是迫不得已,再者那黄道兄持剑,弟子仅是空手,完全是被迫才展出那套七禽掌来……”

说到此,三老人面色俱是一惊,万没料到,眼前这年轻人,竟会连当今天下谈来让人吓掉牙的“七禽掌”也学到了手,自然是不由大吃一惊了。

石继志又接道:“弟子自知这套掌法只要一施展出来,直如一气贯通,一发即不可中止,无奈贵高足一再冷嘲热讽,势非迫使弟子展出此一套掌法不可,没想到只一开式,他就撒剑伤在起式雷厉三翅之下,若非家师及时赶到,恐怕那黄道兄已没有命了。”

听到此处,那沙梦斗不由银发根根倒竖,口中连连冷笑,金笛生郝云鹤和白发王秦勉倒是盛怒已消,只是毫无表情地用目光注定石继志,似待听其下文。

石继志送冷冷一笑道:“家师事后大怒,几乎将弟子赶出门墙,后嘱弟子亲来面谒三位老人家请罪,如将实情全部道出,或可得到三位前辈宽宥,却不知话未及半,竟遭沙老前辈暴怒,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铁扇老人哈哈一阵狂笑,声震屋瓦,半晌方绝,他猝然一绷面容,冷然道:“石继志,你好一张利口!不错,你此来可谓尽仁尽义,可是,我徒弟岂能白白就如此变成了残废?石继志!你且说说看!”

石继志不由一时默然,最后抬起了头道:“那么老前辈意思是……”

一旁的金笛生郝云鹤笑眯眯地走近石继志身旁,点头道:“石继志!你且放心先到小灵湘馆中去休息吧!总之,这事情总是有一个交待的,在未处置以前,你却不能擅离那小灵湘馆一步,否则将对你不利,你知道了么?”石继志点点头道:“弟子遵命!”

那郝云鹤遂挥手道:“那么,你就去吧!”话一毕,童子已掀起了软帘,金笛生郝云鹤口中道:“送石公子至小灵湘馆,传沙俊,有话安置他!”

那童子答应着,有一人向外跑出,另一人却紧跟在石继志身后,石继志向三老鞠了一躬,这才随着童子出厅而去。

一至院中,正逢那郝大鹏笑眯眯奔回,见到石继志,不由脱口笑道:“师叔怎么出来了?师叔的东西,已撤至小灵湘馆了……”

石继志不由微笑道:“有劳你了,我现在已欲去小灵湘馆,三位前辈大概是要休息了。”

说着正欲转身而去,郝大鹏却笑道:“既如此,我陪师叔去好了。”说罢转身对那小童道:“你回去吧,我送石相公好了!”那童闻言领命而回。

郝大鹏见一路石继志低头无语,似乎心事重重,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心内暗奇。

二人一路并排而行,但身后却暗暗随着一人,万灯照耀之下,只见他长服便履,闪掩于花叶空隙之间,却正是那金笛生郝云鹤。

他一直尾随二人,闪跃腾挪之间,竟未带出一点声音,一直送石继志入了小灵湘馆,才见他微定身形,叹了口气道:“果不愧是一个至仁至义的青年!”

原来郝云鹤名义上虽令石继志回馆歇息,但暗中却借此来暗察石继志是否是诚心来此谢罪,既然现在他知道了三老将对他不利,势必将在中途脱逃,所以他暗暗跟上了,心想只要石继志果有此念,自己就现身予以重击;却见他沿路竟是一声不响,毫未有脱逃之念。郝云鹤看在眼内,不禁暗暗佩服,反倒对他生出了不少好感。见石继志入了小灵湘馆之后,郝云鹤才转回庄内,差人暗暗监视石继志,不令其出小灵湘馆一步。

郝大鹏送石继志入小灵湘馆之后,略事安置了一番,这才转出。石继志入内之后,一时反倒泰然,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原来这小灵湘馆内是由山中引来的温泉,故此人浴其中极其舒畅。

石继志洗完澡,一个人侧睡在那软榻之上,隐见窗外烟火漫天,不时传来些嬉笑之声,他这才知道,原来次日就是除夕之夜了,卧眉庄内一班弟子们,正在鸣放自制的各式鞭炮。他一人看着窗外一切,一时感慨万千,坐起身,行至那室内长案之前,取过那面古琴,感慨地随手抚弄着琴弦,发出一片铮琮之声。

一曲方毕,却见那室外软帘启处,一位发梳双髻的少女探头对他笑道:“公子还不休息,夜已经很深了呢!”

石继志不由放下琴微笑道:“多谢姑娘!只是我一时尚不想睡……”

这少女遂回头看了看,笑着掀帘而入,石继志发现她竟是方才初来时那开门的少女,看她一身大红缎袄,装束颇像是名小丫鬟,不由问道:“姑娘可是负责管理这小灵湘馆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丫鬟脸色微微一红道:“我名叫露明,正是负责侍候这小灵湘馆的丫鬟,素日都是三人,今晚因庄里热闹,她们都跑出去看,所以这里只剩我一下……”

石继志不由微笑了笑道:“哦……原来如此!”

那小丫鬟欲言又止,最后微微笑道:“公子,你敢是姓石?”

石继志不由一怔,点点头道:“不错!我正是姓石,你是……”

那小丫鬟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走近一步,微微皱着一双秀眉道:“看公子一表人才,决不像一个坏人,怎么三位爷爷却会如此对付你呢?”

石继志佯作不知地奇道:“不是对我很好吗?”

露明又上前一步,面露不安地小声道:“适才小婢在外,大爷突然来此,把小婢唤至一旁,叫我好好监视你,并且说另有人在这小灵湘馆附近监视公子,还说什么是三位爷爷亲自传的命令……”

石继志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暗笑这天山三者也太轻视自己了,如说要跑,这几个废物点心又岂能看得住自己。

他闻言只是点头道:“啊?有这种事……”

那小丫鬟好心道:“其实公子只要不出这小灵湘馆,自然没有什么事情了;在这小灵湘馆内,一切有小婢服侍,决不会令公子受丝毫委屈。”

石继志不由微笑道:“其实我才不想出去呢,倒要多谢姑娘的美意!”

露明遂启唇一笑道:“真格的!我竟忘了,给公子预备的点心还在外面呢?我这就给您拿去!”说着转身而去,石继志忙道:“我还不饿呢!”

露明回头笑道:“这是厨房新烙的几张油酥玫瑰饼,另外一小罐莲子核桃粥,公子吃着玩吧!”说着转身而出,须臾即回,手中托了一个食盘,将上面食物取出,又小心地为石继志盛了一碗端上,石继志只好接过,一面吃一面含笑道:“这莲子粥做得真好!”

露明笑眯眯地看着石继志,欲言又止地叫了声:“公子!”

石继志停著看了她一眼道:“姑娘你还有事么?”

那丫鬟忽然脸一红道:“那位……和公子同来的姑娘,她……她是公子什么人呢?”

石继志不由一笑道:“她只是我半路认识的一个朋友,这位姑娘人称沙漠红,本事可大着呢!你问她做什么?”

露明不由连连摇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石继志经她一问,不由暗念沙漠红丹鲁丝此时也不知如何了,自己此行虽是冒险而来,总还算是咎由自取,那沙漠红丹鲁丝却是何苦呢?万一此间事了,自己又该如何待她呢?他想到这些恼人的问题,不由剑眉深锁,一时哪还再吃得下东西。

经此一念,不由又使他接二连三想起了许多人,首先是程友雪,这位和自己定情最早的人,也是这些年来自己思念最殷的一人,本打算此间事一了,自己天涯海角也要访到她,一诉相思之苦,却不知竟会一陰一错一陽一差,偏偏会在路上遇到了她,甚至于和莫小晴三人之间又生出这些波折……

想来真是痛心已极,于是他脑中又转向了另一个恋人,这人个子高高,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开合之间流露出无比的情意,她就是司徒云珠。

石继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心想,她如今又如何了呢?这司徒云珠心眼之窄更较这几个更甚,如她知道自己又结识了莫小暗和沙漠红丹鲁丝二人,还不知会如何生气呢!

想想自己也真是冤枉,这莫小晴和丹鲁丝俱是瑜亮并生的人间尤物,天下哪里找不到如意郎君,却为何只是苦苦缠定自己,想来真是头痛……看来此二人一时之间定还不会死心,早晚势必有一番麻烦……

那丫鬟露明在一旁见石继志不时皱眉叹气,也不知他心中愁些什么,一面收拾桌上的碗筷,一面笑道:“公子,你想什么呀?可别急坏了身子,身体要紧,小婢陪公子下盘棋如何?”石继志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吧!”

于是二人到白玉红木桌旁对面坐下,取过盛棋子的小竹篓,下起棋来。

石继志忽然想起一事,不由问那小丫鬟道:“对了!三位老爷子此次回庄,听说还带来了一个人,是不是?”

那小丫鬟展眉笑道:“公子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想问问公子呢!那人竟是一个瞎子,而且还断了一只手,真奇怪,三位老爷爷带这么一个人回来干什么?”

石继志闻言一惊,不由追问道:“你可知道这怪人被安置在什么地方?”

露明仰脸想了想,摇头道:“我倒没注意,只是我听说三位老爷子对这怪人好像特别好似的,听说安置在……大概是在三位老爷子平日坐禅的地方。”

石继志闻言暗道:“果然是了。想不到那潇湘子果然为三老活活绑回,其用意可想而知,定是迫其吐授那壁上的两仪图解了。”

想到此不由心中微微动了一下,因恐这潇湘子会为三老所迫,将那两仪图解一精一华道出,三老如今所以未敢太过嚣张,主要是心目中尚还畏惧着一个上官先生,倘若一旦将这“两仪图解”学会,那时恐就难免故态复萌,为害江湖了。

而且由师父口中早已知悉,自己杀父大仇人莫小苍,这些年来似乎与三老套得颇热,万一这三老真将此两仪图解全部习会,至时自己无疑树下了绝大的三个大敌,他这么一想,不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接连输了二子,干脆不下了。

他心头蕴着一个极为微妙的念头,当时佯称疲倦想睡,那小丫鬟收拾了残棋,微笑道:“既是公子累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石继志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外面还这么乱哄哄的?”

露明笑道:“现在还早呢!还没到子时,今天晚上还不算热闹,要是等明天,恐怕全庄人都守夜,那才是真热闹呢!相公,你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石继志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又对她道:“那么我就休息了,等会儿不管谁来找我,你只要告诉他,说我睡了就是了!”

那丫鬟露明连连点头,又笑着入内,隔了一会儿出来道:“床已铺好了,公子就请睡吧!”

石继志忙道谢起身,露明掀开红绒软帘,石继志一入内,不由暗暗叫绝,原来这间房子一向是用来留待嘉宾的,内中一切摆饰。无不豪华奢丽已极。一张古铜软榻,粉红的细纱帐子轻垂一边,床上是一床水绿绣花面的鸭绒被,令人一望即有无比恬适的感觉。

侧面一只纯白的玉几之上,置着一个形式极古的花瓶,瓶内几枝老梅,红白相间,愈发衬得这间房子有一种超然的雅致。

最奇是室顶垂下两只雪亮的银珠,不知何用,那丫鬟笑着踮起脚,以手轻轻把其中一枚顺手扯下,伸二指入内轻轻一拨,立即室内现出一层银蒙蒙的白光;她一松手,那银珠又自升而上。

她笑向石继志请了个安道:“小婢出去了。公子若嫌光大亮,请自己拉下调拨就可,明暗随心!”

石继志连连笑着点首,待那丫鬟走退后,自己把房门轻轻掩上,上了门闩,一个人往床上一倒,一时心中百念涌集,耳闻室外笑语如珠,加上隐约的炮竹之声,暗忖这庄中真是人间天堂。

只是他们要闹到什么时候方才歇息呢?

他心中一直惦念着这一个问题,久久不能去怀,一会儿坐起,一会儿又下地走走,心想:“那潇湘子是否真在那房中?自己又如何能救他出去呢?”

他想着不由又暗笑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居然还有闲心去管别人……

然而这念头依然缠绕着他,忽然他咬了下牙道:“我且去冒一趟险!天山三老虽厉害,我只不和他们正面接触也就是了。”

想着又勉强上了床,在床上强自定神调息了一番内功,听到外面渐渐静下来。差不多又过了多半个时辰,这偌大的庄内竟是没有一丝声音了。

石继志慢慢由榻上起身,将衣服略微整理了一下,换好了一套夜行衣,带好佩剑。

他小心地走近窗口,微微用手分开垂着的窗帘,透过那空花的窗格儿,向外一看,目光所见,尽是各色灯火,悬满园中枝树之间,光同白昼一般。

此时雪花又起,鹅掌大的雪花片片飘着,这不大的一会儿工夫,地面上重新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再被各色灯光一映,愈发五光十色,彩气袭人,令人望之只疑身入仙境。

石继志暗忖时机难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把背后长剑正了正,转身又把水银珠灯拉下拨暗了灯光,扑临窗下,用手轻轻把窗推开了一扇,暗影里,只见他一长身已飘出窗外。

身方出外,只觉寒风袭人,这才想到自己仅穿了一身单衣,室内温暖如春,自是不觉,这一出外,可就觉得有些冷飕飕的。

他伏在雪地上四下观望一阵,不见任何动静,这才二次腾身。

这一次他用了“巧燕穿云”的身法,倏起倏落,霎时之间扑出了十数丈之外,已来至那“日照堂”之旁。

站定身形展目四望,依旧是大雪纷纷,彤光四合,各色彩灯仍然是五光十色地炫照着。

正当他辨别眼前形势之时,忽见那“日照堂”侧雪原之上,似星九跳掷似地扑来两条极快的人影。

石继志忙将身形掩向一棵大树之后,转眼间这两个夜行人已经飞也似地扑近,离石继志身前约三四丈许,竟各自停住了。

这一站定,石继志已看出,来人是一老一少,老者年已花甲,身材不高,后肩斜背着一柄雪亮刃口的分云铲。江湖上除去僧尼们有用方便铲为兵刃的,其他的江湖中人,以铲为兵刃的还真不多见呢。

石继志看到此不由暗吃一惊,再看那少年,不由更是吃了一惊。

原来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沙漠红丹鲁丝来庄时在大门外值班的沙麒,他后肩背着一柄万字夺。二人各自定住身形,倒使石继志暗暗吃惊,心想莫非自己被他们发现了不成?

果然此念未完,已听那沙麒道:“三叔!你老大概看错了……这时候哪还会有人在外面跑?”

那小老头那双大如樱桃的亮目向四下眨着,鼻中怪哼了一声道:“这可真是怪事,我老人家一向没有看走过眼,难道会看错了?”

少年沙麒似颇不耐雪地深寒,一边倒吸着气道:“就算是有,那这人除非是神仙,哪会有人这么快身形?”

那被称为三叔的老人闻言不住点头道:“果然……这人身形太快了!”

那少年沙麒四下观望,忽然一笑道:“三叔,我说根本就没人吧?您老要是不信,就看看这一片雪地上,哪里有什么足印?”

那老人闻言低头,果然这一片新雪上,除了自己叔侄二人的足印,哪有其他足迹?

跟着就见他二人慢慢向前走去。

遂又听到那老人问道:“你可知那姓石的功夫如何?”

沙麒笑道:“可惜您老人家今天早上没去演武厅!人家只凭一人,连赢我们三阵,七妹输给他自然不算什么;可是连大爷这么厉害的一身本事,居然连人家边都偎不上!

要不是人家手下留情,大爷简直是不堪设想了……”

那声音愈来愈远,隐约又听得老人道:“好了!快到小灵湘馆了……说话声音可要小一点……别叫他听见!我们只守候在这附近好了。”

石继志不由暗吃一惊,心想好险,原来这两个人竟是奉命来监督自己行动,要是自己晚一会儿出来,势必要被二人发现,虽然自己并不怕他们,可一出声就难免惊动别人,岂不坏了自己的事情!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待二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这才重新闪出,认清了那三老素日坐禅一精一舍之处,一路兔起鹘伏纵行了去。

他这种惊人的轻功提纵之术一展开,白雪相映之下,直似飞星泻空一般,一刹那已失去了踪迹;而那雪地之上却没有一点足迹脚印,这种“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果真令人吃惊不已。

沿途所经各处厅舍,此时灯火全熄,虽然花树之上依旧悬着各色花灯,然而此时放眼看来,偌大的卧眉庄却是静同鬼域,较之两个时辰以前的热闹情况,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盏茶后,石继志已驰近那幢一精一舍,他放慢了脚步,见那舍前挂着一色的浅红钢丝罩琉璃灯,映着白雪,愈发显得五彩缤纷。那一精一舍轩窗四闭,只是内中隐隐透出一丝亮光,证明舍内人尚未休息。

石继志将腰上丝带紧了一紧,一弓身,简直就比一只狸猫还要轻灵,已纵至那一精一舍阶前。方要轻步上阶,忽然见台上一黑影,好梦方醒似地一伸懒腰,正作式站起。

石继志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星目扫处,却看出那人竟是前些日子侍候自己的书童司明,此时他好似尚未发现自己,正要弯身站起。

然而石继志又怎能再容他站起来,司明只觉得一阵微风扑袭,方要抬头,只觉两助一麻,连哎哟二字都没叫出,咕咚一声又倒地昏睡了过去。

石继志把他轻轻扶起,将他在原地壁角靠好了,想轻轻启开一扇门,但内中却下了锁,石继志不由大大发愁。

抬头四处寻觅,却见一个半圆形的小窗,并无掩遮,大仅一尺见圆,勉强可容人头部通过。

然而石继志却面露喜色,只见他身形猝然向下一矮,隐闻一阵骨节响,竟将两肩两胯锁骨一起卸了下来,他向上一长身,活像一枝箭似地直直拔起,单臂一挂那半圆小窗,随着他向上提掌进身,窗棱之上的浮灰都没带下一点,人已飘然入内。

他站定身形,抖了一下,卸下的骨节瞬即恢复原状。

此时他不敢十分大意,隐见那楠木雕花隔断之后,隐隐透着灯光,由内里不时传出低低的人声,石继志细一辨听,竟是天山三老的口音,似在向一人问话,言语之间,已隐隐透出不耐烦,不时冷潮热讽。石继志心想,此时如果惊动了三者之中一人就不得了,何况三者俱在;而自己处身厅内,就是逃跑也不容易。

他提足内力真气,以“混天一气凌波步”的身法,就像风吹着一个纸人似的,轻飘飘的仿佛连脚都没沾地,已贴近那隔断之边。

由那锦屏接缝处,略略向内一望,不禁惊得他目瞪口呆。

原来目光及处正是大小不等的四个细草编织的蒲团,天山三者俱都在坐,背对着自己的是白发王秦勉,左侧是铁扇老人沙梦斗,右侧是金笛生郝云鹤,俱都盘膝跌坐在蒲团之上,一脸不愉之色。

在他们对面蒲团之上,趺坐着一个貌相极为清瘦的古稀道人,这道人满头雪似白的银发,朝上梳一个道髻,一双长眉之下眨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由那眼神上,可知是一瞎子。

他身着一身灰白的道袍,在这么冷的季节里,仅是一袭单衣,一只右臂齐根被人斩去,空垂着一截飘飘的袍袖。

这道人虽然瞽目残肢,然而那一副仙风道骨的仪容,令人望之不由肃然起敬。

此时他唇角下撇,发出一串嘿嘿笑声,寒夜里,声音倍觉响亮清晰,忽听他停住笑声,冷然道:“三位施主,别再相逼贫道了吧……贫道如今虽断臂失明,可是生就一副傲骨,轻易不愿伏首于人,此身可杀却不可辱!”话一毕,怒睁着那双瞎眼,眼球四处乱转,看来令人不寒而栗。

石继志不由暗赞道:“好个可敬的道人!”不由偷目朝天山三老望去,见三者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番,陡见那铁扇老人沙梦斗满头银发根根倒竖而立,微微抬腕,却见白发王秦勉向他摇了摇手,遂发出一串咯咯笑声道:“潇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老兄弟三个,可不是怕事情的人,你如今的处身和立场,我想不需我们说,你也应该很清楚……”

那老道人闻言,满面怒容地喝了一声道:“秦勉!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潇湘子当年成名露脸之时,你们三个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

说着他那双瞎眼之内竟隐隐透出泪痕,显得颇为激动,又道:“那两仪图解既被你们偷来,我只以为你们天山三老有多大道行,哈哈……谁知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竟还毫不知耻,把我这瞎老道绑迫至此……秦勉!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要由我口中掏出一字,那是做梦!”

此言一出,那隔断之后的石继志,不由暗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他心想,天山三老闻此言后必定是无比暴怒。谁知此言一了,那天山三老竟是半天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那秦勉竟微微一笑道:“骂得好!老道,你不是自命有一身傲骨么?我倒不信,只要你在我们掌心里呆上三天,再看看谁行谁不行!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们手狠心毒,要是不把你全身都抖零散了,算我对不起你!”

在一旁的金笛生郝云鹤闻此忿言,用颇为温和的口气道:“潇湘子,你我都是这般年岁了,也犯不着为一时意气争执。你以为除了你以外,就没有人能悟出这两仪图解么?”

他笑了笑又道:“那你可未免把我兄弟看错了!我实话告诉你说,现在我们已经全部把这两仪图悟出来了,找你来只不过是对证一下,看看是否正确。你别自以为奇货可居,那可就完全错了……”一面说,一面连连对两位拜兄使着眼色。

话方一毕,那潇湘子不由呵呵一阵大笑,声停即道:“郝云鹤,你太聪明了!我老道也不是三两岁的孩子,居然用这些话来哄骗我!我话已说完,任你们施什么诡术,也不会吐出一字!三个老儿,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番话说得金笛生郝云鹤也不由勃然变色,只是他仍能强自忍着,一旁的铁扇老人陡然由位上一起,恨声道:“哪有这么多废话跟他说,用分筋错骨手把他全身骨头都卸下来,看他能挺多久!”

此言一出,石继志在屏后不由打了个哆嗦,心想,好毒的手段!他知道那所谓“分筋错骨手”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手法,只需伸手向对方两处大筋、四处脊骨上以重指力错开,受者必定痛得死去活来,那种滋味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谓奇惨无比。

此时一听那铁扇老人沙梦斗,居然欲以这种毒狠的手法施之于这么一个残废的潇湘子身上,不由又怒又惊。

那潇湘子自然知道这种手法的厉害,闻言后全身也是一震,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只是微微冷笑着不发一语。

沙梦斗话音一落,已向潇湘子身前走去。潇湘子由对方脚步声中知道来人走近,猛见他在那蒲团之上挺身而起,抖道:“沙老儿……你少造孽吧……贫道如今已是残废的人了……你你你……”

那沙梦斗回头笑睨了秦、郝二人一眼,又回过头来,哈哈一阵狂笑道:“怎么样,潇湘子?你也知道这分筋错骨手不是好味道吧?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老道,我告诉你,人一死可不能复生,你自己想一想,是说那两仪图解要紧,还是你这条命要紧?如果真逼得我施出这种手法来,就以你如今这点能耐,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你是有道行的人,你不妨想想看!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你仍不说,嘿……你就认识一下在我铁扇老人沙梦斗手底下是什么一个滋味吧!”说着话,这沙梦斗面带一陰一险,重新回蒲团上坐好。

潇湘子闻言脸色铁青,全身战抖道:“你们不要逼我……我自知既落入你们手中,反正是已活不成了……沙梦斗,请你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就赐贫道一个痛快吧!你要是敢使出那种下流一陰一毒的手法,非但贫道死不瞑目,身变厉鬼也要找你算账!就是全天下武林道上一旦获悉,也将无不骂你祖宗八代!”

潇湘子一时急怒,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旁的沙梦斗被骂得白发直立,只见他目射奇光,向上一立,厉喝一声:“住口!”

遂嘿嘿一阵冷笑道:“老儿,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想用这种激将之计令我一时发怒,将你震毙掌下,那你才真是做梦……老道!我的话已说完了,你可自己酌量着,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完话,他又含愤坐下,三者各自对望着,面上带着一丝期望之色。

就在天山三老身前长几上,放着一册厚厚的册子,石继志已认出正是自己翻阅背诵过的那本两仪图解释本,还有一叠厚厚的图表。

白发王秦勉走过去,一张张翻阅着,隐闻他口中喃喃不绝地背诵着那些已为他三人释出的口诀,还不时目视着潇湘子,像似要察看他的反应。

果然潇湘子徒然脸色大变,他做梦也没料到,这三个老东西居然真的将此两仪图悟解出来了,一时急怒攻心,面如死灰。

由翻阅的声音里,他已判断出那两仪图的解谱一直放在几上,一时竟陡生恶念。

秦勉背诵了一阵子,忽然停住,微笑道:“老道,我们不骗你吧?你总该知道,我三人有没有你都是一样,你要是识相,就快点把你所知全数道出,我们只对照一下,看看是否全对。你说了,我们决不会难为你,一定把你好好送回去。老道,你是聪明人,这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谁知话尚未完,却见那潇湘子向前一个猛扑已至几前,扬起蒲扇大掌,照准那叠图谱就抓。同时口中怒哼道:“无耻老儿,你是做梦!”

潇湘子虽因练这两仪图而中途走火入魔,破了本身真力,猝使全身功力减去三分之二,然而剩下的武功仍是了得。

他因自知难逃出三老毒手之下,不由暗生拼命之心;又因耳闻秦勉背诵那些图解口诀,居然是句句中肯,毫无错处,他又哪里知道,三老仅会前半,用心只是在令潇湘子失望后道出真解之下一半。

此时乍然一听,只以为自己苦心收藏百年的盖世功谱,竟被三老不费吹灰之力偷得习会,哪能不气得五脏俱碎,急怒之下,满心想乘三老无防备之下,将那卷谱抢到手,撕个粉碎,令他们前功尽弃,纵然是死在他们手中,也定能求得一个干脆利落!

这潇湘子用心不能不说是又险又狠,可是他竟忽略了对头是何等人。天山三老是当今天下有名难缠的人物,又岂能会中了他的圈套!

说时迟那时快,潇湘子猛一探掌向那册“两仪图谱真解”之上抓去,眼看这一抓已然抓上了,猛听得连声怒叱,先是白发王秦勉手快,把那册释本抢入怀中,向左一划步,已闪在一旁。

潇湘子一抓抓空,就知坏了。他已存必死之心,而方才坐在那蒲团之上,已早把三老身形在处记了个清清楚楚。因最恨那铁扇老人沙梦斗,更因此老最是性暴,比较容易激怒他,好令他对己来个痛快,所以一抓抓空之下,只听他怒喝一声:“贫道与你拼了!”

跟着他一扑已至沙梦斗蒲团之前,一翻那只独臂,以“翻天贯掌”猝然猛击而下,遂听砰然一声大震,丝穗碎舞之下,潇湘子这一掌,竟将那蒲团震成粉碎,而铁扇老人沙梦斗的身形,几乎就和他的掌势同样快捷,就在他一掌之下,活像一只大鹞似地翩然腾起,身一落地,以右手中食二指,照准潇湘子后腰“凤尾”穴上就点。

潇湘子一掌未中,情知大势已去,至此根本就没再往活路上想了。

沙梦斗这一招点穴手来势何等之快,可是潇湘子功夫虽失大半,然而亦非庸手,对方手指一到,尚未点上,他已觉出那股罡劲的指风,只见他向前一矮身,猝然向后一拧腰,已和沙梦斗成了面对面之势。

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只独掌由下而上,一个“操手握翎”式向上一兜,直往沙梦斗手上猛抓而去。

沙梦斗正在急怒之下,若非身侧的秦、郝二者连连对他作手势,令他不要就下毒手,要不然以他素日个性,早就以绝重手法,置这潇湘子于死地了。

他见潇湘子居然还敢向自己动手递招,不由哈哈一阵大笑,随着这笑声,已把那只有手错回尺许,容潇湘子手势兜过二次进招,沙梦斗依然还是原势迎上,这次却暗运先天真力,施出绝学“痛弹指功”,一指透出,但听哧然有声,那潇湘子“啊”了一声,随即翻身栽倒。

沙梦斗冷笑道:“好厉害的家伙……想不到他还居然有此功夫,真是小看了他了……”

石继志在隔断之后,看得惊心动魄,暗忖好厉害的沙梦斗,这种隔空点穴的功夫,听师父说,如今武林中会此功者极少,不出十人之内。想不到这沙梦斗居然有此指力,不由一时栗然,在隔断之后静气屏息,不敢带出丝毫声音。

遂听那秦勉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老东西顽固至此,看来要想让他亲口说出,只怕是妄想了……”

沙梦斗好似余怒仍未全消,怒道:“干脆送他一命归天好了,多留一日,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金笛生郝云鹤闻言似不赞成,忙阻止道:“你就是这个火牛脾气,这岂是能着急的事!试想我兄弟深入千里,方能活捉他来此,哪能如此发落……”

沙梦斗不由叹道:“依你之见呢?”

这金笛生郝云鹤想了想,慢慢点头道:“俗谓士可杀不可辱,尤其对这种素有修为的有道之人,更是凡事不可强求……”

沙梦斗不由恨声道:“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旁白发王秦勉却笑道:“你别打岔,老三说得对。你且说下去,我们听听看是否可行!”

金笛生郝云鹤重坐向蒲团上,微微点了点头道:“依我之见,我们不如对这潇湘子改变态度,对他万不可如此凶狠……”

一旁的铁扇老人气得连声怪哼,但白发王秦勉却甚感兴趣地道:“我也觉得如此较好,只是依你之言,又该如何对他才算好呢?”

金笛生郝云鹤笑道:“说来二哥可不要生气,实在不得不如此,才能使他回心转意,而甘心将其所知全数授出。”

铁扇老人沙梦斗哼道:“你的鬼主意最多了,你说说看吧!”

金笛生郝云鹤不由微笑道:“前年我由苗疆蓝马婆处,讨得两株雪梨,此时约已结实,二位兄长可知,这雪梨尚有一种独特的用处……”

沙梦斗已急道:“得了!老三你就少卖关子吧!”

白发王秦勉却摸着下巴眯眼笑道:“好像是主治眼疾?”

此言一出,那金笛生不由拍了一下大腿笑道:“果然是老大行!”

沙、秦二人不由都给逗笑了,沙梦斗道:“你意思是还想给老道治眼睛?我告诉你,他这种瞎可不像普通的一般眼疾呀!你虽有好心,也是难望成功!”

金笛生郝云鹤却笑道:“所以你就外行了,我幼年曾博览医书,对于各门医术,大概比不得那续命神医严中圣,却离蓝老婆子不远……”

秦勉笑道:“好啦!别自吹了,你倒是快说呀!”

金笛生依然满面春风道:“适才我们和老道对面说话之时,我已经注意到他那一双眼睛,依我判来,仅是内火上涌使眼膜分裂,故此双目失明,其实在医术上来说,这种眼病,却也算重的一种了。天下能治这种眼疾的药,仅有两种,一为‘寒山冰核’,一为‘九蕊雪梨’,盖此二物皆是人间罕物,百年难得一见的东西……”

“也算是凑巧,我因至苗疆采药,路遇那蓝老婆子,她请我代为驯服一蟒,多年旧识,自己不便推拒……”

他就像说故事一样说着,不但是秦勉和那沙梦斗听出了兴趣,就是一旁的石继志几乎也忘了此行何来,居然也津津有味地听着。

金笛生手执盖碗呷了二口茶,又道:“当我替她将那毒蟒地青制服之后,正欲告别,却无意之间在其几上瓦盘中发现两株纯红种芽……”

“我一看之下,就已判出这东西是九蕊雪梨,不由心里一动,虽满心想向她要,只是羞于出口,又怕这老婆子不允,不是自讨没趣么?”

白发王秦勉一笑道:“好啦!老三你就快说吧!老道还躺在地下呢!”

沙梦斗接笑道:“叫他多躺一会儿,地下凉快!”

郝云鹤才又接道:“你们别打岔呀!这事情现在讲出来倒蛮有意思的……那蓝马婆可算上了我的当!”

白发王秦勉不由展眉笑道:“再没有比那老婆子更一精一明的了,她还会上你的当?你倒是说说看!”

郝云鹤点头道:“她那园子里培植着各色种花不下百种,当时我假装毫不经意地走出门外,目光盯视着一种普通雪莲……你们总知道雪莲这东西,虽然也算是罕品,但天山倒不足为奇,而且蓝马婆处培植尤多,即使是我开口向她要,谅她也不会不给我!”

沙梦斗笑道:“那你怎么向她要的呀?你这老奸巨猾……”

郝云鹤接道:“我想到这一点之后,就开始在那雪莲之旁踱来踱去,有意让那老婆子看出我对那雪莲中了意,嘿嘿……”

“我那时候要是不抢着说话,那老婆子一定会自己说出送我几株雪莲,所以我假装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才似吞吞吐吐地道:‘蓝道友,我想问你要两棵东西,你可肯给我?’”

沙梦斗听到此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问道:“那老婆子怎么说呢?”

郝云鹤笑眯眯地以三指捋着颔下短髯道:“我是眼睛看着雪莲问她的,这老婆子闻言后马上答应道:‘你老人家要点东西,还不是一句话!’我当时就走了几步,问她道:

‘我要的这东西可是贵重得很,你可舍得给么?’”

“蓝马婆闻言之后脱口而出道:‘什么话,只要你老人家说出来,我一定给!’我又问她:‘你不后悔?’她答道:‘决不后悔。’我这才又往回慢慢踱过,那老婆子一心只以为我是看中了她那几株雪莲,谁知看我走过雪莲不停步,这才知道她自己猜错了。

可是她还不知道我要什么,依然笑着跟着我,直到我进了她屋子,她才发了急,一直向我说:‘屋子里没有什么!花草植物都种在外面。’我不由笑着走到那瓦盘边对她道:

‘蓝道友,我想向你要这两株雪梨,不知你肯答应么?’”

“这老婆子闻言之后脸都白了,可是说过的话——尤其是在我面前——又不能不算数,一个劲抖道:‘这、这……这不大好拿吧?’我当时忙道:‘不要紧,好拿,好拿!’就这么两株罕世雪梨就到了我的手中了!”

听得二人不由连声道妙,白发王秦勉已把那潇湘子扶置在蒲团之上,叹道:“只怕我们把他眼睛治好了以后,依然得不到他的好意,那才是白费心机呢!”

金笛生郝云鹤摇头道:“这你就错了,我相信世上任何人都不愿做瞎子,尤其是这潇湘子,只要他双目复明,再加上他那一肚子玄高的武功学理,日久定必会使他回返本来功力,而他只需以几句口诀为交换条件,试想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只要好好地和他商量,这事情八成有望!”

听得二人皆喜,白发王秦勉不由赞道:“怪不得人家都叫你老诸葛,看来是真有一手。如今只有依你计而行,只是希望快一点,这事一切都交给你了!”

铁扇老人沙梦斗问道:“你把那雪梨种在哪里啦?怎么我不知道?”

金笛生郝云鹤笑道:“我把它培植在老梅丛中,借着梅实滋养,这雪梨功效就更大了。前几天我曾去看过,已结实二粒,只需采一粒捣碎,以素巾包好搭在双目之上,一粒吃下,只需一个时辰,定可还他光明。”

铁扇老人沙梦斗不由笑道:“这么说,还真便宜了这老道!我看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把他唤醒,跟他商量商量!”

白发王秦勉笑道:“我看一切就请老三全权处理好了,天可不早了。”说着由蒲团上站起。

石继志这才惊觉,慌不迭地退后几步,生恐被三老出来碰见,忙往壁上一贴,施展“壁虎功”游至那小窗口,卸骨而出。

舍外雪花依然不停地飘着,嗖嗖的冷风吹得树上的灯笼左舞右晃,石继志站定了身形,脑中却在想:“现在我又该如何呢?”

他走近那书童司明的身旁,在他两肋穴道上轻轻抚了一下,司明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像是小睡方醒似地伸手打了个哈欠。

石继志不待其醒转,已拧腰垫步窜上了房檐,身子往下一伏。

无巧不巧,那室门竟在此时打开了一扇,遂见天山三老一齐由室内走出,跟着就听见白发王秦勉的声音道:“司明!你又睡觉了吧?”跟着是司明哧哧应道:“我……

我……不知怎么搞的……”

铁肩老人沙梦斗哼了一声道:“到屋里去,里面可有人,你得小心给看着,愈来愈没出息!”遂见三老走下台阶,步入一条花廊,直往那室后日照堂而去。

石继志在房上又等了一会儿,听见门响,知道那小书童已进去了,这才飘身而下。

他忽然想:“此时不下手,可就没时间了!”

他脑中所转的念头,并不是急着去救那老道人,却是在想那两枚雪梨的事。“我何不先去把那雪梨弄到手,既打算救那潇湘子,就该为善至终,能事先恢复他失明的双目,岂不更好?”

于是他静了静心,决定先去找寻那两枚雪梨,因方才由金笛生郝云鹤口中知道,那雪梨是种在梅林之内,自然应该去那里找寻。

他在这雪地里施展开“混元一气凌波步”的轻功,一霎时像星丸跳掷般倏起倏落,须臾已驰近前院梅林之处。

身方立定,隐闻前面笑语之声,石继志忙隐向树后,暗影里果见三人自梅林踏出,一路对答着,状极快慰。石继志仔细一看,竟是天山三老。

他一愣,心想莫非他们已把那雪梨采去了不成?这一急,不由忙纵身而出,驰进“寻梅径”,一路向后山绕进。

虽是午夜,那后院彩虹似的灯笼,使这一片梅林愈发显得醉态可掬。昏雾飞雪中,见那千本梅花萼绿蕊黄,妃红俪白,疏密相间,极尽千态万姿,再衬上被彩灯映红了的雪片,乍看来,直如琼瑶世界中锦城玉林一般。

石继志现在却无心细赏美景,他用手小心地分拂着那些梅枝,穿拨而入。

似这样走了一段路,始终找不到那雪梨藏处,他偶视地面积雪,忽然在其上发现了数对显著的足印,不由心花怒放,暗笑道:“天山三老,你们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非但告诉我这雪梨藏处,却还怕我找不到,竟以足印前来导我而去……”

于是他愈加提足了真气,不使双足在雪面之上留下一丝痕迹,小心地跟踪着那几双足印一路分花踏去,渐渐愈行愈深。

鼻中所嗅,尽是阵阵梅香,闻之如痴如醉,大有不胜花力之感。

天山三老绝未想到,如此深黑雪夜尚有人暗里跟踪,所以根本就未注意到足下,一路笑谈踏寻而来,致使那皑皑白雪之上,留下了显著的足印。

石继志似这样又跟行了一程,耳闻水声潺潺,眼前已到了梅林尽头,却有一条瀑布卧垂林前,那瀑布是由不太高的绝崖处流下,中途遇一凸出青石阻住,故此在半天之上,就像万千银珠似地洒了一空,喷珠溅玉般凌空而下,一多半都洒向了梅林,少数却落入崖下的小溪之中,一时叮叮咚咚,和着淙淙流水之声,听来如大小玉珠滚玉盘,十分说耳。

石继志不由叹了口气,暗赞这卧眉庄中,竟有如此美景,大有处身山一陰一道上目不暇接之感。

那些足印就在这小溪之旁消失,再前却是步上危崖,乱石崩云,自然无处可去了。

他不由开始怀疑:“莫非那雪梨,竟是植在这小溪潭中不成?”这么一想,心中不由动了一下,遂移目向那溪面望去。

自空而下的万千银珠,叮叮咚咚,打在这小溪溪面之上,却像玉板之上弹琉璃球似地,反震起老高,因石继志站处离溪面很近,那溅起的水珠有不少打在他面上,坚硬如同石子。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喷溅起的水珠,还未容落入溪中,在空中已结成大小不等的冰珠。而那平静的波面,也定是早已冻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板,那为数万千的冰珠洒在冰面之上,自然声音叮咚悦耳。

石继志注目溪面,几乎为眼前的美景陶醉了。忽然他童心大发,飘身溪面坚冰之上,想领略一下那些冰珠打在身上的滋味。

但是他却见那冰面之上,似为人工凿开了二尺许大小的一个冰孔,尚有一根柔软的藤条垂于那冰孔中心。

这一看,他就像发现了奇迹似地,忙顺着那藤条寻去,却见这藤枝一端紧紧系在一棵老梅的梅茎之上,一端却是垂落在那冰孔之上。

石继志猜想,这藤条另端一定系有物件。于是他小心地拉着那入溪的软藤,似这样上拉了几把,果觉沉实有物,继续拉上四五尺长短,耳听那冰面哗啦啦一阵水响,随藤拉出一物。

石继志不由心中一惊,随藤望去,见藤一端竟系着一个二尺大小,通体水晶似透明的琉璃罩坛,在冰面上一滑老远。

石继志小心把这晶坛拉近,入手颇沉,待到手后轻轻置地,俯身细视,却见内中果然是有两株高才尺许的红茎小树。

最奇的是那小树红如朱砂,仿佛海中珊瑚,每株树身却生着大小相等翠叶七片;而茎尖却垂着大如鸡卵的一粒朱实,或因拉上之势太猛,那两粒朱实不时摇曳着,仿佛随时欲折,那小树也大有不胜负荷之状。

石继志不由大喜,只是一时却弄不开那晶罩,费了不少时间,才发现那晶罩竟是螺旋似地罩住下坛,只需往左摇动,四五转之后,晶罩即可启开。

才一开盖,只觉清香扑鼻,闻之神清智爽,石继志依稀忆起,这雪梨味儿,竟和当年自己初上峨嵋之时在半峰所食那枚芝果相似,只是味儿稍逊那芝果芳醇。

他心乱如麻,考虑再三,还是把那雪梨摘下了。

那雪梨入手倒是挺硬,其冰刺骨,待一高枝,却由茎头汩汩流出不少的白色浓汁,树身却像知痛似地连连颤抖起来。

他小心将那两枚雪梨以丝巾包好,系于肋间丝带之上。方想将那水晶罩罩好,却见那两株红色小树,已萎倒坛沿,竟自死了。

石继志不由叹了口气,依然将那晶罩罩好,又纵身溪面,小心地把这罩坛又垂入冰下,这才纵身而上,一路兔行鹘伏地穿林而出。

此时离黎明约还有一个多时辰,大雪依然纷纷下着,他靠在一棵梅树之上,定一定心,暗忖:“一不做,二不休!错过此时,再想救这潇湘子,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他把牙一咬,二次纵身,展开了一身绝上轻功,一路向那潇湘子处疾驰而下。

这一阵疾驰,使他鬓角都见了汗,好在他现在已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已又来到那幢一精一舍之旁,四顾无人,他先在门边附耳听了听,内中毫无声音,于是他又用“卸骨分筋”之术卸下了骨环,窜进了那半圆窗孔。

室中尚有那司明在内,他此举太大胆了,所幸竟没带出一点声音。他飘身而下,张目四视,却不见那潇湘子!

只是那大蒲团之上仰面睡着一人,细一看,却是小童司明。这家伙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瞌睡。石继志心想,只有再请你多睡一会儿了。他微点足尖,已扑近司明身前,司明似睡未睡之间,只觉腰上一麻,随着双目一沉,又昏睡了过去。

于是石继志大胆地在附近找了一遍,却不见有潇湘子踪迹。忽然他想到屋中尚有暗室,那潇湘子一定是藏在其内了。

他效前状以手在镜边金钉上按了两下,随听丝丝连声,那长方丈许的大镜立即往下沉落,转眼间已与地平,墙内现出另一静室。

室内四壁玉质墙面,几上一盏古灯放出闪闪的光,大蒲团之上却依然空无一人。

石继志犹豫了一会儿,决心再下地下室一探,于是效前法,把那蒲团按室顶图饰左左右右地转了起来,方一止手,足下一沉,身已徐徐下降。

不待那蒲团落下,石继志已先飘身而下。只见室内光亮异常,那可怜的老道人潇湘子果然侧卧在一方榻上,想必他已觉出有人下来,正翻身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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